那幢大一个八十米长的游泳池和一个足球场的我的世界三层楼别墅的房子有五百多平方的面积,

一每个人从小就有各式各样的欲望,或称为野心,或称为梦想,在身体内不同的地方或明或暗地燃烧,把一张张青春的脸烧得如火苗般光亮。烧到四十岁,达到了一个临界温度,原先容光焕发的脸便如过热的蜡一般开始慢慢融化褪色。  这天是刘梦淳的四十岁生日。他早晨起床后到盥洗室洗漱。对着有半堵墙大的光亮镜子,他轻易照出了鬓角上新长出的两根白头发。拔白头发时,不小心连带着拽掉了三根尚且乌黑的黑头发,不禁暗暗叹息,颇有歼敌八百,自损一千的懊丧。而后继续往下审视,发觉下巴又浮松出一圈。再往下瞄一眼,凸起的腰围把汗衫撑得象一只鼓鼓的面粉袋。刘梦淳并不确切知道自己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发胖的。直到原有的裤子套不上了才发现腰间多出一圈面团。只得重买了腰围大一号的新裤子,还把裤腰带束得紧一点以免身材看上去过于失真。却不料自从发现那圈多出来的面团,那面团就开始发酵,在紧束的裤腰带里膨胀,夜以继日。很快就必须买腰围再大一号的裤子了,刘梦淳这才惊觉事态的严重,于是对饮食如何影响体形做了一番研究。腰围变粗是体形变化的最明显特征,但发胖却是从脚脖子开始的。这可以从新买的裤子得到证明:裤腰大的裤子,裤脚管也成比例的放大。可口可乐色黑,说明它的比重大,因此从大腿一直沉到脚背。黄澄澄的啤酒半透明,比重略小,所以浮在腰肚。油脂最轻,就从脸上溢出来,拿餐巾纸在脸上擦一下,餐巾纸都油腻得成透明的了。于是,他停了可口可乐,断了啤酒,不再买任何油炸食物和冰淇淋。为了把腰围减下来,他坚持每天早晚做两次俯卧撑、仰卧起坐和其它从电视杂志学来的各种各样的减肥操。减肥杂志或者健身电视都宣称这能让腹部的脂肪燃烧。从锻炼的结果看,他肚子上的脂肪即使燃烧过了,也不是象他所期待的汽油燃烧时变成废气那样蒸发掉,而是象通身浴火的煤球,哪怕是彻底燃烧之后,块头依旧。  刘梦淳做完早操,冲了个快澡。随后到下一个房间把七岁的儿子东东叫醒,带着儿子刷牙洗脸吃早饭。太太孟月玲的公司远,每天很早就离家上班。于是刘梦淳负责儿子的起床、早饭和上学。看着东东咬着他做的三明治,刘梦淳想起了父亲过四十岁生日时的情景。那天直到晚上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长寿面,他才知道这天是父亲的生日。他好奇地问父亲:你几岁啦?  “四十了,”父亲简短地回答。  这么老啦,他一吐舌头差点说出来。  父亲似乎看出他在想什么,慢腾腾地说:“是不是觉得爸爸老了?那以后要看你的了。”  他看着父亲,觉得父亲的模样不象他的年纪那么老。父亲是轴承厂的车间主任,管着二十多个工人和两个技术员。但在他十四岁的法眼里,总理以下的都不算官,所以对一个车间主任已经没有剩下多少敬意了。转眼间一一真是一转眼的功夫,自己居然也四十岁了。刘梦淳看一眼对面的儿子。七岁的儿子满脸稚气,心里还怀着对爸爸的无比崇敬,最爱画一个肚子肥大但脑袋高昂的卡通人物,在旁边写上“爹爹是第一名”,然后满世界张贴。刘梦淳不由得感慨,幸好自己生儿子生得晚,四十岁时没有一个十四岁的儿子坐在对面心怀不敬。他心里生出对父亲的一丝愧疚之感。  吃完早餐,刘梦淳把儿子送到路口的校车站。他看着儿子登上橙黄色的校车,背对着他潇洒地挥一挥手。他也冲着那小小的背影挥手小别,看着校车关门、远去,然后回家,开车赶往公司上班。    二  刘梦淳工作的公司在一栋六层高的大楼里。公司上下六十多名员工,占了三楼一层楼面。刘梦淳的工作隔间靠着落地窗,这是他作为软件开发组最资深员工享有的一点点特权。一进工作间,他首先启动计算机,打开电邮信箱,开始浏览电子邮件。新邮件不多,只有一封与他直接有关。这是软件测试组的丽莎回他昨日的邮件,告知他已经按照他的指导编译并重建了程序,已经运行了一夜,看来似乎正常,让他抽空自己检查一下。最后还客气地表示乐意在任何时候履行批准程序修改的手续。与刘梦淳同组的两个软件开发程序员为公司的旗舰产品软件新加了一组功能,结果产生内存遗漏的现象。这是软件开发中的常见问题,只是解决起来比较难。刘梦淳是旗舰产品开发的老人马,所以此类问题通常由他帮着解决。昨天他找到并修改了出问题的源程序,简略测试了一下,知道应该已经解决了,便交给测试组。象这种技术难度比较大的问题,测试组是测不出来的。测试组通常只测试与用户界面有关的程序功能,丽莎的“看来似乎正常”纯属表面文章,当不得真。刘梦淳之所以把测试组测试不了的程序也交给他们只不过是履行一下正规手续:根据公司规定,对程序的任何修改均须经过测试组的同意和确认。  刘梦淳进到测试程序的伺服机,颇为仔细地检查了一番运行程序的状态,没再发现有内存遗漏的迹象,于是他给丽莎回了封电邮,请她正式确认这个问题已经得到解决。尽管测试组有最终决定权,但对于诸如此类的技术问题,还得由他说了算。  发完电邮,这桩计划之外的工作就算了结了,他必须赶快回头做他三天前开始的程序设计,那是为一家大客户添加的功能模块,公司顶层非常重视,他恐怕至少得加班两个晚上才能弥补过去三天耽误的进度。而作为公司的正式雇员,他是拿不到加班费的。三天没有接触新模块的工作,感觉生分了,象是需要从头开始似的。刘梦淳从桌子上抓起那个模块功能定义的打印本,开始翻看起来。幸好本子上面还留有他前一阵子写下的笔记以及草图,刘梦淳看着看着,淡忘了的细节一个一个重新活了过来。翻过一半,刘梦淳觉得自己重新进入了状态。转眼一看已到开会的时间,便起身去厨饮室冲了杯咖啡,然后端着咖啡杯走进会议室。  部门经理戴维坐在长会议桌的中间,先到的几个组员散坐在桌子周围。刘梦淳挑了个空位子坐下。他对面的百叶窗打开着,正对着一片住宅区。一台桔色的挖土机在一栋房子旁边的空地上施工。实际上它已经完成了挖土,停在刚挖出的浅棕色的坑洞边。看来那是在建一个家庭游泳池。坐在刘梦淳身边的两位程序员正通过目测在讨论游泳池的大小。韩国来的程序员重煦给出的目测数字是20英尺长12英尺宽。来自印度的程序员普莱萨则认为不止,他认为长度应该有24英尺,宽度则有15英尺。重煦转而问刘梦淳,你认为这个游泳池有多大?刘梦淳心想自己与其再说两个不能验证的数字,不如开个玩笑。脑子里现成的一句是跟公共澡堂子一般大。可是对方不是中国人,还得麻烦跟他们解释什么是澡堂子。他稍一停,另想了一句:“跟一个标准的金鱼池一般大。” 从小他就在公共的大游泳池里游泳。在美国见到的私人小泳池,让金鱼游还差不多,让人游难免产生掉在井里的感觉。两人听了哈哈一笑,似乎听懂了话中的隐意。  这时,组里的成员都到齐了,戴维宣布开会。他开始一一询问每个人的工作进度。这是每次开会的例行公事。轮到刘梦淳汇报时,他简单明了地说内存遗漏问题已经解决,已经要求丽莎确认。戴维夸一句说:“太棒了!”这是他经常用来夸奖员工的形容词。然后他转脸看着丽莎询问确认了没有。丽莎一边点头,一边回答说,已经正式确认了,来开会前刚刚发出确认的电邮。戴维微笑着说,太棒了,谢谢你的帮助。又回过头看着刘梦淳说:“那么你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刘梦淳回答说已经在做新模块的设计。了不起,戴维换了个形容词赞扬到。跟汉语相比,英语里头仿佛有用不完的这类专供夸奖用的华丽而又略显夸张的形容词。戴维继续说,麦克每天都要问他新模块的进度,害得他每天要跟麦克解释,内存遗漏是个更为迫切的任务,也是非你莫属。刘梦淳听着戴维转述麦克的话,脸上泛起淡淡的微笑作为回应。他心里明白,剔掉所有的夸奖,戴维话中的真实含义是不要耽误新模块设计的原定进度。麦克是戴维的前任。一年前麦克升任公司的副总裁,戴维则从数据分析组的组长被提升为软件开发部门经理。  “那个新模块非常重要,需要我帮助的时候,尽管言语。”戴维对刘梦淳说完,便继续询问下一个组员的工作进度。  刘梦淳往椅背上靠了靠,让自己坐得更舒服一点。他仍旧听着戴维说话。但因为戴维对其他人说的话已跟他没有直接关系,他就不再留意戴维说些什么了。也因此戴维说的话听在他耳朵里不再是连贯的词句,而是变成一种奇特的声音,好像具体的词语被过滤掉了,只剩下抑扬顿挫的语调。这语调在不厌其烦地向听者传递着说话者的自信。这份自信也显现在戴维的脸上,仿佛与生俱来,使得才三十出头的他看上去意气风发。自信这东西,不是随意摆布一下眼神或者脸部肌肉就可以显示出来的。自信是建立在某种实实在在的东西之上的精神状态,就象你怀揣着支票本或者信用卡走进商场里的心态。你知道凭你口袋里的钱,你总能买到你想要的东西,不管这钱是你自己挣来的,还是借来的。  在刘梦淳看来,戴维的升迁可谓一帆风顺。他和戴维差不多同时进的公司。戴维是数据分析员,他是软件工程师。数据分析员是清一色的美国人,软件工程师是杂色的外国人,他们全都归软件开发经理麦克管。一年以后,麦克因为忙不过来,戴维被提升为数据分析组的组长。再过一年,麦克被提升为公司的副总裁,戴维则被提升为软件开发部门的经理。当麦克宣布戴维的任命时,刘梦淳当即想到一句玩笑话:既然戴维从数据分析组来到程序开发组,那我们就都去数据分析组吧。当然,这个玩笑开不得。美国人有领导癖,满地球嚷嚷要领导全世界。他来美国就是自愿被美国人就近领导。切莫让别人以为他对戴维来当软件开发组的经理心怀不满。他把想要开玩笑的冲动压了下去。麦克又附带了一个说明:数据分析组在找到新的组长人选前暂由戴维代管。这样,差不多又回到了刘梦淳刚进公司时的结构。可谓公司依旧,人面已非。    三  快下班的时候,孟月玲打来电话,告诉刘梦淳今天晚上不煮饭了,她下班后去买几个菜,稍晚一点回家。刘梦淳明白孟月玲没忘记今天是自己的生日,这是为他置办生日晚餐去了。下了班,刘梦淳去学校接东东。东东一回到家,把书包往地上一扔,从屋角里捡了个足球,拽着爸爸的胳膊往屋后的草坪奔。刘梦淳被儿子拽着一边走一边问:回家作业做完了吗?东东很干脆地回答:早做完啦,简单。东东放学后在学校里的寄托班。带他们的老师总是让孩子们做完回家作业才让他们玩,刘梦淳对此很满意。都说这里的学校质量高,由此可见一斑。两年前,他们就是冲着这里的学区名声买下了这栋建了有三十年,几经修缮的小房子。房子虽小,但却建在一个约两英亩的草坪上。照前屋主的话,三十年前这一带全是一层楼的平房。想必当年这栋两层的楼房平地矗起,也曾是一方豪宅。到如今,只剩下草坪还能延续当年的骄傲。第一次看见这个草坪时,刘梦淳惊讶地对孟月玲说,这可比我中学里的操场还大呀。前屋主把草坪照料得很好。两年来他没见草坪长过一根杂草。即便是在冬天,草坪依然葱绿,除非被深雪覆盖。  东东把他的小足球放在地上,一脚猛踢出去。球在草地上滚得老远。东东欢叫着追着球跑,追上后又猛踢一脚,球再往前滚,东东却一个后仰坐在地上,爬起来又跑。刘梦淳追过去。父子俩从草坪的一头跑到另一头,再从那头跑回来。跑了两个来回,刘梦淳跑不动了,气喘吁吁地坐在草地上,看着东东仍旧精力十足地追着球跑。东东从草坪另一头跑过来,把球朝刘梦淳身上踢,刘梦淳站起来,把球踢回去,坐下来看东东追上去把球又踢回来,他便再站起来踢回去。几次反复,刘梦淳坐在地上不愿再起来了,就用手捉住球使劲扔。东东不乐意了。他跑过来拽住刘梦淳的手要把他拉起来,嘴里还嚷叫:妈妈说你就是总坐着才胖的,快起来跟我玩。刘梦淳无奈,强打起精神站起来,把球踢出去后仍站在原地,看着东东又追球去了……  天黑了。刘梦淳看见孟月玲的车开到了车库前,便对东东说:饿不饿呀?妈妈带好吃的回来了。东东应了一声,把球踢向刘梦淳,欢叫着跑回房子里。刘梦淳捡起足球也往回走。暮色中黑咕隆咚的房子突然使他感到陌生,房子背面和屋后阳台都躲进黑暗之中,那些熟悉的线条和棱角都隐匿不见。他停住脚步,脑子里蓦地生出一种期待,期待这陌生是因为某个奇迹的发生而导致的结果。这个奇迹改变了他的房子,也将改变他的生日的既定意义。比如联合国突然颁布了一种新的历法,用一千天一年取代传统的三百六十五天一年。或者麦克突然心血来潮,冲进办公室发出一封任命他为软件开发组组长的电邮。再或者,一位天才科学家发明了一种药物,使得地球上每个人的生命都延长一倍,他的四十岁生日也就相当于以前的二十岁生日……厨房窗口的灯亮了,照见了房子的背面和阳台,一切又变回到熟悉的环境。没有了陌生,也就消灭了奇迹。刘梦淳慢腾腾地走到门口,又转过身,看着一片空旷的草坪,在心里对自己戏说到:得,这就是三十九岁的葬礼了。然后慢慢转身,进了屋子。  孟月玲看见刘梦淳进来,说:“东东一身汗。我让他先去冲个澡。晚饭已经摆在餐室里了。你再开瓶酒。我去看东东。”说完便上楼去了。刘梦淳就在厨房里洗手擦脸,然后挑了瓶红葡萄酒,又抓了两个酒杯走进餐室。  孟月玲对餐室已作了一番布置:餐桌上铺着洁白的桌布,摆着几个盛了菜的大瓷盘。刘梦淳一看就知道是从平时常去的熊猫中餐馆买来的。中间点着四柱红蜡烛。烛光旖旎,仿佛给房间上了一层淡妆。  刘梦淳开了酒瓶盖,刚斟上酒。东东换了一身衣服跑进来。一进餐室愣住了,疑惑的眼睛看看蜡烛,又看看爸爸,迟疑地问:“今天是我生日吗?”  “祝你生日快乐。”  “不是,”东东摇摇头。“我的生日早过了。爸爸,是你的生日吧?”  “你不要,就归我。”  东东立刻在原地转了个圈:“蛋糕在哪里啊?”没看见蛋糕,东东一头冲向厨房。刘梦淳还没来得及喊,就听见孟月玲在厨房里急切地招呼:“东东,小心拿着……”只见东东双手捧着蛋糕盒子,小心地、几乎是一步一停地进到餐室。刘梦淳赶紧迎上去接过蛋糕盒,放到桌子上。东东一骨碌爬上最靠近蛋糕的椅子。  孟月玲走到他身后说:“东东,先吃饭,再吃蛋糕。”  “不,先吃蛋糕。”东东摇着头,双手护住蛋糕盒子。  “听话……”孟月玲还没说完,刘梦淳赶紧说:  “我们好久没买蛋糕了。就让他先吃蛋糕吧。又没有法律规定必须先吃饭再吃蛋糕。”  孟月玲并不争辩,说一句:“你尽宠他。”然后去厨房拿了一把刀来,递给刘梦淳:“你来切蛋糕吧。”  刘梦淳打开蛋糕盒。盒子里是一只圆形的水果蛋糕。半吋厚的糕底上敷着薄薄一层奶油,奶油上面盖着一半草莓,一半蓝莓,红紫搭配,倒也悦目。自从刘梦淳开始要控制体重,家里买的蛋糕就从以前半英尺厚的巧克力或者奶酪蛋糕换成了苗条的水果蛋糕。  刘梦淳小心翼翼地开始切蛋糕。他先切下一大块放进一个碟子,这是给儿子的。再切一块小的给孟月玲。最后切下更小的一块,这是留给自己的。这两年他体形膨胀,跟他爱吃甜食脱不了干系。想必以前甜食吃得太多,糖在胃里积成了精,现在即使凉水喝下去也立刻泡成糖水,凝成脂肪,蜗居在腰围上。  东东抓过碟子,用叉挖着蛋糕大口吃起来,嘴角鼻子很快就抹上了奶油。他最先吃完,把碟子一推:“还要。”  孟月玲赶紧制止:“一次不能吃太多。”  刘梦淳替东东求情:“他想吃就让他再吃一点吧。等到了我这个年龄,想吃也不敢吃了。”  孟月玲不语。刘梦淳转而看着东东说:“再吃一小块,然后吃面面,好不好?”  东东显出很不情愿的表情,噘起小嘴嘟囔着说:“好—吧—”  刘梦淳便又从蛋糕上切下很小一块,放进东东的碟子里。夫妇俩一起看着东东很快地把那一小块蛋糕吃完了。孟月玲动作利索地盛了一碗炒面,放到东东面前。东东开始往嘴里扒面条。刘梦淳饶有兴致地看着东东吃。孟月玲端起桌上斟好的两杯酒,把左手的那杯递给刘梦淳,说:  “别光顾看东东吃。来,祝你生日快乐!”  刘梦淳点头致谢,俩人碰了杯,各呷一口。东东跟着嚷嚷:“爸爸生日快乐。”因为说得太使劲,把嘴里正嚼着的碎面条喷了几根出来。  “谢谢东东,”刘梦淳说时用手摸摸东东的头。  孟月玲用筷子指着餐馆买来的酱爆牛肉催刘梦淳:“吃菜吧。都凉了。”  刘梦淳夹一筷子吃起来,边嚼边说,“不凉,正好。”  刘梦淳和孟月玲喝着酒,把桌上的菜一个一个尝过来。一边吃,一边评论。一轮下来,孟月玲说:“在餐馆里等菜那功夫,老板娘直夸我会点菜,说我点的都是他们的招牌菜。”  “她是生意人嘛。”刘梦淳回说道,眼前浮现出那个见人就攀谈的老板娘,猜想她应该有五十岁了吧。随即觉得自己可笑:今天怎么老想着别人的年纪。他下意识地摇摇头,啜了一口酒。抬起头,看见东东把头歪靠在桌子上,闭着眼睛,睡着了。碗里还剩一半面条。  “东东在草坪上玩得太累了,”刘梦淳对孟月玲说。他起身抱起东东,孟月玲蹑手蹑脚走在前面,刘梦淳小心翼翼地抱着孩子跟在后面,上楼梯来到东东的卧室。孟月玲开亮了卧室的灯,铺好了被。刘梦淳把东东放进被窝里,掖好被口。两人轻轻退出房间,回到餐室。刘梦淳把东东吃剩下的炒面拢进嘴里,放下碗。孟月玲也已经吃得差不多了。两人相对而坐。孟月玲环视一周,幽幽地说:  “真静啊。要是在上海给你办寿筵,至少得开两桌吧?那该多热闹啊。”   “还是安静一点好。管记生簿的小鬼听不到有人过生日,或许会漏了加我一岁。” “还想青春常驻啊?”  “四十岁了,还青春哪。”  “那是想长生不老?”  “没那么大奢望。也就是偷税(岁)漏税(岁)而已。”  孟月玲从鼻子里“哼”一声,说:“这个贪心也不小。”  刘梦淳起身收拾碗碟。孟月玲说:“坐会儿嘛,等会儿再收。”  “今天公司里的事还没完,我得赶点儿活。”  “那你去吧,这儿我来。”  刘梦淳把碗碟撤到厨房,便进书房去了。    四  刘梦淳在书房里连续工作了三个多钟头,觉得眼涩脑疲。他从屏幕上浏览了一遍画好的几个程序流程图,这已经超过了他原想的进度,可以休息了。他把文件存好,然后上网快速读一下中文新闻。这一天似乎注定又是极平凡、极平凡的一天,世界上没有发生任何能吸引他眼球的事情。刘梦淳再登上自己的私人电邮信箱。他不是一个交际广泛的人,所以并没有指望收到很多私人电邮,只不过是每天临睡前检查一遍而已。但是,打开信箱,一封署名赵斌的来信让他提起了精神。赵斌是他大学里睡上下铺的同班同学。由于毕业课题做得出色,赵斌毕业时留校。不过他跟刘梦淳一样,毕业后一门心思考英语,准备出国。然而他的英语总也考不好。刘梦淳跟他开玩笑:你的左脑皮层结构跟别人不一样。别人脑皮层的语言部分跟数理部分同样大。而你的则是语言的脑皮层比别人小,数理的脑皮层比别人大。等刘梦淳和班里的其他几个同学都陆续出国了,赵斌也放弃了考英语出国的打算,改在本校考了个在职研究生。刘梦淳赴美之初他们还偶而写信。以后则书信渐少,直到刘梦淳第一次回国才重联系。去年春末,刘梦淳又一次回国,正赶上赵斌双喜临门:买了新房子加荣升副教授,巧得好像他专程去为赵斌祝贺似的。赵斌今天的来信莫不是祝贺自己的生日?电邮的标题是“六月登门拜访”,虽然不象是生日贺信,刘梦淳还是期待地打开信,读了第一句就彻底明了这个世界上最多的是巧合。赵斌不过是在今天发了一封电邮给他,恰巧这一天是他刘梦淳的生日,就象他上次回国,碰巧赵斌荣升副教授,仅此而已。赵斌来信的第一句写的是他将在六月底到华盛顿特区参加一个学术会议,希望能借此机会到府上回拜。刘梦淳自然能读懂赵斌希望回拜的用意。去年回上海,刘梦淳专程去赵斌的家中拜访。那是一幢新建的二十四层大楼,赵斌的家在二十一层。刘梦淳一进门,一股夺人心魄的气势扑面而来。这是一间两层楼高的大客厅,装潢以橘色为主:橘色的墙壁;橘色的橱柜;橘色的组合皮沙发;连水晶吊灯也闪着炯炯的橘光。宽敞的玻璃窗直达两层高的天花板,把半座城市的顶尖部分从容地端放到他的眼前:一幢幢摩天大楼兀然矗立,骄傲地在半空中相互打量,争奇斗异。又好象在某个来自天穹的无声号令下排列成队,尽管姿态不一但却错落有致地向天际延伸,连绵不绝……从窗户边往下看,则另有一种俯视凡界,超然脱俗的感觉。  刘梦淳呷一口赵斌沏上的热茶, 由衷地叹一声:“哇嗷,差不多有身在天堂的感觉了。”   他的感叹发自肺腑。赵斌却不以为然:  “这哪能跟你的别墅洋房比?!那么大一个草坪,就你一家子。想干什么干什么。”  “你不是不知道天堂是在天上的吧?你这儿肯定比我那房子更靠近天堂。”  “我宁愿像你一样,自家一栋楼,外带一个大草坪。”  “草坪情结。又是羡慕美国人。”  “美国人说的天堂实际上不在天上,而是在地上。譬如伊甸园。那就是在一个大草坪里栽上树、种上花而已。美国地大人少,只建花园别墅,不盖高层住宅。”  “你怎么知道美国不盖高层住宅?我上班的城市就有很多高层住宅。”  “那是为穷人盖的吗?价钱肯定比你的别墅房子便宜。”  刘梦淳不懂为什么赵斌会认为只有穷人会住在高层公寓里。他上班的城市不大,是华盛顿特区周围的几个小城市之一,城中心就有许多二十层的住宅公寓。一套高层公寓的价钱是他的房价的两倍。但他不愿意谈钱的数目。于是含糊地说一句:“不便宜。”赵斌愿意相信带草坪的独栋房比高层公寓贵,这与他有什么损害呢?就让赵斌保留他的草坪情结吧。  那一天,刘梦淳喝着茶,坐看暮色降临,华灯初亮,整座城市仿佛裹上了华丽的夜礼服,戴满了闪亮的珍珠翡翠。连生来清高的点点繁星也降尊纡贵,争相在这旖旎之都的任一幢楼、任一条街、任一条船上寻一个聚会之所,好再度过一个热闹而又不失温馨的不眠之夜。即便是一年之后,刘梦淳依然记得面对这座生于斯、长于斯,自以为熟得不能再熟的城市,在暌违多年之后发自肺腑的不是天堂、胜似天堂的感慨。  现在,轮到赵斌来伊甸园膜拜了。刘梦淳心想,莫非他跟赵斌就是两个没长大的小孩,认为没吃到嘴的糖果才是最甜的?他颇为无奈地摇摇头,继续读电邮。当读到最后一句时,他的视线凝固了:  “碰到颜旭,她告诉我她也将参加六月在华盛顿特区的学术会议。我们约好了同行。”  刘梦淳顿时睡意全消,被赵斌一句话勾起了往事,一环连着一环,环环套着颜旭的名字。  他看那部电影的时候还不满十岁,但是他却记得看完电影后妈妈说的一句话:柯湘长得是好看。爸爸妈妈常带他看电影,这是他唯一一次听见妈妈说电影里的女演员长得好看。他有点难为情,认为妈妈不应该说那样的话,又觉得妈妈说那样的话跟自己有关,妈妈好像是专门说给他听的。当然,他没有想要娶柯湘,她毕竟是井冈山时代的人了。妈妈的这句话很快就被淡忘了。等到他再想起妈妈的这句话,是刚进大学第一次见到颜旭的时候。颜旭是他们计算机班上唯一的女生。见过她一面的人都会联想到电影《杜鹃山》里的女主角。所以,在她那幢宿舍楼转悠的男生特别多也就不奇怪了:男怕入错行,那些可怜的非计算机专业的男生因为没能跟颜旭一起上课,便在课前课后到女生宿舍楼散步巡逻,希望能有幸一睹芳容。即使跟她同班的男生,似乎也不满足于一起上课的那点共同时间。他们班里的第一任班长一任没做完就被选下去了。表面上的理由是他跑女生宿舍楼太勤了,全班才一个女生啊,能有多少公事需要时时跑女生宿舍楼呢!真实的理由是好在他没得逞,那就赶快换个人试试,让别人也有机会嘛。换来换去,颜旭成了班长。  尽管跟颜旭坐在同一间教室,刘梦淳却觉得与她相距遥远。作为班里唯一的女生,上课时颜旭总是一个人坐在第一排,男生们则从第二排或者第三排坐起。刘梦淳看到的就是颜旭的背影,她有一头跟柯湘一样的齐颈短发,乌亮整齐,刚好垂过衣领。刘梦淳感觉自己象坐在电影院里,在颜旭身后的桌子边上有一块银幕,把颜旭和他隔开:银幕里,颜旭端坐的背影仿佛是《杜鹃山》漏拍的片段。他则是银幕外的一个忠实观众。  有一天,上数学课的老师迟迟未到,同学们在教室里枯坐。坐在第一排的颜旭因而比往日更加显眼。刘梦淳的目光时而有意时而无意地落在颜旭的背影上。他发现其他的同学也是如此。他脑子里忽然冒上一个玩笑。他在那个年纪的时候,只要想到一个玩笑,马上就会说出来博人一笑,憋也憋不住。他立刻站起来,穿过那块银幕,走到黑板前,对同学们说:“我来利用一下老师没来的这点时间,给你们出道智力题:我们班二十三个同学,请算一算总共要经过多少场决斗,才能最后剩下两个人?”他的话引来一阵会意而又明显克制的笑声。站在众人面前,他并没敢去看颜旭的表情,要是那样做的话他的玩笑就变成了一种冒犯。  刘梦淳回到后排座位里,心情亢奋,恍惚间自己刚刚从银幕里走了一个过场回来,赢得一片掌声。但他并不感到满足,反而萌生出一个更大胆的欲望:他要走进银幕里,跟颜旭单独在一起。当然,他不可能在上课的教室里,在众目睽睽之下得到这样的机会。他也不会到女生宿舍周围去转悠,那样的话比在教室里的机会更加渺茫。刘梦淳瞄准了晚自习的时间。每个学生都是晚上自己找一个教室,静静地温习白天的上课内容,同时完成作业的。刘梦淳一连花了几个晚上,一幢一幢教学楼,一间一间教室寻找,终于在一幢外系的教学楼里找到了颜旭做晚自习的教室。密探的工作特点是最终发现的秘密总是比想要得到的多。颜旭不是独自做晚自习。她总是和另一个女学生在一起。俩人一起到教室,坐在紧靠着的两张桌子里,晚自习结束后又一起回宿舍,形影不离。刘梦淳没敢直接进到颜旭所在的教室,而是在对门的教室里捡了个空桌子。几个晚上坐下来,他顺带着把那一个女学生也看熟了,甚至知道了她的名字和所读的专业。她叫郭慧言,跟颜旭同宿舍,是本校与一家医学院合办的医疗仪器专业的学生。刘梦淳意外地发现他其实不需要跟许多人决斗,他的对手只有一个。他只须击倒郭慧言,剩下的就只有他和颜旭两个人了。刘梦淳冥思苦想了好几天,终于想出一个堪称完美的计划。  校剧场每星期三晚上放一场外国电影。由于场子小,放映一场只能容纳一小部分学生,所以每次售票总排着长长的队。为公平起见,校方规定每个排队的学生只能买一张票。星期一一早,刘梦淳就去校剧场的售票处排队。由于来得早,他排在了头几个。买好票,他走到队尾又重新排队。再次排到售票口的时候,他跟排在他身后的学生商量,让他买跟他连着的座位,然后他用先前买的好座位换他的票。那个学生当然乐意。于是他第二次买好票又等了一会儿,跟下一位买好票的学生交换。这样,他有了两张坐在一起的票。待他回到教室,早上的第一堂应用数学课已经结束。  晚自习时,他走进对门的教室,来到颜旭的桌前,问她可不可以借抄一下早上应用数学课的上课笔记。“可以啊,”颜旭答应着,拿出课堂笔记,翻到早上开始记的那一页,递给了刘梦淳。但她并没有问刘梦淳为什么要借抄笔记。刘梦淳只好自己续台词:  “我去校剧场买电影票,回来后课已经上完了。”  “买到票了吗?”颜旭随口问到。  “买到了。”  “怪不得我下课后去没买到票。原来都让你们这些旷课的人把票子买光了。”  “你也想看这部电影啊?”刘梦淳明知故问。  “谁不想看哪?”  颜旭终于说出他想要听的台词。刘梦淳感觉自己跟颜旭在同一块银幕里了。  “我已经看过这部片子了。我的票子就送给你吧。”刘梦淳按计划撒了一个谎。他其实并没有看过这部电影。但是这个谎是他的计划能否成功的关键。如果他直接对颜旭说,“我有两张票,你跟我一起去看吧,”颜旭不一定愿意接受他的邀请。即使她愿意跟他一起看一场电影,当着教室里许多人的面,她也会感到难以当众接受邀请的。而如果她只是接受一张别人不想看第二遍的票,那也就没有什么可难为情的了。  果然,颜旭高兴得从刘梦淳手里接过票子。然而她马上收起了笑容,对刘梦淳说:“你排了那么长时间的队,不是很想再看一遍的吗?”  “反正我已经看过了,再看一遍不过如此。”只要颜旭能进剧院,他的计划就成功一大半了。现在票已经在颜旭手中了,他必须锁定战果。  颜旭把票放进衣袋,重新露出笑容,“那就谢谢你了!如果你改主意想再看一遍的话,我会把票还给你的。”  颜旭只不过是客气,说说而已。她知道没有一个男生会把票送给她后又反悔要回去的。只有她的学龄前的外甥是个例外:先给她一颗水果糖,马上舍不得又要了回去。  刘梦淳认真地回应道:“如果我改主意想再看一遍,我会有办法再弄到票的。”  这本来是他准备好在剧院里见到颜旭时说的一句解释性台词,因颜旭的一句话而被他改用来预作铺垫了。事后证明,这句话是他当晚犯下的一个致命错误。  这时,坐在旁边一直听他们说话的郭慧言冷不防接上来说:  “哎,你既然能再弄到票,可不可以帮我弄一张啊?我也很想看这部电影。”  当你夸下海口、一个女生为此而求你,而她又是颜旭的好朋友时,你是不能拒绝她的。刘梦淳看见颜旭也是满脸期待,他只能点头应允。  那一夜,刘梦淳反复思忖,几乎通宵未眠。他已经骗了颜旭两次:先让她相信自己只有一张票,然后撒谎说自己已经看过这部电影。如果这还算是无伤大雅的小伎俩,那么,事不过三,当她最后发现他竟然堂而皇之地坐在她身边,却没有履行诺言,把这张电影票给郭慧言时,她会不会就此认定他不过是一个登徒子,且空口许诺,言而无信?刘梦淳痛苦地认识到,在犯下第一个致命错误以后,就只能一个错误接一个错误地犯下去,身不由己。第二天晚上,刘梦淳万般无奈地把第二张电影票给了郭慧言。看到郭慧言和颜旭为发现她们两张票的座位竟连在一起而欣喜欢呼时,刘梦淳自杀的心都有了。  从那以后,刘梦淳还曾不断地构思过许多与颜旭有关的计划,但都不够完美,因此没有一个付诸实施。颜旭毕业前考取了医疗仪器专业的研究生。那个专业的教授们特别希望计算机专业的学生进入他们的专业,宣称医疗仪器的前途在于计算机图像处理。刘梦淳毕业后仍继续构想着他的最后一个银幕计划。在他的计划臻于完美之前,传来了颜旭与高她两届的一个同专业博士生恋爱的消息。得知颜旭结婚则在他出国之后。由此,在刘梦淳心中盘桓了四年多的电影终于放到了结尾,定格在全班的毕业合影上:照片正中间的颜旭穿一件米色的翻领上装,一条灰色长裤。全班的男生对称地站在她的左右和身后,犹如众星拱月……    五  虽说昨晚几乎一夜没有睡好,刘梦淳仍旧精神饱满地到公司上班。正值仲春时节,已然高悬的太阳把刘梦淳的工作隔间照得明净豁亮,在一小方空间里挤溢着溶溶的暖意。刘梦淳启动了计算机。在等待登录时,他朝窗外望了一眼,看到了那个挖土新建的游泳池,禁不住凝神注视。那年夏天,学期刚结束,他们顶着七月的骄阳开始了军训。一位跟他们年龄相仿的部队教官带领他们班在学校广场列队,踢正步。教官是一个完美的军人,在任何时候都保持身姿笔直,精神饱满,特别是嗓音洪亮,喊口令像火车鸣笛。头一天,在教官的感召下,全班队列整齐,精神抖擞。随着一声高亢的汽笛,队列正步行进象火车出站,一步紧似一步。第二天,同学们都腻了,同样高亢的口令下,队列行进则变成火车进站,一步慢似一步。休息时,他们看见一支队列迈着整齐划一的正步,进到广场的另一端。大家几乎立刻就发现,这是一个纯男生班,全队没有一个女生。更有眼尖的同学认出这是动力系的一个班级。当天余下的训练时间里,广场上两个班各自训练。刘梦淳他们明显感到动力班的学生保持着一股超乎寻常的热情,表现出事事要压他们一头的劲头。同学们明白了,这个自己没有动力的动力班上他们班找动力来了。果然,当天训练结束,动力班的教官给他们带来了动力班学生的战书。战书提议,把那个星期最后一天的训练改为两班的军事体育友谊对抗比赛。人家打上门来,焉有免战之理。下一天,两班的代表在教官的帮助下,参照军事五项,因地制宜地拟定好比赛项目和规则。颜旭作为唯一的女生,专事记录和统计成绩,无需参加比赛。  对抗赛的那天早上,两个班的学生在学校大操场会齐。比赛的第一项本是打靶。双方同意等军训的打靶成绩出来再计入对抗赛的成绩。比赛直接从第二项他们自定的五百米跨栏开始。刘梦淳天生一双平脚,自然跑不快。但是,他们班不是平脚的学生也跑不过动力班的学生。前三名全是动力班的学生。颜旭统计分数时难掩失望之色,看得同班男生抬不起头。动力班的学生则是开足马力,在接下来的铅球和一千五百米的比赛中连胜两场。然后,对抗赛移师学校游泳池,进行最后一项潜泳比赛。在走往游泳池的路上,有同学说,看来咱班的运动才能是比他们班差一点。包括颜旭在内,没有人表示反对,只有刘梦淳微笑以对。  上帝在给了鸭子一双平脚之后,又把鱼鳍鱼尾巴打磨得溜光煞平。刘梦淳站在泳池一端的跳磴上。从泳池外的树林里传来知了的嘶鸣,此起彼伏,灌满了他的耳朵。刘梦淳做了几个深呼吸。随着教官一声口令“预备”,他弯下腰。尖厉的哨声一响,他便纵身跃入池中,刮噪的知了声一下子从耳边消失。他用早已练就的方式屏住气,迅速划到池底,随后几乎是贴着池底向前游去。游了一程之后,他开始感到气急。这属于正常,在可以忍耐的限度之内。他继续屏住气,沉着地、姿势不乱地一下接一下地划水、蹬腿,一直坚持游到泳池的另一端。在他的头跃出水面的一刹那,知了声比先前更为响亮地灌进他的耳朵。他看见第二名才刚游过泳池的一半,正试图再次沉入水底,照规则继续潜泳。他还看见全班同学在欢呼雀跃,更看见颜旭把双臂高举过头,朝向他尽力鼓掌……已经二十年过去了,当时的场景历历在目。每个人的表情象拍下的照片一样自动浮现在他眼前。刘梦淳的心轻轻颤抖了一下,感应到了在时间和空间跨越后面的神奇存在。他认识到时间曾经仁慈地在那一瞬间闪光,为他留下一个完美的时刻,使他在多年之后能够象一个旁观者一样,就近地凝视那个腹部平坦、身材稍嫌单薄的年轻身姿跃入水中的一瞬间。  刘梦淳的目光停留在那个“金鱼池”一样的游泳池。他从昨晚就开始酝酿如何在他的伊甸园接待赵斌和颜旭的计划。此刻这个计划的轮廓一下子变得清晰起来。    六  东东在餐桌边一坐下,就兴奋地对孟月玲说:“妈妈,爸爸说我们要在草坪上建一个大游泳池。很大很大的游泳池。”  孟月玲回答说:“你喜欢吗?”她和刘梦淳有许多关于草坪的计划,游泳池是刘梦淳的方案。她的方案是花卉,她要种上所有梦寐以求的名花,其中包括牡丹,玫瑰,海棠,梅花,兰花和郁金香。  “我当然喜欢,这太棒了!”东东大声说着,“今年夏天,我可以天天在家里游泳了。”  孟月玲略感意外。迄今为止,所有的方案还只是说说而已。她用探询的目光望向刘梦淳:“今年?”  “今年不建,等明年?后年?有什么区别呢?”刘梦淳回答说。  “我怕东东还太小。对他来说,泳池太深。”  “没事,他已经会游了。东东,告诉妈妈我们怎么往游泳池里加水?”  东东一骨碌从椅子上下来,站到孟月玲面前,垂手站立:“我就这样站在泳池里最深的地方。我穿着泳裤。爸爸开始往游泳池里加水。等水涨到我这儿,头颈,”东东用手在他的脖子上比划一下,“我就喊:‘停住。’爸爸就停止加水。”说完,东东准备回到座位上去。  “你会有什么样感觉?”刘梦淳赶紧追问。  东东回到原来站的地方,继续说:“当水涨到我这儿的时候,”东东的手在肚子上比划着,“我会觉得冷。非常非常冷。就象这样,”说着,东东蜷缩着身体,两只手捏成拳头放在胸前,浑身抖动不停,引得孟月玲开怀大笑。笑完了,孟月玲问:  “你打算建个多大的游泳池呢?”  “二十五米长,十二点五米宽。” 这是刘梦淳在他的计划中一开始就定了的。他的游泳池要和他大学里的游泳池一样尺寸。  孟月玲大为惊讶:“就咱们这房子,你要建那么大一个游泳池,协调吗?”  “游泳池是建在草坪上的,跟房子没关系。咱们家地大,就这尺寸的游泳池可以建七、八个。我们把游泳池建在草坪中间,绿色的草坪中间是一个蓝色的游泳池。从阳台上看过去,大游泳池里倒映出天上的白云,那份气派,你看了网上的照片你就知道了。”  “可是建那么大一个游泳池,得花多少钱哪?自己在家游泳玩,需要建那么大吗?我们又不是要看游泳池里的云。”  刘梦淳沉默了。对于价钱,他做过一番研究。理论上讲,泳池的面积减半,价钱可以相应减半。他曾想过把尺寸改为二十五米长,六米宽。但是这样一来,就好象他在自家草坪上挖了一条运河,容纳白云的气派就不见了。  见刘梦淳沉默,孟月玲继续说:“我看有一半你说的尺寸就行了。”  “那怎么行?那个尺寸养金鱼可以,作泳池太小了。”实际上,十二点五米相当于四十英尺,比他上班时从窗户里看到的那个游泳池大将近一倍了。  “金鱼池本来就比游泳池大。世界上有哪个游泳池比豫园的金鱼池大?如果可以养金鱼,绝对可以作泳池。”  刘梦淳一时语塞。他脑海里浮现出军训时潜泳比赛的那一幕。他站在泳池一端的跳磴上,泳池的前面和左右是高高的围墙。他的目光可以越过围墙,看到墙外的树林,听到如潮灌耳的蝉声。他不可能把围墙、树林以及蝉声都复制到他的草坪上。他暗暗叹息一声:世界上的事,千变万变,只有一件事不变。那就是没有一个计划能够做到完美无缺。  晚饭后,刘梦淳准备第二天带的工作午餐。他只装了点蔬菜,没有像以往那样加米饭和荤菜。这也是他计划中的一个内容。  接下来的几天里,刘梦淳从网上找了好几家游泳池建造商,不停地打电话。每一家建造商都提供标准尺寸的游泳池,价钱比订做一个特定尺寸的便宜很多。只是那些标准尺寸的游泳池太小,最大的才五十英尺长。最后他找到一家能提供最长六十英尺的游泳池,他把宽度从三十英尺减到二十英尺,对方答应再给一点折价,于是,他说服孟月玲后便敲定了合同。随后,建造商派人在他的草坪上丈量,用赭粉画出游泳池的边界。一个礼拜后,开来一辆推土机,两天不到的功夫,挖好了一个大坑。再下一天,刘梦淳看着工人们把用高分子聚合板制成的泳池壁放进坑。那天傍晚,他和孟月玲在后阳台上扶栏眺望,感受着泥黄色大坑展现出的迥然森远的气派。  “如果我往坑里一站,你说我象不象个兵马俑?”  “有长着将军肚的兵马俑吗?”孟月玲笑着反问。  刘梦淳挺直身体,收紧小腹,提高了声音说:“看仔细了,有将军肚吗?”  孟月玲转过头瞄一眼:“还是有啊。也许就因为这才把你这个兵马俑流放到外国去了吧……咦……你身上的这条裤子是以前买的吗?”  刘梦淳回答说:“变少校了吧?”午餐减量起效果了,他的腰围有所收缩,能套上前一次买的裤子了。这让他心情大好。生活终于有了一个明确的目标,一切正按计划向那个目标前进。不,确切地说,一切正向过去的某个时刻回归。  游泳池建成注水的那天气温奇高。  东东赤膊穿着泳裤,站在泳池的深水一端。刘梦淳打开水龙头往泳池里加水。东东一开始还嚷嚷怕冷,等水漫过腿肚子便大大咧咧地说一点都不冷。水一加完,东东便在深水处游起来,脚拍打着水面,溅起排排浪花。孟月玲原来只想坐在泳池边看,禁不住刘梦淳的一再怂恿,换上泳衣,跟在刘梦淳后面也下到泳池里。  游泳池只在最深处加了大约三英尺半的水,在最浅处的水才刚过脚脖子。实际上只有一半泳池的水深到可以游泳。刘梦淳一个猛子扎到泳池底,腹部贴着池底游了一会儿,然后浮上水面。孟月玲赞叹:“你水性确实好,气可以憋得这么长。”  “这算什么,”刘梦淳甩掉头发上的水,“我没告诉过你吗?比这大的游泳池,我能够贴着池底从一头游到另一头。”  “好像听你说过。不过不记得了。你再讲一遍吧。”  “好吧。我那时也就十岁出头一点吧。整个暑假里,我差不多每天要和我最好的同学‘大头’一起去游泳。每一次我们都跟大人讨两个五分。我们花五分钱买张一个钟头的游泳票,游完泳,回家的路上花四分钱买根冰棍。我们总是穿好游泳裤,有时候外面套一条短裤,有时候短裤也不套。有时穿一件背心,有时干脆赤膊,穿着拖鞋出门。游泳池离家有一段路,我怀疑我的脚就是因为穿着平底拖鞋天天在柏油马路上长时间走路压平的。”  “瞎扯!平脚都是天生的。”孟月玲打断刘梦淳。  “好,就算是天生的吧。”刘梦淳并不争辩,继续讲下去:“到游泳池前要经过一个公园。实际上游泳池就是公园的,只是中间用一堵墙隔开。如果公园的看门老头打瞌冲,我们就会偷偷溜进公园,爬上连着游泳池的墙。要是我们能够翻墙进到泳池里,我们就可以免费游泳,回家的路上我们就可以花八分钱买一根雪糕吃。游泳池内有两个救生员。一场游泳结束时,一个救生员负责让上一场游泳的人全部从出口离开,另一个救生员去进口处先挡着游下一场的人,待上一场的人全部离开后再放他们进场。我和‘大头’在墙上等那场游泳结束。‘大头’话多,一会儿说‘无籽西瓜’看中了一个女孩,一会儿又说他看上了另一个女孩。‘无籽西瓜’就是那个负责出口的救生员,因为身体晒得黝黑发绿,象台种无籽西瓜皮,所以‘大头’给他起了这个外号。我问他怎么知道‘无籽西瓜’看上了谁?他说只要‘无籽西瓜’看上谁,他就会离那个女孩最近。那些女孩都穿着同样红颜色的泳衣,我根本分不清哪个是哪个。所以我们都说大头是激素刺激出来的。”  “这个怎么讲?”  “性早熟呗。现在说关键的吧。靠墙这头是深水区。换场的时候,‘无籽西瓜’背对着我们,跟在退场的人后面。另一个救生员面对着游下一场的人,也背对着泳池。我们就趁这个空档,翻过墙钻进泳池的深水区,贴着池底和‘无籽西瓜’走着的那道池壁,朝浅水区潜泳。‘无籽西瓜’会时不时查看有没有人仍旧留在泳池里。我们这样子潜泳他就看不见我们了。等游下一场的人进来,我们就好像是最先跳进游泳池的人。”  “有没有被抓到过?”  “有啊。有一次,‘大头’入水的声音大了点,让‘无籽西瓜’逮着了。”  “就他一个被逮着吗?”孟月玲好奇地问。  “不,这种事要逮两个人一起逮着。因为他循声走到游泳池边上,谁也藏不住。”  “那他怎么处理你们俩?”孟月玲越发好奇。  “按规定,要罚我们每人一张票的钱。可我们跟他说我们没钱。两个五分藏在游泳裤系绳子的贴边里。他只得把我们放走,但威胁我们说,只要当天再看见我们在泳池里,就把我们赶出去。我们当天就不敢再游泳了,只好回家。”  “怪可怜的,回家的路上很沮丧吧?”  “没有。我们回家时还花了八分钱买一根雪糕吃。”  孟月玲笑出声来:“真有你们的。”  过一会儿,没听见刘梦淳说话,孟月玲问:“讲完了?”  “完了。”刘梦淳回答。看着孟月玲游走了,他又觉得言犹未竟。他眼前浮现出那条通往游泳池的马路,路两旁的梧桐树又高又密,把马路遮盖得严严实实,只留些缝隙或者边角儿能漏进来一点阳光。风一吹,随着树枝的摇动,地上的光影便会变形,你不知道阳光是被挤出去一点呢,还是又挤进来一点。特别是下过一场阵雨之后,太阳重新出来,阳光在湿漉漉的地上快活地闪烁蹦跳。不管是好天还是雨后,蝉儿总在尽情地鸣唱,无忧无虑,无边无际,那是怎么样单纯而又充实的日子啊,纯净的空气裹满了蝉声,没有一刻安宁……    七  刘梦淳开车上了66号高速公路。他是到华盛顿特区的喜来登旅馆去接赵斌和颜旭来家中做客。星期六的上午,公路上车辆稀少。他本来可以全速疾驰,但他却宁愿慢慢开。虽说他是去接赵斌和颜旭,可此时脑海里浮现的全是颜旭在大学里的形象——大学毕业后,他还没有见过颜旭呢。等会儿到了喜来登,见到的该是另一部电影里的颜旭吧?于是,他似乎有意利用开车的时间,重温一遍颜旭的以往镜头……  下了高速公路,越过弗朗西斯•基大桥,进到了华盛顿特区。市区内的马路上车辆多了起来。游客代替了上班族,在周末的街沿上煦煦攘攘。刘梦淳没费什么周折就开到了喜来登旅馆。停好车,刘梦淳走进了旅馆大楼。  按照前一天赵斌在电话里的指引,刘梦淳走向大楼的电梯口,准备上楼去赵斌的客房。从过廊经过服务台时,有几个人正排着队。排在最后的是位亚裔女士,刘梦淳觉得眼熟。再一看,身姿修长,秀发齐颈,穿一件浅灰色的外套,配一条米色长裤,不正是刚才在他脑海里一路浮现的颜旭吗?刘梦淳稍一犹豫,便改变方向,向颜旭走去。离颜旭还有三、四步时,刘梦淳试探性地招呼:“是颜旭吗?”  颜旭闻声转过脸来。刘梦淳看见了颜旭跟大学时并无二致的脸:光洁的额头没有一丝皱纹,绷紧的脸颊依然保持着弹性,略显惊讶的目光中透露出一如既往的平和。刘梦淳心中恍然明白,时间也是有私心的。对于钟爱的人,时间会如此精心呵护,以至于在颜旭身上没有留下任何岁月流逝的痕迹。而对于随波逐流,且用种种庸俗哲学自欺欺人的他,时间则毫不怜悯地打上衰老、臃肿的印记,以示对他虚度岁月的惩罚。  “咳----刘梦淳。你好。”颜旭露出微笑。  “认不出来了吧?”  “认得。你还那样。”  “你可别骗我,我把老同学的话都当真。”  “还好意思说老同学呢,到了校园里了也不来看我。”  颜旭这是说他去年回到校园里、没去颜旭办公室的事。那天他跟赵斌约好了,赵斌带着他在暌违多年的校园里逛了一圈。  “本来想去你办公室看你的。可赵斌说你肯定不在。你们这些大教授,平时没课都不来上班的。”  “不来看我倒还罢了,还编谎说我不在。你不来,怎么知道我不在?”  “那天你在办公室了吗?”  “在啊。”  “咳,真可惜。----这不能怪我。只有一个解释,是赵斌不想见你,所以他也不带我去见你。”  颜旭脸上的笑意加深了:“你可真会找理由。”  “说到赵斌,赵斌人呢?”刘梦淳一边说,一边掉头看电梯口。  “他一会儿就下来。你不用上去了。我们约好在前台等你的。”  颜旭话音刚落,电梯的门开了。赵斌和他的同事一起走了出来。赵斌直直地挺着脖子,目光在大厅里急切搜索,一看见颜旭和刘梦淳便笑呵呵地走上前来。刘梦淳迎着他走了几步,两人握手。赵斌把他的年轻同事----冯讲师----和刘梦淳相互作了介绍。赵斌对刘梦淳说,我们去结账,你稍微等一下。刘梦淳便回说道,既然这样,我去把车开到门口来,省得你们再走路了。  刘梦淳快步向停车场走去,心情象六月的阳光一般晴朗。他由衷地感叹现实总是出人意料。他没想到与颜旭的见面会是那么自然,没有一点陌生感,仍旧是当年的那部电影,只不过轻轻按了一下暂停键,画面停在了拍毕业照的那一天。而今再按一下暂停键,电影就继续往下播映,开始了毕业后的第一天……  刘梦淳把车开到楼前停下。颜旭和赵斌他们已经等在了门口。刘梦淳把他们的三只拖拽式旅行包放进行李箱,开车缓缓离开旅馆。在市内没开多久,就上了66号公路。刘梦淳开始全速疾驶。他一边开车,一边跟赵斌颜旭他们聊天。从天气聊到他们开会的情形。就要下66号公路之前,刘梦淳的手机铃响了,是罗小刚打来的。罗小刚也是他们同班同学,住在巴尔的摩市。应刘梦淳之邀,今天带着全家赶来与老同学相会。  “我们已经到你家了。哇嗷,好大一个游泳池啊,孩子们乐坏了。我替你加水吧。”  “你知道怎么加吧?”  刘梦淳回头对赵斌颜旭说:“是罗小刚。他们已经到我家了。”  电话里罗小刚说:“知道。那有什么难的。”  “行,那你就加吧。我们一会儿就到了。”  刘梦淳掐断电话,减速下了高速公路。赵斌问:“就听你在电话里说加呀加的,你跟罗小刚在加什么呢?”  “他在给游泳池加水呢。哦,我在草坪上新盖了游泳池。”  “瞧瞧,还是草坪好啊。”不出刘梦淳所料,赵斌立刻发出了感叹。  刘梦淳笑一笑,没有吱声。颜旭问说:“罗小刚是不是有两个孩子啊?”  “对,一男一女,都比我的孩子大。”刘梦淳答道,又反问颜旭:“你呢?儿子该上初中了吧?”  “是啊,下个学年上初一。”  “真快,你们晓明比我们小婷大一岁吧?我们家小婷明年上初中。”赵斌感慨地说。  直到刘梦淳开车回到家,他们还在聊有关孩子的话题。    八  赵斌率先走到阳台上,赫然看见一个大游泳池占据了大草坪的中心。从高高的阳台上俯视,泳池中波平如镜,倒映着蔚蓝的天和洁白的云,令人为之心旌摇荡。草坪尽头是一大片枝繁叶茂的树林,把不属于这块地界的一切都堵在视线之外。他不禁赞叹说:“既开阔,又幽静。”  泳池里传来“扑通”、“扑通”的水声。循声望去,两个十岁出头的孩子----一男一女----刚刚跳入池中。另一个不到十岁的男孩跟在他们身后跃入池中,于是又响起一声“扑通”。浮出水面的孩子们咿哩哇啦地说起了英文。这时,泳池边上,一对中年夫妇离开原先坐着的沙滩折椅,朝阳台走来。走在前头的男子上穿一件橘色T恤,下面是一条长到小腿肚的米黄色工装裤,遮不住枣核一般的体型,手里还捏着一罐啤酒。走近了,更看见男子的头发秃得快成光头了。  “哎呀,罗小刚,你怎么成……”赵斌一句话没说完,猛然意识到罗小刚的太太跟在他身后,连忙将下半句咽了回去。  “我成什么啦?说吧,我不在乎。”罗小刚乐呵呵地说着,有点费力地爬上木楼梯,来到了阳台,跟每个人招呼寒暄,把太太也作了介绍。刘梦淳双手抬着一个装冰块的冷藏箱放到阳台上,打开了让每个人从中拿饮料。颜旭拿一瓶矿泉水。赵斌拿了一罐啤酒。罗小刚喝干了手中的啤酒罐,正要再拿一罐啤酒,被太太在手上打了一巴掌,改拿了一瓶矿泉水。众人围着阳台上的玻璃面桌子坐下。罗小刚人虽然胖,手还蛮快,很利索地支起了竖在桌子中间的帆布遮阳伞。  孟月玲走过来轻声对刘梦淳说:“我出去一趟。你可以开始烤肉了。”  刘梦淳便站起身。坐在一旁的赵斌耳尖,听说烤肉也跟着站起来:“我看你怎么烤。”  “没什么复杂的,”刘梦淳说着,走进厨房,到冰箱里端出个塑料盆,又让跟着他的赵斌抓了几袋玉米,然后回到阳台放烤炉的一个角落。先把烤炉外面的套子拿掉,掀开盖子。烤炉用的是液化气。刘梦淳点着火,把塑料盆里隔夜浸泡在烤肉酱里的牛肉一块一块放到烤架上,用一把刷子蘸着塑料盆里的烤肉酱在牛肉上再刷一遍。牛肉上的酱汁滴入窜起的火苗,响起一片“吱吱”的声音,腾起几缕轻烟。罗小刚闻着香味走过来,手里拿着一把铲刀,也不知他从哪儿找来的。他对刘梦淳说:“我帮你翻。”刘梦淳随口说了句,“那就太谢谢你了。”罗小刚太太则高声说:“你不用谢他。他这是馋了。他这身肉就是吃烤肉吃出来的。今天你可少吃点。”  罗小刚回应说:“我们家很久都不烤肉了。今天难得一次。再说,吃完了我还要游泳,全消耗掉,保证不会把吃进去的脂肪带回巴尔的摩。”  众人听了大笑起来。  罗小刚把烤肉全翻了一遍身。刘梦淳在空隙处放上玉米。没多久,肉烤熟了。刘梦淳把烤肉放进一个个碟子里。赵斌端着碟子送到桌子上分给众人。罗小刚则把烤好的玉米装在一个大盘子里,端到桌子上让各人自己拿。他回到烤炉边烤起了第二炉。等烤肉翻过一遍身,孟月玲回来了。原来她是去中餐馆买菜的。她把买来的菜放到桌子上。赵斌高声说:“有烤肉就行了,还买什么菜呀。”孟月玲回答:“光烤肉怎么行?这几个菜以素为主。趁热吃吧。”赵斌也不再客气,挑几样菜放进自己的碟子里。等到罗小刚宣布第二炉烤肉熟了时,赵斌已经吃完,放下了筷子。他拿了一罐可口可乐,走到正烤肉的罗小刚和刘梦淳旁边。罗小刚问他要不要再吃一块烤肉,赵斌连连摇头说饱了。刘梦淳问他为什么不喝啤酒,赵斌回答,听说可口可乐能洗油脂。刘梦淳摇摇头:“你怎么也相信这个。”赵斌也不回答,喝一大口可乐,然后怡然自得地看着草坪。此时,三个小孩也吃饱了,重新跳进泳池里。  赵斌对罗小刚说:“我就喜欢这大草坪。你的草坪也有这么大吗?”  “没有。我的草坪小多了。房前房后加起来也不到这块草坪的五分之一。刘梦淳,你这块地至少有两英亩吧?”  刘梦淳点点头:“差不多。”  “只有老房子才会有这么大块地皮。我买的是新房。现在的新房子,地皮很小的。再说,这么大地皮的老房子现在也找不到多少了。就像你们上海,想住老房子的去石库门,我们北京有四合院。想住新房,都是公寓楼。”  “哦,”赵斌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罗小刚又接着说:  “新房的特点是地皮小,房子好。房子都是新设计的,大窗子,采光好。每层楼高的有十英尺,矮的也有九英尺。老房子一般都是八英尺,房子也小。刘梦淳,我不是存心贬低你的房子,如实介绍而已。”  “我不介意。我倒是看中了赵斌的高层公寓。想跟他换,就怕他不愿意。”  “我愿意。问题是怎么换?把我的公寓从大楼里挖出来,放到这儿,再把你的房子连草坪一起塞进我那大楼里?”赵斌故意皱着眉头问。  “这不跟没换一样吗?得把你的整幢大楼搬过来,再把我这房子放到大楼搬走后的空地皮上……”  赵斌打断刘梦淳的话:“行,你负责把大楼搬过来,我负责把你的房子搬过去。”  刘梦淳笑一笑:“为什么要我搬大的,你却搬个小的?公平吗?”  “你不是喜欢高楼吗?各人搬自己的房子嘛。别人搬坏了,谁赔?”  “我只要你的那套房,又没要整幢大楼?”  “是你说的要把整幢大楼搬过来的……”  “别吵别吵,你们俩又抬杠了。这儿可不是以前的宿舍。” 罗小刚摆着双手要他们停止争辩。俩人果然停止了说话。罗小刚对其他人解释说:“他们两个读书时睡上下铺。每天一息灯就开始抬杠。别人如果不制止,他们可以一直抬杠抬到天亮。我今天再给他们当一次裁判。很简单的事情,为什么要想得那么复杂?我建议,赵斌一家到美国来,刘梦淳一家回上海去。”  刘梦淳马上接上来说:“我没问题。我顶替他那个教授去,我赚了,一个礼拜吹两天牛,不用每天上班。他要是顶替我去美国公司上班,连程序都不会写。他的程序都是他的研究生替他写的。”  罗小刚一本正经地看着赵斌:“你多少年没写程序了?”  赵斌一摆手:“没关系。我可以给公司老板上课,教他们如何应用我的一个课题成果,题目叫做‘自然语言和自动编程的界面’。学完以后,他们就再也不需要雇用程序员了。”  罗小刚一撇嘴:“这种题目我听了至少有十年了。说是要用自然语言代替程序语言,就不再需要程序员这个职业了。可是,自然语言的界面我还没看见过,新的程序语言反而越来越多了,我都来不及学。程序员这一行哪是一天八小时的工作啊。哪一天我不是在家花上几个钟头学新的程序语言哪。在自然语言界面发明之前,我肯定得累死。”  “他们消灭不了程序员这个职业,就翻花样想累死程序员,同样能够达到目的。”刘梦淳一句话引来一片笑声。    九  午饭过后,太阳似乎圆睁开炙炎灼热的眼睛。坐在阳台上的人都在不经意间出着汗,觉得燠热难耐。罗小刚到房间里换上自带的长及膝盖的泳裤,下到泳池里去了。下水后,大声喊着凉快。引得赵斌跟冯讲师也想下水。刘梦淳便把早已准备好的新泳裤给了他们。他们换上后也先后下到泳池里。  刘梦淳把桌上的碗碟撤到厨房。把垃圾装袋,放进车库的垃圾桶。帮他收拾的颜旭跟他说要从她的行李箱中取点东西。原来她和赵斌等的行李箱还在刘梦淳的车上。刘梦淳便从车里取来了她的旅行箱包。颜旭从箱包里拿出一个玩具盒递到刘梦淳手中:“这是我给你儿子买的。我不知道罗小刚来,也没买东西给他的孩子。你儿子一直在泳池里,正好省得我当面给他。你就先收着。”  刘梦淳忙说:“你买东西干啥?我也没什么招待的,多不好意思。”  “招待挺好的。多年不见,大家都好,挺高兴的。”  “那就太谢谢你了,”刘梦淳收下玩具盒,问:“你要不要游泳?我这儿有新的泳衣,没用过的。”  “不了。我也不太会游。等会儿去机场前我在你家洗个澡就行了。”  “好吧,”刘梦淳去到东东的房间里,把玩具盒放在东东的写字桌上。玩具盒里装着一辆遥控吉普车。刘梦淳找了个东东玩的哨子,然后回到自己房间换上泳裤。  颜旭、孟月玲以及罗小刚的太太坐在阳台的遮阳伞下说着话。刘梦淳经过阳台,朝游泳池走去。他心里有种时光倒转的奇特感觉。这感觉从见到颜旭那一刻就产生了。跟赵斌的“抬杠”又加深了这一感觉。此时此刻,他恍惚觉得自己正走回到大学校园里的那个群树环抱的游泳池。  刘梦淳一个箭步跳入池中。水温带着一丝温热,舒适宜人,令他想起小时候常去的那个公园旁的游泳池。那个游泳池的池水在午后的日晒之后总带着些许温热。  赵斌和他的同事站在池中央说话。见刘梦淳游过来,赵斌迎着他说,我们正说呢,你的游泳池真大呀,跟我们学校里的差不多大了。刘梦淳回答说,比学校里的游泳池要小。他看着罗小刚独自在池边的一条泳道里游着蛙泳,就说,你们怎么让罗小刚一个人游呢?我们一道游罢。见赵斌有些疑惑,刘梦淳扬了扬手中的哨子,我们来比赛。于是,他们叫停了罗小刚,一起来到浅水的一端。四个人避开了孩子们在玩的最边上的一条泳道。  “第一场比赛,蛙泳。预备——”刘梦淳喊着口令,把哨子放进嘴里,一声哨响,四个人一起奋力游起来。  阳台上的三位女士听到哨声,不约而同地看向游泳池。罗小刚太太评论说:“一玩起来全都变成了争强好胜的小男孩。”  刘梦淳游在最前面。但是,他并不觉得自己在用力。仿佛有一股神秘的外力在驱动他的四肢,重复地做着划水、蹬腿的机械动作。他第一个游到终点。赵斌紧跟着他。罗小刚是最后一个。  赵斌稍稍喘过一口气,说,换一个姿势吧,这次比自由式。刘梦淳感觉到赵斌的竞争心被激发了。他看看另外两人,没见反对,便点头说,好,就自由式。然后把哨子咬在口中,开始喊:“预备——”哨声一响,四个人便从池壁弹跃而出。这一次,刘梦淳和赵斌齐头并进。刘梦淳依然不觉得需要自己用力,只是顺应那股驾驭自己身体的外力而已。当他触碰终点池壁时,侧头看到赵斌的手也碰到了池壁,因此不能断定谁先游到了终点。  “是你先到的吗?”刘梦淳问赵斌。  “吃不准,好像你先到。”赵斌回答说。  刘梦淳犹豫了一下,显然池中的人,包括小孩都没能见到谁先游到终点。于是他朝阳台上喊:“孟月玲,你们见到谁赢了?”  孟月玲高声喊:“没----看----清----楚----”  刘梦淳对赵斌说:“就算我们两个一起到的吧。我们再换一个姿势,潜泳,看谁能不换气游完全程。”  赵斌点头:“好吧。我想我不换气游不完,但我情愿试一试。”  还在喘气的罗小刚当即说:“我肯定屛不住那么长的气,我不比啦。我给你们当裁判吧。”他从刘梦淳手中接过哨子,走到泳池边,坐到岸上去了。  冯讲师也跃跃欲试:“这个难度比较大。我也试试。”  刘梦淳连做了几个深呼吸……然而他觉得缺了点什么。凝神一想,才意识到原来是太安静了,没有了当年无所不在的知了声。刘梦淳掉头看着岸上,罗小刚举起手,口中发令:“预备----”吹出一声尖厉的哨子。刘梦淳鱼跃而起,一头钻入水中。他贴着池底游了一程,觉得气有点急。他估计已过了半程,只要再坚持一下,他就能象二十年前一样出人意料地一口气游到终点,使得所有人都为之惊喜欢呼。然而,他自己的意志似乎没有起作用,就像外力驱动他的游泳一样,他的身体也随着那股外力快速浮出水面。他仰天大口地喘气……待他站定了看,离终点实际上已不到十英尺。这时赵斌在他后面嚷:“你没有一口气游完,不能算……”他回头微笑着说:“再来一次。”赵斌摇摇头:“不必了,我肯定一口气游不了全程,比也白比。”冯讲师也摇头。刘梦淳划一下水,到了终点,背靠池壁休息。他的眼前浮现出那个身材单薄的男生从水里跃出水面的一瞬间。刚才,他距离那个完美时刻就差不到十英尺的距离,或者不足三秒钟的时间。他相信他只要再游一次就可以再现那个完美时刻。也好,刘梦淳心里说,就自己一个人比赛,让他们留下更加具体的非凡记忆。  刘梦淳觉得缓过来了。他深深地吸足气,一头钻入水中。他奋力地划水,充分感觉到这一次他用的是自己的力量,似乎因此游得比上一次快。他觉得已经游过了一半距离。他依靠自己的意志屏住气,继续往前游……猛觉得一股凉水击上他的胸膛,随后破胸而过。他的左臂不能动了,右臂凭惯性急促地划了一下,想帮忙平衡身体,但是也随即变得麻木,仿佛脱身而去。他听见知了声如爆炸一般响起,他却无力地松开嘴唇,冒上去的气泡下面挂着一长条血丝……  罗小刚首先发现刘梦淳出事了。他高声向赵斌嚷着:“快!快!刘梦淳沉下去了。快把他弄过来。”  赵斌和冯讲师赶紧游到刘梦淳身边,把他抱到岸上。罗小刚看一眼刘梦淳,马上向阳台上的人喊:“快打911!快打911!就说有人溺水了!”  孟月玲连忙奔进房间打急救电话。三个孩子爬上岸,显得不知所措。东东更是吓得大哭起来。罗小刚便喊他的太太把孩子们带到屋子里去。他的太太和颜旭从阳台上下来,把孩子们带到楼上的空屋子里。  一辆救护车鸣着响笛直接上了草坪,开到了游泳池边。几个救护员跳下车,在刘梦淳身上接上各种急救仪器,开始实施急救。孟月玲看到心电图已经探测不到刘崇仁的心跳,她的手不能控制地颤抖起来。救护队员们动作麻利地把刘梦淳快速放到担架上,抬进救护车。一直没有熄火的救护车立刻鸣着响笛快速倒驶出草坪,一别头呼啸而去。  剩下的人聚在泳池边。颜旭问赵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啊?”  赵斌回答:“这是刘梦淳想出来的,看谁能一口气潜泳直渡这个游泳池。”  “天哪,”颜旭扫一眼游泳池,惊讶地说,“谁能一口气游那么长的距离呀?!”  没有人回应她的话。    
楼主发言:1次 发图:0张
  伴随着21世纪人类生态环境的日益恶化,上海即时谱泳池技术有限公司于2005年成立,注册资本为贰佰万人民币,资金实力雄厚。一直独家代理或授权代理美国HAYWARD(喜活)、Aqua VAC(水蛙)、CHEMTROL(金涛,卫星)、ClearWater(奇利沃特)、Del(杜尔)、Coates(高仕)、PENTAIR(滨特尔)、芬兰SAWO(西活)等二十多家享誉全球欧美名厂生产的泳池、水景、水疗、喷泉、桑拿、室内外运动场设备,品质优良,款式新颖。独特的经营方式和雄厚的经济实力,得以保证以最合理的价格向客户提供充足的货源;同时我们向客户免费提供技术咨询及原厂产品宣传资料,及时将国外最新的产品推荐给国内同行。  本公司拥有专业的工程技术人员,采用目前世界上最先进的技术,为客户提供工程策划、设计、安装、售后维修和保养等一条龙服务。对于那些缺乏游泳池保养和系统维护经验的客户,本公司还有专业人员为他们提供保养及维护服务;本公司将竭尽所能向客户奉献最美的池、最清的水、最好的产品和最专业的服务。  21世纪的生态环境问题是全人类共同面对的危机,尤其是水资源问题已经成为其中的焦点。中国是一个水资源短缺且分布极度不均的国家,在水资源的充分合理利用方面,面临更多的问题。上海即时谱将利用自身优势,为中国及世界的水资源合理充分利用,提供优质的产品和先进的工程技术,尽情奉献我们“minutepool”无微不至的服务。公司秉承“激情、奋进、团结、务实、创新”的经营理念和“同建绿色温馨家园,共享清澈碧水蓝天”的美好愿望,愿同海内外各界朋友进行广泛的技术交流与合作,为人类的生存环境和生态环境的改善、提升,在泳池、水景、水疗、喷泉、桑拿、室内外运动场等方面,共同作出我们最优秀的贡献。  为创造名牌,提高企业知名度,树立企业形象,我们本着“一切追求高质量,用户满意为宗旨”的精神,我们做出如下承诺:  1、所有设计方案均由我司优秀设计师根据客户要求,参照《游泳池给水排水设计规范》结合自身的专业知识、经验, 为客户设计称心满意的方案并提供规范的安装图。  2、我司将科学统筹,严格按照既定工期施工,派出专业、热诚的安装队伍为客户服务。  3、每项工程在完工验收前,我司会提供该工程的整套泳池设备使用及维护手册予客户,并负责对该客户人员进行技术培训,对该设备进行定期保养。  4、在工程保修期内,凡在我司工程范围内之维修,我司会于接获客户书面维修工作通知后 24小时内(外省工程3天内)保证提供足够的维修材料及安排施工人员到场处理维修工作。  公司网址:
  地址Add:上海市中山北路2052号振源大厦   邮编Zip:200063  
请遵守言论规则,不得违反国家法律法规

我要回帖

更多关于 三层楼多高 的文章

 

随机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