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身体僵硬,圣安地列斯跳舞僵硬运动什么都学不会,跳绳也不行,身体不协调,看到别的同学都会,很自卑。不知道要怎么做

《花落无声》———— 元谋人 (攻受是同学 温柔攻一直暗恋受 受因为手术不能说话而失去一切)  Chapter 1   来来往往的行人,不会为了什麽而乱了匆匆的步调。车水马龙的交通,搅动著废气的循环。   周祖望抱著一大袋杂物,坐在公车候车站的椅子上,呆呆注视著地上,被清洁工的大扫帚挥起的垃圾尘埃。阳光逆向照射过来,车站广告牌的阴影恰好遮挡住了一小块土地,他整个佝偻的身躯仿佛是蜷缩在那个阴影中,寻求一点庇护隐藏。恍惚间,自己也有了一种布满尘埃的废气品的错觉。   拿好东西,从公司离开的时候,抛下身後诸多同情的视线,他昂著头走出大门。一声不吭,好像一只发条拧松的闹锺。   有一辆车开过,周祖望没有上。慢慢的,一辆,两辆,三辆。下班高峰到来有退去,人潮汹涌,而後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来不曾存在於这个世界上。到了七彩灯光鳞次栉比亮起,夜行生物开始在大街上熙熙攘攘时,周峰猛然惊觉。   失去工作的自己,早就该到家了。   打开家门,意外地看到一室清冷。早晨妻子说要带斐斐去看病,怎麽到现在还没回来?   周祖望抓起电话,刚要拨号,手指在触到按键时僵住了。这段时间里熟悉了的痛苦,自指尖一点一点爬了上来,弥漫在他的胸腔里。被烫到一样,他扔掷般地挂上话筒,拿起手机,勉强平复下颤抖的手,给妻子玉秀发了条短信: “你们在哪里?什麽时候回来?”   想了想,他又补上一句:“还没吃的话,回来吃饭吧。我开始做了。”   发好短信,周祖望脱去外套,换上居家衣服,扎好围裙。他有一手上佳的厨艺,但是和妻子结婚以来工作便愈来愈繁忙,家里的事,他能照管的实在有限,大部分都是由妻子一力承担。结婚这麽多年,他下厨的次数屈指可数,更多时候的全家团聚,是为了庆祝他升职而设。他心里歉疚,但确实腾不出时间。这段日子又因为身体原因而大受烦扰,甚至丢掉了金饭碗。   作为一家之主,他的表现实在太差了。   周祖望苦笑了一下,定了定心,附身到龙头下,扑了一脸凉水,用力揉按著面孔。随後拉过毛巾抹了把脸。   他扭头看向窗外的灯海,仿佛在一片光影中看到玉秀美丽的身影和女儿可爱的笑脸。   他在心里对自己发誓:这个家,我一定撑住!   淘好米,放进电饭煲里定了时,周祖望从冰箱里找出一把杠豆和一包肉丝,但是看看再找不出多余的什麽了,晚上只做这一点菜,实在有些亏待玉秀和斐斐。他想了想,还是决定下楼,到附近的超市买些东西补充粮食。   提著满手沈甸甸的食材,周祖望一边往家走,一边在心里想著:玉秀平日当真辛苦。虽然有请保姆,她做菜一定是亲手的。何况这几个月,保姆也早已不再请了。   想著,心里又隐隐有一丝酸涩的愧疚。周祖望在夜风中摇了摇头,想挥去这瞬间的懦弱。即使失去现在这份工作,他决不会就此绝望的。即使,他的自身能力,已经大幅度滑坡。   口袋里手机“滴滴”地响了起来。来信提醒。   周祖望勉强把沈重的购物袋全部交到左手,腾出右手摸出手机一看,是来自玉秀的信息。屏幕上一句简单的话:快回家。   他心里一喜,又有些讪讪的。喜的是妻女已经到家,尴尬的是自己才买了菜回去,母女俩恐怕一时还吃不上。但脚下不自禁地轻快起来,三步并作两步,出了电梯,直奔家门。   世情凉薄,人情淡漠,唯有家是真实温暖的。   现在的周祖望,比什麽都渴望看到,家里那温暖的灯光,妻子温柔的笑脸。   但推开门,扑面而来的,仍然是一室凄清的月光。月亮的光辉透过阳台玻璃窗,流泻在客厅地板上。周祖望愣了愣,换了鞋,走进去。   刚刚放下手中的购物袋,电话铃声像掐算过时刻般尖锐响起。周祖望下意识伸手去接,拿起听筒放到耳边时,才感觉出些许的不对劲。   他听到妻子柔柔的声音。她为什麽选择打电话给他呢?她明明知道…   “祖望麽?…”   “啊,对了,我倒是忘记了。这麽著,我说你听吧。”女声恍然大悟似的自答。   似乎是预感到接下来会听到什麽,周祖望的心,一点一点沈下去。   “祖望,离婚协议书我已经签好放在床头。你看见了麽?”   周祖望觉得自己是拼尽了一生的力量,才勉强支撑住身体,没有被重击倒地。他喉头发出“荷荷”的声音,像是要拼命嘶吼,却只能出气声。   “祖望,你别这样。其实祖望,这些年,我已经忍了很久很久了。你一年到头,没有几天是著家的,女儿见了都不知道这是她爸爸。我,我也是会寂寞的。我已经受不了了…”女人兀自幽幽地诉说著,周祖望却只听到满耳的轰鸣。   眼前白花花的,什麽时候天上的月亮,竟然也这般刺眼了?   “祖望,你让我自由吧…斐斐还小,由我来带,你还是可以来看她的…其实和原来也没什麽不一样,不是吗…祖望!祖望!?”   任凭话筒那端女声焦急的叫喊,周祖望只是紧紧攥住话筒,却发不出一声。   离婚财产分割,车归玉秀,位於市中心的三室两厅公寓房归周祖望。因为女儿斐斐由玉秀抚养,因此家中十万现金财产,周祖望只得两万。走出法院时,神情黯淡的周祖望听到一声擦肩而过的劝慰:“你这个前老婆还算讲理啦…”   周祖望一怔,脚步缓了缓,有些迟疑地转动著大脑,末了,唇边不由自主逸出了一丝苦笑。   真的,还算讲理了。   起码没有把他骨头都榨干。尚且留了一条活路给他。   其实也是与人方便,与己方便。   玉秀那麽急於和他离婚,但以他现在的情况,如果就是不答应,闹上法庭,恐怕也可以拖好一阵子。她等不起也耗不起了。   车子的尾款早已缴清。这套位於市中心的大套房子,却是在房价已经飙升的时候才买入,至今贷款才还掉不足三成。他这麽多年来在外拼命,所有收入都交给玉秀打理。如今回忆,心里有数的大笔款项相加,减去车款房款後,也已经超过七位数。怎麽可能才十万!?   哈哈哈,十万?!   干涩的笑冲过喉咙,发出破碎的气音。一声声怪异难听的响动,自街边这个仰天大笑的男人口中发出。匆匆路过的人们,用嫌恶惧怕的眼神藏藏掖掖地打量著这个貌似精神不正常的男人。   为什麽他会落到这样的境地?   为什麽以往相爱甚笃的妻子会如此绝情狠心?!   为什麽…为什麽他会得那个该死的病!!   该死的,该死的甲状腺瘤…   如果他不是因为这个手术而失去声音,他便不会丢掉工作,他便不会,失去妻女。   周祖望慢慢蹲下,蹲在这城市里他全然陌生的一条街边,绝望而无依地把头埋到膝盖间。没有人认识他,没有人会帮助他。大学毕业後追随妻子到了这个全然陌生的城市,认识的也都是工作上的点头之交。   他已经不是那个著名企业的高管了。如今的他,落魄狼狈,茫然无措。   回去家乡,当然可以得到休憩的庇护所。他忐忑,内心两种思想交战著。终於,疲惫和逃避占了上风。   父母无论何时都会收留自己。   房市经年初的宏观调控,正是不景气的时候,更何况周祖望当年为了玉秀一家有面子,特意挑选的是市中心的一处高档大套公寓。当时正是此地房价疯涨的时刻,说高档,却也不是顶级的地标式存在,因此现在处於最为尴尬的境地:普通人买不起,有钱人不屑买。   房产经纪劝他降价出售。他无法说话,和人打交道的长才便好像被生生砍断一样,再加上心如死灰,更无意於争这价格高低,只求售出,拿了钱还清贷款就离开。因此只是全权委托那经纪办理。   经纪姓赵名方。赵方是个年轻的小夥子,看上去精明强干,八面玲珑。这座城市的房地产中介里,多的是这样的年轻人。一茬一茬,铁打的中介,流水的经纪。不断有人进入这个行业,也不断有人退出。   没几天赵方就发短信给他说给他联系定了一个下家。周祖望对他能记得不打电话只用短信联络,内心深处还是有点感激的。   去了看到下家是一位中年男子。周祖望职场翻滚多年,见人相面的能力几乎已成本能。这男人一看便不是好相与的。不过做完这次交易,他们俩也无关了。周祖望再看看赵方和男人之间的相处,心中便有了数:连档模子,赵方必定得了好处,要压价。(“连档模子”是两人蛇鼠一窝、串通的意思)   果然,价杀得极狠。几乎让他还完欠款後基本没有剩余。   他们吃定他急於脱手。   周祖望说不出话,只能手比纸划,对付那个男人和赵方的红白脸双簧十分吃力。他心下焦躁,又有些黯然泄气:过去能说出话时,何曾如此被动过?哪个时候不是自己一手掌控谈判进程、调节各人意志?   两方各不相让,寸土必争。争的是真金白银,更是丝毫也不肯放松。正相持不下,这间中介的门忽然“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一个人逆著光走了进来。另外空闲的经纪中立刻有一个迎了上去。那人笑了笑道:“租房,希望是在本区。”   熟悉的声音骤然敲击上鼓膜,周祖望忍不住回头。   正对上一双些微讶异的眼睛。   那个人显然也发现了他,脸上的表情先是不可置信,然後,慢慢转换成十足的惊喜。   他快步走过来,情不自禁似地说:“周祖望!真的是你?太巧了,太巧了!”   见周祖望盯著他,微张著嘴却不出声,他有点怪责地说:“难道你已经把我忘了?”脸上表情委屈至极。一个大男人再做这般孩子似的样子,很可能会恶心。但由这人做来却再自然不过。   周祖望终於微笑起来。他摇摇头,拿过纸,端端正正写了几个字,交到对方手里。   纸上写著:狄寒生。   那人有点惊讶地看著他说:“你嗓子不舒服?唉呀,我冤枉你了。嘿嘿,一会儿兄弟我得赔罪啊!我们都多久没见过了,这回既然天意都要让咱们在这里遇到,就得好好叙一叙!我们再品酒夜谈,谈他个三天三夜,不醉不归!”说著忽然看了周祖望一眼,想起什麽,道:“啊呀,你嗓子不好,得,一开始你就听我说吧,哈哈哈!等你能说了我再听大哥你这些年的传奇经历,如何?”   周祖望晦暗的心情仿佛也被这爽朗的笑声照亮。   很久以前,这个人不符其名的狄寒生,就是他们大学宿舍的开心果,活跃气氛的功力比他还要高明。面孔上时刻挂著明朗的笑,与他在一起,永远不必担心话题不继,言语乏味而冷场。
 反正那个下家也没有足够的诚意,看样子只是想乘势压价。   他放下纸笔,随狄寒生走了出去。   背後传来那个中年男人低声的嘀咕:“一个哑子,还不老实,话都说不了了,折腾个P啊…”   周祖望咬了咬牙,努力克制住自己回身出拳的冲动,用力闭了闭眼,才平复下情绪。   狄寒生忽然伸手,拍了拍他攥紧的拳头,低声笑,声音却恰好能让周围的人听见:“人家买不起,那也是没办法的事,钱也不是能凭空变的。总有买得起的…”   周祖望不用看都知道中年男人是什麽精彩脸色。他自从不会说话以来,难免遇到这样尖酸刻薄的嘲讽。今天却是第一次有人在身边和他并肩作战,替他出气。虽然只是讨幼稚的嘴上便宜,可是心里,毕竟舒服许多。   他感激地看狄寒生,发现那双亮亮的眸子也凝视著他。   大学毕业後他们已经7年没见过了。   年少英雄出我辈,一入江湖岁月催。   说实在的,他自己知道“周祖望”这个人从学校出来後,已经改变了多少。三十不到的年纪,便因为生活不规律饮食不均衡,而有了微隆小腹。整个人迅速脱去刚出校园时的意气风发头角峥嵘,向社会人转变。他自我安慰男人成熟有担当的,都免不了要向这个方向发展,能给妻女一个安稳的家,才是正经事。但内心深处,每每想起当年不知天高地厚的时光,都带著点唏嘘的感慨怀念。   然而,狄寒生的眼睛里,依然带著锐利。即使是埋藏在世故圆滑的神情下,那抹锐气只一闪而逝。周祖望怀疑是自己的错觉。   寒生和他同宿舍四年,从来就不是一个凌厉的人。要说锋芒毕露,恐怕还是他更合适些。   他们随意在路边找了家咖啡座。坐下後,寒生先看祖望眼色,见他指了指推荐的牌子,便笑眯眯地对侍者说:“这位先生要的是爱尔兰,我要热奶茶。”侍者一愣,寒生严肃地点头重复:“我要热奶茶。”   看著周祖望有些好奇的眼神,狄寒生苦笑了一下说:“这几年老吃西餐,胃已经罢工了。沾咖啡就吐,过敏似的。”   祖望在纸上写:你去看过病没有?   寒生笑嘻嘻满不在乎的说:“医生说没事,我不适合咖啡而已。不喝就行了。”随後又滔滔不绝开始讲他这几年的步步高升的伟大经历。   反正是一路狗屎运,先进一家外企,然後被送回总部进修,结果被总部一个老大哭著喊著留下当重点人才培养了。混了几年,现在又成了该公司派驻此地的几个副总之一,跑了回来做二鬼子,狐假虎威呢。   寒生叙事跌宕起伏,很有说书的风采。一张嘴,舌灿莲花,丝毫不输当年在寝室里乱传校园八卦时的劲头。   周祖望和他高中便是一个班一个寝室,彼此熟识,本来觉得这样的人混混还行,要担当重任恐怕还是烂泥扶不上墙,当年就担心这个老么後来的发展。但人不可貌相,海水不能拿浴缸计量,人家现在混得风生水起、春风得意,失魂落魄的倒是他自己了。   他也不是嫉妒,只是自己现在穷途末路,和当年的同舍兄弟一比,内心难免辛酸。   狄寒生一口气杀不住车地说完他自己种种经历,不好意思地嘿嘿笑笑,道:“今天太开心了,一时多嘴多舌的本性暴露,不过在大哥面前,浮躁点不要紧吧~~”周祖望是他们宿舍年纪最长的,狄寒生是最小的,不过其实最大和最小之间只差了三个月。   祖望笑了笑,刚想再写,狄寒生却从包里掏出一个两个巴掌大的电脑,把折叠在一起的键盘展开後,和平时通用的笔记本键盘基本类似。把电脑推到周祖望面前,他自己也跟过来坐到周祖望的身边,道:“打字吧,比手写快一点。我说的那麽钜细靡遗,大哥你可也要详细说才行!”   周祖望忽然醒悟,他大概还不知道自己是永远不能说话了。所以依然这麽随便,一点都没有小心翼翼对待。别人知道他失声後,对他的态度,不是挖苦,便是同情可怜。   他只是简略叙述了这几年的情况。其实也确实没什麽好多说的。人在局中时,只觉得千头万绪,终日劳心费力;被一脚踢出局外,反而看清楚了。   只是努力向上爬,努力赚钱,养家糊口而已。   他是他们大学里早婚的一个,一毕业就结婚,但因为是离开原本读书的城市,所以请的同学不多。像狄寒生,当时才进公司实习,也根本不可能请假来。   後来不知道怎麽的,联系都慢慢断了。可能是工作太忙,也可能是心累了,不想再去面对校园的热血回忆。   寒生看他跟列提纲似的说了一点。自己问三句,他才打一句回答,也有点察觉到对方的情绪不像他自己般高。末了忽然问道:“那,嫂子好吗?怎麽要卖房子?现在卖不是时候啊。”   周祖望心里蓦然一痛。   本来还想欺骗他说都很好,现在觉得说这种很快会被拆穿的谎,一点意思都没有。他手指敲击键盘,屏幕上很快蹿出一行字:“我们离婚了。现在想把房子卖掉,回家乡去。”   他以为自己已经接受这个现实,但打出这些字时,仍然克制不住指尖的颤抖。   因为他心口依然疼痛。   和玉秀是大二认识的,到现在恰好十年。十年的感情,就这样完了。   狄寒生再粗心,这时候也觉出了不对劲。   他有些迟疑地问道:“你…你们…祖望,什麽事?”   周祖望此刻已经平静,只是敲打键盘,“我年初查出来,患了甲状腺瘤,开刀时划了声带,从此不能讲话了。  狄寒生愣了愣,转眼便吞下了吃惊,继续问:“那你这房子现在卖出去是亏多少?”   “单价差2000左右。”   狄寒生立刻摇头,说:“现在正是楼市被调整到低谷的时期。晚一点,你起码能平价卖出去。原来投进去的首付和贷款利息还能回来。”   周祖望苦笑摇头。他必须得卖掉房子。   下一个月的还贷,他还不知道要从哪里找呢。   狄寒生却好象完全了解了他目前的窘境,陪著皱了会儿眉头,忽然展颜,得意道:“肥水不流外人田,我怎麽就没想到呢?我刚才不是要去租房子麽,嘿嘿,正好有一笔公司出的租金。拿来租你的房子,正正好。”   周祖望闻言一愣,随後本能摇头。他本性倔强好强,最不愿受人施舍。虽然玉秀绝情寡义,他却决不纠缠,也是因此。   狄寒生知道他秉性,耐心分析此法的好处:“你看,每个月的租金,我不用掉,公司也不会兑现给我,反正是要租房子花掉的。便宜不占白不占,不占就是猪头三。与其落了外人腰包,我不如和你利益均分──现在先用这个付按揭房贷,等楼市转暖的时候你再卖掉,起码别亏本──到时候你要是实在想做猪头,就把租金兑现折给我好啦。”   “便宜不占白不占,不占就是猪头三”是学生时代的狄寒生挂在嘴边的名言。周祖望被他逗得破颜一笑,虽然立刻收敛欢容,可是面上的表情毕竟比开始生动了些。   狄寒生再接再厉:“而且你现在不能说话──呃,自己兄弟我也就不怕说话难听了,回去家乡也不见得能找到什麽好工作。反而是这里大都市,海纳百川,机会还要多些。”   周祖望一愣,这句著实击中他软肋,情不自禁就有些心动了。   他本身是个理想高远,脚踏实地的人,最是坚忍不拔、吃得起苦。这也是毕业短短几年便挣起一份还不错的家业的原因。只是最近一连串的打击,个个都是戳心窝的痛楚,让他一时意志消沈,只想逃避。   “我月租金的最大限度是公司出一万五,按揭房贷是多少?”   被狄寒生冷不丁一问,手被他移到数字键上,周祖望下意识打字:“13…”然後才醒悟过来,尴尬地不知道说什麽好。   狄寒生看出他心动了,也不给他反驳机会,道:“一万三是不是?好,反正今天密谋好了。秘书来办手续的时候你不要管,就开一万五的价。我咬定要这里啦…你家在哪里?”   周祖望此刻也不好再说不,不然就有点故作姿态了。犹犹豫豫地打出一个地址,狄寒生立刻保存。   两人又一起去吃了饭。席间一个说话,一个打字,交流居然也没什麽障碍。   失声以来郁积於胸的种种烦闷苦恼,倾吐出来後,心中的悲哀和绝望竟然减轻了很多。周祖望想,也许真的是太久没有人愿意听他慢吞吞写出来的话了。他舒展眉头,心里有一点小小幻想:也许未来,还有希望。   毕竟上天没有让他走投无路。   在他最苦的时候,居然碰到了大学里的好兄弟。而且,虽然久未联系,却依然热心仗义。   狄寒生送喝多了酒的周祖望回家,在门口离开前,不再是一贯嬉笑的嘴脸,认真地说:“大哥,人不会一直走背字的。背到极点,就会有转机。”   见周祖望乜斜醉眼瞅他,他扑哧一笑,道:“别不信,我也到过熬不下去的境地,但是现在,还不是又活蹦乱跳了。”   所有程序办好。三天後,狄寒生住进周家。   当年睡上下铺的兄弟,7年後又重温同居生活。   Chapter 2   傍晚六时整,狄寒生准点出现在家门口。   周祖望已经习惯每天同他一起吃晚饭。   开始还有些不好意思,因为他的加入而故意把菜设置得奢华些。哪里知道狄寒生天生寒酸命,肠胃竟然很快就受不了了。某天晚上狄某人毫不客气独自干掉一只啤酒鸭後,半夜里瘫软在厕所,最後还把周闹腾醒去寻胃药给他吃。   一边躺在床上抱著肚子抽气,狄寒生痛定思痛,满脸哀戚地说:“祖望,以後你别让我看见太多好吃的,一顿饭控制著点…”   周祖望这时候还没想到是狄寒生的消化系统脆弱的问题,只觉得大概是自己做的不干净,害了他,满心愧疚。   哪知道後来又来上一回,狄寒生不得不招认,他胃寒,忌吃辛辣荤油等大多数中国菜一定具有的特点。但是又嘴馋,看见了就克制不住。   从此每晚有很多美食的日子便一去不复返了。   两人的饭菜状态比照大学食堂。狄寒生受此虐待,身体反而好起来,胃痛也不犯了。   周祖望本来担心寒生的身子,看他粗茶淡饭後十分健康,不再拱在床头抱著肚子大呼小叫,心里隐隐也有点松口气。每天如果要变著花样弄菜,也是不小的压力和负担。他现在为找新工作的事焦头烂额,精力有限,顾及不了那麽多。   公司企业,他碰壁碰得够多了。即使有曾经辉煌的工作经历,也没有地方愿意要一个哑巴。他转向去尝试那些不需要张口的单位,但人家依然连考虑也不愿意考虑。   在奔波一天後,疲惫地坐在回家的公交车上,周祖望偶然会无奈地想:“自己只是不能说话了,可是学到的知识还在,能力还在;也不是聋了,和人交流虽然麻烦些,也勉强能对付──为什麽不能给个机会?做些整理分析类的工作,相信自己仍然能做到最出色的。”   但是,谁乐意冒这样的风险,来雇用一个残疾人呢?   这道理,周祖望心里早已明白。他只是不认命而已。   接连两个星期,都是在狄寒生去上班後出去找工作,赶在他回家前回来做饭做菜。   狄寒生的肠胃大概早先受的折磨多了,现在极其娇贵,偏偏主人还是不当回事。在外头吃,十次里有一两次要拉肚子。   周祖望自觉已经受了狄寒生的大恩惠,总希望能从饮食小事上补偿一些。而且狄寒生本来在兄弟里就是最小的,当年长得也小,大家都习惯了照顾他。   这样折腾,手术後处於恢复期的身体便有些扛不住了。   这天是周五,匆匆赶回家,公交车上空气闷热。早上出来忘记带水,周祖望又累又渴,竟然在公车上睡著坐过了站。待他下车一看,走回去需要15分锺。他不愿再等车又花冤枉钱,只是拼命加快脚步往家里走,想赶在狄寒生回来之前到家。   这一路累得狠了,理菜时头脑昏昏的,有些难以集中注意力,眼前一花手一划,便割到了手指。   这种低级错误,以前可从来没犯过。周祖望看著渗血的手指,心道精力果然是不济了。用水冲了冲,正要继续做事,忽然感觉到背後有人。   回头看,却是狄寒生已经下班了。正杵在厨房门口闷闷地看著他。   他心道自己出糗偏偏给他看到,干练舞刀的英姿从来没能展现,十分郁闷和丢脸。却见狄寒生放下包走了过来,拿起菜刀说:“切成一段一段我也会,你去做别的吧。”   周祖望看他拿菜刀宛如拿砍刀的姿势,便有些不放心。   当年在宿舍里也搞过非法烹饪。大家都是参照同一本菜谱,狄寒生能把每一个菜都做成同样的猪食味,倒也是一门功夫。   所以他是“君子远庖厨”的典范──他进了厨房,那里就是猪圈了。   周祖望赶紧把砍刀从狄寒生手里顺下来,道:“我来弄快些,你先去洗手。”狄寒生却不肯走开,执拗地呆在厨房狭小的空间里。两人争了几句,狄寒生忽然道:“昨天还剩了菜的,拿出来热热吧,今晚别做了。”   周祖望知道他是看到了自己手上伤口。   其实不大,也不很疼。   吃完饭,狄寒生去洗碗,说是洗,其实就是把碗稍微冲一冲,然後丢进洗碗机。收拾好以後便坐到客厅里,摊开他的电脑和文件开始处理事情。   他公事多,加上刚刚上手,不可能每天那麽早都处理好。周祖望曾提醒:“你才到这里工作,别总这麽特殊,一早逃走。”每天六点就到家,对於一个正在开疆拓土的大型企业分部经理来说,确实太早了。   狄寒生却皮皮笑,眯著眼睛道:“我们那里不兴加班,大家习惯带单干的工作回去做。你要我留著,那楼里晚上黑漆漆一片,我怕的噢!”开始听著还挺像回事,听到最後一句就知道这人又在乱开玩笑。   二十九岁的男人用无辜的语气装可爱,应该是诡异又恶心的。偏偏他上扬的尾音拖著江南软语特有的腔调,听来十分自然。   周祖望知道他自有分寸,也就不再多说。   洗好澡出来,周祖望发现自己糊里糊涂地忘记拿替换衣服。他有轻度洁癖,换下来的裤子衣服便不愿意再穿上去,只好拿浴巾在腰上围了一围。反正家里只有狄寒生这麽个大男人,也无所谓。   但是他围浴巾手法不熟练,拿著换下的衣物,刚朝卧室进发了没几步,那浴巾就顺从地心引力开始自由落体。幸亏被他眼明手快抓住了。余光瞥见狄寒生正朝这边盯视,他有些尴尬地抬头冲他笑笑。   狄寒生好像呆了一下,随後道:“你瘦得厉害。”   周祖望刚想笑,心道:哪里有,我小肚子都有了呢,瘦倒好了。低头一扫,赫然看到胸口浮现的肋骨。哪里还有什麽小肚子,他现在整个人,瘦得就跟个──   “瘦得像芦柴棒一样了…从来没见过这麽皮包骨头的…”   狄寒生喃喃地说。   周祖望只觉得丢脸万分,速速跑进卧室换衣服去了。这段时间,从他查出病症开始,纷杂事务接踵而来,一刻也没有停歇。现在其实还处於手术後的恢复期,他却完全没有好好休息,早就已经累透。只是减肉而没病倒,实属奇迹。   等他换好衣服出来,却见狄寒生已经收掉了文件,茶桌上仅余电脑。他说道:“祖望,你在找工作是不是?”   周祖望一听,便知道他已经看出来自己白天没有在家休息,做饭决不是自己和他说的什麽“运动休闲”。   他点点头,走过来,在狄寒生旁边坐下。自从他开始打字与狄寒生交流,这个习惯便形成了。   狄寒生“哦”了一声,随後又说:“这段时间,还是修养康复期,你前面就累了很久,该在家好好休息。我说过替你找工作,就一定会做到。”   周祖望刚想说希望凭借自己能力找工,还没来得及打字,便听到那个一向用来耍宝的声线陡然提高:“如果你总在想什麽‘人情’不‘人情’的,你这就是在拿生分客套扇我耳光!”   周祖望被狄寒生骤然发作弄得一愣。   那声音颤抖著愤怒,还带著伤心失望的意味。   但他一想也就明白了,自己想要自强的勉强行动,狄寒生都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好像是被刚才自己的怒火吓到一样,狄寒生的火气很快就平复下去了。他低低地问:“好兄弟,讲义气。大哥,我们还是好兄弟麽?”   周祖望点点头,伸手握住狄寒生略略有些发抖的手。   当然。好兄弟。   很快,周祖望便发现那次发作其实是狄寒生撒娇的一种手段。他压根儿没著急上火。   说是“撒娇”,其实套用在一个快要满三十的男人身上很勉强,但一时词汇贫乏的他也想不出其他用语。他後来才觉得,可能用“耍赖”要好些。   反正狄寒生是成功搞定他,令他不好意思再虐待自己恢复中的身体,继续在外奔波找工作了。   安心度过恢复期吧。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狄寒生虽然态度不够尊敬大哥,说的倒是真理。   天气变化反复,前段日子炎热如夏,这几天却被一股过路冷空气卷出几分寒意。   雨水缠缠绵绵的落著,时大时小。也有时候黑云压城,最终却一滴雨也没下下来,天色变转而明朗了。空气里透著丝丝缕缕的凉,勾勒出一点春寒的气氛。   每两周的星期六,周祖望有一次探望女儿的机会。   以前全家在一起的时候很少,大多数时间,周祖望都是在下班後,悄悄进到女儿的房间,看看她天使般的睡脸。怕惊了女儿的好梦,也不敢逗留太久。   现在时间一下子多了,每两周一次的见面就显得太少。他原来忙得天昏地暗时,总想著以後会有时间陪女儿,哪里知道忽然间,连和女儿会面都成了弥足珍贵、按次计算的事。   但是他珍惜这段和孩子相处的时间,斐斐却很不耐烦。   斐斐觉得,她和这个必须叫“爸爸”的人不熟。而且爸爸根本不会说话,都是她一个人在努力地自言自语、搜肠刮肚讲些学校里的事,好生无趣。   可能街上的叔叔阿姨还会认为她有毛病,一个人说个不停。   可惜据说爸爸爱听。   她更希望在星期六下午到同学家里看动画片DVD或者玩游戏。星期天照例得去补课,一周也只有这麽一点点休闲娱乐的时间。   所以到了她觉得耐心耗尽、仁至义尽的时候,便嘀嘀咕咕地要求说想去同学家或者动画片的播放时间快到了。   爸爸一般是没有什麽意见的,总是立刻顺从她的意思。次数多了,斐斐就敢在见面十分锺後便提出离开的要求  周末见面,几乎变成了这样一种模式:周祖望到斐斐外婆家附近接了她,然後一路送到她想去的同学家。   孩子还是无忧无虑地任性著,看不懂父亲脸上失落神伤的表情。   这天把斐斐送到她要好的同学家里以後,回家路上毫无征兆地突然开始下雨。周祖望措手不及,下了公车後一时也叫不到出租,只能淋雨回家。
 洗好澡还没来得及穿上居家衣服,便接到前妻的闻讯:雨大,送斐斐回来吧。   周祖望一愣,说:斐斐在同学家。   过了好一会儿,妻子的电话立刻追了过来,责骂劈头盖脸:“你到底想不想看孩子!?原来每次都是送到芸芸家里玩,你还要什麽探视权?!你就放心让7岁的小孩一个人回家!?”   周祖望完全懵了,他以为斐斐会告诉玉秀她去了同学家里,他以为玉秀知道并且会来接孩子。因为每次斐斐都很不耐烦地叫他快走,他写字条问她回家怎麽办,女儿转一转骨碌碌的黑眼睛,响亮地答:“妈妈会来接的!”…他只是不知道要怎麽对女儿好,女儿一点也不亲他──可能,潜意识里在卑微地讨好孩子吧?   玉秀顿了顿,语调里已经带上了哭音:“她和芸芸刚才跑出去玩啦!下暴雨以後,她们分手,各回各家。芸芸已经到家了,可是斐斐…斐斐我打她手机没人接啊!祖望…斐斐她…”说著,玉秀语气陡然拔高,尖利地哭叫著,“她要有个好歹,我不会放过你的!!”   周祖望根本无心听下去。他匆匆套了两件衣服,什麽雨具都没拿便冲了出去。   事实证明大人总是低估孩子的能力。当他们没头苍蝇般沿著芸芸家到玉秀母亲家里的路线拼命寻找时,斐斐已经安全地回到了家中。   她甚至到便利店里买了件雨衣,浑身上下除了鞋和裤脚,湿掉的地方不多。她也想给家里打电话,但是手机不当心进了水,她遵从在最佳处理原则,第一时间关机。   当斐斐打来报平安的电话时,玉秀和周祖望都松了一口气。然後玉秀冷冷地看了周祖望一眼,转身走了。   周祖望从那一眼里看到陌生、不信任和轻蔑。   倾盆大雨浇在他身上,从里到外,透骨的寒冷。   周祖望病了。   这病来势凶猛,一开始便是高烧。半夜里烧得睡不著,浑身发热连被子也盖不住。他不好意思去叫醒狄寒生,自己摇摇晃晃爬起来,去书房放药的抽屉里找药吃。   他模糊记得药品是放在第三个抽屉里,眼前看事物却不那麽真切,都有些恍惚,依稀觉得是退烧药,便取出来,想去厨房倒点水。走到吃饭厅时,脚下冷不丁被绊住。他本来就晕忽忽的,这下站立不稳,就向前扑倒。   手在半空中划动,本能挣扎著想抓住一点东西挽回跌倒的趋势,可惜椅子也不牢靠。   “砰”的一声巨响,在万籁俱静的夜里显得特别扎耳。   周祖望还来不及爬起来,就听到狄寒生的房间里有了声音。几乎不到一秒,狄寒生便连滚带爬地冲了出来。看清楚是他摔倒以後,那个人一个箭步冲上来,扶起他问:“祖望,你怎麽了?”   他当然无法回答。   狄寒生大概是急糊涂了才会直接这样问。平时他和他交谈前,一定会把电脑或纸笔备好的。   扶他坐到椅子上後,狄寒生借灯光看清楚他不正常的脸色。用手试了试,大概觉得没准头,居然把自己的额头贴到滚烫的额头上。顿了顿,他离开一定距离,说:“祖望,你烧得厉害啊。你是想吃药?”   拿过周祖望手中的头孢拉定看了看,他随手便丢进了垃圾筒:“过期的你也敢吃!我们去医院。”   周祖望却死活不肯动。忍著头晕,也要摇头表达自己不愿意去的意向。   狄寒生想了想,忽然笑起来:“你是不是还在怕吊针啊?”   周祖望脸上一红。但因为本来就高烧,所以也看不出。   他们高中也是住校的,生病就在学校卫生室看。那里可以拿医院开好的单子和药物输液。结果有一次周祖望生病吊针,大概是那个新来的护士技术不过关,周祖望的两只手背都因为漏液而肿了起来。从此以後他便落下了心理障碍:害怕吊针,能不输液就不输液。   狄寒生叹了口气,说:“头孢拉定效果倒是不错的。这样吧,你等等,我记得旁边就有药店。我去买。”说罢就抓了件外衣,跑了出去。   周祖望张嘴想喊他回来,无声地定格,呆呆地看著关上的房门。   狄寒生只套了条便裤,上身原本什麽都没穿,随便拽了件衬衫披上。夜深寒重,还湿嗒嗒地下著雨。而且,头孢拉定是处方药,没有医院处方,药店有时候怎麽也不肯卖出来。   周祖望头上热烫,身子却打著寒战,心里面怪责狄寒生的独断独行,也不先听一下他的意见。但潜意识里,又隐隐约约地觉得被人关心著,身上的痛苦仿佛也容易忍受些。   等了大概半小时,家门又被打开。狄寒生拎著一袋药,抖落一身湿寒,跳进了家门。   他笑眯眯地说:“药店的小姐还推荐了一些化痰的中成药。不过今天晚上先救救急,以後你缓过来一点了,还是要去看病。不然可能就耽误了──”话到此处,嘎然而止。   周祖望知道他是担心甲状腺腺瘤的复发问题,只是不说出口而已。   狄寒生快手快脚拆了药,又端过温水,看他吃了下去。这才去收拾自己的一身狼狈。   周祖望忍不住问:这是处方药,你怎麽开来的?   只见那人一边换衣服一边得意洋洋:“山人自有妙计~~”   周祖望转头看看装药的袋子。   家附近似乎并没有这个“汇X药房”。   他心头一热,烧得干涩的眼睛,似乎也有些润泽了。   第二天狄寒生请假,周祖望的烧却退了。被寒生死拖活拽抓到医院,查了一圈也没查出什麽问题。医生也开不出什麽好药来,只是建议好好静养。   狄寒生询问要不要查查关於腺瘤的问题,周祖望认为那是良性肿瘤,即便复发也没这麽快的。狄寒生气得骂他“讳疾忌医”,周祖望陪笑,也不说什麽。   现在看个病犹如抢钱。周祖望自己知道,社保卡里已经没剩了。   回了家,到下午,热度突然一下子反复,势头汹涌地扑了上来。寒热寒热,顾名思义,便是又寒又热。周祖望浑身打冷战,偏偏身子奇烫。整个人缩成一团,在床上“格格”地抖。   他过去身体好,也可能精神力量强大,一直支撑著,工作以来长久没有病得如此严重过。   用家里的电子温度计测出来有39.5度,周祖望痛苦中还不忘挣扎著拿纸片写字,歪歪扭扭百折不挠的字迹铁嘴钢牙地咬定:“这个电子温度计不准的,不要相信它!”   狄寒生终於咬了咬牙,不管周祖望强烈反对,还是把他拖到医院去。   这次的医生和上午那个不一样,比较有闲心和患者八卦。连狄寒生是周祖望的什麽人都要管。仔细询问情况後,微微颔首:“吊针最好还是不要立刻吊…”周祖望闻言瞅瞅主张输液的狄寒生,心里说:你看,我们都是不懂的,人家医生还是同意我的意见。   “但烧到40.1度,必须压一压。这样,先打一针退烧针吧!然後吃药多喝水,和大剂量输液的效果差不多的。  医生的意思是,周祖望现在身体虚弱,如果在这个综合性医院的输液室直接输液,恐怕要和别的病患交叉感染,反而染上更严重的病。到时候就不是普通的受凉感冒这麽简单了。   各项检查结果出来,确定没有其他问题,末了医生补充道:“你现在体质虚弱,用药太猛会受不了的。等这次病过去之後,还是以调理为主比较好。”   狄寒生点头称是,两人慢慢离去。   医生眯著眼在後面轻轻嘀咕:“难得有这麽好的朋友啊…”   付检查费和药费的时候,狄寒生早已看出周祖望犹豫来看病的原因,因此抢著付掉。周祖望烧得迷迷糊糊,心里一分清醒九分糊涂,也就随他去了。   被狄寒生领著去打了退烧针,两人便回了家。   路上车里,周祖望晕晕乎乎地睡著,靠在狄寒生的肩膀上。   狄寒生心中一荡,又赶紧收敛心神,伸手去摸周祖望後颈和额头,轻轻吁了一口气,自言自语说:“好像有效果…烧总算下去一点了…”余光扫到出租车司机讶异注视著这边的眼神,他暗地里咬了咬牙,万分不舍地把手从周祖望脸颊边收了回来。   卧室里黑漆漆的。厚重的窗帘紧紧拢住,外面的晨曦只能透进几丝。狄寒生感觉房间里已经不那麽闷,於是关上了发出微弱“呜呜”鸣响的空气交换器。   然後转头,目光定在那里,怔怔地注视著。   光线暗淡,但还是依稀能分辨床上熟睡的人端正的眉眼。这麽多年过去,人总是有些变化。更何况这人近段时间饱经波折,病痛压身,又遭遇婚变。整个人憔悴了不少。   可是看在狄寒生的眼里,他依然和七年前离校前最後一次见面时一样,没有什麽差别。记忆里的轮廓重叠上岁月打磨的痕迹,心悸的感觉一如当年,鲜明而真切。胸腔里渗著浅浅的满足,他真想就这麽一直瞧下去。   他以为他会家庭美满,生活幸福。   幸亏,不死心,跑回来想最後偷窥一下他的幸福和美满。   站在床边的人慢慢地,慢慢地,俯下身去。越来越接近那光滑的肌肤,甚至能感觉到他略高的体温。淡色的嘴唇微微张著,不设防的面容,还略微带一点天真,是他一贯以来睡觉的样子。   差一点点就要碰触到时,狄寒生像是被烫到似的霍然拉开了自己和那个诱惑存在的距离。他甚至能感觉到那人轻微的热热的鼻息。   努力平复下剧烈如擂鼓的心跳,寒生仓皇地逃出了家门。   现在这个家里,没有那个女人,也没有那个小孩。只有他们两个。两个男人,共同的家。   真好。   过了一会儿,他在心里对自己说:“…狄寒生,你真不是个东西。”   Chapter 3   周祖望起床以後发现时间已经很晚。过去他一向习惯七点起来,今天大概因为窗帘拉得严实的缘故,所以才晚了三个小时。   坐起後一阵头晕,他这才慢半拍地想起,自己发烧了。   这几天他脑袋昏沈之余,想起斐斐应该也淋了雨,不知道有没有生病,心里很是记挂。但和前妻联系估计不会有答复,只能暗暗忧虑。   玉秀照顾女儿自然是周到的。想起来,自己好像还不如狄寒生懂得照顾人,实在是不负责任的父亲。   餐厅阳台的窗开著,外面雨暂时停了,天阴阴的,却也不显得压抑。白色窗纱翻出一波波柔和的浪,无声无息飘动著。   桌上放著一碗炖得烂烂的稀饭,旁边的字条上面写著:吃酱瓜或者酱萝卜,冰箱里有cheese。那罐醉蟹暂时不要吃了。午饭我会回来一次,带外卖回来吃。   稀饭是用电饭煲煮的。有专门的量筒舀米,容器里还有水量的刻度。狄寒生总算学会使用电饭煲了。周祖望看著字条上东倒西歪的字迹,张牙舞爪,横行霸道。都说字如其人,但是狄寒生和当年那个莽撞的小子,早已经判若两人。   他吃著简单的早饭,心里长久以来的抑郁,似乎也被这微风吹散。   过了起床气後,身子十分舒坦,好像每一个毛孔都能呼吸进新鲜空气般。不经意间,心里转过一个念头:奇怪了,退烧不是发汗的麽?身上应该是粘糊糊的才对啊。   低头一看,衣服早不是昨天晚上穿在里面的那件汗衫,换成了一件浅棕色细条的棉布睡衣。视线下移,还好裤子没被换掉,周祖望松了一口气,又觉得还是有些丢脸。   他想起,出汗以後,衣服粘在身上时,自己难受得不停喃喃抱怨。   烧成这个样子,神志不清,偏偏什麽都做不来,却又意志力薄弱,忍耐不住,一点也不知道要克制。   他和狄寒生两个人只是长期同学和朋友的关系,中间还隔了好长时间没有联系。无论如何,擦身体这种脏累的活儿,实在太委屈狄寒生这个大男人了。试问自己,对朋友恐怕都做不到这麽细心和周到。更何况,昨天可是麻烦了他一整天,肯定还耽误了他工作。   记忆不太清晰,只有几个片断。   那个人一声不吭,只是不断地拧了毛巾来擦拭他额头和身体。温热的毛巾不轻不重地抹过後背和胸前,熟悉而陌生的感觉。大概只有很小的时候生病,才被大人们这样伺候的吧?   身上出汗感觉爽利些,被窝里却湿透了。他冲著墙壁摇头,不肯再睡回去。那人便给他裹了一件睡衣,然後…   周祖望跑回卧室一看,面红过耳。   床上的被褥都换了新的,一整套的天蓝色抓染花纹,大概是狄寒生自己买来换洗用的。   周祖望用手捂脸。他作为一个成年人,尤其是一个成年男人,所应该有的自制和克己,居然因为发了个烧便统统土崩瓦解。   他居然对著比他还小几个月的男性朋友提出无理要求,甚至是耍赖…其实,那应该叫撒娇更合适吧?周祖望自暴自弃地思考著自己昨天表现的适用形容词,脑袋里一片浆糊,不知道该用什麽脸再来面对那个撒娇的对象。   这辈子的脸都丢干净了。   不过这些可能是他自己想得太多。中午狄寒生回来,他小心翼翼地为自己昨夜的无礼向他道歉时,狄寒生只是奇怪地看著他说:“生病就是这样,忍耐力会变差,心情总是不好。你脾气已经好多了。小三手臂骨折的时候,宿舍里几个人,整个恢复期都给他当出气的沙包呐!”   小三是大学同宿舍排行第三的兄弟卢名一,篮球是他的生命,偏偏某次急於在MM面前耍帅,一个高难度救球动作失败之後飞了出去,无巧不巧地砸在旁侧的篮球架上,只听到惨绝人寰的一声“哢啦”,就此拉开了他们宿舍几个人肉出气筒生涯的序幕。   周祖望却一呆,说:“小三骨折?什麽时候的事?”   狄寒生这个时候神色突然有些黯然,顿了顿,放下筷子道:“那个时候你已经搬出去了。”   大四上的时候,他和玉秀已然在外同居。   周祖望以为狄寒生是怕提起玉秀,害他心里难受。   不过,虽然确实有点酸涩,但也只是一闪而过。反而是突然发现自己在大学後期竟如此游离於集体之外,令他大大的吃了一惊。他有些讪讪地说:“这麽大的事,我居然一点都不知道。”   狄寒生却嘿嘿笑起来:“这是小三人生第一丢脸记录,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他是恨不得把我们哥儿几个杀人灭口呢!”   即使要分神照顾病人,狄寒生应付起工作来似乎仍然游刃有余。一天两天的悠然可以说是硬挤出空闲时间,但如果一贯如此,节奏俨然,只能说是天生能力超群,非常适应这个竞争社会。周祖望看在眼里,心中有些感慨。   狄寒生上中学的时候并不突出,经常吊车尾。不过虽然险象环生,重大考试倒也不会失手。通常比必须的分数高出个一分两分。大学里门门功课都是六、七十,诡异的是分寸拿捏恰到好处,一门不及格都没出来。   他偶然想起这个同学,还有些担心这麽个吊儿郎当的人,将来出了社会不知道要怎麽办。但很显然,他比自己,更加如鱼得水。   从电脑屏幕上那封mail移开眼,看了看窗外难得放晴的湛蓝天空。接近夏天,日照时间愈来愈长,5点多的时候,还是白天的样子。   门铃忽然响起。是请来做饭的家政服务来了。   周祖望站起身来去开门。这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女子,很是伶俐干练,她买好菜带来做。周祖望转到厨房去看了看,见她忙碌得井井有条,没什麽自己可以插手的,便走回房间,开始做一些比较温和的健身运动。   时锺指向六点时,家门准时打开,温文儒雅的男人拎著公事包和一个塑料袋踏进家门。他脸上的表情轻快自如,很显然的,没有把一丝一毫工作中的情绪带回家里。冲做好菜要离开的阿姨点点头笑了笑,算是打了招呼,然後便一边扯松领带,一边走进客厅,放下包。   周祖望走出来,看到他正松开领子,一边忙忙地找水喝。   正式的衣服穿在一些人身上看似沐猴而冠,在另一些人身上又像一件工作铠甲,某些人则沾沾自喜於穿什麽都好看的特质。周祖望自己就是个“衣架子”(特指穿什麽衣服都好看的俚语),但真做个“衣架子”,也算不上什麽好事。人随著衣服风格变化,一点自己的特色都没有。   狄寒生不同,看他先看到的是这个人,他属於不会被衣服压倒气势、改变气质的人群。   念头转得快。周祖望胡思乱想这麽一大通,也不过就是几秒锺。然後他悚然而惊,心说自己在家憋得久了,心眼也跟著小起来。总拿狄寒生比什麽?难道是妒嫉他身体健康,工作顺利?   狄寒生看见他,微笑道:“今天可好?刚才我听见你咳嗽。”周祖望顺他眼色,看见小本本已经摆在茶几上,便从善如流,上去打字交谈。   狄寒生这人很奇怪,有时候和他说话,明明周祖望自己的电脑就在旁边,他也一定要取他的来,让周祖望往记事本里打字。   “就这样,不过我觉得在好起来。你不用挂心,感冒总是这样的,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急不得。”   狄寒生点点头道:“嗯。”他打开带回来的塑料袋,取出三包黑乎乎的药剂,塞进冰箱。   周祖望这次感冒发烧後,缠绵久病,一直也不见好。狄寒生很是担心。後来经他朋友介绍了一位中医,几副药下去,居然有些起色,周祖望不再成天咳个不停。狄寒生便请那中医开了长期调理的方子。周祖望另外还有腺瘤复发之虞。中医讲究整体调节,这个也一并算进去了。   他们家里没有煎药的工具,也不懂煎药火候,於是一直在中药店里请人代做。但不加防腐剂的药物,即使真空包装也保存不了几天。狄寒生便每次去拿三天的份。   周祖望有些感动,又有些不好意思,愣愣地望著狄寒生关冰箱。   狄寒生好像知道他心里在想什麽,微笑道:“中医讲究整体调节,你那个什麽瘤复发的问题,据说也一并调理进去了,说起来划算得很。”   周祖望一时著急,忘记自己不能说话:“但是过几天就要去拿药,实在麻烦你了。”说完才发现自己如同频死之鱼,只是嘴巴开合,一声也发不出。想打字给狄寒生看,这时候招他到这里来,又显得对人无礼。   “拿药麻烦我?”   …他居然看懂他嘴形,把话读出来了。   周祖望赶紧点点头,又比划著:“我可以自己去的…”   那人嘻嘻笑起来,摇头道:“顺路的。哪里麻烦?你要真觉得不好意思,就给点补偿好啦。”   看周祖望愣在那里,狄寒生便跑进房间,过了一会儿,拿出一张旧旧的铅画纸。展开後,上面是一个少年的头像。虽然不是一模一样,也能看出,这是狄寒生少年时的样子。   “高中时候美术课,全班就你把我画得像个人。当时说功课忙,只能给我半成品。现在可不可以上点色呀?”   周祖望先是惊讶,而後发自内心地笑起来。   这件事,如果不是狄寒生提起,他已经彻底忘记了。亏他还把这麽副画当宝贝放著。   当时美术课有一个画人的作业,老师说愿意上来做模特的同学就给良。班里一众“鬼斧神工”的画手经过激烈角逐,狄寒生终於力压群雄,做了模特。   周祖望在少年宫学过5年绘画,虽然後来因为功课忙就荒废了,但毕竟功底在。他花的这幅草稿,後来便送给了他。   狄寒生一直唠叨著要他给上水彩,但是当时学业繁忙,後来也就渐渐遗忘了。   没想到这小子还记著,还保存著。   周祖望好笑之余,胸口暖热。他轻轻敲打著:“上色可以,不过我只是半吊子,又这麽多年没有摸过画了。你不怕被毁容麽?”   “…求之不得…”狄寒生轻轻嘟囔了一句,随後赶紧说,“你就别谦虚了,画画又不是背单词,哪里这麽容易忘记的。”   周祖望拿起那幅画端详了一下,犹豫著说道:“我当时画的也不很像…”   狄寒生眯起眼睛,摆出俊帅POSE,随後豪爽地说:“往英俊潇洒玉树临风画就对了!”   周祖望含笑,微微点头。   在他去厨房拿碗筷的时候,狄寒生侧过脸,对著另外一个方向,用只有他自己才能听到的音量小声说:   “你画出来是什麽样子,我就是什麽样子。”   吃饭的时候,照例是没有对话的。因为在饭桌上弄台电脑互相对话实在有点不合适。反正普通的交流,看眼色便能知道。   吃完饭,周祖望下去倒垃圾、拿报纸兼散步休闲,狄寒生收拾碗筷厨具,然後开始处理带回来的工作。   他的效率不是一般的高。   周祖望和他专业一样,他的工作内容也看得懂。那些东西如果让周祖望来做,恐怕一个晚上都搭进去都不够,还要熬夜才能完成。狄寒生却总是举重若轻。   如不是有突发事件的特殊情况,他散步回来,通常只能看见此人拿著遥控器在那里无聊地跳转频道。抓住他闲闲磕上一会儿牙以後,才继续全神贯注投入工作。   而且,他的睡眠时间是雷打不动的。   十一点半的时候狄寒生一定已经躺在床上,并且以自己神经衰弱难以入睡为由,不许家里发出任何一点声音,胁迫他也在这个时间停止活动。   其实这个人睡著以後天崩地裂都影响不到他。以前住寝室,互相之间知根知底。即使是卡车穿梭,也惊不了他的好梦。   周祖望知道他是为了什麽。   周祖望已经习惯半夜两、三点上床,早晨七点起来的生活规律了。一时要改,还真有些痛苦。不过人是容易习惯於压迫的生物,很快的,他也不会在睡下去以後长时间瞪著天花板数绵羊了。   不知道是不是幻觉,好像眼睛四周的黑影都变浅了一些。   因为长期处於紧张的工作压力下,他三十不到就有了一堆毛病。甲状腺腺瘤只是长期积累的一次性爆发。其他的小毛小病,比如腰肌劳损,肩周炎等等,数不胜数。手术前的全身体检查出了一溜的问题,但是他一直企图忽视  手术後,医生嘱他要多注意休息和锻炼。他当时恨死那个庸医令他再不能说话,所以什麽都没听进去。现在看来,体质确实不能和当年同日而语。大学能连续打四、五个小时的篮球也不觉得多累,冲个凉又是生龙活虎一条好汉;现在在太阳底下跋涉个把小时,整个人就觉得脱力困乏。   找工作的时候,便吃足了苦头。   周祖望忽然被自己的一个想法吓到,然後自我解嘲地笑起来──   一边散步充作轻微锻炼,一边回忆著当年,真的很像人到老年,一事无成时,晒晒太阳,发发牢骚的状态呀──自己这一辈子,难道就到此为止了麽?   回去以後看见狄寒生一反常态,脸上不在是轻松嬉笑的模样,正严肃地看文件。周祖望知趣,也不和他搭话,自己回了房间。   等到第二天狄寒生再去上班以後,周祖望才想起,自己昨天晚上忘记和他提起,有人说要帮他介绍工作。   不过估计提了,得到的也只会是消极意见吧?   狄寒生总是说工作不急於一时,劝他先休养生息,可是他又如何能理解自己恐惧和社会脱节的心态呢?   周祖望很久没有心思去查邮箱。但昨天心血来潮便去看了看。一打开,在一堆垃圾邮件的夹缝中艰难冒头的一封mail闪进眼内。   署名两个字,“杜启”。周祖望对这个人只有一点模糊的印象,记得是原来公司里一个同期的职员,自己和他在做市场那块时搭档过。但是後来周祖望很快便因为工作出色而步步高升。他和杜启本来就是因为工作兜到一起,升职後自然分开。也就剩下见面点头的交情。   所以周祖望很吃了一惊。因为仔细看内容,这封信措辞委婉的向他介绍了一份工作。   杜启的妻子供职的XX局下属子单位要招收几名企业编制的人员,具体做的是资料整理和归档。那个单位管辖范围和周祖望的术业专攻正好搭边。她又在秘书处工作,现官不如现管,恰恰说得上话。   杜启和周祖望说不上多麽熟稔,平时客客气气打招呼,话都要在肚子里滚过几遍才能出口。这封信也不知道被修改过几回。既要把意思表达明白,又不能显得施恩。   周祖望心口有些热。   现在最难办的事之一便是找工作。更何况,自己等於是个残疾人。   对方和自己关系不深,不过是点头之交,却如此古道热肠。他自从失声後四处碰壁,受势利小人的窝囊气,唯一帮助来自於偶遇的老同学狄寒生。杜启这样一个和他交情不深的人伸出的援手,意义大大不同。   这几天狄寒生工作忽然忙碌起来。这倒也不奇怪,像之前他一直那麽悠闲才是不合常理的事情。但是周祖望本来想先和狄寒生商量一下再联系,这时候便来不及了。只能大致上说一下。   狄寒生听他叙述,微微皱眉,思考著说:“你觉得好就行了。不过工作太辛苦的话不要硬撑。医生说过,手术只是伤到了发声的神经,过段时间会恢复的。身体健康才容易恢复吧。”   周祖望有些灰心丧气地垂头,他已经逐渐习惯打字对话,道:“你相信我还会恢复麽?那是说来安慰安慰人的,真信了,以後恐怕还要失望的。”   狄寒生闻言有些微的诧异:“怎麽啦,你觉得永远都说不了话了?别急啊,这个恢复期可能是一个月两个月,但是也可能是一年两年的。现在离做完手术才过了3个月,这麽早就放弃希望,实在不是你一贯的作风。”   周祖望苦笑,点了点头,但是那神气很明显的,一点都不相信。   狄寒生知道再多话也没用,语言的劝解不过是徒劳。不如等以後他恢复声音了,到时候再拿来堵他。看到单位的名字,说:“是因为那个展会新成立的机构吧?前期准备肯定是很忙很辛苦的。你身体才好些…”   周祖望轻轻摇头,随後道:“总比企业什麽的好些,毕竟是事业型的单位。”顿了顿,像是还想说什麽,但手指在键盘上犹豫再三,终究什麽都没打出来。   他打字叙述的时候,狄寒生是绝对不会插话抢话的。这好像他哑巴後两人之间形成的默契,总要等到他停下手从屏幕上移开视线,看著狄寒生,示意自己已经说完想说的,对方才会开口。   这次,因为他一直看著屏幕,看上去还没有把话说完,所以这下抬头出乎意料。   两个人都被吓了一跳。   尴尬的沈默其实只有零点几秒,但在当时感觉起来却漫长无比。   末了,还是狄寒生有些不自然地调整了视线,微微偏头说:“…呃…企业也好,事业单位也好,各有各的麻烦  周祖望却因为刚才一瞬间看到的那个眼神而心神不宁。狄寒生注视著自己这个方向的样子,和平时习惯的玩笑模样判若两人。虽然只是一闪而逝,他却能觉察到里面饱含的温柔和担忧。即使是朋友,似乎,也不是这样的关怀吧?   带著深深的绝望神色的关心注视。   但那个表情逃逸得实在太迅速,来不及抓住,便躲藏到狄寒生一贯以来嬉皮笑脸的神态之下。周祖望几乎怀疑起,刚才的一切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寒生他,是有什麽心事瞒著自己吧?”   在狄寒生开始工作後,周祖望回到自己的电脑前,有些纳闷地想著。   那样出神,就好像没有防备的少年,沈浸到某些伤心无望的回忆中。是自己的事让他联想到什麽了?这麽多年过去,其实他对离开校园後的狄寒生了解浅薄。生活经历的一切,都来自於寒生自己陈说;所有的亲厚,都来自於多年同窗的信任。   虽然寒生看上去总是有条不紊,一切尽在掌握的样子,但其实也是有很多说不出口的烦恼吧。   周祖望想,不管是出於朋友的关心还是出於他对自己帮助的回馈,都应该尝试帮他。但是又想到,如此一来,似乎有掘人阴私的嫌疑。   狄寒生刚才的表现,很明显就是不愿意被人窥伺到他的内心想法。   每个人都有权保持他自己的秘密。周祖望犹豫再三,还是决定忘记那个悲哀的眼神。也许是关乎爱情,也许关乎友情,不管是什麽,一定是不美满的故事。他记起,第一天见面的晚上,他喝醉後隐隐约约听到的一句话:   “别不信,我也到过熬不下去的境地,但是现在,还不是又活蹦乱跳了。”   可是寒生那麽彻底地隐瞒,小心周全地掩饰。如果自己再刺探,不就是硬要挖开别人不愿意提及的伤疤麽?   未免太不识相。   周祖望轻轻叹了口气,努力收拾起对朋友的担忧,开始关注外汇走势。   炒作外汇,这个他原来就在玩,只作为工作闲暇的一个放松,也能赚一些钱。後来工作忙了,慢慢就放弃了这个。狄寒生也会小玩几手,发现他技术分析准头不错後,就把他拉了一起看。因为周祖望心态平和判断准确,虽然不能暴富,一段时间下来,累计收入也颇为可观。   最近狄寒生突然忙碌起来,他的户头就都是周祖望在操作了。   周祖望看得准,意志也果断。狄寒生曾建议他干脆先别找工作,就这麽在家摆弄摆弄外汇宝,月入总比普通工作的工资高。   连资金都准备好了,就是周祖望前段时间帮他赚的钱,两人五五拆账。   无奈周祖望死心眼,认为做一个没有工作的无业游民不是人生正道,整天惶惶然。那钱也坚决不肯要。   狄寒生小声嘀咕著:“明明是你赚的,我自己玩的时候只能持平。你叫我怎麽拿得落手?”   周祖望嘴不能言,耳聪目明,立刻听清了,反驳道:“我就拿得下手麽?”   两人各不相让,相持不下。如此没有建设意义的争论往往没有结果,无疾而终。但狄寒生总也不死心,还是时不时地挑起事端,循环以上对话。   周祖望在心里想:做为朋友,寒生帮我的已经实在太多。   他心里有个模模糊糊的感觉,不能再欠寒生的了。   很快的,一切都联系安排好。周祖望开始到新单位,开始新工作。   Chapter 4   新环境一切都好。起码看上去是一派祥和。   现在的事业单位,很多都招收临时工性质的工作人员。工资较低,不需要负担福利,还可以当作牛马使用。虽然这样不平等,人们却因为工作难找而不得不忍受。不过,对於临时工的待遇,则是各个单位有自己的规定,倒也不能一概而论。   这个地方就好些。虽然工资比正式工低,但是该交的四金一样在交,福利奖金虽然少一点,差距倒也不明显。   而且,杜启悄悄告诉周祖望说,这个地方的几个编外人员在做满一年以後,有希望通过考试转为正式编制。   听起来,实在可以算得上非常优惠的待遇了。   但很显然,杜启并不觉得这是什麽好事。   杜启曾经在MSN上无意间和他说起:“唉,其实就是个过渡。等你嗓音恢复了,这种地方没什麽好待的。”   周祖望心下默然:人人都信心满怀,他嗓音一定会回来。说得他也有些心动,几乎就要升起这样的奢望。如果声音真的能够回来…那麽,前面的那些打击和痛苦,都可以当做是一场噩梦吧──虽然造成的结果已经不可挽回了  继而,奇怪於杜启话语间对这份工作的轻视,他讶然道:“公务员现在人人都想考,很多都苦无门路。清闲稳定且福利好,怎麽不是好地方?”   虽然杜启这麽说,一定是不愿他承他太多情,希望他不要有被施舍的感觉。不过未免也贬低得太过份了吧?   杜启却说:“人不累,心累。而且进去之後,仿佛就能看到自己三十年後的样子。”   周祖望不知道说什麽好。他因为一个手术,便被从效劳7年、为之立下汗马功劳的企业里扫地出门,终於觉悟资本主义果然是剥削阶级吸血鬼,毫无人情可言。多番打击下,赚钱的拼劲儿早就衰弱了。现在只想努力工作,把日子过下去。即使能恢复说话能力,他也不很愿意再回到公司企业工作。   他打了个点头的表情,随後道:“反正不管以後,现在没别的心思好活动,总归是好好干了。呵呵。”   杜启过了几分锺,才回过来一句话:“周哥,差不多糊弄住就行了。别太拼。”   周祖望有些呆愕。   一个两个都当他是工作狂还是怎麽的?狄寒生这几天就在跟他唠叨说什麽别人什麽程度他就做什麽程度啦、好好休养生息啦。现在连杜启也这麽说。   两个给他雪中送炭的人,虽然方式不同,说的话却如出一辙,恐怕是有其道理。但周祖望实在不能理解。   狄寒生也就罢了,他一向反对自己这麽快就开始工作,总是说要再休息再调养。看那意思,除非自己在家躺一年,天天吃补品,养壮20斤,他才能满意地感觉这是有效的术後恢复。但杜启自己在公司的工作也是很拼命的,为什麽连他都这麽说呢?   (小周同学此时不了解某些机关单位的生态环境,一个工作狂异类在那里是会被当怪物的,还是大家一起磨磨工,协调协调关系,比较符合构建和谐社会的原则…)   周祖望想了想,忽然觉得自己相通了,心下隐隐又升起一丝感激:介绍人进来,还是个哑巴的。自己如果识相就该拼命干出点业绩,才算不给托关系的人丢脸。杜启恐怕是担心自己为此而有心理负担,所以才一再叮嘱自己不用很努力吧?   他感激杜启的帮助时,对方也是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著说:“周哥,以前你也帮过我,你大概是忘记了,但是救了我的命。我也没说什麽呢。”   问他具体是什麽,杜启笑道:“以前,有人给我提交的出货单修正了一个数据。不修正我就完了。”他顿了顿,“当时我发现後,知道一定是被上面的人复查出来了,一直提心吊胆等著被处分,但後来看样子,这事压根儿就没人知道。只是在批下来的文件里用铅笔在错误的地方标记,提醒我注意。大概那人没觉得算一回事吧?可我知道,以前有职员就是因为这样的错误被辞退的。”   说著他看周祖望,认真地说道:“我虽然没你升得快,好歹和你是同期,而且也搭档过。字迹还是认得出来的。我一直想说谢谢,却苦於没有合适的机会。”   周祖望隐约记得类似的事。但当时每天工作繁重,也记不分明。   举手之劳的帮助,对方居然这样记情,实在出乎他意料之外。   长时间在电脑的静坐让身体有些负荷不了。感觉到轻微的疲惫,周祖望靠在椅背上仰起头,望向屋顶伸了个懒腰,随後无意识地朝窗外望了望。   望出去,窗外是一片璀璨的灯海。密密的钢铁丛林顶端装饰著巨大的霓虹灯广告牌,星罗棋布点缀著浩瀚的灯海,远处还有探照灯的光柱在天幕上缓缓滑行。无声的喧嚣,不夜的城市。   这套房子,当初购买时因为这个能看到城市中心灯景的景观,价格还上浮了不少。   其实周祖望本身对这个并不要求。买这里房子时,他每天的工作已经很忙碌也很疲累了。回家後,既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情端一杯四零年份的红酒远眺都市夜景酝酿浪漫气氛;他最希望的是一片漆黑,和他迫切希望进入的睡眠之乡一般的漆黑。   但是玉秀喜欢热闹和华彩的东西。而且大家都认为景观房是最好的──也许是因为它最贵吧──所以周祖望便买了这处。   他能陪伴玉秀的时间太少,她难免苦闷无聊。能看到她喜欢的东西,也许会高兴些吧?如果连这点小小的希望也不能为她达成,他这个做丈夫的也太不称职了。   恋爱3年,结婚7年。十年的光阴就这样不知不觉溜走。   其实玉秀的变化,并不是突然的。   刚认识的时候,她是一个漂亮可爱的女孩子,善解人意,又有无穷的主意和永远耗不尽的活力。所有人看他们俩,都觉得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刚毕业,玉秀便意外怀孕了。他们思考再三,还是决定立刻结婚,把孩子生下来。   转变,可能就是发生在这之後吧?生过孩子後,玉秀没有再去寻找工作,在家操持家务,打理钱财。他赚的钱足够让小家庭过上不错的日子,这还让玉秀的很多女同学著实羡慕了一阵子。   那个时候他还只是个小小职员,工作虽然忙碌,每周总还能腾出一些时间陪伴妻子和新生的女儿。这样的时候,玉秀总是很开心的。即使他偶然因为突发事件不能兑现原先的承诺,她也完全谅解,并不会怨怼。最多就是嘀咕几句,逼他买点小礼物赔礼道歉罢了。   可是在自己工作越来越忙,爽约频率越来越高之後,玉秀也渐渐发生了改变。她变得焦躁,歇斯底里。时常无缘无故地发脾气,阴晴不定、喜怒无常。有时候上一秒还在对他发火,下一秒却变成了哀戚痛哭。   女儿斐斐也常无辜地被卷入父母亲紧张气氛的漩涡中。孩子不知道发生了什麽,惊吓之余,只能随著妈妈一同哭泣。最後往往变成玉秀抱著孩子,母女齐声哭。   他也想回到过去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时候,无奈力不从心。   周祖望并不能十分了解玉秀的心态,大概猜测是因为她与社会脱节,成天在家中,为寂寞侵袭无处寄托,因此心理上无法负荷。也许再找一个工作,不需要赚钱、打发时间性质的那种,会有助於改善玉秀的心态。但小心的建议玉秀重入社会,寻找工作时,换来的却是对他“嫌弃妻子是家庭妇女”、“心肝被狗吃了”的重度指控。   於是周祖望便不敢再说什麽了。   他的工资慢慢升高,家里的经济状况愈来愈好,可是玉秀却渐渐地不再快乐。日复一日,日积月累。周祖望现在想起来,也许妻子也是忍耐到了受不了的时候。就像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摩损的绳索般,只剩下细如发丝的一线相连。任何一点外力作用,都能使之骤然间完全断开。   生病只是契机。   他好生後悔。在玉秀开始焦虑时,不应该总想著以後还有机会补偿,想等事业达到一定的高度後再来安抚。其实他只是以此为籍口,来逃避沟通解决问题要面对的困难。   殊不知,裂痕一旦产生,只会以最快的速度,向最糟糕的方向发展。   更何况,还有那样难堪的秘密。   对玉秀选择在他最落魄的时候离开的绝情,他有怨,却恨不起来。   不愿意继续沈浸在过往的悔恨伤感中,周祖望打点精神,坐直身子,开始聚精会神地对著电脑,在手绘板上划写起来。   这份工作十分安定,而且对他来说,也比较容易。每天八小时坐班之後,有大把时间可供自由支配。周祖望便想把狄寒生嚷著要他补全的肖像画了结了。   狄寒生自然很高兴,又指手画脚地建议他用电脑绘图。这人自己不会画,设备倒是齐全,都是最先进的货色,也不怕浪费。因为狄寒生高中时便对画画很有兴趣,所以倒是不奇怪的。   初时他不喜欢这种方式,因为还不太适应手写板,但慢慢磨合了几天後,便得心应手了。他本来就有几年科班功底,只是熟悉绘图软件的各项功能花费了一些时间,但是一旦弄明白了个大致,後面的就融会贯通、一通百通。   寒生的那副素描小像被扫描进了电脑。他练手就是第一个拿它开刀。   即使是一幅一节课完成的速写,快乐的青春气息也能从轮廓间洋溢。画里的人,永远是噙著笑,瞪著双明亮的眼睛的样子。   那时候的他们都还是不谙世事的少年。理想依然鲜明,希望正是蓬勃。苦恼和疲惫都还只是沾衣浮灰,掸一掸衣襟,便又是新的一天。   现在,已经习惯了这些,烦恼忧虑深刻骨髓,又像丝萝藤蔓,密密攀附、浑然一体。哪天压力轻了些,反而浑身不舒服。   周祖望不想去看自己的面孔。即使是狄寒生这样洒脱的人,眉宇间仍然会偶尔缠绕阴霾。他自己的脸色,不必看也能知道。   补好最後一笔,在面颊处抹上一点亮色,周祖望站起来,退了几步,离屏幕远些来观察画面效果。设定光线从画面左边的窗户里照入,图中还是少年脸庞的人忍著笑,虽然正襟危坐在讲台旁边努力维持表情的严肃,细节处的生动,仍然铺洒了一脸灿烂的阳光。   虽只是铅笔素描,画中人的情态仍然被勾勒的十分传神。   狄寒生之所以是一脸似笑非笑的表情,是因为当时下面有不少好事之徒,在完成充满想象力的作品後便开始不务正业,一直在百般勾引台上的模特发笑──只是同学间乱开玩笑,单纯的恶作剧。   美术老师也不管这些。他通常的状态便是半眯著眼睛,沈浸在初春午後懒洋洋的日光里,时不时地信手涂抹两笔。有时候高兴了,便下来指导一下学生,夸奖夸奖他们灵感突现的地方。更多时候是一个人眯缝著眼,任由思绪飘移到虚无的世界。   那个年纪老大,却仍然俊帅的老头子,做什麽都是一副无欲无求的安然样子。只要有一支笔,一张纸,便能满足得好像拥有全世界。   周祖望虽然爱画学画,自问是绝对做不到他这样淡泊世事,只要画画的。   他还有很多很多的理想,沈甸甸地压在身上。注定只能一步一个脚印,付出汗水和代价,跋涉在通往顶峰的崎岖小路上。华山一条道,功成名就,出人头地,和所有世俗人一样。   要有所得,必有所失。很少有人能把所有想要的都抓在手里,获得之前,必先放弃。   画画只是梦想。   在现实的世界里不能实现的理想,至多在梦里想想。   美术课作为一门休闲课程。和升学既然无关,便没有什麽强硬的要求。学校大慈大悲没有压榨它来挤时间做数理化的试卷,让学生们在书山题海中得以寻到缝隙,喘匀一口气,已经是格外的恩典。美术老师的教学目标就变成了“快乐地涂鸦”、“放松和休闲”。   大家画得开心就好。   周祖望算是科班出身,画得好,完成作业快。但当时已经在竞争激烈的高二升高三时期,他即使不敢明目张胆拿出其他科目的习题来做,很给老师面子地默默对著已完成画稿,心思也早就飘移到心里反复思量的解析数学题上了。   很多同学都是他这样的。到了高中,大部分人都早已明白利害关系,不似年纪小时,贪玩严学。不需要别人督促,自然会为自己的未来担心和努力。   但狄寒生属於异类。   他平时不太学习,成绩倒过得去。有不少人喜欢在人前装出不用功的样子,背著人恨不得整晚都不睡觉。但和狄寒生同住一个寝室的周祖望知道,他是真的没有全力以赴在学习上拼命的。   狄寒生兴趣爱好广泛,什麽事都喜欢尝试一下。他更乐意把精力均分到多样事物上。   比如,他画出来的东西比鬼画符好不了多少,但偏偏就有那个信心和勇气,时不时地涂涂画画。课余甚至还会翻看艺术大师的作品画册来附庸风雅──这是某次,他无意间发现狄寒生在看一本米开朗基罗的画集时,才知道的  那是一整套的西斯廷天顶画。   这所高中,是地区重点,位於省会城市,升学率在当地所有高中里独占鼇头。每年全国顶好的那几所大学,这所学校的学生总能上几十个。对於竞争激烈残酷的高考,已经是奇迹了。所以当地乃至周围县市的考生家长,都以能进这所高中为荣。   即使是在那里面排名末位学生,也能上一个还过得去的本科。如果能争到前几名,看得见的光辉前程就在眼前  周祖望家在这个省会附近县城。他就读的初中只有他一个考上了这所高校。这在那个小小的县城算得上是件轰动的事了。谁都知道,上了省一中就等於跨了半只脚在大学门槛里。   周祖望的父母是插队落户的知青。当年结了婚,回不了故乡,於是一生的愿望都著落在儿子身上实现。儿子考进省一中,自然让他们欢喜。但这只是万里长征第一步,後面紧接著还是有许多艰难险阻,虽然儿子自小就懂事努力,在做爹娘的看来,总是孩子心性,不可能放下心的。   送周祖望住进学校後,父母亲谆谆教诲,语重心长地叮嘱了很久才离开。   这一去,便带走了祖望的画板与画册。   从今往後,他应当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教科书。兴趣爱好是生活宽松後的奢侈。他现在还处於发奋图强的阶段。   大多数同学也是同样的想法。虽然说这个高中是考取好大学的保障,可是进到这里面的人,哪个不是争强好胜的呢?   满目望去,全是竞争对手。大家表面上一团和气,心底下却都较著劲儿。你比我数学高2分,我比你英语强一点。身边人就是高考分数线的参照物,丝毫不能放松,互相死死咬住。你追我赶。   周祖望终於明白这个学校升学率居高不下的一个原因。这样激烈乃至残酷的竞争氛围,但凡有点血性,都不会甘於落後。   他不能让父亲母亲失望。知青子女本来有机会回原来的城市参加高考,那会容易考些。可是父母亲两边的家族都没人愿意让他借住。这个希望自然也成了泡影。爹娘一向好强,拉下脸去求人一次已是极限,更何况又被拒绝。   周祖望在离开县城时就说过:“爸,妈,你们放心,不用回X市,我一样能考上。”   不管是为爹娘争气也好,还是让那些冷漠的亲戚看看“不用依靠别人,周祖望一样能上好大学”的意气之争──总之,他一定要考上那所位於父母故乡的大学。   这所高中是部分寄宿制的。有些家在省城的孩子不会住宿舍。而周祖望这样家里不太近的,为了不耽误学习,则经常好几周才回家一次。有时候父母亲怕他在路上浪费时间精力,干脆不用他回去,自己周末赶到省城看望他。   血气方刚的男孩子住在一起,免不了传看个裸女杂志什麽的。後来宿舍里有个人偷偷带了电脑来,大家也会偶然翘掉自修一起看看A片,算是释放学习压力的一个方法。周祖望对此没兴趣,觉得太浪费时间,因此从不参与。久而久之,同学们都知道这个周祖望是读书努力成绩好、各方面均衡发展的全才,就是不太合群。周祖望也懒得费心去掩饰自己用功的真相。   付出努力,获取成绩,非常自然。   装模作样才可耻。   他性子沈静,兼又专注於书本,和人很难热络得起来。   狄寒生之於他,本来也就是同宿舍的同学而已。一定要说有什麽与众不同,大概就是两人的床位是在相邻的上铺吧?   第一次让他明确意识到狄寒生这个个体,是在一次生病早退後。   在医务室打了针,按规矩是在那里休息一下午,但周祖望不喜欢那里,便拿了药回寝室。意外发现那个总逃自修不知所踪的狄寒生,此时居然在寝室的床上坐著,手里捧著一部精美的画册。看见他进来,那人明显有些惊讶的样子。   周祖望瞥了一眼,惊奇道:“你有这个?”他心里奇怪的是:这个人居然会看这些东西。精装画册价格不菲,不是专业艺术人绝对不会去购买。周祖望自己也只是在学画的老师那里看到过老师收藏的一本。更多书籍上载录的为各种世界名画的赏鉴。   狄寒生面孔微微一红,好像附庸风雅被抓到後的尴尬,笑笑说道:“呃…老师借我的,我也看不懂,随便看看。嗯,随便看看。”   他说的老师,自然就是美术老师了。   周祖望见狄寒生眼巴巴地瞅著自己,脸上努力地笑著,也不知道是和自己寒暄好,还是继续做他的事好。知道自己是打扰到人家了,周祖望赶紧对他微笑:“你看书吧。我回来睡觉的。”寝室里的兄弟早就混熟了,可是游离在外的周祖望却总和他们显得生分。   狄寒生点点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又缩回床里去看了。   周祖望在床上躺了一会儿,身上没那麽难受了,精神却越来越亢奋,难以入睡。他辗转反侧,稍微迷糊,眼前便出现模模糊糊的画面。以前看得那麽熟的东西,现在居然已经描绘不出一个清晰的轮廓。还以为要经过漫长岁月的消磨,才能把过去刻进生命的那些抹去。却原来忘记,是这样一件容易且迅速的事情。   心底萌动,难舍和向往轻轻挠抓著意志。   不是想好要放弃那些麽?   但忽然之间看到了,心里沈寂许久的一角开始慢慢苏醒。躯体深处有什麽在叫嚣著,推搡著,敦促他去追寻。   周祖望犹豫了很久,才撑起身子,往对面望了望。   狄寒生正愣愣地发著呆,不知道是在回味画中的意味还是纯粹走神。   他咬咬牙,厚著脸皮询问:“你看好後,能不能晚点还给老师,先借我看一下?”   “啊?”不知道是不是幻觉,周祖望觉得,对方被从冥想中唤醒的那个应声还有点发颤。但奇异的违和感立刻减弱了。狄寒生看向他,眼里写著疑问。   “那个画册,你看完後,能借我看麽?或者我去和老师说一声…”   狄寒生好像这时才回过神来,笑著探询道:“不用麻烦了──不过,一起看行吗?我好多都看不懂。”   周祖望才点了点头,对方便迅速而轻盈地从自己的床上爬了下来,而後爬上了周祖望这边的床。外面是天寒地冻的世界,房间里暖气却很足,只穿了衬衫和运动裤也不会冷。周祖望挪了挪身子,靠墙而坐,狄寒生拿著书,在他旁边小心翼翼地坐了下来。   周祖望隐隐有一种错觉,对方好像生怕碰到他,却又不愿意离得太远。   狄寒生静静地坐在他旁边,无声无息,只是左手麽指轻轻在虚空里摩挲著,好像在抚摸空气一样。   等到周祖望终於从画中抽身时,才惊觉时间已经过去不知道多久。他有些惭愧地对旁边安静的人说:“我…我看起来就会忘记时间,对不起啊。”   “没关系的。”狄寒生黑黑的眼睛透著平和而安定,表情没有一点不快。稍顿,他微微偏头,指著一幅道:“嗯,这里是什麽意思呢?为什麽眼睛要画成半开的?”   他指的那部分,是创世纪天顶画中著名的部分,创造亚当。   周祖望想了想:“始祖亚当刚刚被创造出来,生命和灵魂正在慢慢苏醒…你瞧,上帝被天使们簇拥,为亚当赋予生命。不过,其实没有什麽标准的理解,想到什麽,都是对的。”   狄寒生眸光闪烁了一下,难以捕捉的光芒稍纵即逝。   他嘴角裂开愉悦的弧度,低声自言自语:“随便理解麽?嗯…这个亚当给人的感觉,和以前看到的不太一样呢。男性力量和美的统一,只有这样的人,才能画出这种感觉吧…”喃喃语罢,转头看到周祖望,他又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你以前学过画吧?开学的时候看见你的画具的。呵呵,胡说八道,见笑了。”   “嗯,我是学过,不过其实也是皮毛。你就别寒参我了。”周祖望随口应答,心里感觉有些怪怪的,也说不上是哪里。但觉狄寒生也是爱画画的人,心理上和他的距离便拉近了些。   狄寒生也不搭话,只是靠著墙壁仰起头,眯缝著眼睛向上凝视著。恍惚的视线好像穿透了天花板,望向高高的穹顶。良久,他才轻叹一声:“真想到西斯庭教堂去看看。画在天顶上,和在画册里的感觉,一定很不一样。”   周祖望心里一动,笑了笑说道:“将来我们一起去吧。”   狄寒生忽地一下跳起来,握住他的手,声音略为提高,显然有些许激动。   “一言为定!”   那之後他们俩的关系迅速地好起来。   他和寒生进了同一个大学,同一个专业,甚至有缘到再次分入同一个寝室。   再然後呢?   “…青春少年是样样红,可惜太匆匆。流金岁月人去楼空,人生渺渺在其中。荣华富贵呀飞呀飞,世上的人他追呀追。荣华富贵呀飞呀飞,何时放下歇一歇。能不能愿这吉祥夜吉祥…”   恍恍惚惚地回忆著很久以前,高中时光。忽然听到了一点稀薄的乐音,在空气中一丝丝的伸展著,勉强触摸到这一个空间。   周祖望怔了怔。   长时间盯著电脑,眼睛有些不适,耳朵好像也有点幻听了。仔细侧耳,发现不是耳朵出了毛病,大约左近确实有人在放怀旧音乐。   “…但愿太阳不下山…”   老歌仿佛带著一路岁月的痕迹,带著那个时代的气息,扑面而来。熟悉而又陌生的旋律,在周祖望的心底里慢慢流转,好像瞬间从一个记忆之匣中释放出来的火花,虽然只是一跳便熄灭了,却照亮了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当然不是厌恶。   当年很喜欢的歌,虽然长久没有再听,依然有著难以言喻的认同和亲近感。   要去西斯庭教堂看壁画和天顶画的约定,果然成了戏言。   他们从毕业匆匆一别,到今天已经七年过去。镇日为生活奔忙,连联系和重聚都没有时间去想。那个闲适的高中午後,两个人一言为定的幻想之旅,早就在雨打风吹中褪色。   人生的轨迹,无法预测。自己苦苦追寻了多年,又兜回了起点。   如今重聚,物是人非。狄寒生似乎还是那个狄寒生,他却早已不是当年的周祖望了。   Chapter 5   在炙热的大太阳下面跋涉了一个上午,人人挥汗如雨,水分严重流失。偏偏偌大一个森林公园,见不到一个可以坐下来躲躲太阳,喝茶消暑的地方。最後没有办法,检视了一下粉色HelloKitty包里的标本夹,总算已经找齐了需要的植物叶片。不用投票,大家一致决定立刻离开公园。   一行人终於逃难似的窝进一家小餐厅吃饭时,都感到捡回了小命。   一切都是因为幼儿园老师布置的一项作业。   杜启的女儿今年四岁,在读幼儿园中班。这次的作业是做六种不同的植物标本。本来在小区绿化带里摘摘叶子就行了,偏偏她说她的同班同学在森林公园找到了很漂亮的标本。小女孩不甘示弱,操劳的便是家长。   不过,这几天天气一直阴凉清爽,去一趟也可以算作郊游。杜启夫妇干脆邀请周祖望一起出来玩。   人是奇怪的生物,有的时候朝夕相处,仍然小心翼翼猜忌提防,有的时候关系熟稔起来,却是一日千里。   可能,只是需要一个破冰的契机。   夫妻俩知道周祖望和女儿斐斐相处得不很顺利,也想让他学习一下如何讨幼龄女童的欢心。因为,周祖望自从上次“不负责任”的表现以来,已经被玉秀禁止单独和斐斐在一起。他自己也觉得惭愧,对此没有异议。只是在放学时,偶尔去偷偷看看,一天天长大的,淡忘了自己的女儿。   狄寒生和他们算是认识了,本来只是礼貌询问他要不要一起去的。哪里知道他一口答应。周祖望是了解他爱热闹爱玩的性格的,那夫妻俩却对这个人有些好奇。不过带上他显然作用无穷。   很多他们完全不了解的植物,狄寒生都能如数家珍。小女孩从头到尾瞪著冒出粉色泡泡的大眼睛,崇拜地看著这个又帅又渊博的叔叔,到後来简直目中无他人,只有狄寒生。因为老师要求的作业里,必须查找资料,由父母写出该植物的特性,起源等等。可能是想锻炼孩子从小收集资料的能力,但实际上也就是锻炼父母而已。狄寒生能找出那些听上去很威风很唬人的植物,再把特性起源立时三刻写出个大概,在小女孩的眼里,身影伟岸无比。   天公不作美。一直阴凉的天气,在这天突然晴空万里,烈日曝晒。走在无遮无蔽的森林公园里,热气一浪一浪袭向人身。即使拼命往树荫里凑,也无济於事。   杜启几乎被晒剩半条命,小声和妻子抱怨完这个被宠坏的任性孩子後,又凑过来对周祖望说:“狄先生对小孩真是有一套。以往这个小祖宗到了这个时候,肯定已经又哭又闹,折腾得我剩下半条命也没有了。现在居然还肯自己走路,啊,居然还在笑,简直不可思议啊!”   周祖望也被晒得不行,脑子发晕,眼前视物都不太清晰。   他勉强点点头笑了笑,表示同意,心里想:“他做什麽都很厉害的。”   杜启突发奇想:“干脆让他来哄斐斐吧!杜玥都搞得定,没有他摆不平的了。”杜玥是他女儿的全名,通常只有他对这个顽劣小孩实在头疼非常时才会这麽称呼。   周祖望苦笑了下,有些迟疑地微微摇头:“…”   杜启也觉察到自己说的无厘头,赶紧岔开话去。   周祖望心里有些惆怅。他从来就不擅和人亲近,交友通常出於被动,不能说话,更觉得举步维艰。以前不觉得是缺点,现在却非常难受。哄小孩的亲和感是天生的吧?明明是亲生女儿,却和自己疏离成这样。要说遗憾,这是最大的了。   他们几个只有杜启的妻子和杜玥戴了草帽,勉强好些。另外的男士都是直接接受日光的洗礼,汗珠大滴大滴淌下。自大学军训後,大概就没有这样长时间地暴露在烈日下过。
 杜家小公主的手里已经有了远大於6种的标本,却仍然百折不挠,誓不罢休。虽然她体力更弱,却有精神力顽强支撑,一定要找到同学炫耀的那种。小小年纪,已经有如此毅力,实在令人敬佩。   狄寒生虽然也被晒得有些难受,但他一直坚持户外运动,和这几个总呆在空调间的人还是有本质区别的。杜玥是个活泼过度的小女孩,可爱而精力旺盛。狄寒生忙於应对她,等想起来看周祖望时,心下一惊,发现他几乎没怎麽出汗。   这可不是什麽好现象。道理他不懂,但听老人说过,这样的反常反应都是生病的预兆。   狄寒生三两下哄住了杜玥,让她认识到重复别人的东西没有新意,要用自己找到的标本压过对方的,才算耀武扬威。   众人终於脱离苦难,可以从烈日下撤退。   杜启被迫背起拒绝走路的小公主。狄寒生则走到周祖望身边,有些担忧地望著他不太好看的脸色。   周祖望注意到他的关切,冲他笑了笑示意自己没事。但那个人一直有意无意地走在他的侧後。是担心他被晒昏吧?   终於出了森林公园,跑进一家开足冷气的餐厅,还没开始点餐,周祖望便觉得有些头疼。   过一会儿,可能是室内外温差太大,更有乏力心悸的感觉浮现。周祖望心想大概是中暑了。这倒是自然的结果,而且也不算毛病。他没有放在心上。   匆匆吃过饭,和杜启他们告别後,二人才坐进车子里,狄寒生便伸过手来。周祖望一愣,不知道他要做什麽。狄寒生摸索了一下,把他衬衫领口的扣子解开了。手指无意间擦过他的脖子,竟然有些凉意。周祖望才在想,寒生的手怎麽这麽凉,就听对方说:“糟糕,你又发烧了!”说著便回过身去。   看样子狄寒生又想送他去医院。但周祖望实在讨厌医院,虽然脑袋昏沈,身子绵软,还是记得一把拽住了那人的衣袖。狄寒生转头看他,便看到周祖望眼中迫切要传达的意愿。   只是中暑,养养就好了。不用兴师动众搞到上医院那麽麻烦。   周祖望怕他不明白,又抓过他手,在上面一下一下慢慢书写:“中暑体温升高,不是发烧。”   他怕狄寒生弄不明白,特意划得慢些,好让他记得笔划。   却觉得握著的手,微微有些发颤。   难道寒生也不舒服了麽?周祖望还没来得及担忧,掌中微凉的手便迅速地抽走了。   狄寒生难得没有和他争辩。他几不可闻地轻轻吐了一口气,把座椅放倒,道:“我知道了,我去买点东西。你在这里等一等。”   军训时的必备装备是人丹和盐汽水。狄寒生跑到附近便利店,也是买了这些东西。   刚才吃饭时就想要盐水。无奈餐厅饮料没有这个。周祖望一口冰水灌下去,觉得舒服许多,便没有迟疑,咕嘟咕嘟全部喝了个干净。   如果在平时,他绝对不会这样任性不顾後果。但昏昏沈沈的现在,自我克制力也下降。   等狄寒生发现时,黄花菜都凉了。周祖望已经开始闹肚子了。   跑了一个下午厕所的後果是,傍晚的周祖望身体虚弱,精神萎靡。   狄寒生看到周祖望强撑著身子,在电脑前颤巍巍地不知道在摆弄什麽,过来安慰道:“躺躺吧,过会儿吃点东西。如果只是中暑,明天就会好了。”随後又威胁,“如果明天还不好,必须去医院啊。”   周祖望苦著脸,打字道:“可是今天上课要讲的内容很重要的。我本来跟进度就吃力,再脱课,肯定跟不上了。”   狄寒生一时没跟上他思维速度,怔了怔才说:“你还要去上课?”   周祖望大力点头。   长久深藏在心里,对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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