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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路内&首发于07年第6期《收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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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水泵之王
我爸爸说过,在工厂里,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当然也要学会保护自己,遇到爆炸千万别去管什么国家财产,顶着风撒丫子就跑,跑到自己腿抽筋为止。除此以外,我必须努力工作,像驴一样干活,否则读职大的理想就会泡汤。
我说:“爸爸,你一辈子做工程师,吃屁个苦。你没资格这么要求我。”
我爸爸说:“你知道什么?我文化大革命的时候去做搬运工,搬了整整三年的原料桶。”
我说:“耶?这事儿你可没跟我说过。”
我妈‮进插‬来说:“你爸那阵子倒了大霉了,而且不敢说,说出来就要被厂里送去劳动教养。”
我说:“你现在说出来。你们厂要是敢把你送去劳教,我就弄死你们厂长。”
我爸爸还真搬过原料桶。七一年那会儿,我还没生,我爸爸当时是技术员,陪我妈去看电影,陡然看见当时的厂长和一个女科员,并且就坐在我家二老前面。我听说那时候搞男女关系都是在电影院里,黑擦擦的地方,便于偷偷摸摸,还有人一边看着《红色娘子军》一边‮淫手‬的。很不巧,厂长一扭头看见了我爸爸,我爸爸没吱声,带着我妈就溜了。这事情过了也就过了,我爸爸和厂长都仿佛它不存在似的,双方近乎默契地保守着这个秘密。半个月以后,我爸爸去仓库领材料,农药厂的仓库大得很,我爸爸在里面转悠了一圈,听见有动静,以为是耗子,就走过去察看,先是看见了两双鞋,接着看见了一条裙子,接着又看见一个奶罩耷拉在一堆角铁上。再接着,我爸爸看见了厂长和女科员。我爸爸站在他们和一堆衣服之间,觉得这件事就像做梦一样。如果你不想捉奸而偏偏两次捉到了奸,就会有类似的幻觉产生,以为自己在做淫梦。可惜,淫梦之后是噩梦,我爸爸被调到了车间里去搬原料桶,六十公斤一桶的原料,从车间这头滚到那头,每天得滚上一百多桶,差点把腰给废了。
我说:“你别说了,我今天就找人去把那厂长给废了。”
我妈说:“八百年前的事了,那个厂长后来被抓进去了。”
我爸爸说,当时要不是忍气吞声,就该被那厂长捏造一个罪名送去劳教啦。当时,一个厂长要整一个小技术员,易如反掌,只要在他的抽屉里放几块钢锭,就能以盗窃罪论处,严重的还能被判成破坏生产罪,劳教都算是轻的,可以直接被送去劳改。我爸爸做了三年的闷葫芦,别人问他哪里得罪了厂长,他就装成是个白痴一样想不起来了,这才算躲过一劫。一直到拨云见日,那厂长被群众检举,判了徒刑,我爸爸才长叹一声,从白痴又变回了正常人。
我说:“爸爸,你真不容易,搬原料桶那会儿还顺带把我造了出来,辛苦了!”我妈听了,顺手在我脖子后面拍了一巴掌。
我爸爸埋怨我妈说:“当年,要不是你闹着要去看电影,我怎么会撞到厂长?”
我妈说:“你自己笨。在仓库里看见了裙子奶罩,还非要去看个究竟。你不会跑开啊?”
我爸爸说:“奶罩上又没写他们的名字,我怎么知道又撞上了厂长?”
我爸妈要是拌起嘴来,简直是无休无止。趁这个功夫,我做了一道简单的算术题:假如让我去搬一辈子的原料桶,从一九九三年一直搬到二○三三年,在这四十年里我每天搬一百桶原料,每桶原料重六十公斤,刨去星期天在家休息,我这一辈子就得搬动七万多吨重的东西。距离倒不是很远,也就几十米。花了一辈子的时间,就是把一幢大楼挪到了街对面。这个结论无疑是很悲观的。
我受了安全科的教育,其实并不怕自己被炸死。倒B说了,被炸死是一种概率。看了展览室里的死人图片,人会产生两种错觉,一种是觉得自己明天就会有类似的遭遇,如我的化学课代表;另一种是觉得这事情横竖不会降临到自己头上,比如我。我坚信此生不可能被炸上天,然后再一片片地落下来,我认为自己会老死在某一张病床上,身边有我的儿子孙子重孙子,我既不可能是烈士也不可能是案例,我的照片绝无可能出现在全国的化工单位里。但是,另一件事情像梦魇一样缠绕着我:假如我被分配去做一个搬运工,那就没有任何概率可言了,这七万多吨的重量就是我的宿命。
后来我爸爸说,搬原料桶,如今都是农民工干的事情,绝对轮不到我这个拥有正宗高中文凭的人来做,这叫人才浪费,国家对此非常重视的。我爸爸拍了拍我忧郁的后脑勺说:“放心吧,你起码也是个钳工。”
其实,我爸爸还是不能理解一个悲观者的想法。我把这件宿命的事情想明白了,就知道,即使我做了钳工,也就是花了一辈子的时间让几万个水泵起死回生。我当营业员是一辈子数人民币,当科员是一辈子看日晷,当工程师是一辈子画图纸,都没什么意思。我这个想法不能说出来,因为实在太无趣,无趣得简直想去死掉算了。
对于工种问题,有必要再解释一下。工厂里分为两种人,一种是干部,一种是工人。在工人看来,干部是从来不用干活的,其实不是这样,比如宣传科要出黑板报,工会要安排文艺活动,财务科要做账点钱发工资,这些其实都是劳动。但在工人看来,这种劳动因为不消耗卡路里,所以迹近狗屁。尽管如此,工人还是羡慕科室里的干部,道理很简单,没有人天生喜欢体力劳动。
工人之间也分等级。以倒三班为界线,凡是需要倒班的都是‮逼傻‬,凡是上白班的都是牛逼。化工厂的维修钳工就是上白班的,这种人既看不起干部(认为干部不劳动),同时又看不起倒三班的操作工(认为操作工是‮逼傻‬)。
那时我还没有进工厂,只觉得做钳工没意思,从字面上解释,这种人每天拿着老虎钳跑来跑去,身短脖子粗,胡子拉碴一身油污。这当然是工人阶级的典型形象,是最先进的阶级,可惜九十年代这种形象已经分文不值了。我爸爸急了,说钳工是个很有发展前途的工种,退休了可以摆一个修车摊子。他说过一百遍,修车修车修车。我说:“爸爸,我要是退休了就天天打麻将,修什么自行车啊?”
我爸爸说:“学一门手艺,混饭吃,懂不懂?”
在我正式成为钳工之前,为了纠正我好吃懒做的恶习,我爸爸带我去拜访了家里的一个堂叔。据我爸爸说,堂叔十六岁出来学生意,干了三十年的钳工,两只手都变得像老虎钳一样,随时都可以掐死人。这种描述很恐怖,我爸爸可能没想到,假如我有一双老虎钳一样的手,他是不是还能那么顺利地扇我耳光。正所谓病急乱投医,他为了让我安心做工人,什么招都使上了。
我堂叔家住在戴城的西区,此地从乾隆皇帝那一代起就是贫民窟,两百年过去了,差不多还是老样子,放眼望去,全是用毛竹和油毡布搭起来的棚子。这种棚子点火就着,小风一吹能烧出二十里地。我堂叔就住在这个地方。那天我爸爸带着我穿过贫民区狭窄的道路,绕过几条小巷,经过了一个淌着黄水的公共厕所,在一间黑擦擦的房间里找到了我堂叔。他们家简直就是一个钳工窝棚:椅子是钳工班里焊成的铁椅子;桌子是钳工班里厚重的工作台;电风扇是工厂里的老货,只有风翼没有罩子的台扇,随时都能把手给削掉的那种。唯独那张床,是一张红木雕花大床,古朴苍凉,看起来像是我们家清朝的祖宗传下来的,但我爸爸说,那其实是我堂叔在六六年从别人家里抢来的。
我们还没进门,就听见一个女人高声吆喝,此人是我堂婶。我那位随时都能掐死人的堂叔正被他老婆掐着脖子从屋子里赶出来。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也是第一次看到我堂婶,前者确实五大三粗,胳膊比我的小腿还粗,拳头握起来就像一个树桩子。我堂婶的体积大概只有他的二分之一,但是,正是她掐着我堂叔的脖子,把他推出了五米远,并且哐的一声关上了门。
我堂叔用他老虎钳一样的手擦了擦脖子,扭头看见了我们。场面有点尴尬,我堂叔倒是无所谓,他拍了拍裤子上的土,带着我们去面馆吃面。
我堂叔往那儿一坐定,就露出了钳工的本色,他指甲缝里嵌着黑沉沉的油污,牙齿被香烟熏成了铁锈色,身上飘过来一阵润滑油的味道。我心想,我要是堂婶,恐怕也得把你丫给叉出来。
我爸爸说明来意,堂叔很开心,拍着我肩膀问:“小路,今年多大了?”
“二十。”我爸爸替我回答,“今天主要是来取取经,让他有个心理准备。”
我堂叔叼起一根香烟,问我:“知道钳工最重要的是什么吗?”
我不防他用这么哲学的方式提问,只好摇头。我堂叔说:“技术!技术最重要。”
我堂叔说,做钳工是很需要窍门的,比如拧螺丝,并不完全靠蛮力,再大的蛮力也拧不开一个生锈的螺丝,反而会把螺丝口弄坏,那就永远拧不出来了;比如修机床,那是非常有技术含量的,有些外国的机床,全中国都找不出一个人能修好,假如我恰好有这门手艺,那我就等于是一个外汇仓库,能给国家省很多钱;又比如设备保养,那需要很好的记性,因为设备就像女人一样,如果你同时搞二十个女人,难保上床的时候喊错了名字。我堂叔还说,做钳工最大的好处是可以捞点小外快,下班以后坐在弄堂口,摆一个修自行车的小摊,差不多可以挣五百元一个月。修自行车需要很好的技术,还得有一套工具和固定的地盘,还得时不时地往马路上洒些碎玻璃。我堂叔说,钳工就是一个技术工种,技术出众的钳工,连厂长见了都得让他三分的。做钳工还能收徒弟,徒弟得孝敬师傅,送上香烟白酒,否则什么都学不会,永远停留在二级钳工的水平上,永远拧螺丝的干活。总之,钳工比化工厂的操作工要体面,操作工要倒三班,从白天干到深夜,从日落干到日出,生物钟颠倒,吸入各种有毒气体,生出来的小孩会是怪胎。
我爸爸听他越说越离谱,就打断了他,说:“小路这次到厂里去,主要想考个职大,将来调到科室里去。”
我堂叔问道:“什么科室?”
我爸爸说:“他平时爱画画,上学的时候出过几次黑板报,说不定能去宣传科。”
我堂叔说:“宣传科好哇。”继续用手拍我的肩膀。我很想把肩膀让开,但又怕他一巴掌拍到我的面碗里,只好硬生生地受着。我堂叔说:“小路,有志气!科室里的女人皮肤都比车间里的好。”
我问他:“为什么?”
“这还用问吗?化工厂的车间里全是有毒气体啊,熏得女人的皮都皱了。”
我爸爸说:“行了行了,老六(我堂叔的小名叫老六),你先回去吧。你老婆在家跟你闹别扭呢。”
我堂叔说:“她又要闹,又要死,又不去死。‮妈他真‬的麻烦。”
送走我堂叔之后,我就笑得直不起腰了。我爸爸脸色难看。他说这个堂叔命苦,在一家牙膏厂里做钳工,该厂的牙膏质量太差,或者挤不出来,或者挤出来就成了一滩水。这种厂的效益很差,所以堂叔的收入很低,文化程度就别提了。我说:“估计平时也不怎么干活,尽琢磨女工的皮肤了。”
我爸爸说:“他修自行车手艺不错的。小路,有一门手艺在身上,就算厂里效益不好,日子还能凑合着过。这个道理你懂不懂?”
“就那样过日子也算凑合?”
我爸爸叹了口气,说:“确实也混得太惨了点。”
我爸爸也挺后悔带我去看堂叔的,这简直是给钳工抹黑,并且使我对未来的前途充满狐疑。我在堂叔身上嗅到了工人阶级的味道,在一九九二年的夏天,这已经不是什么响当当的味道了。他用着全套钳工班的家具,躺在一张年富力强时代抢来的红木大床上,他长着一双有力的大手,却被老婆掐进掐出,你可以说他是个末路的强盗,也可以说他是个倒霉鬼。我爸爸解释说,他不能代表所有钳工的命运,糖精厂不比牙膏厂,糖精是热销全球的产品。九二年的时候,他们喜欢用一个词,叫做“效益”。糖精厂的效益就很好,在那里做钳工,是一件很有面子的事。
我发给我爸爸一支烟:“爸爸,以后你千万别提什么宣传科了。”
“为什么?”
“不为什么。能做一个钳工,我已经很满足了。”
我再次见到堂叔是五年后的一个冬天,那天我骑车路过,在他家附近的马路上遇到了一滩碎啤酒瓶,车胎当场就瘪掉了。我找到堂叔的修车摊,过去打了个招呼,并且补车胎。他老了很多,背有点驼,半边头发都是花白的。他告诉我说,自己已经下岗了,靠一个小车摊维持着全家的生计。我堂婶再也不掐他了,因为她也下岗了,掐坏了他,全家都得饿肚子。修完车胎之后,我要付钱给他,他不肯收,俯在我耳边说:
“那玻璃渣子是我洒在那儿的。”
我再也没去过那一带。
我会永远记得去报到的那天,也就是安全教育的次日,我站在劳资科的吊扇下。那个吊扇把所有的热风都灌到我的脑门上,吹得我晕晕乎乎,好像要升仙一样。这种记忆由于它本身就近似于一个梦,于是它常常出现在我的梦里,被我反复磨洗,成为一个锃亮的硬块。
那天是正式报到,小噘嘴坐在办公桌后面,我站着。和我一起站着的还有六个男的,加上她,很像八仙过海。小噘嘴很不满意地说:“怎么才来了六个人?其他人呢?”
我实在很想告诉她,那场安全教育课把其他人都吓跑了,剩下的七个人都是神经异常坚强的,是敢死队,是强力意志,是他妈的查拉图斯特拉。我当时觉得这种安全教育也太操蛋了,后来才明白,倒B其实没有错,他的第一轮教育就是考验我们的神经。那些没有坚强的神经的人,那些不能死心塌地在化工厂扎根的人,迟早会闹出生产事故,害死自己,或害死别人。他们会拉错电闸,放错原料,拿错饭盒,而且这种人干了错事也不会觉得羞愧,死在他们手里的人最好自认倒霉。
小噘嘴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孩子,梳着一个马尾辫,她用一个发套套住辫子,于是这根辫子就不是尖尖的马尾巴,而是像一根圆溜溜的大红肠,挂在她的脑袋后面。我搞不清这根红肠有什么好看的,但她乐意这样,我也管不着。小噘嘴穿着厂服,不蓝不绿的那种,我注意到厂服上还有一个字母T,就在她左乳靠上的位置。为什么会有一个T?我反应过来,这是“糖精”的起首拼音。我爸的左乳有个N,那是“农药”的意思。Z是造漆厂,R是乳胶厂,L是硫酸厂,都这样。
小噘嘴从抽屉里拿出一迭资料,说:“现在给你们读一下工厂纪律。”
她照本宣科把条例都读了一遍。这本古怪的劳动纪律手册全是关于惩罚的条例,迟到早退旷工打架抽烟喝酒违章操作。她读到婚前性行为的时候脸上稍微不自然了一下。婚前性行为也要处分。后来她解释说:“这本劳动纪律手册是八五年编的,到现在没怎么改过。”最后还有超生,她说,超生必须强制人流。我心想,这关我屁事,谁敢把我送去做人流,我非宰了他不可。
我的视线越过她,朝窗外看去,我发现劳资科简直就是一个炮楼,正前方可以远眺厂门和进厂的大道,左侧是生产区的入口,右侧是食堂和浴室。在这个位置上要是架一挺‮枪机‬,就成了奥斯维辛的岗楼,或者是诺曼底的奥马哈海滩。这个位置实在是太好了,是整个工厂的战略要地。很多年以后,我遇到个建筑设计师,他向我说起监狱的设计,最经典的是圆形监狱,岗哨在圆心位置,犯人在圆周上。这种设计方式非常巧妙,没有视觉死角,而且犯人永远搞不清看守是不是在看着他。一说起这个,我就想到了化工厂的劳资科,我虽然没见过圆形监狱,但我见过劳资科,确实很厉害,没有人能逃过他们的眼睛。
那天,我想着想着就走神了。小噘嘴说:“路小路,钳工班。”
我问她:“你讲什么?”
小噘嘴不耐烦地说:“分配工种你走什么神?你去钳工班报到!”
我心想,爸爸,你的香烟和礼券没白送,我就指望着你把我送到化工职大去啦。
散会之后,小噘嘴把我留了下来。小噘嘴说:“路小路,我在读劳动纪律,你怎么可以不认真听呢?你这种小学徒是很容易犯错误的,不要把工厂当成自己家。噢,当然,爱厂如家也是应该的,但是不可以像在家里一样自由散漫。你是普高毕业的,成绩又很差,本来应该和他们一样去做操作工,但是分配你去做钳工,不用倒三班,这是很不错的。你要珍惜这个机会。”
我说:“是,科长。”
小噘嘴说:“我不是科长,胡科长开会去了,让我代办这些工作,读劳动纪律。”
我说:“劳动纪律手册发下来看看就可以了,对吧?”
小噘嘴说:“劳动纪律手册,人事科可以发下来,劳资科就必须读给你们听。这是厂里的规定。”我听了这话,搞不清所以然,假装搞懂了,频频点头。我觉得她年纪不大,就这么教育我,很不应该。但我天生喜欢被小姑娘教育,最好温柔一点,再温柔一点,你可以说我犯贱,作为一个钳工学徒我也只有这么点爱好了。
后来我问我爸爸,人事科和劳资科有什么区别。我爸爸说,人事科是管干部的,劳资科是管工人的。好比我是一个学徒,就得去劳资科报到,而大学生是干部编制,就得去人事科报到。从字面上就能看出来,人事科管的是“人”,劳资科管的是“劳”。我爸爸说,干部的文化程度比较高,可以读懂那些劳动纪律,工人反之,就得一条条念给他们听。道理简单得很,不应该想不通。
“这算不算搞歧视?”
“等你混上干部编制,你就不觉得是歧视了。”
化工厂分为两部分,东边是生产区,全是车间,西边是非生产区,包括科室大楼、工会小楼、澡堂、食堂、宿舍、机修车间,还有花房和一个硕大的车棚。生产区与非生产区之间的区别在于禁不禁烟。在生产区里抽烟会被课以重罚,屡犯者按警告处分直至开除不等。
钳工班在生产区的外围,那里可以抽烟,这也是钳工们自豪的因素之一。
我回忆起钳工班,那是一个铁皮房子。关于铁皮房子的量词,我花了十年时间也没能想明白,用“幢”或“栋”,似乎太雄伟了,用“间”又太小。简而言之,那是一个用铁皮焊出来的房子,大约有三百平方,铁皮房子里有几张厚重的工作台,台沿上安装着几个台虎钳。除此之外,还有一台车床、一台刨床、一台钻孔机。东北角上是用三合板挡起来的一个休息室,工人在里面换衣服,抽烟,打牌。
我去钳工班报到,手里还拎着新发的劳保用品,两套工作服,一双劳动皮鞋,四副纱手套。进门之后,听见哗啦啦一阵巨响,有一块铁皮屋顶被风吹走了,它像一个脱了线的风筝遥遥而去,在天空中快乐地翻滚着,越飞越高。有个老工人目送着这块大铁皮说:“不知道哪个倒霉的会被它砸中。”
我问他:“师傅,这儿是钳工班吗?”
他说:“你新来的?去里面报到吧。”
我拎着劳保用品往里走。一群泥猴一样的工人叼着香烟,坐在那里审视我。后来我见到钳工班的班组长,他是个言辞木讷的红脸大汉,他说他叫赵崇德,旁边的工人就大声说:“小子,你叫他德卵。”
我冲着班组长鞠了个躬说:“赵师傅。”
他低声说:“我们这里都叫卵,你就随大伙一起叫我德卵吧。”接下来他分别向我介绍了大卵、小卵、石卵、马卵、炳卵……最后一个是歪卵,此人是个朝左的歪头,叫“歪卵”是象形的意思。工人们扶了扶他的歪头,对我说:“歪卵师傅是做刨床的,他刨出来的东西从来都是歪的。一年出多少废品,连他自己都数不清。”歪卵听了,朝上(严格地说是朝左上方)翻了个白眼,嘴里吐出一连串的脏话。工人们哈哈大笑,对我说:“不要歧视歪卵师傅,他看上去是做刨床的,其实是我们这里的文工团。”
我当时想,本人姓路名小路,如果叫路卵,不知道是可笑呢还是可悲。可是工人们又告诉我,新来的学徒工,暂时没资格称“卵”,这算是让我松了口气。我问德卵:“这里哪一位是我师父?”
德卵说:“你师父请病假,下个礼拜才能来上班。你先干点别的吧。”
“我干什么?”
“你去挑水吧,把地上洒一洒。”
我读过一个剧本,叫《热铁皮屋顶上的猫》,说实话,铁皮屋顶是够那只猫喝一壶的了。这种材料制成的房子,典型的冬凉夏暖,夏天就像是撒哈拉沙漠,恨不得脱得就剩一条兜裆布,到了冬天,这房子又变成了一个到处漏风的冰窖,飞快地把身上的热量吸走了。总之,厂里的野猫从不到这个地方来,猫才没那么傻呢。
整个钳工班的人就生活在这里。夏天没空调,只有两个生了锈的电风扇,把热风往人头上灌,吹得人昏昏欲睡。这时就需要去挑水,把一桶又一桶的水倒在地面上,咝的一声,两分钟就干了。对付如此酷热,只有不停地洒水降温。
冬天略微好过一点,可以点起火炉烤暖。火炉是用柴油桶改制的,有一根铁皮烟囱,直通到屋顶上。烧火炉需要大量的燃料,煤油、木柴、废轮胎都可以,实在没有了就烧报纸杂志。这些燃料都不是现成的,得自己去找。
学徒工的任务很简单,夏天洒水,冬天捡燃料。
我去钳工班报到的那天,没遇到我的师父,其他工人师傅让我挑了一上午的水,下午就让我背着一个小竹篓子在厂区里找燃料。师傅们说,天太热,得洒水,与此同时必须未雨绸缪,把冬天的燃料准备好,这些燃料在寒冷的季节里非常抢手,夏末秋初就得开始囤积。师傅们对我说:“反正你闲着也是闲着。”
我背着竹篓在厂里漫无目的地晃悠,像农村里捡粪的孩子。由于这是我的第一份差使,起初并不觉得特别悲凉,相反还激起了我的兴趣。我发现,在所有的燃料中,废橡胶和煤块是一等品,木柴是二等品,报纸是三等品,等而下之的是破布头碎纸片。我捡破烂的时候,厂里的阿姨会突然叫住我:“来!小学徒!来!”我屁颠颠地跑过去,阿姨从口袋里掏出一颗糖,剥开,把糖塞进自己嘴里,把糖纸扔进了我的背篓里。我就这么成了个流动的‮圾垃‬箱,谁叫我,我就得跑过去。有一次,一个阿姨在女厕所门口喊我,我瞄了她一眼,没敢过去,怕她把草纸扔在我背篓里。
后来厂里的清洁工来找我,清洁工说:“兄弟,你不能连废纸都给我捡走啊,你再这么捡下去,全厂的清洁工都该失业了。”
清洁工的话让我的自尊心像玻璃一样碎掉了。我想起我爸爸说的,我好歹也算是高中毕业的人才,怎么就成了个捡破烂的呢?那几天回到家,我爸爸问起工作上的事情,我就说,我干得挺好的,正在学修水泵。我爸爸疑惑地问:“你刚干了两天就让你学修水泵,不会吧?”我问他:“那我该干什么?”我爸爸说:“你应该扫地擦桌子,去水房泡开水,给师傅擦自行车……”
我心想,爸爸,你无论如何想不到我在捡破烂吧?这他妈就是你给我找的工作,我要是靠捡破烂能捡进你那个化工职大里去,我就把脑袋输给你。
关于捡‮圾垃‬的种种,我没告诉别人,实在是觉得丢人。我在厂区里转悠的时候,经常看见同一届的学徒工,拎着六个热水瓶笑嘻嘻地从水房出来,健步如飞往班组里跑去。附近的阿姨看见他们,就说:“新来的学徒工呶,长得真帅。”然后她们又看见了我,冲我喊道:“捡‮圾垃‬的小学徒,过来!这儿有废报纸!”
我二十岁那年,把这件事称为一生中最黑暗的遭遇。小时候我曾在‮圾垃‬筒里捡到过一只皮球,视为珍宝,我用路边的积水把这只皮球擦干净之后,忽然有个同龄小孩站在我面前,他穿着奶白色的西装短裤,小小年纪居然梳了个分头。分头阴着脸说,这个皮球是他的,并且动手来抢。我使了个绊,把他摔进水塘之后撒腿就跑,身后传来他的哭嚎声。后来分头认准了我,隔三岔五跟我我屁股后面唠叨,我的皮球我的皮球我的皮球。我返身回去抓他,他就狂奔而去。直到有一天我没了耐性,把那个皮球还给了他,皮球已经破了。我说:“皮球还你了,‮妈他你‬的别再跟着我了。”分头接过皮球又是一阵嚎哭,我走过去给了他一个大嘴巴,他居然不嚎了,瞪着一双无辜的眼睛看着我,好像我是个怪物。我二十岁捡‮圾垃‬的时候,开始怀疑,这是我多年前捡皮球、干坏事的报应。
我捡了一个礼拜的‮圾垃‬。后来,我师父老牛逼出现在我面前,他简直就是个天使,照亮了钳工班漆黑油腻的工作台。老牛逼对德卵说:“我的徒弟怎么可以去捡‮圾垃‬?”他把我的背篓扔在了德卵的徒弟面前,径自带着我去修水泵了。德卵的徒弟叫魏懿歆,他的名字对工人师傅来说太恐怖,既不会读也不会写,笔划多得数不清,也不知道他爹妈是怎么想的,简直是存心刁难工人师傅。德卵写工作报告的时候非常头疼。工人师傅嘲笑他说,你把名字写完,老子一泡屎都拉干净了。魏懿歆大专毕业,学的是机电,在钳工班也算是下车间实习。这人有点结巴,见了老牛逼总是吓得说不出话来。从此以后,就由机电专业毕业的魏懿歆负责捡燃料,而普高毕业的路小路居然可以去修水泵。我也搞不清,这算不算人才浪费,反正我是再也不想干这个活了。魏懿歆是个很认真的学徒,他捡燃料简直到了痴迷的程度,一筐一筐地往钳工班运燃料,冬天还没到,已经囤了一房间的木柴和报纸,还有两百斤优质煤,全是从锅炉房偷来的。直到有一天被锅炉房的师傅发现,一巴掌拍掉了他两个臼齿,才阻止了这种疯狂的行为。
我师父老牛逼是工厂里的名人。别人告诉我,能做老牛逼的徒弟,是我一生之中的大幸。整个钳工班都以“卵”字作为后缀,只有他是“逼”,这说明他非常厉害,睥睨群卵,不可一世。我现在三十岁,活得已经有点腻了,因此歪理越来越读多。我开始明白,人生的幸事不多,比如说,有个好丈母娘是幸事,有个好邻居是幸事,老板和老婆都不算。这是因为,丈母娘和邻居都不是你自己能选择的,运气不好会酿成长期的折磨。有一个好师父也是幸事,道理是一样的,师父不是我自己能选择的。
我最初见到老牛逼的时候,他倚在一台车床上,和一个四十多岁、磕着瓜子的阿姨聊天。他对阿姨说:“你知道吗?金条要大,元宝要小!”阿姨听了,脸上红扑扑的,用粉拳捶他。老牛逼就诡诡地笑了起来。
金条和元宝是工厂里的黑话,我听不懂。后来去修水泵的时候,我悄悄问他:“师父,您说那金条和元宝,到底是啥意思?”
老牛逼哈哈大笑,用手指给我做了个比方,他把右手的中指伸到我面前说:“看,这就是金条。”他又把左手的食指和大拇指圈成环状,伸到我面前,说:“见过元宝吗?这就是元宝。”然后他就把金条伸进元宝里面,进进出出比划了一下。我当时拍了拍脑袋,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其实只能说,我对金条的了解远远大于元宝,元宝只是存在于我的想象中,我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只是为了让老牛逼相信,我是一个很有领悟力的孩子,教我修水泵那算是找对了人了。
工厂里认师父,也有一个拜师仪式,就是送香烟。我塞给老牛逼一条红塔山,他笑纳了,从此对我很照顾,把厂里所有的黑话都解释给我听。只有听懂黑话,才能从学徒晋升为老油条。
老牛逼五十多岁,头发花白,长着一个万众瞩目的狮子鼻,他干活的时候鼻翼会暴涨出来,这时候他的鼻孔里可以轻易塞进去两个大红枣。当然我也就是想想而已,绝不会真的这么干。他带我去修水泵,各个车间的阿姨站在路边喊他:“老牛逼!又带徒弟啦?”
老牛逼喊道:“黄花小伙子!借给你过瘾吧!”
阿姨喊道:“留给你老婆过瘾吧!”
我听了这话,嘴里就犯嘀咕。老牛逼问我,你在嘀咕什么。我说,妈的,老阿姨。老牛逼就很严肃地告诉我,不要歧视老阿姨,在工厂里要是得罪了这些阿姨,那就倒了大霉啦。我说我知道的,我们学校里以前有个总务处的阿姨,她患有严重的更年期综合症,总是脸色潮红,嘴唇像抹了口红一样鲜艳夺目。她的把戏就是查卫生的时候戴一副白手套,往窗框上一抹,手套上若有一点脏的,就让我们重新擦。我们对这种做法很不满意,她就说,窗框要擦到我们能用舌头去舔,那才算是擦干净了。这种说法很无理,不如直接用舌头把窗框舔干净算了。我们又不是做鸭的,练那么好的舌功也是浪费。
我对四十多岁的老阿姨天然地抱有恐惧感,就像我对二十岁的姑娘天然地抱有好感。我不了解老阿姨,孔子说“不知生,焉知死”,我连小姑娘都不了解,老阿姨当然就更神秘了。
老牛逼向我具体解释了“阿姨”。老牛逼说,厂里管那些已婚已育三十五岁以上的女性叫老阿姨,三十五岁以下的已婚女性叫小阿姨,统称阿姨,这和家里做保姆的阿姨是两回事,更不是我妈妈的妹妹。当然,并不是所有已婚女性都能计入阿姨的行列,就是说,她至少得有点女人的味道,哪怕是残存的、些微的、装出来的。假如是一个嘴唇上有胡子、腰围接近水桶的女人,那不叫阿姨,叫老虎。好比我说的那个总务处阿姨,她其实就是老虎。两者的区别是,阿姨只会朝你翻白眼,斗斗嘴,捶捶粉拳,老虎则是凑到面前一口唾沫吐过来,还会大哭小叫,抓女人的头发,揪男人的睾丸。老牛逼说,认清阿姨和老虎,对我的生命财产很有好处。
厂里的女人,就这么被他分为小姑娘、小阿姨、老阿姨三种规格,“老虎”在此规格之外,属于劣质产品。他还说,所有的小姑娘都会变成小阿姨,小阿姨会变成老阿姨,这是自然规律。
老牛逼说,阿姨得哄着,她们会和我发生长期的关系。我想不通,我这个年纪凭什么会和阿姨沾上边。老牛逼说,现在当然不沾边,可是等我在工厂里年复一年地干下去,变成一个中年钳工,身边那些小姑娘也就晋升到阿姨行列中去了。到那个时候,新来的小姑娘是绝不会和我说话的,我唯一的娱乐就是找同龄的阿姨,说一段黄色笑话,然后等着她们来捶我。
当时我听了他的话,闷闷不乐,像只瘟鸡。我师父老牛逼早就预见到了我会有一个枯燥的中年,只有阿姨才是唯一的雨露。想到这个,我就很绝望。老牛逼给我的启示是,我必须马不停蹄地在厂里跟各种小姑娘打交道,与她们混熟,可以敲敲肩膀拍拍胳膊,说几句黑话而不至于被她们吐一脸口水。我会和她们一起进入无耻的中年,过过干瘾,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虽然很没劲,但至少不会显得特别的悲惨。
我师父老牛逼之所以成为厂里的名人,并不是因为他喜欢泡老阿姨,而是因为他打过车间主任。
我堂哥也打过车间主任,他把一个瘦猴一样的车间主任打成了猪头,还在他耳朵上咬了一口。农药厂的保卫科找我堂哥谈话,他进了保卫科把衣服一脱,露出了胸口的刺青,是一幅哪吒闹海。哪吒三头六臂,脚踩风火轮,手提火尖枪,完全临摹‮海上‬美术电影制片厂的那部动画片。保卫科的人看到这个刺青,没多说什么,放他回家了,过了两天他们把我堂哥给开除了。
老牛逼打车间主任,据说是八十年代初的事,也不知是哪里得罪了他,他走到车间主任办公室里,抡起一个烟缸,朝车间主任脑袋上拍了三下。这三下把车间主任打成了脑震荡。车间主任醒过来之后,托人给老牛逼送去了一条牡丹牌香烟,事情就这么了结了。
人人都讨厌那个车间主任,只是没人敢去拍他而已,老牛逼因此成了全厂的英雄。当时老牛逼四十来岁,正是在厂里打人的好年纪,辈分和拳头都够大的。后来我做了他的徒弟,他快六十岁了,即将退休,肌肉开始萎缩,而且老花眼,已经打不动人了。而我还是个学徒,辈分不够,胳膊再粗也是枉然,打人的下场就是被开除。我和老牛逼在一起,假如取短舍长,连苍蝇都拍不死一个,假如取长补短,就能打遍全厂无敌手。当然,这只是我的想法而已,我二十岁的时候遇到一个敢于打车间主任的师父,心里难免会发痒。可惜,我最终只是陪着他,拆了很多出故障的水泵,见识了很多姿色阿姨而已。
我曾经很仰慕地对他说:“师父,你那么牛逼,敢打车间主任。”
老牛逼说:“这不稀奇,最牛逼的是拉电闸。”
“怎么拉电闸?”
“厂里扣你奖金,你去把电闸拉下来,所有的车间都停产。”老牛逼说,“这个最牛逼。”
“你拉过电闸啊?”我联想到农药厂的阿三,这个猪头造个谣就被抓进去劳教,拉电闸必定是判刑无疑。
老牛逼说:“我没拉过电闸,有人拉过。”
“抓进去了?”
“没有抓。敢抓他,他就敢把厂长办公室给炸了。”老牛逼说,“厂里牛逼的人有很多的,又不是只有我一个。”
后来我知道,老牛逼最牛的不是打人,也不是玩弄老阿姨,他真正的本钱是技术,全厂五百多个水泵,没有他不会修的。除此之外,他还会修自行车、助动车、各类机床,甚至是食堂里造面条的机器。七九年的时候他是全化工局的维修技术标兵,把一台日本进口的真空泵给修好了。后来他拍伤了车间主任,自己也忽然变成了一个傻子,什么机器都不肯再修了,但凡出故障的水泵在他手里一律报废掉,换新的。厂里知道他技术好,耍牛逼,拿他没辙。技术是一个工人的资本,假如像歪卵师傅那样,脖子直不起来,刨出来的铁块全都是朝左歪的,同时又不敢豁出去炸厂长办公室,这就没有任何耍牛逼的机会,只能做一个钳工班的文工团,被人嘲笑到退休。
我们所修的水泵,大部分在泵房里,由阿姨们看守着的。泵房里有几个按钮,通常按绿色的就会使水泵转起来,按红色的它就停了,每天的工作就是按了红键按绿键,周而复始,非常轻松。假如是发达的资本主义国家,这种工作通常是由电脑程控完成的,不需要阿姨来操作,劳动力解放之后,阿姨们就回到家里去做全职主妇。但这是欧美国家的办法,九二年,在我的化工厂里,只有财务科摆着两台电脑,大部分人还搞不清计算机和计算器的区别。
看守泵房的工作,就像医院里的护士,只能由女的来做,这是厂里不成文的条例。假如由一个男的去干这个,大家就会怀疑他是个残疾。
泵房都在生产区里,不起眼的角落里,有一个小小的工作间,总共不过四个平方的空间,放着一把椅子和一张桌子,桌子上有一门‮话电‬,没有拨号键。这种‮话电‬机无法打外线,只能通过总机呼叫厂里的某个分机。另外还有几张报表,填写每个水泵的运转状况。水泵就在工作间外面,水泵要是坏了,阿姨们一个‮话电‬挂到机修车间,机修车间的调度员再把‮话电‬挂到钳工班,这时候,我的工作就开始了。
老牛逼第一次带我去修水泵,他揣着一把扳手,对我说:“跟我走。”我跟着他进了生产区,绕过两个车间,钻过一个小门洞,七拐八弯来到一个贮槽后面,这里有一个工作间,门开着,有个阿姨靠在门框上对着我们招手。这个地方阴森森的,除了机器的轰鸣,再也听不到别的声音,也不会有人走过。我心想,这不太像是修水泵,倒有点像是去嫖娼。
阿姨说:“老牛逼啊,东边那个水泵坏掉了。”
老牛逼说:“你怎么像个白毛女,缩在里面不出来啊?”这又是黑话,我已经懂了,白毛女就是被强奸过的意思。阿姨听了,冲出来拧老牛逼的嘴,一边拧一边问:“咦?新收了个徒弟?”
老牛逼对我说:“去把螺丝拧下来。”我揣着扳手去找那个坏掉的水泵,把老牛逼和水泵阿姨留在了身后。
水泵通常是用四个拇指一般粗的螺栓固定在基座上,我的任务是把那四个螺帽卸下来。大多数螺帽因为年深日久,加之地面潮湿,已经锈成了一块铁疙瘩。我把扳手套上去,开始发力撼动它。这个动作,和划桨一模一样。我后来认识一个英国人,是剑桥大学划艇队的,差点就去参加了‮运奥‬会,说起这门高尚运动,他很自豪地捋起袖子,给我看他的肱二头肌,丰满光滑简直就像小半个地球仪。我也捋起袖子给他看我的肱二头肌,并不比他逊色多少,把英国人看得很开心,问我玩什么运动。我说,我玩的是锈螺丝。英国人没听明白,以为我说的是Show&Rose。
那天我在那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拧螺丝,费了九牛二虎的力气,拧下来三个,最后一个螺帽简直像是狗操X,套在那根螺栓上,死也不肯下来。我往肺里吸进去足有两公升的空气,脖子上青筋爆出,四肢肌肉绷紧,上下臼齿磨得嘎吱嘎吱响,好像是要射精的样子。最后一发力,嘎嘣一声,我向后倒去,螺栓竟然被我拧断了。
我在地上打了个后滚翻,爬起来,拎着螺栓去找老牛逼,他正在工作间里陪阿姨嗑瓜子。我把螺栓往桌子上一扔,老牛逼皱着眉头说:“怎么搞的,螺栓断了?”
我说:“我也没办法。它就是断了。”
老牛逼说我是生犊子,干活光凭一股子蛮力,不讲究技术,就会拧断螺栓。我想起我堂叔说过的,钳工是技术工种,没技术的人连螺丝都拧不下来,原来这话是真的。
拧断了螺栓是很麻烦的,得用气割枪,把残余的螺栓从基座里割出来,再装上一根新螺栓。此事不用我来做,我只管拧螺丝就可以了。这种意外是很偶然的事情,我卸过两三百个水泵,统共也就碰到了这么一次,但我无论如何想不到,那个水泵阿姨竟然因此把我记住了,还到处散播,“老牛逼新收的徒弟是个生犊子,一上手就把螺栓给拧断了。”其他水泵阿姨听了,也把我给记住了,我去卸水泵的时候,她们就会特地关照我说:“小路啊,拧螺丝的时候当心点啊,别把螺栓给拧断了。”她们凑到我身边看着我拧螺丝,把脸上的雪花膏气味灌进我的鼻孔里,搞得我只想打喷嚏。
把水泵卸下之后,会有农民工用扁担挑着一个新水泵过来,钳工负责把新水泵装上去,农民工就把有故障的水泵挑到钳工班去。水泵有很多种,最重的那一种,得八个农民工才能挑起来。
这样的农民工在厂里被称为“起重工”,这种强体力劳动正式工都不肯干,就找郊区的农民来干。后来郊区的农民也不干了,就找县里的农民来做,再后来,县里的农民也找不到了,厂里的起重工全都成了外省民工。
据说,人老了以后做梦,都是关于往昔的。人老了就没有未来了,即使在梦里也看不到未来。我三十岁的时候经常梦见往昔,拎着一个扳手,迤俪走向厂区深处的泵房,那里有一个阿姨和一台坏掉的水泵在等着我。梦里的我心情平静,一点也不觉得委屈。
我想不起十年前自己是以什么心情去拆那些Show&Rose了,我也忘了那些阿姨具体的相貌,四十多岁的女人在我印象中都是差不多的。只有一次,我记忆深刻。那次,我独自去糖精车间拆一个水泵,走进工作间,觉得很诡异。那个阿姨把四平方的工作间布置成了一个温馨的闺房,有橙黄色的台灯,淡蓝色的布幔,椅子上是米老鼠的坐垫,最恐怖的是,她不知从那里搬来了一张折迭床!阿姨斜躺在床上,瞄了我一眼,说:“二号水泵坏了,你自己去修吧。”
我把螺丝卸下来之后,又跑进工作间,背对着阿姨打‮话电‬,叫起重工来扛水泵。趁这当口,阿姨问我:“你多大了?”我对着‮话电‬喊:“喂!喂!起重工吗?你们他妈的怎么还不过来?”墙上挂着一面小镜子,通过镜子我看见阿姨撇着嘴,懒洋洋地翻了个身,不理我了。
我把这事情说给老牛逼听。老牛逼问我:“她长什么样子?”我形容说,浓眉,卷发,血红嘴唇,还这么斜躺着。老牛逼说,那不叫斜躺,准确的说法是贵妃躺,两腿并拢,把手撑在腮上,如果两腿叉开那就不是贵妃躺了,而是潘金莲躺。我翻着眼珠回忆了一下,说:“腿倒真是并拢的。”
老牛逼说:“那个女人叫阿骚,要离她远一点,她腿并拢的时候还好一点,要是叉开了,全厂的男人都顶不住。以后糖精车间的水泵就让魏懿歆去弄吧。”
“魏懿歆会不会出事啊?”
“你放心,阿骚不喜欢结巴男人。舌头短,够不着。”
关于修水泵,还有一些细枝末节可说。
坏掉的水泵挑进钳工班里,被扔在角落,凑个黄道吉日,拆开了统一检修。据我所知,修好的并不多,其实钳工们根本懒得去修它们,每隔几个月,废品仓库的人过来清点一下便全都收走了。
我爸爸有时候会问我:“小路啊,你的水泵修得怎么样了?”我只好糊弄他:“这两天在学修真空泵。”他就对我说一大堆真空泵的工作原理,最后加了一句:“学会修水泵,跑到哪个化工厂都有饭吃。”
有一天,我指着钳工班里大大小小的水泵,对老牛逼说:“师傅,你什么时候教我修水泵?”
老牛逼说:“学这个有什么用?你还是帮我去管自行车摊吧。”
我说:“师父,你总要教我点什么吧?不然等我满师了,跑出去什么都不会,你也不见得有面子啊。”
老牛逼说:“你修好了水泵又怎么样呢?会给你加奖金吗?”
我说:“不会。”
老牛逼说:“那你修不好水泵又怎么样呢?会把你辞退吗?”
我说:“也不会。”
老牛逼拍了拍我的肩膀说:“所以你还是去帮我看自行车摊吧。”
事隔多年,我想起老牛逼那一身松垮垮的肉,眯着眼睛看水泵的神态,以及他横着走路的样子,我总觉得他像个哲学家。后来我想明白了,一个人干了四十年的钳工,揍过车间主任,修过无数台水泵,既不尊重女人也不尊重知识,他就会变成一个哲学家。
九二年的时候厂里派了几个干部到钳工班来,说是要考我的技术,评职称。钳工的最低级别是二级,再往上是四级,最高八级。干部们问老牛逼,你徒弟能考几级?老牛逼说,四级没问题。我当时吓得冷汗直流,他们要是扔一个水泵给我,除了拧螺丝,我再也不会干别的了。结果,干部们扔给我一坨铁块,说把这个铁块锉成一个立方体,就算我通过四级考核了。我拎起铁块,拿起锉刀,挥汗如雨地干了六个小时,把拳头大的一块生铁锉成了方不方圆不圆麻将牌一样大的东西,干部们捏着这块东西,问老牛逼:“这好像不行吧?”老牛逼说:“你说不行?你看歪卵刨出来的铁片,有几根是直的?”干部听了就说:“算了,反正我们厂的钳工也就是拧拧螺丝而已。通过了!”我暗骂那个干部,操,你早知道拧螺丝就可以,何必让老子锉了六个钟头的铁块呢?
通过了四级考试,我就涨工资了。我曾经对张小尹夸口说,我这辈子也考过四级,不是四级英语,而是四级钳工。这当然是个笑话。我的抽屉里还有四级钳工证书,贴着我的照片,是厂里一个业余摄影师拍的,背景是一块红布,我穿着不蓝不绿的工作服,头发蓬乱,脸色苍白,眼神茫然,一个门牙嵌在下嘴唇上,好像马上就要拉出去枪毙的样子。这种丑态不能怪我,那王八蛋摄影师实在太业余,我屁股还没坐到凳子上,他快门已经按下去了。
第一章&悲观者无处可去
在去往终南山的路上
天色渐亮,暮色渐沉
他不知终南山的鸟儿们
四季里只睡了这一夜
——张小尹《终南山》
张小尹和我一起坐在路边。她说:“路小路啊,你说说你从前的故事吧。”
这一年我三十岁,我很久没有坐在马路牙子上了,‮海上‬人管这叫街沿石。这姿态让我觉得自己还很年轻。我对张小尹说:“你去给我买一杯奶茶,我就开始讲故事。”我爱喝路边的奶茶,我也很爱‮海上‬的高尚区域,马路牙子相对比较干净,奶茶的味道也很正宗。在我年轻时住过的那座城市,马路边全都是从阴沟里泛出来的水,街上没有奶茶只有带着豆渣味的豆浆,这都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事情,但我照样在那里生活了很久。
张小尹是地下诗人,她把诗贴在网络论坛上,后面跟着一‮股屁‬的帖子。我也跟帖,夸她写得好。我们两个刚认识的时候,她很能走路,沿着中山西路风生水起地走,我在她后面跌跌撞撞一路小跑,觉得自己像个残废。等我们同居之后,她忽然又变成了一个不爱走路的人,走着走着就把手扬了起来,嗖地跳上一辆出租车。
我像她这么大的时候,马路上的出租车很少,口袋里的钱也不多,坐出租车就成了一件很奢侈的事情。那时候和女孩子逛马路,会用一种很温柔的口气说:“我们还是走走吧,一起看看月亮。”一走走出五里地去。那时候的女孩子也很自觉,没有动不动就坐出租车的,她们通常都推着一辆女式自行车,恋爱谈完了,就跳上自行车回家去,也不用我特地送她们。
那是九十年代初的事情,那时候我二十岁,生活在一个叫戴城的地方,那里离‮海上‬很近。九十年代一眨眼就过去了,我的二十岁倒像是一个没有尽头的迷宫。有时候就是这样的,那些实际的时间与你所经历的时间,像是在两个维度里发生的事情。
我对于爱走路的女孩有一种情结,我在中山西路上对张小尹说:“我们谈恋爱吧。”后来就谈恋爱了。恋爱之后,她再也不愿跟着我一起走路,而是爱着各种各样的交通工具。我这个情结算是彻底破灭,不过,事情不算很糟糕,张小尹不爱走路但她爱写诗,写诗的女孩是我的另一个情结。
我当然不可能要求一个女孩又能写诗又能做菜,又聪明又漂亮,还得是个走路一族。这个要求太高了,我对女孩没什么要求的,人品好一点就成了。张小尹说:“我不要听你说人品,我人品很好的。我要听你讲以前的故事。”张小尹是所谓的80后,她爱听一些稀奇古怪的故事。
好吧,就像你的大学时代是在图书馆和网吧里度过的一样,那是二十一世纪初吧,那就是你的青春最香甜最腐烂的年代。我呢,恰好香甜腐烂在上个世纪的九十年代初。我想,带着果子的香味而腐烂是一件多么开心的事情,多么明媚,多么鲜艳。
在这个故事的开始,我模仿杜拉斯的《情人》说:该怎么说呢,那年我才十九岁。或者模仿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说:很多年以后,路小路坐在马路上,想起自己刚进工厂的时候……
我想,我要用这种口气来对你讲故事,像面对一个睽违多年的情人。我又想,如果这些故事在我三十岁的时候还无处倾诉,它就会像一扇黑暗中的门,无声地关上。那些被经历过的时间,因此就会平静而深情地腐烂掉。
我对张小尹说,我二十岁那年的理想,是在工厂的宣传科里做个科员。张小尹一听就乐了:宣传科啊?那不就是画黑板报吗?
黑板报不用天天画,大部分时间,宣传科都很清闲,什么都不用干。出了生产事故,有人不小心死了,或是不小心被机器切下来一条胳膊,宣传科就出点安全知识黑板报。有人生了第二胎,或是不小心未婚先孕了,宣传科就写点计划生育小知识。就这么点事情,一共有十来个科员轮流干。
当时我的理想就是:每天早上泡好自己的茶,再帮科长泡好茶,然后,摊开一张《戴城日报》,坐在办公桌前,等着吃午饭。宣传科的窗台上有一盆仙人球,天气好的时候,阳光照在仙人球上,有一道影子像个日晷,上午指着我下午指着我对面的科长,午饭时间它应该正好指着科室的大门。如果你每天都有耐心看着这个日晷,时间就会非常轻易地流逝。
这只是我的想象,我没有在宣传科干过,别人说我学历不够,只能去做工人,而且是学徒工。这种人在厂里的地位非常低,在食堂排队打饭得给‮师老‬傅让先,在厕所排队拉屎得给‮师老‬傅让坑,吃不上热饭也就算了,屎要是拉在裤子里那就糗大了。但我照样在工厂里生活了很久,为什么不离开它,我自己也说不清楚。
其实,在宣传科里看日晷,是件非常不浪漫的事。那时候有女孩子问我:“路小路啊,你的理想是什么啊?”我就说,我要当个诗人。我心里想去宣传科,嘴上说的却是想做诗人。为此我也写一点诗,拿给女孩子看。她们看了之后说,很有李清照的韵味,我听了这种表扬居然还觉得高兴。她们又说,路小路,你这么有文采应该进宣传科啊。这句话点了我的死穴,我只好说,学历不够,看样子做诗人比进宣传科容易。
我说,理想这个东西,多数时候不是用来追求的,而是用来贩卖的。否则,我二十岁的时候,怎么会对那么多的姑娘说起我的理想呢?当时我是学徒工人,干体力活的,按理说,这种人天生没理想,脑子像是被割掉过一块。我当时为什么会有理想,自己也说不清,大概割得还不够多吧。
张小尹快活地说:“小路啊,你现在很失败,你既没当成诗人也没当成科员!”说完,她把喝空的奶茶杯子放在了我的头顶上。
我读中学的时候,数学成绩很差,解析几何题目做不出来,看见象限上的曲线只觉得像女人的‮房乳‬和‮股屁‬。我把这个想法告诉了同学,同学嘴贱,就去告诉了数学‮师老‬。数学‮师老‬说:“路小路的人生观有问题,只有悲观的人才会把曲线看‮人成‬体素描。”以后他每次在黑板上画曲线,都会意味深长地看我一眼。
对我来说,数学‮师老‬的话像个谜语。中学的政治课上讲的都是主观客观、唯心唯物、剩余价值之类的问题,马列主义哲学一般不讲悲观和乐观,所以我搞不明白。起初我以为数学‮师老‬在嘲笑我,我们那个中学是普通高中,用的课本都是乙级本,有人说读这种课本想考上大学就像用柴油发动机想飞上月球,完全是一纸荒唐梦。我们学校的毕业生,大部分都是去工厂做工人,比较高档的是去做营业员,当然也有在马路牙子上贩香烟的。这种学校的数学‮师老‬,你能指望他说出什么金玉良言呢?
当时我的选择是:第一,去参加高考,然后等着落榜;第二,不参加高考,直接到厂里去做学徒;第三,不去做学徒,直接到马路上去贩香烟。我爸爸经常教育我:“小路,你要是不好好学习,以后只能到马路上去贩香烟了。”每逢这种时候,我就会反问他:“爸爸,我要是好好学习呢?”
我爸爸说:“那你可以去厂里做学徒工。”
我说:“爸爸,做学徒工还得好好学习啊?”
我爸爸说:“你以为学徒工那么好做?”
我必须重点说明,我爸爸是戴城农药厂的工程师。他一辈子跟反应釜和管道打交道,然后生产出一种叫甲胺磷的农药,据说农村妇女喝这种农药的死亡率非常高。我爸爸过去是个知识分子,年轻时挺清秀的,在车间里干了二十多年,变成了一条胡子拉碴、膀大腰圆的壮汉,乍一看跟工人师傅没什么区别。那几年他虽然处于生理上的衰退期,但毕竟还没跨过更年期的门槛,肌肉依然发达,脾气却越来越坏,打我的时候下手非常狠毒。我碍着我妈的情面,不敢和他对打,以免他自尊心受挫。
我和他讲道理,说:“爸爸,关键是我并不想当工人。哪怕做个营业员,总比当工人强吧?”
我爸爸说:“你要是做营业员,我就帮不了你了。你要是做工人,将来还有读大学的机会。”
我爸爸后来说到职大。你知道什么叫职大吗?就是职业大学。说实话,因为读了个普高,我对一切大学的知识都不了解,我甚至搞不清本科和大专的区别。有一次我去问班主任,这个王八蛋居然说,这种问题我没必要搞清楚。后来我爸爸向我解释,戴城的化工系统有一所独立的职业大学,称为戴城化工职大,戴城化工系统的职工到那里去读书,就能拿到一张文凭。读这所大学不用参加高考,而是各厂推荐优秀职工进去读书,学杂费一律由厂里报销,读书期间还有基本‮资工‬可拿。这就是所谓的“脱产”,脱产是所有工人的梦想。
我爸爸说,只要我到化工厂里去做一年学徒,转正以后就能托人把我送到化工职大去,两年之后混一张文凭出来,回原单位,从工人转为干部编制,从此就能分配到科室里去喝茶看报纸。
我听了这话非常高兴,‮年十二‬来挨他的揍,全都化成了感激。我问他:“爸爸,你搞得定吗?送我去读大学,一定要走后门吧?”我爸爸说:“我在化工局里有人的。”我吃了这颗定心丸,从此不再复习功课,一头扎进游戏房,高考考出了全年级倒数第二的成绩。按理说,应该去马路上贩香烟,但是一九九二年的暑假我仍然拿到了一张化工厂的报名表。我对我爸爸的法力深信不疑。
进了工厂之后才知道,我爸爸是彻底把我忽悠了。这家化工厂有三千个工人,其中一半是青工,这些人上三班、修机器、扛麻袋,每个人都想去化工职大碰碰运气。后来他们指给我看,这是厂长的女儿,这是党委书记的儿子,这是工会主席的弟弟,这是宣传科长的儿媳妇。他们全是工人,全都想调到科室里,全等着去化工职大混文凭呢。这时候我再回去问我爸爸,你不是说化工局有人的吗?他捂着腮帮子说,那个人退休了。
所谓的职业大学,因此成了一张彩票,何时能中奖,谁都说不清楚。我为了买这张彩票,所付出的代价就是把自己送到了工厂里,去做学徒工。这很正常,如果你不去买彩票,那就永远不会有中彩的机会。我爸爸说,只要我辛勤劳动、遵守纪律、按时送礼,就能得到厂长的青睐。
我发现自己上当了,想脱身已难。家里为了能让我进工厂,并且谋一个好工种,送掉了不少香烟和礼券。对我爸爸来说,礼券和香烟才是买彩票的代价,至于他儿子则算不上是代价,最多只是一个没抢到水晶鞋的灰姑娘,虽然没赚,但也不会赔得太厉害。我回想起数学‮师老‬的话,路小路把曲线看成‮股屁‬,因此他是一个悲观的人。这时我开始认真反思这句话,我认为他的意思是:我不但会把曲线看成‮股屁‬,还会把‮股屁‬看成曲线。这样的人必定悲观得无可救药,因为,他眼前的世界是一团浆糊,所有的选择都没有区别。
那年我爸爸为了一件小事揍我,他忘记我已经是工厂的学徒了,而且是一个上不了职大的学徒。在我妈的尖叫声中,我甩开膀子和他对打了一场,打完之后,我觉得很舒服,然后发了一根香烟给我爸爸。我爸爸抽着这根烟,对我妈说:“出去买只烧烧鸡丨吧。”
我对化工厂没好感。
那时候我们家就生活在戴城,这座城市有很多化工厂。农药厂,橡胶厂,化肥厂,溶剂厂,造漆厂,都算化工单位。这些厂无一例外地向外喷着毒气,好像一个个巨大的‮门肛‬。你对着‮门肛‬怎么可能不感到厌恶呢?
我们家住在新村里,都是八十年代初单位里造的公房,分配到职工手里,交一点房租就能住进去。这些房子都是四五十平米的小户型,后来改制,成了私有财产,再后来就涨价了,成了退休工人的棺材本。这些新村的名字都是按照单位的名称来定的,比如纺织厂的新村,就叫纺织新村,农药厂的新村,就叫农药新村。诸如肉联新村、肥皂新村这种名字也有,反正没什么想象力,但很好记。
我家就住在农药新村,离农药厂很近。也不知道是厂里哪个‮逼傻‬选的这块地皮,它离农药厂只有五百米远,半夜里厂里释放出的二氧化硫气体,像臭鸡蛋的味道,熏得树上的麻雀一个个地掉下来。这种地方根本不能住人,但我照样在那里生活了很久。
农药厂经常爆炸,有时候是嘭的一声,好像远处放了个炮仗,有时候是轰的一声,窗玻璃抖三抖。通过爆炸的声音可以分析出它的强度,家里听到爆炸,就会打‮话电‬过去问。那时候只有公用‮话电‬,炸声一起,杂货店门口就排满了职工家属,打‮话电‬过去问,炸的是哪个车间,死了谁伤了谁。打‮话电‬的人会转过头来向大家宣布伤亡情况,一般来说,不太会有人死掉。我也很奇怪,为什么爆炸没人死掉。我爸爸说,爆炸之前,仪表和阀门会显示出异常反应,人就全逃光了。如果是毫无征兆的爆炸,那就不是农药厂了,那是兵工厂。
那年夏天,傍晚的火烧云照得整个新村红彤彤的。我家住在一楼,有个小院子供我们晾晒衣服、种葡萄、堆杂物,以及楼上人家偷偷地扔垃圾和烟头。那天我妈在厨房烧菜,我和我爸爸在院子里下象棋,忽然听见远处“轰”的一声,一缕黑烟缓缓升起,农药厂又炸了。我爸爸放下棋子,爬到院墙上,细细地打量远处。我说:“爸爸,别看了,你又不在厂里。”
我爸爸说:“看一看。”
我说:“年年都炸,我都看腻了。”
我爸爸说:“今天顺风,小心点。”他以前说过,万一厂里炸了,有毒气体泄漏,一定要顶风跑。毒气是顺风飘的。
后来我也爬到了院墙上,公房的阳台上早就趴满了人。那是中班时间,大家都在踅摸谁在厂里当班。我看到一些暗红色的光,在围墙深处闪烁起伏。我爸爸指着那一片说,那里是车间区,不是仓库,是车间炸了。他皱着眉头,对我说:“如果发生情况,一定要顶风跑。”我说我知道了,这话听过很多遍了,也没跑过一次。后来我们看到楼上的阿三从那边狂奔过来,阿三看见我爸爸,大喊:“不好啦!大路(我爸爸绰号叫大路)!炸啦!”我爸爸问他:“炸哪里啦?”阿三狂喊道:“马上就要炸到氯气罐啦!”
我爸爸听了这话,一言不发,跳下墙头,顺手把我也拽了下来。他拖着我跑到厨房,伸手把煤气炉关了,然后又拖着我妈,狂奔到车棚,打开那辆二十八吋凤凰自行车的锁,他就驮着我妈往东南方向狂飙而去。后来他发现我掉队了,我自行车钥匙没带,穿着一双塑料拖鞋跟着他们跑。我爸爸说:“来不及了,你就在后面跟着跑吧。”
阿三的一路狂喊使农药新村炸了锅,所有的人都从楼房里跑了出来,这种壮观的场面只有在地震的时候才看到过。所有人都在喊,氯气泄漏了快他娘的跑吧。我爸爸一边猛踩自行车,一边大声喊:“顶风跑啊!大家顶风跑啊!”我跟在他后面,看见对面楼里李晓燕的奶奶披着一身肥皂泡跑了出来。老太太大概在洗澡,只来得及穿上一条裤衩,她胸口空荡荡的,一对‮房乳‬像两个风雨飘摇的麻袋片在众人眼前晃悠,麻袋片配上主人那张惊慌失措的脸,很像是一场失败的春梦。逃命的人群根本没有时间欣赏她,我呢,说实话,这是我有记忆以来见过的最初的‮房乳‬,虽然它是如此地狼狈,如此地多余,但我还是忍不住多看了几眼。我妈坐在自行车书包架上对我说:“小路,不许盯着人家看,不许耍流氓。”我心想,您真有空,这会儿还有心思关心我的思想品德,氯气要是喷过来我就死了,我到死还没看过女人的‮房乳‬,真是活得太不值得了,况且那根本就是麻袋片嘛。
那天傍晚,我们三个穿过了浩浩荡荡的人群,沿着公路往郊区逃去。我爸爸骑着自行车,驮着我妈,我在后面穿着一双塑料拖鞋一溜小跑,脚上都磨出了泡,但他们还是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十几辆消防车呜哇乱叫着从我们身边驶过,再后面是警车和救护车。这些车子都消失之后,马路变得异常安静,只有自行车链条发出的咯吱声,以及拖鞋踩在柏油路上的踢踏声。天色忽然暗下来,西方的天空中只有一丝血红色的晚霞,路灯渐次亮起,再后来连拖鞋的踢踏声都没了,我把拖鞋捏在手里,赤脚在柏油路上跑着。我爸爸就把自行车停了下来,说,不走了,氯气要是飘到这里,估计连市长都被熏死了。
我们在郊区一个“停车吃饭”的小饭馆吃了蛋炒饭,我爸爸打‮话电‬到厂里去,厂里说,炸的不是氯气,是别的东西,楼上的阿三在造谣言搞破坏,阿三就是这么个喜欢搞破坏的人。我妈说,阿三的道德品质很坏,经常往我家的院子里扔香烟‮股屁‬,现在又造谣惑众。我爸爸说,这也不能怪阿三,他是好心。
我爸爸是工厂里的老法师,他知道,氯气泄漏这种事情,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但他对阿三的宽容并没有使之逃避惩罚,因为李晓燕的奶奶死啦。李晓燕的奶奶暴露出两个麻袋片,全新村的人都看到了,李晓燕的妈妈说她是老不要脸的,于是老太太从六楼蹦了下来。这件事的罪魁祸首竟然成了阿三。李晓燕全家到派出所去报案,李晓燕的妈妈哭成了泪人,她说是阿三的谣言造成了老太太的死亡,她拽着警察说:“你们要让阿三这个流氓偿命呀!我婆婆不能白死呀!”她这么乱喊,别人以为是阿三对她婆婆起了歹心,强奸未遂杀人灭口,事态越发严重,围了很多人来看热闹。警察被她搞得很烦,到农药厂去了解情况,厂里的头头说,阿三这个破坏分子,早就该抓进去了。既然厂里都推荐他去坐牢,阿三的命运当然可想而知,后来他被送到劳教所去的时候,罪名就是“破坏社会安定”。
我妈说,李晓燕的奶奶死得很冤,阿三更冤。我心想,其实我也很冤,我生平第一次见到的‮房乳‬是个麻袋片,而且,因为我看到了它,它的主人竟然就从楼上跳下来死了。这事情很诡异,让人觉得恐惧。我对化工厂也抱有同样的恐惧,但我说不出原因。
九二年的夏天,高考之后,我拿到成绩单就挨了我爸爸一记耳光,他说这种成绩连做香烟贩子都没有可能。我聚精会神地品尝了这记耳光,心想,爸爸,这是我这辈子最后一次挨你的巴掌。他打得真不赖,半边脸都肿了起来。
打完之后,我爸爸说:“你等着进工厂做学徒吧。”
那是我生平最后一个暑假,我无所事事,成天游荡。不知为什么,天气似乎也和我作对,总是下些不大不小的雨,没法到河里去游泳,我只能独自在游戏房玩“街霸”。有一天我把口袋里的零钱全都兑成了硬币,玩了个囊空如洗,漫长而无聊的下午仍然没有结束,于是把一个过路的小学生拦住,从他身上抄走了一块三毛钱。小学生撒腿就跑,跑出一百米之后回头对我喊:“我叫我哥哥来收拾你!‮逼个了妈‬!”
你知道,所有那些在暑假里无所事事的少年都是一颗定时‮弹炸‬,他们或单独游荡,或成群出动,酷暑和无聊使他们的荷尔蒙分泌旺盛。我可不想惹上这种麻烦,就用抄来的钱买了一根雪糕回家了。
到家的时候,我爸爸已经在客厅里坐着了。他问我:“去哪儿了?”
我顺嘴答道:“复习功课去了。”
我爸爸用食指关节叩了叩桌子:“你想想清楚再回答。”
经他的提醒,我想起高考已经结束了,所有的课本和复习资料都被我卖到废品‮购收‬站去了,就改口说:“到同学家看电视去了。”我之所以撒谎,纯粹习惯使然。我们家虽然是工人家庭,规矩比他妈的贵族还大,禁止抽烟,禁止去游戏房,禁止早恋,禁止逃课,禁止打桌球,禁止看课外书,禁止在马路上游荡。受禁的只有我一个人。
我爸爸知道我最爱玩游戏机,经常会到附近游戏房去查岗,游戏房的老板是我哥们,见我爸爸遥遥地过来,就打一个唿哨:“小路,你爸来了。”我扔下游戏机就往后门逃。我的自行车总是停在后门,骑上车子回到家,迅速摊开书本假装复习功课。这些内幕我爸都不知道。
那天我爸爸没跟我废话,他从人造革的皮包里掏出一张纸,上面有几排表格。我爸爸说:“把这个填好。”
这是一张工厂招工报名表,我按项目填好之后,他从抽屉里找出我的毕业照,粘了一点米饭,贴在了右上角。我问他:“爸爸,这是哪里的招工表啊?”
我爸爸说:“糖精厂。”
“你不是农药厂的吗?怎么把我送糖精厂去了?”
我爸爸摇了摇头。这事情说来话长,当年我还在读初中的时候,我堂哥也是通过我爸的关系,到农药厂去做一个学徒工。不幸我的堂哥最后成了个黑社会,把车间主任暴打一顿之后扬长而去,被打伤的车间主任跑到我家来评理,他头缠纱布,左臂打着石膏,耳朵上还有被咬伤的痕迹。我爸爸对他的惨状无动于衷,我爸爸当时说:“做车间主任就是这样,怎么可能不挨打呢?”车间主任哭着对我爸爸说:“路大全,将来你儿子要是进了农药厂,我就派他去掏大粪。”我爸爸是工程师,和他平级,当然不怕他威胁。但是,这个车间主任后来晋升为副厂长,专管人事和纪律。我爸爸说,要是我去农药厂上班,最终结果,很可能真的去掏大粪,就算我乐意,我爸爸也丢不起这个人。
总之,我堂哥和我爸爸合谋断绝了我的农药厂之路。不过这也不算什么坏事,和自己爸爸做同事是一场灾难。
我讨厌农药厂,因为它经常爆炸,还放出二氧化硫气体。如果你不想闻那种臭鸡蛋的味道,就只能期盼着它爆炸,然后停产。如果你不想挨炸,就必须永远忍受臭鸡蛋的味道。这他妈的是一件很悲哀的事情,简直是人生的终极悲哀。
后来我知道自己要去的地方不是农药厂,而是糖精厂,糖精是一种挺可爱的东西,小时候做爆米花都得加点糖精。农药就不那么可爱了,吃下去会死掉,偷回家也派不上什么用场。我问我爸爸:“糖精就是爆米花吧?”
我爸爸想了想说:“我还从来没见过八级电工。”
我听了这话,就再也不想跟他讨论什么工种问题了。
夏天快要过去的时候,记不得是哪一天了,台风挟裹着稀疏的雨点经过戴城,被打落的梧桐树叶软塌塌的贴在路面上。我骑了半个小时的自行车,绕过城东的公路,拐进一条沿河的石子路,来到糖精厂。街上阒无人迹,全世界像是只有我一个人在赶路,风声蹿进我耳中,然后听见轰轰的巨啸,把风声盖过了,那是化工厂的锅炉房在放蒸汽。我看见两扇铁丝编成的大门,旁边还有一扇小门供自行车出入。水泥柱子上挂着一块惨白的木板,上有一串宋体字:戴城糖精厂。
很多年以后,我带着张小尹去看我的化工厂。我们坐上出租车,沿着城东的公路走,在有河的地方拐弯,我让司机停车,对张小尹说:“你陪我一起走过去吧。”
我经常会梦到那条河,宽阔的河,有很多运送化工原料的货船在水面上航行,突突的马达声很像一幕摇滚音乐会的开场,但要是听久了,会觉得这声音很无聊。我的梦里没有马达声,只有货船无声地驶过。
如果你不知道化工厂在哪里,只需要沿着河往前走,街道只能容两辆卡车通过,往前走就是一个丁字型的河汊,有一座建造于五十年前的桥,笨拙地横跨过河流。过了桥能看到远处有一座高大的烟囱,这就是化工厂无字的‮念纪‬碑。它有时候冒着黑沉沉的烟,把天空涂抹成废墟,有时候则非常安静,肃穆地指向那些路过的浮云。
我和张小尹去的那天是周末,工厂休息,否则在这里能看到很多穿工作服的人走来走去,他们都是化工厂的工人。
张小尹说:“这个破厂有什么好看的?”
我说,这可不是个破厂,这是戴城著名的国有企业,有两三千号工人,生产糖精、甲醛、化肥和胶水。如果它倒闭了,社会上就会多出两千多个下岗工人,他们去摆香烟摊,就会把整条马路都堵住,他们去贩水产,就会把全城的水产市场都搅乱,假如他们什么都不干,你也得在街道里给他们准备五六百桌麻将。我这还没把退休工人计算在内,因为他们本来就在打麻将。
我对张小尹说,从前,这家化工厂的效益可好呢。过年的时候,厂里会发各种各样的年货,有时候发鱼,都是两尺多长的大鱼。工人们把鱼挂在自行车龙头上,一哄出厂,下班的路上就有两千辆自行车都挂着鱼,场面非常壮观。兄弟单位的人看见了就说:“哎呀,你们糖精厂的效益真好,发这么大的鱼。”戴城是个小地方,发鱼的消息很快传遍大街小巷。厂里的人扛着鱼回家,非常自豪,这些自豪的人之中,有一个就是我。我妈把鱼切了,烹炒煎炸,烧出很多味道来。这时邻居就会赞扬我:“小路厂里发鱼了,效益真好。小路真有出息。”我妈于是也很自豪。
我和张小尹在桥上闲扯。她问我:“你是不是要到厂里去看看啊?”
我说,我不进去了,原来的门房老头死掉了,换了新的门房,不认得我。我就不进去了。这条路没什么变化,原先有一个老茶馆,在工厂隔壁,现在不见了,变成了化工厂的供销处。其他都没什么变化,只是路旁的香樟树长得更茂盛了。到了秋天,这一带会有很多黄色的野花,也没有名字,因为开得太多了,乍看有一点惊人的美。我抬起头,看到层层管道越过头顶,横跨马路,延伸到河边的泵房,这也和从前一样。我站在马路上向厂里眺望,只能看到巨大的锅炉房耸立在围墙边,至于其他车间,隐藏在更深的地方。
我对张小尹说,这就是我香甜腐烂的地方,像果子熟透了,孤零零挂在树枝上。有个故事说,果子挂在树枝上,等着鸟儿来啄它,这个故事后来又说了些什么呢?可惜,张小尹并不觉得有趣。她在桥上看丁字型的河汊,那里船只往来频繁。我们站在船上看两艘拖了十来节的大船错身,这可比二十吨的卡车错身更艰难,像老太太过马路。拖船上的船老大吆喝着,指挥着船只缓缓地驶出河汊。
有时候也会发生撞船,双方都会喊:“小心啊!要撞了!要撞了!不要再过来了!真的要撞了啊!”然后传来一声闷响,那就是撞船了。船沿都绑着厚厚的橡胶轮胎,所以撞不破,但是船民仍然对骂,绝不示弱。运气好的话,还能看到打架的,用篙子捅来捅去,每当这时,化工厂的工人就不上班了,站在桥上看打架,呐喊助威,把没掐灭的香烟‮股屁‬扔到甲板上去。这很缺德,因为船民都是赤脚在甲板上走路的。
我对张小尹说,我很喜欢站在桥上看船的,叼着香烟吹吹风,但我从来不乱扔香烟‮股屁‬。这些船都是运化工原料的,如果恰好把香烟‮股屁‬扔进了贮槽口,如果贮槽里恰好有甲醇之类的原料,就会把这只船炸到天上去。我也会被炸上天,落下一缕头发半只鞋子。这种事情是典型的生产破坏,死了也落不下好名气。
张小尹说:“这种事情的概率太低啦。”
我说,凡事皆有概率,怀孕是概率,吃错药是概率,踩上香蕉皮是概率。人皆有死,具体用什么方法死掉,这也是概率。像我这样在桥上抽抽烟,结果被炸死了,这个概率当然很低,但概率低的事,并不等于不会发生,比如我认识了张小尹,这也是概率很低的事情。我很爱张小尹,因此也爱着这个概率,但我不爱把自己炸上天,从年轻的时候就是这样。
人的一生中,总有一些时候是懵头懵脑的。通常来说,越重要的时刻越容易犯傻,日后回想起来,就有一种做梦一样的感觉。
九二年时候,我懵头懵脑站在厂门口,恍如梦中,那个如今已死掉的门房盯着我看。我辞职之前,他得了肺癌,在厂门口咳出了一滩血,被送到医院之后就再也没回来。九二年的时候他还健在,他叼着香烟问我:“学生意的?”我不知道什么是“学生意”,他告诉我,工人就是“做生意的”,学徒就是“学生意的”。我问:“你怎么知道我学生意?”门房说,他站了三十年的岗,要是这点眼力都没有,这辈子算是白活了。我当时想,你一个看了三十年大门的糟老头,可不就是白活了吗?
我站在厂门口,看见一些工人进进出出。他们都穿着一种颜色古怪的工作服,又像蓝的,又像绿的,也可能是蓝绿的。看到这样的颜色,我就怀疑自己是个色盲,最起码是色弱。如果我真的是个色盲,就进不了工厂,只能去马路上贩香烟……我想到自己不久也要穿着这样的衣服,穿行在工厂里,吃饭干活上厕所,心里就有一点犯怵。读高中时候,我跟在别人‮股屁‬后面去打群架,起哄架秧子,打黑拳,抡黑砖,有一种天不怕地不怕的气势,帝王将相皆不入眼,但跑到工厂门口居然觉得害怕,这事情我也想不通。我只觉得,自己的卡路里不能奉献给女孩,不能奉献给那些挨打的人,而是要用来造糖精,就有一种末路狂花式的悲哀。
我问门房老头,哪里是劳资科,我得去劳资科报到。老头指着一幢办公楼,那楼正对着厂门,前面有个花坛,种着一棵半死的雪松,枝桠毕露,好像吃了一半的红烧鱼。老头说,三楼就是。
我把自行车停在车库,走上三楼,楼道里非常暗,贴着些标语,安全生产争创先进什么的。劳资科静悄悄的,只有一个女科员坐在那里。她见我在门口探头探脑,就说:“你是学徒工吧?进来填资料。”我走进去,发现她是一个噘着嘴的小姑娘,长得还算端正,尖尖的鼻子,淡淡的眼眉,但不知为何一直要噘嘴,后来发现她天生长成这样,这就比较可爱了。小噘嘴问我:“你叫什么名字啊?”我说:“我叫路小路,马路的路,大小的小。”小噘嘴在一摞报名表里把我找了出来,说:“耶?你这个名字好玩的,路小路。”我说:“你就叫我小路吧。”
等我填好了一份正式的报名表,小噘嘴严肃说:“路小路,去隔壁会议室做安全培训。”
我说:“安全培训是什么东西?”
小噘嘴说:“就是给你上安全教育课。在化工厂上班,安全最重要。懂不懂?”
我说:“懂了。”
会议室里已经坐着十来个人,后来又陆续进来了几个人,都是学徒。我在这群人里居然发现了一个高中同学,是我们的化学课代表。化学课代表进化工厂,似乎天经地义。我还没来得及嘲笑他,门口走进来一个中年男人,头发乱成鸡窝状,戴着一副瓶底眼镜,自称是安全科的干部。
关于安全教育没什么可多说的。进厂之前,我爸爸给我做了些简单的安全教育,比如生产区禁止吸烟,不要随便在管道下面走,听见爆炸声就撒腿狂奔,遇到触电的人不能用手去拉他(得用木棍打)。他最拿手的就是让我顶风跑,唠叨了上百遍,农药厂爆炸那次还实战演习了一回。
安全科干部讲的知识,和我爸爸差不多,尽是些条例,这个不许那个不许,我听得昏昏欲睡。后来他说,要带我们去参观一下安全教育展览室。我跟着十几个学徒工稀里哗啦站起来,一起走到四楼,进了一间黑漆漆的房间,他把电灯开关一拉,眼前的场面让我睡意顿消,打起了十二分精神听他讲话。
这个房间里贴着各种各样的事故照片,呈碎片状或半熟状的人体,有烧死的,有摔死的,有电死的,还有被割掉一半的手,剥了皮的腿,被硫酸浇得像红烧肉丸子一样的脸。这不像是安全教育,倒像是个酷刑博览会。更有趣的是,其中一张照片上什么都没有。我问安全科干部:“这是怎么回事?”
他严肃地说:“这是被炸死的人。”
“人呢?”
“炸没了。”
我看着这张照片,想不出它有什么教育意义,由于画面上只有一堆废砖乱瓦,因此也不具备任何想象的可能。我见过打群架被拍得头破血流的人,与这个展厅比起来,实在是小巫见大巫。当然,头破血流的人会惨叫,照片不会,照片只能是沉默地表达着它的悲惨。
安全科干部看了看我,说:“你好像很喜欢看这个?”
我说:“还好。像那个什么,抽象画。”
安全科干部也端着胳膊和我一起欣赏那张照片。后来他居然问我:“你觉得哪种死法比较好?”我一惊,变成了个结巴,话也说不上来。他说,被炸死是很幸福的,被炸死的人,轰的一声就没了,不会感到痛苦。碎片是没有痛苦可言的。被电死的人就很倒霉,尤其是380伏工业用电,人触电的时候大脑是很清醒的,只是甩不掉那电线,这时候就会知道自己要死了,然后真的就慢慢地死了。电流会使人体处于一种神经抽搐的状态,尸体摆出各种造型,甚至像杂技演员一样反弓起身体,脑袋可以从裤裆里伸出来。对于一个即将要死的人,没有比这个更痛苦的了。还有被轧掉手的人,那种疼痛会永远留在大脑深处,每次看到自己的残手,就会起鸡皮疙瘩。还有被硫酸浇在脸上的人,那种痛苦,叫做生不如死。
我听了这些,身上也起了一层寒栗,但他又安慰我说:“其实,只要按规章制度操作,就不会出什么事故。出事故的人,十有‮九八‬都是违章操作。”我们一直听到这里,才算听到了一点教育意义。但他后来又说:“不过也难说,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有些人违章操作,自己没死,倒把别人给炸死了。”
这次安全教育对我意义重大,后来我去做学徒工,师傅说我缩手缩脚,一副怕累怕死的腔调。我把这个展厅的故事对师傅们说了,师傅们嘲笑我说,理他干什么,那安全科的家伙是个变态,绰号叫“倒B”。我问他们什么是“倒B”,他们说,倒B就是很混蛋很没出息的意思,要是我也这么混下去,就会赢得“小倒B”的绰号。我听了,只能强迫自己把展厅的事情忘记掉,可是偏又忘不掉,此事成为我严重的心理阴影,直到我看见真的死人、真的断手断脚,才渐渐变得像师傅们一样无畏。
我当时还问倒B,展览室里的照片是从哪里搞来的。他说,不知道是哪个上级部门编的,派发到各个工矿企业,所谓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倒B无疑很会用成语,而且都是八个字的成语)。我不想当“前事”,成为一张扁平的照片,被挂在一个昏暗的展览室里供学徒工参观。我问倒B:“这玩艺儿有肖像权吗?”
倒B说:“我是管安全教育的,不是管法制教育的。”
倒B后来宽我的心,和我说起了概率。他说:其实没什么好担心的,本厂开工以来,生产事故比美国企业还少,只有两个电工出过人命,而那已经是十年前的事情了,我们这些没有专业技能的普高毕业生,是没资格去做电工的,只能做做操作工,操作工不会被电死,通常都是被炸死,目前厂里还没有一个人被炸死过,只有被炸掉一个耳朵的,这说明操作工的死亡概率相当低。
倒B说,本厂的工人,在马路上被汽车撞死的有三个,生癌死掉的有一百多个,照这个概率,化工厂的危险性还不如交通事故呢,更比不上癌症发病率,即使不到这里来上班,也可能被撞死,或生癌。
他说完就拍了拍我的肩膀,问我:“你知道什么是概率吗?”
我说:“知道,就是做除法。”
倒B说:“没错,你要学会做分母,别去做那个分子,就可以了。”
安全教育就这么结束了,倒B给我们每个人发了一张证书模样的东西,上面敲着一个蓝色的图章。我不知道此物有何用,是不是有了这个,就能杜绝事故发生,好像以前的红宝书一样。倒B说,不是的,这张证书代表我们都受过安全教育了,将来出了事故,死了或残了,就算我们咎由自取,与倒B本人没有任何关系了。他把证书发到我们手里,诡笑一通,很开心地消失了。
倒B消失之后,小噘嘴告诉我们:明天早上八点钟准时来劳资科报到,给我们分配工种。之后就放我们回家了。我离开化工厂的时候,还没到下班时间,外面的台风依旧猛烈,雨却停了。我那个高中的化学课代表走出厂门,忽然对我说:“路小路,我想我还是去做营业员吧。”
很多年以后我站在工厂边的桥上,我想起第一次站在那里,就是和化学课代表告别之后。我以后再也没看见过他,听说他并不是去做营业员,而是去一个农机厂跑供销了。
当年我站在桥上真是伤感极了,我的化学课代表继承了我的遗志,去做营业员。当然,遗志是说我死了以后的志愿,我当时的心情和死了也差不多。我想我真是没什么地方可去了,只能去化工厂‮造制‬糖精,或者像我爸爸给我规划的那样,做一个钳工或者是电工。我把自行车停在桥上,走到桥栏杆边上,像很多年后一样探出身子,躬成九十度,面向浑浊的河流。一瞬间,河水填满了我的视野。
&……改日再发,郁闷
第九章&我的伤感的情人
回首十多年前,我在白蓝家门口被她抱住亲吻,在此之前我只亲过一个女孩,在此之后我亲过多少个,自己也数不清了。这些事情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得对她说“我爱你”,起初我说得很勉强,我不习惯说这句话,后来说多了也就顺口了。有一天我发现,这句话总是我在对她说,她却从来没有对我说过。我问她,这是不是军队里的口令,我是不是她的下级。她听了就笑,她试图把这句话说出来,但也失败了。这件事写出来很肉麻,到此为止吧。
我把厂报上发表的诗拿给她看,她懒洋洋地坐在体检床上,对我说,已经看过了。我就做出很深沉的样子问她,写得怎么样。她说,反正也看不懂啊,好像不错,有骆驼和鸟什么的。后来她皱着眉头说,你一个小电工,应该写点灯泡和马达,写什么骆驼和鸟啊。我听了很生气,照她这个逻辑,只有动物园的饲养员才能写骆驼和鸟。但她不愿跟我绕舌头。我说,白蓝,这些诗是献给你的。她瞪大眼睛说,既然是献歌,为什么不在副标题上注明一下,反而要跑过来特地告诉她。我说我怕厂里人碎嘴,而且这些报纸都用来擦屁股了,怕玷污你的清白。她就笑我是个神经病,写的诗那叫什嘛玩意。这件事写出来也很肉麻。
九三年厂里换了新厂长,风纪为之一变,再也没有阿姨敢在上班时间打毛线了,吃零食也是不允许的,洗胸罩尤其禁止。犯了事的,就被写到劳资科的黑名单上,以便日后发配糖精车间。此后没多久,白蓝的医务室里又来了个厂医,是个大嘴肥婆,屁股像麻将台一样大,嗓门低沉雄浑,据说是新厂长的亲戚。此人上马,大家就猜测白蓝也要去糖精车间了,因为医务室本来就清闲,属于冗员,放着两个厂医在那里,不符合当前的管理原则。这个大肥婆令工人感到恐惧,她不太懂医术,有一次小李眼睛里飞进一粒铁屑,疼得睁不开眼,跑到医务室去治疗,白蓝正好不在,大肥婆把小李按倒在体检床上,翻开眼皮吹了半天,还是不管用,她就用镊子夹着一块纱布,按在了小李的瞳孔上。李光南惨叫一声,从体检床上弹起来,捂着眼睛逃出了医务室。
自从有了大肥婆,我就不能去医务室了。谁要是去找白蓝,大肥婆就会站在她身后,直勾勾地看着别人,这时候你会产生一种奇怪的念头,到底是应该揍她的左眼呢还是右眼。这种念头不能让它发展下去,假如付诸于行动,后果不堪设想。
我对白蓝说,外面有传闻,你也要去糖精车间。她就笑笑,也不回答我。后来我去问小噘嘴,劳资科到底什么意思,厂医也要去上三班吗。小噘嘴说,现在厂里的劳动力紧缺,本科生都要去上三班,以前的规矩都不算数了,全都乱了套啦。
我把这个消息告诉白蓝,她说:“让它去乱吧。”
九三年秋天,厂里开大会,由劳资科长胡得力主持,干部和工头们都必须参加,普通职工也可以站在后面旁听。开会的地点是在食堂楼上,那里是一个大礼堂,有一个舞台,还有DJ台。这地方平时是用来搞舞会的,或者联欢会,或者卡拉OK大奖赛。据‮师老‬傅们说,以前不是这样的,以前长年累月开思想斗争会,不搞娱乐,娱乐生活就是回家干老婆。
那天我也站在后面,叼着香烟旁听。台上坐着的是一群中层干部,台下的情形是这样的:基层干部坐在最前面,后面坐着工段长和班组长,再后面坐着先进工人,之后就是些叼着香烟嗑着瓜子的普通工人。普通工人全都站着,而且有一条白粉笔画出来的线,就在脚底下,不许跨过这条线。这情景和卡拉OK正相反,娱乐的时候都是工人抢在前面,干部被挤到后面。
我发现白蓝坐在最后一排,但她没回头看我。
那次大会开得很顺利,首先是庆祝全厂提前完成年度产值计划,其次庆祝糖精车间扩产,再次庆祝新厂长走马上任。最后是重申劳动纪律问题,胡得力先是不点名地批评了几个基层干部,然后点名批评了几个懒散工人,其中就有路小路,上班时间调戏化验室的小姑娘;另一个是水泵房的阿骚,至于她上班干什么坏事,倒是没有明说。后来工人起哄了,在下面大声问:“胡得力,阿骚到底干了什么坏事?”胡得力不理,继续对着麦克风说话。有个师傅揪着我问:“路小路,你调戏阿骚啊?”我说‮妈你操‬,长了个猪耳朵啊,我是调戏化验室小姑娘,没有调戏阿骚,我跟阿骚没关系。周围人听了,哄堂大笑,将我一把推到白线以内。我要往后退,他们就往前推我,后来我索性就站到了前面去,孤零零地凸出在人群之外。白蓝回过头来,她对着我看。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像是个行将枪毙的人,站在刑场上,四面八方有很多人围观叫好,正前方是神情肃穆的刽子手,而她就是我的秘密情人,在潮水般的人群中向我观望,不知是悲伤还是嘲弄。
所谓的大会顺利召开,就在那一刻结束了。胡得力见我站在人群前面,从他那个角度看去,我大概不像个枪毙鬼,倒像是闹工潮头目,起义军的首领。胡得力对着麦克风大喝一声:“路小路,你就要被送到糖精车间去了,还这么嚣张!”下面的工人听了,面面相觑,送到糖精车间是最严厉的惩罚,厂里调戏小姑娘的多得是,从来没听说被送去造糖精的。
我本来不想说话的,听胡得力这么说,我就用双手拢在嘴巴上,对他喊:“胡科长,不要乱讲话噢,这里有很多糖精车间的人噢,去糖精车间我觉得很光荣噢。”工人们回过神来,有个糖精车间的阿姨说:“胡得力,‮妈你操‬,糖精车间就不是人了吗?”这阿姨真可爱,要不是她身上散发着甜味,我简直想拥抱她一下。
后来保卫科长站了起来,抢过话筒,指着我说:“把路小路拉出去,拉出去!”两个厂警跑过来,扶着我的胳膊。我们都很熟了,他们也不好意思动真格的,就对我说:“老弟,好汉不吃眼前亏,先走吧。”我说:“不用你们架着,老子自己走。”但后面的工人却堵着门,哈哈大笑,就是不让厂警押我出去。我对厂警说:“我也没办法,除非你们把我从窗口扔下去。”那两个厂警试图扒开人群,忽然之间,帽子被人摘走了。后面的工人抢到了大盖帽,就在半空中扔来扔去。厂警很尴尬,大家其实都是熟人,他们也不能发怒,就对我说:“都是你小子闹的,明天你得请我们吃饭。”两个厂警回过头来,对着保卫科长挥手示意。保卫科长还在喊:“押出去!押出去!”厂警也火了,对他说:“‮妈他操‬,押个鸟啊!有本事你自己来押!”
那天会场上一片大乱,后面的工人哦哦地起哄,前面坐着的干部和工头也笑得前仰后合,只有舞台上的干部都板着脸。保卫科长也下不来台,跳下舞台,打算亲自来押我。我隔着很远,指着他鼻子说:“‮巴鸡‬,你敢过来,老子把你淹死在厕所里。”这时大家想起方瞎子把保卫科长推到茅坑里的事情,简直都笑翻了,有人大喊:“方瞎子拉电闸喽!”干部们大惊,纷纷抬头看顶上的日光灯,灯都亮着呢,分明是造谣。
这时,胡得力拿起话筒,用足力气大喊一声:“不许胡闹!!!”我们厂的礼堂,用的是两个大音箱,就放在舞台两侧。冷不丁一声大吼,音箱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巨响,坐在音箱前面的人齐声大叫,向后倒下一大片。爬起来之后,有几个干部指着胡得力大骂:“胡逼!耳朵都被你震聋了!”
保卫科长这一边,因为我揭了他的短,就扑过来要跟我拼命。我也觉得奇怪,他怎么一下子变得这么雄伟,好像最近吃多了激素,有这个闲工夫还不如去跟方瞎子较劲呢。事后白蓝提醒我,保卫科长这是要在新厂长面前表现表现自己,也没有像我这样的,当众揭短,他当然要拼命。我当时可不知道这些,摆好架子,等着他扑过来。我和他之间相距大约五十米,趁他跑过来的工夫,有个师傅朝我手里塞了一根电工皮带,对我说:“照他脸上抽,准保躲不开。”我身边两个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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