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泳梦见从高处往下跳跳耳朵深处被打的十分疼痛有事吗

《鹿耳韭》--荒芜的后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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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耳韭》
阿贝尔 发表于
我初到北平住的旅社叫酉西会馆,在前门外杨梅竹斜街,是一栋三层的明代转角木楼。记得木楼前面有个院坝,院坝里有一棵三人合抱的枣树和一间锅炉房。枣子成熟的季节,我经常从老沈手里抢过篾壳的暖水瓶去锅炉房打开水,看能否多捡几个掉在地上的枣子。北京的霜打得早,枣子落得早,霜打过的枣子格外甜。会馆里住着很多人,好些人都带了小孩,枣子一落下来就被小孩捡走了。有时四五个小孩抢一颗枣,争得打槌,结果把枣子糟蹋了。也有一个孩子占四五颗枣的,手板儿下按的也是,脚底下踩的也是,旁边的人不敢拢身。早晨四点钟就听见木楼上有人走动,大头皮鞋下楼梯,把我睡的架子床都震颤了。有男人跟女人在说去天安门看日出、去琉璃厂倒古董什么的。
我把酉西会馆叫“云集”。有一天傍晚,我和老沈去西山耍了回来,远远看见北平城里的云都跑到会馆的木楼上来了,夕阳从云的罅隙射出来,霞光万道。不过,那不是我喜欢的“云集”,我喜欢的云集是在山里边,安安静静的,在一个葱茏的山头,就是风雨欲来也安安静静的。云集在山顶,山腰以下则是明亮的,稻田和果木,溪水和人家,伴着炊烟。
老沈把他栖身的房间叫“窄而霉小斋”。他是个书生,从湘西跑到北平来就为了当作家。他整天在他的小斋里读他从老家带来的书,读他从地摊上讨价还价买回的书。读一读又动笔在白纸上写,写一写又撕掉,揉成团扔在地上。有几天早晨我去叫他,他爬在旅社的桌子上睡着了,地板上到处都滚的是纸团。旅社原本不提供桌子,是他磨破嘴皮才争取到的,还仰仗他的一个叫村生的表弟从中帮忙。
老沈到北平的时候恰好是冬天,枣子也吃过了,他肚子饿的时候只好喝开水。开水把肚子撑得饱饱的,他才有法读书写字。初夏结青枣的时候,枣子又不落,他饿慌了也会爬上去摘几颗,管它吃不吃得都要嚼烂咽到“肚家坝”去。“什么叫斯文扫地?”我背地里打趣老沈,他笑一笑说:“人是活的,球是甩的!”
撕了七八张信纸,我才把一封信写到这个样子。刚刚开头便不写了,不是我卖关子,是药剂师定的规矩――每天写两页,像一个训练有素的作家,从不预支自己的才情。
与药剂师再次见面,我叫她不要动不动玩消失,还是要允许时不时见个面。不一定那么正式,在木摞子上也可以,在街边边上也可以,在我住的客栈也可以。她居然答应了,只是提了个条件,要我说说我的过去。可是,不谈过去是我的原则,我从苏州找到飞地来就是为了割弃过去。不是过去有多险恶、多痛苦,不是过去不堪回首,只因过去属于时间的范畴,而飞地不属于时间范畴、在时间之外――至少在我看来。
我们争论了很久,她一点不让步,干脆躲到帘子后面不出来了。我也不肯让步,让步就意味着失去寻找飞地的意义。红军已经把意义消减了一半,我不能让一个女人再消减另一半。我请她从帘子背后出来,她不吭声,点燃一盏灯,把自己的影子映在帘布上。
看见她的侧影,橘黄的暖调子的侧影,我让步了。我答应把我的过去讲给她――北平的过去。我没有提苏州的过去,她也没追究,想必她也做出了让步。她从帘子后面走出来,站在条桌侧边的泥窗前。泥窗很高,她的眼睛够不着。窗外是下午的风摇动的花椒树。我蹲在她的旧藤椅里双手抱膝,眼睛望着她的后背,心里琢磨着如何让我的过去不会沾上她,让外面世界的时间不会沾上飞地。我在想,能否找一匹特殊的油绸隔在中间,免得我的过去沾到她的肉,免得外面世界的时间粘到了飞地。就是一滩污泥或者柴油,不要了,油绸一拉,好干干净净倒掉。
这么想,我不禁笑了,我想起套子,想起了那些带套子的人。
我把信页纸折好,夹在卡夫卡薄薄的《流放地》里。飞地也是我的流放地,我踏进飞地那天便这样想,只是卡夫卡的流放地也有时间经过,草木也会老,而我以为进了飞地可以躲开时间,草木可以永生。
我闭上眼睛,把《流放地》抱在胸口。我的脑壳里展现出卫生所后院的木摞子。药剂师俯身刨着簸箕里的药片,一把头发垂落在簸箕里。我想象着她坐在罩子里一张大床上的样子,身子后仰,两只手撑在背后,长发散落在床单上。她在罩子里跟我说话,胸脯安静地一起一伏。我坐得远远的,中间隔着梳妆台和缝纫机。她原本不胖,但这么一坐,腰身一叠,感觉多出很多肉。身子后仰,原本不算宽阔的胸脯也宽阔了。
我手里端着两个洋瓷碗――两个碗重在一起,沾着油和泥。药剂师一直俯着身,她想把簸箕的药片刨均匀,却总是刨不均匀。
她离我这么近。我一伸手就能摸到她,上前半步就可以把她揽在怀里。然而,我又觉得很远,甚至不清楚她长什么样子。虽说也见过几面了,绕到簸箕对面蹲下立马就能看清她的模样,但我知道看了也白看,并不能记下一张具体的脸,就像记下小裁缝、幺师和有着异族长相的女旅行家那样。
我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脑壳里一片空白,手指下意识地卡紧了书。
去水池边洗了碗回来,簸箕还在那里,但药剂师不在了。我顺手拈了根淫羊草衔在嘴里。
飞地的午后时光从来都是空空如也,空得能看见细细的悬浮的尘埃。它的空洞平静,飘泊着零星的炊烟般的寂寞,看不见漩涡。任何新生事物或者外部势力都对抗不了,不管是政府军还是红军,也不管是突发事件还是由上至下的改革。
药房的门开着,我抱着碗进去。碗重在一起,倒扣着,还在滴水。我把碗分开,一只手拿一个,甩了甩碗里的水。
药房里没有人。我看见药柜旁还有一扇门,便走过去喊门:“洋瓷碗洗干净了,给你放在哪里?”不等门里回答,又说:“不用热水和洋碱,装过肉的洋瓷碗洗不干净。”
我听见一个声音,是个男声,瓮声瓮气的,自然不是药剂师发出的。
我睁了一下眼睛,又闭上了。我感觉有两个时间在我眼睛里搏斗,一会儿混合,一会儿又分离。一个穿一身黑衣,要把眼皮往下拉;一个穿一袭白裙,要把眼唇往起撑。《流放地》滑落到了腿上也不知道。
药房的格局变了。药柜摆放到了另一侧,案子也改换了方位,小铡刀被收起搁在药柜顶上,案子上剩下的刀架像个微型炮台。我不敢确定我曾经来过这里,在这儿烤过火、吃过炖肉。火盆没有了,长椅没有了,也不见那些套着篾壳的暖水瓶,整个屋子里都找不到一节木炭。
“你把洋瓷碗搁到案子上就进来,我屋里有帘子。”
一个女声。我一时不敢确定就是药剂师的声音。照说,我是听得出的。
我轻轻地推门进去。门是虚掩的。我放慢脚步,怕撞见那个说话瓮声瓮气的男人。我怕不是他的对手。我怕他是个红军,怕他有枪。不管他长啥模样,对我什么态度,我都会很难堪。
“咋还不进来?”药剂师在里屋催促。
我想说,你屋里藏了男人还叫我进来,一点不够意思。但是我说不出口。我感觉我的衣服里窜出了一只两岁大的麂子――那是淫羊草起了作用。
我走进屋,不见药剂师。房间很大,比外面药房都还要大。环顾室内,没看见有床。靠窗摆放着一张老式条桌,条桌上码着几本药书。一把藤椅跑到了屋子当中,像是慌乱中被撞到那儿去的。藤椅背后是一道帘子。没有开灯,看不清帘子上的图案,也猜不到帘子后边有些什么。
“你叫我进来,你在哪里?”我对着帘子说。
药剂师没有回答,又传来那个瓮声瓮气的男声。这次我听清楚了,他在学我说话,学我的腔调。
“你是谁?有种你出来!”我喊了一声,本能地踢了一脚墙。屋子里静得可怕。我心里更可怕。泥窗外是乏力的春天的阳光。
“哪里有什么人?是你的回声,你自己吓自己。”
帘子背后突然亮起一盏马灯,一下子把药剂师的侧影映在了帘布上。橘黄的暖暖的调子,瞬间消除了我心里的恐惧。
我睁开眼,站起来回头去t了一眼背后。背后没有帘子,只有一身窄床。书掉到了地板上。我俯身从地上捡起书,拍了拍上面的灰土便下楼了。下楼梯的时候,我翻开书看了一眼夹在书里的信页纸。
客栈距离卫生所只有几步路,中间就隔着土司衙门代办处和皮影堂。我看见天色尚早,还没到药剂师规定的送信时间,就上街溜达去了。药剂师与我约法在先:每天写两页,擦黑边上打麻影子的时候送过去。
为什么要打麻影子的时候送过去,而不是下午或者夜晚?我喜欢下午,可以和她坐在木摞子上吹风;她忙的话,我可以一个人吹风。晚上也不错,可以坐坐、喝点啥,看她坐在藤椅里读我写的信。不是坐在藤椅里,是窝在藤椅里。她可以脱了鞋,把两只脚缩到藤椅里。飞地上四月的天气还有些凉,尤其是下半夜,她可以从她母亲那边抱只猫过来给她暖脚。
走到丁字街,我不晓得往那边走了,停下来听摆地摊的樊大爷和开山货店的夏大爷侃大山。
“仙女堡的猪叫什么人抽干净了苦胆,你听说没得?”
“听小裁缝说,葫芦溪的猪也叫抽了。”
“说不定等不到几天,就抽到街上来了。”
“街上也敢抽?街上住的有红军,他们不怕红军‘啵儿嘣’把他们毙了?”
樊大爷一边说一边抓起一把棕扫把做起打枪的姿势。夏大爷走过去,把一张胡子巴茬的嘴贴在樊大爷的耳朵上叽叽咕咕。
樊大爷听了,不耐烦地推开夏大爷说:“这种话讲不得,你就是有两个脑壳都讲不得!”
“不说了,不说了,你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哪里听了哪里撂!”夏大爷抱拳作揖,朝自己的货店退去。
丁字街的布告重了一层又一层,看字迹都出自张德礼之手。
提起张德礼,我有一两个月没有看见了,记得的还是“吃大户”席桌上的那副样子。他当上苏维埃的副主席也有个把月了,我倒是很想看看他春风得意的样子。不过,我又担心我的想象力无法把一个常年穿一件又破又脏的长衫、时常喝醉酒把尿撒在裤子里、倒在街边呼呼大睡的人与一个副主席联系在一起。
街上见不到一个红军兵士的身影,也听不见号声和枪声,飞地给人的感觉像是回到了从前。
我去了上街子,想看看郭家大院有没有什么动静。在天生桥,远远地看见了小裁缝。她靠在桥栏上,手里做着针线,肚子大起来我都有点认不出来了。
看见我,她把头扭到一边,想躲我。我走近了喊她,她把头转过来,看了我一眼,脸色变得刷白。我问她裁缝铺几时开的门,她说还没有开门,先回来收拾收拾。
“我的变化是不是很大?我怕你认不到了,哪晓得你还认得到。”
她直起腰,往前走了两步。我发现她的腰杆有水桶粗了。我很想知道几个月了,啥时候生,又不好意思问。
“屋头光线暗了,看不到针脚,外头光线好,我给肚子里的小杂种赶两搭搭小衣!”
说到肚子里的小杂种,她还是面露喜色。
“我等得住,我要过了夏天才走,我等得到你生。”
说话时,我的视线落在她的肚子上。我突然感觉别扭。我想起了大佑。我有一种直觉,但不知道对不对,大佑就怀在她的肚子里,她肚子里那个小杂种就是大佑。
我没敢告诉她我前些天梦见大佑了。他穿一身红军的衣服,跟我们在郭家大院“吃大户”看见的那个排长一模一样。
我没有进裁缝铺去。小裁缝进门从黑屋里抬了根板凳出来,搭在门口叫我坐,自己却不坐,站着跟我说话。一根蜈蚣从板凳上掉下来,落在三合土地上,小裁缝走过来一脚踩上,使劲蹭了蹭。我怕她有什么闪失,她却毫不在意,把脚抬起来给我看她的战果――蜈蚣已经被踩成几节,血肉模糊渗着血水。
“我最近老梦见他,他嘻皮笑脸地从天生桥过来,背上斜挎着别个马五的枪杆子!”
我知道她说的是大佑。我没有搭白。大佑是个嘻皮笑脸的人么?我还真记不得了。我只记得他长得帅,走路腰杆挺得得笔直,眼睛里总含着碎泪。
“前一两个月还很少梦见他,过了清明节就梦的多了。”小裁缝走到我面前,把针头麻线搁在我怀里说,“我就不信是鬼找到我了,我总觉得他没死!”
我认真看了小裁缝的脸。她离我很近。她的脸是肿的,或许是胖成那样的,一块块孕斑,像爪哇地图。
我一下觉得很沮丧,像吃错了药,还带一点负罪感。谁把年轻漂亮的小裁缝变成了这样?她生在飞地上,长在飞地上,原本是不受时间制约的,像一棵飞地上的雌楠,永远年轻,永远漂亮,永远把缝纫机踩得滴溜转。
起先我把她的改变归罪于红军,红军不来,就不会有瘴气一般的时间掠过飞地,小裁缝也就不会不明不白怀上孩子,不明不白长胖、变丑。后来,我觉得大佑也有份儿,没准就是因为他跟小裁缝睡了觉,借了他一个外来者的身体,把不干不净的时间交给了小裁缝。甚至我也有份儿,我用一个旅人的目光打量她,用带了苏州口音的北京话跟她讲话,谁说打量里又没有一点色欲呢?特别是那些转过背去的臆想,一个人在客舍冰冷的夜晚的臆想,包括她气质的感染、对她质朴的灵魂的占有。
我想说,他萌发了,他在长,他在一天天长大、长齐全,他蹬你、抓你、撞你,他不只是个小杂种,他还是大佑。但我没说。
天色向晚,我从裁缝铺出来,站在街上,朝画包看了看。梨园的梨树长满了小叶子,遮住了一部分红军的工事,工事上野草都长青了。
“你的书!”我已经走过了天生桥,听见小裁缝在后面喊,“书里还夹的有东西!”
我这才发现我空着手。迎上去接过书,打开看了看里面的信页纸,不好意思地看了小裁缝一眼。
“给人家写信,你见到人家了?”小裁缝问了句,不等我回答,转身就走了。
我的心突突跳,觉得秘密叫她窥到了。
药房里没有人,通往里间的那扇门锁着。我把书放在卸了铡刀的刀架旁边,走到门口,又回去把书里的信页纸抽出半截露在外面。
我摸出怀表看了看,还没有过她给我规定的送信时间。我怕怀表出了问题,又仔细查看了怀表,甩了甩,指针稳稳当当的,咔嚓咔嚓走得很带劲。
我爬上木摞子斜躺下,又感觉到了先前的寂静。第一次到木摞子的寂静――张德礼喝醉酒睡在木摞子上,尿了一裤子,让寂静起了丝缝。夜幕降临,一匹匹的纱从渐渐模糊的云端散落下来,罩着飞地,罩着药房的屋脊,罩着木摞子。
我一会儿闭上眼睛一会儿又睁开,每次睁开看见的黑暗就会多一点。我听见脚步声,看见一棵树――刚到飞地所住平房的后窗外的苦楝树。树叶红红黄黄,一吹风便纷纷飘落,夹着红透了的苦楝果。苦楝果打在树干上,打在铺地石上,弹到了窗玻璃上叮咚响。一股好闻的秋天的味道,把苦楝树变成了我在北平的“云集”旅社院子里的枣树。北方的风带劲多了,只一股便把树上剩下的叶子枣子全吹落光了,冰雹和耳巴子一般打在我身上,把的脑壳和脚背都打肿了。
“醒了!起来进屋去,这么吹要发烧的!”
我睁开眼睛,看见药剂师站在我面前,一只手还搭在我身上。其实,也不敢确定就是药剂师,看不清她的脸,只看得见一个黑乎乎的轮廓。她的声音消失了,还有余音在我的耳朵里缭绕。
“原来你在?”我坐起来,换了角度,想把面前的人看清楚。
|“赵医生叫我,说幺师肚子疼,我给她拿了几味药,把她送到家里才回来。”药剂师说,“她不会这么早就要生,我问过她,还不满六个月。”
进到药房,我更不敢确定她就是药剂师了。她给我摸了把椅子让我坐下,自己便一直站在黑暗中。黑暗无边无际,我只有通过鼻息来确认她站的位置。
“点灯噻,信放在案子上!”我说,“你不点灯怎么看信?”
“煤油照完了,今天没打到煤油。”她说,“蜡烛也没有了,信只有明天看了。”
我不相信。我断定她在骗人,她不点灯是不为了不让我看见她。她不是药剂师,她是那个青衣女子。
我站起来,朝着鼻息摸过去。我必须确认她是不是药剂师,不是的话我得把信收回去。我想问,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听说仙女堡的猪被什么人抽了苦胆,有这么回事吗?”我在鼻息面前停下来。
“有这么回事,刚刚送幺师转来,在丁字街听见刀儿匠也在说,葫芦溪的猪也有被抽了的。”
鼻息发声的时候,我仔细听了,是药剂师的声音。
“据说抽了苦胆的猪吃不得,吃了要得坏血病,有科学根据吗?”我问黑咕隆冬的鼻息。我忘了它有一张纯美的脸、一个妙曼的身材和一片起伏不定的灌木丛遮掩的胸脯。
“吃不得不吃就是了,我怕的是那些人抽完猪苦胆又要抽人的苦胆,人苦胆比猪苦胆值钱!”
鼻息往前移动了一点,我脸上已经吹到了它呼出的潮热的气。但我看不见它的线条,看不见它的任何的美,也便产生不了上去搂抱它的冲动。
“抽苦胆还是轻的,最怕的是打仗,机枪扫射,大炮乱轰,还有就是打冷枪!”
我闻到它呼出的热气有一股甜丝丝的中草药的味道。我有了一点点的欲望――拥抱的欲望,爱抚的欲望,慢慢像蛇蜕皮、蝉蜕壳一样脱离形而上的肉体的欲望。
我伸出两臂去搂那一缕缕甜丝丝的鼻息,突然从窗户飞进来几只萤火虫一下把药房照亮了。不是很亮,影影绰绰。她的轮廓显现了出来――脸庞、长头发、胸脯和后腰。看不清五官,依旧无法确定就是药剂师。
我觉得好丢脸。没有地缝钻,只好一转身跑了。她一定看见了我伸出的手臂,晓得了我的企图。她一定嗅到了我的欲望。
刚跑出两步,萤火虫灭了,黑暗恢复了原状。我绊倒在了门槛上,磕断了半块门牙。
早晨散步回来走幺师馆子门前经过,看见门开了一扇,就钻进去了。
“你的碑榜子还要不要?别个都惦记好久了,不要扛去交给张德礼錾标语!”
幺师立在案板前面青花椒,她像是脑壳上长的有后眼,身都没转就晓得进来的是我。
“它可是个宝贝!咋能交给他们錾字?要不是遇到红军,说不定早就运到北平或者上海哪里了。”
我从桌子底下抽出根高板凳坐下,打量着她的后背。她的后背滚圆,绣花灯笼裤里的屁股圆得真的像个箩篼。
“听说你最近在写书,就没敢来打扰你。”说话的时候,她时不时把脑壳车过来看我,“你是不是在写书?我好佩服你们这号人,有文化,不仅爱读书,还会写书!”
我笑笑,算是默认。我哪里是在写书,不过是记点笔记罢了,对飞地上的人事有个记载,把眼睛看见的、耳朵听见的记个谱、画个像,离开了过后,几十年过后,好有个念想。
“书写起了吗?书里写了些啥子?你是不是把我也写进去了?我一个开馆子的,长得又不好看!”
她还在青花椒,每一下,屁股就摇一下。青花椒加了蒜,味道又香又刺激,我却不怎么服得住,打了个喷嚏。
“文县花椒,昨年马帮经过时买的,买多了没用完,窖在地窖里。”她放下手里的槌子,走到我面前,“今年的新花椒还早得很,才在开花花。”
我喜欢眼前的这个女人。她的肚子腆得很大,里面的孩子一定非常健壮,如果孩子的生父执意要跟红军走,我愿意做它的养父。这个女人就像一条蜀山中的河,从雪山流下来,汩汩汩汩,叮叮咚咚,哗啦哗啦,心直口快,但粗中有细,不过是委婉少了点。
“你还没答我话,书里是不是写我了?”
她解了围裙,抖了抖溅在上面的青花椒。
“没有写,一个都没写!”
我站起来,走到案板前面抱起尖窝子,眼睛触拢去看里面的青花椒,跟着又打了个喷嚏。
“药剂师也没写?”她问我。她看着我,等我把眼睛从尖窝子里抬起来,与我对视了片刻。
我笑笑。“没写,一个都没写!”我说。我把尖窝子抱到门口的光亮里,这才看清茸了的青花椒在石窝里稀漉漉的,青色里带一点褐色。
幺师给我呛炒了鹿耳韭,加了飞地上的野蒜。捣茸的蒜泥青花椒是用来拌荞麦面凉粉的,加了泡茶坛子里的酸水,味道鲜美得很。
“哪来的鹿耳韭?没看见街上有人卖。”我边吃边说,“老实说,这些天我把鹿耳韭都忘了。”
“你写书写入迷了,当然会忘喔!”她说,“我倒是一直记得,正盘算着哪天叫你过来。”
我脸红了。这就叫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也可能是飞地上的野蒜太辣太冲了。
“对了,你肚子疼,好了吗?”
话已出口,我才发现我不该问起这事。果然,她反问道:“你咋晓得我肚子疼?你听哪个说的?”
我没答话,连笑也没有。我的脸瞬间红到了脖子上,烧火烧辣的。
“原来你在卫生所里写书,帮别个写药书!”她突然变得灵牙利齿,话中有话,“别人说你在写书,我还裁缝的脑壳当针(真)了!”
我想走了。鹿耳韭很好吃,但我不敢多吃了。我听见里屋她爷爷的哼哼声――不是呻吟,是问询和抗议。随着哼哼声飘出来的,是一股咸咸的老腊肉的气味。
“我今天要上梯子驿前线去,我来给你说一声!”这时候,幺师的未婚夫一头闯进来对幺师说,“前线的战事到了紧要关头,这回如果顶得住,就能赢得时间!”
他强壮了很多,模样气质都不再是早先那个大男孩,脸上黑红的肉充满了力量和狡谲。他像是刚划过柴,满头大汗,热气腾腾。
他走到水缸边,舀了瓢冷水一口气灌上,转身走时,又看见了灶额上的鹿耳韭,抓起鹿耳韭塞到嘴里。“没吃早饭,肚子都饿叫唤了!”他傻傻地笑笑。
“你坐下,我不准你走!”幺师一把抓住他,把他往板凳上拽。
“松手!”他推开她,一点不顾及她肚子里的孩子。
幺师死死地抓住他的手不放。肚子里的孩子加大了她的份量。
“我叫你松手!”他咆哮起来,一把推开她。
她没有倒下。她打了几个趔趄,一屁股坐在板凳上。“薛兆乾,你个杂种娃娃,你的心叫豹子叼去了?”她骂了句,这才眼泪双颗双颗流下来。但没哭出声,只是擤了一笼鼻涕。
“我早就有言在先,叫你莫管我的事!”
她的未婚夫扔下这句话,转身要走。她呼地站起来,又先ィ话牙∷U獯危蛔サ剿氖郑サ搅怂囊律选
“你坐到,我不要你走!”她松了衣裳,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抱住他的腿,“我要你把话说清楚了再走!”
“有啥子话说?”他把脑壳转过来,瞪着两只鲜红的眼睛,“梯子驿等到的,我要去打仗!”
“不是我要你说,是我肚子里你的娃娃要你说!”
她把他的腿杆抱得更紧了。她的手在发抖,全身都在发抖。她开始揪他腿肚子上的肉,掐他腿肚子上的肉。她把嘴凑上去咬。
他疼得跳起来,差点踩到她。她紧抱不放,嘴还搭在上头。
我怕出大事,走过去抱住她,抠住她的手。“都冷静点儿,千万别伤了肚子里的孩子!”我说,“幺师,你把手松了,小薛他不会走了,他心里有你有孩子!”说着,我开始一根指头一根指头地掰开幺师的手指。
幺师没有再犟,她的未婚夫也没有再犟,悻了悻都回到了桌边坐下。
“我觉得你不该跟他们去搅和。他们从外头来,迟早都是要走的,你跟他们搅和什么?你已经跟幺师好了,又怀了孩子,应该把婚结了,好好过日子!”在幺师未婚夫对面的板凳上坐了良久,我说。
“你也是从外头进来的,她也不该跟到你搅和!你迟早也是要走的,她跟你搅和啥子?”幺师的未婚夫说。
我没料到他会这么说,会这么想。他误会了我。
“你看你说的?你误会我了。我是个旅人,从飞地上路过,幺师开馆子,我来吃馆子,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如果她开旅店,我也会来住她的客店。”
说话时我一直看着他。他长结实了,脸上和颈项上的肉晒黑晒红了,但稚气还没脱完。
“就算我误会了你,我也绝不会误会她。她的心思我晓得,她做梦都巴望你不走,永远留在镇子上。”他站起来,走到水缸边舀了瓢冷水喝,回到板凳上接着说,“她要我给她说清楚,她要我她给肚子里的娃娃说清楚,她给我说清楚了吗?她给我说得清楚吗?”
他越说越离谱。她在边锅里洗一个腊猪脚,边洗边用刀刮,两只手油腻腻的。“莫听他打胡乱说,他这是狗急跳墙,倒打一钉耙!”她听不下去了,转过身来说。
“我是狗急跳墙,你就是母猫翻墙!”他回了她一句。
“我原本不想搅和到你们两口子的事情当中来,我只是看到一个女人落到这步田地,看到她的男人铤而走险,不得已而为之。”我也走到水缸边去舀了瓢冷水喝上,再说话时嘴巴里有股回甜,“我巴望你两个好,像我第一次看见的那样。真的,你们走出去了才晓得,飞地上多好,虽然也有四季变换,但它是干净完满的,它的时间不像外面世界是线性的,而是三维四维的、圆润的,就像你们看见的海子,是碧色和蓝色的。活在这样的时间中,平平淡淡,真真切切,一辈子便是永远。”
我哭了。眼眶溢满泪水,细线一般流淌到脸颊、嘴角。我想象泪线织出的网格,像两扇没来得及上漆的雕花格子窗。
一个阴天的上午,我睡不着回笼觉又读不进去书,一个在楼上楼下打转。阴天我总是这样,心神不定,昏昏噩噩。我不晓得是抑郁症。北平的好多地方我都去过了,天安门和故宫就不说了,像天坛、地坛、西山、什刹海、北京大学什么的,大多是同老沈一道去的。老沈是个宅男,有大抱负,整天饿肚子也读读写写。我就不行,饿慌了就冒冷汗,看见书上全是些像蚂蚁在跑。有时在外面逛一天,也没有东西吃,回到会馆先喝一肚子开水,然后就倒在床上。外面吃的东西多得很,老沈学到了好几个词――玲琅满目、美味佳肴、山珍海味,等等,我就只晓得北京烤鸭和狗不理包子,但走一天只能饱眼福,走到下午连憨口水也没流的了。“我教你对付饥饿!”有一天饿得实在走不动了,老沈对我说,“干脆莫去想吃的东西,莫去想那一沓子事,用精神代替食物,有时候艺术和美真的可以充饥!”我以为他有什么高招,原来是回避。老沈不是凡人,他回避得了,他可以在艺术和美身上找到质感,而我不行,我当时还不懂怎么玩虚招。
我在枣树上觅剩枣,看见一个穿风衣拴围巾的男子走进会馆,便梭下树远远地跟着。男子长得并不帅,是深眼窝高颧骨的闽浙人的模样,但颇有几分风度,走起路来风衣飘飘,可谓风流倜傥。
那人进了老沈的房间。我蹑手蹑脚地走到窗前,用口水把一根指头打湿,轻轻地在窗纸上戳了个小洞。透过小洞,我看见那人与老沈并排坐在旅馆的床铺上,颈项上的围巾这么快就扎在了老沈的颈项上。我看了很久,一直都是老沈在说,那人只是听。老沈愤愤地说,时不时哀叹,拍几把被子。那人笑笑,马上又严肃起来,皱紧眉头,沉思起来。
我嘴里放着颗枣,一直没敢嚼。
“我到京城里来,就想得一个国立大学的文凭。”老沈从床上下来,走到条桌前提起暖瓶倒开水。
“你并不是来当作家的?”那人问老沈,侧过身看了看背后的铺,从皱巴巴的床单上拈起一根毛发,在手指上缠绕。
“我一个小学生,当啥子作家?偶尔写写,不过是想在报纸上发一块豆腐干儿,挣几块钱谋生活,一并也满足一下自己的虚荣心。”
老沈说完,咕噜咕噜把一缸子白开水干了。他的肚子鼓起来了很多。
“原来引诱你到京城来的,是一个国立大学毕业的头衔!”那人说,口气有些失望,又像是自言自语,他的脸色突然变得梦呓般的白。
在片刻的沉默中,我感觉我的双眼刺痛。外面起沙尘暴了,沙子吹到了我的眼睛里。我猜测着里面那人,绝无可能是熊希龄,也不像是熊的家人或随从。不是村生――村生我见过,还吃过一回酒;也不是农大老沈的同乡――他们都长着张娃娃脸,瘦骨伶仃地像豆芽。
我记起了,前几天老沈给一位大作家写过一封信,莫非是他?我又不敢确信,别个是海归,是北大教授,怎么会跑到杨梅竹斜街来见你?那人好像叫什么大夫,忘了姓什么,我猜是医学系的医生。
老沈不诧生了,抖起包包(飞地方言)说了很多,他一会儿站起来,一会儿又坐回床上。沙尘暴并不大,但从会馆看出去还是黄沙漫漫。我的脚站酸了,又冷又酸,身上也冷。我试着嚼了两下嘴里的枣,听见耳根发出咯嘣咯嘣的声音,很响亮,马上就住嘴了。
即使扎了围巾,即使一盅接一盅地喝开水,老沈也没能获取更多热量。他脸色铁青,嘴唇发紫,脊背发抖。为了听他讲完,那人提起被子给他披上。他觉得不好看,拒绝了,说自己不冷。他仅穿着两件夹衣,瑟瑟的样子既寒碜又可怜。他的肚子鼓出一圈,又有几份滑稽。
老沈憋不住了,开门出来上茅房。我没有来得及躲,被他撞见了。他用一根指头压住嘴唇要我别出声。撒了尿回来,他神采飞扬,眼眸有种我从未看见过的希翼。“他就是郁先生,郁达夫先生!”老沈和我耳语,“走,进去坐坐,认识认识。”
我没有进去,没有与郁先生认识,后来也没有认识。那时候,我的趣味不在文学。
时近中午,郁达夫请老沈去外面吃了馆子。吃了些什么,老沈从未告诉过我。“在附近一家小饭馆,两人吃了一餐饭,共花去一元七角多。”从老沈的这段记载可以看出,仅仅是饱餐了一顿而已。
后来传为佳话的不是这顿饭,而是郁先生的慷慨。是疼才,又不只是疼才,也是郁先生名士风度的自然流露。郁先生掏出一张五元的票子,付了饭费,将找回的三元多钱全给了老沈,然后脱下风衣给老沈穿上,自己穿着毛衣走进了沙尘暴。
揣着信下楼,我脑壳里还是老沈一个人回到住处趴在桌子上哭的情景,眼泪从手边溢出,弥散着热气。
我送信去药房的时候,药剂师正在忙。两个白马人背了隔年的药材来卖,,背架子挂在秤钩上,她和赵医生正在过秤。看见我,她笑了笑,叫我稍等。我第一次看见她的双眼皮,像幺师包好搁在案板上的抄手皮,薄薄两层,亲密地依偎着。赵医生和一个大汉子白马人抬着秤,她掌秤、读秤。脱了漆皮的秤杆子往上翘,她用纤细苍白的中指往下压。“虽说是草草药不值钱,也不能这么过秤!”抬秤的白马人有意见,她这才把砣绳往前移了移。
秤杆子翘起来的一瞬,她拿玉指去压的一瞬,我身体里生了情色,像半坡上的一笼花草,但又带着刺,扎得人清疼。
“啥时候空了,你来找我,我们谈个私人问题。”白马人走后,赵医生对我说,“你们有事,今天就不扯了。”
我没反应过来,赵医生便出了门。“私人问题?你俩的私人问题?”药剂师又像是在问我,又像是在自语。我不晓得。她咯咯地笑,话中有话,还带点嘲讽。我第一次见她这个样儿,觉得跟青衣女子有几分相像。
我把信递给她,没有做任何说明。我递信的手有点抖。她接过信,打开瞟了眼,便又折叠起了。她的手背上有好看的蓝色的血管。
“今天,你要把《流放地》拿回去吗?”进了里屋,她拉开窗帘问我。
我说:“不用,你想看就看。”
太阳光哗地反照进来,窗前一片白。她的黑衣裳变成了白衣裳,黑头发变成了白头发。反光在她的脸颊流溢,她的脸颊一下失去了轮廓。
“你那个老沈有点意思。”她在白光中说,“后来怎么样?而今呢?而今在做啥?”
“你接着看,看了就晓得了。”我说。我有点不爽。不是吃老沈的醋,我是还惦记着赵医生说的“私人问题”――像一坨馊饭团,里面还夹了枫香果儿。
“我当然要看,但这时候我就想听你说说。”
说话间,她哗一下拉上窗帘,面颊的轮廓顿时呈现出来,眉毛鼻子,眼唇嘴唇,一笔一画,连耳朵背后的绒发也清清楚楚。
“他写书写――写出名了,从北平到――到了上海,听说从上海又――又到了青岛。”她一旦真实地呈现,呈现肉体,我就变得口吃得起来,“自――自从民国十九年在――在上海见过,我们便再――再没见过面。”
她笑了。这次是大笑。她似乎喜欢看见我口吃的样子,看见我在女人面前打不出粮食的样子。
女人也真奇怪,希望看见男人服她的软――看不见的软。女人是不使枪的猎人,只布网,便可以捉到活物。下手之前,还可以站在网前看一阵子稀奇,咯咯咯地笑,让自己的胸脯尽情地跳舞,让自己身体里的猎犬也跑出来。
我走过去,挨着她站在窗前。她没有避让,反倒靠得更拢了。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大气不出。
我的脑壳里第一次跑出北平杨梅竹斜街那个小女孩,帮着母亲看杂货店的十三岁的小女孩。她骑在我腿上荡秋千,眼看要滚了便伸出两只手抱住我的脖子,咯咯咯地笑。她把口水糊到我的脸上,依旧咯咯咯地笑。她还没学会把小手洗干净,冬天手背上裂出许多血口子。
“我们今天收的有羊肚菌,好久我炖了盘羊肉你来吃!”她侧过身来说。说完又把身子侧了过去。
我闻到了她的鼻息,是种混合的中药味。
“飞地上的春天来了,可不可以带我出去走走?”我走到藤椅背后说,“不晓得火溪沟还有没有兵士把守,天气再暖和点了我们进沟去!”
“可以啊,有兵士也不怕,只要你不起打猫儿心肠!”她一边说一边拉窗帘,窗帘关上又拉开、拉开又关上。她反复地拉,白光流泻又消失,消失又流泻。她也不停隐现,像王皮影在耍特技。
我正在不断变换的光线里琢磨“打猫儿心肠”这个方言,听见赵医生在外面火急火燎的喊,接着就是“嗵嗵嗵”重拳捶门的声音。
药剂师开了门,迎面进来的是那位我见过的长得像大佑的红军排长。他手臂上缠着绷带,但一点不损害他的威严。进门一瞬,药剂师被他怔了一下,只差没叫出来。我在案子上装着切药,看见他,也吓了一跳。紧随后面的是一个端长枪的兵士,押着那两个卖药的白马人。赵医生走在末尾,看上去有点恍惚。
“对不起,有所搔扰。”排长对药剂师说,“接人举报,卫生所私自收购药材,我们抓到了两个卖药材的人,现在要依法没收你们收购的药材!”
药剂师有些不解。她看了看排长,又看了看被押解回来的白马人,显得很不屑。
“是你们主动交出来,还是要我们亲自动手?”排长转过身对赵医生说。
赵医生嘴皮抖了抖没敢开腔,看着药剂师。
“依法?哪个的法?”这时,大汉子白马人说,“你拿出来念一下,是哪个法要取消我们卖药材的权利?是王土司的法还是叶西纳摩的法?”他耸了耸肩,傲慢之极,不屑之极。
“老子的法!枪杆子的法!”排长生气了,指了指后面兵士的汉阳造。他腰间没别家伙。
“大佑,你个龟儿子,才投胎几天就又活的不耐烦了?”我走过去盯着排长,用飞地方言在心里狠狠地骂道,“你个虾子,这回是投错胎了,连话都不会说,你就说是苏维埃的法也中听一点!”
排长和兵士凭着枪杆子最终没收了卫生所刚刚收购的草草药,一并没收的还有在草草里发现的包在棕里的羊肚菌。
我从卫生所一直跟着他们到了郭家大院。我不想跟投错胎的大佑磨嘴皮子,我只想找那个戴眼镜的书记评评理。
郭家大院里冷清清的,没脱稚气的卫兵瘦骨伶仃看上去像个木桩桩。不见鸡狗,倒是有只猫在打铁房后面的菜地里叫,哀哀细细的声音不像是在叫春,像是身体哪里有疼痛。
我跟着红军排长走进院门,卫兵没有阻挡。好久没来,院坝里面了石板,前敌指挥部的双扇门前头搭了台子,竖了旗杆。旗帜还是新的,中间就烂了个洞。一只麻雀飞过来,站在青杠树做的旗杆上,红旗把它的脸映得醉醉的。
打铁房变了样,改成了马房,马像是刚刚派上用场,地上的马粪还冒着烟
看见一个兵,被排长叫过来,跟他带的兵一前一后拉了板车出去。
双扇门掩着,不见有警卫,排长推门进去马上又退了出来。他带上门,坐在门槛外边的石凳上卷烟吃。他脑壳靠在板壁上,眯着眼睛吞烟,眯着眼睛吐烟圈,看上去特别像大佑。
“大佑,你个龟儿子,这么快就不认得老子了?当了碌愕愦蟾龉倬椭肀强桌锊宕校 
我在院坝里走圈圈,边走边在心头骂那个坐在门槛外边吃烟的人。这个人真的像大佑,不过是换了身衣裳,胡子长出来了而已。
“大佑!”我试着喊了声。
那个人没有反应。也没有一惊坐起来朝我看。他睡着了,脑壳仰在板壁上,鼻孔里还在冒烟。一只蜘蛛悬在空中,忽上忽下,几次都差一点落到他脸上。
这个人不是大佑。我走过去拍拍他,问他为啥进去了又出来。
“你鬼鬼祟祟的,跟着我干什么?”他一头坐起来说,“我认得你,你是那个旅人!”原来他是假睡。
“你没收了卫生所的药材,我想跟你们头儿讲讲理!”
我走到苏维埃的吊牌面前,仰起脑壳从上往下默读着吊牌上的字,闻到一股老酒的味道。
“首长在开会,你等着吧!”他站起来,看了看我,嘴角挂着讥讽。
院坝里新铺的石板的缝隙已经长出了草,有的地方还长出了蒲公英。
两个兵士把装满药材的板车推进院子又推走了,长得像大佑的排长也跟着走了。
首长在开什么会,这么安静!我这么想,转到了右厢房。右厢房里有声音,好像在密谋什么,听不清楚。
我走到窗口,听了半天只听清“猪苦胆”、“梯子驿”、“减员”、“淘金”和“过河”几个字词。像小学生用词写话,我脑壳里本能地把它们组织成了这样一段话:
梯子驿战事惨烈,红军严重减员。有人不安好心,造谣滋事,企图用“猪苦胆”事件破坏红军与飞地民众的关系。红军不能再恋战了,等一旦挖出达瓦山脚下暗河里的金子,便从黄莲溪过河撤退。
我还想听到更多,踮起脚把耳朵贴在窗洞。这时,有着异族长相的女旅行家开门出来了。看见我,她笑了笑,转过背去关门。她的出现有点突然,我一时紧张得全身发僵。
“里面在开会,你在这儿干吗?”她拉着我走到打铁房外面。
“我来找首长讲理,他们的人没收了卫生所的药材。”我说,“如果情况允许,我还想跟他探讨探讨时间问题!”
“时间问题?太高深了,太玄妙了,估计他没时间陪你探讨了。”女旅行家说着,两只手伸到脑后拢了拢她栗色的头发,身体微微后仰,体态尤为好看。
“他怎么就没时间?”我转过身,望着女旅行家的侧影说,“这不是一个哲学问题,也不是科学问题,而是一个道德问题。”
“我和你都是旅人,都是飞地的过客,我理解你说的。”女旅行家弯下腰在地上捡了个什么。
“你理解我什么?”我走到她面前,直视着她。
“一个碎片,还完整地保留着字符,你认识吗?”
她把她从地上捡起的小石片递给我。我接过去看,是蛮文,我并不认得,应该是张德礼錾标语时从一块古蜀人的墓碑上錾下来的。
说着,我们已经走出院子,右拐上了通往西番的官道。一侧是峭壁,一侧是湍急的涪江。
“来了这么久,你察觉到飞地上的时间没有?”走到黄莲溪,我停下来问女旅行家。
“它不过要安静一些,寂寞一些,除此之外,与外面的时间没什么两样!”女旅行家随口说。
她这么说,我有点扫兴。然而,时间这东西,不是每个人都能觉察的,更别说理解了。
江对面就是黄莲溪,听得见唰唰的水声。刚长出小叶子的树林掩映着几户人家,看得见石板盖的房背,看得见屋前的柴垛子,却看不见黄莲和溪。一座垮二垮三的藤桥将黄莲溪与官道相连,藤桥上的木板稀稀拉拉,有几处要大跨步才过得去。
我们站在桥头说话,眼睛直视桥下的江水。
“来飞地的第一天,我在等饭吃的地方抬眼看见一树红彤彤的柿子,便察觉到了飞地上的时间完全不同于别处。”我走到一块石碑前说,眼睛读着石碑上的诗。
“与桃花源中的时间也不同?”女旅行家问道。
“桃花源中的时间是小世界的,外面秦汉的时间是大世界的,它们的区分不过是大小而已,都是世俗的,好比一条小溪和一条大河,只是暂时没有交汇罢了。”
我觉得桥头诗写得很一般,便没再留恋,走到了桥边。
“你敢说飞地上的时间就不是世俗的?”
女旅行家抬起头,看着我。我又看见了她脸上的雀斑,像北斗星。
我怎么回答她?药剂师的身上、眼眸里就没有时间,无论是当初戴口罩端簸箕时候还是今天跟我面对面坐着。如果她有时间,活在时间中,那么我见了为什么记不住她的模样?刚刚见了,转过背就不记得了,梦里也不记得;即便是身体出现了,气息出现了,脸是永远不会出现的。还有声音,再听好多遍,也记不起。我这么想,自然不会跟女旅行家说。也许她是对的,天地间压根儿就不存在没有时间的存在。
“不管怎么讲,红军进来已经影响了飞地上的时间。”我比较客气的说,“就是借道也有影响。”
“岂止是影响?影响一词太过暧昧了,简直就是糟蹋与颠覆!”
我没想到女旅行家会这样用词。我一直拿不准她跟红军的关系,觉得她的行迹可疑,怕她是从苏俄过来的间谍。
“是啊,单是他们身上的东西扑腾起来就可以把飞地覆盖一层,不要说那些自出心裁的土地政策、标语口号执行下来了,更不要说那些枪炮派上用场了!”我说话开始有点口无遮拦,“任何人闯进飞地,都是大不敬;用一种思想、制度改造飞地,就是亵渎;在飞地上打仗,就是犯罪!”
“那我们算什么?你和我算什么?”女旅行家反问了一句。
“我们没有恶意,只能算是大不敬。”我说。我想到了幺师,她对我的感情,想到了小裁缝对大佑的感情,作为闯入者的我们算什么?仅仅是大不敬,还是亵渎?我自然也想到了药剂师,作为闯入者的我又算什么?是亵渎还是犯罪?
我不再言语,独自走上藤桥,去到河心。藤桥下垂得很厉害,摇摆得很厉害,我停在最低处,不敢迈步。我眼睛看着桥板下奔跑的河水,感觉藤桥飞跑了起来,一阵发晕,连忙蹲下。
“不要看水,眼睛看对岸!”女旅行家在背后喊。
我站起来,转过身,不再看水,眼睛看着伫立在山风中的女旅行家,几个跨步回到了桥头。
我回到桥头还没来得及站稳,就听见桥那头有人喊:“抽猪苦胆的!抽猪苦胆的!”转身去看,几个包帕子的人从树林里跑出来,手里拿着锄头和拴刀。其中一个冲河这边喊道:“站到,站到!抽猪苦胆的!”
我听不明白。我转过背去看女旅行家,她已经跑上官道,一路狂奔,尖叫着。
我站着没动,等着包帕子的人从长满灌木的小路走上桥头。“抽猪苦胆的,有本事莫跑!”他们上到桥头,朝我叫喊。
我不是抽猪苦胆的,自然不怕,也不接话。
一个包黑帕子的人要过桥来。一个腰间拴棕绳的人上去阻拦,差点被推下桥。他们一交手,藤桥就剧烈地摇晃起来,吓得其余人连忙后退。
我看得发笑。那个人突然飙箭一般在藤桥上飞跑起来,眨眼就到了河心。藤桥虽然垂得像个吊床,但那人丝毫没有减速。
我惊呆了。那人边跑边嘟嚷着,挥舞着拴刀。就在我转身逃跑的一瞬,我认出了他,他似乎也认出了我,脚步慢了下来,越来越慢,像发条退到了最后一圈,在距离我七、八米的地方停了下来。
他是当初我拜访过的那个脚夫。
有些时间没看见王土司了。飞地上的人看没看见,我无从考察。王土司的衙门在府城,飞地只是他领地的一部分,飞地上只设了代办处。看不见红军的大部队,也看不见红军首长,飞地还真有点像真空,像传说中台风的中心,但绝不同于先前的平静。真空是随时都会迸裂的,台风的中心有强大的气旋包围,充满危险,而飞地先前的平静是一种吉祥的、别样的、永恒的生态。我对王土司没有任何猜测,怎么说呢?他为皇帝所赐,又是皇帝的一个缩写。他是介于皇权与番民之间的一个受力层(也是减震层),皇权原本是要直接作用于番民身上,而番民之力原本也是要直接反作用于皇朝的,但都被他消减了。好的土司是善的代言人,同皇朝如鱼水,同民众亦如鱼水,既能保全领地与领地上的人,又能约束朝廷和自己的恶。
土司是唯一可以实施无为而治的一个权种。
作为一个旅人,在一个信息落后的时代,又到了一个信息闭塞的地方,我对王土司做的功课特别有限,靠得住的便是路过府城时在报恩书院的府志上翻阅到的一段没有句读的文字,且没来得及抄录,现今脑壳里记得的只有一个模糊的大概。
王土司的祖上不是本地土著,是扬州兴化县人,叫王行俭,南宋末年考中进士分配来川西。当时的府城在涪江出山谷的平原上,他死后葬在李白故里青莲场。不过,他活在时的势力在涪江峡谷,开疆拓土,兴学化夷,朝廷赏赐世袭。
除了回忆府志,我的功课便是搜集飞地上关于王土司及其家族的传说,以及道听途说。
远一点的传说是王玺。他长得白面书生,却勇猛过人,率兵走西番官道平定松潘羌乱,官升龙州宣抚司佥事,得了朝廷的四万两白银,悉数拿来修建了报恩寺。路过府城时,我远远地看见过那座雄伟的建筑,它坐西面东,古柏掩映,酷似北平紫禁城的缩版。里面的转轮经藏和圣旨碑,是我特别想目睹的。
近一点的传说是王国宾。他是个廪生,世袭土长官司。咸丰十一年,率兵到自己的领地水牛家追击乱兵,被从九寨沟和文县赶来的白马人打死。他原本呆在一户番官家中,听说他四叔死了才出马的。出马之前,番妇劝他说:“老爷,这些人是来杀四老太爷的,不是来杀你的,他们认不到你,出来有危险。”他说:“他是我四叔,他死了,我回去咋个交代?”
最近的传说就是现在的王土司。他叫王实秋,是个文墨人,却有他祖先王玺的风范。朱子熙要借道飞地,过大河去北川,他满口答应,并亲自带人在火溪沟的园儿寨接应,请朱子熙抽大烟,在大烟铺上夺了老朱的抢。
有些时间没有看见王土司了,所以在皮影堂看见,就多看了两眼。他细眉嫩眼,鼻子和下巴长得尤其好,两只祖传的大耳朵与脸庞有一点不般配,想必等他上点年纪脸长宽一点就般配了。他脸上的稚气依然在,只是稚气里混了一个少年的忧愁。
他认出了我。这次,他没跟蓄胡子吃烟斗的红军长官在一起看皮影,而是跟女旅行家。几个手下在前排嗑瓜子看皮影,他和女旅行家坐得远远的,在说话。主要是女旅行家在说,他在听。女旅行家一边说一边夸张地打着手势,就像是一个白马女人在跟汉人打番话。我站在门帘里面,恍惚间看见了她头上的荷叶边子白毡帽和毡帽上颤动的白鸡毛。
“你想不想走?想走的话,我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我走过去,听见王土司在问女旅行家。
“我才不想走呢!”女旅行家站起来,看了我一眼说,“等红军走了,我还要去白马路看白马人跳曹盖!”
“跳曹盖要等到正月初五、六去了,你等得到吗?”王土司说着,把脑壳转过来问我,“你呢?你想不想走?”
“你是说离开飞地?”我明知故问。
“对,从这儿离开,到别的地方去或者回家。”王土司语气很砍切。
“我现在不走,过了夏天再走也不迟。”我在女旅行家旁边的一个空位上坐下。
“理由?说说理由!为什么是过了夏天,而不是过了秋天,抑或冬天?”王土司看着我说,“说说是谁的主意?”
王土司看人的眼睛有几分诡秘。
“你的主意!你不是要我把每天看见的都记一记,回去写一本书吗?”
我看似脑壳灵光,回答得很机智,其实心虚得很。王土司听了,摸了摸脑壳,像是想起来了。
“要说理由,我还真有理由。”我的心不虚了,多说了两句,“红军把飞地的时间戳了个洞,我要等他们走了,看这个洞自己平复。”
“我是说你要想走的话。”王土司说,“也许等不到夏天,飞地上就会炮火连天,血流成河。也许还有瘟疫,还有地动。”
他像是没有听我说话,或者是没有听懂。他翘了个二郎腿,看上去比一个少年沉稳多了。
隔亮布上正放着《武松打虎》。声音小得很,靡靡沉沉的。武松与老虎交手了无数个回合,这才骑到老虎的背上。
嗑瓜子的人吐着瓜壳,拍着巴掌,有片刻的小欢腾。
王土司把他的手下丢在皮影堂,带我和女旅行家去了他的衙门代办处喝茶。
我是第一次进衙门代办处的房子,过去都是在外面看。代办处的家具都是紫檀木和椴木的,用料实在,很大气,颇有点明代遗风。王土司说的是zhuai实,我翻遍康熙字典也没找到这个字。
板壁上挂着一幅装了框的人像,不是孙文,也不是蒋某人。我走过去踮起脚看,王土司说:“你认不到,是我的祖上,修报恩寺的王玺。”
我看看画像,又看看王土司,眼睛倒是挺像,都是单眼皮。
我最近一直为记不起药剂师的模样而发愁。板壁上的人像提醒了我,可以找女旅行家画张人像,摆在面前天天看。最好是能请她拍一张照片。
在路上,女旅行家跟我嘀咕,说她知道“过了夏天再走也不迟”是谁的主意,我没敢接话,自然也没敢提说画像和拍照的事。她那双异族的蓝眼睛十分生动,就像传说中的海子,只是人家海子周围是莎草、杜鹃和红桦树,她的蓝眼睛周围是雀斑和有些出血的毛孔。
张德礼也在衙门代办处,这多少让我和女旅行家有一点惊诧。他穿了件新做的天蓝色长衫――看做工不像是小裁缝的作品,里面套了件红军的衣服,屎黄色的领子翻出来岔眉岔眼的,倒是美髯和眼镜还是先前的,看见便能想起第一次在木摞子上见他的情形。
我们进去的时候,四碗茶已经泡好,茶泡子也都打过了。紫檀木大方桌一人一方,坐上去感觉不是喝茶,而是个牌局,但又的的确确是喝茶,喝清茶。
“好香的茶,哪个寨子给贤弟进贡的?”张德礼端起茶碗,尝了口,问王土司。
“飞地自古不产茶,白马路和黄羊关也不产茶,自明嘉靖四十五年改土归流,在我们领地便不存在进贡这码子事了。”
王土司正襟危坐,说得有板有眼。我看看女旅行家,又看看张德礼,将视线停在王土司脸上。他叫我纳闷,这样一个白白俊俊的书生,怎么可能在大烟铺上夺了悍匪朱子熙的枪?照说,在那种场合,他只会脸发白手发抖。看着他跟张德礼论茶道,羞涩地笑,不时又十分幽默地摊开手,我觉得他的身体里还坐着个人,坐着个武将,有勇有谋的武将。
王土司款待我们的茶很好喝,但是我记不得味道了。我早口渴了,差不多都是牛饮。女旅行家也不会品茶,她喝惯了咖啡,喝茶不过是换个口味。除了王土司,会品茶的只有张德礼了,可惜张德礼嗜酒,早已败坏了味觉,再好的茶到了他的嘴里也都是木爪(飞地方言)。
我们都知道王土司请我们来不只是喝茶,但他不说我们也不问。看他请的人,听他的言谈,他不说我也能猜个大概――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不走就要倍加小心,最好不要与红军走得太近。
张德礼喝酒去了,说刀儿匠请,出门时还开玩笑说王土司小气,只请他喝茶不请他喝酒。他捞起长衫露出半截旧军服跌跌撞撞退出衙门代办处的样子,把女旅行家的眼泪都笑出来了。
“有那么可笑吗?”我问女旅行家。
“不是可笑,是滑稽。”女旅行家说,“他让我想起那些从中世纪的黑屋走到太阳底下的人。”
她说的是她们的世纪,我不懂,但我能想像一扇门打开,一群蓬头垢面的人从黑屋子里血崩一样拥出,太阳把他们习惯了黑暗的眼睛照眯到的样子。先是锁链打开,接着是木栅栏。
“不是滑稽,是悲哀!”我说。
“要说悲哀的话,也是另一种悲哀。”女旅行家站起来,走到我面前说,“这些年,我见得最多是觉悟的悲哀,而非不觉悟的愚蠢的悲哀!”
“自以为是的觉悟,或者说是图谋不轨的觉悟。”
王土司在一边插话。他送了张德礼回来便一直在一个木柜前倒腾。他把木柜上的一口皮箱放在地上,再揭开木柜的盖子,伸手在里面摸东西。不晓得是哪个木匠做的柜子,盖子又大又厚,看上去沉得像钢板,以至于王土司要用脑壳去顶。柜子很深,摸不到底,他只好把脑壳埋进去,任凭盖子压在脊背上。我过去帮他,被他呵退了。
我和女旅行家看着他在柜子里倒腾。他在木柜里动,脊背上的柜盖便跟着动。他的屁股撅起,包在长衫里,像个女人的屁股。房背上风吹过,房梁上有竹叶和扬尘掉下来。
“摸到了,总算摸到了。”王土司耸了耸身子,把脑壳伸出来说,“老祖宗造的柜子太深了,所以才叫海底。”
王土司说着随即亮出两把手枪。两把勃朗宁,沾着荞子。“这下派上用场了,朱子熙的枪。”他盖上柜子,走过来把枪丢在我和女旅行家面前说,“拿着,一人一把。”
我坚决不要枪。我怕它不但防不了身反而会惹祸。女旅行家拿了,劝我也拿到,她说:“就是不防身,也可以当艺术品收藏。”
我们从手枪里抖了好些荞麦出来。荞麦蛀了,起了絮絮,虫子从蛹里钻出来,在桌子上蠕动。
“转去几年,来飞地倒是可以不揣枪,而今不行了,不说你们旅人,就是我不揣枪在飞地上走,心里也是H的!”
王土司一边说一边把蛀虫赶到一张纸上,再拿到窗口去放生。
揣着勃朗宁从衙门代办处出来,我和女旅行家便各走各的了。丁字街聚了很多人,骂骂咧咧。好些人手里都提着刚刚从猪肚子里取出的胆囊,看上去还热腾腾的,冒着烟。街上到处都滴的是寡淡的血水,看不见胆汁。
“我看了一辈子的猪,从来没有见过莫得苦胆的!”
一个四月里依旧戴着栽绒帽的矮个子老头站在屋檐下嚷着,他把一挂猪任锒继崂戳耍壹性诟卧嗪托〕χ屑洌璐钇鹣窀雠芰似男∏颍幌孪缚幢憧床患
“我宰了一辈子猪,也从来没见过这等事!”一个比矮个子老头儿更老的老头儿,抱着膀子坐在夏家山货店门外的长石上说,“宰一头莫得苦胆,宰两头莫得苦胆,宰十头还是莫得苦胆。”他停了片刻,擤个把鼻子揩在胸口的皮围腰上,接着说:“老子不宰了,莫得苦胆还叫啥子猪?莫得苦胆的猪哪个还敢吃?我对我们家老大说,娃,这下你一个人宰,老子不宰了,老子这辈子都不宰猪了!”
说完,老头儿又擤了把鼻子。他胖极了,说话时脸上的肉直往下垮,肚子上的肉折叠起来鼓出一个大圆包,像是快临产的孕妇。
染坊和烟馆外面也站的是人,手里提着很小的一挛挛猪任铮炖锓叻叩芈钭拧D切┲任锟瓷先ジ袷谴有『⒆拥亩亲永锾统隼吹摹
见到眼前的情景,我停下来,进退两难。女旅行家走在前面不远处,她放慢脚步,踌躇了片刻,马上又疾走起来。她绕过那些提着猪任锘蚵盥钸诌只蚪煌方佣娜耍掳蜒缴砩稀N也滤腔崂棺∷仕踔炼侄牛换嵯禄埃ǚ傻胤窖裕换崆笕模簿霾换嶙硖优堋K桓雠耍懿还傻厣系娜恕K岣糇趴悴既ッ诖牟誓淙徊誓锩蛔白拥
我摸了摸我的勃朗宁。我把它放在我的褡裢里,拴在腰杆上。褡裢垮到了胯上,注意看便能看出一个勃朗宁的形状。
他们没有阻拦女旅行家,没有问她一句话,但他们齐泼泼地看着她,视线在她的身上缠绕,带着刀子、锥子、鱼钩、口水和一双双沾满血水的手,也有花篮、桂枝和红柿子。女旅行家好像一点没感觉到,不但没像我想象的那样一路小跑,反倒转过身来,从背包里取出相机,对着他们照起相来。
一只狗慢吞吞地走过来,一边走一边用嘴去嗅地上的血。一个小男孩迎上去,把手里的猪任锶痈K崃诵崦怀裕掏痰刈呖恕
我认得这个男孩子,他就是除夕的早上给执勤的小兵士递核桃的那个男孩。
狗来了,又走了。它是这个春天我看见的第一只狗。它在脱毛,癞疤疤的。
看见小男孩把猪任锶釉诮稚希鸬暮⒆臃追仔Х隆4笕艘残Х拢岩还夜任锒诮稚希Φ搅肆成弦膊蝗タ
有的孩子拿了任锶プ饭贰⑷ゴ蚬罚凡⒉慌埽谰陕掏痰刈咦拧V任锎蛟诠繁成希返难艘簧粒种逼鹆恕
有几个大人提着猪任锶プ反蚬罚凡排芷鹄础S械拇笕耸掷锏闹任锓蚀蟮孟褚煌牌泼扌酰プ阋愿哺钦还罚阉舷⑺馈
我站在原地一直没动。女旅行家转身照相的时候,以及人们扔猪任锏氖焙颍蚁诺霉磺海灸艿胤隽艘话阉沂⒃诮直叩纳刽。幌氲揭桓┰苏菩模鄣梦也畹憬谢健
我没有女旅行家那么好的待遇。我走到丁字街的时候,丁字街已经被猪任镒枞恕4蟠笮⌒〉闹任锫衣氩窠训囟鸦牛梦椅薮ο陆拧Q阍谝黄穑蛭训魈势鹄矗蚴诵住
我也没有女旅行家那样的勇气。我走到丁字街时腿杆直打闪,感觉像是要瘫倒,就差没一屁股坐在血水里。
“你是不是抽猪苦胆的?”有人走过来盘问。
“你是不是抽猪苦胆的?”旁边的人都拥过来盘问。
我不敢开腔。他们说的是汉话,但我却一点没听懂。
“我看你就像是抽猪苦胆的!”有人跳到我面前,指着我叫嚣。
“你就是抽猪苦胆的!”一个包帕子的女人端起筲箕扣在我头上,用刷把猛击筲箕。
透过筲箕的缝隙,我认出了摆地摊的樊大爷。我喊了声樊大爷,从筲箕底下挣脱出来。
“你认识他?”包帕子的女人看了我一眼,问樊大爷。
“鬼才认识他!”樊大爷朝地上吐了泡口水。
“我敢断定,他就是抽猪苦胆的,他晚上穿一身白衣裳,拿一根粗大的针管,挨家挨户地抽,不等天亮就把抽到的苦胆交给了来接应的人。”
刚刚还坐在夏家山货店门外长石上的胖老头转眼走了我跟前,指着我对街上的人说。他手里什么时候钻出把剔骨刀,黑亮黑亮的。
“刀儿匠,宰了他!把他宰了!”有人坐在一穿上喊。
“把他绑起来,交给苏维埃!”有人转过身,朝一穿上的人说。
“不交给苏维埃,交给王土司!”一穿上的人反对说。
“绑起来!绑起来!绑起来!”
丁字街一片齐呐吼,我已经不只是腿杆打闪了。明知褡裢里的勃朗宁帮不上我,我还是隔着布握在手里。
“哪个有本事绑?我今天倒要看看哪个有本事绑?”幺师腆着大肚子从人堆里钻出来说,“你们硬是好久没有吃油了嗦,连他都认不出来?他可是我的贵客!”
幺师发的“嗦”音真好听,既像“嗦”又像“韶”,调调里除了千般的委屈和不屑,还有那么一点女人的娇嗔。在她蛮横娇嗔的“嗦”音里,丁字街的人有些无趣地散去了,就像是中了魔法,想质问的人话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
聚众散尽,幺师也回馆子忙她的去了,我一个人在丁字街站了很久。我的感觉像是尿裤子了,等着暖干。
远处画包上个别向阳的地方草已经长青了。天光白茫茫一片,从画包一直延展到达瓦山,再从达瓦山延展到大河对岸的老木花。天光里春意融融,也滋生了一团团蚊虫。我有些恍惚,分辨不出天光里有没有阳光;在我感觉里,眼前的一切都等同于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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挑了手心的篾签,抹了盐,坐在幺师馆子的角落看幺师忙前忙后,我平静了很多。手上扎了篾签总不是个滋味,不注意去看看不到,一碰上又疼。有一刹那,我感觉幺师馆子就是我家,幺师就是我家人――我的女人。眼睛包不住眼泪的时候,觉得自己忒没出息,遇到一点事就往一边想。好在是逢场天,馆子里有客人,幺师顾不上我,看不见我抹泪。
天光越发明亮。我摸出怀表看了下,差一刻到下午四点。怀表的秒针还在走,馆子里稍嫌吵闹,听不见针走的响声。
我背对着门窗,一口一口喝茶。已经过了给药剂师写信的时间,我还坐在幺师馆子的角落。
我心里倒是坦然,没有一点焦急和懊恼。我给她写了几封信,她一封也不回,见了面也不提说。我倒不是觉得吃亏,我只觉得她应该走出来,就像第一次见她端着簸箕晒药那样,走上街来,走到柿子树或苦楝树下来,走到天生桥上来,走到幺师馆子和郭家大院来,走到我寄身的客栈来……她不应该再这么暧昧,这么跟我玩暧昧,这么隐约,她至少不应该老是让我将她与别人混淆――与青衣女子混淆,与小裁缝混淆,与幺师混淆,她尤其不应该让我将她与记忆中那个帮母亲看杂货店的十三岁的小女孩混淆……她应该拿掉簸箕,拿掉口罩,脱下白大褂。
想起药剂师,我觉得我该走了。我身体里有一瓶药,一瓶泡药,几十味泡在里面,不同药性的药汁混在一起,H得清疼。还刺激到我的神经,叫我一会儿看山是山,一会儿看山不是山。
“走啥子走?饭是现存的,马上就炒菜!”
听我说要走,幺师丢下锅铲,过来用一双油腻腻的手来拉我。
我说:“你别拉我,我回去还有事!”我避开她的眼睛。
“你咋了?两个眼睛红得像兔儿眼睛。”她拉得更紧更近了,大肚子挨到了我。
“没什么,可能是晚上看书看久了,没有睡好。”我轻描淡写地说,依旧不去看她。
“不是说春来不是读书天吗?你要少读点书,多睡点瞌睡。”她笑呵呵地说,“我还以为你哭了的呢,这么大个人,走南闯北的,我就想咋个还哭鼻子?”
她说着在我鼻蛋子上刮了一下。她下手很重,把我的鼻子刮疼了。她的手上有股野葱的味道。
我在想象里抱了幺师。只抱了一下就松开了。馆子里有客人。我没去抱她。我憨憨地站着,两只手无辜地被她捏在她油腻腻的手板儿里。有一刹那,我感觉到了她的胎动。
从幺师馆子出来,我心头一直惦记着写信的事。每走一步,这个惦记都在长大,像幺师发的豆豉,上面还长出又臭又香的白毛。给药剂师写信是天大的事,无论如何耽搁不起。
我一边走一边去想药剂师的样子,依旧想不起。我停下来,让脑壳安静,我想起了卫生所的后院,想起了木摞子,我甚至想起了药房的泥窗和窗纸上的剪影,可就是想不起药剂师的面容。
我想得起刚刚作别的幺师的面容,她笑起来豌豆角儿一样的眼睛,想得许久没有见面的青衣女子的面容,笑起来两个酒窝窝。我也想得起小裁缝的面容,过去大佑在时温婉娇羞的面容,而今怀孕后发肿的面容。我甚至想得起那个帮母亲看杂货店的十三岁的小女孩的面容,早熟的眼睛像是可以通往十年二十年后身体。她的世界不在她单薄的身体里,而在她身体之外一个只有她自己找得到的角落。那里有一条背静的小巷,有一堵石灰粉白的墙,有一棵槐树,有一块空地,有一架废弃的生了青苔的手磨。
我还想得起遥远的蒋姑娘,想得起她低垂、忧郁的目光,以及她麦麸色的后颈窝散发出的新麦的气味。她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彬芷。
我想马上去找女旅行家,叫她这就去帮我拍张药剂师的照片。拍不了画像也可以。反正得快,得让我今晚、最迟明天就能时时刻刻面对药剂师,天天看着她的样子。
在丁字街,我看见几个苏维埃的人在扫街,在清理猪任铩K且簧矶檀虬纾髯藕煨涮住R桓雠耐谱拧凹怠保桓雠肿佑檬职阎任锿刀防镒埃褂幸桓瞿昵崛擞酶崭赵闹裆ò亚献挪杂
我没有问扫街的人看没看见女旅行家。他们也许认识,也许不认识。我径直去了上街子,想先去小裁缝那里看看,再去郭家大院。
然而,走到韩瘸子的早晚门市部,我拐进了水巷子。我在韩瘸子的早晚门市部看那些稀奇古怪的物产,听人说女旅行家正在水巷子的刀儿匠家看宰猪。
水巷子曲折幽长,面着碎石板,是街上的人去溪边挑水走的路。石板缝长出寸草,青油油的踩不死。巷子两边是长长的老石墙,石墙上长满青苔,墙根长出水蕨,拐弯处微微外突,呈现出好看的翠绿的弧线――光线暗了便是墨绿。靠溪河一侧的石墙很矮,墙下是飞地人家的房背,错落相连,盖瓦的居少,盖石板的居多,也有盖薄衫木板的。
我是第一次走水巷子,心里没底,怕遇见狗,也怕遇见蛇。我们苏州有石墙的地方就有蛇,蛇从墙缝钻出来,盘在路上,像一堆青屎,不注意就会踩上。我注意去看路,却看见了新鲜的动物粪便,还有小孩子的粪便。有一段路上也扔的有猪任铮奖叩氖髦ι瞎易胖任铮掌锩稚⒆叛任抖头啾愠簟N揖×垦∽趴盏毕陆牛翟谖薮ο陆牛悴仍谏员∫坏愕闹任锷稀:迷谇懊嬉丫腥嗽谑帐傲耍前训厣系闹任锎槠鹄矗邮魃先∠碌模煌菇胶蟾呷锏拿┛印
转过弯,我闻到了生豆浆的气味,听到了说话的声音。
几个妇女在石墙背后的院坝里推豆腐,几只套着不同衣袖的手随面前的磨盘不紧不慢地转着。铁瓢刮着磨石的声音特别刺耳。
我从石墙上开着的门进去,问她们看没看见一个蓝眼睛的女人。她们年纪不大,听得懂我说的话,告诉我蓝眼睛女人就在前面坎下看刀儿匠宰猪。
我说过谢谢,眼睛落在她们面前手磨的木柄上没有移开。说是木柄,也不是木柄,够长的一个木柄被好几只手握住不留一丝缝隙。她们手挨手攥着磨柄,是感觉得到体温的,我想再搭上一只,已经找不到空当。川西的手磨与我们江南的没有两样,只是川西的手磨推豆腐多,江南的手磨推糯米多。手磨让我想起童年,也让我想起帮母亲看杂货店的十三岁的小女孩身体之外的那块空地。
女旅行家果然在看宰猪。同她一起看宰猪的还有戴眼镜的红军书记和张德礼。戴眼镜的书记显得很憔悴,精神萎靡不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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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是夸张,ね袄锏闹砘故窃椎玫搅呤锶猓绻嗟晃侍猓故枪患缸廊吮ゲ鸵欢俚摹
开膛前刀儿匠举起一桶清水把白猪洗了一遍,下细检查了猪的全身,特别是长苦胆的位置,没有发现有针眼。
“小是小,总可以放心吃一顿,要是再不处理的话,说不清哪天就被人抽了苦胆!”刀儿匠拿刀在白猪的腿弯子上豁开一包口,把铁杖捅进去说,“老梁,万幸啊,这年月能饱餐一顿也是福了!”
刀儿匠一只手捉住白猪的后腿,一只手往白猪肚子上送铁杖,一边送一边搅着。一边搅一边把嘴凑到刀口上去吹。
红军书记上去帮忙。他和那个叫老梁的白脸细皮的瘦高个一人抓住白猪的一条前腿,把白猪g得长长的。
“说不一定,这头猪也莫得苦胆!”
张德礼抱着膀子,站在一旁换着位置看,他的吊着两根细链的眼镜片透出诡异的反光。
“乌鸦嘴,敢不敢打赌?我一刀下去就见分晓!”
刀儿匠把嘴抬起来,侧目看着张德礼,吹进去的气又跑了出来,白猪已经被吹得半胀的身子看着看着消了下去。
“我一个光人,有啥子可赌的?”张德礼说。
“要是有苦胆,你就给我们讲碑榜子上的老字!”老梁插话说,“你谝过嘴的,这个地头只有你认得到那些歪歪扭扭的老字。”
“要是不幸被我言中呢?”张德礼说。“你就喝一瓜瓢ね袄锾乐淼乃 
老梁笑而不答。他一笑额头就起梯子框框。
“张副主席,我看喝ね八退懔耍染疲兴染圃趺囱俊贝餮劬档氖榧撬担昂染莆遗闼!
“赌输了喝酒,我还想输呢。”张德礼说。
看见我站在背后,他们都不说话了。张德礼抬起眼睛隔着镜片眨巴眨巴看了我两眼,眼白里有种陌生,还有一点轻。自从他高就之后,我便跟他再没有多余的话。刀儿匠又忙开了,老梁和戴眼镜的书记还是掰着前腿。
女旅行家拍了几张宰猪的照片便没胶片了,现在看见白猪上架又想拍,便躲进屋去换交卷。“我到处找你,想请你照张相!”我跟进屋对她说。她没答话,闩了门在黑屋里换交卷。“我是说真的,想请你照张相!”我靠在门上,想象她就在门背后。
“给你照?”她开门出来,吓我一跳。
我说:“不是给我,是给另一个人。我到处找你,想请你现在就去。”
“现在就去?怎么可能呢?给谁照你都不告诉我!”她说着,直奔院坝而去。
我上去拉她,怎么也说不出药剂师的名字,惹得她尴尬又恼怒。她挣脱说:“我要去照宰猪,有什么话等会儿说。”
我又去抓她的手,她把手缩到背后。我突然冲动起来,猛一下揽住她,在她的耳根说出了“药剂师”三个字。
回到院坝,白猪已经剖成两半,挂在一棵柿子树上,滴滴答答流着血水,挂肉的两串连环铮亮。柿子树上结出的青柿子已经有大拇指大。刀儿匠坐在旁边的柴垛子上闷闷地抽着烟锅,眼睛也不往树上看。老梁在把ね袄锏奶乐硭嗤袄镆ǎ枳琶髁恋南φ眨吹眉锎蟮愦蟮愕挠突ā4餮劬档氖榧嵌自谠喊又屑洌钥羌性诳柘拢袷窃诳吹厣系穆煲希窒袷窃谙蛱煨蛔铩U诺吕褚谰杀ё虐蜃樱谌龀聊挥锏娜嗣媲按蛐
我已经猜到了结果。“他妈的,老子就是想不通,不留一个针眼眼他们是咋个抽到苦胆的?”刀儿匠骂了句,在一截老酒木上磕着烟锅。
顺着地上的血水看过去,我看见了晾在磨刀石上的胆囊,瘪瘪一挛,像一片卷曲的枯叶。
几个人不信邪,也不想白忙活,要刀儿匠割一刀坐凳儿肉煮了炒一碗回锅肉下酒。刀儿匠不割,张德礼拿了刀要自己割,刀儿匠这才割了。
肉煮熟炒起端到桌子上,开始都还疑糊疑糊的,不敢动筷子,是张德礼吃的第一筷子。张德礼吃第一筷子之前连干了三杯白酒。女旅行家和我都在场,但没挑一筷子。老梁家的几个孩子吃得欢,嘴里一边嚼一边哼哼。干春芽加蒜苗炒回锅肉实在香,里面和着辣子。
我要等女旅行家为药剂师照相,女旅行家要等戴眼镜的书记做深度报道,戴眼镜的书记要等张德礼谈农会的事,张德礼要等把老梁家的酒喝光……结果,自然是各走各的,谁也没等到谁。
张德礼和戴眼镜的书记都喝醉了,左脚磕右脚没走出水巷子便瘫倒在了地上。听说他们在水巷子睡了一宿,天亮都不见醒,挑水的人只好从他们身上过,从桶里溅出的水淋得他们一身浇湿。
睡在旁边的一只野狗也不见醒,不晓得它夜间从哪儿跑来吃了两个人的呕吐物。
五月,苏州的上天早打过春雷了,可飞地上温度起来一阵又降下去,不到小满家家户户都不撤走火炉、火盆。
前段时间的确暖和了,虽然少点雨水,路头路尾的野草还是长青了,山也青了,小裁缝缝制的皮袄也穿不住了,有时中午在太阳底下甚至可以穿单层子了,然而下过黄沙,天又冷了起来。黄沙漫漫,笼着黄莲溪和葫芦溪背后的驼峰山,也笼着大河对岸的老木花。有时上午还看得见一点黄莲溪背后驼峰山的影子,到了中午就看不见了。下黄沙看起来像下雨,第一次看见黄沙我就当成了白雨,没敢在官道上多走便折回镇子了。幺师爱问我从哪里来的黄沙,我说河西走廊,我说塔克拉玛干。她听不懂,问我起沙的地头莫了比白马路还要远。我笑笑,跟她说不清,叫她哪天到客栈来我指着地图跟她说。
三日黄沙一日雨,黄沙下到第三天,果然落雨了。不是雷雨,是淅淅沥沥的春雨,有时还伴着冻雨和极细的雪花,弥散着寒气。开始是刮风,一阵一阵,把老田家门前堆的柿子叶吹得比房背还高。风停下来,便落起雨。开始是毛毛细雨,毛还不是牛毛猪毛什么的,还是人身上看不见的苦毛,细得像针,脑壳上感觉不到,伸出手板儿也感觉不到,只是听得见,一个人在卫生所后院的木摞子上,或者一个人在学校的葡萄架下,簌簌簌的,像幼蚕吃桑叶的声音。
但到了夜晚,春雨下成了气候,变成了淅淅沥沥,再开着窗睡能明显地感觉到寒气――寒气里有种尘埃的味道。
我没有睡。我掩着窗给她写信,总是被雨声打断思路。那匀净的不紧不慢的淅淅沥沥的声音带给了我对飞地时光不同时辰的各样的想象。但都是泥泞的,早晨的泥泞和午后的泥泞,傍晚的泥泞和黑夜的泥泞,留着或稀疏或密集的脚印。胶鞋的印迹,皮靴的印迹,更多的是光脚的印迹――光脚的印迹清晰地显示出脚趾的肥瘦长短,以及血迹。也有完好的尚不曾被人踩踏过的泥泞,就像一张白纸和一段闲暇时光。印着一串孤独的脚印的泥泞是什么?雨一直在下,淅淅沥沥像一张网,不让我的思路延伸到飞地上来。我的思路是外面时间的一个接头,跟飞地上的时间接不到一起,有时看似接起了,接得很漂亮,谁知是一个活扣儿,是一个蝴蝶结,轻轻一拉便又脱开了。
第一次见蒋姑娘是在香山,她骑着一匹白马,前面走着个跟她一样好看的牵马姑娘。她像是刚刚学骑马,在马背上还有点怕,不过她的身体看上去很结实,马鞍上的两只手也结实。有人搞恶作剧,拍了一掌马屁股,马跑起来,挣脱了牵马姑娘手头的绳子。
这是我亲眼所见,可是当我后来跟老沈讲起,他硬是说不可能,说我不过是“沟子没盖严”而已。老沈跟蒋姑娘是同乡,后来去上海又在一起,再后来蒋姑娘有了孩儿,男人被杀,他怜悯得很,一直帮她,模仿别个男人的笔迹给岳母写信,还陪新寡送孩儿回娘家。再后来,蒋姑娘也被捕了,被杀了,老沈念及旧事旧人旧情,给她写了传。传的前半部分我是知道的,每次见面我都在场,细节我都记得。老沈这个人文化不高天赋高,记性特好,直觉特好,关键是忠实,不造假,唯一的缺点就是害羞,我们苏州话叫“碍口饰羞”,涉及到自己难免会有点遮掩。
我这里说的是对蒋姑娘。圆脸长眉大眼睛――老沈给蒋姑娘的最初画像。这个画像很明白,这七个字很明白,就是美,就是喜欢。我想这个最初印象,是蒋姑娘在老沈眼睛里打下的底色,接下来填的色补的色只能让这个女子的美更丰富更鲜活。
一天,我一个读过几天海军学校的朋友带了女友来酉西会馆看我。他的女友就是蒋姑娘。他们刚认识三天或者七天。我跟蒋姑娘在香山打过照面了,照说我们更说得上话,谁知她和老沈是同乡,不仅有共同的话题,还有共同的方言俚语,两个人话口袋一打开就收不到口。我和海军学生坐在一边听,慢慢打起呵欠来。记得是个深秋,天阴阴的,已经冻脚。我叫海军学生跟我出门去买点吃的,他不干,说不饿。他哪里是不饿,他是不放心蒋姑娘,看他黑瘦的样子就知道他没有吃过饱饭。
我出去了,不管蒋姑娘跟谁,都没有我的汤喝,我何必给别人当电灯泡?其实海军学生也该走开,等人家两个老乡聊,你看人家聊得多欢聊得多远,从民初都聊到清朝去了,从京城都聊到凤凰和安福去了,两个人的共同语言就好比湘西的水,说也说不完。
老沈是个老实人,也是个情种,见了好看的女子,见了老乡,几种情一起生出来。他也孤独,遇到蒋姑娘也算遇到知音。知音难觅,琴瑟颤颤,不怕弦断。
我一个人出去买吃的,路上都在同情海军学生,为什么同情、同情他什么,我也说不清楚。我觉得蒋姑娘在利用他――不,也不是。想起她刚才看老沈的眼眸,我就觉得她不是一个简单的女子,她身体里有个洞庭湖,有自然的因素,也有人工的因素。想起海军学生坐在一旁局促的样子,我甚至有点心疼他。我不是担心蒋姑娘会移情别恋,我是觉得跟蒋姑娘比他太单纯了,将来要吃大亏。
老沈在他写蒋姑娘的传记里说:“当谈话时那海军学生只坐在我房中靠窗户桌边,带着稍稍显得痴呆的微笑,望到那个圆脸长眉的女孩。我们的言语他还不大能听懂,他得带若干意义上去猜测我们所说的话语。他懂得那意义,她明白那对于他无分,还依然随同我们笑着。”
老沈的桌子上放着一本都德的《小东西》,想必海军学生拿了起来翻看,不再听他们说话。或许他一直心不在焉,身体里真有个海军战士冲上去,一把抓起蒋姑娘就走。
蒋姑娘余兴未尽,没走就开始念念不忘,离开会馆时告诉送行的老沈,她就住在出街口向西,过木材厂一点点路,转过去就看见了。什么时候想去玩就去找她,问蒋彬芷就可以了。
晚上,老沈与我喝着白开水说,送海军学生和蒋姑娘走后,望着两个人的背影,他心里觉得愉快。回房翻看《小东西》,又想起海军学生的那分神气,他看上去那么喜欢这个女人,这女人到底有哪些让他发呆的地方。他说,改天见到海军学生,他一定要问问,但愿他能不忌讳。“不必问的,恋爱上一个人,总会这样!”我说。老沈急了,哆嗦着嘴唇问我:“这是不是名为恋爱?这女人会嫁给海军学生吗?这女人完全不像书上提到的那些爱人的样子,海军学生真的爱她吗?”我回答不上,傻傻地笑。我虽还没遇到帮母亲看杂货店的十三岁的女孩,但我心里已有答案。我有些怀疑老沈所言望着两个人远去的背影而生的愉快。真是愉快也只是薄薄一层,像头霜,刨开下面全是疼痛,还有老醋的酸气。
写到这儿,两篇纸已经超出。听声音,雨下得紧了一些。我又想起了外面各式的泥泞的,各式的土壤叫雨泡出的泥泞,落着各式的光线的泥泞,雨脚密密地打在上面,各式的脚印垮掉、化去,带着泡沫流淌到别处。血迹也变得越来越淡,最后被完全冲刷掉。送信的时辰早过了,我想当晚不可能把这封信送过去了。药剂师也许有期待,也许没有期待。有期待的话,她听见雨声,看见窗外的黑,也会放弃。
有一刹那,借着油灯,我看见一张纸片飞过来――准确地讲是插过来,插进这个雨夜。它有写满字的一面,有白光光的另一面,像庄子的大鸟煽起的翅膀,我们偶尔可以在页岩的夹层中看见,是另一种完全不同的时间。
第二天我们去拜访了蒋姑娘。我们先找到海军学生,是被海军学生拉到蒋姑娘的公寓的。
我原先不知道老沈头一夜想了那么多――因为蒋姑娘想了那么多,他的敏感无与伦比,他的情愫也无与伦比。这不是普通的想入非非,也不是爱与不爱。这是没有办法的命定,或者说是天赋,它预示了他这一生为女人而生,为文艺而生。
匆匆一面,拉拉家常,就去想人家的内心,想人家的未来,自然是想错了很多。次日去到人家的公寓,观念立马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到了蒋姑娘的小房间里,蒋姑娘拉开抽屉取出一摞照片给我们看。还拿出一个图画本给我们看。照片有在老家常德照的,有在长沙照的,更多的是后来到了上海和北平照的。蒋姑娘爱照相,就是爱臭美,也说明自我感觉良好。就她的出生、遗传,也不会有自卑。图画本上真有骑马的人像,但不是蒋姑娘本人,是一位穿白衫的公子,不用下细看便能看出不是海军学生,穿戴反映是一位民初的公子。图画本上另有好几位公子,有的落款在长沙,有的落款在上海,新近一页画的才是海军学生。
有一阵,老沈和蒋姑娘又说起了他们的湘西方话,海军学生和我在一旁搭不上言。我有点嫉妒老沈的口才,又有点恨他的不谙人事,把海军学生凉拌在一边。我想问一问图画本上上海的那位公子是谁,也没有问出口,图画上的公子拴围巾戴眼镜的样子看上去有点面熟,好像是姓瞿。
就在这天,蒋姑娘公开了她的另外一个秘密――伶仃――她的笔名。我可以作证,老沈在她的传记里记得很准确:“她又拿出一个玉章图案,上面刻着‘伶仃’两个字。问她:‘这是谁?’就说:‘我自己的,我要用这个名字,不用旧的名字了,故刻了这枚图章。’她一切做得十分洒脱,且俨然同我们业已相熟多年的样子。”
这天回去,我与老沈有一个对话,关于蒋姑娘。这天我们没再喝白开水,喝的是二锅头。临走的时候,蒋姑娘悄悄塞给我一块钱,叫我回去买点酒菜,跟她二哥打个牙祭。这是我第一次听蒋姑娘叫老沈二哥。
“你跟我说说对彬芷的印象。”刚端起酒杯,老沈就跟我提起蒋姑娘。
“你两个一见面总有说不完的话,把我凉拌起,我能有什么印象?”我故意逗老沈。
“我倒是觉得她单纯,心无旁骛,尚未受城里人的污染,也不怎么梳妆打扮,连胭脂口红都不擦。”老沈用欣赏的口吻夸赞一气。
“但这并不说明她不醒事,凭我的观察,她早就不是处女了,在海军学生之前便不是了。”我给老沈泼冷水说。
“你是说她、她……?”老沈突然口吃,人也有点恍惚,“你是说她故作天真?”
“也不是。她圆脸长眉大眼睛,穿着打扮像个乡下妹子,但她长的脑壳、长的心都不是一个乡下妹子可以比拟的。”我说,“没准城里人也较量不过她。”
“你咋这么说她?你有什么证据?”老沈有点为老乡抱不平。
“别看她才十八九,她已是一个有见识的女人。你想一下,一个女子从常德跑到长沙,又从长沙跑到上海、北平,她不淘很多见识啊?再说,她一路这么跑,肯定有种非同一般的动力!”
在酒精的作用下,我有了对蒋姑娘更多更准确的意会,但还是说不明白。她额头的麦麸色,耳旁的绒发,离近了头发散发出的洗发水味或者汗味,都在泄露她的过去。
“你说她是一个随便的女子?”老沈站起来问我,刚刚还红彤彤的脸一下变得刷白。
“如果爱随便了就是。”我说,伸出一只手过去放在老沈的肩头。他的肩微微颤着。
“海军学生不是她的第一个男人,也不会是她的最后一个男人!”我把老沈按在板凳上说,“不过你放心,你成不了她的男人,你们不是一路人!”
老沈没什么酒量,平常也滴酒不沾,这回却把一个二锅头干了。他红着眼睛坐着,一言不发,两只手托着并不好看的下巴,呆呆地看着对面的空床――头天蒋姑娘坐过。
“我晓得这两天你在想什么?你在想,要是没有海军学生出现该多好,要是你跟了蒋姑娘该多好,两个人都爱文学,都有天赋,又是同乡,她的天然不修饰的美也正是你所倾慕的。我敢说在你笑的背后,在你笑盈盈的祝福背后,隐着的是深深的无奈和遗憾。”
我喝多了,又说了一通,完全是在往别个的伤口上撒盐。
老沈趴在桌子上呜呜地哭了,马上又抬起头来,抹干了眼泪。他的自觉自省是一流的,他从不肯放纵,无论是性欲还是纯情,至少不越过道德的牛栏去放纵,即使是煎熬,也都在心里、在衣袍下面。
“靠了自己的身体求得吃喝,靠了自己的身体进入上流社会,是她随便的理由吗?”老沈冷不防问了这么一句。
“你这样想亵渎了她,也亵渎了你昨前天的感觉!”我对他说,“蒋姑娘是个干净的女子,她结交人没去想那么多,她的随便也是单纯的,不是单纯身体的,而是包括了愉悦和不孤独。”
“我懂了,是种天性,人莫法不依从自己的天性。”老沈说,“也可以叫心性。”
雨停了,还听得见稀疏零星的滴水声。滴水声让夜晚显得尤其寂静。我站起来,推开窗,深深地吸了口带雨味的凉气。
黑夜里什么停止了,什么还在进行,我不敢去想;在飞地,在外面的世界,在我的内心。在幺师和小裁缝的肚子里,起着怎样的变化?在药剂师的心里,在经久不散的中药的气味中,是不是也幻构着一个与我的心里有着同质的梦?水气在夜幕里弥散。在丁字街弥散,在等饭吃的厨房外面的柿子树下弥散,在天生桥弥散,在画包长了青草的红军的工事里弥散,在水巷子的石板路上弥散,在我想象的各式的泥泞中弥散。泥泞在变硬。
我吹了灯,和衣躺下,不用闭眼也能清楚地看见一条两旁长满莎草的古道。它蜿蜒、曲折,羊肠而去,扔下零零星星开着的蒲公英。
上午送信过卫生所,前院不见一人,安静得吓人。天晴了,但并不见出太阳,寒气也一点没退。前一天低低的雾都跑到高山去了,跑到老林边去了,在山腰形成一道漂亮的白线。老木花尚够不到白线的高度,春花春树展现出雨后特别的清晰度。从诊室与药房之间转角的围墙看过去,可以清晰地看见画包明代遗墙上一种叫林夫子的灌木,以及墙下红军新修的工事。几个兵士背着长枪在工事t望,像是皮影中人。
赵医生的诊室关着门窗,里面不像有人。我东瞧瞧西看看,轻脚轻手走路。照说这几天这里面该热闹才是,红军的战事一再失利,他们自己肯定处理不完伤员,还有抽猪苦胆事件引发的冲突,伤及的人也应该不少。一只斑鸠从楠木树的叶丛飞出来,吓我一跳。斑鸠肥隆隆的,让我想起今天的小裁缝。我觉得反常,飞地上不该这么平静,平静中潜伏着不祥,潜伏着血光之灾,就像一架筏子走在平静的水域,前面不远就是险滩,不是筏散人亡,也会把人打湿成水坨坨。
后院也不见有人。药房的朱门上拴着把大铜锁,窗户也关得好好的,拉着窗帘。
我走过去摸了摸铜锁,凉冰冰的。想到药剂师昨夜很可能没有在这儿过夜,我竟然生出醋意,并深深地自责起来――昨夜写好信就该给她送过来,翻墙也该送,或许她等了我大半夜,没等到才去别处的。或许我太过迂腐了,太过守规矩了,她定下的规矩我就不去越雷池一步,怕惹她不快,怕伤害她。或许别人不怕你惹,不怕你伤害,或许别人就等着你伤害,伤害深了,把自己嵌进去,拔不出来,成为她的俘虏,正是她求之不得的。
越是这么想越是悔恨。假如昨夜我翻墙去了,会是什么结果?会坐到天明,还是递了信就被逐走?是坐到天明,还是睡到天明?不敢去想,热被窝,在寒流来袭的夜晚,点灯共读一封信……或许就这一夜,改变两个人的历史。从改变身体到改变认知。
院子里泥地光光的像肌肤,几个水洼干净又平静,像睡到自然醒的村姑的眼睛。泥地上不见一个脚印,便也不见一点泥泞,蚯蚓和蜗牛爬过的那一点点痕迹不算,要下细看才能看见。
我舍不得去踩那半干的肌肤的泥地,走墙边援到木摞子上。在我眼里,那泥地就是药剂师的肌肤。木摞子也是半干,我在上面走来走去没坐。木头上的菌子还都是头年夏秋长的,有的早朽了,有的干在了木头上,今年新的菌子还不见长出的有。与初见相比,木头的颜色似乎更深了一些。码在靠底的木头生的菌子最多,已经半朽。
有一阵子我闻到了酒气,以为还是张德礼的呕吐物,仔细查看,才发现是雨水泡烂的老酒树发出的。
在木摞子上我想了很多,都是关乎药剂师的――她去哪儿了,昨夜在哪儿过的夜,此时此刻又会在哪儿。我想到了那栋带木楼的房子,她母亲的居所,她一定是去那儿了;可是,我在白天从未找到过那房子。不说找房子,就是找路也好不到,我曾经用一个冬日的下午找遍了镇子上的大街小巷,包括砖瓦窑背后的菜地,也没有找到记忆中有石灰泥巴墙和檬子树的小道。
我想了很多,甚至想到她可能的失身。她曾经是有丈夫的,那个我在这里碰见的男子,后来在金槽子死掉了,当然不再有一个处子的身体。
突然想起我种在墙根的柿子核,便从木摞子下到墙边去看。墙根落满了各种树叶,有橘树叶、苦楝树叶和玉兰树叶,椿树叶最多,还有一串串枯干的椿芽果儿,看不见有幼树长出来,拔开树叶也看不见。我想我是记错了地头,站起来查看、思量,怎么也觅不见,感觉有点恍惚。我希望看见一棵幼苗,幼芽也行,从腐湿的叶丛冒出来,一种小荷尖尖的感觉。它当初是一颗核儿,藏在柿子中间,之后从药剂师的嘴巴落入我的手板儿。这小荷尖尖,虽然只有三两片叶子,但已离开腐湿的叶丛,离开地面,开始向着天空生长。
在墙根找了个来回也没找到柿子核儿萌生的幼苗,只发现几窝刚刚萌发的野魔芋,几个从墙那边窜过来的竹笋。我干脆跪下,小心翼翼地搂开腐湿的树叶,指望在叶丛发现幼苗,或者幼芽,可是没有,我一屁股坐下,努力在记忆搜寻,希望能搜出点蛛丝马迹。我的膝盖濡湿了,屁股也濡湿了,沾了腐叶腐土。记忆里搜不到,腐叶里找不到,我换了个地方跪,换了个地方搂树叶,搂见了腐殖土,仍不见有。
我有些不甘,也有点斗气,跟那颗柿子核儿斗气,跟自己斗气。我就不信,找不到幼苗幼芽,也要找出那颗核儿,我不信这么快它就腐烂成泥了。
我想起了药房晒药用的刮刮,它是搂木叶的好帮手,用它把墙根的木叶搂起来再找要方便得多。
刮刮挂在药房当头的一匹挑上,我走到橘树下一眼便看见了。它做工精致,齿齿和手柄之间缠着青篾,手柄上红蓝相间缠着绒线,像一件艺术品;如果说有什么美中不足的话,那便是手柄做长了一点。
从玉兰树旁边过的时候,我多看了两眼,晾晒过女人用品的枝条花已开过,刚刚长出楔形的小叶。
我正在药房当头的挑上取刮刮,看见女旅行家和药剂师走卫生所的后门进来,药剂师走在前面,像是有点不情愿或者害羞,女旅行家背着她那个从不离身的背包,在后面一掌掌推着。
“你在这儿做啥子?”药剂师见了问我,“你拿我的药刮刮做啥子?”
“你莫管,有用。”我说,“我来给你送……”
看见女旅行家,我话说到一半又没说了。
“我真的有点搞不懂你,一个大老爷们儿,整天在别个女人家的后院打转转!”女旅行家冲我冒了句。
“你怎么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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