肩膀到手臂酸痛道手臂上半部分抬起酸痛,什么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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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臂不能往上抬直,肩膀根部疼
状态:就诊前
希望提供的帮助:
之前我外婆在第一人民医院看风湿病,我们也顺便问了下医生,医生给配了个消炎类的药(名字我不记得了)吃了没有用,我准备带她来医院好好检查下,这种情况大概是什么问题 需要作哪些检查?
所就诊医院科室:
苏大附一院 风湿科
这个年龄估计是肩周炎,还要排除肩袖损伤。可以查肩关节核磁共振明确。
疾病名称:两腿酸痛无力,膝盖冰凉,性功能减退!&&
希望得到的帮助:去医院看什么科
病情描述:腰椎间盘突出症,颈椎病。
疾病名称:做了火疗后,脚受风,不能吹风,怎么办&&
希望得到的帮助:希望医生可以给我一个办法治理我的腿冷
病情描述:在做了火疗2年后,又隔了2年没有去做,之后腿就不能受风,腿的皮肤很冷,在夏天就算穿了裤子也会感受到没穿裤子似的被风狠狠地吹的感觉,但是它又不是风湿,因为它不痛,去看医生后,医生说是体...
疾病名称:右脚脚踝踩下去会痛&&
希望得到的帮助:请问有可能是什么情况,有什么药可以治疗吗,谢谢
病情描述:这几天右脚脚踝走路时踩下去会痛,连着的筋感觉硬硬的,请问有可能是什么情况,有什么药可以治疗吗,谢谢,前天睡觉起床就这样,睡前没有饮酒,没有聚餐,也没有肿,就是走路时踩下去脚踝会痛,筋...
疾病名称:肌肉拉伤&&
希望得到的帮助:如何治疗
病情描述:踢足球时射门用力导致右腿内侧肌肉拉伤,月内先后又有两次再拉伤,
疾病名称:怕冷,易长冻疮&&天冷小腿干疼,涂凡士林,用保鲜膜包裹稍好&&膝盖受凉或潮湿就疼,变天不疼,看什么科?&&
希望得到的帮助:请问医生,我这个是什么症状?去哪个科就诊?
病情描述:大热天晒晒太阳或热敷,膝盖得到缓解,小时候膝盖疼过,后天涂涂药酒好了,大学的时候又开始疼了。
疾病名称:肌肉拉伤,&&
希望得到的帮助:拉伤到什么程度了,睡觉怎么睡,怎样恢复,需要多少时间恢复,
病情描述:昨天快速跑完腿酸,今天大腿各处有拉伤感,走路稍困难,晚上睡觉维持一个姿势久了就像针扎一样又酸又疼,表面没有什么肿胀和淤青
疾病名称:膝盖疼&&
希望得到的帮助:从昨天早晨开始右侧膝盖疼,不动不疼,一蜷腿或下蹲就特别疼,是怎么回事?
病情描述:从昨天早晨开始右侧膝盖疼,不动不疼,一蜷腿或下蹲就特别疼,是怎么回事?应该不是着凉,家里有暖气,而且我穿的棉裤.
疾病名称:膝盖受伤&&
希望得到的帮助:门诊就诊,拍片检查
病情描述:上班途中摔伤
疾病名称:左脚脚心,脚趾麻疼&&
希望得到的帮助:什么病,病因是什么?
病情描述:病情加重,脚心,脚趾麻疼面积扩大
疾病名称:膝盖受伤,5年当时没治疗,现在腿疼&&
希望得到的帮助:做了微创手术会复发吗??
病情描述:我这个怎么办,现在小腿走路多了没劲,膝盖弯曲响声大,跑步跑不起来膝盖有积液怎么办,我想做个微创手术能恢复吗,??需不需要做微创手术,找个大夫看下
疾病名称:右腿膝盖弯处疼&&
希望得到的帮助:可否当面面诊或是当地查哪些谢谢
病情描述:有近半年时间,老人骑自行车或走路腿打弯时,右膝盖下弯处疼痛,在当地看骨科也没说出什麽来,开了一周止疼和关节炎的药吃了未见效,最近做了一周类似理疗刮痧类的治疗也不管用,想请名医指点该...
疾病名称:胸椎前后压迫神经造成胸部一下麻木&&
希望得到的帮助:如何控制病情怎样才能缓解这种症状
病情描述:胸部一下麻木,失去知觉
疾病名称:后背腰部疼痛,有时候脚底板也疼&&
希望得到的帮助:这是什么病
病情描述:后背腰部疼痛,脚底板疼,疼了有段时间了,
疾病名称:从高处跳下来膝盖上方肿痛&&
希望得到的帮助:可否需要去医院
病情描述:从高处跳下
疾病名称:拎东西腿扭了,整个腿疼一周后开始腰疼&&
希望得到的帮助:如果去医院挂号,挂什么科室
病情描述:腿扭了,整个腿疼,感觉是肌肉疼,经扯着,一周后开始针刺一样的腰疼,这两天开始疼的厉害了
疾病名称:胫骨骨髓水肿&&
希望得到的帮助:帮忙看下我的核磁存在什么问题,该怎么办
病情描述:被撞了,现在图片中按压的地方会痛,申屈有弹响,帮忙看下核磁共振片子,看下是什么问题
疾病名称:膝盖疼&&
希望得到的帮助:这么什么病,可以用哪些药?谢谢大夫!
病情描述:膝盖一受寒、着凉就疼,酸胀的那种疼,不肿,一般受凉后过一宿疼痛就会消失。
疾病名称:骨科膝盖&&
希望得到的帮助:请医生帮帮忙。给我就诊建议。从片子上帮我看看严重性
病情描述:医生。我是当兵的。三个月集训回来就有点不适。一直拖到上个周一看病的。请你帮我看看我的病严重吗。我怕影响我军旅生涯。
疾病名称:右肩膀疼&&
希望得到的帮助:如何能减轻疼痛感
病情描述:右肩膀疼,不能向后和外侧伸展,穿衣,脱衣疼痛,睡觉翻身困难
疾病名称:踝关节外伤,外踝上方及足跟两侧不时疼痛&&
希望得到的帮助:突然觉得小腿软绵绵的,抬起比较费力
病情描述:女,28岁。受伤的小腿摸起来是软的,似肌肉萎缩,小腿抬起无力
投诉类型:
投诉说明:(200个汉字以内)
王力刚大夫的信息
骨关节、创伤疾病的诊治,关节置换,关节镜,显微手术等
本人毕业于北京大学医学部临床医学7年制,硕士,主任医师。曾赴德国LVR-Orthopaedic骨科医院、北京大学人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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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肩部,手臂一直疼痛不能抬,伸,动,是什么病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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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昕孺一很多人涌向舷梯,维萨里·库伯还站在甲板上。他望着远处的风景,望着他来时的方向,那里的海阔天空仿佛一具庞大的躯体,他的目光像锐利的解剖刀,看到了隐藏在深处的普利茅斯港口的灯塔和船坞,看到了圣保罗教堂的圆形屋顶和盖氏医院的洛可可式门廊……他伸出手,似乎像清理内脏那样,要将他所看到的这些东西抓出来,不料手碰到了一根桅杆上。他听见有人喊他,是约翰船长,他已故的叔叔西蒙·库伯的朋友。三个月前,盖氏医院院长西蒙·库伯在自己医院的病床上因心脏衰竭溘然长逝。这位只活了56年的独身者,是伦敦最有名气的外科医生和解剖学家。维萨里深受叔父影响,从小就对解剖感兴趣,经常拿着一把大人废弃不用的刀片,在青蛙、乌鸫甚至蚯蚓的身体里捣腾。有一次,他打开一只青蛙的身体,想探究青蛙飞不起来的原因,得出的结论是,本来应该长出翅膀的地方,却生了两条长腿,因此青蛙注定只能跳不能飞。西蒙·库伯认为自己的侄儿很有天分,乐意告诉他各种动物的器官位置和骨骼构造,维萨里茅塞顿开,他从每一具动物身体,想到人,想到自己,他觉得造物太奇妙了,如此妥帖、精致,而且完备,从此,他比任何基督徒更相信上帝的存在。他为解剖伤害过很多动物,从它们身上得到的知识和启示,又让他极为护生爱物,他走在路上怕踩死一只蚂蚁,看见一朵正在盛开的花,他会激动得流泪,他可以在油灯边站上半天,驱赶直往火里扑来的飞蛾……他自己拥有的那具身体渐渐长大,他学会了一个绝招,一个人安静的时候,他轻轻闭上双眼,头微垂,肩颈放松,屏息静虑,眼睛内视,他能清楚看见自己躯体内的各个器官:心、肝、脾、胃、肾……它们是一个个独立的生命,在各自位置上,烘托着“他”这个更大的生命体。他像欣赏一幅精彩的油画那样,欣赏着自己的脏器,仿佛那是一片春天的原野。他顺利地考进了诺里奇医科学校,毕业后来到了叔父所在的伦敦盖氏医院。伦敦比诺里奇豪华、气派多了,可盖氏医院蜷缩在大麦兹庞德街的中部,看上去陈旧破落,一点也不起眼,就像一只缩头乌龟,或者受到攻击时团起身子的刺猬。如果把伦敦解剖一下,这个地方属于病变得即将腐烂的部分。他自嘲地笑了笑,依然十分开心,因为西蒙叔父在这里,因为他将在这里继承叔父的衣钵。没过多久,维萨里就成为了盖氏医院外科解剖室的后起之秀。所有人都认为,这个长相俊秀、性情谦卑的小伙子将是西蒙之后新任院长的不二人选。维萨里不愿看到的是,西蒙健康状况的下降,与他业务能力的提升成正比。他觉得,他应该向叔父学习的东西太多太多了,可叔父才让他看到冰山的一角,就撒手人寰了。他内心的悲伤可想而知,就像一条宽平的道路突然出现大面积塌方,吞噬了正在奔驰的车辆,西蒙陷入一个无底黑洞,有车毁人亡的感觉。叔父的遗嘱很简单,他拥有的一切,除了遗体捐给医院,其余都归维萨里,遗产包括一万八千英镑、五百余册书和油画、陶瓷等不多的艺术品。安葬叔父的当晚,维萨里就把自己关进叔父的书房里,清点他遗留下来的文字材料,看是否还有他没来得及交代却必须去完成的事情。这是一间硕大的书房,有着维多利亚时代的迷人气息,石膏装饰的屋顶、宽阔的书桌、覆盖着菱形针织物的巍峨沙发,还有墙上的花饰瓷砖,那花似乎在微风中摇曳。维萨里对这个环境再熟悉不过了,却是第一次感受到这样的氛围,那种空旷仿佛独成世界,那种压抑仿佛所有物件都在对峙,那种孤寂仿佛这里已荒芜多年……维萨里坐到叔父书桌前的那张木围椅上。刚落座,他感到像是被一双手托着,那是一双柔软、有力的手,有一股奇异的体温渗进他的体内,迅速蔓延至他的全身,好像被换了血,一种新的感受、新的节奏、新的流动替代了原有的,一种新的灵魂主宰着他,透过朦胧的灯光看过去,坐在那里的人仿佛是西蒙,而不是维萨里。书桌上很整洁,一副主人出了远门的样子。左边是贴着大英博物馆标签的六卷本《医科百典》,摞得像城堡的一截墙垛。右边是一沓信纸,最上面一页写着几个莫明其妙的数字。旁边一支鹅毛笔,仿佛刚刚放下,笔身还在微微地颤动。右前方有一个长方形塑料盒,里面放着回形针、剪刀、几粒铜制纽扣,还有一串钥匙。他把那串钥匙拿起来,一共四片,三大一小。三片大的形制相同,匙面都粘着一块小膏布,分别写着1、2、3的编号。书桌左下方正好有三个抽屉,右侧靠墙立着一个高约150公分的印度嵌铜木柜,它们是书房内仅有的上了锁的地方。维萨里拈起钥匙1,去开最上面的那个抽屉,却打不开。他抽出来,想了想,然后拿着它去开最下面那个抽屉,打开了,散发出一束霉味,像根鞭子猛抽了一下他的头部,疼得他鼻子发酸。那里面很乱,有一个坏了的指南针、一个蕾丝花边的蝴蝶结、几瓶颜色怪怪的药水和一把外国钱币。用2号钥匙打开中间的抽屉,里面只有四本画册,拿出来一看,维萨里立即羞红了脸。叔父终身未娶,窝藏着这样的风月画并不让人意外,意外的是,既然他有生理上的需要,为什么终身不娶?以他的声望,倘若想娶老婆,这画册里哪一个他弄不到啊!维萨里对他最为敬重的叔父的人生问题无暇细想,他将3号钥匙塞进最上面抽屉的锁孔,一旋,就开了。他心里倒是对叔父的这种排序更为关注,因为按照常规是从上至下,1、2、3,叔父却反其道而行之,是纯粹的偶然,还是他特有的习惯,或者是故意的安排,都让人琢磨不透。这个抽屉更简单,只放了一个蓝色硬壳笔记本,没有任何其他东西。笔记本四周磨损严重,却无卷角,可见使用过度,但也爱护得很好。二维萨里·库伯怀揣着约翰船长的一封信,来到珠江北岸的黄埔村,用在船上约翰教的几句生硬的中国话,打听在这里传教多年的杰拉德神父。一名身高才及他胸口的中年男子,将他带到了一栋两层楼的建筑前。他很惊讶,中国人如此黑瘦、矮小,目光呆滞,走起路来懒洋洋的,但温驯听话。用英国农作物相比的话,英国人像土豆,中国人则像小麦。有趣的是,中国人体形小,建的房子却又高又大,结实得就像一名隐藏在树林中的搏击手。杰拉德住的房子和村里其他房子没有两样,只是屋顶上矗立着一个十字架,墙上也画了一个十字架。走到里面一看,布满病床和医疗设备,病床上住满了长得一模一样的中国人。这里与其说是教堂,不如说是医院。
杰拉德满头银发,比维萨里稍矮,但也足以傲视中国人了。他和维萨里说英语,和中国人说中文,就像长着两张嘴,可以随时更换。维萨里很开心,约翰船长要他先帮杰拉德传教,他一直觉得这事很棘手,他不擅讲,对基督教义更没有心得。见到杰拉德后,他就放心了。杰拉德和颜悦色,待人十分宽厚,对他不会有什么严苛的要求;更重要的是,杰拉德行医属半路出家,这却是维萨里的专业,他在这里可以大显身手,而不只是“帮帮”神父。村子里多了一位洋医生的消息,像长了脚。维萨里发现,这几天来教堂的人可不少,有的来看病,有的来听神父诵经,有的什么事都没有,纯粹就是来围观,特别是孩子们,像苍蝇一样围着他转,却不像苍蝇那样讨厌。他喜欢他们静静地看着他的样子,也喜欢他们因为他突然起身受到惊吓般一哄而散的情状。这种好奇与天真,在英国孩子身上很难看到。英国孩子都是小绅士,动静有时,举止有度,他们从小在规矩中圈养长大。中国孩子贫穷、邋遢,肆无忌惮,却有一种无法抑制的原始生命力。他的纳闷在于,这些孩子是如何变为成人的,他们那蓬勃的生命力遭到了怎样的狙击,才在成长过程中消失殆尽——中国成人充满了怠惰和疾病。这个国家是一个谜。他对着自己笑了笑,觉得自己有足够的时间来解开这个谜——杰拉德是多好的人啊,他和这个国家融为了一体,我或许做不到他那样,但也要完成自己的使命。但过了几天,他终于忍不住,向杰拉德提出一个问题:这个国家有那么多女孩,为什么没有女人?这些女孩长大后都到哪里去了?杰拉德呵呵一笑,中国有张网,待这些活蹦乱跳的女娃儿长大了,那网一撒,就将她们一网打尽。那是一张什么网呢?孩子,你留下来,慢慢就知道了。他当然要留下来。杰拉德这个好人并不知道他来中国的目的,连约翰船长都不知道。那天晚上,维萨里在西蒙叔父的书房发现了一个蓝色硬壳笔记本。那个笔记本在书桌左下方最上面那个抽屉里的情状,让维萨里想起这是一个逝者庄重而安详地躺在棺椁里,以致他端详了很久,还不敢去惊动它。当它重新以笔记本的形式进入维萨里的意识中时,维萨里努力了三次,都没能将那个笔记本从抽屉里拿出来。他莫名地生起怯意,脸色发白,眼睛发直,嘴唇发干。他做了一个长长的深呼吸,闭上双眼,向内视,维萨里清楚地看见自己的心脏在加速跳动,仿佛一只无比精致的、奇异的小脚,在有节奏地跳着绳……他几乎是慌乱地睁开了眼睛,笔记本依然在原处,像一个神态安详、身体平直的逝者,静静地躺着。他的左手再次伸下去,接触到了笔记本的硬壳封面,像是在抚摸着逝者的脸。他将另一只手也伸过去,双手试探性地、缓缓地将它捧起来。它被放到了书桌上,像一个笔记本那样普通、自然。看样子,里面不可能装着金银财宝,不可能蹦出豺狼虎豹,不可能长出高木密林。维萨里翻开扉页,是一张泛黄的白纸,正中写着“西蒙·库伯”。他从没见过叔父如此工整的笔迹,那简直不是在写字,而是在画画,在砌墙,在绣花,或者在做弥撒。再翻开,第一页上果然是一幅画。画的什么呢?维萨里端详半天,也没看出个究竟来:像一团腐烂的面饼,像一个制鞋用的楦头……哦,更像一只倍感衰竭的心脏!叔父画它,难道与他的先天性心脏病有关系?这是不是一种近乎东方巫术的神秘治疗方式呢?他看得眼睛花了,下面一行小字像水里的蝌蚪浮游起来,定定神,才看清那是日期:。他往后翻,每一页都是相同的,同样的画,像是前一天的复制品,只有日期往后推了一天。也就是说,叔父每天都要在这个笔记本上画一幅这个怪家伙,并署上当天日期。他翻到最后一幅,署的日期是:。这也是叔父住进医院的前一天。后面什么也没有,这个笔记本尚余三四十页空白。维萨里怔怔地坐在围椅上,他再次感到从椅面,甚至从围椅的各个部位传递过来的体温。他身上沁出了一层汗,他感觉到自己心脏的激烈跳动,像是一个人在甩开大步,要赶往哪里,无论如何都慢不下来。他只好起身,像头困兽在房里兜了一圈,不知道要干什么,直到走近那个印度嵌铜木柜,心脏的跳动才舒缓很多。他手一抖,发现那串钥匙竟然在手上,便毫不犹豫地找出那片大钥匙,将它塞进锁孔。柜门开了。他的五官也随之被打开到极限。木柜有三层,他视野所及的上面两层全是与他刚才看到的一模一样的硬壳笔记本,一本本叠得整整齐齐,共有五十多本。他翻开最上面那本,果然,里面全是画的那个不明所以的东西。维萨里愈来愈相信,这个东西和西蒙叔父的心脏病有关,否则不可能呈现如此庄重的仪式感,并如此持久。这本最后一页,画下面的日期是,刚好与前面那本接上。于是,维萨里改变主意,他每拿起新的一本,一律从后面往前面翻,这样就以相反的顺序,追溯叔父做这件事的源头。三或许是叔父的坚持感动了维萨里,或许是维萨里好奇叔父是否会遗漏某一天,他决心不跳过每一页、每一本。让维萨里大为吃惊又在预料之中的是,他每翻一页,都代表着进入前一天。每一页都仿若时间之门,维萨里越走越深,他有点担心自己再也走不出来,但又禁不住“时间”的诱惑,不断地向前或者说向后走去。他走到自己20岁的时候、10岁的时候,走到自己出生的那一天——恍惚中,他正从母亲的子宫里滑出来。母亲玛格丽特说,护士抱着他给她看时,她最先看到的是他那两只在空中画着弧线的小脚,就像烧得红透了的猪蹄子。过了“这一天”,维萨里大脑里一片空白,他已经失去自我意识,变成浩渺时空中遥远的一个点,一粒微尘。他在冥冥中看着发生在叔父书房里的一切,一个既像维萨里又像西蒙的年轻人,站在印度嵌铜木柜前,站在静默的时光河流的中央,站在每一天的出口和入口,那不断重复而又一丝不苟的神秘画面,强化着某种记忆,推进着某种情感,不断冲撞又像是加固着某一道心灵的堤坝。维萨里在“自我”消失之后,仿佛受到了另一种感召,他对时间不感兴趣了,因为这个时候的“时间”对他已没有任何意义。如果说前面的时间是水平运动,那现在的时间变成了垂直运动,这是一种近似于空间的时间——在这种时间中,笔记本里的纸页越来越黄,纸页上的笔迹越来越陈旧,维萨里也愈益陷溺于由那些笔迹构成的图画中。尽管他依然弄不清那是什么,无以名之,却心有所感。他揣摸着线条的来龙去脉,渐渐摸到门路,开始走进那迷宫一般的结构中,云里雾里地享受着类似神出鬼没的冲击。
因惑生迷,在这位24岁小伙子的一生中,还是头一遭。如果真是一种让叔父倾服的心脏治疗术,他一定不会如此守口如瓶,他会进行医学上的推断与论证,何况,以叔父的科学精神,这样的可能性极小。他曾猜测这幅画是一张解剖截面图,但它又分明有一种立体感,它似乎在被压缩的极限里凝聚着不可思议的鲜活与华美……揭晓的时刻终于来到了——维萨里翻开了最后一个笔记本。他本来习惯性地想从后往前翻,不料手一抖,笔记本刚要滑落下去,他本能地抓住了封面那个硬壳。于是,扉页被打开来,上面除了西蒙·库伯的签名,还有一行比签名更大的字,酷似一架在天空中高速飞行却看上去一动也不动的飞机,它重重地撞入维萨里的眼帘:中国小脚。或许是在昏暗灯光下看得太久了的缘故,维萨里的眼角突然疼得厉害,像掘开了一眼泉,泪水汩汩涌出。笔记本的第一页像一片古老沙漠,厚实、绵远的黄沙蕴含着深不可测的矿藏,但它在维萨里泪水不竭的眼中,只有变幻无穷的蜃景,仿佛这种变幻不是产生于沙漠,而是维萨里的视网膜里固有的:时而是画,时而是一双与这幅画面格格不入的脚,时而是若隐若现、断断续续的文字。每次维萨里盯着那几行字看时,它们就像一支驼队陷入起伏的沙浪中一般,让你看不真切;当他将视线调开,那起伏的沙浪立马平静下来,响着铃铛的驼队逶迤前行……费了很大的劲,他才看出其中一些端倪。西蒙·库伯1900年从伦敦解剖学校毕业,终于成为他向往已久的盖氏医院的一名见习医生。盖氏医院之所以成为他的不二目标,是因为19世纪的解剖学大师、他已去世的曾祖父布兰斯比·库伯曾在这所医院任职,并缔造了不可复制的辉煌。西蒙来到盖氏医院后,仔细寻访曾祖父在这里的一切遗迹,认真研究曾祖父撰写的所有文字。他从英国皇家学会封存的档案室里,读到日布兰斯比在酷似古罗马圆形剧场的解剖教研室“中央舞台”,发布的对一只中国女人的小脚进行解剖的报告。那次报告会,不仅有众多医学权威、教授在座,更是吸引了来自英国各地与各界的数百名鸿儒、精英,媒体报道不遗余力,以致全英国都在谈论那只中国女人的小脚,仿佛没听说过中国小脚的就算不上大不列颠人。西蒙到国家图书馆查找了日前后的所有国内报纸,关于中国小脚解剖学报告会的新闻不是头条,也在头版显要位置。奇怪的是,媒体上所配照片要不是他曾祖父接受采访时的头像,要不是报告会现场的盛况,没有一张照片上面可以看到那只中国小脚。布兰斯比遗留下来的书籍、论文、日记等所有文字中,都只有对中国小脚的观察描述和解剖数据,没有任何影像,哪怕是一张铅笔画的草图、素描留下来。闹出那么大的响动,举国为之痴迷、沸腾,为什么布兰斯比不公开小脚的照片,让全国人民都见识见识呢?在西蒙看来,曾祖父公开的是一个秘密。就像时间呈示给我们的,是事物,我们只有从事物的变化中体会到时间的流逝,我们对时间的本质,对时间本身的秘密却毫不知情。布兰斯比越是轰轰烈烈地“公开”那个秘密,越表明那是一个他不可能公开的秘密。他仿佛在说:你们享受描述和数据吧,亲近、接触、把玩、分解、剖析……这些都是我一个人的表演和独白。布兰斯比没有说明理由。西蒙发现,曾祖父在报告会上的仪态并不张扬;他甚至琢磨着,这场报告会或许是在承受着某种巨大压力下的情况下召开的,并非出自布兰斯比的本意。西蒙花了两年多时间,都没能探索出那场报告会背后的内幕与隐情。他曾在全国范围内暗中寻访那场报告会上尚存世的参与人员,却一无所获。因为当时的与会者都是年纪较大的精英、教授和知名记者,他们活不到1900年。但西蒙·库伯完全被曾祖父解剖的那只中国小脚迷住了。他按照祖父的描述、自己的解剖经验和想象力,按照报告会上提供的各种数据,绘制过无数张中国小脚的图样,均因达不到自己内心的要求而苦恼不已。在一次由大名鼎鼎的凡奈莎小姐主持的布鲁姆斯伯里文化沙龙活动中,作为最被看好的医学界新秀而受到邀请的西蒙·库伯邂逅好朋友、年轻航海家约翰·梅杰。纤高秀气的西蒙与身粗膀圆的约翰站在一起,恰似一艘轮船上插着一根桅杆。他们见面很少,但每次见面都无话不谈。和约翰那次谈话的详情,西蒙记载得粗枝大叶,几笔带过。半年之后,约翰远航归来,拜访西蒙,送给了他一样珍贵的礼物。四来到中国半个多月了,维萨里的主要精力都在看病。杰拉德专门给他辟了一间房做诊所,并将维萨里的汉语写在门楣上。维萨里将“维萨里”那三个字看了半天,他觉得实在是太有趣了,汉语是那么饱满、健康,像一个活生生的人,有血有肉,有筯有骨。与此形成鲜明对照的是,中国人却病恹恹的,他们一个个黄皮寡瘦,血气枯弱,骨肉支离,东倒西歪。让他吃惊的是,村民中的患病率极高—— 一是跑到他这儿来的人很多,每天应接不暇,这还不包括为数更多的围观者,而他目测的围观者,无论老小,都算不上健康人;二是他出门,遇见每一个人,都有将他们带到诊所来的冲动。看得出,这其中很多人是吸食鸦片所致,还有营养不良和过度劳累。他知道上个世纪英国和中国之间爆发过的两次战争,他读过法国作家雨果给巴特勒上尉的那封信。他不关心政治,但对英法联军抢劫他国财宝、倾销鸦片的做法非常反感。看到这些史料,与对英法反感程度毫不逊色的是,他对中国的困惑:那是一个无论地理面积还是人口,均数倍于英、法的国家,面对远征之劳师,何以束手无策,任其涂炭?现在他也不能说就完全明白了,但这些病弱无力、贫困交加的中国人,让他感到这仿佛是一个纸糊的国家,一吹就倒。傍晚,他会去珠江边散散步,有时是一个人,有时和杰拉德一起。珠江两岸平阔,水满流疾,江声澎湃之中,蕴含着一种向上的能量,不断地撞击人的心扉。但这片古老土地上的人们,似乎都是行住坐卧的文物,他们不向上,不向前,不管走多远,都像在原地踏步。是鸦片的毒害,是战败的后遗症,还是民族性格中沉积着那种缓慢与麻木?维萨里不明白,在中国生活了十多年的杰拉德似乎也不明白。有一天,杰拉德跟他说:“中国是一个奇特的国度,很容易让他们相信上帝,帮他治病,给他饭吃,向他友好地微笑一下,他就会跟着你入教。但他们骨子里其实不相信任何东西,他们崇拜天,”杰拉德右手食指竖起来,举起手指了指上面,这是一个典型的中国人的动作,“刚刚对着天跪拜作揖,转眼就会因为一件不太满意的小事,用极难听的粗痞话把天老爷骂得狗血淋头。”
“那你的传教工作不是白做了?”“不,中国人也是上帝的子民,他们有权利听到上帝的福音,并获得相应的福报。”“你不是说他们内心不信上帝吗?”“不信是一回事,不放弃他们是另一回事。”“用坚船利炮来倾销鸦片也是不放弃他们的一种方式?”“那是撒旦的招数,不是上帝的教义。”“撒旦和上帝都是西方人。想必中国人看西方人都是一个样子,就像我们看中国人都是一个样子,他们分不清谁是撒旦、谁是上帝情有可原。”“有道理。所以,需要时间。”“时间对中国人未必起作用。你看他们的文字有一种多么稳定的结构,这是一个拒绝变化的民族。”“你看得准。但变化有大有小、有快有慢、有显有隐,真正的变化是不容抗拒的。中国女人以前都是小脚,我们的立德夫人奔走呼号,发起‘天足运动,效果很好啊,大多数女孩子都不缠足了。”“现在看不到小脚女人了吗?”“上流社会和富裕家庭的妻妾,因为没有奔走劳瘁之忧,又被传统习俗所约束,还是有小脚女人的。上次你问,这个国家的女人到哪里去了?她们没去哪里,她们的脚太小了,哪儿都去不了,只能呆在家里。《圣经》说,夏娃是亚当的一根肋骨。中国的情况更糟,女人只是男人的一个脚趾头。”“女人缠足全是因为男人的要求?”“在这个国家,女人一直被视为男人的私有财产,男人要将女人物化、固化,还带有较强的娱乐性质和变态心理,不让她们出门,只作为他们私人的生育和玩乐工具使用。”“哦……”“很多女孩不缠足了,解除了肉体上的痛苦和不便,但在精神上一时依然难以摆脱禁锢。女孩子一结婚,便在深宅大院中了结漫长的余生。”那天很晚了,维萨里还独自在珠江边徘徊。这是异国,但从空间上,尤其是夜晚的空间上来说,他感觉不出有什么异样。月亮同样挂在西天,只不过在伦敦,月亮沿着伦敦塔桥向上爬,像是一个从事极限攀岩运动的胖小子;而在广州,月亮总是从一列山峦后面升起,宛若大地的窥探者,蹑手蹑脚的,生怕被人发现。伦敦的月亮像一个团起的、健美的身体,广州的月亮像一张清秀的、略显忧郁的脸庞。他觉得,怎么看都像是一个女孩的脸,她的下面是一双隐形的小脚,所以才走得如此缓慢而轻柔。有趣的是,伦敦动感十足的月亮底下,躺着宽阔宁静的泰晤士河;而广州清幽的月光,照着同样宽阔却波涛汹涌的珠江。回到诊所,维萨里毫无睡意,他关紧门窗,做了几次深呼吸,从行李包里掏出一个硬壳笔记本——这是那天晚上,他在西蒙叔父书房里翻开的最后一个笔记本,也是西蒙叔父从约翰船长手里接过“中国小脚”之后,对其进行描摹的第一个笔记本。1904年,伦敦的春天特别潮湿、阴冷。那是一个雨天的下午,一身海盗打扮的约翰船长闯进了西蒙·库伯寓所的客厅。他手里握着一个小型塔状敛口广肚玻璃瓶,装了大半瓶福尔马林溶液,溶液中一团色泽鲜亮、白白胖胖、形似土豆的东西。船长将玻璃瓶递给西蒙,粗声哑气地说:“特意从中国给你带回来的,得好好保管它哦!”无须多言,西蒙一听就明白了。与其说他紧紧握着老朋友的手,不如说他紧紧攥住了那只玻璃瓶,生怕它消失,或者老朋友反悔不给他似的。五维萨里秉承着库伯家族一贯的医学风格,他们赋予这门复杂而严谨的学科以独特的诗性气质。解剖学在西蒙·库伯的曾祖父布兰斯比·库伯手里,由一门深奥、神秘的生物学分支学科引起了大众和传媒的普遍关注,使得进化了数百万年的人类,终于得以群体性地关注自身。人类的身体一旦被纳入科学和文化的范畴,上帝的地盘就大大地缩小了,人类在肉体上打了一个大胜仗,将上帝逼退到灵魂的领域。西蒙·库伯虽然没有曾祖父那样的豪情逸志,但他凭借扎实的功底和丰富的想象力,将静态的人体还原成动态的结构,通过对器官形态与生理功能的探究,揭示出了一个小宇宙的非凡景观。那天晚上,在西蒙叔父的书房里,五十多个硬壳笔记本垒起了一座辉煌而坚固的城堡。这个城堡的建造者是西蒙,也是维萨里。当城堡建成的时候,西蒙和维萨里都发现,他们没有留下门窗的位置,他们把自己给牢牢地关在里面了。如果他们要出去,必得在城堡最薄弱的位置奋力捅出一道口子。西蒙没有出去,他始终守护着这个城堡里唯一的堡主,它就是约翰船长送给他的珍贵礼物。维萨里翻完最后一个笔记本之后,下意识地将目光投向印度嵌铜木柜的最下面一格,于是并不吃惊地看到了约翰船长送给叔父的那个玻璃瓶。他以一种朝圣的心情,将它小心翼翼地捧出来,放置到书桌上。他揿开书房里所有的灯,自己坐在围椅上,他的目光则像两盏射灯,投注到玻璃瓶上。“中国小脚”已明显萎缩,像只被冻僵缩成一拳的水母,颜色惨白中挟带些乌青,隐隐地似有蓝光闪烁。维萨里将他刚刚翻看的最后一个笔记本也拿到书桌上来,第三页上有西蒙叔父对这只中国小脚的解剖数据:“接触地面的跟骨与拇指相距四英寸,足(含趾)长度为五点二五英寸。足背高度为三点五英寸。足弓跨度为二点五英寸,高度为二英寸,凹陷处布满厚厚的细胞物质。”第四页,是像诗一样的分行文字,却不是诗,因为根据沉淀下来的笔迹,它们不是一气呵成,而是分好几次写的,其时间差看来不是一两天:令人震惊的损害与毁灭人体的罂粟。肉的瓷器不可思议的魔鬼的美普罗米修斯式的悲壮淬砺着痛苦火焰的奇葩扭曲的极端和邪恶的顶点不是打开欲望之门的钥匙而是将自己封闭在欲望之海的锁——啊眼前这个玻璃瓶里的东西,已无法像当年震撼西蒙那样,冲击维萨里的感官和理智,但西蒙构筑的“将自己封闭在欲望之海”的城堡,不知不觉又让维萨里陷落进去,就像一座城堡陷溺于时间的深渊之中。他知道自己不是在做梦,然而,那种梦幻般的感觉有如一道霞光,沐浴着他,笼罩着他,牵引着他。
第二天去医院上班,维萨里头昏脑胀,神思恍惚,这显然与他几乎通晚未眠有关。但问题是,一连几天他都无法入睡,或者说,一连几天他都无法清醒,仿佛他已被另一种睡眠所接纳,本能地排斥身体自然的睡眠状态。他先是觉得可疑:他周围有无数活生生的美女,不乏对他这位医界新锐频送秋波的名门闺秀、青春靓妹,他都无动于衷;这只在福尔马林溶液里浸泡了32年的“中国小脚”,看上去形貌萎琐,完全不符合理性的审美判断,何以让他如此欲罢不能?接下来,他就感到有些可怕了:32年前,看到这只“中国小脚”的西蒙叔父肯定受到了更大的冲击。难道正是这种梦幻般的陶醉再也无法让西蒙回到正常的精神状态,使他决意终身不娶吗?维萨里最终的感觉是,他几乎被那个晚上掏空了。白天在医院诊疗室萎靡不堪,无法振作,他不得不推掉所有手术,大脑就像被那只塔式玻璃瓶置换了,里面充满着空洞的沉默和那只变异的小脚。晚上下班回到叔父家,只要踏进书房,他立马神气清爽,志意专注,内心平和。而且,一点困意都没了。十天后,维萨里向医院递交辞呈。院长说,你生病了,写张请假条就可以了。他说,我不是要休病假,是要辞职。院长看他认真的样子,大惊失色,以为是别的医院在挖他的墙脚。维萨里回答他,在英国,我就不会离开盖氏医院。你要出国?对,我要去中国。去中国!那可和登月球有得一比。小伙子,你病得不轻啊。我是病了,我得去中国治病。那里很乱,时常发生战争和瘟疫,我怕你没治好病,反送了卿卿小命。送命也得去,院长,我注定有此一劫。你们库伯家的人都是怪才。和西蒙共事几十年,我也不能说了解了他。你也一样,小伙子,你潜力无限。但我不得不尊重你自己的决定。谢谢您!那好吧,我不接受你的辞呈,你只要有条命回来,回来后还愿意加入盖氏医院,随时欢迎!维萨里见过两次约翰船长,第二次是前不久在西蒙叔父的葬礼上。他身材不高,却像船一般威武。告别仪式之后,他走上前来拥抱维萨里,让维萨里闻到一股大海的惊涛骇浪的气息,却又产生一种异乎寻常的安全感。但当他找到约翰船长,说出自己的想法是,被他断然拒绝:西蒙视你如子,我不能让你去冒这个险。船长,正因为我是叔父的继承人,才必须去,叔父一直想去那里,但他的身体不允许,我有可以与您媲美的体魄,我相信您一定能把我带到中国,也请您一定要相信我去中国的决心。如果您不同意,我只有想别的办法。约翰拧紧浓眉,瞪着面前这个跟他叫板的年轻人:库伯家的人有种,好吧,小子,你等我的通知。六维萨里的中文突飞猛进,这得益于他天天和很多病人打交道。刚开始那个把月,他和中国人之间的沟通离不开杰拉德的翻译,慢慢地,借助手势等身体语言,他能大致明白病人要表达的意思,并将自己的意思表达给病人听。他先是在病人的嘴形和神态中寻找中文。他发现,中国人说话就像在嘴巴上炒豆子,豆子炒个不停,却总不掉到地上去;西方人说话,则好比为了不让豆子掉到地上,尽量用嘴巴将豆子包住,有时没包住,一不小心就掉了出来。中国人因为有本事不让“豆子”掉下去,所以,他们说话时表情单一,语调匀速,不动声色,让人听懂意思就行了;而西方人由于总是包不住“豆子”,他们说话便表情夸张,神态生动,不仅让听者懂得意思,还能体会到一种情绪。中文不好学,就在于跟你讲中文的人不传递他的情绪给你,不感染你,你即使和他们在同一个话语体系也很难处于同一个心理层面。有一次,他和杰拉德谈到这里,杰拉德说,这里自古是一个帝国,疆域极大,我去过河南,还没走到中国的一半,却已经觉得走过好几个英国了。这个帝国存在了几千年,盎格鲁-撒克逊人还在茹毛饮血的时候,他们已经吃香喝辣的了。他们有深厚得让我们无法企及的文化,他们个个会掉书袋,动不动搬出老祖宗,但确实很难弄清楚他们到底在想什么。这里的人并不可爱,但不知怎的,这个地方对我总是有一种吸引力,我愿意老死在这里。就在那天下午,杰拉德送给维萨里一本刚刚出版的《圣经》“官话和合译本”,要他有空时读读。维萨里拿出自己从英国带来的《圣经》——他在出发的最后时刻,将叔父书房里一本牛津版《圣经》塞进了行李包,充当旅途阅读和护身符的双重功用。看到杰拉德送给他的中译本,维萨里灵机一动,同时摊开两本书,将两种语言的《圣经》对照着看;看着看着,他情不自禁地将中译本一个字一个字大声读出来。就从他张口朗读的那一刻起,这位来自大不列颠的青年医生打开了中文之门。从此,维萨里到珠江边朗读中文版《圣经》成为了每天清晨的一景。诊所往东百来米的江边上,有一座七层青砖塔,村里人称狮子塔。他认为这座塔以前很可能关过一只狮子,或者大家在这里打死过一只狮子,所以筑塔纪念。他管不了那么多,反正现在这里只有塔没有狮子,塔下江流滔滔,烟波浩淼,可以领略到珠江即将投入大海怀抱之前的害怕与兴奋。害怕什么呢,害怕在陌生的大海中失去自己吗?你看这江水,无论黄浊或墨绿,奔向大海之后全都将变成蓝蓝的海水。它们不可能在大海中保留自己的颜色,所以也注定将失去自己。我同样来到这陌生的国度,周围一律黄肤黑发,我们是汇入这人海中何其渺小的支流,好在,我和杰拉德,还有其他传教士,我们不会因此而改变自己的肤色。我们只会使自己增益、拓展、开阔,而不会消失。朗读,让他充分体会到汉字的好处。他越来越觉得,汉语不像字母文字,它本身就是有形状、有声音、有情感的。听汉语,你无须注意说话的人,只管体会语言本身,它们以自己的仪态和表情与你交流。“你们要进窄门。因为引到灭亡,那门是宽的,路是大的,进去的人也多;引到永生,那门是窄的,路是小的,找着的人也少。”读到第一个“门”字时,还是一张抽象之门,只是一个词;读完“引到灭亡”之后,第二个“门”便在维萨里的脑海里豁然加宽,而且有很多人涌进去;再往下,读“引到永生”时,“永生”二字刚出口,第三个“门”又倏然收窄,门庭冷落,荒草萋萋,只有一个人影在那里踱步,又像是在打扫,莫非是复活的基督?
“谁能使我们与基督的爱隔绝呢,是患难吗?是困苦吗?是逼迫吗?是饥饿吗?是赤身露体吗?是危险吗?是刀剑吗……然而,靠着爱我们的主,在这一切的事上已经得胜有余了。”基督高踞于山巅,全身散发出爱的光辉。维萨里看到群山逶迤,那是患难、困苦、饥饿、赤身露体、危险、刀剑……所有人都在这些山谷里出没,有的向上爬,有的向下走,有的徘徊在山腰,他们喊叫着、呻吟着,或者沉默着,他们辗转、挣扎于委屈、愤怒、绝望的灌木与丛林……然而,他们无不披拂着上帝的爱的光辉,他们在上帝的关照下,因为拥有“人”的一生而自豪,而甘愿忍受一切痛苦与灾难。“愛”的正中是一个“心”字。这个“心”正是灵魂之巅,是上帝的住所,每个人都从“心”里领到了上帝对他的那份爱,他们藉此形成自己的丰富性和独特性,藉此与上帝平起平坐,和他共同承担生命的苦难。维萨里不觉闭上眼睛,头微垂,肩颈放松,屏息静虑,眼睛内视:心、肝、脾、胃、肾……这一个个独立的生命,在各自位置上,烘托着“他”这个更大的生命体。此刻,他还看到了住在“心”中的上帝,他觉得自己可以和上帝说话了。维萨里和杰拉德谈及这些感受,杰拉德颌首微笑,表示嘉赏。他不是一个话多的人。他的特点是平和、大度。他中等的身材、温和的目光、不胖不瘦的躯体、不紧不慢的声调、白中带点深色的皮肤等等,都是他在这个国家的通行证;而他异于常人的满头银发则是另一种身份的象征,这种身份让他含着隐隐的威严,让人油然而生敬意。维萨里有点奇怪,杰拉德这样的银发在英国到处皆是,但在中国,哪怕是年纪很大的人,他们的头发顶多也只是花白,要不索性剃成光头。维萨里对光头颇不习惯,光头让他感到某种恶意或者说不祥之感。七来教堂诊所看病的人越来越多。经过一段时间的磨合,维萨里对中国人的生活习惯、体质特征、疾病来源等,都有了较深的了解,所以往往能对症下药,药到病除。加上,他只收很少的费用,一般的病不需要付钱,因此维萨里的整个白天只有一个主题,与病人和疾病打交道。一个月之前约翰船长来看他,怜惜地说他,瘦多了,瘦多了。他说,约翰,你看到的是另一个维萨里,是中国的维萨里,而不是那个英国人维萨里。约翰哈哈大笑,仿佛海风将船帆摇得猎猎作响。维萨里嘱船长下次尽可能多带些阿司匹林和奎宁过来。船长打趣道,看你这架势,难道要在中国落地生根不成?维萨里看着杰拉德说,如果我有这样一头银发,那就可以落地生根了。杰拉德没有做声,望了望窗外的天空,白湛湛的云层上晃动着一团不起眼的乌云。这天傍晚,来了一个戴黑色瓜皮帽、穿马褂、系围裙的矮胖子,自称梁府的管家刘七。刘七,五十多岁,肥头大耳,阔嘴长眉,唯有一双眼睛嵌在肉缝里,像木匠弹的一根墨线。维萨里见过这个人,他刚到中国时,这个人也来凑围观的热闹。因为村民们看到他便纷纷让开身位,做出很恭敬的样子,他则无论男女老少,一一回之以笑,礼数极周,给维萨里留下了印象。刘七径直走到诊所,朝维萨里一揖,说,家里四姨太病得不轻,梁老爷派他来,请来自大不列颠的神医去给四姨太看病。维萨里早已知道中国大户人家的老婆、姨太太是不出门露脸的,但他手头还有三四个病人,连饭都没顾上吃,就对刘七说,得等他看完这些病人才能走。刘七笑着却毫不妥协地说,不行,老爷有请,您无论如何得走一趟。这时,杰拉德过来,用英语跟维萨里说,梁府在本地势力最大,得罪不起,你跟刘管家去吧,剩下的病人交给我来处理。维萨里才去厨房洗了一把脸,带上诊疗箱跟在了刘七后面。梁府在村子西头,背靠一座小山。从教堂出来,走十来分钟,穿过一道略显阴森的竹林,远远地看得到,梁府的围墙在山下顺势蜿蜒,其峭拔刚健,有龙虎之姿。但山上森林的阴影笼罩着部分建筑,太阳落山前的一抹余晖神秘地划过建筑群的悬山式屋顶,让里面显得深不可测。又走了约十分钟,到了。刚要进门,从门里闪出一人,精瘦,长脸,下颏蓄着一撮山羊胡子,戴两片圆眼镜,后面双目贼亮,鼓得像两只青蛙眼。刘七一见他,脸上顿显尴尬之色,忙一低头,喊了声:孔老先生。孔老先生没有看他,而是歪着脑子在瞅维萨里,青蛙眼射出冷光,鼻洞里喷出凉气,渗进了维萨里的骨头缝里。梁府的前门不宽,但有一尺高的青石门槛,跨过去后是一道照壁,照壁后面是一片沙土坪,周围栽着花草树木。再有一道门,应当是正门,比前门大了一倍,进去是一天井,天顷刻暗淡下来,与刚才充满夕阳的黄昏,仿佛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天井四周苔痕斑驳,维萨里走得小心翼翼。过了天井,维萨里被烟呛了,听刘七喊“老爷”,才赫然发现前面客厅里祖宗牌位下的两侧各放着一张原色檀木围椅,一个年纪同孔老先生差不多的老人,跷腿坐在左边围椅上。他光头虬面,手握一杆米把长的镀金烟筒。维萨里看了心头一紧。来啦。嗯。坐。刘七转身,指着老爷右手边那张围椅,示意维萨里坐下。听得懂广东话?老爷问的是刘七。维萨里直接回答,听得懂。这下梁家老爷才放下腿,换了一个姿势,对着维萨里问道,从英国来的?是。七个多月。还好,我喜欢中国,喜欢广州。广州的饭菜、米酒,我都喜欢。谢谢老爷,不需要那么多。杰拉德不喝,我酒量不大,醉了会误诊病人。好的,先看病人要紧。维萨里起身,刘七继续领着他,穿过客厅的后门往东走,沿一道长廊再过一张圆形拱门。维萨里感慨道,这房子真大啊,在英国,可做一个博物馆啦。经过那道长廊时,有两扇玻璃窗,他感觉里面均有人在瞧着他看,那像微波一般拂动的窗帘和窗帘后面一闪而过的人面,都像照相一样留在了他的心底。他甚至觉得,那“一闪”是故意的,故意惊动他,引起他注意的。但他只用余光捕捉到了这一切,刘七的步子又细又急,他不得不大踏步跟上他。东厢房门前站着一个十三四岁的仆女。刘七在阶基前对女孩说,洋医生来了,快带他进去给四姨太看病。说毕,他朝维萨里一弓身,顺势扭头而去,活像一条水里的鱼。女孩怯怯地望着他。他笑着问,你叫什么名字?她说,我叫含香。她轻轻推开门,一扇屏风挡住了维萨里,上面绣着花草和几只鸟,那些鸟仿佛要飞到他肩上来。绕过屏风,就看到摆放在墙角的一张床,这哪是床啊!分明像一座木制宫殿。含香像是从屏风上飞下来的一只小鸟,敏捷地跃上踏板,将纹帐拉起,轻声说:太太,医生来看病了。里面传出略带愠怒的声音:刚走,怎么又来了?含香说,不是那个讨厌的孔老医生,是老爷请来的洋医生。纹帐内传来一阵猛烈的咳嗽声。
含香扶起太太,拍拍她的背,然后将被子、枕头塞到她身后,让她垫高一些,形成半躺半卧的姿势。含香退下,示意维萨里上去。维萨里踏上踏板,他的头超过了床顶,赶紧弯下腰坐在床沿。对面的女子三十岁左右,乌发覆额,脸像削出来的那般瘦,面颊却洇开一片桃红,眼睛里像有两只小鹿惊慌地跑过。维萨里喊了声,太太。她没有应答,瞥他一眼,便转过脸去,似乎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维萨里问,咳了多久,是不是哪里疼?含香在一边答道,太太这三个月以来一直卧床、咳嗽,最近晚上出很多汗,咳出的痰里还有血丝。那位孔老先生来过多少回?从太太生病起,一直是他在看,他很讨厌……含香!太太打断了女孩的话。先生,我咳嗽时腋下很疼,请帮帮我。这是维萨里到中国之后,听到的最好听的声音了。维萨里从诊疗箱里拿出听诊器。太太,你不介意我用这个仪器听听您的胸部和背部吗?四姨太下意识地瞅瞅含香,然后点了点头。维萨里温和地看着四姨太,用坦诚的微笑与她交流,让她镇定下来。太太,请放松身体,不要紧张,这样我才能听得清楚。他要含香再将四姨太扶起,自己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听诊器先轻轻地贴到了四姨太的背上。他立刻听到较粗的湿罗音,直到腋下,越来越响亮,仿佛钢铁在空中撞击。移到胸口,左侧胸腔,明显感受到心跳的加快,这是病人骤然兴奋和紧张的缘故,与疾病无关。他对此很有经验,在盖氏医院不知面对过多少这样的病人,他持续、温和地看着对方。俄顷,心跳恢复正常,他听到了双肺呼吸音很低……像是一丝丝的抽泣。放下听诊器,他叫含香拿一杯温开水来,倒入一小包胺磺粉让病人喝下。临走前,让病人服下两粒阿司匹林后,笑着说:太太,你的病不打紧,能治好的,但要保持心情愉快,你要更勇敢一点;还有,不要老是躺在床上,如果可以,就要含香扶着你下床走走,最好能出门呼吸些新鲜空气。告辞出来,维萨里在长廊碰到刘七。刘七又把维萨里带到客厅,梁老爷依旧坐在那张椅子上,他像是一直没有离开过,一见维萨里,便急切地问,怎么样。维萨里说,太太病得不轻,我给他服了药,要看看效果。那你明天还得来,维萨里医生。说完,梁老爷扔给刘七一句:叫孔老夫子不要来了,治了三个月,病越治越重,他这个“回春手”可以改名叫“回潮手”了。维萨里说,白天病人太多,只有晚上能来,而且这种病晚上症状更明显,是诊治的最好时机。梁老爷摸了一把自己的光头,声粗气洪地说,只要能治好病,啥时都行。四块光洋放在桌上的瓷盘里,刘七端给维萨里。维萨里坚决不要,他说,等太太的病治愈了,再算钱。梁老爷一摆手,那好吧,一坛米酒已派人送到教堂去了。你明天一定得再来。八维萨里回到教堂,杰拉德把梁府送来的一坛酒交给他,并询问四姨太的病况。维萨里说,结核到了晚期,不容乐观。杰拉德说,这个四姨太是梁老爷最喜欢的姨太太,来历不明,据说是用钱从外地买来的。都说她虽然身体不好,但貌若天仙,是这样吗?维萨里说,也许是我对中国女人没感觉,也许因为她是一个病人,她瘦得只剩皮包骨了。那个梁老爷,如果在英国,适合去做海盗。维萨里把头埋进脸盆里,一边洗,一边瓮声瓮气地说。他靠走私发家,是当地一霸,和海盗也没啥区别。杰拉德则在打扫祭台,清洗香炉。中国男人难道赚了钱就修房子、蓄姨太太?维萨里拧干毛巾,走到杰拉德面前。他们不信上帝,当然只有这些事可做。那上帝拿了这些人怎么办?杰拉德停下来,瞧着维萨里帅气的面孔,一字一顿地说:上帝做上帝的事情,他们干他们的事情,孩子。维萨里摇摇头,到房里和衣而睡。这一睡正是时候,因为西蒙叔父推门而入。但西蒙推开的不是这张门,而是他在伦敦寓所的书房的门。西蒙穿着他惯常穿的那件灰色西装,佝偻着背,蹑手蹑脚地走了进去,仿佛他是偷偷走进了别人的房间。他没有开灯,昏暗的房间里却有一抹淡淡的光亮,各种物事既朦朦胧胧,又清晰可辨。西蒙径直走到书桌前,从长方形塑料盒里拿起那串钥匙,悄然打开了印度嵌铜木柜。这时,西蒙叔父的头被两扇柜门遮住了。维萨里只看到一个无头的身子卡在柜门之间,觉得有些害怕,他怯怯地喊“叔父”,却没发出声音。他试着用力喊,同样没有任何声音。良久,西蒙的头才从柜子里钻出来,他立起身,双手捧着维萨里熟悉的那个玻璃瓶。维萨里瞪大眼睛看着叔父,生怕他一眨眼叔父就不见了。西蒙将玻璃瓶放到书桌上,用力拧开瓶盖,不知何时他手里有一把长长的镊子。镊子从瓶口伸下去,像打捞落水儿童一样,将瓶里的东西夹了出来。西蒙将那东西刚刚放到一块已摊好的麻布上,它周身蓦地迸射出一股奇异的光,像是一朵燦然怒放的昙花。“啊!”维萨里被自己的叫声给弄醒了。他在床上一动不动地僵持了半天,心里十分后悔,不该叫那么一声,否则,他马上就会看到那光里的事物,那花的真切容貌,以及那奇异光源所昭示的意义。这一切,都被黑夜取代了,就像一盆水浇灭了火,灭得那样彻底,以致维萨里觉得自己成了一堆灰烬。第二天醒来,比往常迟了一个小时。外面等了不少来看病的人。他们静静地等着,不吵,不催,让维萨里既感到歉疚,又心生感动。他对自己像杰拉德那样完全融入了这个黄色人种的群体,而深感自豪。正如上帝说的,人类应亲如一家。他对英国的印象已然很模糊了,虽然在那里生活了24年,虽然每个月和家里的父母、姐姐通信,他依稀觉得大不列颠似乎成了遥不可及的异乡,而他现在脚踩着的这块土地,更像是他的故里。匆匆洗漱完毕,一边啃着面包,一边问诊看病。他前所未有地投入、专注,把每个来看病的人都当作自己的亲人,在心里拥抱他们,亲吻他们,并从中获得难得的快意和安慰。看完最后一名病人,天略带愁色,将黑未黑,维萨里提着诊疗箱去梁府。他出门往西,在离教堂三十米远的一棵樟树下看见身子比树身还粗的刘七,一见他即躬身相迎。你在等我?是的,维萨里医生。来多久了?不到半个小时。是梁老爷叫你来的?这本是我们做仆人的职责。以后,你不要这样来接我,我承受不起。我没别的事,权当散散步。散步也不要来,千万!我向你保证,我每天看完病人一定会来府上给太太看病的。那好,明天我不来。维萨里医生你不愧是神医啊,四姨太今天好转了很多,晚上还吃了一小碗粥哩。是吗?那太好啦!维萨里不觉加快了步伐,刘七小步跑着跟在后面,像一个旋转的陀螺。
进了前门,刘七赶上来对维萨里说,老爷今天下午出远门了,叮嘱我好好款待您,只要能治好四姨太的病,报酬由您说了算。维萨里问,老爷出门多久,昨天没听说啊?刘七说,老爷都是这样,喊走就走了,说回也就回了,这边我可以替老爷做主,您不要担心。维萨里扮了一个鬼脸,你不再去教堂接我,也不把我送到太太房间,我就不担心。你把我看得这么紧,好像我是个小偷,我就不开心了。刘七连忙点头哈腰,好,好,按您说的办。但刘七还是把维萨里送到了长廊尽头的圆形拱门那里,才意犹未尽地止了步。拱门与东厢房之间隔着一段青砖路。这段需要维萨里独自走完的路显得特别长,他觉得自己永远踏在同一块青砖上,前面那栋窗帷紧裹、灯光迷离的中式建筑,仿佛是童话里可望而不可即的森林城堡。维萨里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阶基上。含香闻声出门,接了维萨里医生。维萨里绕过屏风,立即像尊雕塑般站定在那里,他全身的血液瞬间凝固,又訇然奔涌,像点燃了一堆篝火,烈焰如旗,倏忽冲到半空。他任那火焰熊熊燃烧,希望快点将自己烧成灰烬,彻底消灭自己的肉体,摧毁自己身上的一切感官。“维萨里医生,你怎么了,满头大汗的,是不是刚才被吓坏了?”含香问他。他回过神来,不好意思地说,走得太急了。他放下诊疗箱,依然定睛于坐在床沿的四姨太身上,不,脚上。她穿着白底铺满黄色碎花的休闲衣裤,搁在踏板上的,是一双不仅夺人眼球、而且让维萨里几乎窒息的绿色缎面雀头鞋——小脚!维萨里差点喊出声来。“太太今天好多了,晚上喝了一碗粥,您来之前,我扶着她在房里散了会步。太太刚坐下休息,就听到外面嘭嗵一声,您来啦!”含香比昨天大方多了,像换了一个人,可能是太太病情的好转让她格外活跃。四姨太撑住床沿,身子前倾,试图站起来,好像想走给医生看看。维萨里连忙上去捉住她,说,这样坐着最好,我来检查。维萨里打开诊疗箱,他使劲镇定,几乎是镇压自己的情绪,发动全身的副交感神经系统和交感神经作斗争,虽然这种斗争是徒劳的。为了不让人发现他的手在发抖,他用双手将听诊器捧出来,慢慢挂在自己脖子上,戴上双耳套管,抬起听诊头;犹疑片刻,又将耳管取下,听诊器被放回了诊疗箱……太太,还是先让我扶你走走,看看你的身体状况。四姨太点点头。他再次上去捉住她的胳臂。她柔若无骨,扶着她,像挎了一只空空的袋子。她什么都是小的,个头小,骨架小,脸盘小,五官小,胸小,臀小,手小,脚就更小了。作为一名医生,他本应在扶她走路的时候,仔细倾听她的呼吸,然而,他听到的只有自己粗重不匀的呼吸,只有自己狂放的心跳和血液的洪涛。他很不自然地俯着身子,视线须臾不离那双小脚,他通常只能看到鞋尖,抬步向前的时候,大部分鞋面会从裤管里露出来,看上去也只是一小点点,像一只在水面上翩跹的绿色蝴蝶。不能走太久,维萨里叫含香继续扶四姨太坐在床沿。他重新戴上听诊器,将听诊头贴到病人的胸内侧、下部,再到腋下,转到背部。里面的情况和昨天差不多,背部的湿罗音和腋下的杂音还比较重。这是他意料之中的。四姨太的好转大多是新换药物的即时反应,这种病基本上无法逆转。太太,确实好多了!他收起听诊器,轻声而又充满肯定地对四姨大说。四姨太绽颜一笑,谢谢您。她的声音顺着美好的笑容漂过来,仿佛清清溪水上一枚早落的叶子,随波逐流着一种特有的柔媚。乖巧的含香已经准备好了温开水,维萨里依然倒入一小包胺磺粉,他亲自搅拌了让病人喝下,然后服下两粒阿司匹林。如果在盖氏医院,我保证让她至少再活三年。他沮丧地想,顿时,鼻子酸得像被人狠狠拧了一下。好不容易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他低头沉思了一会,从脖子上取下两个银制十字架,这是在普利茅斯轮船码头,妈妈和姐姐在拥抱他之后,分别给他戴上的。他将两个十字架,一个给四姨太戴上,一个给含香戴上。她们惊喜地望着他,他学着杰拉德的腔调,俏皮地说:“上帝保佑你们。”说完,便告辞了。九夜深得像走进了死胡同,像回到了亘古洪荒,地球上只剩下最后一个人,他手不释卷地翻看着一个硬壳笔记本。那上面是人类的一只脚,是曾经生活在中国的一个女人的脚。这个星球上存在过无数的脚,各种禽兽虫鸟,各种肤色的人,他们或长或短,都有自己的一生,用脚行走在这块大地上。但那无不是大自然的杰作,是事物的本来面目,富有原始的活力和劲健的生命气息。但这只脚不同,它长在女人身上,却不属于女人,它将女人变成继男人和女人之后的第三人种:小脚女人。是怎样的心理、力量和美学观念,将女人的脚变成如此形态,让女人甘于封闭,苦守自己的孤寂岁月,而让能见到她的极少的男人陷入迷恋与膜拜之中?维萨里百思不得其解。戴瓜皮帽、穿长袍马褂的中国男人啊,你们为满足自己的私癖,凭着威权和力量将女人带离开放的生命,将女人制成盆景,变作宠物,好比撒旦在自己的后花园炮制出一个上帝,这个上帝有着自身无与伦与的光和美,即便被撒旦拘禁,在阴暗中埋没,就像沦入地狱的欧律狄刻,俄耳甫斯的爱再炽热,他弹出的竖琴声再好听,他进入和离开地狱的办法再多,也无法带回自己的女人……维萨里昏昏沉沉地滑入夜晚的深渊,再也浮不起来,那册硬壳笔记本搁在胸口,像时间的黑色静流中一个诡谲的孤岛。第二天醒来时,笔记本被放进了行李袋中,但他没有发现,他压根儿不记得昨晚是如何睡过去的了。吃过早餐,一位来看病的阿婆悄悄对维萨里说,孩子,你要当心孔雅虎,他到处放风说要治你。维萨里似懂非懂地看着她。她尴尬地一笑,风一般卷走了。中午,维萨里问杰拉德,孔雅虎是谁?杰拉德说,村里的老中医,你们有些相似,都是世代行医。不同的是,你的医术靠学,传在其次;而中国医生的医术主要靠传,学在其次。怎么,你想认识他?哦,那我前天在梁府门口碰见了他。他从梁府出来?应该也是去给四姨太看病的。是的,似乎四姨太似乎很不喜欢他……杰拉德若有所思地看着维萨里,而维萨里的眼睛傻痴痴地望着门外。杰拉德岔开了话题,他轻描淡写地说,日本人随时会在中国发起战争,你来中国的时间不算短了,想了解的应该了解得差不多了,约翰船长下周会从新加坡过来,你跟他一起回英国吧。
回英国?这不是你的打算吧?不是。我说过,我会永远留在中国,把上帝的福音传递给中国人。那我也要永远留在中国。中国信上帝的人不多,但病人多,他们更需要我而不是你,杰拉德。维萨里本来想将那个阿婆的忠告说给杰拉德听,几次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他忽然陷入空洞的沉默,只是一杯接一杯地喝着梁府送的米酒。杰拉德慈蔼地说,我瞧你脸上有倦意,以为你对中国也疲倦了。维萨里转头望向杰拉德,仿佛想从一面镜子里观察自己的容颜:不,我是因为兴奋才疲倦。杰拉德将身子向维萨里这边倾过来,他换上非常严肃的语调说,孩子,你吃着这米酒,觉得它味道醇美,但你一点也不清楚这酒是如何酿出来的。你知道米在器具中经受了多少折腾,经过多少浸泡、冲洗、蒸煮、发酵,才有这个模样?你享受着这酒,却全然不知其苦,不知其所来何自,所为何由,那么,你就将受到它在被摧残和损害的过程中所产生的鬼魅般的蛊惑,你有可能被它敲骨吸髓,甚至彻底失去自我。维萨里拧着眉说,我不同意你,神父。酒制出来的目的是让人喝,而不是让我们去了解它的制作过程。如果一定要了解米所经受的苦难,才能品酒,那天底下有资格喝酒的人会有几个?您说得好,上帝干上帝的,他们干他们的。更何况,酒的美味本身就包含着苦难,包含着它被摧残和损害的过程,我们陶醉其中,同样是对这种苦难与损害的体认。孩子,世界苦难无边,甘甜只有那么一点。而往往,这一点甘甜也是致命的毒素。神父,我们被一朵花打动,才不会管它是生长在沼泽里,还是山谷中。倘若不去摘它,它在哪里,是怎么发生的,的确不重要。而且,你可以永远被它打动。就像我们,只要认为基督的教义好就行,根本无须去执行它吗?杰拉德急于出门去另外一个村庄,他们的争辩戛然而止。维萨里囫囵吞了些米饭,连同烦闷,都梗积在胸口。下午看病,他来中国之后破天荒第一次心不在焉,所有病人在他眼里,都像是那个瘦弱柔媚的小脚女人。每次将听诊器伸出去,他的手禁不住发抖,有时连听头都捉不住。一个来看疟疾的中年人说,医生,你的症状比我还重,你快去休息吧,我们明天再来。说完,他回头向病友们说明情况,聚集在外的人群欢快地一哄而散,像过节一样。维萨里蒙头睡了一大觉,醒来时到了下午四点半,刚刚落过一阵暴雨,空气中勃发着一股湿气和地气。他冲了一个澡后,觉得清爽了许多,便抓起诊疗箱,往梁府走去。梁府今天出奇地安静,走到厅堂才碰到一个仆人。维萨里问,刘七呢?对方答道,我们家厨师生病要回老家,刘管家物色厨师去了。维萨里说,厨师在哪里,你带我去看看。仆人领着维萨里到西边长工楼一楼的一间房里,房间很小,摆着两套上下床,右边下床躺着一个满脸红黑却嘴唇发白、全身打战的病人,还有头痛、腹泄等症状。维萨里一量体温,高达40度。他立即给患者注射了一针苯巴比妥,并喂服了一粒奎宁片。他对那个仆人说,病人没有大碍,但必须卧床休息,要保持房间通风,多给他喂水。如果有问题,就去教堂找我,我现在去给四姨太看病了。仆人正是厨师的侄儿,他跪地拜谢救命之恩,维萨里将他扶起。中国人下跪,对他已不是新鲜事了。杰拉德告诉他,这个男人动辄下跪的国度,却有一句名言“男儿膝下有黄金”。穿过长廊,一过拱门,就看见含香扶着四姨太在薄暮时分的坪里散步。维萨里发现她们脚上穿着木屐,所以人显得高了。他见识过这种中国南方独特的雨具,但第一次见它套在女人的脚上,走起路来袅袅婷婷,别有一种生动气韵。四姨太和含香显然对这个时候能见到维萨里感到吃惊,吃了一惊之后,便油然而生欣喜。他们一起向房间走去。维萨里看着四姨太和含香将木屐脱在门槛边上,各自露出一对绣花鞋,含香的脚看上去比四姨太的大多了。四姨太小脚轻移,步步莲花;腰肢款摆,柳风拂拂。这幅图景强烈震撼着年轻医生维萨里的神经系统,他顷刻间呼吸急促,汗流浃背,走到房里已是骨软筯酥,手足无措。十她们和维萨里熟络了不少。含香扶四姨太坐在床沿后,给维萨里搬椅子、倒茶。维萨里则如同一只木偶,被一根线牢牢地、紧紧地牵着。四姨太的气色较昨日更好,虽然难掩病态,甚至让人感到她时下两颊酡红的亢奋本身即是疾病的一部分,但那酡红中流荡的笑意和含蓄的恬淡却是那么安稳、自在。维萨里坐在椅子上,呆呆地盯着与他相距三四米的小脚女人。他的诊疗箱被含香接了过去,放在旁边的茶几上无所事事。他像仰望着一座峰峦,那里霞光漫溢,万物生长或死亡,呈示出宇宙的一切秘密。那双小脚,与女人浑然一体。她源于自然,却因为通过最恶劣摧残而具备的奇异之美,凌驾于自然之上,成为人类被“人类制造”所奴役的象征。中国男人真是一群不折不扣的撒旦。他们残忍的心性与畸形的虔诚打成一片,他们摧残女人,实际上是将女人推向王的位置,推向上帝的位置,让自己顶礼膜拜。看眼前这个女人,一副秀丽的残疾之躯,几乎与禁闭无异的生存空间,已然看不出什么生的乐趣,然而,她端坐在那里,神态天然自在,精神完满知足,她简直生活在神的国度,让无数身强力壮的所谓健康人感到汗颜。维萨里无疑受到了某种震慑,这个英国小伙子在一名中国小脚女人面前产生了一种奇特的信仰。他激动着,又畏葸着;痛苦着,又欢悦着;煎熬着,又享受着。他的身体一分为二,上半部分陷入一种甜美的迷恋状态,像下午那个厨师一样发烧发热;下半部分则由于皮内脂腺作怪,涌起一股寒栗,双腿不由自主地打起战来。“你不舒服吗?”女人问他,仿佛是那双小脚在说话。他抹了一把额头,好像上面有汗似的,实际上没有,他只是觉得热。他点了点头。“不舒服应该在家休息,怎么还出诊呢?”这声音是一道电波,击中了维萨里的心脏,他憋闷到几乎窒息,再这样下去,就是死亡了。爱欲与死亡,只是一指之隔。维萨里,奋力跳过去吧!他跳过去了。他在刹那间跃过了永恒。他就像一个中国男人,跪在了四姨太床前的踏板上,女人的一双小脚被他抱在怀中……
四姨太和含香变成了两根漂亮的木头。上帝这时果断停表,将时间驱逐出去。他们三人在真空中,仿佛毫无生命气息的无机物,碰巧由于某种地质运动而邂逅在一起。但这种运动激荡出了空气,空气中掠过一道道闪电,水分凝集,氨基酸合成,生命萌芽,万物化育,人类成为万物之灵……“你要干什么?”与大自然的电闪雷鸣相比,这是最为柔和的一道电波,它再次击中维萨里,让他清醒过来。四姨太语气短促、凌厉,却没有强行将脚收回来。她一面听维萨里讲他叔叔西蒙的故事,讲他来中国的目的,一面陪着维萨里流泪。泪水披覆了她的脸庞,像月光洒遍大地。她的泪水和维萨里的泪水交织在一起,像月光洒在广阔海面上,波光粼粼,涌动跳跃着无数金色的精灵。不知过了多久。四姨太请维萨里起来。维萨里站起他高高的身子,但依然舍不得放下手中之物,这样身体便成了一张拉到极致的弓。四姨太将双脚慢慢收了回去,她对维萨里说,这里不是英国,我们中国女人除了自己的老公和儿子,不能亲近任何其他男人。你犯了大忌。我向您道歉,太太,为我的冲动和冒犯。你的故事很感人。我不视你刚才的冲动是一种冒犯,但的确,你犯了中国的大忌。明白了,太太。能继续请你帮我看病吗?奇怪的是,维萨里忽然松弛下来,血液平静了,心跳均匀了,烧退,寒散,手不抖,腿不战,内心一片澄澈。他打开诊疗箱,拿起听诊器,四姨太在他面前,就是一个普通病人,他认真而专注地倾听着她的胸口、腋下和背部,加量服下当天的药,便起身告辞。在房里不知道,一出门发现天早已断黑。长廊里,三个小朋友借着灯光在玩游戏,其中最小的那个男孩见到维萨里,尖声喊道:“洋鬼子!洋鬼子!”刘七不知从哪里闪身而出,维萨里没被孩子吓着,倒被刘七吓了一跳。刘七眉毛下的那条缝在黑暗中盯着维萨里看,好像那里有什么秘密似的;然后,又仿佛窥探出了那个秘密,诡秘地一笑:“维萨里医生,时间还早,坐下喝杯米酒吧。”维萨里像做了一件错事,连忙答道:“谢谢,怕诊所来病人,我得先回去了。”我送您到门口吧。不用,不用,您忙您的!那好,维萨里医生,明天见。明天见。走出梁府的前门,维萨里迟疑了片刻,今夜显得特别的黑,月亮被厚厚的云团死死摁住,脱不得身。他似乎要走向不可知的黑暗深处,走向一个虚无的地点和超验的存在。他或许会直接走向云端里去,直接走进月光里去,变成那被云层拘禁、强暴和毁灭的一缕。十来分钟后,维萨里走到了那片竹林。那是夜晚最为浓郁的部分。他缓缓走进那黑暗的核心,竹林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声,像风,像小兽,像某种凭空产生的神秘之音。一条隐约浮漾着的草蛇灰线,引导维萨里深浅不一的脚步,一步步踏向虚空。猛然,蹦出几团比黑暗更黑暗的东西,就像由黑暗凝固而成的岩石,向维萨里砸将过来。那些“岩石”逼近维萨里的一刻,慌乱的维萨里才看清,它们原来是人。这些人对着维萨里拳脚交加,其中一个说:“谁叫你冒犯咱们孔老先生,不是找死!”这句话赶在维萨里昏迷之前,钻进了他的耳朵。等维萨里睁开眼睛的时候,已是他遇袭的第二天黄昏。杰拉德一直坐在他床边,观察着他的伤情和身体状态,每隔几分钟就用棉签蘸水,打湿维萨里焦干的嘴唇。头疼。维萨里嗫嚅了一声。杰拉德微笑着捏捏他的腮帮子,说,醒了就好了,也算是一种基督复活。他轻声慢语地和维萨里交流事情的原委与经过。大约在维萨里昏迷半个多小时之后,一个村民路过那片竹林,他以为倒在地上的维萨里是一具死尸,吓得跑到教堂喊“救命”。杰拉德喊了两个伙计,打着手电,跟他跑到竹林一看:维萨里头发蓬乱,仿佛戴着一顶荆冠;满脸是血,五官像是画在一张血纸上的几个歪七斜八的符号;身上同样血迹斑斑,肋骨处有一道四五寸长的伤口;手上到处是红肿和青斑,凝结的血珠已经发黑,像彩色盘子里盛着一串饱满的紫葡萄……好一幅耶稣受难图呵!杰拉德长长地吁出一口气,他现在享受着一种难得的幽默,庆幸维萨里的劫后余生。十一维萨里努力要坐起来,杰拉德没有帮他。他不得不又躺了下去,用手摸了摸头上的绑带,好像那里有什么东西在作怪。头还疼?有点。轻度脑震荡,你必须卧床休息。我得看病呀!先看好自己的病再说,梁府那边我已派人通知他们了。何况,你挨打的事早已传遍全村,今天几乎没有上门来看病的人,但有个阿婆送了一只母鸡来,说给你补身子。她把一件衣服搭在手臂上,母鸡藏在衣服里面,鸡嘴用绳子捆着,差点把鸡憋死。维萨里“噗”一声笑了,笑得左侧太阳穴像被人敲了一记闷棍,他立即闭上嘴,那痛便像一阵风,吹到脑神经里面去了。她为什么折腾那只鸡?他轻声问。以我对中国人的了解,她应该是怕别人看见。怕别人看见还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怕别人看见之后告诉孔雅虎。难道孔雅虎也会像对待我这样对待他们?那倒不是。中国人重感情,所以有人送鸡给你补身子,可中国人也特别怕事。他们有句俗话,叫“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那个阿婆不让别人看见她送鸡给你,我想,就是为了不多事。可中国也没少事啊。个人的回避与国家的麻烦,这其中是不是一定有种逻辑关系,我说不出来。中国有整个欧洲那么大,英国或许没什么事,法国、德国没什么事,但欧洲四十多个国家和地区的事情加起来,恐怕不会比中国少多少。好,多说对你无益,你先休息吧。杰拉德刚走,又进来一个人。他像张纸一样飘进来,完全是中国南方人的身形,可看五官,吓了维萨里一跳,分明是西蒙叔父!他怀疑自己是在做梦,他想掐一下手指,却无法动弹。这次伤得可不轻。他自言自语道。那个人走近了,维萨里看得更清:他不是西蒙叔父,也不像中国人。他对维萨里笑着,竟然是四姨太的笑容!这怎么可能呢?一个男人的脸上,怎么会有四姨太的笑容?他难道是一个魔术师!他不顾疼痛,撬起头,挤着眼睛往下看,差点惊呼出声——他脚上穿的,正是四姨太那双草绿色绣花鞋——他是一双小脚!
你是谁?维萨里使劲一喊,终于发出了声音。可话音未落,那人即像张纸一样飘然而去,不见踪影。维萨里又被自己惊醒了,眼里换成杰拉德慈爱的笑容。几点了。他问。晚上十点三刻。你刚才做梦了?是的,我梦见了基督。十字架上的,还是复活之后的?维萨里沉吟良久,说,不知道。孩子,我建议你伤好了之后马上回国,基督也许是来接你回去的。呵呵,我瞎说的,我也不知道那是不是基督。中国虽好,却太乱,我们控制不住,我怕……我知道,你是怕我把条命丢在这里。你不也决定把老命丢在这里吗?我们不一样,孩子,我这把年纪了,命丢在哪里都没有顾虑。我觉得不是,杰拉德。你远离故土,甘愿留守异国,是因为你在这里发现了自己,你自我感觉这里的人更需要你,而如果回到英国,你将失去这一切。从这种意义上来说,异国反而成了你的祖国。谁教你这些的,孩子。杰拉德惊讶地看着他。基督教我的,刚才在梦里。维萨里咧嘴一笑,头不那么疼了。杰拉德,人在物质上和其他生物没有任何不同,都是可供解剖的单位,布满神经和血脉,由骨骼支撑人体,还有拥挤的毛发、热闹的关节、幽邃的窝穴、温柔的软骨、坚强的韧带、富有弹性和张力的皮肤、责任分明的器官内脏以及颇具装饰作用的肌肉……生命个体无不由这些构成,但这些无法成为“我”,它们仅仅只是某种不稳定状态的热产物,只是一种物质的温暖。而要成为“我”,生命个体必须发现它自己,必须从物质的温暖中寻找到本性,寻找到自身,寻找到精神的归宿。你觉得中国是你的归宿,杰拉德,因为上帝。上帝让你在复杂、痛苦的生存过程中找到一种精神的平衡。而我,杰拉德,我不愿意因为保命而逃回英国,那不是上帝的旨意,不是生命的意义所在。你是说,你也是在中国才发现自己的?更准确地说,我是在中国迷失了自己,但这种迷失让我看清了生命的本质。杰拉德,我昨晚受到伤害,如果翻到伤害的背面,我感觉它何尝不是一次生命的放纵?那些被摧残的东西里面,为什么反而包孕着更丰富的甜美,因为它唤醒和激发了我们的精神体验,它让我们的感性和欲望变得强烈而纯净。杰拉德,不到中国来,我不会懂得什么是真正的怜爱。我解剖了那么多肉体,但我是到中国,才发现了在肉体倍受摧残的情况下,灵魂能更加圆融、自在,精神能更加饱满、优美。杰拉德,这才是十字架上基督的含义。好,我不劝你回国了,但你得把这碗鸡汤喝下去,然后好好睡觉。维萨里用右手肘关节撑在床上,挺起半边身子,将杰拉德端过来的鸡汤咕咙咕咙喝了个底朝天。身体不好,但情绪高涨,他感觉到一股力量充盈全身。遇袭第四天,头疼基本消除,维萨里能下床行走了。走出房门,外面清风吹面,阳光晶亮,天空高远,展现在他眼前的是一个无限广阔的世界。一只白鹡鸰从教堂前面的木棉树上,呼啦一声飞下来,停在他前面二十来米处,长长的尾巴不停地上下摆动,嘴里发出生硬的叫声,像广东人学讲英语。维萨里觉得有趣极了,他向那只鸟勾勾手,它果然迈着标准的交叉步,快速朝他走过来。走到近前,维萨里刚要弯身和它打招呼,它又呼啦一声,飞走了。维萨里赶紧到教堂的厨房里弄些饭粒和面包屑出来,可再也找不到那只鸟了。十二午后,维萨里换了一件白色带浅灰色条纹衬衫,提着诊疗箱向梁府走去。阳光像大群蜜蜂嗡嗡嗡地追着他跑,将他围裹在一片明亮得晃眼的迷蒙之中。直到他走进梁府前厅的大门,那群蜜蜂像是碰见了天敌,倏忽一飞而散。府内,阴凉像一张细细的网,收走了维萨里身上的汗水。这张网,仿佛一直密布在梁府的宅第之内,从天井壁沿长满的绿苔到檐角深处悬挂的蛛丝,从纤尘不染的祖宗牌位到磨得光溜溜的青石门槛……这张网无处不在。维萨里之所以刚刚感受到这张网的存在,一是天气渐热,与阴凉形成较大的反差,就像一把张开到极致的剪刀;二是梁府此刻呈现出来的寂静,让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战,连平日他经过长廊时,旁边玻璃窗内那微波般拂动的窗帘和窗帘后面闪过的人面都被寂静清空,每一个房间的窗帘都遮掩得严丝合缝。他知道中国人有午休的习惯,但偌大府院看不到一个人影,完全被阴凉和寂静占据,还是令他为之一竦。他宛若行走在18世纪一座废弃无人的城堡内,只有一些早逝的阴魂透过卑湿的地面、沉厚的青砖与空气中异样的沧桑气息,与他劈面相遇。直到走过那张圆形拱门,虽然寂静依旧,但维萨里体内的肾上腺素骤然上升,交感神经像一辆被发动起来的汽车,时刻准备加速,心跳收缩快得像停不下来的鼓点,呼吸急促如拉锯,血液奔涌似江河……他以一个人的力量改变了整个梁家大院的空气状态与情绪构成,凝滞化作暗流的浩荡,清寂变成静默的交响。东厢房门虚掩着,维萨里敲了两下,没人应。他侧身走了进去,绕过屏风,不见含香,只有四姨太睡在床上,床前踏板上放着一双粉红小鞋,薄薄的、尖尖的鞋面上一只绣着兰花,一只绣着梅花。他将诊疗箱轻轻放下,蹑手蹑脚地走上踏板,俯身看着床上睡着的病人。她又瘦了不少,面颊凹陷,颧骨突出,眉眼间尽是憔悴、痛苦之色。她的眼睛是慢慢睁开的,就像拉开一道帘幕,露出后面空洞的舞台。渐渐地,那舞台上有了人,一个满脸笑容也满脸都是伤痕的英国小伙子走到了舞台的中心。是你?太太好,我来了。维萨里医生,我听含香说你受了重伤,一直牵挂着哩。谢谢太太,这不没事了。维萨里把腰再弯下去一点,让四姨太伸出的手正好够到他的脸。还说没事,这么多伤疤,一定很痛吧?太太,早不痛了,见到太太就更不痛了。四姨太扑哧一声笑了。维萨里医生,请扶我起来。好的,含香姑娘呢?二姨太房里的丫头父亲去世,请假回家了,我吃了你的药之后,状态比较稳定,下午便要她去二姨太那里帮忙照应下。哦,咳得厉害吗?还咳,尤其是晚上,但咳的时候胸口没那么痛了。很抱歉,太太,这几天没来给您看病。哪能这么说,维萨里医生,我知道,你是因为给我看病,才被别人打成这样子的。呵呵,不关你的事,太太,你披上衣服,还是坐在床沿吧。维萨里小心翼翼地扶起四姨太的后背。她多轻啊,瘦得只剩下了衣服,简直不费力气就可以将她抱起来。四姨太一边起身,一边用手挪开身上的薄被,她把脚抽出来时,维萨里猛地被一阵异香击倒。他单膝跪在踏板上,不失时机地再次将那双小脚抱在怀里。两只小脚分别裹着一块蓝布,与上次穿着鞋子相比,这一次维萨里更能感受到它的温度和质感,就像抱着两只温驯柔软的小兔子,维萨里既无比陶醉又深深不安——他生怕它们会跑掉,或者,会被他冲动的情绪憋死。所以,他抱一会,又看一下,抱一会,又看一下,眼里盈盈涌起一汪怜爱之水。
四姨太长叹一声。这声长叹无异于一道闪电,划过维萨里灵魂的天空。你解开它吧。像一缕呓语,维萨里起初没有听清。他抬起头,迷茫而又任性地看着四姨太。那目光酷似窗外飞舞的阳光,酷似维萨里来时嗡嗡嗡追着他跑的大群蜜蜂。病重的四姨太从那双像天空般明净的蓝色眼睛里,看到大群蜜蜂嗡嗡嗡地向她飞来。她蓦然明白,这是一个可以将她酿成蜜的蜂群;或许,这是此生唯一一个可以将她酿成蜜的蜂群。这是上帝最后赐予她的蜜。一旦错过,就再也不会有了。她憔悴的面庞上焕发出一种特有的柔媚,就像一块贫瘠的地上长出一朵奇葩;瘦削的身躯像一根干燥已久的木柴,被生生点燃,从一丁点火焰顷刻蔓延成通体着火。全身的、最后的能量,哪怕是举手投足,甚至一个眼风、一次聆听所需要的极为微小的付出,在这熊熊燃烧起来的欲望之火中,都统统被调动起来,聚积起来,变成持久的燃料。病体消失了,她比任何人更健康,更充沛,更旺盛。她伸出纤弱的手臂,像一条灵巧的火蛇,解开了自己两只脚上的靛青麻布。维萨里目瞪口呆。他看到一个高高隆起的脚背,像圆圆的雪峰,从踝骨到脚尖是一个后高前低的陡坡。他无法控制自己,他的口水和泪水就像一群正在比赛的滑雪运动员,它们汪洋恣肆,横冲直撞,于无声中掀起一个又一个高潮。四姨太双目微闭,她感觉一群蜜蜂越来越密集地附丽在自己的双脚上,它们的膝状触角弄得脚弓痒痒的,一只只小嘴咬住了孤零零向前伸展的大脚趾,另有一支小分队绕到被折压得贴伏在脚底的四个趾头上,它们似乎想用舌头拔出深陷脚心凹陷处的小趾,还有几只蜜蜂,不小心跌落到脚底深深的缝口,它们在谷底发现了从没见过的奇花异草……四姨太在瞑目中看到更多的蜜蜂向她飞来,数不清的蜜蜂,舞动着它们亮晶晶的膜质翅和黄褐色身体,她担心自己身上的火焰会烧死它们。这时,一片蔚蓝的大海完美地覆盖了她,并收容了她身上所有的火焰。她躺着,像一朵怒放的花,花萼挺拔,花瓣舒展,露出晶莹如玉的花蕊,供蜂群占领。四姨太紧紧闭上了眼睛,在无数蜜蜂的辛勤酿造下,她的心,她的身体,渐渐变成了一团蜜。她甜美地笑了。良久,维萨里从四姨太那张晚清风格的雕花大床上起来,坐在床沿,他被一个幻觉吓坏了:屏风上映着一个人的影子,一个戴着瓜皮帽、肥头大耳的矮胖子。他们对视了十几秒钟,维萨里一眨眼,那个影子就不见了。为了不惊动四姨太,维萨里没有跑出门去瞧个究竟,他返过身来,再次抱住四姨太,并抚弄和亲吻着那双金莲般的小脚。含香快回来了。四姨太幽幽地说。维萨里放下她,帮她穿好衣服,好奇地看着她将自己的脚麻利地裹起来,再穿上那双粉红绣鞋。果然,不一会,含香就回来了。这时,维萨里正在给四姨太听诊。后背的罗音更重,腋下的杂音更多。维萨里拿不准,是不是刚才运动和兴奋过度所致。他配了药,给四姨太服下后,便想告辞。忽然,他看到四姨太迷幻的眼神里依然跃动着刚才欲望之火的余焰,那火焰似乎在尽力升腾,却无力向上,只能无奈地飘忽,像夜晚被狂风吹着的、即将熄灭的灯火。太太,我明天再来看你。待四姨太点点头,他便提着诊疗箱,失魂落魄地出了房门。梁府还是那般阴凉、寂静。阴凉瘆人,寂静入骨。维萨里只听见自己的脚步声,仿佛是地底下另一个人在走。刚出厅堂大门,到了沙土坪里,剧烈的阳光刺得维萨里睁不开眼来。他连忙低头,抬臂,遮面,护眼,这串动作一气呵成,却没有留意背后从屋内悄然冲出的六七个人。他们将维萨里推倒在地,用手里的木棍、扁担、榔头等器物砸向他的身体。维萨里的双手正好围住了头部,有人用力来拉拽他的手,试图让他的头部暴露出来。他抵挡不住,手被拉开的刹那,他看到的是那个厨师侄儿的面孔,曾经因为他救过他叔叔的命,而对着他下跪。这个照面使他彻底失去了抵抗的力量,棍棒劈头盖脑,阳光变成尖利的刀子,他全都在昏迷中坦然承受着……十三维萨里并没有被打死。那些把他打得半死不活的梁府仆人,在管家刘七的带领下,架着不省人事的维萨里扔到了教堂的阶基上。刘七还对杰拉德神父扔下了一句话,这小子和四姨太通奸,看你们基督教怎么算这笔账!杰拉德和伙计们将维萨里抬到诊所的床上,帮他清洗伤口、上药。唯一让杰拉德感到安慰的是,年轻医生心跳平稳,呼吸均匀,应无性命之忧。他把诊所的牌子取下来,在门上贴了一张“安民告示”。翌日晚上,梁老爷带着一帮人又到了教堂。梁老爷光头似青铁,锐目如鹰喙,大有掀屋揭瓦的架势,杰拉德看了不寒而栗。他恭谨而诚恳地向梁老爷道歉,梁老爷拒不接受,并要求将维萨里交给他,与奸妇一起沉入珠江。杰拉德双手合十,绵里藏针地说,我尊重中国,但我们大英帝国没有这样的习俗,维萨里犯的错误自有大英帝国的法律来处置,如果一位有杰出前途的年轻医生丧命于贵国的陋习,那英国的海军和舰艇恐怕不会答应。梁老爷一愣,旋即大手一挥,指着尚在床上昏迷不醒的维萨里说,那好,限一个月之内,叫这小子滚回英国,否则别怪我梁某不客气。说罢,甩袖而去。前面三天,维萨里像一个睡着了的乖巧的孩子,时间对他没有任何作用,黑夜白天融汇成同一种颜色,恰如躺在江底的一块石头,无法分辨浊水与清流,它甚至感觉不到水,更别提汹涌的波涛和湍急的浪潮,它躺在永远的沉寂里,周围所有动静和声响都与它无关。第四天上午九点,梁府那边陡然掀起一阵喧嚣。半个小时后,从梁府走出一支不算整齐的队伍。前面五个人敲锣打鼓,起着高低不一的吆喝:“荡妇沉江啰,荡妇沉江啰——”走几步喊一句,敲打几下。这五个人的后面是两位青年男子(其中一位是那厨师的侄儿),一前一后,用一根扁担抬着一个女子——梁府的人已经认不出这是四姨太了。女子的双手和双脚都用麻绳捆着,扁担直接从捆着的麻绳间穿过去,女子便像牲口样悬挂在扁担上。由于脚太小,脚上的麻绳捆得特别紧,生生地勒进肉里。女子刚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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