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男性,学校最近再踢四人足球赛比赛规则,踢完比赛,左胸上面一点开始疼,压一下也疼,猛猛的吸气也疼,什么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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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商户高富有和他这帮狐朋狗友,都是在他入驻四海商场之后黏糊在一起的。包括瘸子张河川,黑大个儿赵锡成,教授痞商舒来根,似是而非的女友梁金花,漂亮新潮的女商户谭雨嘉、洪英妹、桑葚红、谷晓寒,等等。通常,大家都各自打理生意,抬头卖货低头数钱,猪蹭痒痒各顾各,反正是杂货铺里的棺材,死活绕不开赚钱。但他们搅和在一起的时候,就像杂牌军大会师一样喧嚣热闹,碰撞出许多生动的故事来。大商场里的小商贩群落,砍断骨头连着筋,混合风味的大锅烩菜,醇香而辛辣。
高富有原本性格木讷,言语羞怯,不爱和人开玩笑。他是阴差阳错从农村被挤对到城市的。回想起来,就像洪水中的小猫小狗一样,颠沛流离在都市的背街小巷。开始捡破烂,捡着捡着,竟然捡发达了。前不久,甩出一把钱,竟在这个黄金地段的商品批发市场抓阄抓了个一楼五排三号,租下一个黄金摊位,脱离拾荒族,进驻四海商场,经营小商品。并答应商场提出的条件,替商场跑跑腿,为商户服点务,月租金比人家少交一些,当上了这一排商户的组长。所以,在他的名字外,又增加了不少称呼,如五排长、一五三、董事长、高老头,都是他一个人的头衔。甚至,也有喊他高把头的,高维持的。有点儿歪心眼儿的,就喊高腿子,喊转了,高富有就成了大家的——狗腿子。
高富有的日子风雨飘摇,五十多岁的年纪,头发就几乎全白了。在商场里走动,就像一顶白帽子在晃。脸上满是皱纹,和人说话,总带着无奈的苦笑。只是在商海里浸泡时间长了,也有些变色变味,谈生意说起假话来,同样脸不变色心不跳。
高富有摊位的左边,是瘸子张河川。别看他腿瘸,却爱动,嗒嗒一趟嗒嗒一趟,不停事儿地遛圈儿,二十来岁的瘸子活力四射,整个商场都是他的瘸腿。他一双眼睛贼溜溜的,东张西望,观察市场行情,看到热门商品,就摆在自己摊位上,歇斯底里叫卖。有买主了,转身跑人家仓库去拿,老鼠偷油似的。约定俗成,先来几天就算老商户。再加上他先赚了几个骚钱,烧得很,根本不把高富有往眼里放,不会说个人话,一嘴的脏臭。他经销避孕商品,还有男女***。推销商品的时候,就像推销自己一样,龇牙咧嘴,瘸腿乱晃,全身都酸漭漭的。没生意就遛圈儿,卧不稳的兔子样。有时就在高富有眼前扭搭,屁股像膏了油,陀螺一般旋转。高富有烦死了,也不敢说他什么,赔个傻笑。张河川也是柿子光拣软的捏,拿个***,在高富有前头比画着,说:“老高,帮我做个广告吧,给你提成。”高富有苦笑,摇头说:“你小子别跟老头儿闹了。”
老高最招架不住的,是来自他摊位周边一帮老娘们儿小娘们儿的戏谑骚扰。生意冷清的时候,她们都喜欢凑到老高摊位前,有给他介绍对象的,有询问他过去的老婆嫁到哪儿去的。老高不正面回答,一张老脸仰起来,稀疏的白发支棱着,花白的眉毛揪起来,透着诚恳厚道的眼神,眉宇间弯曲出几道犁沟皱纹,干涩的嘴唇嚅动着,光笑不搭腔。他自己劝自己,一大把年纪了,怎么也不能和一帮少妇娘儿们打情骂俏。但是,游戏归游戏,该出牌的时候不出不中。有人就下手了,这个点下他的眉头,那个拧一下他的耳朵。躲避不开的嬉戏,再好的男人,也会被掐坏,被拧变味的。几个月下来,高富有似乎真的适应了。有时,也会对她们的挑衅挑逗,迅速作出回应:“浪吧!不上你们的当。”浪也好,戏谑也罢,在茫茫商海里,大家毕竟同在一艘商船上。天有不测风云,商海处处有暗礁险滩,大家既是竞争对手,又是商涯同路人。风平浪静的时候,一块儿沐浴杲杲阳光;当天空乌云密布,海啸从大洋袭来,出海口被海盗堵住,大家的共同利益受到严重挑战的时候,他们就会集结起来,迎击一切艰难险阻。
高富有一个比较谈得来的商户朋友,叫赵锡成。也许是两个人都从农村来,共同话题多,相互感情上很融洽。拿瘸子张河川的话说,“他俩尿到一个壶里了”。赵锡成是从农村来的复员军人,他带领全家在四海商场经商。刚开始他一个人,后来老婆、妹妹、儿子也跟来了。妹妹在三楼要了摊位,经销拉锁纽扣。彼此相互关照,觉得比都窝在农村种地强。赵锡成开始经销麻将牌,后又增加了毛绒玩具。他脑子很活泛,点子多,他让“老虎”骑在“狗熊”身上,让“小松鼠”咬住“大山猫”,而且,自己的摊位见缝插针,不留一点空隙,还经常把自己的样品摆在人行过道上,商户们意见不少。最初,商场委托组长高富有找赵锡成做工作,话不投机,俩人叽里咣当吵了一架。不打不相识,高富有过后也不跟赵锡成计较,他骨子里有种自卑感,该打招呼打招呼,该让烟让烟,一来二去,俩人成了好朋友。后来,竟然狗皮袜子没反正,天天好得跟穿一条裤子样。
这天是周六,中午,当众商户纷纷狼吞虎咽吃盒饭的时候,四海商场突然停电。接着,商场商户科通知说,供电设备发生故障,决定下午停业抢修,商户们必须马上离开。
有好多商户,聚集在商场广场上的喷水池旁,七嘴八舌议论下午干什么。有的说去猴山看猴子谈恋爱,有的说去周边商场看行情,有的说去黄河游览区坐游艇,更有不要鼻子的说去“万山红遍”泡妞去。最后,大家达成一致意见,去看足球比赛。下午四点钟,主队中都队和南国队打比赛,看不看比赛看个热闹。于是,一行二十多人,从四海商场前乘坐公交大巴,浩浩荡荡向东城体育场挺进。
高富有不想看体育比赛,特别不爱看足球比赛。电视上看过,进球不多,闹事的不少,看不出啥门道。但是,五排的商户弟兄们需要他。高富有老实随和,大家乐意和他相处。他在众商户心目中,是好好先生和开心果。不去看比赛不中,他被强拉硬拽上了车。
女商户梁金花,也没兴趣去。她之所以也上车,有高富有的原因。俩人正在好,一个大老头,一个中年娘儿们。虽是年龄和形象都不太般配,但当事人觉得很得劲,别人说什么没用。有个商户爆粗口,嫌有些人多嘴,说:屙屎屌动弹——闲使旷劲。上车前,梁金花跑到商场洗手间,火速捯饬几下。掏出小镜子,梳了梳她昨晚洗过的披肩长发,按了按她红润健康的脸蛋,并胡乱抹了点口红,用眉笔描出一层眼影。蘸水再把尖头红皮鞋擦了一遍,揉揉腰,扭扭屁股,一笑,中!人老是老点儿,但配老高还是便宜他了。然后,她潇洒转身,墨绿色的长裙旋起一阵风,卷着一股厕所的尿臊味,出门一路小跑,高举着她漂亮精致的小坤包,咋咋呼呼上了车,挤到高富有跟前。
东城体育场四周,挂满五颜六色的彩带标语,数支盘鼓队敲打得惊天动地。擂鼓手个个光着膀子,脸上涂抹着鸡血似的油彩,描着猪鬃似的浓眉,圆睁着公牛般的大眼,随着咚咚的鼓点,夸张地挥扬起鼓槌,扭动着狗熊立走的屁股。体育场内外,高频音箱喇叭组合在一起,一遍遍地播送着震耳欲聋的《中都足球》之歌。车流如织,人稠如粥,维持秩序的民警挥汗如雨,排队进场的球迷喜形于色。球迷节日,风云际会,五月的绿茵场,激情澎湃,群体癫狂。
进入体育场内,更是人山人海,声浪鼎沸。球迷们的交流对话,差不多都是脸贴着脸嘴对着嘴进行的。体育场犹如环山合围的大盆地,气势磅礴,硕大无朋。环顾四周看台,人头攒动,座无虚席。奇装异服,人头鬼面,如山花烂漫,似精灵聚会。放肆疯狂、顽劣神经质,从商场到足球场,一不注意,换了人间。
  在等待比赛的这段时间,球迷们最自由最舒畅。大家海阔天空胡吹乱侃,尤其谈论起足球,既感慨又冲动。四海商场的球迷,在把中国足球世界足球一锅煮的时候,话题扯到对面的广告牌。大家感叹药商真能,把避孕药广告,做到生龙活虎的足球场,冲着观众的青春活力,先把老弱病残排斥在外,广告的受众精准明确,商品对路,经营理念清晰鲜明。大家看到,气势如虹的广告画面上,踢点球的男队员英俊潇洒,肌肉突起,表情夸张,一只脚踩着足球,一只脚远远甩开,面对球门跃跃欲射。球网后边,站着一个裸露漂亮的女人。画面一侧广告语:射进无效!张河川看了,扭头对身边的吕淑美说:“妈的,广告一点意思也没有,叫庆妞她老头试试,不塌架,保准有效。”他说的庆妞,是二楼卖电子表的女商户,三十岁老姑娘嫁了个五十岁的大老头。大家并不看好这桩婚事,都说这个五十岁的老男人,早已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起来了。谁知,新婚之夜天还不亮,庆妞就跑到医院缝针去了。她哈着腰,捂着下身大骂老郎君:“你真他娘的大骗子,结婚前你一直说有二十多年的积蓄,我还一直以为是你的存款呢!”
这并非杜撰的笑话,四海商场的好多人都知道。今天,张河川只是烫剩饭。不过,高富有好像是第一次听到,他仰面大笑,先笑低了头,然后笑得抱住了肚子。末了,他皱眉问张河川:“路不平,”张河川因为腿瘸,不少人就这么喊他,张河川也习以为常,一喊就答应。“我不和你开玩笑,我也想说一句:河里的笊篱,鳖编的吧你?”两个人放肆地大笑。
高富有是个挂名球迷,并不解足球风情,充其量是个伪球迷。所以,曾有那么十几分钟的时间,在大家都在热议足球的时候,他茫然四顾,有些不知所从。身旁的赵锡成,把一瓶矿泉水递到他手里,他一点感觉都没有,他的一双老眼,仍眯缝着正在琢磨着什么。是啊,体育场如此雄伟壮观,得花多少钱哪!
的确,这座现代化的体育场,是用金钱堆砌起来的。这里地处省城远郊,原本是一片沉寂的黄沙岗,长满一层纷繁葳蕤的灌木丛。鸟儿在枝藤上盘桓,牛羊在绿丛中吃草。几条混沌小道蜿蜒从这里穿过,不时传出几声自行车清脆的铃声。大都市的郊野,一片古朴祥和的田园景色。灌木丛下,沉淀着商周文化的汁水,挟裹着秦砖汉瓦的散片碎砾。虽和繁华的大都市遥遥相望,却和现代商业文明恍若隔世。
自从修建了这座体育场,这儿的自然面貌和农民的生活秩序,被彻底颠覆了。城市吹气似的在膨胀扩张,宽阔的马路在向城外延伸。从第一场大型歌舞晚会在这座新建的体育场举办之后,这里就像地火爆发一样,隔不了几天就会冒一次烟,情绪热得发烫。特别是每有足球比赛,伴随着比赛气氛的白热化,体育场内外,商业广告铺天盖地。足球,承载着沉重的商业文化。在利益的驱使下,足球向钱踢,为钱踢。足球场,飘荡着浓烈呛人的酒味药味和大商巨贾的铜臭味。
四海商场的球迷,都坐在主席台对面的看台上。刚才,张河川换了换位置,特意挨着高富有坐下来。他屁话鬼话多得很,此时不知他又触动了老高的哪个快乐穴位,让他笑得前仰后合。
高富有的前后左右,坐着四海商场的梁金花、谭雨嘉、吕淑美、洪英妹、童小环一帮女球迷。别小看这帮女球迷,她们可是有多年的迷龄了。世界级的球星,她们都耳熟能详。贝利、马拉多纳、丰塞卡、维亚利、沙利莫夫、阿斯普里拉来,说起这些足球明星的花边新闻,就像阐述解析小商品的性能一样熟稔。进了足球场,就和妇女***一样,她们的疯狂,她们的放肆叫嚣,丝毫不比男人逊色。当中都队进球之后,她们几个先相互击掌庆贺,之后就极其随便地拥抱高富有。经营糖果纸的梁金花,先并起她扒拉数字的五指,照着高富有脖颈来了一掌,接着猛地扳过他的头,对着他胡子拉碴的嘴唇,用眉头狠狠顶了他一下,之后还不忘推高富有一把。他一个摇晃,差点倒下去。梁金花哈哈大笑,然后又凑到他的耳边,看样子是想说些什么知心话,但当她张嘴要说的时候,却欲言又止,然后撤开身子大声说:“哎哟!五排长,你的嘴一股大粪味,比死老鼠味还难闻,回去我送你一管黑妹。”梁金花对高富有是有点意思的,她同情他的遭遇,相中了他的老实勤快,就是烦他的刻板,烦他个人卫生习惯不好。两人同在四海商场做生意,平时忙着数钱,很难有机会眉目传情。今天,大家都在不分青红皂白地击掌搂抱狂欢吼叫,自己也搭车上货,彻底放松一把。做自己的小动作,叫他们胡乱放屁去吧。
比赛刚开始的时候可不是这样,梁金花静静地坐在高富有身旁看热闹,她捂着半拉嘴,克制着自己,不敢多说话,不能和其他球迷一样,想唱就唱,想骂就骂。因为她知道,她所爱的高富有,不喜欢女人轻浮张狂。她坐在那儿,头戴一顶太阳帽,漫不经心地前瞻后顾,细碎的小牙嗑着瓜子,不时掏出花手绢,搌搌脸上并不存在的汗珠,借机展示她白皙光滑的小臂和灵巧的手指。逮住机会就剜一眼高富有。但对梁金花来说,热闹和骚动,远比足球容易感染调动她的情绪。装摆作秀,是对她活泼性格的摧残。矜持、贤淑装不来,稍有风吹草动便会原形毕露。球场上的吹吹打打骚动不安,像抓揉她的心一样,诱惑她积极染指球迷的言行举止。她经不起诱惑,一阵欢快的声浪,就使她忘乎自己扮演的角色。她伸手“啪”地给了高富有一掌。淑女戏演砸了,接下来,梁金花便骂骂咧咧,手舞足蹈,融入球迷大部队,跟着杀人的去放火,还原成四海商场那个女商户梁金花。
这时,几个女球迷也往他们这儿凑了凑,女球迷桑葚红问:“路不平,你看这场球,咱们中都队能赢吗?可是连输三场了,主场再不赢的话,我永不看他们比赛了。”稍停片刻,张河川朝着她们摇摇头说:“够呛,问题太多了。”女球迷吕淑美说:“不是刚刚引进两个外援?实力应该可以了吧!”张河川一脸坏笑,眼珠子朝她晃荡几下,说:“打个赌吧——这场球中都队一定输。”桑葚红说:“凭什么这么说?你胳膊肘往外拐呀你?”张河川装能伸出一个巴掌,说完一个问题蜷起一根指头:“有仨原因,这一呢,球队老总不破本儿拉关系,寡妇睡觉,上边没人。”大家想笑,但他装得一本正经,继续说,“第二个原因咧,教练不固定,就像**睡觉,刚暖热,就换人。”
知道张河川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女球迷就一边笑一边站起身,想回到原来的座位上。可张河川又用手拦了一下,立马又蜷起第三根指头,趁热说:“三是内部不团结,像跟老婆睡觉一样,自己人老搞自己人。”吕淑美的拳头,扑通落在张河川的后背上,另一个女球迷,顺势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脚。
张河川“哎哟”一声,触电似的站起来,又旋即蹲下去,在几个声东击西的动作掩护下,咸猪手贴着吕淑美松软的胸口,轻轻划拉一下,闪出鱼肚白的光晕。他贼笑着,说:“桃花盛开的地方。”吕淑美哪里是等闲之辈,她象征性地提了下裙摆,说:“张河川,还有这里,生你养你的地方!”
这时,数支盘鼓队从场外进入场内,顺着橘红色的跑道,在表演和敲打中徐徐行进。花拳绣腿,看得叫人眼花缭乱;锣鼓喧天,听着震耳欲聋。五个碾盘大小的白皮大鼓旁,十个擂鼓手个个背心短裤,光头裸臂,浑身油光发亮,绣球鼓槌蝴蝶般飞舞。伴随着强悍的催阵鼓点,球迷大军的呐喊此起彼伏:“中都足球!”“得劲得劲!”“中都足球!”“中、中、中!”“水煮南瓜!专治不服!”
在椭圆形体育场的南头,有一支装备整齐的球迷拉拉队,远远望去,他们身着赤红运动服,披坚执锐,长枪短炮,操弄着一大片西洋乐器,雄浑嘹亮的《运动员进行曲》、《欢迎进行曲》交替演奏着,而宽大的体育场内,滚动着旱天雷,吟诵着动地诗,中都队的主场气氛营造得浓烈滚烫。主场球迷的向心力和倾向性,被调动调教得无以复加。
这种泰山压顶的助威场面,使窝在更衣室里的客队不寒而栗,以至白白牺牲了宝贵的赛前练球时间,直到比赛时间已到,主裁几次鸣哨催促,他们才瑟缩着身子走出来。他们站立在草坪边上,对着看台一隅,向千里迢迢来为自己球队加油的拉拉队,招手致意。响起一阵稀稀拉拉的掌声,随后便被山洪暴发一样的主场啸叫压下去。客队显得势单力薄。可见,主队要在自家门口耍横称霸,有太多优越条件。赢不下这场球,愧对家乡父老,死去吧。
比赛开始。这时,几乎全场的观众都看到,在球场主席台对面的看台上,活跃着一个身材高大孔武有力的男士。他上穿雪白坎肩,下穿橘红灯笼裤,头缠金黄丝带,只要主队一拿球,他就会猛举起两面小红旗,一个快捷闪亮的交叉,喧天锣鼓便响起来,军乐队的“长枪短炮”便拉出来,拉拉队的口号便歇斯底里喊起来。每每那令人眼花缭乱的足球从对方球门前滚过,便有一阵山摇地动和撕心裂肺的呐喊。
  不管怎样,主队终于先进一球,形势一片大好,谢天谢地。欢乐锣鼓敲起来,唱起来,跳起来,击节喊叫起来。老球迷舒来根和梁金花挨着坐,俩人平时就喜欢打嘴仗开玩笑,现在坐在球场看台上,更是放肆嚣张。被大家称为学者商户的舒来根,不知怎的,身在球场,却对比赛心不在焉。他从单身老总周慧莎,说起什么是真爱的话题。舒来根说:“这爱情那爱情,我不懂。如果让我重新在世上走一次,我是不会结婚的。我会把我的青春、身体,还有金钱,统统献给婊子。婊子,不含糊,就是婊子。这么多做生意的人,都没有婊子讲信用。你掏钱,她就脱。一分价钱一分货,掏钱多了,服务项目就相应增加。往往你一摸钱包她就开始笑了。她们有胆有识,服务到位。”
梁金花不识多少字,谈不上和舒来根平等对话,但她赏识他的学问,当然也讨厌他的黄话和酸味。一个大学教过书的人,不是斯斯文文,而成了流流气气的糟老头子。所以,她也不尊敬他,骚对骚,浪对浪,谁怕谁呀!她说:“老流,有屁放吧,你半肚子学问,半肚子坏水,你还是多行善积德吧你。”
舒来根说:“爱不爱,恨不恨,都一样。穷鬼和富翁,死的时候都一样。恋爱有什么谈头,跟唱戏表演一样,一出场就满嘴瞎话,哪胜婊子哟。掏钱找婊子,是世界上最公平的买卖。”
梁金花觉得这老舒怪好玩的,但她为了表示自己的不认同,还是冲他白了一眼,眼和鼻子往一块儿挤了挤,蔑视地一笑。因为嘈杂声,舒来根提高嗓门,嘴又往梁金花的耳畔凑了凑,说:“当婊子,是一种谋生手段。所以,我们应该宽宏地把她们当成一个从业者。她们守信用也有成本,在她们的义务责任范围内,不经伙伴同意,床上是不能增加人的。而我们的老婆做得怎么样呢?她两天没回家,还不叫细盘问。跟哪个男人走了?不知道。婊子好,人家不蒙不骗,打个电话就过来了,公平公道。还不带录音笔什么的,不像社会上的其他交往,人人都留一手,以预防不测,多累呀。再说,和婊子相处,比和老婆相处简单——你得买家具,做饭扫地,生孩子了得好好养活,养不好,养一窝白眼狼。婊子比情人更好,情人情人,情人是躲在你身边摸情况的人。江山有奇峰,锁在烟雾中,寻常看不见,偶尔露峥嵘。请君入瓮,巧取豪夺。你要是不吃敲诈,即刻青面獠牙。婊子,是慰藉失落的男人而生的。我刚看过《历代婊子》这本书,文人评价婊子,美丽妖娆,节义双全,特立独行,情深似海。当然,婊子勒死男人的例子也有,那大多是男人不守规矩,占了便宜不给钱。”
一阵锣鼓的喧嚣又起,主队凭借主场优势,两次反攻气势如虹,但客队防守也固若金汤。攻得犀利,守得精彩,中都队得势不得分,久攻不下,急得球迷火烧火燎。有的人失去耐心,开始张口骂人。相反,客队在一段被动的防守之后,慢慢适应了主队狂轰滥炸的进攻节奏,逐步扭转了不利局面,打防守反击,信心如磐,一旦拿球,便即刻组织起凌厉的攻势,其势如水银泻地一般,哀兵必胜的势头清晰可见。
而占据主场优势的中都队,却像被施了魔法,眨眼间判若两队。进攻像瘸腿笨猪,防守如筛子漏勺。传球个个像斜眼,几乎每一脚球,都能传到对方脚下,去追个高吊球,都跟鳖爬一样慢。十来个人相互埋怨,自己人差点儿动起手来。人人张着嘴,鲶鱼缺氧似的喘气。只有招架之功,全无进攻之能,场面惨不忍睹,球迷们恨不得下去捶他们一顿,骂他个八辈祖宗。
主队的拉拉队也偃旗息鼓,众球迷陷入煎熬。环顾四周看台,几万张汗津津的脸儿直面草坪,体育场内鸦雀无声。四海商场的一帮球迷和全场的球迷一样,也都面面相觑,期盼奇迹的发生。
这时,中都队的右后卫终于表现出一点血性,从后场断球,沿边路左冲右突,晃过三名防守队员,一路助攻至对方门前,全场的主队球迷热血沸腾,都齐刷刷地站起来,凝聚成一个声音呼喊:“起脚!”“射门!”皮球在空中划出一道美丽的弧线,向着对方的网窝飞去,眼看就要大功告成,但随即听到“砰”的一声,被横梁挡了出去。数万球迷,发出一声叹息。高富有也骂了句:“日他娘,打铁掉地上,搭一火!”并下意识地扬起巴掌,抽了自己一耳光。清脆的响声,证明他迷上了足球,四海商场,又多了一名铁杆球迷。因为迷恋,转眼就走火入魔,随后便在一场足球骚乱中跟着别人兴风作浪。
比赛在激烈的对抗中进行,足球场的火爆场面,是好多球迷料想不到的。高富有看到,每当中都队一接到球,体育场内就即刻爆发出炸雷般的鼓动声。四周隐藏的大功率音箱,也会同时发出排山倒海般的虎啸。真叫人眼花缭乱,耳膜发胀。
比赛双方的身体接触越来越多,摩擦在逐渐升温。球迷几乎全部在站着看球,光是同时发出的嘘声,就足以使裁判手忙脚乱;更何况,看台上尽是生猛凶悍的土著球迷。这些喝酒不吃菜光膀扎领带的家伙,此刻,更是斜屁股吊胯,瞪着乌鸡眼看比赛,专骂对方顶尖队员,专找裁判的茬儿。
比赛的火药味越来越浓,中都队的左前锋带球突破,被对方后卫一脚铲在小腿上,倒下去痛苦万状。对方严重犯规,但不知怎的,裁判只给了主队一个任意球,对严重犯规的队员,不但没有出牌,连个口头警告都没有。主队球迷不干了,体育场内吼声四起。塑料袋饮料瓶遮阳帽餐巾纸,凡是随身携带的东西,顷刻从四面八方一齐飞向草坪。
机灵的裁判,躲闪着“枪林弹雨”,像跳芭蕾一样跳来跳去。体育场内外的执勤警察迅速向场内跑道上集结,躁动稍稍趋缓,但责骂声仍不绝于耳。男人变成了匪徒,女人变成了泼妇。一串串撕嘴骂人的话,不绝于耳传向场内。
在高富有的前面,站着一个光膀子小青年,他突然向后旋过身子,举起他右手的一面小红旗,以命令的口气高腔大嗓说:“注意了,我喊‘黑哨’,你们喊‘下课’,谁不喊,我日他爹!”
没有哪个球迷害怕日爹,但却齐刷刷地答应了一声:“中——”再看,小伙子的眼前,是一堵黑压压齐整整的人墙。“裁判!”“黑哨!”“黑哨!”“裁判!”……倒裁的声浪此起彼伏。因为球迷鲜明的倾向性,很难保障裁判的公正性。球迷的施压,迫使裁判的哨音畏首畏尾起来,甚至对明显的犯规,都表现出不该有的犹豫。
比赛正酣,被球迷斥为黑哨的裁判,因为大批警察的出现,使他躲过一劫。场内又恢复了先前的热闹鼓噪气氛,中都队的传切配合,也开始行云流水般流畅起来,扩大战果的希望大增。
谁知天公不作美,刚踢下半场的时候,场内似乎有些阴暗,抬头往上看,只见天上几团浓厚的乌云正在往一块儿聚,像是要下雨了。天空中先是一道道干燥的闪电,步步向球场上空逼近。接着雷声响起,从远方滚过来,电闪雷鸣和着场内喧嚣混杂的声音,霎时,偌大的足球场变成了涌动的噪海。又过了一会儿,雨真的下起来了,而且越下越大,比赛被迫停止。绿茵场上眨眼有了积水。高富有、张河川、赵锡成、梁金花、桑葚红以及谭雨嘉等人,都相互关照着,躲进看台顶部的雨篷下。
黑云翻墨,白雨跳珠,眨眼之间,绿茵场变成了水乡泽国。体育场四周的灯塔全部亮起灯光,巨大的光柱,沉甸甸地射向绿茵场,足球场水天一色。只听得“哗哗”的雨声,盘鼓队,军乐团,也不知躲到哪里去了。
暴雨过后,绿茵场渗水很快,水汪汪的草坪,又恢复了芳容,开始比赛。不过,虽然明水没有了,草坪依然湿滑。队员奔跑的时候,常常带起一团团泥巴。有些看不见的水洼,仍不时溅起水花。足球变成了水球,大大影响了双方队员的技术发挥。
踢水球,有球迷偏爱看这种水淋淋的比赛。双方队员,在泥泞不堪的草坪上争抢对抗,首先拼的是体力,比正常的比赛消耗体力太大了。不过,球员全身沾满了泥水,都像泥猪泥猴似的,这的确增加了观赏性;同时呢,也增加了胜负的偶然性。足球的奥妙,不就是在于比赛结果的不可预测性吗?
使中都球迷担心的是,中都队是旱鸭子,不习惯打水球。平时的训练,总是在灿烂的阳光下练攻防,球迷说,旱鳖怕水。而客队南国队,恰恰善打水球。一个长传,把球吊到对方的禁区前沿,在混乱中寻找射门机会。球不管碰到谁,都有可能改变方向,钻入网窝。这支南国队,就是凭沾水的灵感,遇水疯,赢过罗马尼亚的红星队,挪威的豪门联队。
  看来,球迷的担心并不是多余的。南国队从中场发起攻击,三传两递到了中都的后场。左前锋接球,一脚蹽向球门,滑溜溜的皮球,碰在中都队后卫的身上,反弹了一下,然后歪歪斜斜,擦着右边的边网,沉入网底。
扳平比分的南国队,一下子兴奋得像吃了伟哥,力量有了,技战术也有了,打水球需要的各种技能,人人发挥得淋漓尽致。疯狂的进攻,一波接着一波。中都队只能疲于招架,一次像样的进攻都组织不起来,场面丑陋极了。比赛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消逝,中都队除了焦躁就是慌乱,队员之间不停地指责抱怨。面对南国队的流畅配合,防守动作越来越大,光是南国队在禁区前的任意球,就一个接一个地发。每个任意球的发出,都令主场球迷骇出一身冷汗。
南国队把足球频频往禁区里边吊,久攻总有机会,只见他们的高中锋,用头把球点在脚下,一个逼真的假动作,带球晃过中都队两名后卫,突进了小禁区。危急之下,中都队守门员慌忙出击,双脚绊倒了对方带球进攻的中锋。裁判飞奔到禁区,雷霆万钧地指向罚球点,点球!
南国队的高中锋,是国内知名的点球高手。他默默站在足球旁边,竟然没有一步助跑,一脚将足球搓起,飘逸的皮球,划出一个香蕉弯儿,不偏不倚,正好蹭着横梁和门柱入网,坠落时触碰了一下边网,落在球网纵深处。南国队不但2比1领先,而且,高中锋这个灵巧的简约技术,还附有辛辣的挑衅性,大大羞辱了主队的粗糙防守,激起数万主队球迷火样的不满。
球场上可怕的沉默,足足有五分钟之长。对方一个点球,即刻把团结得铁板一块的主队球迷打散了。一半人集体倒戈,群情激愤地为客队鼓劲加油。另一半人,则迁怒于裁判,说要不是他先前对客队的偏袒,就没有战况的转向。大家愤愤不平,算裁判的老账,并迅疾演化为侮辱谩骂。球场内又起风暴,体育场旋即陷入“无政府状态”。年轻球迷眼望栏杆跃跃欲试,想翻越过去;老球迷撅胡子扛肚子,对着场内野兽般咆哮。整个体育场,变成了一口沸腾的大锅。女球迷梁金花,她性格中的麻辣,眨眼工夫都被释放出来。只见她一把抓起头顶的太阳帽,高高撂向空中,扛起肚子,圆睁凤眼,双手搭起喇叭,朝着下边草坪大喊大叫:“黑哨裁判!下课!下课!裁判黑哨!”
梁金花情绪激昂,她频繁地站起坐下,坐下站起。项链在脖子里闪光,耳坠在耳轮下晃荡。宽大的裙摆,降落伞落地一般,占去一片地方。旁边的老球迷舒来根,一不小心就坐在她裙子上。这时,不知啥原因,裁判又一个致命的误判,给了南国队一个角球。数万球迷蹦起来,表示强烈抗议。梁金花起身太猛,裙子从她柔软细白的腰间滑落下来。她以为谁跟她开玩笑,就像大骂裁判一样,顺嘴骂道:“妈那个×,哪个鳖孙拽我的裙子!”睁眼再看,见是舒来根,他的两只脚,正死死踩住自己的裙子。他正挥舞着拳头,嘴里也在叫骂:“黑哨裁判!裁判黑哨!”梁金花推了他一把,喊着:“裙子!裙子!”舒来根一边死盯着场内的裁判,一边和梁金花应和似的喊叫:“秃驴下课!下课秃驴!”梁金花十万火急,火星子在嘴上乱迸:“老不死的东西,裙子!裙子!”舒来根应和道:“滚蛋!秃驴!”她恼羞成怒,张口骂道:“老舒,妈的裙,踩住我的蛋了!”骂着,她重拳出击,一下子把舒来根推倒在一堆胳膊腿中去了。她提起裙子,激情不减,朝周围振臂高呼:“弟兄们站起来,骂裁判。听我的指挥,谁不站起来,就是我生的。”
舒来根积极响应号召,情绪高昂,喜形于色,同时呼唤大家:“站起来,站起来,咱大家都听咱娘们儿的喝令。”说着,高高抬起双臂,跟着梁金花大喊:“黑哨裁判!下课下课!……”
接下来,也没怎么过渡,说乱就乱起来了。没看清是谁喊了一声:“裁判欠揍!南国中锋该打!”“对!屌裁判下他娘的课!”大家循声望去,人丛中跳跃着的这个小个子老头,又是好战分子舒来根。
被四海商户称为“杂面儒商”的舒来根,面庞红润,精神矍铄,红色的太阳帽下边,露着一圈儿白发。架着一副金架茶色眼镜,镜片后面,两只铜钱大小的灰褐色眼睛,直勾勾地洞射着足球场。他在四海商场二楼经营玻璃器皿,整个商场都说他不务正业。说他不缺吃不缺花,放着退休教授的幸福生活不享,冒险下海做生意,真是啥人都有。
这也许和他的出身经历有关,他自小生活在农村,“文革”后恢复高考,他高分考入北京石油学院。毕业后阴差阳错分到一所大学教统计课,和枯燥无味的数字打交道,和他这个感情充沛爱好交往之人的欲望兴趣,相去甚远。他不安分,和自己的学生家长合伙做生意,旷工参加过那年的广场请愿。还经常光顾卡拉OK夜总会,情人一大堆,三天两头吹。受到过校方的诫勉谈话,被警方喊去有过问话。总之,几十年的大学教授生活,没有改变他早早就形成的价值观、他骨子里的农民意识和他好动抑静的生活习惯。退休了,老伴走了,孩子们天南海北成年见不上一面。所以,他索性走出一潭死水的退休生活,换一种方式活着。于是,他在四海商场租下摊位,经营玻璃器皿。琳琅满目的商品晶莹剔透,符合他明快直白的心理喜好。但他毕竟要和形形色色的商户浸泡在一起,和三教九流八方贤愚打交道。所以,在商人堆里,既落入俗套,有商人的刁滑,又自命不凡,常常表现出学者的傲慢。
他动若脱兔,静若泥塑,心理年龄和生理年龄,和同龄人相比都至少减去二十岁。当年,他鲤鱼跳龙门,从农村走进大学校园,又一步步走向大学讲坛。从大学校园沦落生意场,这个角色的变换,使他好像脱胎换骨了一次。混迹在熙来攘往的人群中,和众多商户没有什么区别。有时,他油头滑脑,阴阳怪气,在不需要拿学问示人的时候,他甚至谦卑得讨人嫌。比如,他“小弟”“小妹”挂嘴上,冒出一串串甜言蜜语。不能叫人理解的是,像他这样的身份,这样的年龄,竟然一肚子的黄货。需要的时候,不用准备。男前女后,香瓜酸豆,他讲起黄故事来,在场的人都有看***的感觉。
如果不是刻意刨根问底他的出身经历,大家已经把他统计学教授的身份忘却了。大家都喊他“杂面儒商”,这雅称挺确切挺生动的。杂粮磨的面统称杂面,杂面是从白面那儿比较出来的。所以,大家对老教授的定位准确到位。舒来根,用他自己的话说,他在学府深院憋屈了几十年,今天算是返璞归真了。只是在年初,在省国家安全厅找过他之后,他才老实了一阵子。原因不太清楚,有人说他有政治问题,也是猜测吧。
老教授很有号召力,他的话音刚落,愤怒的球迷便揭竿而起,成千上万的球迷,像是感染了军团病毒一样,纷纷从看台上跃起,泥石流般往下翻滚,酷似千万只羚羊角马大迁徙,鬼撵着似的跳过栏杆,冲向泥泞的草坪,足球场成了浪花四溅的“拉马河”。裁判和南国队的生命安全,受到严重威胁。
球场内一片升腾,震撼的噪声里充斥着动物的怪叫。母猪嘶叫,小鸡打鸣,老牛唤犊,产羊护羔,猛虎咆哮,雄狮长啸……
四海商场的一帮人,也像其他球迷一样,由愤怒变为行动,他们迅速从中间位置的台阶上,一直冲到最低一层台阶,像群狼一样翻越栏杆,落在离看台足足有两米高的地面上。
这种事儿,对人到中年的梁金花来说,她是决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的。千载难逢,稍纵即逝,女人爱搏,难能可贵,但她毕竟是一把年纪的人了,翻越栏杆,自由落体坠下地面,谈何容易。不过按照游戏规则,拉马河彼岸的翠绿草原,总能诱惑角马羚羊冒死涉过湍急的河流,不管是老迈还是童稚。在榜样的鼓励下,梁金花似犹豫了一阵,最后下定决心,一闭眼,双腿迈过了栏杆。她扭头朝下看看,顿生几分胆怯。虽有矛盾心理,但仍见她身体缓缓往下落。身体完全展开的时候,她的两手死死抓着栏杆不敢放开。进退两难,时间一长就由不得她了。她一声“妈呀”还未喊完,两手因坚持不住松开了栏杆,人已经结结实实摔在地上。不知怎的,她着地之前,水红色的丝织绣衫被卷起几褶,雪白的肌肤十分亮堂。落地后,她打了几个滚儿才站立起来。为了平复尴尬心理,她大声喊叫着以安慰自己:“裁判气蛋!裁判气蛋!”之后,和后续部队会合,浑身生出一股英风豪气,轻而易举地突破警戒线。混乱中,球迷大打出手。惊弓鸟一般,南国队东躲西闪。公安武警进入紧急状态,人头攒动,警棍起落,声嘶力竭,警帽横飞。拉马河,即刻变成塞伦盖地草原泥沼,角马羚羊河马鳄鱼短兵相接,肉搏混战。
  长出翅膀的矿泉水瓶凉鞋手绢花衬衣泥块儿,流星雨般飞向足球场。有个自认为很公平的边裁,试图向球迷解释什么,还没有完整地说出一句话,头上脸上便被稀泥草叶砸过去。好在他身手麻利,一转身,踉踉跄跄往主席台那儿跑去。在经过球门的时候,从门网后杀出一个浑身只穿件小裤头的男子,紧握双拳,金刚怒目,冲着边裁哇哇叫着追上去,速度之快如单刀突破。边裁也是踢球出身,看来者不善,急停猛闪,做出几个假动作,闪倒了那个男子。可是,躲过了男子,躲不过女子。因为躲闪男子,边裁慢了一步,当他再转身跳跃的时候,女球迷的几双玉手,已经拉住了他的红丝哨带。琴弦一样绷紧的哨带,把边裁非常健美的脖子勒出一道深深的血印。几滴鲜红的血液,顺着他的颈骨往下淌。再仔细看,收拾边裁的女球迷,不是别人,正是四海商场的女商户梁金花、桑葚红、谭雨嘉等人。此时此刻,这帮人就像战场上的士兵一样,已经杀红了眼。光勒边裁的脖子,似乎太不解恨。她们几双手,“刺啦”一声,把边裁的裁判服撕烂了。边裁健康的胸部,裸露出一片漆黑的胸毛。他也是一个烈性男儿,无奈寡不敌众。他不甘就范,一直在挣扎反抗。几个女球迷越战越勇,有的拽边裁的头发,有的掐边裁的脖子,后来就剥皮抽筋一样,把边裁的裁判服完全扯下。边裁只剩内裤,远看赤条条的,跟裸体差不多。他被女球迷平抬起来,梁金花喊着号子,“刷”的一声,边裁被抛了出去,像被搓起的任意球,“扑通”一声掉在草坪上,溅起一团泥水。
也不能怪谁,都怪边裁该倒霉。本来,她们是冲着那个偏心的主裁去的,结果却和边裁不期而遇。他代人受过,一点不亏。主裁是个老滑头,他看势头不对,转身开溜到主席台上。那儿坐着一帮官员,官员后边,坐着一片便衣警察。主裁撤退的时候,也遇到了阻击,一个泥人样的光屁股瘸子想拽住他,他感到极没面子,瘸子也敢逞能!他猛出一个朱砂掌,弄了个瘸子狗啃泥。
主裁遭遇的瘸子,就是张河川。本来,这小子就是个惹事坯子,碰到这种骚乱场面,他若不浑水摸鱼推波助澜,那他就不是张河川了。刚才,当四海商场一帮人俯冲下来的时候,他心里挺矛盾的。他想到了自身的残疾,不能毅然翻越栏杆,向草坪上冲刺。但他这种人,看热闹光嫌事儿小,看打架光想见血。他有种赌博做买卖的心理,要是自己不去染指,怕便宜叫人家占完了。只见他从座椅上弹起来,屁股一撅一撅地往下跳。栏杆,是他必须逾越的一道屏障。瘸子不同常人,他先试了几下,感觉还不错,接着一运气,然后,凭着两步助跑,脚登手扒翻过栏杆。但过程还是不太顺,他一只裤腿挂在固定标语的铁丝上,“刺啦”一声,裤子从下至上被撕开。他那条纤细而弯曲的大腿露了出来,坚硬地晃荡着,接着,他蜷曲的身体掉在地上。还好,他是平着摔下来的,胳膊腿弹蹬了几弹蹬,站了起来。然后,他把衬衫脱下往腰带上一绑,就一瘸一拐地往草坪那儿冲。踏入草坪,他身子不好找平,总在摇晃,两脚尽是稀泥。他静下来,似乎端详了一下眼前纷乱的局面,之后的壮举,叫人目瞪口呆。在被万人聚焦的草坪上,他把全身衣服统统扒完,团巴团巴往塑胶跑道上一扔,然后沿着草坪的四边,一丝不挂地裸奔起来。
张河川自由自在地裸奔着,没有羞怯耻辱。并且,还不时气定神闲地向后伸展右臂,抚摸他肉墩墩的屁股,有人看到,他屁股蛋子上有一道长长的青紫伤疤。那是他在农村时,在躲闪队长的追打时,被队长的镰刀从后边搂的,给他留下了永久的伤痛。当初,队长的镰刀,像锋利的虎爪划破他满是骨头的屁股,顺双腿流淌了好多血。没钱看,发炎化脓。这个穷苦的孤儿,躺在他的草房里呻吟了二十多天。生养他的那个村庄,让他经历了太多的苦难。而伤害他心灵最深的,就是队长的那把镰刀。他的许多怪癖,之所以难以叫人理解,也许和他的人生经历有关。此刻,正是一种莫名的神勇鼓动着他,他经常诅咒那个掂镰刀追他的队长,怀恨队长的那把镰刀。他常常自言自语地感叹:好啊队长,我要让全村人看看我是谁?我有朝一日雇几个人,把你推到陇海铁路上轧死。去年,张河川回了老家一次,不一定是要把队长弄死。别听他说弄死这个弄死那个的,那多是他酒后给自己壮威的,他没这个胆儿,缺少血性。但他听说队长得病死了之后,他实在说不明白心里什么滋味。不过有一点他念念不忘,就是想让更多的人知道,比如让全村人、全乡人知道他眼下混得不错,有钱,有辆拉货用的面包车,还有个健康漂亮并且同样会挣钱的未婚妻童小环。
球场骚乱在加剧,驰援的武警民警正源源不断开过来。自由裸奔的张河川放慢了脚步,他从草坪一角跑到塑胶跑道上,停下来。原地踢腿甩胳膊,他看并无人关注他干涉他,就屁股一撅,又跑起来,嘴里似乎还哼着什么小曲儿。因为瘸腿,他不匀称的身躯显得很丑陋。跑起来之后,就像受伤的怪兽一样。在塑胶跑道上裸奔,引起严重关切。在警力不足的情况下,首先是体育场四周的喇叭传出指令:“特警特警!清理塑胶跑道!特警特警!先清理塑胶跑道!……”
特警没有赶到,跑出来主裁。球迷张河川,看到鲜红的裁判服,马上断定就是该死的主裁。他一瘸一拐冲过去,和主裁撞了个满怀。他张牙舞爪,想抓主裁的头发,还想拽主裁的胳膊。主裁看到瘸子不善,先下手为强,推倒了张河川。张河川孤立无援地躺在地上,腿弹蹬了一会儿站起来,眼神寻觅着四海商场的人。
在体育场的各个角落里,成千上万的球迷,正在和众多警察推搡撕拽,正面冲突正在升温。骚动的中心转移到草坪上,警力正在向那里驰援。场内大喇叭传出的命令,是裸奔曲的休止符。说时迟那时快,张河川觉得大腿绊到了什么东西,还未低头细看,双臂便被反剪起来。他浑身疼痛,“哎呀”一声,便晕了过去。等他清醒过来的时候,他已经被戴上手铐,躺在体育场一间房子的水泥地上。
大批的警察保安开进体育场。枪打出头鸟,先把最极端,跑在最前面的球迷制伏上铐。球迷在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后,体育场恢复平静。四海商场的球迷,和最先被制伏的张河川一样,无一幸免地全被收编了。赵锡成被铐住了,高富有被铐住了,后边一大溜名字是桑葚红、吕淑美、谷晓寒、蔡素葆……
被铐住的赵锡成,俯仰之间冰火两重天。十多分钟前,他还坐在看台上,一面抿着小瓶白酒看比赛,一面和商户们瞎聊海吹。这种既开心又实惠的生活,着实叫人挺陶醉的。足球场风云突变,他被卷进“暴风雨”,和其他球迷一起跳进“拉马河”。站在草坪上的时候,恰巧酒劲上来。他借酒壮胆,当看见一群警察收拾张河川的时候,跑上前去打抱不平。说张河川不杀人不放火不偷盗不抢劫,光屁股跑几圈儿咋了?外国成群结队的男女都光着腚搂抱在一起,也没听说谁找啥事儿,就中国管得宽!***儿晾晾风都得戴手铐,啥世道?赵锡成可能想着是在四海商场,想着是在和管理员挺头一样,说几句涮蛋话,发点儿过头牢骚,商场管理人员硬硬脖子就咽了。他疏忽了,今天是警察,是警方处置突发事件,你赵锡成还去拧警察的指头,去夺警察手里的手铐,是不是太自不量力了?
当赵锡成刚被警察铐住的时候,站在他身后的高富有,以及四海的一帮女球迷也都围了上去,想开脱赵锡成。高富有说:“警察同志,我们是一路过来的,我们只是喝了一点啤酒,多吃了几颗花生仁儿,没办啥坏事啊。”桑葚红补充说:“是啊,我们四海商场来了一大帮人看比赛,但至少有一半看不懂,谁输谁赢都不知道。我们商场今下午停电,大家没事干,就来这儿看热闹了。我们从看台上跳下来,也是看热闹的,真是这样。”一个警察用食指向高富有和桑葚红勾了勾,两个人走过去,警察尖酸冷酷地说:“废话少说吧,我看恁俩也是规矩人。但规矩人跑到这是非场合,”说着,警察顺势从身旁的保安手里先后要过来两副手铐,“先委屈二位了,等待我们甄别吧。”
这时,梁金花正游弋在草坪四周,哪里热闹往哪里凑,哪里有球迷和警察交手,哪里就有她的身影。看到警察铐住赵锡成张河川,她便跑过去和警察理论。警察一时没顾上铐她,她就顺着塑胶跑道跑,摇动着彩旗,大声吆喝着:“警察打人了!警察打人了!强烈抗议!强烈抗议!”
这是火上浇油,几个警察冲过去,鹰抓小鸡儿似的把她按倒,上铐。拧着她从主席台下的通道走出去,像俘虏一样,靠墙根蹲下。
教授商户舒来根,同样是兴风作浪的角色。本来,武警官兵看他一头白发,都有意绕他闪他。可他并不买账,一不做二不休,老翁聊发少年狂,上蹿下跳,煽风点火,不停地振臂高呼:“封杀黑哨!净化赛场!”“反对体育腐败!拒绝政治足球!”“五月百花开!六月广场卖!”“今日欢呼孙大圣,只缘妖雾又重来!”……字字涉嫌官场,句句影射现实,学者球迷,醉翁之意不在酒,别人看球,他阅读政治。骨子里的政治倾向,在骚乱的球场恣肆释放,很难从大俗大雅,或深沉肤浅层面来评价他。在场的国家安全人员,即刻嗅出他身上的政治火药味。
这帮国家安全人员,刚刚结束对一起“广场事件”纪念活动的调查,从一条看不见的战线,辗转赶到足球骚乱现场摸排线索,蓦然发现带着“信息芯片”的舒来根。他们不禁暗中窃笑,想不到这个内保名单上的挂线人物,跑到足球场活动,明火执仗地挂羊头卖狗肉,信口雌黄,进行具有鲜明政治目的的宣传鼓动。看来,上次这家伙的表态是个烟幕弹,说脱离宗教,特别要远离非法“华伦教”,听听他今天呼叫什么,就足以证明,他对国家安全人员,玩的是金蝉脱壳,我行我素。这个表面不拘小节邋遢散淡之人,实际具有坚定的政治信念和持之以恒的斗争精神。淡化头衔,假装庸俗浅薄,混迹在熙熙攘攘皆为利往的商帮群体中,说白了,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打着经商的幌子,干着影响社会安定的活动。打左灯往右转,是他活动的一贯伎俩。
  上铐!铐走的舒来根,给血气方刚的球迷们留下这样的印象——白发苍苍的老头,双手铐着,被人押着,挺胸昂首,像现实版的华子良。他雄赳赳气昂昂地从主席台前走过,就义般悲壮。在这一刻,千人回首,万人屏息,球迷不再叫喊,警察肃立玩味。这,就是足球的魅力。
足球,是中国的一块短板,同时,也是青年人的生活味精,是斜刺劈杀官场规则的尖刀利斧。几乎没人觉察到,政府不懂足球对人心的凝聚力。一百场施政报告,抵不上一场职业足球赛。政府疏忽了,在足球场上的失分失票,远高于作秀捞到的好处。急功近利搞经济,无视足球堕落,球场下沉。要知道,动辄数万的足球迷,他们血气方刚,思想活跃。他们是一个国家率性而为的一个不小的板块,也是指点江山的时事评论家。据说,痴迷某一新教的舒来根,他的地下盟友,三分之一来自商界,三分之二来自足球界。当今知识分子缺乏政治热情,舒来根就到足球场去获得。
沙场点兵,四海商场总共三十二名球迷,悉数被行政拘留。大家看到,赵锡成、高富有、张河川等男性球迷,和其他就范的球迷一起,正源源不断被推上大卡车。因为他们的腰带都被抽掉,所以他们都两手提着裤子,像肚痛一样,行走样子十分滑稽。
一辆辆大轿车开过来,女球迷的待遇比男球迷要好些。在上车的时候,她们禁不住都哭了。也是乐极生悲,大家为一时的冲动,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第二天上午,四海商场准时开门营业。迎宾曲响起之后,众商户鱼贯进入各自摊位柜台,做营业前的准备工作。一楼五排的商户,足有二十家没有开门营业。而且,商场不但全然不知道原因,还见不着空位的老板。商场最怕商户歇业,何况又是连片的摊位。一眼望去,无人的摊位柜台上,覆盖着一层花花绿绿的棉布塑料布,就像堆满瓦砾灰土的旧城拆迁一样。
四海商场的女老总周慧莎,楼上楼下已经跑了多个来回了,只看到大片的商户没有营业,但并不清楚五排的商户发生了什么。她迷惑不解地站在商户赵锡成的摊位前,像一只仰头思索的麋鹿。漂亮的脸蛋润得发亮,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上下忽闪着,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样子。她默默地站在那里,一袭黑色的连衣裙,犹如舞台边幕一样静谧沉寂。这些商户怎么了?商场得罪谁了?是谁煽动商户要罢市?她迅速地把近来的一些事情在大脑里过滤。
几天前的一个晚上,高富有敲周慧莎家的门,周慧莎从窥视口一看是高富有,想开门又犹豫了一下,因为她看到高富有手里还提着东西。周慧莎虽不是那种刀枪不入一尘不染的人,但不收四海商场商户的礼,是她做老总的底线。而且,因为她老父亲身体不适,这段时间,她一直住在老父亲这儿,对来到这儿找她的人,更是敏感、警觉。她问:“谁呀?”高富有回答:“是我,周总,高富有。”她问:“高老板,有啥事儿?”她一面说着,一面拉开搭着安全链的房门,又惊奇又不耐烦地质问:“高老板,你这是干啥呀?有什么事明天去我办公室说吧。”说着,她就要关门。高富有把一只胳膊夹在门缝里不让关门,两人又啰唆了几句。高富有似乎没了耐心,提高嗓门说:“周总,您就是省长家也得开门呀!再说,我也是替其他人来求您。三号摊位撤走了,里边十二号的梁金花想挪过去,她催我几次找您求情。我怕在您办公室说话,这个去那个来的,不方便,我好容易才打听到您家。开门吧,周总。”周慧莎又犹豫了片刻,果断地把门关上,关门的时候留下一句话:“对不起高老板,明天去我办公室说吧。”高富有立在周慧莎家的门口,点上一支烟,不时吐一口粗气。末了,他把手中的礼物往她家门口一放,闪人。等周慧莎打开房门,发现高富有送的是茅台酒和烧鸡,心里一阵抱怨,并想到,不能在老父亲这儿继续住了,好多商户都往这儿来,长此以往,只怕有损形象,看来得彻底搬出去。搬哪儿呢?搬到西郊的新世纪小区。她去年在那个小区买了套小房子,已经装修过了。平时不常住,只是需要的时候才去住。
众商户不断有情况反映过来,说高富有和女商户梁金花的关系不正常。如果真弄出来点什么故事来,对商场的影响不好。好心的商户,建议周慧莎给他们打个预防针,避免事后诸葛掂篙撵船。
昨天上午,周慧莎派人把高富有喊到办公室来。但是,这次把他喊来的原因,什么针也不打。周慧莎可不管梁金花梁银花,更不管男女商户之间的关系是否正常。喊高富有来,是缘于公关部的建议。据可靠信息,高富有的大女儿大果,到了常务副省长宾相符家里做了保姆,并极有可能演绎成副省长太太。
有宝早押,周慧莎即刻掂量出高富有的分量,理出四海商场和副省长的利益关联。马上约高富有谈话,以示关怀,埋下伏笔,好做文章。周慧莎是省会商界的女中豪杰,诸如和商户对话拉关系,给他们下楔子设套子之类,庖丁解牛,驾轻就熟。许多千奇百怪的难题,只要她开出方子,便会药到病除。再说了,大批商户来自天南海北,人家掏钱租你一块地方,或养家糊口,或发财致富,只要人家应时缴纳租金,你就得尽你的责任义务。她经常说,商场要做和事佬儿,做商户的婆婆,不做局子的耳目,不翻腾商户的灰色记录。为此,她也得罪了不少职能部门,积下诸多关系隐患。但另一方面,她非常注重商界人事资源的开发,编织出一张硕大的关系网。而且,她善待自己的商户,交了许多商户朋友。比如高富有,别看她没让他进家门,实际上,她平时对他还是很说得过去的。不叫他进家门,那是他要送茅台酒。这些东西不能要,她想,商户都很精明,仨核桃俩枣的,收了之后,他们就会有提不完的要求,求不完的帮助,花一分钱有十块钱的期望值,回报率高得吓人。总之,恩威并用,虚实结合,是周慧莎的管理之道,交人之术。今天差人把高富有请到办公室,握握手,恭喜发财!日进斗金!笑谈之中埋下伏笔,放长线钓大鱼,用了你,为她效了劳还叫你千恩万谢,这是最智慧的交易。
周慧莎带套间的办公室,在四海商场三楼。外面两间办公,会客,开小会,套间里洗漱休息,或临时更衣化妆。推开她办公室的门,迎面墙上挂了一轴岳飞的《满江红》,是市长郑砚池请了一个书法家朋友专为周慧莎写的。她对书法艺术不怎么感兴趣,但因为是市长亲手赠送,这就蕴涵了一种特殊情愫。而且,即便是情人的礼尚往来,并不见庸俗缠绵,满目的挺拔阳刚。市长的良苦用心,在于女老总要心怀鸿鹄之志,在商言商,面对竞争,务必力避阴柔,要张扬个性。“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巾帼不让须眉,气吞乾坤的豪放情怀,日月可鉴。初来乍到的造访者,很难相信这个办公室的主人,竟是个搏击商海的女舵手。
在这幅字轴下面,镶嵌着几何图案的不锈钢花架,错落有致地摆放着几盆名花。玉石钵托起的山芙蓉,钧瓷盘护养的蝴蝶兰……绿叶红花,银光瓷韵,衬托着墨宝的厚重珍贵。女老总的办公室,洋溢着刚柔相济的儒雅气息。漆光凌厉的办公桌上,放着两部电话,红的似火,白的如雪。右边的台面上,摞了一摞书籍,塞着一行鲜艳精美的书签。左边台面上,是一台刚刚时兴起来的电脑彩显,全屏定格着一座虚拟的商业帝国大厦。两桶各式用笔,如斑斓的彩虹挺立着。办公桌的对面,是一溜扇字形摆开的沙发,实木真皮,厚实华贵。配套的几盘杯碟,精美绝伦,虽不是金胎银质,但尽是南方商贾最新最畅销商品。
在她套间的门口,竖着一台智能化地球仪,平时静如淑女,只要周总往其身旁一站,它就亮起粉红指示灯,并自动升降到主人平视的位置。目光落到哪里,它就会往哪里转。多少次,周慧莎把她的副手和基层主管喊过来,带到这架地球仪跟前,给大家上经济地理课,“《西方世界成长的经济理论》知道谁写的吗?诺奖得主道格拉斯·诺思和罗伯特·托马斯。这篇经典文章的精髓,肯定制约经济发展的决定因素是制度。”又转而指出,“四海商场的兴旺发达,是‘黑猫’、‘白猫’发展理念在支撑,政府没有给我们理论,也没给条条框框,只给了我们经济指标。指标的完成,是靠制度来保障的。制度哪里来?我们自己制定,自己监督实施。宏观和微观相结合,硬件和软件相结合。总之,要把四海做大做强,离不开经济理论的武装指导,更离不开我们自身的开拓。”
地球仪总是跟着周慧莎的目光转来转去。她常常话锋一转说:“当然了,在我们眼前,身边,不尽如人意的地方太多。看看我们的四海,这是什么体制?中外合资企业,但由中方政府任命总经理。挂名的外方董事长却不参与管理,不计较分红多少。我把电话打到他那里,他还不耐烦接,咄咄怪事。有人说,我们四海商场是个经济怪胎,我也没啥好反驳的。”
地球仪一圈一圈地旋转,周慧莎心事重重地看过来,看过去。副总和基层主管,由兴奋而疑惑,不解地注视着老总。末了,周慧莎说:“大家是不是想不通啊?我也想不通。”地球仪又转动起来。周慧莎说:“大家看看,从大洋彼岸飞到我们大陆,一个华人资本家远渡重洋,来我们这儿投资合作,撒了一把钱后,人蒸发了,只留下个助手,又改行不做商业了!”大家的眼睛里充满疑问。周慧莎说:“华人资本家傻呀!把钱投过来不求回报。不是的同志们,他们投钱给四海只是个诱惑。知道吗?他们弯弯绕,又从北京捅过来一道关系,在咱们风景区跑马圈地两千亩,以低于市价几倍的价格拿地,要搞房地产开发。但依我看,他们也是发而不开,那里至今还冷冷清清。我打听了一下,他们的副手没有走,就住在咱们市的松月大酒店。看来,他们要炒土地了。啊!话跑题了,赶紧说回来。我说的意思是,四海要发展,有利条件很多,但未知数也不少。依我看,现在的四海,正处在青春期,充满活力,源源不断的财税流入政府金库。但势必有那么一天,钱有人收,困难没人管。干出点问题,肯定会有人站出来,指责这也不是,那也不对,甚至清算四海的资产,追究公派人员的责任。为什么?产权不明。说到这里,大家应该明白了,体制改革,厘清管理渠道,成立股份有限公司。”
  周慧莎每天的工作,基本是两点一线,从办公室到商场,从商场到办公室。管四海商场这么大的摊子,比她在经贸委坐机关繁忙多了。压力也大,她经常一个人在办公室里,坐一会儿走一会儿,想着四海商场这艘商海大船,还会遇到什么风浪。一般情况下,尽管工作上忙得焦头烂额,但她还是努力把自己的生活调理得精致光鲜。
周慧莎办公室的套间,整洁如家,功能多元。席梦思大衣柜,淋浴间穿衣镜,化妆盒小冰柜,她生活的必需品,应有尽有。这里是她工作的后台,角色的酝酿、行头的置换,大都在这里完成。四海商场的商户,已经非常熟悉他们的女老总。她是穿衣打扮的行家里手,任你春夏秋冬四季变幻,人家总是穿着俏丽入时。有人说,爱穿的女人一天一件衣服,周总呢,会一个场合一件衣服。加上人长得标致,每每在商场里走一圈儿,即便是从南方过来的阿姐阿妹,也会忍不住回头,端详一眼这个活动着的衣服架。
周慧莎和四海商场有缘,她脚下的这片土地,原来是土产公司的一个大商店。店前店后,低屋矮房稀稀拉拉,占地面积可不少。自主经营自负盈亏,商店产权归市商贸委。因为地处商业中心区,外商看中了这块风水宝地,提出投资开发。市政府出面谈判,两者一拍即合,大楼拔地而起。后来,正像周慧莎也知道的那样,外商从市政府手里,便宜拿走两千亩土地之后,在产权和分红问题上,向市政府妥协了再妥协。说为了感谢市政府的精诚合作,决定八年之内不参与经营,不看财务报表。至于分红多少,更是君子慷慨,给一个是单,给两个是双,人家相信咱中国人。虽然市直机关舆论纷纷,有的人看出两千亩出让土地有猫腻,外商的大方是芝麻换西瓜,我们应提防先利用外资,再被外资利用。但是,自从市长在全市干部大会上“澄清辟谣”之后,这桩“大宗买卖”便不了了之。对这笔糊涂账,后来新上任的市长郑砚池,和周慧莎独处之时也议论过,指出有人手脚不干净。但他郑砚池,后朝不问前朝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轮不上他管,他也不想管,算了。
但自然有市长要操心要管的,他亲自出马提名钦定周慧莎,从市商贸委工资处处长的位置上,出任四海商场第一任总经理。她从市直机关转身跳进商圈,当商场总经理,职位并不算高。比起工资处长来,也未必好到哪里去。之所以舍弃优裕的处长职位下海,个中缘由只有当事人更清楚。
在市商贸委,周慧莎也曾任过办公室主任。现在的市长郑砚池,那时是商贸委主任。两个人不但工作对口,而且人也对眼。从相互欣赏到相互倾心,一来二去,两人成为惺惺相惜的情人。如果不是周慧莎民意测验没过关,不是告她的信函满天飞,她将走马上任市府办公厅副主任了。她憋了一肚子气,没有升上去,换个地方换换空气吧。她要求从办公室出来,改任商贸委工资处处长。这样,工作相对单一些,接触人也会相应少一些。
不过大家还是认为,周慧莎也仅仅是换换位置而已。只要郑砚池在台上,周慧莎的提拔重用,只是时间问题。谁知,当又一次调动提拔机会到来的时候,周慧莎祸起萧墙,她同父异母的妹妹周静莎,从广州那边往内地走私外烟,被省烟草局查获。虽然和周慧莎并未牵涉什么,但她作为一名副处级干部,如果不遇提拔,大家也许什么都不说。可现在非要提拔的话,各种质疑就会变得理直气壮。妹妹的阴影,笼罩了姐姐的光明前途,提拔又一次告吹。
这时,正逢四海商场物色老总,她对市长郑砚池说:“我想去。”郑砚池说:“我也想叫你去,一是商场锻炼人,光窝在机关里,学会斗,学不会干;二是我在市长办公会议上推荐一下,可以顺势解决你的正处待遇。先干着,不行再安排。”于是,她趁机离开商贸委机关,几分赌气地当了四海商场的总经理。全方位和人打交道,东西南北三教九流,大商巨贾小商小贩,啥人都有。
还有贩卖黄碟游击队,她只要在广场上转转,在商场里看看,准有贩黄新手,把黄碟塞到她的手里,推销有术。“黄碟女人看,玉山男人恋。”“好碟赛大夫,小猫变老虎。”……周慧莎屏住呼吸,斜一眼那黄碟不堪入目的封面,飞出一脸红云,羞答答地捂着嘴笑。
相比之下,高富有是那种默默无闻,不引人注意的小商户。不是大手笔,总算规矩人。比起那些前边卖伟人织锦,后面售超级黄碟的商户,不知要好多少倍。但今天,她没兴趣对商户们评头论足。牵动她敏感神经的,是高富有这只老蛹正在化蝶,一不留神,他蜕变为副省长的准岳父,真叫人刮目相看。好香烧到庙前,好话说到事前。把高富有请来,就是叫当事人觉得在没有功利感觉的情况下,和他的关系密切起来。经营商场,不就是经营关系吗?拉拢关健人物,一定要有提前量,神不知鬼不觉地从其他路径链接上,需要曲线救国的时候,拉出来就能用,要比现打热***急来抱佛脚强得多。是啊!人事真复杂,社会真奇妙,咋也不会想到,一个毫不起眼的小商户,竟然连着副省长的筋。生活像演戏,她昔日心目中那个无足轻重的高富有,一夜之间,成为举足轻重的人物,她对他产生了巨大的预期。于是,把他请到办公室,上好烟好茶,搭好腔好话。
高富有不知道老总喊自己干什么,心里没底,慌里慌张的样子。进了周慧莎的办公室,先赔了一阵笑,才敢把半个屁股挂在对面的沙发上。隔着宽大气派的大班台,他看到衣着讲究的周慧莎,满面笑容神采飞扬,举手投足气度不凡,他感叹,人家真不愧是大商场老总。他一身谦卑化为满脸皱纹,脱口赞美道:“周总您真漂亮!”周慧莎抬起头,望着高富有,温婉地笑着说:“高老板,你啥时候学会夸人了?有进步,有进步。你刚进商场的时候,可是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呀!当时我还担心,你这种精神状态,怎么和人家谈生意啊!谁知道,高老板是真人不露相啊。高老板,上次,我不叫你进我们家门,记恨我吗?你也该理解我一点。感谢你高老板,你送的烧鸡我们吃了,你的茅台酒,早晚你得提走啊!”高富有大嘴咧开,满脸皱纹散成了一朵花,用他僵硬的两手,不停地抿着他那一头苍白的头发,磕磕绊绊地说:“周总,您大人不记小人过,我认识您,也是我的造化,我怎么敢记恨您呀!周总,今后的日子还长着呢,可能还会找您的麻烦。您想想,我一个商户,咋能不依靠商场老总啊?说来话长,当初您……您叫我说啥好呢?您非让我当这个小头头不中,我这个维持会长,光拿俸禄不问朝事,感到对不住您呀,周总。”周慧莎一惊,眼睛激灵睁了一下,觉得眼前的高富有,绝不是孤陋寡闻胸无点墨之人,她仰面问:“高老板,你以前在哪儿发财?想必也是见多识广吧?”高富有满脸皱纹平整了许多,几分难为情地说:“不瞒您周总,我捡破烂出身,拾荒族。省会的大街小巷,角角落落,贵人不去的地方,我都去。八年的破烂生涯,前四年,我吃在‘大桥’饭店,住在‘蓝天’宾馆。好的时候,也就是两根蒜薹一瓶白酒,从晚上喝到半夜。即便这般营生,照旧遭无情盘剥。几乎天天都有人来‘剥皮’,来‘拔毛’。当初,咱们在建的四海商场工地,我也来过。捡水泥袋,捡钢筋头,还挨过保安的辱骂、推搡。苦难剥了我一层皮,也教我学会了一种本领:逆来顺受。看看今天,我变成商人了,忙得很。挣钱的时间多,花钱的时间少。衣食足而知荣辱,要不是您帮扶我一把,我高富有还是个捡破烂的……”
别看高富有形象苍老,神态苍凉,但他在周慧莎面前侃侃而谈,叫她第一次认识了另一个高富有。他讲道,自己在拾荒岁月里,多次遭抢遭打,遭雷雨遭蚊虫叮咬……说到难过处,他老泪纵横,泣不成声。周慧莎走上前,给高富有倒了一杯水,递到他的手里。沉默了一阵,周慧莎问:“高老板,你拾荒之前呢?种地?听说你当过教师,几年?我猜想你的人生之路,可能很崎岖很坎坷吧?”
  高富有没有马上回答,周慧莎也没有催他回答。她看他愁肠百结悲痛不已的样子,不住地点头示意,表示同情。其实,在这之前,四海商场的管理层,已经把高富有的一些情况,汇报给了周慧莎,只是她并没有把他放在心上罢了。四海商场,有太多的商户,具有复杂的传奇经历。被开除的国企员工,刑满释放的劳改犯,生计没有着落的社会闲散人员,也有一心想摆脱清苦的演艺人员和知识分子,等等。不少人选择经商,有的是瞎子摸鱼撞大运,有的是走投无路上梁山。周慧莎不管这些,商场老总高度关注的,刻意筛选接触的,是那些有人事背景、官场背景或有大商经历的商户。遇到高富有这样身份嬗变的商户,换谁都会发生美妙的联想。
看高富有情绪轻松了一些,周慧莎又以抚慰的口吻说:“高老板,你先喝点水,咱们随便聊聊,等中午了,咱们一起吃个饭。让我的副总,商户科长他们也参加,大家相互再熟悉熟悉,很有益处。请你原谅我平时太忙,对你照顾不周。今后,咱们要多接触,多交流,有事你说一声。我们有责任义务,为商户们排忧解难。你喝点水,今天咱俩好好聊聊。要是你肚子里有苦水的话,不妨给我倒倒。也许,我对你有所帮助。”
高富有沉默着,直到他完全读出周慧莎的真诚,才决意把胸中沉淀多年的苦水,向他信任的周总倒出来,倒海翻江地倾诉一番。
是的周总,我的人生多灾多难。在我身上,发生过一桩比窦娥还冤的冤案。是的,我当过几年小学老师,有过纯洁高尚的追求。那是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我家是贫农成份,农村人会说我根正苗红。虽然我只有高小文化,但村里还是推举我到村办学校当教师。根正苗红是根正苗红,农村说的根正,实际上就是穷根扎得太粗太长。我家几代人,都没有拔掉这条穷根。贫农很好,政治上可以得到信任,但却很难找媳妇。
那时,虽然普天下都穷,但穷姑娘们依然想找个有吃有穿的嫁。我当民办教师,很有面子,可穷得叮当响,即便贫下中农的姑娘有觉悟,也没人愿嫁给我。说实话周总,我们都是过来人,知道什么是男大当娶,女大当嫁。该成家成不了,我也心慌意乱,后来是心灰意冷。当个民办教师又咋着?很多时候,名声不当吃也不当喝,想找媳妇,就指望我家那三间土坯房,那是没啥指望头的。我六岁死了母亲,十岁死了父亲,我是跟着大伯长大的,并有幸沾了家庭成份的光,断断续续读完了小学。不过说实话,那时候我没出过远门,也没个城乡比较,贫富比较。我只感到自己内心苦恼,想找个媳妇成家。大伯虽亲我,我还是有寄人篱下的感觉。穷归穷,苦恼归苦恼,日子还得往前过。好在大家都差不多,都穷,只是我比村里的年轻人更穷。我穷的标志是,我村里的同龄人,差不多都成家了,而我快到而立之年了,还是光棍一条。我知道,我长得不差,你看我这近一米八的个头,在农村也很招人关注的。当年,我也是浓眉大眼,一头浓密的头发,还识字儿,就是穷。因为穷,高个子,浓眉大眼,识一堆字儿,都没用。
缘分,是在冥冥之中发生的。我遇到的第一个女人,给了我莫大的幸福,但我回报给她的,是一场深重的灾难。不过,我曾告诉她,你不要一味埋怨我,因为我跟你一样惨。你要埋怨,就埋怨你自己的命运吧。
我的前妻叫桃叶,她家是地主成份。而且,她父亲在解放时被镇压了。斗争她家人的时候,大家都高喊口号,向地主恶霸讨还血债!啥叫成份,那个年代,成份就是命运。托生在地主家里,就决定你没有出头之日。纵然你姑娘家长得人面桃花,贫下中农子弟也是不敢要的。就像桃叶,虽然叫桃叶,但长相却是桃花一般美。真的周总,当我第一次看到桃叶的时候,她真是我心目中的七仙女。在一个秋天的上午,媒人让我俩在柳丛行里见面。那天,桃叶她虽然没穿什么光鲜衣服,甚至,还不如我们生产队正干活的小妞穿得好,但正像人们说的那样,不看出嫁衣,脸上分高低。她脸型好,鼻子眼睛都长得是地儿,眼睛大,还是双眼皮,她皮肤白得很,在地里干活都晒不黑。因为她皮肤白,觉得都没必要打扮了。她脖子上围着一条泛点青色的白纱巾,两条短辫一前一后压在纱巾上。后来我才知道,那条纱巾不是她的,是借她姐姐的。她的缺点是人太瘦,但我知道,那是因为缺吃少喝造成的,不怨她。说实话,看看我的条件,她即便穿身补丁衣服,也满对得起我了。在那一刻,我觉得桃叶的漂亮,盖过我们全村的大姑娘小媳妇。
开始我们俩不好意思了一会儿,我先说话。我是个性格很直爽的人,我对桃叶说:“我愿意,看你了。”桃叶不慌不忙,说:“我家地主,媒人跟你说了吧?”我回答说:“我着(方言:知道),我家穷,媒人也跟你说了吧?”桃叶说:“我不嫌,只要你不嫌弃我。”
多余的话没有了,因为我们都是有所准备才来的。所以,在见面结束的时候,我把一条新手绢送给她,她给我一支钢笔。她略带害羞地对我说:“俺妈在那边路上等我呢。”她的意思是话不能多说了,得赶快走。
我第一次和女孩儿相亲见面,向学校请了半天假。也是有人领着我赴约的,我大伯一后晌没出工干活,专门带我去相亲。一路上,大伯都在说:“富有,咱不管她成份是地主还是富农,娶到咱家里,能补补连连种地做饭就中。啥阶级觉悟,啥敌我不分,管他咧!最多不让咱干民办教师。男人,成家立业比啥都重要。”事实上,大伯的担心不是多余的,没过多长时候,村革委会通知我,因为我不能和地富划清界限,不适合当民办教师,叫我马上离开学校。
周总,至今,我不为当初的决定后悔。我只是非常遗憾,屋漏偏逢连阴雨,六月雪也往我头上落。我们这场婚姻,上演了一场人间悲剧,我成了男窦娥。案情惊动最高法院,虽然后来名义上给我平反昭雪了,可我心爱的桃叶和孩子离开了我,我这个家零散了。那种灼热的伤痛,至今仍然在刺痛着我。
在阶级斗争的风浪中,我们顶着下雨一样的唾沫星子结了婚。结婚的第二年,我们有了双胞胎女儿。你不知道周总,我们的双胞胎女儿,真是王母娘娘送给我们的礼物,美丽,乖巧,都沾了仙气儿一般。我们一双女儿,落地儿之后不哭不闹,她们黑黝黝的眼睛,瞅着蝇头一样小的煤油灯,一眨也不眨,好像很懂事似的,知道我们贫穷,愿意分担我们的痛苦。满月之后,几乎一道街的女人,都来看我们的女儿,都说我高富有和桃叶,生了一双小仙女儿。我对桃叶骄傲地说,村里人都明白了吧,好模子才能脱出好坯,猪八戒和女妖精,永远生不出金童玉女!我的话,是真心赞美桃叶的。常言说,娘矬矬一个,爹矬矬一窝。我在告诉她,只有娘长得好,子女才能生得漂亮。尽管农村特别重男轻女,即便是养育我的大伯,也因为我们一下子生了两个丫头片子,他一直阴沉着脸。但我特别喜欢小孩子,男孩儿女孩儿都一样。我对桃叶说:“会生女孩儿就会生男孩儿,我们今年生一双玉女,明年生一对金童。”桃叶说:“怕是养活不起呀!”我安慰她说:“鸡子长两只爪儿,就是刨食儿咧。只要生下来就有办法,咱只管生。”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在我们的女儿一岁多点儿,刚会牙牙学语喊爹喊妈的时候,我们人在家中,祸从天降。我被五花大绑塞进公安局,几审几不审,很快判了死刑,就等着听枪响了。顷刻之间,我们夫妻就要阴阳两隔,我们清贫的美梦,被碾得粉碎。
青天失明,大地失聪。我无辜蒙受奇冤,在我们那块土地上,自刘邦置县两千余年,不说绝后,的确空前。我们的悲惨命运,缘于我们村的一场凶杀案。一个没有月光的夜里,在我们村西头的一条小路上,有个人被杀害了。县公安局军管小组派人赶赴现场侦查后,我莫名其妙地被列为嫌疑人。怀疑我的理由有两条,一是那天夜里,的确有人在村西头碰见了我。这是真的,我下午去老岳父家,晚饭后才返回。二是后来又碰见我的几个人都说,我那天夜里全身穿着单薄,说天都快入冬了,他怎么还没穿棉衣?弦外之音,就是说,穿戴利索一些方便作案。其实,那天晚上,我是用架子车,搭黑从自留地里往家拉玉米秆,脱了棉袄装的车。装好车后,站在地头歇了一会儿,这就成了犯罪线索。
命该遭劫,躲闪不过。关键是事有凑巧,那天下午,我岳父捎信来,叫我马上去他家一趟,地里的活儿,只能赶到晚上干了。所以,把我列为嫌犯,似乎顺理成章。我有口难辩,跳到黄河里也洗不清。当然,他们把我列为嫌疑犯,除以上理由,最容易引起警方怀疑的是,我穷。他们再三质问我:你养活两个孩子都作难,听说你还要生下去,你怎么养家糊口?你总得说出来个叫我们信服的理由吧!
是这样,周总,我说不出叫他们信服的理由,就该怀疑我。我当时是很容易叫人怀疑的,我是那样的穷,那样需要钱,需要布票粮票,需要孩子要吃的炼乳藕粉,但这些从哪里来呢?而那个被杀的人,恰恰是在开封工作的。在我们穷得几乎揭不开锅的时候,他从城里带回成打的小孩儿背心,小孩儿鞋袜,还有成包的薄荷糖。除了给他们家的孩子享用外,还变相卖给村里人一些。这个看上去挺有钱的中年人,后来才知道,他是开封一家国营商店的小头头,他是请病假来农村老家休养治病的,没想到在穷乡僻壤上了黄泉路。更没想到的是,他的被害,叫我交了死运。
  被逮捕的那天晚上,公安局就没问我几句话,就叫我签字画押。随即,我便坐上他们的偏三轮摩托车,离开家了。一个多钟头,我被砸上脚镣手铐,投进看守所。他们的目的很简单,很直白,就是叫我承认,人是我杀的。要我承认,因为养不起家小而图财害命。我死活都不承认,不承认的理由是,人根本不是我杀的。我那时虽然穷,但我还没有杀人的胆量。我虽然不能叫我的一双女儿吃上炼乳藕粉,但我可以每隔几天,就给孩子买一包粗饼干。桃叶呢,也可以把咀嚼好的馍浆,一口口喂到孩子嘴里。我们的女儿,脸上没有红扑扑的颜色,却日夜有笑不完的笑声,我再怎么着,也不会去杀人呀。
公安局的逻辑是,不承认不见得没有。不承认是吧?打!挨打算不了什么,你打你的,我坚持我的,我就是咬牙不承认。谁知道,他们也是持久战。到后来,看我一点承认的意思都没有,直往死里打。一嘴牙打掉了,胳膊打断了,耳朵打聋了,他们把我放到号外边,我奄奄一息躺在地上。我终于坚持不住,承认人是我杀的。我也不怪罪我自己,我的确意志不坚强。他们连明彻夜地提审我,打我,我受不住他们的车轮大战。他们个个凶残得很,就跟白公馆渣滓洞的狱警一样,但我的确不是江姐许云峰。我经受住了引诱,却没有经受住苦打。谁说新中国的监狱不打人,没有刑罚?他们欺骗舆论。他们打我,开始是巴掌掴我的脸儿,之后是脚踢脚跺我的腰窝肚子。手脚打累了,就改用木条棍棒,他们都快把我打死了。
深夜里,我躺在潮湿的监号里,身上和心里都在流血。昏天黑地的痛苦中,我想起小说中的英雄人物,不知道他们是用什么样的钢铁意志,才经受住敌人严刑拷打的。甚至,我都怀疑这类英雄人物,中国压根儿就没有。江姐许云峰,毕竟都是小说人物呀!文学作品中的人物,都是胡编乱造的。作家记者犯贱的,出卖良心的太多。他们善写应景文章,粉饰太平,光给当局抬轿子吹喇叭,良心早叫狗吃完了。你可能不相信周总,我的一条腿肿了,后来麻木了,失去了知觉,我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而两个新闻记者,从始至终问我为什么要杀人?怎么杀的人?杀了人之后,是否有良心发现?作为被党和毛主席从水深火热之中拯救出来的贫农,是否有悔不当初的感觉?我摇摇头表示听不懂。他们竟然也敢打我,骂我,这是啥狗屁记者。
释放我的时候,我耳朵聋,一嘴牙掉的掉,活络的活络,整个牙床都发炎了。你没看到吗?周总,我现在是满口假牙,每当照镜子看到我这口假牙,我就会对自己说:人生在世,一场苦难啊!
好了,我杀了人,枪崩了我中了吧。那种日子,不是人过的日子,真觉得生不如死。可是,承认杀人容易,落实口供更难呀。对口供,找物证,这比挨打还难熬。杀人的动机是什么?杀人的路线怎么走的?杀人的刀藏在哪里?被溅上血的血衣又放在哪里?这一连串的问题,都需要一一落实。即便是在草菅人命的那个年代,公安局办案,也想叫你乖乖地签字画押。即便还处在“文革”之中,我猜他们的本意,也不想制造假案冤案,也想把案情弄个水落石出,把案件办成铁案。可这桩别人做的杀人案,却把我折磨得死去活来,人不如鬼。
看来,他们在坚持,非要找出我杀人的菜刀和我的血衣不中。我胡乱编了几个地方,他们肯定去找了。我知道,他们肯定找不到。结果,几天后我又被提审。他们训斥我:“高富有,你死到临头,还耍花招不是?你老实交代,也许还有一条出路。你难道不知道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老实交代了,说不定还留你一条狗命。”这一次,我没有挨打,但他们又对我实施车轮战,日夜连轴转。他们替换班审讯我,却不让我眨一下眼。我说:“你们快些枪毙我吧,我受不了了!”一个审讯我的人说:“死?不能太便宜你了,你不坦白,想死都不叫你死。”我实在坚持不住,一头往墙上碰去。待我刚刚清醒过来的时候,马上就有人问我:“菜刀和血衣放啥地方了?”我没有多犹豫,强忍浑身的疼痛,说:“撂水坑里了,我们村西头那个大水坑。”
菜刀和血衣,都撂大水坑里了,那必须得捞出来。那一天,我又被架到偏三轮摩托上,冒着呼呼北风,赶到我们村西头的大水坑旁边。大水坑的确很大,因为秋天雨大,直到冬天,水还有大半坑。坑大水深,几乎每年都有小孩儿玩水淹死。我看到,在大坑的边上,有一台柴油机,正“突突”地响着。水泵的一头插进水坑里,一头扬在坑上边新挖的排水沟里。白花花的水花,在北风的吹拂中,飞涌着流进排水沟。大坑的四周,站满了警戒的民兵。
我坐在偏三轮摩托车的车斗里,双腿盖着我监号里的破烂被子。他们问我:“刀和血衣扔哪儿了?你要配合好,这是你的态度问题,你不老实我们不怕,我们非把这一坑水抽干不行。”我知道,横竖都是死,就将错就错吧。我吃力地抬起我结满伤痂的双手,看着水面上一层白色的薄冰,不知道往哪儿指才好。想了想,犹豫再三,我发现水坑那边,有几根枯萎的芦苇,在凛冽的寒风中瑟瑟抖动,我就对他们说:“大概离那儿不远,因为是夜里,我把刀和血衣,和一块砖头绑在一起,扔下去的时候,好像有响声,跟砸住柴火样。”一个警察说:“好了,我们马上就可以鉴证你的认罪态度。”
冬天的西北风,吹得我瑟瑟发抖。但我心里很清楚,天气越冷,心里越清楚。别说把大水坑里的水抽干,就是再向下深挖三尺,把大坑弄个底儿朝天,也不会找出刀和血衣。我还清楚,他们虽然找不到刀和血衣,但他们一定会恼羞成怒,会加倍惩罚我的肉体,折磨我的精神。那个年代,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冤就冤了,死就死了,世上游荡的冤魂多了。我一介草民,想改变大气候,天真妄想。
我真盼望能早一天去死,我坐在偏三轮摩托里,不安地环顾一下四周,都是我十分熟悉的景物。冬天里,麦苗紧贴着冰冷的地皮,等待开春生长。不远处,几棵光秃秃的大柳树下,有不少村里人,正朝我这边张望。我撕心裂肺地想起桃叶,想起我那一双宝贝女儿。是否会有人,把我的消息告诉给她们呢?我的女儿,把爸爸忘了吗?此时此刻,我深深地体会到,对一个人来说,精神上的折磨,要重于肉体的折磨。我不想再经受这双重的折磨,我想趁他们不太注意我的时候,我猛地一跳,一头撞死算了。但眼前,尽是灰不溜秋的麦苗地,没有石头或墙壁。所以,我打好主意,在我被押回看守所的路上,在摩托车经过那座大桥的时候,我跳车,最好一下能跳到河里去。桥面离水面很高,这样一头扎下去,肯定能死。要是用力猛一些,说不定还能把摩托车也带进去。死一个带死两个,够本还捞一个,划算。
天阴,又起了雾,天色渐渐灰暗下来。看来,大坑里的水今天是抽不完了,明天还要继续抽。一台柴油机,从上午就开始“突突”,“突突”了大半下午了,还不见大坑里的水落多少。可见,水坑真大,水真深。天就要黑了,他们要把我带回看守所去。明天是否再押我过来?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今天是个寻死的好机会,我是不能放过的。可是,当摩托车启动的时候,他们却用手铐,把我的一只手死死铐在偏三斗的铁环上。他们好像看出来我想死,所以提前把我固定好,让我插翅难逃,想死也难。
好在他们还是有些粗心大意,他们只铐住我的一只手,而不是把我的两只手都铐住。给求死的我,留下了一点希望。我一路都在积蓄力量,暗暗下定决心,死,一定抓住这次好机会。我想,我虽然不能直接跳到河里,但我可以巧借摩托车上桥的冲力,一起栽到河里去。死,是最好的解脱,不然的话,等大水坑里的水抽干了,找不到刀和血衣,我马上就得上刑挨打。
当偏三斗“突突突”驶上那座大桥中间的时候,我使尽全身力气,就势往外边一翻,翻出偏三斗。在那一瞬间,我听到我的身体,在摩托车的拖拉下,和石子儿沙沙的摩擦声。随后,我就失去了知觉,啥都不知道了。感觉不到痛苦,这就是死亡,死亡真不错。
当我再一次清醒过来的时候,首先发现脚镣手铐还在,就是站立不起来,屙尿都由其他犯人伺候。就这样,我的大脑有时清醒有时糊涂。过没多久,忽然有一天,我被宣布为死刑。我知道,留给我的时间不会太多了,我焦急地等待着死亡。
  在等待死亡的日子里,一天早晨,号门“哗”的一声被打开,我知道他们来了,死神就在门外边。泪哭干了,噩梦做完了,求生的幻想彻底粉碎。桃叶,女儿,真对不起了,来生再见吧,我的妻女!
在蹲看守所这段时间里,我经历了几个人拉出去枪毙的情形。有的大喊冤枉,有的哭爹叫娘,有的还未拖出去,就屙尿了一裤子。时间都是一大早,号门“哗”的一声被打开,死囚迅速被架出去,脚镣手铐“哗啦哗啦”地响,监号内弥漫着毛骨悚然的气氛。到了晚上,监守就会从号门的监视孔那儿,对在押的人犯说:“少了一个,知道去哪儿了吧?无产阶级专政的铜墙铁壁,谁碰,谁粉身碎骨。杀了人,还不好好交代,早晚得有一天拉出去!”我知道,看守是敲打我的。没什么,随便吧!人最痛苦的时候一过去,精神一麻木,痛苦就没有了。
今天提前给我开早饭,狱友们都站起来和我告别。我拒绝吃早餐,我肚子不饿,我的一个馒头一碗面汤和一份咸菜,一直放在那儿。在我生命的最后时刻,我想到,明年的今天,是我的周年。狱友在安慰死囚狱友上路时,都会说:走吧,二十年又是一条好汉。我没有这等豪迈气概,但也不害怕。我不怕死,我只是想我的桃叶和两个女儿。不知不觉中,我泪流满面,眼泪使我的神志非常清醒。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我还想给错爱我的桃叶说几句话,看来他们不给我这个机会了。
狱友们都站着,我也很感谢他们。我想最后仔细看他们一眼,但一头长发盖住了我的眼睛。我使劲甩下头,一阵眩晕昏过去了。我头上长有疥疮,看守所也不给我理发,乱蓬蓬的,肯定很吓人的。我刚进来的时候,他们听说我在外边杀了人,都表示敬畏,说杀得好,中国人太多,不剔剔苗,大家都不好活。还埋怨我杀得太少,怎么不杀几个当官的?要知道,因小偷小摸进来的,大都要先挨狱友一顿打。拿今天的话说,这是潜规则。我没有挨打,也没被克扣过饭菜。所以,我很感谢他们。今天,我要和他们永别了,他们又全体起立为我送行,我很感动。可是,我一直没有被架出去,大家很疑惑。进来的人,反而把我的脚镣破了。之后,是把我搀出去的,而不是像将要执行枪决的人匆匆地被架出去,推上囚车,拉到刑场。
我没有上刑场,他们把我送进县医院。在一个清洁僻静的单间里,他们让我躺在病床上,给我检查身体,给我输液。公安局的人告诉我:“从今天起,你自由了。但你的身体不好,治疗一段时间再说。我们派人陪护着你,等身体治好了,我们让你们村里领导来接你回去。”
为什么没有枪毙我?为什么把我拉到医院?我百思不得其解。但在这之后,我就一点一点地知道,我们村西头的杀人案破了。那个杀人凶手,是我们村里一个姓吴的年轻人。他对杀人一事供认不讳,他从受害人身上抢走一百多块钱,还把劫夺那个城里人的手表拿了出来,把作案的刀和血衣从废弃的红薯窖里掂了出来。
大约一个月后,我们村大队革委会的人,要接我回家。我眼睛泪汪汪的,内心还是很激动的。这么长时间了,我没见过我的桃叶,我那双可爱的女儿。周总,我是个单纯善良的人,我知道是他们办了错案,为此我坐了两年的冤狱。但我一直没有向他们提出什么要求,我只盼着早点儿见到桃叶和女儿。要是搁现在,要求国家赔偿,要钱要房,都理直气壮。
我急于从县医院回家,他们沉默不语。我强烈要求,他们对我说:先不要回去了。他们最终面有愧色地告诉我,在我住看守所期间,政府动员桃叶和我离了婚,而且已经嫁了人。两个可爱的女儿,也随其母亲远走他乡。
一声霹雳,我一下子瘫软在地上。近两年的冤狱,我脚镣手铐,挨打受气,几次和死神照面没有死,说实话,我之所以有幸活下来,除了我每天强咽几口稀汤几口黑馍,能够支撑我等待下去的,就只有桃叶和两个女儿了。公安局的人说:“覆水难收,请你也帮我们一把。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好在我们已经提前给桃叶及那家人做好了工作,我们可以一起去见见桃叶和你的两个女儿。但从长远考虑,你不要在人家那儿待的时间太长,更不能见面哭哭啼啼。男人嘛,何患无妻。你如果同意,我们也可替你找,找个好的,有文化的,和你更般配些。重打鼓另开张,趁还年轻,成家种地两不误。”
周总,你听这是什么话,无故戳人一刀,只给人家说:我把刀拔出来,你快走吧。
我一定要去看她们娘儿仨,而且要求马上就去。还是公安局那辆偏三斗摩托,我还是坐在那个铁斗子里。跑了大约一个小时,在离我们村二十多里远的大杏营村头,他们说到了。他们劝我说:“老高同志,你大风大浪都过来了,我们希望你再接再厉。你今天见见她们娘儿仨,就赶紧回去。为了配合你,我们已经提前把桃叶新嫁的男人找理由支走了。你可以和桃叶随便说说话,但记住,时间一定不要过长。你老高也不必太难过,人嘛,总是要向前看。再厉害的人,也没有回天之力,谁也不能把你固定在昨天的苦难里。人嘛,啥事都会碰上的。你不是知道吗?你们公社的中直五七干校,那个副部长,不就是受不了家破人亡的打击自缢了吗?结果还不是一烧了事。一个老长征老革命尚且如此,咱一个平头儿百姓又该怎样!冤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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