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岁的孩子踢足球腿粗摔伤了腿,都好几天了,没有破皮,朋友介绍苗玉堂膏药,说治跌打损伤好用,想问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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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才高手在都市》小说简介:
&&会点小武功,懂点小医术,有点不要脸,少年秋羽来到大都市充当校花保镖,当寂寞的世界出现清纯小萝莉,娇蛮警花,白领丽人,妩媚大明星等诸多美女,不断的擦出火花,暧昧丛生,他能否守身如玉,继续纯洁……
天才高手在都市是原作者冷云邪神精心创作的都市小说大作,笔趣阁同步更新天才高手在都市最新章节,书友所发表的天才高手在都市评论,并不代表笔趣阁赞同或者支持天才高手在都市书友的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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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才高手在都市》 正文
《天才高手在都市》 VIP 收费第4887章 大猫再现
  &&&&关于沼盾之内物品被灵力迫出,绝对不是寻常人等可以做到的,必须具备很高的修为才行,至少虚化之境的超级强者可以,而刘贤雄绝对够资格,突发巨力之下,使得盾牌内的杂物呼啸而出,其中绝大多数都是兵器,在空中飞舞着具备极强杀伤力。∠杂±志±虫∠
&&&&若不是秋羽舍命相护,被捆缚着的鱼玄子必死无疑,如今安然无恙的被移到旁边,秋羽自己却被一柄铜锤砸到了,因而受伤口中喷出鲜血,脸色随即变得苍白,赶紧躲到了旁边,毕竟他只是恢复一些功力而已,还不到三成,也就扛不住如此重击。
&&&&许多兵器飞到远处,其中一道青光惹人注目,尽管速度非常之快,不过以刘贤雄和秋羽的眼力也就能够看清,赫然是一块造型奇特的玉石,令前者兴奋出声,“啊……”喜悦之色溢于言表,觉得定是游龙石无疑。
&&&&老家伙激动不已的想着,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没想到这么容易就获取宝物了,看来姬雪那妮子言之有理,只要控制了姓秋的小子,所有事情都搞定了。
&&&&不再理会前方的沼盾,刘贤雄犹如一只苍鹰般飞过去,手腕抖动间,白芒化作一只巨型鹰爪更加迅速的到了远处,倏地抓住了那块颇为沉重的玉石,然后往回而来。
&&&&就在此时,又有不速之客出现了,上空坠落下来一件法宝,看着好像铜盘形状,直径超过一丈开外,边缘处雕刻着枝蔓花纹,闪烁着温润光芒,引起秋羽等人的注意,目光不由自主的瞄过去,心里都是暗自猜测着,究竟又是谁过来了?
&&&&法宝之上站立着一位婀娜多姿的妙龄女子,容貌出众,神情却犹如冰山般冷艳,即便只是一袭青袍也遮掩不住曼妙身躯,堪称天生丽质,却是凤鸣谷掌门周雪莲,在修界名声极大的年青一代佼佼者。
&&&&右侧则坐着一头魔兽,头大如斗,看外形好像一头老虎,只是少了些凶恶,多了些憨态可掬,头大如斗,大眼珠子灵活转动着,面目表情丰富。实际上这是一只罕见的巨猫,因为具备不输于人类的智慧,被称之为睿猫,为凤鸣谷独有之兽。
&&&&看到了周雪莲的出现,空间内的人无不惊诧,怎么这妮子突然间过来了?
&&&&毕竟此处为妖魔沼,称得上无比神秘的空间,只有通过地眼通道才能进来,很是隐蔽,寻常人等根本无法找寻过来。
&&&&秋羽则猜到了几分,应该跟这头大猫有关,此兽聪明绝顶,也擅长于追踪,所以能够带着雪莲来到此地,也就没什么稀奇的。
&&&&实际上也是如此,此番过来死亡沙漠,凤鸣谷这边还有一位神秘成员,那就是睿猫了,只是平日里并未现身,一直躲在兽宠袋内,被掌门随身携带着。
&&&&之前在地面上,亲眼目睹了众多寻宝者互相厮杀,周雪莲当机立断率领门中成员撤退,称得上明智选择,避免了人员伤亡。
&&&&这妮子随即担心起一个人,那就是音讯全无的秋羽了,据数位凤鸣谷强者禀告,此子还待在地下,而天佛寺的一帮和尚已经潜入泥土中,被周雪莲知晓,她知道秋羽跟天佛寺素有仇怨,生怕对方与和尚们遭遇而导致吃亏,就想着过去寻找此子。
&&&&那么睿猫擅长追踪之术,想当年就曾经做法找过秋羽,这么多年过去,此子气味还保存在它脑海中,寻觅起来也就不难。
&&&&周雪莲交代好门中成员在沙漠中等待,自己带着睿猫利用能在泥土中前行的法宝流藤盘来到地下,开始了找寻对方之旅。
&&&&睿猫也确实厉害,没有丝毫失误,径直带着掌门不断向地下而行,先是来到了地眼附近,也就是巨大的漩涡边缘。
&&&&面对着泥土形成的漩涡,感受着那种阴森诡异,无论周雪莲还是睿猫都觉得非常震撼,毕竟生平初次见到如此奇景,至于下面究竟是什么,谁都不知道。
&&&&睿猫能吐人言不是什么秘密,说话清晰思路敏捷,冲着掌门道:“秋羽应该就在这漩涡下面的空间之内,不过具体里面有什么危险,我也不知道,还请掌门斟酌,为了这人冒险是否划算。”
&&&&这头大猫不止一次跟秋羽打过交道,刚开始的时候彼此地位差距明显,它堪称凤鸣谷镇门神兽,后者不过是普通弟子而已,况且辈分很低,根本没被睿猫放在眼里。然而以后一次次的接触,它逐渐感受到此子的不同寻常,不光修炼天赋了得,修为突飞猛进,更主要的狡猾如狐啊,擅长阴谋诡计,谁与之作对都没有好下场。
&&&&睿猫清楚地记得,当年这小子实力并非多强,却施展计谋接连重创凤鸣谷强者,最惨的当属执法堂主的单堂主,差点被其害死,所以它对此子很是忌惮,并不愿意靠近,怎奈掌门下令非要寻找啊,它只能硬着头皮遵从指示。
&&&&周雪莲并无丝毫犹豫,尽管预料到也许因此陷入到困境,还是义无反顾的道:“不用管太多,咱们下去吧……”
&&&&睿猫很是无奈啊,只好跟着掌门顺着通道坠下,出现在近乎封闭的神秘空间内,果然见到了秋羽这小子,也看到了别人。
&&&&无视老家伙以及飞行中的刀剑等物品,周雪莲注意力完全集中在秋羽身上,眸中目光瞥过去,看到对方衣衫破烂脸色苍白,甚至嘴角还有血迹,令她为之惊讶,担心之意愈浓。
&&&&睿猫单凭气味就晓得秋羽目前状态,心里想着,这厮又受伤了,活该,就应该让他遭受磨难,只不过此子命硬的很,绝对不会轻易挂了,还是小心为妙,千万别落井下石,万一人家以后东山再起肯定实施报复啊!
&&&&说起来,睿猫与这小子也有过节,但是它聪明啊,晓得与之为敌没有好下场,那么还是尽量避免继续做对了。在它看来秋羽已经很强了,要比周雪莲级别更高,却被揍得如此惨样,肯定还有更高明的人啊,那是真正需要防范的,不能掉以轻心,否则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圆溜溜的大眼珠子下意识的瞅过去,目光落在了那老家伙身上,睿猫暗自想着,对了,这厮最为厉害,也是最为恐怖的……忽然间,它眼神落在巨型鹰爪所抓着的石头上,神色一变,双目几乎放光了,差点叫出声来,不过硬生生的忍住了,生怕惹祸上身。&/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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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眼前这一套作品选集,署上了“韩少功”的名字,但相当一部分在我看来已颇为陌生。它们的长短得失令我迷惑。它们来自怎样的写作过程,都让我有几分茫然。一个问题是:如果它们确实是“韩少功”所写,那我现在就可能是另外一个人;如果我眼下坚持自己的姓名权,那么这一部分则似乎来自他人笔下。
我们很难给自己改名,就像不容易消除父母赐予的胎记。这样我们与我们的过去异同交错,有时候像是一个人,有时候则如共享同一姓名的两个人、三个人、四个人……他们组成了同名者俱乐部,经常陷入喋喋不休的内部争议,互不认账,互不服输。
我们身上的细胞一直在迅速地分裂和更换。我们心中不断蜕变的自我也面目各异,在不同的生存处境中投入一次次精神上的转世和分身。时间的不可逆性,使我们不可能驻守现在,一定会在将来的某个时刻,再次变成某个不无陌生的同名者,并且对今天之我投来好奇的目光。
在这一过程中,此我非我,彼他非他,一个人其实是隐秘的群体。没有葬礼的死亡不断发生,没有分娩的诞生经常进行,我们在不经意的匆匆忙碌之中,一再隐身于新的面孔,或者是很多人一再隐身于我的面孔。在这个意义上,作者署名几乎是一种越权冒领。一位难忘的故人,一次揪心的遭遇,一种知识的启迪,一个时代翻天覆地的巨变,作为复数同名者的一次次胎孕,其实都是这套选集的众多作者,至少是众多幕后的推手。
感谢上海文艺出版社,鼓励我出版这样一个选集,对三十多年来的写作有一个粗略盘点,让我有机会与众多自我别后相逢,也有机会说一声感谢:感谢一个隐身的大群体授权于我在这里面署名。
欢迎读者批评。
  夜深了,一列火车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在浓重的夜色中驶进青江铺车站,给冷寂而安详的小镇带来一片喧哗。一大批身带泥土的民工下车了,卸下了行李、箢箕、锄头、锅桶、盆钵……杂七杂八的东西到处碰撞,人们争相夺路又叫叫喊喊。
镇上的人都知道,又一批民工到站了。八县民工会战洞庭湖的固堤工程结束,这个县的一万多民工马不停蹄,又要转到一个拦河坝工地上去,青江铺是他们必经的中转地。几天来,每逢到了北来的客车,都有这样一阵子混乱。
要是白天,民工们拍拍灰,清点一下行装,找个地方喝口酒什么的暖暖身,就会继续赶路的。可现在是半夜,既不见汽车也不见拖拉机,深冬的北风又很冷,雨点也洒落下来。不知是谁喊了声:“下雨啦!”人影就纷纷贴向屋檐,涌向可以暂时避雨的树下或凉棚,更大的人流则顺着铁道线往左一拐,慌慌闯入空荡荡的青江铺正街。
人们走了之后,站台上还留有一老一少。老的脚下穿着湖区常见的那种白帆布防护袜,外套黄面胶鞋,腰中扎着黑布围兜,两手戴着袖套,耳背和颈根都被湖风吹得黑黝黝的。看来他刚才好好睡了一觉,一个哈欠放出来,拿一件军用雨衣,往身上前一下,后一下,就算把灰土拍干净了。
少的上前问:“老常,我们往哪里去?”
老人说:“跟着大家走呗!”
少年说:“我先去把交通局的电话打了。”
老的随意“嗯”了一声,算是应允。
两人分手后,老人看了看候车室躺满一地的民工,也来到了正街,不一会在一栋楼房前停下来。这里挂着“青江铺旅社”牌子,也拉着“民工服务站”的横幅。值班室的灯还亮着。中厅过道里早已挤满了人。强烈的烟草味,湖区的泥腥味,还有不时钻入鼻孔的酒气,掺和着叽叽喳喳的人声,塞满了这个不太大的空间。
有人正在值班室前交涉:“请问这里还有床位没有?”
“你还要我说多少遍?”一个女声在回答。
“还有没有过道、饭堂什么的?随便什么地方,只要能躺就行。”
值班室里久久没有回应。老人探头一看,见一个年轻的女服务员正在火炉边梳着长发,实在忙得没工夫。她把头发梳顺了,用干毛巾擦过了,又把一盆洗头发的热水泼掉了,这才有懒懒的一句丢过来:“没长眼睛呵?自己看吧。”
值班室外挂一个告示牌,上面写有大字:“床位全满恕不接待”。
一个棉帽上带着干泥块的后生有点不甘心,继续陪着笑脸:“这……嘿嘿,能不能,还想点办法?我看这个堂屋……”他是指中厅,“闲着也是闲着,就让我们……”
对方不理睬。
“你看,天已经下雨了,又这么冷,我们这一夜怎么过?”
是呀,是呀,今天这一夜怎么过?好多人都应和着,笑着请求。
“你们问我,我问哪个呢?”
服务员不愿再纠缠,啪的一下关掉窗户,走出值班室,又随手咣的一下带上门,然后一手提着水桶,一手摇着一大串钥匙,向人群外走去。“都出去,都出去,要关灯了!”她对一个啃着煮红薯的后生更是不耐烦:“皮往哪里吐?这是在你家里呵?这地方明天归你来扫?”
老人一直没说话,看到这里才皱了皱眉头。“大妹子,你不能就这么走嘛。”他拦住服务员,“大家刚从湖里来,顶风冒雨,趟泥滚水的,今晚要是站在外面吞西北风,受得住吗?当然,你们不是没有困难。我看能不能这样……”
服务员对拦路人很生气:“你要干什么?”
“奇怪,你们这里不是民工接待站吗?”
“就你们是民工?”
“上面要求你们至少准备三百个铺位……”
“谁晓得你们来得这么急!”
“那好,今天就算情况特殊。大妹子,麻烦你打个电话,给区里领导反映一下……”
“我找不到人。”
老人仍然很耐心,“好吧,我们去找也可以,但请你先借个煤炉子,给几位民工烤烤湿衣,好不好?”
服务员辫子一甩走了。
这一走,引爆了人们一肚子火。有人把扁担一顿,“呸!还‘为人民服务’呢,还挂着奖旗呢,我们把这些奖旗给撕了!”另一个人敲着铝皮锅也喊起来:“她还真把自己当姑奶奶呵?走!不就是淋几滴雨吗?老子情愿淋雨,也不看她一张苦瓜脸!”一个个愤怒的民工开始起身,开始向门外移动。老人看来也有些冒火,嘴角抽动了一下,但他还是摇摇手劝大家不要乱来:“不要吵!更不要骂!骂有什么用?我们到学校去想想办法吧。”
老人随着民工们往外走,一眼看见服务员提一桶热水又转来了,想起了一件事:“你们的意见簿呢?”
服务员楞了一下,看了他一眼,终于有了嘴角一丝冷笑。啪——意见簿从值班室里丢了出来。
老人不理会冷笑,摸出一副老花镜戴上,又抽出一支圆珠笔,靠着窗台,一笔一画写起来。正写着,嘿嘿嘿的一串笑声撞进大门。一个瘦个子中年人头戴绿呢子帽,脖子上缠着围巾,眼里闪着愉快的光,收起了手中的雨伞。“刘妹子!刘妹子!你看,运气不错吧?你要的那号上海花布,我在县里散会刚好碰到,好俏的货哇……”高兴自得的声音,像一阵旋风吹进值班室。
服务员一见来人便满面堆笑,“是吗?我看看……”于是,值班室里花布抖开,孔雀开屏一般,绽开出一大片鲜艳光斑,使整个房间都亮了几分。这情景再次让老人皱了皱眉头,但他还是坚持写完最后一笔,把意见簿郑重地递过去。“噢,提在这里了,你们看看吧……”
女子接过意见簿,眼皮也没抬一下,随意往旁边一甩,继续着关于花布的谈笑。没料到她用力过大,意见簿滑过桌面,掉到了地上。
老人没见她把红本子捡起来,没见她打算把红本子捡起来,眼光逐渐变得严厉,终于大喝一声:“你混蛋!”
这一声如火山爆发,震天动地,让女子瞪大眼睛吓一大跳。
“捡起来!”老人以不可违抗的气势发布命令,“捡起来,打开它,给我读!”
“喂喂——”旁边那个中年人凑过脸来,挡在老人面前:“吵什么吵?还骂人?嘴臭呵?”他问服务员这是怎么回事,“嗯”“啊”“嗯”“呵”一阵,然后背着手,眉毛跳了跳,端出最高裁决者的架势:“老乡,你走吧走吧,人家也不是有床位不安排嘛!”
“她至少应该先看看那些意见!”老人偏着头坚持。
“她现在看,以后看,有什么不一样吗?你不要一个手电筒光照别人,你自己就没有缺点错误?你开口就骂,哪有一点文明礼貌?你在这里大喊大叫,就不影响其他房客的休息?嗯?”他的语气也开始严厉起来,“喂,你是哪个单位的?”
“不管是哪个单位的,对不关心群众疾苦的人,都有权利说话!”
“关心群众,服务群众,这都没有错。但搞社会主义也不是请客吃饭。走一趟夜路就不行?淋几滴雨就会死人?那还谈什么大干快上?噢?当年红军爬雪山过草地,比你现在要辛苦几百倍,明不明白?”
老人冷笑了一声,“亏你说得出!亏你还晓得天下有红军!你说这些,你不脸红,我都要脸红了!”
“什么意思?”中年人被激怒了,“好哇!你这个老家伙,给脸不要脸,影响旅客睡眠,扰乱社会秩序,以为青江铺没王法了是吧?好,有问题到民兵小分队去解决,不要在这里胡搅蛮缠!”他随即摇起了电话机……不一会儿工夫,两个戴袖章的民兵就出现在值班室前,其中一个上前拍拍老人的肩:“走吧!老实点!跟我们走!”
风云突变的这一串事态,使还未出门的几位民工大为震惊。“不能走!哪里这样不讲理?”“动不动就抓人,凭什么?”他们吼叫起来,有的护住老人,有的拦住民兵,双方开始揪扯和推攘。老人拨开他们的手,淡淡地说:“不要紧,不要紧的,我倒还真想去走一遭,看他们能把我怎么办。”说完把军用雨衣往身后一搭,不紧不慢地朝外走了。
人们散了,旅社的弹簧门把最后一个人影推出门外。女服务员嚼了口零食,喝了口热茶,哼着小调再次翻看那色彩艳丽的花布料,对着镜子在自己身上比量……忽然,电话铃声急促地响起来。人们事后将知道,这是刚才在站台上与老人分手的那少年打来的。“……旅社吗?我有急事找人。我是谁?我是地委办公室小张!我要请地委书记常青山接电话……”
“你打错地方了吧?”
“没错,没错,常书记刚才到你们那里去了。”
“我怎么没看见?”女服务员有点糊涂:“……什么?什么?五十来岁左右?戴两只袖套?随身带了一件军用雨衣?……”
她突然想起什么,手忙脚乱地丢掉话筒,去翻看那红皮的意见簿,只见老人刚才写的那一页上,有怵目惊心的两行大字:“态度冷若寒冰,心中没有群众。必须认真整顿,打掉邪气歪风!”下面的署名正是——
妈呀,书记!还地委书记!是个不小的官吧?她一阵风奔出大门,直奔民兵小分队队部,远远看见那里灯火通明,中年人还在对常青山拍桌子大声训斥:“你还不认错?好哇!茅坑里的石头,要同老子来斗法?如今大治之年,就是要整直你们这些人的骨头!让你晓得天有好高地有好厚!我一看你这样子,就知道你来历可疑,不会是什么好鸟。是混进民工队伍里的不法分子吧?来,你们给我搜……”
服务员暗暗叫苦,一步撞开门,上气不接下气地把中年人拖到门外:“吴党委,错,错了!……”
“什么错了?”
“他,他是书记……”
“你胡说什么?”
“真是书记,你看!”
中年人看一眼意见簿,笑着挥挥手:“大惊小怪,同名同姓的多着呢!”
“不对!他,他真是呵……”服务员把小张来电话的事一说,中年人呆了片刻,啊呀一声差点摔倒在地,急得又是搓手又是跺脚,真希望眼下是一场噩梦。但眼下的一切明明不是梦。你看,那被自己当作不法分子的老头,不还真真切切坐在那里吗?抽了自己一耳光,不明明白白地感觉到痛吗?他愣了一下,飞步返回门内,满脸堆笑地大声说:“哎呀呀!真是天大的误会!天大的误会!大水冲了龙王庙,只怪我有眼无珠。您就是地委常书记吗?……我,我犯了大错误,原则性的、不可挽回的立场错误!……”
书记淡淡地一笑,“审,接着审呵。不是要搜身吗?”
“开玩笑了。我不知道是您。对不起,这事只怪我。我的政治思想觉悟太低了,今天给党的工作造成了令人痛心的巨大损失……”
“吴党委,不要给自己上纲上线了。我有个要求……”
“常书记,您不要这么叫,还是……叫我吴伟昌吧。”
“叫吴伟昌就行?”
“对对,叫吴伟昌。叫小吴,叫吴矮子,也行。”
“好,吴伟昌同志,你是区委干部吗?……哦,还是在家值班领导?那好,请你把镇上各单位的电话叫通,我要开个电话会,行不行?”
“可以,当然可以!噢,常书记!我这就去安排。”
正在这时,一辆绿色吉普车风驰电掣般驶来,停在门外。刚才来电话的那位小张一跳下车就大喊:“乱弹琴!你们把老常搞到哪里去了?老常同志——”
“在这里呢。”常青山吸了口烟,不慌不忙迎出门,“小张,车子怎么来了?”
“给民工送慰问品来了。”
“来得正好。你赶快跟车出去,看路上有多少冒雨赶路民工。如果看见了,就请他们回来,我们来安排住宿。”
“是!”小张跳上吉普车远去,临走时瞪了吴伟昌一眼。
整个青江铺沸腾起来了。一个紧急电话会议以后,一些有条件的工厂、学校、商店、机关等都成了临时接待站,到处都在铺稻草,煮姜汤,升炉火,煎面饼。小张把一些冒雨赶路的民工追回来了。真是巧得很,这些民工们刚进屋,屋外便哗哗哗下起了更大的雨。“天!多亏老常来这一招!”一个后生民工望望天,吐吐舌头,对正在分发馒头的小张说:“老常呢?今天他一路上帮我们挑锅,我还以为他是食堂管理员呢。”
小张四下张望:“是呀,他到哪里去了?”
小张最后在旅社找到了老常。原来,旅社有个大食堂,可以开地铺,但没有稻草,常青山刚才带着几个区干部到镇上搬运稻草,刚好碰上大雨,差点淋成了落汤鸡。他眼下正在一堆柴火边烘衣。
吴伟昌送上一条毛巾,“青山同志,你这怎么行呢?你有病啊!有很多大事要办呵!快去休息吧,我的房子已经腾给你了,鸡蛋面也准备好了……”
老人指指地下:“我就睡在这里好。”
“哦。那,那也行,我去送床被子来。”
吴伟昌尴尬地走了。尽管他没有回头,但他分明听到了身后一阵轻蔑的笑声。
夜,更深了。常青山和小张合盖了一床被,身贴身,肩抵肩,热乎乎地挤在地铺上睡觉。不知什么时候,大地铺上鼾声四起,还有人在磨牙或者说梦话,老常却又点燃了一支烟。渐渐,连小张也迷迷糊糊发出鼾声了,但伸手不见五指的这个深夜里,一颗孤零零的烟头还在亮着,亮着,亮着……
  某兵种程副司令员讲过这样一个故事:
一九三四年,我在红军里当连长。
这一年,我们独立师在沙寨一仗,吃掉了老蒋从湖北调来的一个旅。但那一仗打得好苦。敌人装备好,背的汉阳造,子弹都是满袋满袋的,大骡子还驮着迫击炮。但我们还是把他们一切为三,一块一块骨头啃下来。到最后,他们的旅长赵汉生带着几十个人,收缩在村子里放枪。当时我暴躁地喊:“今天不把姓赵的拍死,老子的脑壳就给他垫屁股啦!冲呵!”
入夜,最后一个火力点总算被我们拔掉。一个冲锋,战斗稀里哗啦解决了。我们获得了一批枪炮,但几乎没有弹药。可见他们已经打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赵汉生来不及自杀,束手就擒,被五花大绑送来师部。他个头高,长腿长腰,还有一张长长的马脸,帽子没有了,长发上有血和泥巴,大概是从尸体堆中拖出来的。他眼镜片在松明火把下熠熠发光,黑皮鞋掉了一只,走起路来一跛一跛。
如果不是他心狠手辣,我们不会死伤惨重的。战士们收尸时哇哇地哭,一见仇人分外眼红,一齐喊打喊杀。我也怒火冲天分开众人抢上前去,揪住他胸口就煽耳光。“龟孙子,你害得我们攻了一天一夜,你他娘的再打呀!”
他嘴角流血了,晃着眼镜大声抗议:“士可杀,不可辱!”
“杀?老子不敢杀?”
为罗排长报仇为刘大嘴报仇为小结巴报仇哇……战士们围在我身边,哭喊成一片。我将大刀片子唰的一下抽了出来。但手被另一只干瘦的手抓住了,这是师长罗东的。师长光着脑袋,穿着半短的裤,端着竹烟管,身上也是血呵泥的。
“血债血还,不过杀俘虏算什么?”他把我喝退一旁,“他姓赵的从湖北跑来,算是稀客么,怎么非礼相待?”
赵汉生哼一声,脑壳扭到一边不说话。
罗师长把他打量一番:“不服输?”
“输?”对方嘴唇闭得紧紧的,眼镜后射出冷冷的光,“哼!”
“你不是党国的常胜将军吗?”
“这一仗不是被你们打输的,是被我们自己人打败的!”
他的意思我知道,这是责怪敌曹祖荫旅没有及时配合。曹祖荫是属于湘系,与鄂系素有不和,这次一直按兵不动,隔岸观火,让我们放心包了饺子。
师长笑了,“好哇,吃了败仗怨天尤人,可以理解。好在往后日子还长,我们慢慢看,慢慢看。”说完挥挥竹烟管,要我们把他押下去。
我疑惑地问:“不杀他?”
师长说:“不杀。”
赵汉生高兴了:“那好,你们放我回去,我赵某一定以礼报答。如果你们眼下需要钱粮和药品的话……”
师长说:“我们不稀罕。”
“那么,大军围剿在即,你们已插翅难逃。要不要我回去替你们说说情,恕你们叛逆之罪,给一条出路?”
师长紧紧盯住他,目光逐渐变得严厉。“败军之将,阶下之囚,还有脸说大话?你也是读书人,可知道天下有廉耻二字?你们恃强欺弱,苛捐杂税,为非作歹,恶贯满盈,还说我们有罪?你们把一个好生生的中国糟蹋得不成样子,准备恕谁的罪?俗话说得好,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时候一到,一切都报。人民要审判你们这批罪人!”
这时周围闪着一双双愤怒的眼睛,战士们挡住了去路。吵嚷声、哭闹声、刀枪碰击声,好像要把整个屋子胀破。
“不能留着这团毒,杀!不杀不平民愤!”
“为死去的兄弟们报仇哇!”
“取了他的狗头祭坟呀!”
师长伸开双臂,好不容易拦住大家,又靠着警卫员和参谋们帮忙,才拉开一条通道,使赵汉生没有变成一团肉泥。他在混乱之中也免不了挨了几记乱拳。待赵汉生踉踉跄跄地走远,师长揉着自己的肩背,瞪了大家一眼:“俘虏政策呢?都还给我了?回去!干部领头,把本本再读两遍!”他又指着我的鼻子,“赵汉生由你负责。他少了一根汗毛,我拿你是问!”
我叽叽咕咕,虽有意见但没敢高声。
以后一段时间,赵汉生就由我们特务连收押看管。
他这个人很怪。每天早上天不亮就起床,一个人在牢房里出操,立正,向右转,正步走,手脚抽筋似地扯得笔直,走到窗前咔地来一个立正,然后又向后一转,咣咣咣地正步走回来。原地跑步,俯卧撑,打拳,也是他经常有的节目,闹腾得自己一身汗水淋淋。接下来,他久久地盘腿闭目,叽哩咕噜胡言乱语。
我以为他癫了,忙去告诉罗师长,说这个人留着也没用。师长觉得奇怪,跟着我到牢房窗口听了一阵。
“没什么,他在背总理遗训。”
“不是念经念咒么?好多之夫也者。”
“那是背唐诗。”
“唐诗?”
“是呵,俗话说: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做诗也会吟……”师长解释了一下什么叫唐诗,然后自己也哼了几句,声调忽高忽低倒也滑稽。我知道,他读过不少书,行军时行李一小卷书倒几大堆,大家都说他有孔明之才。
我有了主意,“我们连正少个文书师爷,留了他也好。”
“师爷?大材小用吧?他洋墨水都喝过的。你晓得什么!”师长说完,因为有事就匆匆走了。
师长刚走,我身后传来怯生生的声音:“长官……”赵汉生一张白脸探出了窗口。“请问,刚才是谁在此吟诗?”
“我们师长。”
“罗东?”
“你也叫他的大名?大胆!你该叫他罗大爷。要不是他,你就是有九条命,也早就成了孤魂野鬼。”
他没与我计较,只是轻轻哦了一声,摇摇头,“可惜呀。当年在广州,我拜读过他的文章。北伐时攻打岳州,他还率部为我解过围。他可是个文武双全出类拔萃的将才……”他盯着师长远去的那身带补丁的军装,叹了口气。
我记得一个私塾先生对我说过:有几本古书如《水浒》和《三国》,讲的都是用兵打仗的事,为兵家必读之书。我寻思,赵汉生既然背得遗训吟得唐诗,想必《三国》《水浒》也是懂的,何不叫他把肚子里的存货也通通缴出来,让我程拐子也长长见识? 当晚,擦完枪,查完哨,没事了,我扯两皮旱烟叶,提一条板凳,踢开了牢房门。
他扶扶眼镜,看清是我,上前来欠了欠身子,“贵军优待俘虏,为我疗伤治病,本人……深表感激。”
我挥挥手要他坐下,自己把板凳一放,屁股坐一头,两脚踏一头,也坐好了。
他以为我是来提审,静静地等待着。
我卷着烟丝,“你读过那本水什么……《水浒》吧?”
没有回音。
“问你!读过没有?”
“哦……当然……”
“那好,今天给我讲一段。”
“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要你讲,你就讲。选好听的来一段,我想听。”
他脸上有哭笑不得的神情。犹疑了好半天,大概是感激我们的优待,自己也有点闲得无聊,响亮地清了一下嗓子,终于用缓慢平静的腔调开讲。“你是真要听《水浒》?你连《水浒》也没听过?唉,可怜……”这一夜,他讲了宋江三打祝家庄。我听得出神,两皮旱烟叶很快就烧光了。哨兵也听得眉飞色舞,一不留神,竟给反动军官鼓掌。
接下去几个晚上,他绘声绘色讲了鲁智深三拳打死镇关西和大闹五台山,讲了豹子头林冲误入白虎堂,刺配沧州道,火烧草料场,风雪山神庙,雪夜奔梁山等等。好些战士加入了听众队伍,兴致勃勃地听上了瘾,有时还真把他当成了说书先生,有烟分他一撮,有水分他半碗。发现小土房里太热了,有人殷勤地上前给他摇蒲扇。他有时也摆摆架子,比方讲到什么诗文,就说:“这个你们反正不懂,不说了。”
当然,我们没忘记他是俘虏,遇到白天行军,还是一根绳子把他五花大绑。从他嘴里,我们慢慢知道他父亲是个教书匠,受一个大恶霸的欺,打官司倾家荡产,结果是父亲气得吐血伸了腿。他十五岁就闯荡江湖习武从军,后来在和军阀张作霖手下作战勇敢,步步提升,从士兵提到营长,还到德国进了炮兵学院。回国时他遇到北伐战争,投身国民革命军旗下,从广州打到河南,还到过张家口和内蒙古,见识过那种“早穿皮袄午穿纱,晚围火炉吃西瓜”的草原日子。因为这些经历,他见多识广,带兵较为有方,对各种洋炮更是了如指掌。几个参加了红军的俘虏兵还告诉我们:这个赵旅长在军中不嫖不赌,爱护下属,有一次发现军需官贪污,下令把那家伙痛打了一百军棍。
听了这些事,我觉得他与我们也没什么太多的不同,对他的恶感稍有缓解。何况师长向我打过招呼,说这家伙是个炮兵专家,在敌军中又很有影响,不管从战略还是战术的角度考虑,争取他投诚,对红军有好处。
一天,我等他讲完林冲的故事,笑着问他:“赵先生,你看那林冲如何?”
“林冲?”
“你说他算不算一条好汉?”
“好汉,当然。有仁有义,智勇双全,八十万禁军教头,天下能数得出几人?”
“那你怎么不学学他?”
“学林冲?”
“是呀。”我拍拍胸,“你看看,我们就是梁山泊,你就是落难的林冲,懂不懂?你反正到哪里都是吃粮,就入了吧!”
旁边的战士们也热情规劝:
“对对,入了吧。”
“入吧,我们红军官兵一致,日子快活。”
“你教我们打炮,我们一定天天请你吃肉喝酒。”
他立即恢复了旅长那种不可侵犯的架子。“不不,三军可以夺帅,匹夫不可夺志。我是民国军人,总理的信徒,信仰三民主义,岂能背叛党国不仁不义?其实,我看你们也不大像泼皮刁民,品质都还纯正,为何要落草为匪?我劝你们……”
“放屁!”我一把揪住他胸口,“你叫化子坐上席呵?倒来算计我们了?”
他不吭声,大概知道与我争不清楚。
我强迫他:“你入不入?”
“敬酒不吃吃罚酒,就不怕老子动大刑?”
“何不快快动手?不成功,便成仁,我赵某早已置生死于度外。”
望着他那张白脸和那副眼镜,我真想一拳打出个水陆道场,但总算记起了俘虏政策,还是忍住,没动粗。战士们围着他也没敢打,只是晃拳头,瞪眼睛,吐唾沫,扎扎实实把他骂了一顿。
这一天,书场自然是不欢而散的。第二天晚上,闲得无聊的时候,有些战士又在议论:“不知那林冲上了梁山后,后事如何?”“那个白衣秀士王伦恐怕容不下他吧?”……我知道他们还想去听一段。其实我心也是痒痒的,一直为林冲的下场捏了把汗。但我一刀把个树蔸劈成两半:“那个四眼狗——不要去找他!”
进入洪家堡的时候,战士们一只只粮袋都见底了。看到两个兄弟已经饿晕,我心急火燎,一拔枪就带着大家去找粮食。
这就发生了所谓抢粮事件。其实,说抢真冤枉。我们在一些寨子里筹粮,都是给了光洋的,只是稍微勉强了一点,动作和语气粗鲁一些。有人踢破了老百姓的门,吓得一位女人当场晕倒——我是后来听说的。我还得强调:只是晕倒,没有死,没伤皮肉。
师长闻讯骑马赶来,脸色铁青,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一下马就命令紧急集合。
全连在集合号声中排成了队列,一看师长那脸色,就知道大事不妙,来者不善,一个个都是屏声敛气的。
师长两手一叉腰:“谁去抢了粮,给我站出来!”
我和手下人都没有动。师长冷笑一声,盯住我的脸,“做了事不敢认账,什么好汉?你这个连长当得不错么。”
我急急地分辩:“报告师长,我们给了钱的,不算抢!”
“胡说!明火执仗,破门入室,不由分说,还不是抢?是不是还要杀人放火?”
我委屈地大喊:“揭不开锅了,你要我这个连长怎么当?”
“当不了就说当不了。要当,你就给我正正派派地当。我要的是红军连长,不是山大王,土匪头!”他朝其他人看了一眼,又追查另一件事:“谁在天主堂前拉屎?说!”
大家交头接耳。我记起来了,我是拉过一泡屎,在一个破竹棚前面,但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不觉得它是什么洋庙,更不相信这会冒犯老百姓。
听我解释事情经过,师长更冒火,“你混胀不混胀?连自己的屁股都管不住,还带得了什么兵?来人!下他的枪!”
战士们本想笑,一见这情形都咬住了舌头,脸色全变了。
不容我分辨,我被推进禁闭室,看样子连长是当不成了,以后能不能混个伙头军还说不定。更气人的是,我与赵汉生居然关在一起,真是人不人鬼不鬼,天道不公呵。我确实是没本事筹粮,但那又怎么样?我不会像三连长、八连长他们那样眼观四路耳听八方诡计多端口惹悬河,但老子身上至少有六处伤吧,跟他罗东鞍前马后指东打西没讲过价钱吧,怎么到头来连一泡屎都不值?
我在牢房里叉着腰不停地叫骂,骂他罗东的娘,骂他翻脸不认人。赵汉生很奇怪,扶扶眼镜上前来问是怎么回事。见我懒得理睬,又缩回墙角不再言语。
大概是三更过后,月亮冒出东山,月光浓浓地飘流在山谷中,照得房门口两块破瓷片发亮。四周很静,只有墙缝里的小蛐蛐高一声低一声地叫唤。我睡得正香,突然被摇醒了,睁眼一看,迷糊中看见一张长脸,还有眼镜片被月光映出光点。
“兄弟,醒一醒……”赵汉生显得很兴奋。
我翻了个身,不想理他。
“长官,我有话同你说。”
“有屁快放。”
他做了个示意轻声的动作,小心选择字句:“你是堂堂红军长官,为了弟兄们吃饭,竟然横遭禁罚,大祸临头,真是好心不得好报呵。”
“关你什么事?”
“我看着都愤愤不平。你也是七尺汉子一条,难道就这样老老实实逆来顺受?”
“老实?我程拐子天不怕地不怕,把我惹急了,阎王老子都不认。怕他个鸟!等老子睡足了再说。”
“宁折不弯,好,大丈夫气概!”他观察着周围的动静,“不过,依赵某之见,军法如山,六亲不认,你这次不死也要脱层皮,闹有什么用?”
“那又如何?”
  “俗话说,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山不转水转,退一步海阔天高。”
“你什么意思?”
“只要你同意,我们今晚就可以……”
他更加兴奋,比比划划解释起来:“两个人合作,事情就好办。这墙我看过了,是土砖墙,尿湿一下,就可以用指头挖穿。你知道哨位,知道口令,熟悉附近的地形和情况,眼睛又比我好。引个路,怎么样?至于我们出去以后,有上下两策:其下,你我井水不犯河水,各奔前程;其上,你可屈随我赵某。汉生不才,但素来重情重义,决不会亏待你。”
我现在才明白是怎么回事。
他把头凑得更近:“你仔细想想吧……”
我一耳光把他打得飞了出去,在墙角里稀里哗啦,大概眼镜也不知去了哪里。“狗杂种,冤枉主意打到你爷爷头上来了?我能往哪里去?能往哪里去?我程拐子一家八口被还乡团杀了七口,上无片瓦下无寸土,连讨饭都没个碗,要死也没个坟,我不跟着红军,还有什么活路?”
我不记得还骂了些什么,只记得我扑过去骑在他背上,两只拳头擂鼓一般,把他一顿痛打猛捶,一边打还一边骂:“我看你跑,看你跑,看你不老实……”直打得满屋的稻草须乱飞,打得哨兵慌慌地跑来拉动枪栓。三班长老吴的头探进来。
我跳起来喝道:“这家伙想跑,去,拿绳子来!”
老吴还是习惯把我当连长,大声答:“是!”
一根棕索很快拿来了,把垂头丧气的赵汉生捆成个粽子样。一切平静后,我睡意全无,索性一屁股坐在一边,吸着老吴拿给我的旱烟,盯着他直出粗气。他缩在对面墙角里,也呼哧呼哧出粗气。窗外有一块月光投进来。我恨恨地冲他哼一声,他也恨恨地朝我哼一声,那样子就是两只斗鸡。
不知什么时候,耳边有了鸡叫声,天已粉粉亮。我准备外出检查早操,一摸枪,发现胯边空荡荡,才记起自己的处境。没办法,我叹了口气,挠耳挠腮,只能盘起腿来发呆,听着远处出操战士的口令声和唱歌声,更是心里猫抓似的。我终于冲着赵汉生发话:“来,讲一段,那个宋江最后到底是如何落草的?”
他没有说话。
“你他娘的装什么蒜?我昨晚又没打伤你。你嘴都不能张了?”
他还是不说话,两眼死死地盯着地,像要用目光在那里挖个洞。
师长来了。看来这一段的筹粮和招兵把他累得很惨,他须发并茂,声音嘶哑,眼里布满血丝,四十来岁的人看上去已是个老大爷。
他提着一个装象棋的布袋,来到小土屋的门口,让哨兵开了门。“赵先生这些天委屈了,我们吃糠菜,没法给你白米饭。等条件好了,我请你下馆子。”
赵汉生受宠若惊:“不敢不敢。”
“今天想不想走盘棋?”
“你怎么知道我会下棋?”
“你公文包里不是有棋么?……”师长与赵汉生说到棋,说到什么棋谱,说到什么侯先生,似乎是双方都熟悉的人,越说气氛越轻松了。
看着他们兴冲冲地在地坪里靠石磨盘坐下,叭叭叭摆开棋局,我十分不快,忍不住插进去嘟哝:“师长……”
师长懒得看我,“听说你还要闹。闹吧,闹吧,我耳朵正闲着。”
我结结巴巴地说:“报告师长,我哪敢同你闹?我都想通了,我是不该去抢粮,不该乱拉屎。这些都怪我野性子没改。师长,你大人大量,行行好。”
“真是这样想的?”
“菩萨面前不烧假香。我晓得,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是命根子,老百姓是我们天和地……”我把师长平时教我们的那一套搬出来,有三没四地说了一通,反正是要哄他高兴。“这些都是你说的,句句在理,句句是真经,都在我心头刻了字。”
“看不出呀,一张嘴巴还变乖巧了。”
“不是乖巧,是心服口服。师长,我以前嫌这些条条多,记不住,但我现在已经背得滚瓜烂熟,下辈子也忘不了。”
赵汉生笑着看了我一眼,“你们这位兄弟虽是个粗人,对贵军倒是忠心耿耿。可见先生治军有方呵。”
师长冲着他一笑,“他昨天痛打你一顿,你不生气?”
“义士各为其主么,不打倒是不义了。就凭他这一顿拳脚,要是在我的手下,我不但不会罚他,还会给他记功。”
“你这是为他说情?”
“身为俘虏,哪有资格说情?说说而已,说说而已。”
“好,”师长显得高兴了,盯了我一眼,“看来你们不打不相识。今天呢,我给赵先生一个面子,放你一马,处罚暂免,责令你戴罪立功,怎么样?”见我眉开眼笑跳了起来,又大声喝住:“臭麻子,你把人家的眼镜打坏了,不去想个办法?”
没想到师长还记着这件小事。这一天,我夹紧尾巴做人,去一些老百姓家登门道歉,帮他们又是挑水又是砍柴,取得了他们的谅解。回头靠镇上一位教书先生相助,给赵汉生找来一付新眼镜,大体上适合他的近视眼。我去送眼镜的时候,见师长与他杀得兴起,不过话题似乎与象棋没什么关系。
师长说:“你们口口声声奉行三民主义,口口声声要剿匪安民,事实不是很清楚吗?谁在安民?谁在祸民?”
赵汉生脸色微红地分辩:“国军中确有害群之马。鄙人对有些地方政府的腐朽无能和风纪败坏,也一直痛心疾首。”
师长说:“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一个军人应以人民利益为重,以国家前途为重,不然就是军阀,就是盲人瞎马。中国的志士仁人从来都胸怀天下,仁义之师从来都是顺从民意除奸革弊。你自命为总理信徒,岂能不明辨是非服从真理?”
赵汉生这一回没有言语。
师长一个卧槽马和沉底炮,赢了最后一盘,三打两胜,然后休战。临走前,他叫来警卫员,取来一包卤水豆干和两块肥皂给赵汉生,看来是事先准备的。我看得出,赵汉生在接下这些物品的时候,眼里隐隐透出慌乱和感动。
从这一天起,大概是他与师长有了棋友交情,大概他还想表示一下对红军优待俘虏的感谢,他就成了我们的炮兵教官。用他的话来说,军人以武会友,英雄相惜,是不怕对手武艺高强的。我们都叫他“赵教官”,不再叫“四眼狗”、“眼镜鬼”、“狗旅长”。但他有些口白习惯改不了,一说到红军还是“共匪”,一说到老蒋还是“总统”,常常引来我们的争辩和叫骂。训练不得不中断,于是吵一架,学一阵,再吵一架,再学一阵。他在教学时也过于严厉,见谁偷工减料或心猿意马,不是皮鞋踢就是柳条抽,有时甚至一个拳头捶过来,打在哪里是哪里。战士们哪受得了这一套?什么水平、公尺、夹角、抛物线,本就啰嗦得大家舌头打结,心里发毛,看着他一身黄呢子将官服更觉戳眼,有时火气一冒,几句话不上板,一个枪口就顶住他的胸膛。
“闹什么闹?”我对战士们大声喝斥:“尊师之礼都没有了?有本事就学出个神炮手,将来一炮端掉他的指挥所,那才算本事!”
“连长,他娘的打人!”
“你这笨手笨脚的样子,比大肚婆还不如。我看该打!”
“他一个国民党凶什么凶?”
“他现在是教官!”
“教官又怎么的?”
“没听说吗?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打了几下算什么?”
战士们看我一眼,翻翻白眼,忍气吞声地散了,回到各自的位置上继续舌头打结,咕叨着什么夹角和抛物线。
队伍来到了石家峒。这里是个石山沟,有几个土家族和汉族杂居的破寨子。政府军想困死红军,大搞无人区,把这里的井填了,把粮食和牛羊抢走了,还烧了好多房子。加上秋旱,四面望去,莫说是庄稼,就是草木也稀稀拉拉,真是个鸟不拉屎的穷地方。
刚到这里时,我们看见一些废墟在冒烟,一些孤儿寡妇披麻戴孝在新坟前面捶胸顿足哭天喊地。他们并不了解红军,一见这么多枪兵来了,眼里就透出恐惧,纷纷四处逃散,躲进一些残存的房子,吱吱呀呀关紧了门。我们去敲门借门板、借稻草、借水桶以及打听水源,宣传解释了好半天,但口水讲干了也不顶用,战士们都无功而返。
睡在露天里怕下雨。但现在我们倒是求雨而不得,因为最大的困难不是没地方躲雨,而是没水喝。井被填了,塘里也干了,我们找到五六里路外一个小石洞,才在洞里找到一片青苔,一股清凉的细流。嘀嘀嗒嗒接上半天,接满一桶水,可以让大家稍微打湿一下喉咙,免得那里干得冒烟。
这一天,队伍又转移到另一个山头,避开敌人的锋芒。中午时分,炮弹嗖嗖嗖地从头顶飞过,零零落落砸在山上。敌人在山下不敢轻易上山,就胡乱放炮壮胆。战士们对德国山炮有些熟悉了,也知道夹角和抛物线了,不但不再乱叫乱跑,还嘻嘻哈哈取笑赵教官:“喂,老师,这也是你训练出来的兵?不怎么样呵。要给老百姓耕地?”或者说:“看见我们要吃饭了就放礼炮,也太客气了。”赵汉生也觉得自己很没面子,横眼看着山下,骂骂咧咧的。最后看到一发炮弹落到后山去闷响了一声,忍不住跳出掩体冲着山下大骂:“混蛋!五十八师的,饭桶呵?拉屎也不能这样拉吧——”
要不是有人冲上去把他拉下来,说不定他就成为冷枪目标了。
回到掩体里,他把白手套脱下来狠狠一摔,还在怒气冲冲地喊话:“秦矮子你白吃饭呵?带的什么兵?把我的脸都丢尽啦……”
他是说敌五十八师的师长,他的一个军校同学。
我们的笑声戛然而止。原来又有几颗炮弹砸来,在附近几栋老百姓的吊脚楼后爆炸,噼噼噗噗地引起了大火。秋旱季节,木墙板像油浸过似的,一点就着,一烧就旺,加上风一鼓,很快就成了一片火海。孩子的哭声和大人们惊慌的求救声刺心地传出,整个山寨刹那间变成了地狱,烟子呛得大家又咳又流泪。
战士们奉命去救火。一部分去断火路,保住牛舍和其它吊脚楼。另一部分进入火场救人。有的脱下衣服扑打,有的用树枝扑打,但不论是用什么,由于火温太高,这些东西很快也燃成了火团,以火扑火,不起什么作用。烧塌了的梁木一根根垮下来,封住了门道。但火那边还有老人或孩子的叫声,情况十分危急。
我大声喊:“要水,要水!听到没有”
不知是谁回答我:“报告连长,井都填完啦!”
“炊事班有水!”
炊事班那里确实有水,但那几桶水是战士们从几里路之外背来的,是一滴滴从岩石下接来的,是冒着敌方的枪炮拿一条命换来的。几个战士冲到那里,突然想到什么,谁都不敢下手,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脸都白了。我后来见那里老是没动静,赶到那里一看,看到的就是这种面面相觑。
“为什么不动手?”我气冲冲地问。
“连长,就这一点点水了。”
“救人要紧!”
“我们自己喝什么?”
“再去背!”
“敌人已经把山道封锁了。”
“那就喝尿!喝血!”
一定是我的震怒惊天动地,把他们的犹豫一扫而光。他们醒过来似的,重新有了动作。有的把树枝或衣服在水里打湿,有的用水把被子或蓑衣淋湿,在自己的头发上拍点水,然后嗷嗷大叫着再入火场。有一锅水已经烧热,煮着一些菜叶,因此有的人冲向火场时,头上或肩上还粘着零星菜叶——赵汉生从我面前闪过的时候,正是这番模样。
  扑灭明火已是黄昏时分。我们身疲力乏,口渴难耐,喉腔里冒火,但只能从土里刨出些草根什么的,塞到嘴里嚼巴嚼巴。幸好老百姓看着我们脸上的烟灰,闻到我们衣上的焦糊味,不忍心地眼泪花花,纷纷从家里搬出瓦罐或木桶,倒出了他们各自深藏的存水,让我们好歹喝上两口,不至于真去喝尿。他们还拿出鸡蛋、腌菜、玉米棒什么的,往战士们的手里塞。有一个女人,见到每一个战士都倒地下拜。
敌人的炮声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四周静得出奇。突然,有一个战士来报告,说赵汉生刚才趁混乱逃跑,幸好被哨兵发现,给抓了回来。
我见到他的时候,发现他被五花大绑在一棵大树下,嘴边有血迹,身上和头发上全是尘土,国军领章也被扒掉了一只。
“选了个好时机呵?”我冲着他冷笑。
他横了我一眼,吐出一口带血的泡沫。
“你还客气,没打算把大炮也带着跑?”
他狠狠地又啐了一口。
“你硬要走,就好好地走么。等你把徒弟都带出来了,我去同师长说个情,好酒好肉给你送行。大家好聚好散,将来战场上再交手,也有个面子礼数不是?”
“我没有跑!”他大吼一声。
“那就怪了,他们抓的是你的影子,还是你的魂?”
“你不要来问我。”
“这事也用不着问。”
他冷笑一声,“好一个仁义之师,我看不过是乌合之众,黑白颠倒,指鹿为马,我赵汉生瞎了眼啦……”
我听出来这话中有话。看着他被士兵们押走,脑子里还总是冒出他这几句,还有他参加救火时大步往前冲的身影……这些事情连不起来,看来还别有文章。
晚上,我想了想,来到他的拘押地,打算找他问个究竟。开始他气不打一处来,并不愿意说。见我态度诚恳,给他倒茶水,给他卷旱烟,才忍不住吐露出三言两语。事情大概是这样的,他救火以后去树林里方便,发现那里有两个战士用枪顶住一个本村女人,从对方身上搜出两个金手镯,往自己的衣袋里塞。他当时十分震惊,说你们也是红军,怎么能这样?这就惹恼了行劫者。他们朝赵汉生啐了一口:“妈妈的,你这家伙也来管闲事?”见赵汉生不服,态度就更凶狠了:“你一个国民党军阀,发了好多财,双手尽是血,不撒泡尿自己照照?妈妈的还有资格来训老子!”说完抓住他好一顿拳打脚踢。更要命的是,他们的打骂声引来更多人,但红军都相信自己弟兄的话,不相信他的话,一听他要逃跑下山,真把他当逃犯捆绑,免不了还在他身上练了一番拳脚。
没等赵汉生说完,我脑子已经大了:“你胡说!”
他全身一震。
“你他娘的造谣,抹黑我的弟兄?”
“这是事实!”他脸色变得灰白。
“是事实也不能胡说。你屁股上有屎,手上有革命者的血,弟兄们骂你几句又怎么样?打你几下又怎么样?他们不相信你这个国民党军官的话,是因为你们从来不说真话,从来都没干好事。他们凭什么要相信你?凭什么?你们自己挖井自己跳,自己挖坟自己钻,到头来有什么好冤的?”
我来回踱了两步,一把拖住他就走。
“到哪里去?”
“去!给我认出那两个混蛋!”
事情还真像赵汉生说的那样。特务连的两个贵州兵确实是趁火打劫,这有藏在他们被子里的金镯子为证。我从他们那里还找出了烟土和光洋。据事后调查和当事人供述,他们以前抽鸦片太多,毒瘾一上来就猴急猴急,没烟土钱不行。更可恶的是,其中一个姓熊的家伙**太骚,不久前还强奸一位女子,逼得对方寻了短,实属民愤极大罪不可赦。他捞钱也是为封住女方家人的嘴。
姓熊的倒是打仗的能手,人虽瘦小,但比猴子还灵活,每次端掉敌人火力点都是无坚不摧,还曾经一个人接连砍翻九个白军,把刀片子都砍卷了刃。我在沙寨能捡回一条命,也搭伴这小子手脚快,把一个我身边冒烟的手榴弹捡起来扔远了。
念及这些战功,在公开宣判的军民大会上,我解下他手上的绳子,拍拍他的肩膀,敬了他一大碗谷酒。“兄弟,对不起了。”
“连长,是我没脸,对不起你,对不起弟兄们。”
“今天我得送你上路。”
“我不是个东西,让三连、八连、五连、六连都看我们特务连的笑话了。”
“你不要怨大哥心狠。”
他一饮而尽,笑了笑,“罪有应得,罪有应得,你不欠我的。”
“我们给你父母捎去了十块光洋。你还有什么后事?还有什么话要说?”
“没什么要说,只想道一声谢。连长,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我来世再报,再来为兄弟们来扛炸药,炸碉堡,打前锋。”
“我程麻子要是命大,十八年后一定等你。”
“你们一定要等着我,千万要等着我。不管你们到了哪里,我会来找的……”
战士行列里已有了抽泣声,有的还抢上前来,给姓熊的叭叭叭叩头。赵汉生慌慌地赶来,抓往我的手说:“请容我……说一句。这位兄弟罪不至死吧?他贪财好色,有种种不是,但大家都说他作战勇猛,何不让他戴罪立功?你们不会是因为我……”
姓熊的打断他:“不要说了。赵先生,砍掉脑袋碗大个疤,算什么呢?我这个人性子邪,早晚有这么一天,能活到今天已是大福。”
赵汉生眼镜片后有了泪花:“兄弟,我不知道贵军的规矩。早知如此,早知如此,我也不会……”
“杀一儆百,有什么稀奇呵?金字招牌的特务连,特务连!你还以为这里是你们白军?”姓熊的说完哈哈大笑,朝赵汉生挤挤眼睛,肩膀撞了一下,算是道歉与和解,然后不待我发令,大吼了三声嗨嗨嗨,朝法场大步而去。我远远地还听他丢来一句:“弟兄们,后会有期呵——”
“壮士也,壮士也……”赵汉生看着他的背影,不知如何是好。
一声沉闷的枪声远远传来。
场上寂静一片,大家心里都割了一刀,有些不好受。几个受害的老百姓终于呜呜哭起来,哭声似乎是感激,也杂有别的什么情感。本来应该喊一阵口号的,但大家没有喊。本来要请受害者家属上台讲话的,但他们也没有讲。我只是抹了把眼泪,代表连部再次强调了人民军队铁的纪律,希望战士们以熊某为教训,不可居功自傲,不可胆大妄为,一定要当好人民的子弟兵,不管到了哪里都要做到秋毫无犯。最后,我补充了几句:“……前几天我们救了一场火,总结时表扬了一些同志。现在我还要表扬一个,就是当时漏掉了的赵先生。他是个俘虏,是个国民党,是我们的敌人。我们没叫他去救火,他主动参加了。我们说他借机逃跑,是冤枉了他。我们有些人还打骂他,那更不应该。因为他没有做坏事,只做了好事。他路见不平,主持公道,维护我们红军的群众纪律,不许那两个家伙趁火打劫搜刮民财,有什么不对?他虽然不是我们红军,但在这件事上应该立功受奖,应该成为我们学习的榜样!”
大家热烈鼓起掌来。有人还在队伍里喊:“赵教官,对不起啦!”“赵教官,你也打我两下吧!”“赵先生,你不要同我们一般见识……”
我又说:“师长说过,我们要讲公道,哪个做了件好事,都不忘记。赵汉生原来做了一些坏事,今天做了件好事,我们都记上账,红账黑账分个清楚。希望他往后多做好事,红账上多记点,就是说,重新做个好人!”
场上又响起一阵掌声,如同一阵急风暴雨,所有热情的目光一齐投向赵汉生。当我代表战士们向他鞠躬致歉时,他一把抓住我的双手,泪水夺眶而出。
他朝我行了个军礼。
后来,赵汉生教出来的炮兵,在我军打击曹祖荫部时发挥了重大作用。他的生活习惯还是老样子,早上打拳,操步伐,背诗词,晚上则给我们讲书。师长常和他一起棋场酣战,做诗唱和,海阔天空地闲聊。不久,他准备回去找熟人朋友招集旧部,拉一支队伍来参加红军,临走时师长还送给他一首诗。诗的前几句好像是这样的:“云低雾暗笑时艰,薄酒送君赴沙场。翘首心清呈北斗,欲铸长矢射天狼。”
我不一定记得准。赵汉生也回赠了几句,记得头两句是:“逢君恨已晚,握别泪沾衫。”后面几十句我已记不清楚了。
他走后不久,中央一个党代表就来到了师里。这个人在苏联留过学,穿着黑皮夹克,抽着歪把子烟斗,动不动就是说一些洋名词,还教我们唱什么《马赛曲》。不知为什么,他一直对师长不满,后来借口师长“私放敌军将官”、“右倾”、“通敌”、“对抗中央”,把师长抓进了保卫局,在大转移时还把师长杀害,投尸长江。当时我们很多人也关进了保卫局,没法搭救老师长。
师长他死得好冤啦!大大小小几十场战斗,他死里逃生。老蒋悬赏五万光洋,也没有拿到他的人头。没想他最后死在自己人手里。
第二年,赵汉生派人送信来,说他串通了两个团准备起事,请红军前去配合支援。但这时师长不在了,那位中央代表又以“中间势力最危险”为借口,以“鹤蚌相争鱼翁得利”为策略,拒绝派兵前往。
直到红军在万家坪一仗,歼灭曹祖荫一个旅,吃掉黔军三个团,打破了国军的进剿计划,曾去协助赵汉生工作的老吴经过几个月的流落才找到了我们。他长长地叹了口气,眼里旋着泪花,谈起了赵汉生的故事。
经过是这样的:就在这个万家坪,赵汉生领着一个起义团与八倍之敌拚死战斗,坚持了七个白天黑夜。最后弹尽粮绝,除了少数突围出去之外,大部分都牺牲了。赵汉生身中四弹,腿也被打断了,但还亲自守着迫击炮向敌人射击。敌人抓住他的时候,他已昏倒在炮座旁,腿上血肉模糊,整个一条裤子都已染红。
敌人的军事法庭在万家坪审判他。审判长卢迅是赵汉生的老同学,当时脸色有些沉重,亲手替赵汉生松绑,扶着他下马车。赵汉生呢,失血过多,脸色惨白,但非常安详平静。他搀着拐杖,拖着一条僵硬的假腿,来到一个高岗上,看看四周在微风中摇曳的野花,嘴角浮出了微笑。他回头说:“这里风景太美了,就在这里开枪吧。”
卢迅一抬手:“不,不要这样说。你的罪行其实要大可大,要小可小。上峰一直器重老兄的才华和战功,只要你悔过自新,事情还可以……”
赵汉生说:“兄弟,我领了你的情。不要说废话了,开枪吧。”
卢迅说:“汉生兄,还有最后一刻,你不要逼我。你一不是共产党员,二又没正式参加红军,即使附逆作乱,据我所知也有权奸相逼的隐情,你何必要赌这一口气?”
赵汉生轻轻叹了口气,扶扶眼镜片,拍拍身上的灰,一跛一跛走向更高处。他仰望长天,脸上露出一丝淡笑,口里喃喃背诵着文天祥《正气歌》里的诗句:“……顾此耿耿存,仰视浮云白。悠悠我心悲,苍天曷有极?哲人日已远,典型在夙昔……”
这是他最后一次背诗。
审判长看了好几次手表,最后只得闭上眼睛,举起了白手套。
那一天,审判长向他的尸体三鞠躬,以尽学友之谊。在他的默许下,一些国军中赵汉生的学生也朝天鸣枪致哀。
在老吴介绍了这一切后,我们也去那座高高的山岗上,找到赵汉生的坟墓,在坟顶上安放一顶红五星军帽,还在坟前摆满了各色灿烂的鲜花。
事情就是这样。
  吴冲有个吴四老倌,本名吴本义,除了有时腰子痛,身体还算好,吃饭搬大碗,下雪天不着棉袄,捏根牛鞭无论犁耙都是好角色。他眼不花,耳不聋,要是天边有架飞机飘过去,声音像蚊子叫他也听得见。
那一年,公社实现广播化,他屋前的大树上也装了个喇叭。人们看见他每天吃了晚饭,就端个黄铜闪亮的水烟管,拖一把竹椅子,坐在那喇叭对面,同喇叭说话。
喇叭里说:“……大干促大变,社会主义是干出来的!”他忽哧一下吹出烟筒里的烟灰:“讲得不错,人哄地皮,地皮哄肚皮。”
“要大干就要堵死资本主义的路!现在有的队还是工分挂帅的阴魂不散,要搞什么包工定额……”他觉得这一句不大顺耳,眨了眨眼:“不包工如何办?又搞政治评工?大家都坐大船,不养懒了人?”
“还有的生产队还是自由化种植。公社里要求插三四寸、三五寸,他们硬要插三六寸、四八寸……”这几句更不顺耳了。他用点火的纸枚子指着喇叭:“你晓得么事?插密插稀那要看田,看水,看时候。晒垫大块地方,住上十几口人,那如何舒服?还不个个都长得像丙伢子?”丙伢子是隔壁一个很瘦弱的娃。
“有的人留恋小自由,屁股上长着又粗又大的资本主义尾巴……”喇叭里越说越来劲,说得他黑了一张脸:“还要割尾巴呵?什么时候割脑壳?割得你外公连烟都没有烧了!你晓得不?”
正在这时候,几个收工较晚的后生从他门前走过。一个年轻妹子笑道:“四爹,你讲这些不是空场合?公社里又听不见!”
“那你们开大会批判林彪做么事?林彪未必又听得见?”他振振有辞。
“我们不能同你比。你是革命老前辈,给红军撑过船,给游击队送过信,给农会敲过锣的。你现在也只能三百里外骂知县呵?”
这次轮到他无话可说了。更让人恼火的是,在喇叭里胡说八道的不是张三,不是李四,居然是他的一个外孙女,那个新上任的广播员荷花。荷花一口屁话不着四六,当外公的不也跟着失了面子?一颗脑袋还能往裤裆里藏?想到这里,他收起水烟筒,洗了脚,换上一双新布鞋,背着手闷闷地翻过屋后的猫公岭,往女儿家里去。他得提醒女儿,要她管教管教自己的崽女。正巧,这天荷花回家了。外公一见她就劈头盖脑地开骂:“你明天给老子回来,翻粪凼!泼油菜!莫到喇叭里去鬼喊鬼叫!”
外孙女莫名其妙:“我犯什么错误了?”
“你还装蒜?以为外公耳聋是不是?天天就是你在喇叭里叫,什么政治评工,什么割尾巴,喊得七冲八坳都听见了。你黄瓜才起蒂,豆角才抽藤,晓得什么?外公今年六十几岁,做了五十多年田,当了十三年队长,九洲三十六县都到过,搞农业还没有你清楚?……”
外孙女眼里含泪,“外公你说些什么呀!那都是区里吴党委的报告,我只是念一念。”
“吴伟昌?就是那个办点干部?”
外孙女从书包里拿出一叠纸,“你看嘛,都是这上面的话。”
吴四老倌从来不喜欢看横行子的书,而且认得的字也不多,便眼睛一闭:“我不看,你读!”
外孙女读了两段,果然都是喇叭里讲的那些。老人听后狠狠地烧了两筒烟,“这吴伟昌是哪个吴家祠堂的?如何以前没听人说过?我看呵,他肯定不是做田出身的,不是什么好货。听他的话,不拐场我就不姓吴!”说完不顾女儿和外孙女的挽留,叹了口气,闷闷地踏着月光回家去了。
从这一天起,吴四老倌门前那个喇叭,不知为什么就不响了。大队宣传委员吴忠阳来检查广播,首先发现了这一事故。他是吴四老倌的一个侄子,长得白白净净,讲话柔声细气,还掌握了很多形容词和时事新闻,是个刚提拔的年轻人。他到吴四老倌屋后转了一圈,回头问:“四爹,你老人家屋后那一截广播线到哪里去了?”
四爹正在门前犁田,赶着牛头也不抬:“风吹跑了吧?”
“风吹得跑?”侄子虽然怀疑,但也没想得更多,只以为是哪个调皮伢子偷铁丝做弹弓去了,便找来一根新铁丝,把广播线重新接上。不料他几天后再来检查,发现广播还是不响,刚接上去的铁丝又不见了。他再去问吴四老倌。这次老人正在菜地上泼粪,还是头也没抬地说:“怕是被黄野狗叼走了吧?”
“黄野狗?”吴忠阳望了望吴四老倌的粪桶,陪着笑脸道:“嘿嘿,你老人家莫逗我,你用它做了尿桶箍嘛。那铁丝我认得……”说着指了指粪桶箍。
吴四老倌瞒不过去,一瓢粪泼过来,差点泼在侄子的脚上,“明人不做暗事。告诉你,我就是不喜欢广播。没把喇叭盒子拆下来换纸烟,算是给你面子。”
“四爹,这可是宣传***思想……”
“***思想?毛主席同意你们这样胡作非为?呸!毛主席大仁大义,文武双全,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八年抗战,十年内战,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急,他要是听了你们那些话,不治你们的欺君之罪,你就来问我吴四老倌!”
一通没头没脑的话,把宣传委员训得晕头转向。但吴四老倌还不罢休,又讲出一些不知从哪里听来的机密:“告诉你,林彪在毛主席面前玩了一百零八个诡计,也被毛主席看穿了。你们也要老老实实当差,莫捣鬼!坳背冲的人讲,毛主席下半年要坐飞机来看禾,到时候哪个队的禾不好,你们捣乱的都要拿绳子来捆。阳伢子你放明白点!”
吴忠阳吓得转背就溜了。
过了不久,吴四老倌这些话传到上面去了,传到了吴伟昌的耳里。吴伟昌大为震怒,把呢子帽往头上一戴,笔记本和手电筒往衣袋里一塞,骑着脚踏车就下到了吴冲。当晚,他宣布召开群众大会展开大批判,催人到会的哨子吹得嘟嘟响,闹得鸡婆鸭崽都不得安宁。只有一些小娃崽来劲,以为又有什么热闹戏看,大的背细的,细的扯大的,像一群湖鸭子往政治学习室里钻。他们研究着吴伟昌的手表和皮鞋,争论着这个陌生人到底是像戏台上的座山雕,还是像坳背冲的王屠夫。
等了好一阵,人群中还不见四老倌影子。吴伟昌很不满意地敲着桌子,要吴忠阳再去找。可怜吴忠阳最怕蛇,最怕鬼,因此最怕走夜路。眼下不光在四爹家里找了好几轮,还提心吊胆到岭上转,很快就吓出了一身冷汗。好容易,他在养牛的金海爹那里找到了四爹,发现他正在那里喝茶。他身后的那一片水田映着月光,明晃晃的,呱呱蛤蟆声此起彼伏。
“四爹,你让我好找。开大会了,您怎么不去?”
“我的鸡婆没看见了,要寻鸡婆。”
“吴党委亲自主持会,点名要您去。你到哪里反正都是坐。”侄子好言相劝,“到那里,您愿听就听,不愿听就装耳聋……”
“我要寻鸡婆!”四爹吼起来了。
吴忠阳只好头一缩,回去了。他在吴党委面前扯了个谎,说四爹到女儿家去了,不在家,没法找。吴伟昌也没法,只好来了一场缺席批判,从美国总统尼克松下台,讲到孔老二小时候做过贼,又讲到大批资本主义的重要性,最后要求全队社员来个“一学二批三看四竞赛五评比”的运动。一些四六句子脱口而出,颇让一些社员们啧啧佩服。他们说吴党委不愧是当老师出身的,不要稿子,一讲两个钟头不重复,真是出口成章,有才学!
这次会以后,吴伟昌还是没听到什么好消息,听说吴冲那个老鬼还是经常指桑骂槐讲怪话,有点聋子不怕雷的劲头。四老倌说:“对门山上的禾鸡婆只晓得一张嘴巴叫叫喊喊,不做正经事。”还说:“这几天没看见黄鼠狼来偷鸡了,怕是也到哪里开会作报告去了。”还说:“搞什么科学种田?最好是科学种空气。要科学家发明一种办法,让大家吃两口空气就肚子饱了,就不用我们种田了。那才是共产主义!”……这些话逗人笑,听上去倒也没有什么,但又好像有些什么,让吴伟昌气也不是,不气也不是。最气人的还在后头。那天春插算是完成了,绿绿的秧苗盖满一垄,色彩深浅相叠。随着一串笑声炸开,累得刚伸腰的姑娘们爬上田坎,青春身段从防雨的塑料薄膜中透出来,好似都披了一件件飘逸轻纱。正在这时,惊天动地一声吼,吓得这群喜鹊子都哑了喉。吴党委出现在田边,手拿一杆尺子,声色俱厉地开骂:“怎么?这几丘田还是插的四六寸?好哇!阳奉阴违,对抗密植,这还了得!返工!返工!统统返工!”那目光是足够威严的了。
哑喉的喜鹊子吓得贴墙溜,往屋场里躲。
“快牵蒲滚来,把这几丘田都蒲掉!”吴伟昌又喊了几声,但四周没人回应。远处只有几个干部模样的人,大概是与他一起来检查春种的吧,正在大树下笑谈,用斗笠扇着风。吴伟昌大概想在同僚面前露一手。“喂,你们都到屋里去歇一下,喝杯茶,我亲自把这丘田蒲了就来!”说完从路边牵来一头牛,架上田角里一张蒲滚,挽起袖子,一声吆喝,真地把一丘已经插秧的田蒲碾起来,只是动作不大熟练。
此事惊动了社员们。很多人闻讯赶来,不敢上前阻拦,只是远远地叹气和摇头。办有吴四老倌冒失,气呼呼地冲上前去,大踏步跳进水田,激起泥水飞溅。“我说你这位同志,休得无礼!”他一把抓住牛绳,“怎么跑到我们队来破坏秧苗?”
“这事要先问问你们自己!”
“你把道理讲清楚好不?讲清楚了,要蒲就蒲,要犁就犁,我们自己动手,不用麻烦你,还要请你吃杯姜盐茶。讲不清楚,那就对不住,请你走你的路。”四老倌朝对方打了个拱手。
“讲理?”吴伟昌沉下脸来,“你参加过学习没有?一亩田要保证三百万蔸基本苗,你自己数数,这里有好多蔸?”
  “挤得那样密,手脚都不好放,不通风,不透气,发的禾蔸只有铜钱眼大,到头来收一田草,这事去年已经有样。喂,同志你作过调查没有?已经插下田了,现在又缺秧,你要我们如何返工?未必插稻草?”
“你还道理一担?没有秧就把田空起来!荒了!不让你们心痛,你们不晓得厉害!”
“我说了要你放手!”
“嗬,好大的口气?你是县长还是专员?居然对我发号司令?”吴伟昌使劲一甩,甩开四老倌,朝牛背上又是一鞭,哗哗哗,铁蒲滚又把几排秧苗碾入泥水中……
说心痛,吴四老倌真的心痛了。他气呼呼地大吼一声:“细满伢子,跟老子把这个破坏青苗的坏家伙抓到公社去!”说完一跺脚,把袖子一捋,追了上去。那叫细满的后生没读过多少书,也是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蛮角色,早憋了一肚子气,两步就抢过来,赶到吴伟昌面前,把他一把拖下蒲滚,揪掉了一粒扣子。“黑皮,快去找根绳子来,把他绑了再说!”
“我,我……”吴伟昌做梦也没有想到碰上了这些硬三铳,脸上哭不像哭,笑不像笑,“我是吴伟昌,区上的党委,你们不认得?”
“你还冒充吴党委?那更要抓!”
“我真是,我有证件……”
四老倌掏出他衣袋里的红本本,看也没看,“哪里偷来的,说!”
一老一少,一前一后,一推一拉,真的把吴伟昌扭着,拉上了田,要往公社里送。正在这时,吴忠阳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哭笑不得地快跑过来:“四爹四爹,他真的是吴伟昌,办点的老吴呀!”
“老吴?”四老倌眨眨眼,打量了吴伟昌一眼,摇摇头,“不对不对!吴伟昌是共产党员,哪里会做破坏青苗的事?人民政府有条文规定,那是犯法的呀!我活了六十多岁,做了五十多年田,当了十三年队长,未必这一点还不晓得?这个家伙肯定是冒充的,走走走,到公社去,到那里赶中饭。”
“他真的是呀!”侄子急得差点要哭了。
这时,喝茶休息的干部们被吵闹声吸引,走出屋场来了。他们见吴伟昌的狼狈样,有些哭笑不得;见群众越围越多,知道众怒难犯,便有人上前来打圆场,意思是这个队违反密植命令是不对的,但既然已经插了,就算了,下不为例,不一定硬要返工重来。如此等等。吴伟昌见自己没得到强有力的支持,只好自认倒霉,整整衣领,强打精神充硬汉:“我晓得就是吴四老倌存心捣乱。今天的事不能完,也完不了,你明天来公社里作检讨!还有你们的队长!不然的话,无产阶级专政不是白吃干饭的!”
说完,夺路就溜。几个小把戏跟着他拍掌笑闹,看他满身泥水,看他一双赤脚在路上一瘸一瘸。他们已经研究出,吴伟昌不像座山雕而更像王屠夫了。
第二天,吴四老倌没有去公社。第三天,第四天……情况还是如此。这事真苦了他侄子,只能对四爹赔笑脸,讲软话:“……四爹,你就到公社去一遭吧,山不转水转,你这一回就让让他算了。”
四老倌正在堂屋里独自品酒,眼皮也没抬。“今天就是高宗皇帝十二道金牌,也莫想把我召去。我三十晚上的砧板——不得空!”
“领导总归是领导,哪朝哪代没有个领导呢?你一只蚂蚁还想顶翻磨子?”
“老倌子要清静,你少罗嗦。”
“他说了,就派民兵小分队来,抬着猪笼子来。四爹,四爹,四爹……”
四老倌心里运神:真要是这样,闹起来不好看,也吃不消。再说我堂堂吴本义快活到七十了,做了五十多年田,当了十三年队长,九洲三十六县都闯过,还怕他吴伟昌?这样一想,就说:“使牛使累哒,脚杆子痛,没得劲。你要他派个车来。”
“你还想坐飞机呵?”
“那如何办?你……背我去?”
老人看着侄儿那胆小怕事的样子,一肚子火气正想找个地方出。侄儿明知道对方是有意磨人,但也没办法,喊天不应,叫地不灵,只好咬一咬牙,今天当一回牛马。可怜从吴冲到公社有七里来路,吴忠阳一想就两眼黑。他刚出学校门不久,当了干部后经常捏着笔杆子跑统计,搞批判,读报纸,在业余剧团里演戏,参加劳动实在很少,眼下背着一个大活人翻山又爬岭,把吃奶的劲都用出来了,不一会就气喘吁吁,汗如雨下,面如纸白。四爹在他背上又好气又好笑,就是不愿下来。
好容易骑着吴忠阳到了公社。吴伟昌立刻如临大敌,放下一场扑克牌没打,一个全社电话会没开,把袖子挽了又挽,把公社所有在家干部都喊来会议室助战。那架势,像把一个瘦老头子一口吞得下。
“你说!你为什么反对密植?为什么反对科学种田?”吴伟昌把桌子捶得咚咚响。
“你把广播线都扯掉了,这是破坏宣传***思想!你好大的胆呵?”
“你还在群众中说,什么‘如今没有一个人的武艺比得上豹子头林冲’,什么‘申公豹的脑壳有七十二个,砍了一个还有一个’,这是宣传封建迷信,猖狂反对唯物主义,你怕我不知道?”
“你这个老家伙专搞破坏,是个定时炸弹,将来第三次世界大战爆发,先要把你抓起来枪毙!”
……不管吴伟昌带着干部们如何叫喊,四老倌横直不发声,只是闭着眼睛,扯自己的胡桩,来一个“哼哼”主义。这些哼哼有多种含义:有的表示反对,有的表示好笑,有的表示不相信,搞得吴伟昌没奈何,如同老鼠咬竹扫把,不知如何下口。至于那些助战人员,则有点三心二意:农技员是同情四老倌的;宣传委员着急上面要推销几千册革命图书,生产队却拿不出钱;财粮员想着月底要结账,好多欠款还没追回;青年干事则在想着找电话员谈爱的事,眼睛老是朝窗外瞟。大家心不在焉,随便凑几句也就算了,一场批斗会开得松松垮垮,最后只能草草收场。
但四老倌被“请”进来,就不那么好出去了。吴伟昌挥挥手要他快回去,也以为他回去了,不料门上咚咚响了两声,他的脑袋在门后露出来,脸上还带着一丝笑。
“你怎么还没回去?”
“嘿嘿,有水烟筒吗?借我一借。”
“我哪有什么水烟筒?去去去,快走!”
门关上了,可过不了片刻,咚咚的敲门声再一次响起,四老倌的一张老脸又出现在门口,“喂,有解手纸没有?”
吴伟昌正在用煤油炉子煮猪肚子,准备招待远道来的老婆,没料到猪肚子碰上了解手纸,自然气得脸上成了猪肝色:“这里哪有解手纸,去去去!”
“你当干部的如何会没有纸?未必你用稻草擦屁股?”
“我用什么关你什么事?你用什么又关我什么事?我到这里来是给你管茅坑的?你真是老懵了,老疯子一个呵?”
对方眨眨眼:“哎,你有话好好说呵。我快活到七十岁了,跟你爹的年纪差不多,你这家伙还骂我?”
对方不敢恋战:“好好好,算了算了,你走吧,走吧。”边说边来推。
“怎么就算了?你说算了,就算了?你去外面问一问,这四乡八里我不管到哪一家,水烟筒随便拿,板凳随便坐,遇到饭时就上桌,怎么一到你这里就出鬼名堂?这个事怎么能随便算了?问题不搞清楚,我四老倌不走!”说着一屁股坐在一张椅子上,坐在屋中央。
吴伟昌哭笑不得,暗暗喊天。他老婆也脸上红一块白一块,赶快找来两张黄草纸递给老人,意思是催他赶快走,去解决他的问题。
老人现在倒不着急解决问题了,指着吴伟昌的鼻子,认认真真地训了一顿:“你看看,你堂客就比你贤慧。你要向她学习。大妹子,你娘家是哪里的?”他问完女人娘家在哪里这一无关紧要的问题,又问完她生没生孩子一类更加离题万里的问题,差一点还问到生男孩还是生女孩一类更加莫名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最后还是指着吴伟昌的鼻子,“你坐下,好好听着。你家里明明有纸么,为什么说没有?是不是看不起老百姓?是不是当了两天官就不知东南西北?难怪你尽讲些不入格的话。昌伢子,告诉你,你一个官字顶在额头上,把群众的话当耳边风,这样下去,迟早要当秦桧,要当高俅。知道不?你坐下——”他再次以主人姿态命令对方坐下来,“老实告诉你,毛主席站在天安门,眼睛望到全中国,哪个奸哪个忠将来要算总账的,三百斤的老母猪,最后总要一刀撬,你要想明白……”
最后,要不是吴伟昌的老婆来陪笑脸讲好话,要不是当广播员的外孙女荷花来劝,四老倌还真会把政治报告作到断黑。
嘣——门总算关了。
吴伟昌看着一锅香喷喷的猪肚子,完全没有口味,哭丧着脸叹气:“唉,俗话说出门三不惹——不惹小把戏,不惹老家伙,不惹叫化子。我怎么碰了鬼,会惹上了他呢?”他走出房门,冲着农技员和财粮员又叹了口气:“唉,如今呐,上面一些人只晓得一张嘴巴喊,也不晓得我们基层干部好难当呵……”
这一天,四老倌由外孙女陪着,雄赳赳气昂昂地回队上去了。出公社机关大门不远就是供销社和仓库,好多人在那里买肉、打煤油、扯布挑鞋、兑换禾种,一时间热热闹闹议论纷纷。有人认出了吴冲的四爹:“四老倌,当了两天公社干部了?”“你这个老鬼这下要老实了吧?”“检讨写得什么样?给我们看看好不?”……
“呸,逗我老倌子好耍呵?”
四老倌从来都爱面子,把鼻子擦了一把,“他们敢把我怎么样?还不是请我来玩两天?白天就参观广播室、电话室、会议室,嘿嘿,还尽是些新名堂。晚上就看什么电视,好吓人呵,一下子打仗,一下子又火车来了,一下人又掉到海里了,好吓人,好吓人的。不过,还是没有人唱的戏好看。坐的呢,是皮椅子,还吃了两餐油豆腐。啧啧,豆腐好吃,菜油炸的,放了酱油的,就是差点子葱花,五老倌不晓得搞……”
他说的五老倌,是公社的厨房师傅。
1978年12月
  长顺家的灾祸,是由四只鸡引起的。
这件事发生在一九七四年。那一年我参加农村工作队,去一个叫吴冲的生产队办点。我是刚参加工作不久的城里伢和学生仔,在机关里属于小字辈,可上面居然要我去指挥一个队,负责全队的春种秋收,岂不是赶着鸭子上架?奇怪的是,那里的很多社员对我“干部”前“干部”后的,居然对我唯唯诺诺。
那个队有十八户人家,大多姓吴,零零星星散落在一条黄泥冲子里,也就是一条峡谷里。队上刚刚遭受过天灾,穷极了,资金账上只剩下三角八分钱余款。临立春,仓库里还空荡荡的,只有两个破塑料袋,一两化肥也没买进。集体猪场里除了两只瘦得像豺狗的老猪婆在呻吟,其余的猪栏全都空着,粪池里也没几担猪粪。碰上这样个烂摊子,我怎么能实现亩产过千斤的目标?怎么学大寨?
我心急如焚。听熟悉农村的同事指点:进队就要抓肥料,有了肥就有了主动权。我一方面去借钱买化肥,另一方面按照工作队的布置狠挖内部潜力。具体做法是这样,首先召开大会批斗一个富农分子,借此形成政治压力。接下来宣布工作队的系列命令:限制私人家禽家畜数目;立即追还各超支户的借款;封存私人的织机纺车;两个月内不准家粪上自留地;禁止猪羊鸡鸭下田,以确保绿肥草籽的生长……头几条不算新鲜了,社员们有意见也没吭声,只是对后两条轰的一声议论开来。尤其是一群正在打鞋底或者哄小孩的妇女,冲着我七嘴八舌直嚷嚷:“自留地荒了,你要我们餐餐打盐水汤呵?”“猪羊不下田还讲得过去,鸡鸭不下田就要退瘦咧”“如今人都没得吃,把鸡鸭关在埘里,拿命去喂它呵?”“隔山那个县就没得这号搞法,你们这样脔心枯,也太新鲜了!”……还有些话,因方言口音太重,我没听懂,反正嘈杂声音一古脑把我淹没。
但我没让步,用当地话来说是“捏住一寸不让一分”,逼得他们嘟嘟哝哝闭了嘴。会后几天,事情还算顺利,一切遵令进行,比方说墙上满是标语,一个个“禁”字杀气腾腾,果然是气象一新。
可是,有一次我从大队开会回来,发现田垄里有一些鸡,黄的、黑的、白的,在草籽田里觅食,强有力的鸡爪不时翻拨绿苗,尖嘴一啄一啄,模样好悠闲。
“哪家的鸡下了田?”
没有人回应。
我又吼了一声,还是没人回应。
“再不来我就要把鸡抓走啦!”
靠猪场那边,一棵大枫树下的土砖屋里传出一道颤颤抖抖的声音:“哦,是,是,我家的咧……”一个妇女从屋里闪出来,约莫三十来岁,身子瘦弱,皮肤黑黑的,脸盘子有点瘪,眼里透出惊慌和畏怯,两只冻得红红的手正在黑布围兜上急急擦拭。她点头赔笑道:“哦哦,是干部同志,真是,对不起!我刚才在洗猪菜,要我屋里海伢子看住这几只鸡,莫让它们跑下田。天晓得他这一阵子耍到哪里去了?”说着,她慌慌张张跑下田垄,一边“呵哧呵哧”地轰鸡,一边用土块投射那些闯祸的鸡,还夹着骂自己的儿子:“背时鬼!只晓得玩!两只脚哪里这么野?等他爸爸回来,不打他一顿足实的才怪……”
我不好再说什么,去赶别的鸡去了。
不料,第二天上午,一些鸡又出现在草籽田,简直像偷偷摸摸的一些贼。我看清楚了,其中也有那四只眼熟的黄鸡婆。“喂——鸡又下田啦——”
无人回应。
“这些鸡没人要是吧?莫怪我不客气呵——”我又进行威胁。
“哎呀!”那个不怎么好看的瘪脸女人又从土砖房里闪出,脸红到了颈根,眼里照例透出惊慌和畏怯,手脚照例很慌乱,嘴里照例在骂自己的儿子,“……背时鬼!要他老老实实看住鸡,他又不听……呵——哧——等他爸爸回来……呵——哧——”她一边赶一边胆怯地回头瞟了我两眼。
这个女人是谁呢?我进队时间不长,加上这个会那个会,实际在队上的时间并不多,因此与很多人还不认识。但我努力回想着,总算记起了一些零星印象。记得她来参加过两次妇女会,出工队伍里也有过她的身影。她出工总走在前面,只是没有青年妇女那种活泼,从不说话,更不开玩笑。要是碰上开会,她坐在角落里打鞋底,见火塘上吊壶里的水开了,不用人吩咐就会主动起身给大家筛茶。在你接过热茶的时候,她淡淡一笑,算是打招呼,看样子是个贤良媳妇。可她在其它方面乏善可陈,有次竟来找我,要求把她家纺车上的封条取掉,让她纺两斤纱卖钱,实属胆大包天。我当然没同意。还有几次,她没交批判孔老二的批判稿,说自己没文化,不识几个字,而且眼下男人不在家,家务事太多,既要服侍婆婆又要种菜喂猪……她叫什么名字,我一时怎么也记不起来。
这天晚上,政治夜校上课,人还未到齐的时候,我向妇女队长打听她。
“她叫月兰,从陈家桥放到这边来的,男人叫吴长顺,在建筑队烧砖。”妇女队长正在给娃仔喂奶。
“今晚上学习理论,她怎么又没来?”
“请假了。她经常脑壳昏,还是月子里害的病,去年又动手术割了个瘤子,可怜哩。”
我没大注意这个月兰。可接下去几天,在下田的鸡鸭中,总有她家的那四只黄鸡婆。这一下我可冒火了。我断定:鸡一定是她存心放下田来的,而她那些话,纯粹是为了哄骗我这个城里人!是要与我斗心眼!我怒从心头起,捡块石头就去打鸡。鸡惊叫着拍打翅膀飞了。我继续追赶,连扔了十几个石头都没打中,只击得几片鸡毛纷纷扬扬地飘落。追击得眼红脖子粗之际,我一失脚,跌倒在一丘水田里,两只胶鞋陷入淤泥,拔都拔不出来,泥水溅得我满脸满身,引来几个看牛伢子拍手大笑:“牛跌下山罗,牛跌下山罗,今天有牛肉吃罗……” 我又急又恼,几乎欲哭无泪:天啦,连几只鸡都降不住,连几个娃仔都可以取笑我,我这一年的办点日子还怎么过?我狼狈不堪去向工作队其他同事请教办法。一个姓杨的副队长住在邻队。他喷了口烟,哈哈笑道:“你呀你,真是个书呆子。不晓得放一把农药就索索利利了么?告诉你,对付农民一要吓,二要蛮,三担牛屎六箢箕,平平和和是斗不倒资本主义的……”
我深受启发,兴冲冲地回来找老队长吴六。
六叔有五十多岁年纪,种田经验丰富,可还像年轻后生一样爱说爱笑,爱看连环画也爱看电影,爱讲段《水浒》、《说唐》、《东周列国志》。缺点是不爱政治学习,开会打瞌睡,卷烟时没纸就撕报纸,撕墙上贴的学习心得。眼下,他正在禾坪里歇气,又在撕墙上的大批判标语,撕一片纸卷烟丝。
“六叔……”我皱着眉头。
他回头见是我,似乎猛醒:“哦哦,又不记得了,该死该死!”说完打了自己的脸一下,嘿嘿笑起来。
我转入正题:“你去开仓称斤把谷给我,把1059也拿两瓶,我想……”
“1059?”他吸了口烟。
“不放农药,鸡鸭是禁不住的!”
“这……”六叔沉下脸,想了想,又狡黠地眨眨眼,“不大好吧?如今家家户户都底子空,堂客们买油盐,就靠几个鸡蛋,遭孽哩。那些鸡婆鸭崽就是她们的油盐罐子,真要闹死几个……哎呀,搞不得,搞不得。”他头摇得像个拨浪鼓。
“照你说,那就放任自流?”
他听不懂什么自流不自流,待我解释后才说:“反正没吃没穿不是社会主义。讲实在的,我看田里没得禾,只是点绿肥,让鸡鸭去寻点野食,也不算犯法。”
“难怪,队干部思想不通,怎么能带动群众?”我顾不得他是长辈,当下剥了他的面子,从大批促大干的原理,说到坚持制度和服从指挥的重要性,足足训了他好一阵。
他蹲在地下没吭声,用两块硬币扯了半天胡须,最后说了声:“对不起,反正我吴老六不捧场。你们硬要放就去放,莫问我。”说完扛起一张犁冲冲走下禾坪。
这天,我称了一斤谷,拌上剧毒农药1059,散放在田边。为了避免它被牛误吃,我没把这些谷子放得很散,而是隔几十步一堆,插枝为标记,好让放牛伢子辨认。
我以为难题就这样彻底解决了。第二天我带着两个人去收家粪,正忙着,几个奉命替我侦察敌情的小把戏突然吵吵闹闹地跑来,说又有鸡鸭下田了。他们还争着邀功:“是我先看见的!”“是我!”“是我!”…… 他们没有说假话。草籽田里,几堆拌有农药的稻谷不知被谁用瓦片盖起来了,还有一堆被小木盆盖着。看来做这事的人不敢把毒稻谷搬走,又希望鸡鸭下田不被毒死,便想出了新的招数。真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呵。靠了这些防毒设施,田里的鸡群肆无忌惮,欢天喜地,正把草籽吃得开心,只是一看到我就认出了对手,怯怯地开始交头接耳,似乎正在商量着往哪边逃窜……
我心里暗骂:这些农民也太自私自利了!太没有社会主义觉悟了!难怪集体生产搞不好,难怪大家都这样穷,不都是你们自己作贱的吗?我上前咔咔几下踩碎了瓦片,飞起两脚,把成堆的谷子踢散,使它不可能再被盖住,然后又把那个小木盆提到手里。我终于有了破案的铁证。
“盆子是海伢子屋里的。”有个女伢告诉我。
“不管是谁的都要没收!”
“哈哈!没收啦!没收啦!”
“要写检讨,贴到大队上去!”
“海伢子没有盆子洗脸啦——”
两个光头小伢不知是觉得有趣,还是幸灾乐祸,拍着手欢呼起来。另外几个稍大点的伢仔没有笑,忙去给大人们报信。
当天,吴冲发生了一件震动全队社员、尤其是震动妇女们的大事:月兰由于去大队参加挖山,回来晚了,加上邻舍没来得及帮她收鸡,她那四只鸡全部被毒死了。我知道消息时已是傍晚。在稻草烧出的缕缕炊烟中,我远远看见月兰家门前熙熙攘攘围了十几位妇女,像在开妇女会。不就是几只鸡么,惊动这么多人,真有点奇怪。更奇怪的是,一道伤心的哭声从人群中飘出来:“……天啦,这是最后四只鸡呀。海伢子读书,我婆婆抓药,就靠这四只鸡……我不是想损害集体,我不是相对抗干部,我是没法子呀,没法子呀,没法子呀。人都没有吃,我拿什么喂鸡?没法子呀……”几位妇女在撩起衣角擦眼睛。
我等待月兰骂我,但她没骂。我走上前去。一个壮壮实实的中年男人,捧着头蹲在门边,见到我来到便站起来,大概有点近视,所以看我的时候细眯着眼。他黑黑的脸,长长的下巴,不合身的布衫紧紧绷在宽阔胸膛上,肩头开了几朵花。
我打量他,“你是长顺吧?听说在公社建筑队?”
“嗯,那里的事搞完了。”他笑笑,掏出一根皱巴巴的纸烟递给我。
“谢谢,我不会。”
“哦,”他把烟小心地放回原处,看样子准备继续保存,直到下一次见到贵客的时候。“你……你们干部同志真是太太好了,要不是毛主席共产党领导新社会,你们何事会到我们这鬼地方来。你们自己带钱带粮来,抓生产,参加劳动,真是……”
我不喜欢这些结结巴巴的客套,马上谈到了鸡。“鸡?”他怔了一下,搓搓手,长脸上掠过一丝苦笑,回头呵斥妻子:“哭什么哭?还不快进屋去,丢人现眼的!”又换上笑脸冲着我:“这没什么,我那堂客就是死、死脑筋,几只鸡成了她的命。我看……死了就死了么……”他费力地挪了挪厚厚嘴唇,大概想不出新词了。
一个平头小孩,大概就是他家海伢子,跑过来缠住他:“爸爸,爸爸,我要上学读书!我要买练习本!”
长顺在小孩头上猛磕了两指头:“闹死!”
孩子哇的一声哭了,这使地坪里更加乱,有人来拉海伢子,有人指责长顺……我说,你不要打他,打人是不对的,对孩子也不能打。工作队希望你们家吸取教训,并以这个教训来教育大家。因此,你们要马上写一份检讨,印上百来份……
“检讨?还要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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