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宝跑步 二脚趾肿 走路疼一只还脚趾瓜起跑怎么回事

穿睡衣跑步的女人&张楚
穿 睡 衣 跑 步 的女人
一九九九年的马小莉第六次怀孕。前五次俱是女孩,五个女孩中尚有两个蜜蜂般蛰伏蜂房,剩下的那三个,蒲公英似地飞走了。谁知道她们飞到哪里了呢?周三从不告诉马小莉,他是个喜欢保守秘密的泥瓦匠。泥瓦匠只强调说,他把女儿们送到了最适宜的人家,“你担心个屁!她们有吃有喝,长的比苜蓿花还漂亮!”周三说这话时拧拧马小莉的臀,“这能怪我吗?你知道是女孩也不肯堕胎。是你自己找罪受啊。你要是生个儿子,问题不就全解决了吗?”
马小莉比周三高半头,骨骼比周三粗肥,她望着他时,其实只是俯视着他光秃的头顶,“你干吗非要个儿子?”
周三通常甜蜜地掐着她肥硕的腮,“我不知道,我就是想要个儿子。真的,做梦都想要个带壶把的,”他神智恍惚起来,孩子似地嘟囔,“是啊,我为什么非要个儿子?”
马小莉半晌闷闷地问,“那三个闺女,你都送谁了?她们好歹都是从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想她们。她们是我的。你即便把她们送给了县长她们也是我的。”
周三拒绝回答这问题,当然,他心情好时---也就是喝酒喝到微醺时,他晕着红脸安慰她说,那三个女孩命好,因为那三户人家俱是本分人家,只是老婆未能生养,其中一户,夫妻两个都是全国优秀教师,“你从来没见过那么多书呢,三室一厅一百平米,光书橱就占了两间,”他嘘呼着说,“那丫头长在书香门第,将来不上剑桥,也能上北大。我敢打包票。”
周三知道英国剑桥大学,作为一名手艺并不出色的泥瓦匠,已足让马小莉自豪。这个泥瓦匠也没什么不良嗜好,就是喜欢赌博。不过周三好赌和那些优秀赌徒不同,他只是小打小闹,平时休工,他就和清水街上的老头老太“钉马扎”。他对这门简单的技术性赌博有种天生灵性,他从不输钱。他用赢来的钱给马小莉买口红和肉色长筒袜,给大女儿周素芬买冒牌ADIDAS运动鞋,给小女儿周素芸买“背背佳”书包。马小莉并不在乎这些,她只是不想再生孩子,“我那个地方都成栗子树了,”她时常忧心忡忡地告戒周三,“孩子跟栗子似地吧嗒吧嗒往下掉。”
周三不理会老婆,他只在乎下次掉出来的肉团,是否出乎意料的生只鸟儿。那只不会鸣叫的鸟无疑会让他莫名其妙飞翔起来。
马小莉从何时铁定主意不生孩子了呢?最后一次月经光临后,她仿佛秃鹫闻到糜肉的气味,警惕地留意到新一轮的孕育又将开始。此时,她突然有了自己的主意。有了自己的主意后她着手实施计划。她不想吃药,那些打胎药即便很便宜,她也不愿意让那些江湖郎中从她手里赚一分钱,那些钱好歹能买袋化肥,再者打胎药会伤身子。最好的方法便是自然流产。而自然流产的最好方式无非是超负荷的体力劳动。这样1999年马小莉突然怂恿周三买下了赌友周小林的十亩稻田,她说她从电视新闻里得知,今年水稻将会价格大幅度提升,为什么价格会提升呢?马小莉是这么说的,“你不知道吗?中国马上加入WTO了啊!WTO好啊!WTO的领导是非洲人,非洲人缺粮食啊!从哪进口呢?中国啊!水稻紧缺了,价格就抬上去了啊!周素芬他爸,你就把周小林的那十亩地包下来吧!”
周三对马小莉的这套荒诞的理论很是佩服,马小莉是高中毕业生,除了生孩子缺乏点头脑,做别的事情倒是高瞻远瞩。周三家的地全卖给了镇上的钛铁厂,地是没有的,不过周小林住在城乡结合部,这个终日被风湿病纠缠的老鳏夫倒是有十亩。他两个儿子在外地打工,那些田本荒芜着,他便和周三签了合同,将十亩包给了马小莉。
于是九九年春天的马小莉便成了清水镇最忙碌的女人。周三的泥瓦匠生意春天火暴,是要去市里建筑工地揽活的,地里的活理所当然全塞给马小莉。四月的马小莉到集市上买了秧苗,又开着手扶拖拉机运到田里。人家插秧俱是请帮工,马小莉则一人全包。清水街已经四五十年没有出过这么能干的女人了。清水街的男人看着马小莉在田里炸窝的马蜂般乱飞,通常喟叹着说,周三好命呢,娶了个虎背熊腰的女人。他们有时候蹲田垄边,注视着马小莉撅着屁股,弯着厚实脊背,嚼上一支烟,然后涩涩地走开。
然而马小莉并不开心,夜晚她躺在床上,用手抚摸着依然渐渐隆起的小腹,听到了这个孩子骄傲的笑声,这笑声如此细小而尖锐,以至于她有个愚蠢想法,那就是把手探进子宫,将这个处于流质状的物事抠出来。除了虚心请教别人还有何捷径呢?于是翌日,她拜访了清水镇上的一个足以让她羡慕的女人。
这个女人姓郭,是镇上的小学教师。这个姓郭的女人之所以让马小莉羡慕,是因为她结婚六年来,已流产五次。马小莉拜访她的那天是礼拜六,阳光充沛,空气里飘游着杨花。女人正坐在庭院里织毛衣。她对马小莉的贸然来访抱了诚挚的热情,多年来,她一直想请教马小莉下猪崽似地生孩子秘诀。她放下米黄毛衣,温柔地凝视着马小莉。马小莉也热切地凝望着她问,“你还在织毛衣吗?”
“是啊,”女人说,“我在为我将来的孩子织毛衣,我已经织了二十二件,”她喟叹着说,“我要织六十件件毛衣,等孩子老得咬不动馒头,身上最起码还是暖和的。”
女人黯然的神情令马小莉一时语塞。女人接着问马小莉有什么事情吗?听说你承包了十亩水田呢。马小莉琢磨了半天问,“我想跟你打听打听,怎么着才能……让孩子……顺利……流产呢?”
女人的脸僵住了。她用毛衣针蹭了蹭头皮。她总共蹭了十来下。后来她干脆放下手里的美国大平针,柔和地说,“你又怀孕了吗?”
马小莉点点头。点头的同时她还在热忱地盯着人家的瞳孔。女人的瞳孔在阳光的照射下仿佛猫科动物那样闪烁着绿色光芒。后来女人微笑了下,她说:“我现在是信命了,我想要一个孩子,哪怕是拐子、瞎子、哑巴、侏儒、白痴也好啊……可我就是一个都保不住。你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吗?”马小莉恍惚着摇摇头,“那我告诉你,”女人平静地审视着她说,“我以前读过一篇法国小说,里面的那个胖妓女,和你一样能生养,为了弄掉孩子,她经常在马棚里翻跟头,要不就用身体使劲撞墙,不过,”女人眯起眼睛说,“还有一种方法,那就是用麻绳勒肚子,把自己擂成条瘦蚕蛹,肚子平了,孩子也就没了。”
这个喜欢读小说的老师的并非是经验之谈的流产方式无疑让马小莉甚为失望。女人垂着头,继续为孩子织毛衣。当她发觉马小莉还戳在那里时,笑了笑,“那你就去镇上的文体中心跑步吧,”她打着哈欠说,“练习那种加速跑,根据牛顿原理,加速度会让人体受到最大限度的破坏和冲击,也许跑着跑着,你的孩子……就掉出来了。”
这样,怀孕后的第三个月份开始,马小莉成了清水街最活跃的运动员。每天六点半,她假装挺着肚子去镇文体中心跳舞。象她这样的孕妇好象很少能找到象模象样的舞伴:长的河马般臃肿,笑起来还暴着母兔子优雅的黄板牙。没人邀请她跳国标和高难度的拉丁舞,她就做出只得跑步的低姿态。开始她怕旁人注意,她必须首先从服饰上装扮自己。在离开家之前,她会套上一件宽大睡衣,这件睡衣是粉红色的,质地优良,摸上去滑的象动物毛皮,又柔又暖。这件名牌睡衣,是城里的弟弟过年时赠给她的,弟弟经常把弟媳妇遗弃的衣物馈赠给亲爱的姐姐。那时周三去已跑到市里施工,穿着睡衣的马小莉叮嘱大女儿周素芬做饭,而她的清晨锻炼就秘密进行了。
她通常在环型跑道旁选择一个比较隐讳的角落,跑道一百米长的样子,短短地象根盲肠。然后,她象个经验丰富的老运动员,抖擞着活动活动四肢:压脚、高抬腿、扭腰、翻手腕。最后她将双手撑到潮湿的土壤上,左腿弯曲,右腿伸直,脚上的那双周素芬的运动鞋,仿是蜗牛柔软的腹部紧紧抓牢墙壁,这时,她能感觉到子宫里的孩子正在恐惧地呼吸,孩子的呼吸柔弱而急促,让她的心纠结成一团乱麻。她咬咬牙齿,忧伤地安慰孩子,“妈这是为你好。知道不?一辈子不能跟父母相认的孩子,是世界上最可怜的孩子啊。”
在没有裁判员喊“预--备”没有裁判员打起跑枪的情况下,马小莉晃悠着跑了出去。开始冲出时她的速度很中庸,也就是说,她的速度和一个三十六岁中年妇女的体型、体力和肺活量成正比。她加速是从四十米开外,在没有人留意她的前提下,她奔跑的速度带着某种故意的搔首弄姿,她的肥硕的臀部颠簸着,头发柔曼地拂过脸颊……她惊异地发现,她的身体还象当姑娘时那么健壮,她以为她达到终点时会瘫倒于地,而事实是,她达到终点后,还能再以同样的速度蹿到起点,甚至比从起点出发时速度还迅捷。她的跑步天赋是被一个资身教练发现的。那天,中学体育老师率领着一帮短跑运动员来文体中心训练,这个曾训练出全国女子百米亚军的教练员惊异地发觉,在离他不远的场地,一个穿睡衣的女人以流星划破海面的速度在一条短短的跑道上一闪而逝,她的速度甚至超越了全国百米冠军李雪梅。当他看清这是位中年妇女时,他吃惊的程度不亚于活吞了一条蜥蜴。他和马小莉恳切地谈了一早晨,建议她去参加十月份将在广州举行的全国农民运动会,当马小莉拍着自己的肚子忧瑟地逡巡着他时,教练才郁闷地抽了支香烟。后来他经常向别人喟叹,“我要是早发现她二十年就好了,哎,我相信这个穿睡衣跑步的女人,会拿奥运会冠军的。”
马小莉真的成了文体中心的显赫人物,那时她的肚子更挺了。她懊悔地警觉到,孩子并没有因为加速跑而消失,如她的美妙想象,跑着跑着,从子宫里仿若成熟的瓜蒂那样坠落……相反,孩子的体积似乎正以加速跑的速度成长着,他在她的羊水里游的如此自在,并因超量的母体运动而发育的格外强壮。但马小莉并没有放弃,马小莉的跑步一度成为文体中心最吸引人的保留节目,一九九九年夏日清晨,一帮群众涌到文体中心,主要就是参观马小莉跑步。他们成群结队地围绕住操场跑道,恐惧地目视着一个穿粉红睡衣的孕妇疯狂地奔跑,她姿势优美,藏羚羊或者麋鹿那样矫健地扬着蹄子,当最后的冲刺来临时,马小莉简直在他们的瞳孔里变成了一朵被闪电夹袭着奔跑的大丽花儿。
这朵粉红大丽花的运动生涯是六月份某个早晨终结的。她的大女儿周素芬带领着刚回家的周三,象押解俘虏一样把马小莉赶回家中。到了家里,周三让马小莉立正,然后他搬了一个板凳,站上去,开始拼命揪马小莉的头发。周三的手腕很有劲,他相信如果自己不停,这个愚蠢女人的头颅将变成一个秃倭瓜。
“你不知道你怀孕了吗?”周三问。
“你不知道这样会流产吗?”周三又问。
“你不知道我想要个儿子吗?”后来周三搂住马小莉号啕大哭起来。
不跑步的马小莉似乎就更忙了,她并没有深刻反省自己。她又养了十头猪。这些猪傻吃蹑睡,每天都要吞食大量慷麸和蔬菜。马小莉绕着锅台、庭院转来转去,即便不喂猪,她就鼓捣包米。他们家以前是产粮大户,那些陈年包米都堆砌在房顶上。马小莉就扶着梯子上房,把囤子里的玉米一袋袋背下,撒到院子里晒,晒到颗粒鼓胀,又一袋袋顺着梯子背到房顶。偶尔她坐在自家屋顶上,双腿顺着房梁耷拉下来。从他们家门口路过的人,通常看到她穿着睡衣,若有所思地晃悠着粗壮的双腿,望着清水镇愈来愈黯的天空,他们便说,周三媳妇怀孕后,越来越不正常了。
周三对马小莉的行径并不感到奇怪。他又去城里当泥瓦匠了。泥瓦匠相信马小莉会体会他的一片苦心,不会再做丢人的糗事。可马小莉的两个女儿对母亲的行径除了好奇,还有些担忧,比如马小莉的大女儿周素芬。她戴着一副廉价的玳瑁眼镜,脸颊上是因初次来潮而造成的雀斑和丝丝缕缕的红晕。每天散学后她就黏上母亲,马小莉晃到哪里她跟到哪里,“我知道她想干什么,”有一次周素芬推推鼻梁上的眼镜,悄悄对妹妹说,“她真的不想再怀孩子了。她真的想把孩子弄掉。真的,我知道她想这么干。她已经蓄谋已久了。”
夜晚的马小莉还会把手指按在扣锅般的肚皮上。她感觉到那个孩子正在拼命地吸食她的营养,孩子似乎晓得正面临着生死考验,所以每过一晚,这孩子都会让马小莉的腰围肥上半寸。有段时间,马小莉开始禁食。她想把孩子饿死在肚子里,她想除了把孩子饿死在肚子里变再也没有好办法了。
正规的绝食运动是七月份开始的。每天她把饭煮好,托着双腮,盯着孩子们狼吞虎咽,把那些芬芳的食物消灭掉,而自己在一旁吞咽着舌苔底下分泌的寡淡液体。这些单纯的唾液让她三天没吃任何食品。她甚至相信这个和她作对的孩子已经被她彻底消灭了,因为从第二天开始,孩子便在肚子里没有动静了,孩子不再踢她,也不再顽皮的蠕动,说实话她已经开始设想如何面队周三歇斯底里的咆哮和殴打了。
“要想富,少生孩子多养猪。”
“国家兴旺,匹夫有责;计划生育,丈夫有责!”
“结贫穷的扎,上致富的环!”
这些朗朗上口的宣传词首先让马小莉失望。它并不能从本质上消灭周三要儿子的决心,或者从本质上打动周三。可她没有再优美的话来伺候他了……然而事情出乎马小莉的意料,她远没有得到这样的机会。禁食运动的第五天,她喂猪回来,一头栽倒炕上。她觉得自己快死了,她觉得她要和肚子里的孩子一起被自己消灭了。那就一起被消灭吧,马小莉想,“我就不信我对付不了一个我看不见的人。”当周素芬中午回家吃饭时,母亲正躺在床上不停抽搐,口腔里喷吐着绿色胆汁。象一个聪明孩子应该做的那样,她飞快逃出家门,去请清水街最著名的医生。
这个医生给马小莉输了两瓶葡萄糖和三瓶生理盐水。当马小莉睁开金鱼泡双眼,他叹了口气说,“你这是何苦呢?”
失败的绝食运动并没有影响马小莉消灭孩子的积极性。孩子已经六个月,她突然想知道肚子里是男孩还是女孩。有天中午马小莉嚼着黄瓜去县医院做B超。如果是个女孩子,她的下场无非是被周三抱给“最适宜的人家,”他这个人这辈子最得意做的事,无疑就是把那些嗷傲啼哭的女孩无私地奉献给那些生理不健全的好人。他象踢土拨鼠那样把她们踢出家门,然后继续播种,等待下一轮的收获或者摈弃,他已经把这些事情看成了是顺理成章的事,“他是个没人性的男人,”马小莉想,“我再也看不到我的女儿们了……我甚至不知道她们是活着还是死了。”
马小莉挺着坟丘般的肚子,被那个脸色铁青的男医生在上面抹了许些冰凉液体。他命令马小丽摆出各种优美姿势,并将一支电熨斗似的精密仪器在脂肪上挪来腾去。她听到医生说:“起来吧。”
“大哥,男的还是女的啊?”
“恭喜恭喜,是个男孩。”
“哦,是个男孩,”马小莉从病床上直起腰身,继续嚼她的黄瓜,“是个男孩。”
马小莉出了医院,正午的阳光抓着酥痒的头皮,“是个男孩,”马小莉突然就哭了,“为什么是个男孩呢?”马小丽拽出手绢擦拭眼泪,坐到台阶上,“不管是男孩还是女孩,我都不想要,”黄瓜的香气正被尖锐的牙齿慢慢咀嚼成药片的苦涩味道,“我再也不想生孩子,没有谁能阻拦我。即便是男孩又会怎么样呢?照样会被周三送别人,他已经上瘾了……我知道他已经上瘾了。”马小莉踢了踢身边散步的一只野狗,“我要毒死这孩子,”马小莉的瞳孔被阳光放大成一只破碎了的玻璃球。
马小莉开始收集蜈蚣。收集蜈蚣是令人劳神的事,马小莉忙活了整个上午,也没有在家里抓到一条蜈蚣。当周素芬散学时,发现母亲正在猪圈棚顶上拱来拱去,她搬开猪圈上的倭瓜秧,或者废弃多年、布满青苔的磨刀头,把头伸到下面,小心翼翼地窥探着什么。她甚至象个杂技演员单腿独立,这对她来说是个典型的高难度动作,但是她技巧性的完成了:她的一条腿翘到倭瓜秧上,她的粗壮的腿变成了倭瓜秧的枝蔓,另一条腿笔直地挺立,象麻竿一样稳稳盘住猪圈的墙基:只是为了在那些班驳的土坯缝里找到一只蜈蚣。
“你在干吗?”周素芬问,“你会跌到猪圈里的,”周素芬的小眼睛剜着母亲,“我知道你想做什么,你瞒不了我,我会告诉我爸爸,”周素芬几乎有些恶毒地说,“你想让孩子掉下来吗?你以为孩子会象你那么傻吗?”
马小莉不喜欢周素芬,周素芬最崇拜的是周三。马小莉不喜欢崇拜周三的人,马小莉喜欢周素芸。周素芸从不因为周三给她买牛仔裤向父亲告母亲的状,“我什么都没干,”马小莉说,“我在逮蜈蚣。”
“你又耍什么花样?”周素芬皱着眉头,“我从来没有见过你这么没心没肺的人。”
马小莉不是个笨人,她从电线杆的垃圾广告中找到了一家蜈蚣饲养场。那个厂长对这个孕妇抱了种不屑的态度,“你就买三条蜈蚣?你买三条蜈蚣能做啥?你为什么不买三百条呢?你买三百条我给你七折优惠,如果你买三条,我只能顺便搭配给你一只蜈蚣的卵虫。”
马小莉回到家,孩子们都上学了。玻璃瓶里蠕动着三条蜈蚣。马小莉从不晓得蜈蚣会有那么多条腿。它们狭长的身躯让马小莉的胃痉挛起来。“没有什么能难倒我的事,”马小莉把玻璃瓶里倒满白酒,蜈蚣开始在玻璃器皿里游动,它们红褐色的肉体让马小莉呕吐起来。她的手不停地抚摩着自己的小腹。那个孩子又在里面跳舞了。她知道他在里面欢快地跳舞,或者伸展着小腿做百米加速跑的预备活动,“你会喜欢这些食物的,”她温柔地对孩子说,“它们的肉,是世界上最有营养的蛋白质。”
吃了三条蜈蚣的马小莉等着孩子在子宫里折腾。他会一直折腾到把羊水捅破,然后从她温暖的子宫里爬出来。他的脸会象老头那样满是褶皱,因为他还没有发育完全,他的耳朵也许只有一只,他的鼻子也许只有一个孔,他的头发也许比周三的头发还要少,可这些都不重要了,他的血液里会流淌着蜈蚣的毒素。“他不会怪我的,我知道,”马小莉感觉到那些喝醉了的蜈蚣的碎肉屑还在牙齿里跳动。她含着眼泪匍匐至屋顶,腿荡在屋檐下,满是油渍的粉红睡衣被风安然地拂着,露出虚肿的小腿,静候着孩子被毒死。
整个下午,孩子没有动静,马小莉只得从屋顶撤离。晚上看电视时,孩子在肚子里踢她。她就盯着电视屏幕流眼泪,她流了一晚上眼泪。第二天,这天孩子在肚子里折腾了四十二次,每次他用脚和手撞击她的子宫,她就流一次泪。马小莉这样流了三天的眼泪。第四天早晨她去厕所时,肚子绞痛起来,根据以往经验,她晓得这是临盆前的阵痛。她在床铺上翻滚了半天,她甚至按照那个经常流产的小学教员指导的那样,在床铺上开始翻跟头。她就差把头撞击墙壁了。然后肚子就安静下来,她迅速下了床,拼命朝厕所跑去。当她蹲下来排泄时,她拉了一泡黑糊糊的大便,她有点不相信似地失望,后来她捏着一杆高粱秸在粪便里扒拉。她突然尖叫了一声,三只动物粪便里蠕动着。张着大嘴的马小莉盯着那三条蜈蚣从里面破镜而出,摇摇晃晃地蛰居到猪圈墙壁的缝隙里。
马小莉被这个倔强的孩子彻底打败了。她突然无所适从。在周三打工回来之前,她去了镇上的计划生育委员会。她在计生委办公室门前的台阶上坐了半天,她甚至挺着肚子在办公室里溜达了两圈。里面有个和她肚子一样蠢的男人。他看上去就象是计生委的主任。
“我怀孕了啊。”马小莉说。
“我没说你没怀孕啊。”男人说。
“我已经有两个女儿了。”
“回家准备罚款的钱吧。”那个男人剃着牙说,“女孩男孩都是一万五。”
“什么时候涨价了呢?”马小莉问,“不是女孩五千男孩一万吗?”
男人狐疑地瞥她一眼,“男孩女孩都一样了。”
“你们把我抓起来吧,”马小莉说,“你们为什么不把我抓起来送医院呢?”
男人看着马小莉打了个喷嚏,后来他试探着摸摸马小莉的脑门,“你不是周三老婆马小丽吗?我和周三是铁哥们,你不老老实实猫起来侯着月子,跑这里做什么?你们不是一直想要个男孩吗?”
马小莉没听他继续絮叨,她回了家。她安详地褪掉孕服裤,凝视着自己的肚子。肚子上的脂肪正被孩子拱的一颤一颤,肚皮上的妊辰花纹象刺绣上精细的针线,趴着肚脐朝四周放射着,“儿子,”马小莉说,“你怎么这么倔呢?你怎么和我一样倔呢?你连加速跑和蜈蚣都不怕,”马小莉嘟囔着,“一定是个顶天立地的好男人呢。”孩子好象知道母亲终于屈服了,马小莉的已经顶到乳房线的腹部又开始温存地涌动起来,马小莉叹了口气。
周三回家了。在这个濡湿的夏天,他变的黝黑而有气无力。看到马小莉的肚子时他惊喜地摸了摸马小莉。马小莉抱住周三的长颈鹿似的头颅,一字一顿地说,“是---个---男---孩。”如她想象的那样,她听到了周三猫头鹰般惊喜的、恐怖的尖叫声。
马小莉剩下的三个月是在床上渡过的。周三这三个月里再也没出过远门或者去赌钱。这三个月里周三成了一名地道的育婴专家和营养学家,他仿佛古代的炼丹家搭配着各种食物和蔬菜,以期创造出天底下最齐全的孕妇食品:它将包含维生素A、B、C、D、E、以及铁、锌、钾、钙、镁,它将会把儿子喂养成一个壮硕、肥胖、水灵,长大后河马一样健壮的男人。当然智力投资也是最重要的事情,周三时常把耳朵扒在马小莉的肚皮上,念诵《果树剪枝三百法》或者《摩托车修理必读》,他甚至在马小莉的怂恿下从那个郭姓的小学老师那里借了本《马克.吐温小说全集》。后来在小学教师的指导下,马小莉每天晚上还要背诵英文单词和艰涩难懂的化学元素表。周三和马小莉专门买了一个迷你型录音机,播放一个叫肯尼金的外国人的萨克斯和和一个叫里查德的外国人的钢琴曲,总之,那个小学老师把多年臆想出的尚未有机会实施的育婴计划全部传授给了他们。他们也爱上了这项繁复的、枯燥的工作。他们还央求周素芬清晨做广播体操,希望孩子能模仿着运动,将来好有健美运动员一样出色的肱二头机。他们的热情也感染了周素芬,她坚持在秋末料峭的晨风中练习跳高,希望未来的弟弟能在马小莉的肚子里和她一起锻炼,长大后有双修长的双腿,做个胡东那样的超级男模。周素芬的理想就是将来去北京当个模特。总之,马小莉和她的家人们做了最优秀的胎教。他们相信这个孩子出生后三个月内就长出明亮的牙齿,六个月内会象体操运动员那样在平衡木上做霍而金娜三小跳,九个月后会说一口流利的清水镇方言并偶尔使用英语。他们全家处于一种热烈的付出之中。他们都期待着马小莉临盆。周三已经打算不让他那个独眼姨妈为马小莉接生了,因为他姨妈春天时过世了。周三也不打算请别的赤脚医生和接生婆,他不相信他们的技术,“我弄个假准生证,我们去县医院的妇产科,”周三说,“我想让儿子出生后躺在雪白的摇篮里,尿我一身尿,嘿嘿。”
马小莉爱上了轰轰烈烈的胎教运动,换句话说,她把这项运动看成了是甜蜜的事业。她再也敢剧烈活动,哪怕是下地洗脸时手里也拄根崂山特产的“寿星”牌拐杖。有天晚上周三腻味着伸手摸她,她就狠狠咬他一口。她现在终于相信,有些事是她控制不了的,既然那样,为何不坦然接受?而爱上一件曾经厌恶的事情,又是多么地容易。马小莉也象郭老师那样开始给孩子织美国大平针,以前她可从没这么干过。她不仅给儿子织了美国大平针,还给他织了顶西班牙宽檐帽,外加一双足球运动员穿的男式长腿袜。那些等待的日子里,马小莉从来没有过的幸福。她设想着儿子的长相、爱好、将来女朋友的样子和他的前程,嘴角时常滑筛出迷人的微笑。
她只是后悔吃了蜈蚣,如果不是因为那些蜈蚣,为何孩子十个月了还不生产?他是不是在惩罚她以前的任性和破坏活动?他终日在肚子里折腾来折腾去,就是不肯把羊水撑破。后来马小莉有些急了,“我要去做剖妇产,”马小莉指挥着周三为她提上鞋,“我不能再等,我知道他在和我治气。他以为他比我聪明能干呢。”
一九九九年十一月二十八日的马小莉走出家门,等候着周三去租出租车,她没让周素芬去上课,她需要一个得力的女助手。她骄傲地坐在门槛上等候时,看到了郭老师朝这边走来,对这个胎教方案的提供者马小莉抱了种感恩心态,她拔着嗓门招呼着,“郭老师!你没去上课啊?”
郭教师微笑着攥住她的手问,“你这是干什么去啊?”
“剖腹产啊!”马小莉憨笑着回答,“已经足月了,就是不肯出来,这个臭小子!”
郭教师又笑了笑,“去哪里做剖妇产呢?县医院还是妇幼?”
“县医院,”马小莉说,“你瞧,周三租了一辆红色松花江来了。”
马小莉上了车,上车前她友好地朝女教师挥挥手。她突然可怜起这个女人来了,她甚至想,如果这次是个女孩,她说什么也要送给郭老师,可以后生育的机会没有了,马小莉觉得对不起郭老师。这么好的女人为什么就不能生个孩子呢?
路途如此之近,马小莉手似乎还没挥完手,就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了。周三办住院手续时似乎遇到些麻烦,他突然没有勇气把那张伪造的准生证掏出来了,他吱唔着和医生解释说,他们保证这是第二胎,他只是由于手忙脚乱而把准生证遗忘在家里,“我从不撒谎,”他严肃地盯着医生说,“你知道,庄稼人都实惠,不会骗人呢。”
周三办理了住院手续,医生答应再过一个小时就给马小莉做手术。马小莉有点紧张。她躺在白色的病床上,觉得自己正象一朵要开放的、肉透的高丽花分娩出振奋人心的花蕊、花囊和花瓣,她甚至听到了花的沉重的呼吸声。一个睡在温暖花开的天堂的孩子就要降临到尘世了。她紧紧扯住周三的手说,“你快把那本化学书给我拿来,昨天晚上我忘记了背化学公式。”
马小莉在背诵第一百二十条化学公式时,周三突然想抽烟,他比马小莉还忐忑,“我出去一趟,你等我啊,我五分钟后就回来,我去买香烟,周素芬,好好看着你妈。”
周素芬点点头,开始在狭小的病房里做广播体操,她突然想起来,由于懒床,晨起时忘记了锻炼,这么想时她有些羞涩,“第五节,起跳运动,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二……二……三……四……五……六……七……八……三……二……三……四……五……六……七……八……”
在她结束起跳运动之前,她发现马小莉狐疑地盯着病房窗口。她在窗口发现了好几个晃动的头颅,那些头颅有男有女,有戴眼镜的有不戴眼镜的,她甚至听到楼道里嘈杂的跑动声和手机刺耳的铃声,那些鼓点般的咚咚声让这个孩子有些纳闷。她走过去打开房门,听到一个男人粗着嗓子嚷,“没错,就是这个女人,叫马小莉!没错!老王!你去一楼西门口!小周!你去一楼东门口!你们把门看好!小张过来!车来了吗?医生来了吗?”
马小莉挣扎着盘起身。在她明白是怎么回事时,一个漂亮的中年女人和一个黄头发的小姑娘突然冲进病房,一个抓住了她的右手臂,一个抓住了她的左手臂。她们技巧性地把马小莉夹在中间,她们消瘦的身材显的马小莉仿佛是个巨人。
“你们做什么的?绑架吗?”马小莉冷静地问,“我就要生产了。你们绑架我有什么用呢?”
那个中年妇女轻蔑地瞥了马小莉一眼,“我们是县计生委的。我们接到举报,说有人超生。你不就是马小莉吗?”
马小莉恐惧地捂住自己的腹部,她突然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了。她朝周素芬吼了嗓子,“去找你爸爸!快啊!”在马小莉做出反抗前,这两个身手矫健的干瘦女人已经架着马小莉从二楼晃悠到一楼。周素芬尖叫着跑过来撕扯女人的衣服,但是很快被另外两个男人拎开,她模特的身材和体重帮了他们很大忙,她比起马小莉来更象是头疯狂的母兽:
“不要抓我妈!她没有超生!”她白着脸啃那两个男人白皙的手指,“她怎么会超生呢?!她一直想把孩子打掉!”
马小莉没听周素芬的吼叫,她安静地捂着自己的肚子。她只是安静地捂住自己的肚子。她想,这个孩子仍在她子宫里不紧不慢地练加速跑,或者刚刚学会的起跳运动。他怎么就这么从容呢?他们会把她如何处理呢?在弄清这个问题之前她已被一帮人拽进辆白色救护车。她从窗口里看到周素芬被两个人揪着又蹿又跳,她的一只运动鞋已不知怎么踢了出去,这个孩子穿着一只露大拇脚趾的花袜子,这些天马小莉一直忙着给儿子织西班牙宽檐帽,还没来得及给她织补。她的那副漂亮的玳瑁眼镜在秋末阳光的反射下流着泪。可是马小莉已经听不到周素芬的哭声了。马小莉在救护车开过医院的大门口时晃到了周三。周三正悠闲地叼着香烟,大踏步地朝手术室方向急走。马小莉就是这时甩着高八度的女高音叫起来的。她喊着周三的名字,“周三!周三!周三啊周三!!”当她发觉一切都是徒劳后,她把脸蹭着车的玻璃,她没有办法挣扎了,她的手被两个女人的手反扣着……她看到那个穿白大褂的男医生正在往针管里不紧不慢地注射液体,当他把药水灌满注射器后,他无疑会给她打上一针……那是一剂催产药,也是一剂毒药……马小莉听说过这种可怕的药剂……如果没有猜错,母体中的婴儿会因缺氧窒息而死,然后顺着产道滑出来……
马小莉觉得很累,她已经没有气力挣扎,她唯一的希望就是,这个懂事的孩子在医生为她注射液体之前就生下来,但这好象是不可能的事情了。她的裤子已经被扒掉,她被按俯在车座上象一只母狗那样趴着,那个医生开始用酒精棉球擦拭她的螺纹似的皮肤。马小莉的嘴唇歙动着。她伸出手试图抓住什么,但是她什么都没抓到。
马小莉是在一阵冰凉的刺痛后哭出声的。她头次发现自己的哭声这么小,连自己似乎都听不清楚,她一直以为自己哭的声音会很洪亮,至少能让自己在哭声中得到一点安全感……她嘤嘤地抽泣声中,她听到他们欢快的叫声:
“出来了!出来了!孩子出来了!是个男孩!能有九斤重!快给孕妇打针镇定剂,她好象要休克了。马小丽,抬起头,别害怕。深呼吸。对,深呼吸。”马小莉睁开眼睛,不知道是谁的手在举着那个孩子。他象个玩偶被那人颤抖着高擎。马小丽晃到了他的一对红嘟嘟的耳朵和一个蒜头鼻子……她还看到了他的眼睛。他的眼睛猫一样睁着,瞳孔被飞驰的阳光流离着破开。他似乎在朝着她温暖而狡猾地笑。马小莉首先感觉到自己的心脏被蝎子猛蛰了下,接着被死婴的小手紧紧攥住。她听到了器官爆炸飞散的巨大声音。在她的手指触摸到孩子动物般滑腻潮湿的皮肤前,黑暗已经“倏”地下漫过眼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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