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东北美女为钱豁出去了中年人出去走步什么时间好

作者:刘国强& 本站浏览:<span class="b l0次              发布时间:[]
虞获子鹿,畜之城陬。园有美草,池有清流。但见蹶蹶,亦闻呦呦。谁知其思,岩谷云游。――唐?韦应物《虞获子鹿》
在“玉书袁家坟遗址”,考古专家们的价值评定蝶舞般轻轻响在我的耳畔:“在铁岭东部山区几百处此类遗址中,袁家坟遗址以其丰富的内涵独树一帜。”高把豆、环耳壶等标志性器类令人眼前一亮,而汉陶的发现,则掀开了“新的历史时期”。我当年在西丰工作时,多次来过明德乡。却不知道东屏村玉书屯还有这样一个了不起的地方。一个人,一个民族,一个国家的创新能力决定其前途。而“独树一帜”和“新的历史时期”,无疑是个体和群体的双重标高。时逢万山泼彩的秋天,我看不到被苞米厚衣遮掩的“袁家坟”的真身,也不见戴着叶片头饰的脸孔,却听到来自胸腹的欢快浅唱。我欣喜而好奇地过去,迈着怕惊醒睡梦中人的小步,轻轻地,轻轻地。因心怀敬慕,我猫着腰,屏息静气,生怕踩疼了脚下的肌肤。我看见,在密密草叶卧着一条清亮亮的小溪,正呢喃而行,哼唱着久远而现代的歌谣……说久远并非虚夸,这“遗址”已2000多岁。谁能否认,这小溪是先于古人在此“安家”呢?我考察了家乡很多很多古遗址,每个遗址环境都验证了邢杰的话:“所有古遗址都离河很近。”说现代更是不争的事实,我们谁离得开水?人体骨骼206块,其他脏器及细目构成名称以百亿千亿计,却抵不住一个数字:人体的70%都是水!我在此赞赏水只是报个幕,意在推出这条不被人在意的小溪和同样不被人在意的“袁家坟”。这小溪400米处便是西丰著名的寇河,而小溪却没有名字。在我们把寇河捧成当红明星时,别忘了,它是由无数这样的小溪构成……寇河及世界上所有著名的河,因著名而光芒闪耀,也因著名和近乎难以掌控、无限度地自我膨胀而藏污纳垢。别忘了,唯有千万条清丽的小溪仍源源不断、义无反顾地扑进早已今非昔比、污浊的怀抱――只买了单程票……那么,人类呢?西丰现有35万人口,几人知道“袁家坟”?但我的欣赏和赞美却尽在其中。恰恰这默默无闻的文化曾是一位令人尊敬的旗手,亦是温情的不为人在意的滴滴润露。这旗手曾阶段性地引领我的祖先前进。这润露曾一滴接一滴奋不顾身地扑向燥裂的唇。我坚信,从前,正是那旗手一把把推助我先人的后背前行、代代不歇,才有了我们,而我眼前所有的树木、野草、粒粒泥土及我们每个身体,都传承和延续着那渺小而伟大的滴滴润露……任何庞大的躯体无不由最小的细胞单位组成。决定质地优劣的不是体积、面积和重量,而是最小的细胞单位。我的故事,就从这里讲起……范德海:一句话的长度是20年20年能做什么?一个牙牙学语的孩童已至惹眼、蓬勃的花样年华,中年人已现难掩的老态,而我们熟悉的长辈太多人与我们生死两隔。在我的故乡,当年新栽的一片小树已现森林的气象,在沈阳,邻于我家的建筑已经拆迁、翻新了两次!在生物界,蜉蝣朝生暮死。极个别、万里挑一打破本族群生存最高纪录的,其寿命也不超过一个星期。那么,20年,意味着它们的生命接力棒传递了7300代!在植物界,南美洲亚马孙河的王莲花,在清晨的时候露一下脸,半个小时就萎谢了。20年,王莲花要萎谢350―400次!更让我们珍惜、震撼的是,世界上寿命最短的花是小麦的花,它只开5分钟就凋谢了――我不再计算20年它要凋谢多少次,太残酷了,我不忍心……当债主们嗷嗷叫着、骂着、推拥着围上来要账时,范德海说:“我现在真的没钱。不过请放心,欠你们的我一定还,一分都不会差!”那么,一句话究竟有多长?如果按目前央视新闻的播音语速,每分钟朗读260字,这26个字耗时仅仅57秒!可是,这57秒却耗去范德海整整20年!一句话的分量有多重?作为发音现象,它只是气流推动下引发声带的震动和声腔气柱的震动结果,瞬间随风而逝,无法称重、什么都不是、完全可以忽略不计。也许它与水流声、枝摇声、兽吼声、鸟鸣声、虫叫声同为没有质量认证的声音类型。因此,当下中国说大话的人荒草一样疯长、蔓延――因为它毫无成本,无需担责。但,作为诚守信誉、驷马难追的男子汉,一句话则重于承载一切行为和财富的生命。对于辽宁省西丰县安民镇育才村玉树屯农民范德海来说,它的分量相当于一个磨米所、10多亩土地、5口人、数十头牛、数百头猪、20年,或,20多万元人民币。千里之外的范德海顾不上家里,债主们纷纷找上门来,妻子张玉萍独自应付。当所有的好话都飘零成无人理睬的败叶,谩骂、斥责、唾沫星子、推推搡搡、砸窗砸家具,仍安抚不了一张张愤怒的面孔,有啥拿啥,起诉便成为常规武器――弱女子张玉萍便成了任人摘落的叶片、任人割砍的树、任人揉搓的纸……范德海明明知道妻子泥坝一样抵挡不住讨债人汹涌洪水般猛烈的冲击,还是果断决绝地跨出家门。范德海想:只要家不搬、家人在,债主就有一线希望。如果能挣到钱,范德海立马回来还债,倘若挣不到钱,回来借高利贷也要还上欠债!债主们当然不信,可范德海和张玉萍信!张玉萍想,不管多难,自己多支撑一天,就为丈夫挣钱获取了时间。范德海不忘那个黑夜临行前妻子对他的叮咛:“你就放心地走吧,家里有我顶着。我今生今世没别的指望,只要你挣了钱把饥荒还上就行!”“对不起……”范德海一肚子话涌上来、塞住,怕妻子看到眼泪,只说了这三个字便推开门,一头扎进夜幕……除非特殊需要,没人喜欢夜间出行。但,夜幕能墨一样抹掉欠债人的身影,使他成为黑夜的一部分。从那一刻,黑夜便成为范德海最好的搭档。他主动找黑夜,黑夜也主动找他。即便大自然的白昼鲁莽粗暴地闯入怀中,阳光刺眼,范德海的感觉仍然是黑夜。因为,欠债浸润内心的颜色比黑夜还黑。他当时并不知道,这黑夜竟延续了整整20年!有必要交待一下人物关系――我跟范德海是“连襟”,他在老张家女婿中排行老二、我排老三。我在西丰时,我们的亲戚关系还很近,再忙,每至年节我们都要聚聚的。我调到省城沈阳工作后,地理推远了我们的接触,也抹去好多见面和话语的声音传递。即使在手机时代、网络时代和短信及微信时代,亲友间的最重要的联系也是靠声音连接、维系的。1993年冬天,范德海蜷缩在吉林通化某胡同又小又脏的个体旅社苦思冥想、坐卧不安,连公交车钱都舍不得掏,我则在省城某杂志社任副总编辑,整天坐着伏尔加轿车东跑西颠。我说这些,绝无任何炫耀之意,而是表明距离几乎砍断了我们的联系。偶尔也听到范德海的消息,做生意赔了。至于赔了多少,近况怎样,则是模糊的。直至日,时逢我岳母生日,我在安民镇玉青屯采访了范德海和我二大姨姐张玉萍,才知晓他们当时的境况。我不知晓内情还有另外的因素:世界上所有背运的人都有一个特点,活得不好宁可自己躲远、封闭消息也不愿意让知近人知道。我设身处地“回放”当时的情况,即使我知道了又怎样?我能接济他们一点生活物品,能接济他们一点零用钱,我当时月薪才几百元,怎么可能替他堵上巨额外债的大窟窿?我的所想,想必当过生产队长、曾经在玉树屯声名显赫、最先盖起三间大瓦房的范德海也想到了吧?1993年腊月二十九,讨债人蜂拥而来、驻留,主人一样占据了炕头,有人拉开不给钱就在范家过年的架势。范德海年近八旬的父亲病重,奄奄一息。这些人的声音、表情和仇视乃至敌视的样子,如吹来的股股冷风,吸尽老人残存的热能,让这盏行将熄灭的灯火更加难以坚持,如果不是老人担心儿子的心针扎一样疼,他必须挺住,羸弱的灯火早就熄灭了!讨债人只为讨债,没想到一把把将老人推向生命的绝境!整屯人都在置办年货,炮仗声声、火红的春联和挂贴在门前窗棂上闪着喜庆的红光,只有一贫如洗的范家格外寂静,讨债人近乎丧失理智的肢体语言和斥责、唾骂成了范家独特的大年景观。一双双手伸向大米袋、伸向猪鸡鹅鸭,连豆油桶都在愤怒和叫骂声中易主,家里唯一的动物就是钻来窜去的老鼠。买不起肉,素馅饺子还要包的!一位近亲刚刚杀了肥猪,承诺送几斤肉来。这成了全家人唯一、最热烈的期盼――也不知他走了哪条路,至今耗尽20个春夏秋冬,肉也没送来!张玉萍捞出一棵酸菜,刚放菜板上又换成了白菜。没油水酸菜更加吃油,怎能让老老少少过个酸年?白菜暗喻“百财”,过年吃这样的饺子多吉祥!锅唇好久未碰肉,红锈涨潮般向上翻卷、推拥,张玉萍把好几个装过豆油的瓶底儿大头朝下控在空饭盆上,一个多小时过去了,油才浸润了盆底……张玉萍忽然觉得,年关来临,丈夫不在家自己就是顶梁柱,如果不撑起来,这个家岂不散架子了!张玉萍极尽欢快地操刀剁馅子。当富于节奏的刀声淹没了债主的吵闹和公爹的呻吟,淹没了门外吹进来的冷风声,好像把烦恼也剁断、剁碎!正当她感觉剁碎了乌云,迎来正午的灿烂阳光,另一片乌云沉沉压来――公爹病入膏肓,眼见挺不住,明白和糊涂阴晴不定,交替闪现,两行混浊的泪挂在眼角,念叨着儿子的名字……1993年,电话和手机还是辽北农村的稀缺奢侈品。每隔十天半月,范德海会用通化的公用电话向毛志仁家打个“平安电话”。打一枪换一个地方。张玉萍急得团团转也联系不上丈夫!公爹尽其努力硬撑着一口气只为死前见儿子一面!一个大字不识的张玉萍叮嘱姑娘范红和儿子范军好好照顾爷爷,她借了路费急赴吉林通化。除了坐汽车、火车外,迷路也把头一次出远门的张玉萍折腾得好苦,再有一个多小时就是大年三十了,她总算在迷宫一样的城市打听到那个泥鳅一样钻进夹缝里的小旅馆!那一刻,张玉萍差点哭出声来,总算对公爹有个交待了!然而,张玉萍怎么也想不到,就在她向北方而来的时候,范德海却同她背道而驰,去四川了!张玉萍饿着肚子,没停歇地走出小旅馆,仰望没有一颗星星的天空,她蹲在墙角失声痛哭……大年三十夜晚,范父得知实情后精神支撑当即坍塌,艰难地挺到正月初四终于抱憾西去……20多天后,范德海向毛志仁家打“平安电话”,得知父亲过世,家里举办了最简陋的葬礼即刻泣不成声……1992年夏天,当范德海动用了自己打拼多年的人脉储蓄,一天一夜赊了12家、价值425万、500公斤鹿茸片,预计赢利五六十万元,范德海兴奋了!我当时的月薪才百余元,我们县城的两室楼房2万多元,一个年收入千八百块的农民拥有这笔巨额财富,简直是一步登天!这笔生意将改变范家每个人的命运。美好的未来彩霞般涂红了人生的天空,期盼将来送姑娘最好的嫁妆,期盼供儿子上最好的大学,期盼跟妻子过上最富裕的生活,期盼老人进城享福……当时我正在办理工作调动赋闲没事,妻子张玉春提议我和她帮忙押送鹿茸片,我头一次闻着鹿茸片的味道乘坐那辆小面包车奔赴吉林通化。谁知,“天梯”是纸糊的,刚迈出一脚,登了半步,就人仰马翻!热烈的兴奋很快被错位的价格浇灭。所有反馈而来的信息都不对称,别说挣那么多,本钱出手还要搭上路费。玉树屯农民、合作伙伴谢恩民表示:赔钱绝对不能出手,东方不亮西方亮,谁亮咱就卖谁!这话非常顺耳,我听了也舒服。谢恩民又加上一句:我去找客户!这话启明星一样照亮了我们所有人。第二天,谢恩民就找来一家酒厂胖老板,胖子抖出合同说:只要预交3万块钱,立马就签合同。范德海和谢恩民笑脸相迎,仿佛人家已经给了他们3万块钱。我的角色只是护送鹿茸片“押货的”,“洽谈生意”没我的事。我打量一下胖老板,三十五六岁年纪,个头不足1米7,形体如长了两根尾巴的大肚子萝卜,二尺八九的裤带也未必圈得住他的肚子,黝黑的脸像没烤到火候的鸡皮、也如黑色的萝卜缨,感觉很不好。这倒是其次,当我听说预交款后以鹿茸片换蜂王浆,而鸡皮胖子单位则是一家酒厂。难道黄瓜秧能结苹果?当得知“鸡皮胖子”只是跟某药厂“有关系”,我心中疑惑:不光太绕远、路径在哪也不清楚。交上去订金手里除了一纸云山雾罩的协议,什么都没有。而协议只有诚信的人才起作用,否则它就是普通的一张纸。这生意很怪诞。我怕打乱生意秩序和步伐,不敢当面质疑,便找机会把范德海叫出屋说了担忧,范德海一句“没事”就把我打发了。我不放心,又把这担心二次重播给谢恩民,谢恩民当即反驳我,连我妻子张玉春闻听后也绷紧面孔,果决地站在我的对立面,仿佛我挡了财路,搅了这台千载难逢的赚钱好戏。他们签完合同后,我问范德海谢恩民参股多少,范德海的话更加让我吃惊:谢分文不拿,只是提供信息,连吃住的每一分钱都由范德海包揽。我几乎瞪疼了眼睛:风险都由你一个人承担?3万块钱已经拱手相送我也不便多说,只能默默祈祷那个没熏好的“鸡皮胖子”,黑萝卜缨别丧良心。第二天我回来后,按图索骥找到了谢恩民的家。家境:光棍儿。资产:依山根那两间歪斜、酷似颓败蘑菇的草房。流动资金:负数。我悲哀地想:连随时倒塌的土房都敢住,还怕空手套白狼?3万块钱生死未卜只是悲剧的开始。更泪奔的圈套还在酝酿。“鸡皮胖子”的蜂王浆果然是饮鸩止渴、一去不返,范德海前去索要,如同用牙床啃骨头一样徒劳。在简陋的小旅馆待了半个多月,旅费饭费电话费一齐张口,几乎吞光了范德海衣袋里的盘缠。只出不进坐吃山空怎么行?这时,谢恩民又闻到蜂王浆的气味。我后来猜想,不是谢的嗅觉敏感,而是对方用毫无成本的语言把传说中的蜂王浆味道施放在小旅馆里……2013年春我采访完范德海顺便打听谢恩民的下落,村人告诉我,走10多年了,上哪了、干啥,谁也不知道。我耳边还萦绕着范德海当年北上被骗的起因:范德海家锃亮的大瓦房西边紧邻两间砖瓦结构的偏房,偏房里磨米机的每一次吟唱,都有一只只粗糙的手递上钱币。不用出门、不避风霜雨雪甚至不用“圈场”就有人把零钱送上门来。虽难大富大贵,却也细水长流,积零成整。这天,一只手抓一把刚磨好,还带着机器体温的高粱米,没有递上钱币,而是述说自己的困窘:第二天就是清明节,他连上坟买纸的钱都没有。这个人就是谢恩民。范德海对数字不太敏感,却一辈子也抹不掉那个刻骨铭心的日子:日。于是,一只手掐着5块钱向相反方向递了过来。这是范德海的手。谢恩民随后奔向小卖部将5块钱换成祭奠的烧纸。翌日清明节,当谢恩民跪在祖坟前烧起红彤彤的火焰,眼见黑蝴蝶般的纸灰在坟头上盘旋、飞走,他的发财蝴蝶也随之飞向远方……这与我采访范德海后的情况吻合。当年范德海靠倒腾鹿茸发了,除了三间大瓦房、猪牛羊茁壮、鸡鸭鹅成群、磨米机欢畅的资产,存折上还卧着接近5位数余钱。这在当年村民们累掉胯骨也只有凤毛麟角的人踏进“万元户”门槛的时代,俨然实力不俗。第五章人格的力量然而,“实力”二字能把一个人推至最高,甚至君临天下,也能让一个英雄豪杰跌翻马下,甚至殒命黄泉。她没有色彩,却艳丽抢眼。她没有体重,却堪比江山社稷。她没有性别,却胜过任何美眉帅哥。一边,她以正能量的面孔出现,持续创造着水滴石穿、平步青云的奇迹。另一面,她又罂粟花般以最美的花、最诱人的芳菲导人误入歧途……遥远的从前如是,遥远的今后亦然,谁能逃过她的暗算?日清明节,是谢恩民最兴奋的一天。土里刨食几十年,今天才看到耀眼的人生希望……对于范德海来说,这却是万劫不复、毁灭性的一天!当谢恩民盯着黑蝴蝶从坟前翻飞、消失,熊熊燃烧的火苗吞了黄纸、排出一堆灰烬,谢恩民心底的欲火却点燃了――范德海递过来哪是5块钱?那是10块、百块、万块……二次登门,谢恩民便抛出致命的诱惑:只要弄来500公斤鹿茸片,至少能赚50万元到60万元……当年在通化小旅馆里施放蜂王浆味道的延吉“小眼睛”客商来后,谢恩民立刻把他引见给范德海:“我们翻身的机会到了。”验货、洽谈、定价。进展顺利。只要交5000块订金,把货送到延吉,立刻付蜂王浆。对于范德海提出要现钱,对方迟疑了一下,出去打电话请示老总后,承诺“货到付款”。签订合同后,范德海于当晚启程,将鹿茸片送往延吉指定地点。秋夜把温暖关进笼子里,放出近乎寒冬的冷,狠命往破面包车的窗缝挤,割疼人的皮肤。谢恩民关了几下窗也关不严,索性抱着肩膀不再徒劳。车腹吞满了鹿茸片袋子,范德海上身斜歪着挤在边座上、半个屁股悬空着。谢恩民问范德海冷不冷,范德海却指着窗外的天空说:“明天是个好天呀!”是啊,密集的繁星、亮眼的月光,照亮了范德海眼前的路,也照亮了他的心情。范德海想,明天做完这笔生意赶紧回家,把欠的鹿茸还了,再说,也想家了……后半夜3点到达延吉,范德海连车都没下,坐等人家上班。早晨7点半,范德海到达接货的指定地点,却发现接货单位牌子上有刺眼的“河南派出所”字样。范德海下车打听,被迎出来的几个警察请进屋。没等范德海看清警察面孔和室内的摆设,几双手迅速从不同方向伸过来,拧臂、钳腕、锁手铐。快如旋风闪电。当冰冷的手铐在空中绽放出野蛮的花朵、铐径与锁孔交媾发出刺耳的呻唤,粗鲁的动作比牙齿还尖利,范德海除了把身体当成任人揉搓的面团别无选择。“你们不讲理,我们是做买卖的!”迅若海啸的野蛮刚一平息,范德海的双腕被牢牢囚在铁具里,这才倒出空来呼喊。巴掌和拳脚在他们身上、脸上嗵嗵啪啪响几声,切断了范德海的喊。野蛮再次袭来,在手铐的连接下,他们与坚硬的暖气片为伍。当范德海二人囚在派出所时,他们开来的面包车马达急促地响了起来。汽车有的是,范德海尚未意识到这串马达声,将决定他今后20年的生命走向。范德海知道遇上麻烦却不知情况多么糟糕,他只想这是一场误会,当误会黑云一样散去,天空还会晴朗!在被推进派出屋子的刹那间,他还看到了门楣上方的警徽。共产党的天下,还有警徽撑腰,怕什么?他做梦也想不到,正义旗帜掩盖下的阴谋更加阴险,也更容易得逞――此时此地的警徽,是遮蔽阴谋阴险的保护伞……第二天早8点,两把钥匙分别捅开了范德海和谢恩民的手铐。几朵疼痛的血花在范德海的嘴唇悄然绽放。范德海愤怒了,“你们凭什么抓我们?”嘴唇被猛然拉动、血花灿烂、花瓣抖落。一个四方脸警察怒吼道:“你们骗了人家5000块订金!”“我们公平交易,有合同在。”范德海争辩道。“你和谁交易?”警察一声冷笑。范德海已料到交易有诈,前天去通化小旅馆签合同的“小眼睛”,始终没露面。范德海没心思再跟警察争辩,只想要回自己的货。警察的话无异于当头一棒――“你们骗人家钱,货让人提走了!”警察盖棺定论。“凭什么让他们提货?你们到底把货弄哪去了?你们警察也合伙骗人?500公斤鹿茸片糊里糊涂没了,我怎么向货主交待?”范德海实在急了,射出一连串问号。说上句的警察哪听这个?哪有空跟个素不相识的农民讲理?两名警察的手和脚同时变成凶器,范德海的嘴巴、肩膀、腰臀、小腿刹那间剧烈疼痛,血唇花纷纷凋落、沾在前衣襟上――暴力击溃了争辩……范德海万分委屈、万分愤怒,可力量相差太悬殊了!柔弱的小鸟面对尖利的大鹰爪,鸡蛋只能躲避石头,绵羊怎么跟狼对决?即使怀疑这500公斤鹿茸片已经成为警察身上的骨、脉管里的血液,又能怎样?现在跟警察谈公正,无异于向老虎谋皮!在吉林省延吉市无一熟人的普通辽宁农民范德海,尽管心中有百般委屈、千般负累、万般拥堵,可除了断臂求生、撤离这个是非之地,又何招之有?回通化后,谢恩民说:“只要找到咱的货,就好办了。”于是,找货,是弱势农民范德海的唯一出路。卖货的干侦探的活,决非两个农民的强项。采访至此,我的气愤不在警察,而在范德海。这宗“浑身是理”的个案,难道只把自己逼在民间解决一条道上?后来我不生气了,犹如一个不会游泳的人嗵地掉进辽阔的深水中央,除了六神无主别无其他,哪怕有根稻草就是他唯一的求生希望。谢恩民的话,就是抛来的那根稻草。揣着范德海凑的盘缠在延吉侦查了十来天,谢恩民带回来个好消息:他找到鹿茸片了,袋子上清清楚楚写着赊货人的名字。范德海眼里的兴奋只燃烧了几秒钟就熄灭了。就他们两人能要回来货吗?手中分文皆无,怎么对付以腰里别枪的警察当后盾的“小眼睛”?我一再描述那个平房、简陋、不起眼的小旅馆,叙述他是底层人旅居的地方,还有另一个隐喻:它是“接地气”的地方。因为,接地气才是靠近真和善的地方。而真和善也是讲义气、有血性、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近亲。相反,在见多识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所谓“高端场合”,只适于生产繁茂的“伪地气”……20多年过去,范德海至今仍感动那个场面:来自天南地北、素不相识的人一齐凑过来,这个掏兜那个翻包,凑够了雇车费和油钱,3个朋友满含真诚、主动请缨同去延吉索回鹿茸片。眼见离主城区越来越近,一个热闹场面震惊了范德海一行,街道人流涌动、鼓号齐鸣,天空中满是旗海和标语横幅。车前脸紧挨车屁股、相互拥堵,机动车寸步难行。“九三”纪念活动的热闹场面,切断了他们靠近酒店的路。下车后几个人刚刚靠近酒店,去通化签合同的“小眼睛”就发现了他们!范德海刚要部署分工,却发现好几个警察相互用手台联络。回想十多天前自己在派出所的遭遇,现在再入人家的地盘,即使抓到“小眼睛”他们也出不了延吉市!更糟糕的是,如果把这些拉家带口的朋友拖进去,怎么办?范德海决定:赶紧撤离!朋友们坚决不走。已经被对方发现,这次不弄出头绪,人家能不把货转移?范德海再三坚持己见,大家只好遗憾地离开。范德海知道江湖的水有多深,自己很难插脚进去。闻知被骗,债主们蜂拥而上!范德海躲着不敢回家,妻子张玉萍便成了出气筒和被告。债主们想尽各种办法并调动行政和法律力量。秋天的一大早,张玉萍和女儿范红便被叫到村部。债主、村干部、法官轮番轰炸,张玉萍说了实际情况后便一言不发。债主们该拿的都拿了,范家如同秋天的一株玉米,叶黄了、秆萎了、果实被摘走,一切都这样明了,有什么好说的呢?天黑还不放人,张玉萍火了,冲着那个“大盖帽”大声说:“钱赔光了,东西拿光了,我们又不是有钱不给。关我们娘儿俩有什么用呢?有能耐你们去找范德海,该判他几年判几年,关我们娘儿俩算怎么回事?”张玉萍又补充一句:“我们磨米所还有几台机器,你们愿拆就去拆吧!”这天,有人午后一点多送来传票,张玉萍问:“什么叫传票?”及至清楚了传票的含义,人家告诉她:“下午开庭,不去违法的。”什么叫违法,张玉萍也不太清楚。但她知道,违法就是做不好的事。咱一个本分人家,怎么能做不好的事呢?当时玉树屯通西丰县城的客车很不方便,只有上午一个车次,张玉萍只好步行进城。法院在哪、法庭啥样、她去了会怎样,一概不知。张玉萍本不想去,可不去不是违法吗?进城后东打听西打听总算找到法院,进法庭的头一个感觉是恐怖,黑咕隆咚的,吓人哪!暗处不知道埋藏着什么。适应了暗光线,张玉萍四下一看,台上的法庭椅上没人,屋里所有椅子都没人!张玉萍出来问询,法院做饭的告诉她:“孩子你回去吧,人家早就走了,都下班啦!”张玉萍的脑袋还是“嗡”地一下,来晚了,不知道算不算犯法?太阳收起最后一束光亮,夜雾涂染着周围的一切。颜色越来越深,树木、村落、废弃的房子都成了黑黑的剪影。忽然吹来一股风,张玉萍的心都会高高吊起:没收割的庄稼叶子哗啦哗啦响,似有什么东西钻了过来,张玉萍慌忙蹲下,四外看看,见没有野兽或坏人奔她来,复又前行。未知的东西吓人,已知的东西也吓人――邻靠山根的树丛里有许多坟墓。被夜幕遮掩的坟墓更是让人浮想联翩,淹在夜里的树们张牙舞爪像人像兽像妖……张玉萍胆战心惊、左顾右盼地前行,想捡起地上的一根黑棍子壮胆,伸手却“妈呀”一声大叫,那竟是一条死蛇!忘了饿忘了累忘了时间,到家后时钟竟当当当连敲八下!在不到半年的时间,被告张玉萍只身步行去西丰县城开庭了六次!坐在被告席,张玉萍有种小偷被捉的感觉,仿佛浑身的衣服被扒光,千万双眼睛在盯着她,太丢人!头一次去,法官的每句问话,她都要哆嗦一下。次数多了不再哆嗦,却怎么也赶不跑心中的恐惧。法官和出庭人的目光刀子一样割在身上她受不了,问话步步紧逼,逼到墙角了还在逼,更让她受不了(抠问家中财产)。法官问的最多的一句话是:“你怎么不说话?”张玉萍回答最多的一句话是:“我害怕。”或“我一见你们就哆嗦。”有一次,张玉萍向债主们鞠个大躬:“我家什么都没了,别再逼我了。请把心放肚子里,这钱瞎不了的,等我家缓过来了,一分不少地还你们!”这笔买卖,把范德海和张玉萍人生的黄金时间一下锯去大半,也拖累了家人。范父含怨离世,没有见到儿子,姑娘范红匆匆嫁人,儿子范军荣幸地考上县重点高中的第二天,转身加入进城打工的队伍……我见过范军的前任妻子,高挑个儿,“星范儿”脸,纯真、直率、漂亮。二人感情很好。但,她生完儿子后经历了持久的犹豫,终于因穷其努力也望不穿厚厚的外债夜幕,在一个平平常常、毫无征兆的早晨离家出走……躲债的范德海靠“对缝”维持了3年多,当残酷的江湖车轮无情地碾碎了他“赚大钱还饥荒”的梦想,他返身回家和妻子张玉萍共同承担和面对。好在力气这东西没成本,日日生长,随用随取。种地、养猪、磨米、挖塘灌溉、给人看稻田水,向夜晚甚至深夜索时间,一天干出别人两天的活,而收入,还是大个子成人穿童装一样捉襟见肘,四下够不上。因为岳母健在,我们一年半年总要见面。范德海还是原先那样“范式微笑”,不笑不说话,说话必笑,哪怕问候语只几个字或真的没什么可说,他也要赠送微笑的。间或还请我到他家吃小笨鸡炖蘑菇、喝小烧。我对小烧不亲,却决不放过原生态的“溜达鸡”!我哪里知道,对于清贫如洗的范家,过年都舍不得吃上一只鸡啊!其实微笑离我也不远。在我们四个连襟中,老大李玉坤很有样,凡事谦和、顺应我们的意愿。老四徐俊波年龄偏小看风向、顺应三位兄长的意愿。只有居中的老二范德海和我,尽享中庸福地,能前瞻也方便后望,怎能不微笑呢?我也在微笑中人气扶摇直上。我在官场混迹多年,知道官运往往在舌尖升起或降落,哪个升得快的不是缄默高手?缄默厚毯遮盖了主人的真相,也遮盖了自己的内心。凡事“挑顺耳的说”,或以微笑替补。让微笑掩盖自私利己,才能在官途上顺利地拾级而上――其本质是以削弱甚至牺牲工作为代价、铺垫自己的人生。在中国,从前、现在和今后,这一招已经或必将屡试不爽。而那些出类拔萃、鹤立鸡群的人,则因自信和直言点燃了庸才的嫉妒,被阴谋撂倒反倒空赚人脉成为庸才的垫脚石……我用这观念去对付几位见识有限的乡下亲戚,能不赢得人脉?但我知道,我的微笑怎么比得上范德海呢?范德海的微笑是未被污染的原生态微笑,来自月光、来自露珠、来自花蕾,而我的微笑则来自雾霾,至于雾霾有多少种毒素,我哪里知道?与往日不同的是,我无论什么时候去,范德海都在劳动现场赶来。他的头上、身上可能满是米灰,他的裤腿、靴子上可能尽是泥巴,他的棉帽子、眉毛上可能结着霜花,冻红的鼻头可能流着鼻涕,都不影响他温和的微笑……我现在才明白,范德海的微笑是发自心底的――如同草儿自然地青,花儿自然地开,水儿自然地流,鸟儿自然地飞……一个把3万块钱亲手交给“鸡皮胖子”,不给就免单的人,一个找到被骗鹿茸怕连累同去朋友宁可承担损失的人,一个后半生还债、不瞎债主一分钱的人,他内心的“主产”就是阳光和微笑吧? 时至2013年春天,我才知道,范德海的微笑多么的了不起!还债锉短了人生,也锉疼了心灵。尽管范德海向20多家借了高利贷,分期分批还欠债,还是杯水车薪。已经习惯债主的责骂、拿东西,有人多次来家砸,姐仨坐在炕头不走,闹,语言犀利而挖苦,范家的办法就一个:好言相商。对于那些肯借钱的人,他们更是心存感激。春节前都要买些东西看望人家,从不间断。年年只还利息,无力还本金。穷困时,借高利贷还要人托人呢!在我采访的前两天,张玉萍才把厚厚的欠款条子烧掉。当我问及当年赊鹿茸片的本钱外加被“鸡皮胖子”骗的钱共计才725万元,怎么会还了20年?范德海夫妇的回答让我大惊失色――借姜永发1500元,还了6000多。借李明华2000块钱,竟还了4万多! 2013年春节前,在沈阳打工的范军来到我家。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个厚信封递给我妻子:“我爸说,最后还你们家。就这1万块钱没利息呀,还完你们,我们家就没饥荒啦!”范军说完,也绽放出他父亲一样的“范式微笑”,那样子,比中了百万彩票都高兴!我当时还没采访范德海,尚不知这话的真正含义。当我得知范家这样如此艰辛地还完欠债,搬掉了压在胸口上的大石头真替他们高兴,真想为他振臂欢呼,可我拗不过自己――我的心仿佛坠着巨额、无人追讨的外债,一点一点下沉、下沉……李士龙 :一烟雨任平生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躲债的日子是由一个又一个惊恐的细节构成――那些熟悉的面孔、身影、衣着甚或行走姿势,都可能是惊恐的导火索。这些细节不时在沈阳大街小巷再现,吓得李士龙的心吊起老高,大气不敢出,掉头就走。不敢走得太慢,怕人追上。也不敢走得太快,怕人怀疑。不敢回头,怕人认出。不敢低头,怕人发现异常。走了一段路,实在按不下猎奇和悬念,便借助墙角、树干、门后等遮蔽物,一只眼睛贴在小孔、窄缝悄悄偷窥,发现“认错人了”,这才轻轻呼出一口气……躲债12年,这样的惊恐重复了多少次,数都数不清!躲债的日子由一个一个愧疚构成――当年能给自己贷款、借钱的人,都是雪中送炭、两肋插刀的好友。如今把当年的承诺推之脑后,人家怎么交待?可是,房子和值钱的东西都赔进去了,两手空空面对无力承担的被告责任、手铐和高墙,不躲又能怎样?无力云游四海,唯有浪迹天涯。一个汉子把李士龙扑倒、骑上,两只健壮的大手靠近脖子,猛地合拢,十个手指渐渐发力、掐紧,李士龙凄惨地呼喊声渐扁、渐细,血液流速迟滞,青筋暴起,气管通道已拥堵得供应不上发音的能量,他绝望地闭上眼睛……掐他的那个汉子正是儿子李英。辞职、做生意挣钱的全部理由都起缘于儿子。儿子患有精神病,不攒点钱他今后怎么办?赔光家底后,李士龙独自站在高高的楼顶,再向前迈一步就粉身碎骨,他犹豫了;李士龙把一瓶子安眠药倒出来,放在手心,他犹豫了;李士龙找过一根手指粗的绳子,把它拴在窗框上,他犹豫了――所有的犹豫都来自儿子,儿子精神病说犯就犯,还是狂暴型,他怎么死得起?正当李士龙脸憋得发青,眼睛凸鼓,筋脉蚯蚓一样纵横密布,瘦小的妻子嗷嗷喊着突然发力,猎豹般扑倒骑在丈夫身上的儿子……狂暴症精神分裂就是这样,他只理会狂暴本身,不知道他向谁狂暴――哪怕是生他养他的亲生父亲!李士龙再次从死神怀抱中挣脱出来!下一次还能这样幸运吗?只有听天由命!谁破万古长夜,怎掌一豆灯火?真正的潇洒是孤独的,即使奔腾千里,也难以和另一条江河会面。对于李士龙来说,面对行将干涸的人生江河,他潇洒得起来吗?在我的印象中,李士龙是位干练、爽快的人,有什么事只要张口,他能帮帮能办办,决不拖泥带水。李士龙是位很有文气的人,喜爱读书、喜爱字画,闲暇时还鼓捣几笔,画山水画老虎。他还是位风度翩翩的人,皮鞋亮光闪闪、裤线笔直,衣着款式前卫,秋日里他穿着敞怀、宽立领的米黄风衣,戴着浅茶墨镜行走在西丰街头,衣袂飘飞的潇洒情形一直定格在我眼里,数十年不变……其时,你猜他是画家、文人、学者、摄影家,甚或刚从片场拍戏出来的奶油小生演员,都不为过。我想,教师、县长秘书、计生委副主任只是他的外在职位,而气质和潇洒风度,则是与生俱来外加看不见的滋润、熏陶、长久修炼的体外特征。后来近距离接触,还发现他是位善良、办事干脆、讲规矩、重义气的男人。当时间刻度定格于1989年春天,西丰县城的柳枝长发般飘逸,阳光眨着柔媚的眼波,鸟儿如一群群会飞的花朵,云儿似一页页翻开的情书,李士龙也怀揣美好和春天般的期待换了头衔:西丰县农垦总公司办公室主任。当时我正在西丰县委办公室拆组汉字拼公文,农垦公司就在县委“工字楼”正面的左前方,还因我夫人张玉春在农垦司职文秘,李士龙潇洒的身姿不时在我的视野闯进闯出便在情理之中了。我调到沈阳工作后,李士龙才渐渐淡出我的视线。突然听朋友说,李士龙承包参茸加工厂干赔了,家也搬了,手机停了,逃债跑了,谁都不知道这人哪去了,我的吃惊里还夹着些许遗憾。有善良、义气、风度翩翩及不凡的人生阅历打伏笔,他怎么会遭遇这样的结局?现在,日,我在沈阳市和平区砂山地区敲击电脑键盘时,竟蹦出来好几个假设:假设李士龙专心书法或写作,假设李士龙潜心当官,假设李士龙一道同他儿子李英画画至今,会是什么样子呢?现实是,每个人生都是单程车没有返程票也没有假设。当报告文学《鹿王朝》刚一萌芽,我内心的另一株萌芽悄然破土:一定要找到李士龙。日,我辗转找到李士龙的手机号,一打,通了!我自报了家门,李士龙显然很激动,惊讶我怎么弄到他的手机号。听筒传来街市的喧闹和嘈杂,仿佛有无数的脚踏着地面、无数的话涌出嘴唇在空中撕扯、无数的机动车马达乱哄哄地喘息。我答非所问地问他在哪,他告诉我在西丰。我们约定了有空见个面,李士龙仍用激动的声音说:“国强啊,听到你的声音太亲切啦,我也想你们呀,可我太丢人,没脸见你们哪!”我反驳道:“李主任,你没偷没抢没骗,生意赔了就是赔了,丢什么人哪?”如石激水,李士龙的激动显然升级了,半晌不语,干净的休止符过后,我们确定了具体的见面日期和地点。后来我才理解,我这句散发着人性光芒的话导致他的声音休止符般戛然而止,这是他逃债后听到的唯一温暖的话。这话竟惊雷般在他胸膛涌动,建筑、坚守十多年的逃债堤坝在这一瞬间轰然决口……5月11日早上,我按照李士龙的导引,和妻子张玉春前往沈阳市于洪区“于洪新村”。到站后我正要打手机,看见李士龙早已等候在公交站。这位已经76岁的老人仍然声音响亮、热情,亲切握手后他并没松开、紧紧拉着我去眼前的火锅店,见我的表情犹豫,李士龙道出因由:他儿子李英上午睡觉,午后1点起来,我们先到饭店坐坐。我从没见过李英,但关于他犯病时用石头砸亲人、砸汽车,几次差点把亲人送进阴曹地府的传说,冷风一样嗖嗖嗖刮来,我的心头一紧。我更担心他现在和他家人的境况。午饭后近两点,我们三人向李家走去。于洪新村,很靓丽的名字。但这不是许多城市想靠近自然才引进了“村”字,此地居民90%以上为当地农民,是个地地道道的“村”子。走近一座14层楼,楼面、道路、卫生均呈败象。张玉春问这里有没有物业,李士龙说有,快黄了,每户一年交120块物业费,好多人还不交。我暗想,每户月均物业费这么少,还收不上来,物业人员怎能维持生存?这大概是全中国最便宜的物业吧?便宜没好货,这单位已然日落西山……进屋前,李士龙指了指门两边的春联:“往常啊,这对子都我自己写。近些年没心情,不写了。”我没有看过他的字,但他的话,仿佛叠现他当年的“米色风衣”的潇洒,步入低谷仍不改的文人习性,让我暗升感动。开门后墙上悬挂的一幅书法最先入目:“气壮山河。”西丰县政法委原书记于增涛书于甲申年仲夏。客厅如仓库一样摆满了物品:沙发、茶几、方桌、电视机、冰箱、电扇、衣架等。物品与墙间只剩一条“窄缝”,这便是连接左侧两个卧室的过道。这过道被两边的障碍物逼仄得太窄,又是进门、进屋、去厕的必经之路,不光难为这一家三口人的脚,更难为他们的心力。对于健壮或正常人来说,这窄窄的过道已经足够。可对于有精神疾患的儿子、年近八旬的两位老人,过道边密集排列、坚硬的铁棱角、木棱角家具,哪件不是凶器?我不忍问及十余个春夏秋冬他们有没有伤过,我却知道,对于这些他人视为不可迁就、危险的困难,他们早就忽略不计、习以为常了……难为他们的,还有温暖。他们的居室位于这个“圈楼”的北侧,一年到头没有阳光垂青,暖气片闹情绪已持续十几个冬天。当年进来时他们曾经盼望“来年会热”,现在他们连这样的盼望都没有了。因为,这暖气片似乎有先天不可治愈的病患,年年都在走下坡路,一年不如一年。十三四度太冷,他们就披两件棉衣、围着被坐在床上……但,对李士龙一家来说,能有个住的地方,温暖已经在内心升起、在脉管流淌。如果不是大姑爷救急,买了这个房子,他们哪有栖身之处?2002年冬天,“于洪新村”的房子尚在建设,李士龙一家借住一个未曾住过人的“清水房”里。清水房四周空着,只有李家几口人是这座钢铁和水泥产品夹缝中的活生物。寒冷在天空横行已经够受,还把无数冷锥子刺向抛向人间建筑,让寒气浸透、潜伏在水泥和钢铁里,向这不幸的三口人持续进攻。屋内没有暖气,只靠电褥子维持体温。电褥子是个毫无原则的家伙,天暖时它大方、豪气得很,俨然以火把、热锅自居,夸张地显示它不凡的能量。当寒冷围攻时,它立刻畏首畏尾、泡病号,能量气若游丝。即使整夜开着,它的热量刚一冒头就被严阵以待、透彻刺骨的寒气击垮、吸食殆尽……电褥子溃退后,盆里水、缸中菜、湿毛巾以及白菜、萝卜、土豆纷纷以结冰的方式缴械投降,便把肉体直接推向前沿阵地……李士龙的妻子赵桂兰又瘦又小,个头勉强到1米5,说话轻声轻气,走路叶片一样飘来飘去。如果不是岁月在她脸上雕刻了印痕,她的体态举止跟个中学生差不多。然而,就是这样一位生于1935年8月,炎热盛夏的老人,却在晚年以瘦小羸弱的身躯,持续抵挡来自21世纪西伯利亚汹涌寒流的冷风!聚集、蹲守在钢铁和水泥中的冷风从四面八方向这个近乎侏儒的瘦小躯体发起进攻,24小时不停歇,并不能动摇、摧毁这位坚强女人的意志,她已经习惯了从手指、脚趾末梢部位切入,继而向身体各部深入的寒冷和疼痛,她已经用局部取暖、搓手、呵气、跺脚等方式击溃一波一波的进攻。哪怕冷风从每一个汗毛孔进入,刮进她的身体,围攻她已经不再健壮的五脏六腑,致使她的双腿整个冬天都在疼痛,她也毫不在意!她相信寒冬终将过去,温暖必将到来。难道三个季度的温暖还抵御不了一季的寒冷?他们半个多世纪的婚姻和情感,岂能败于这个“清水房”?谁知,当冬天过去,春天和夏天来临,寒冷仍以侵略者的身份强行居于她的身体,寄居在她的腿里,让疼痛持续每一个四季甚或一生……采访时我问询过李婶的身体,她告诉我:自打住了那个“清水房”后,就坐下了腿疼病,一直不好……然而,这并未扑灭李家三口人心中的“知足之火”。已经不错了――这“清水房”是借的,一分钱不花。房租就不用说了,若不这样冷,一冬的暖气费咱交得起吗?那时,李士龙刚刚托人自费办完劳保,月薪500元,儿子李英开400元,老伴赵桂兰开1100元。总计月收入2000块钱,在物价不菲的省城沈阳只能维持“活着”。若逢儿子李英犯病住院,一家人最大的难题就是填饱肚子。优秀教师、县长秘书、计生委副主任、参茸加工厂厂长兼总经理,昔日耀眼的繁华秋叶一样飘落,李士龙只能承受巨大的人生落差,匍匐于地,为半斤米、一把菜而讨价还价,犹豫徘徊。对于有钱人,不,哪怕生计一般的普通百姓,也不至于面对进菜市场望而却步。烹饪几道可口的菜端上桌,能让家人感受到阳光一样的温暖。作为一家之主,谁不愿意向家人释放阳光?何况潇洒、豪气、爱家的李士龙?然而,几毛钱常常高山奇峰一样难以逾越,去菜市场的路只有几百米。这几百米却比一辈子都要漫长。新鲜菜他想都不想,只奔“减价菜”去。有时减价菜也是“一座高峰”,他就瞄上了“下行菜”。如果运气垂青、论堆卖、抄底,就更便宜啦!至于“下行菜”各种各样的缺陷,李士龙一概不在乎。但,李士龙爱面子,是位宁可身受苦、不让脸发烧的男人。他最在乎自己的缺陷被人发现。欠债的熟人远在故乡,发现的概率不大,叫沈阳的新邻居们发现这个被认为是教授、学者、官员、艺术家的人竟买“下行菜”,那可太丢人了!在买菜现场,李士龙以侦探的目光四下看,以耳语的声调跟人讨价还价,以体检的认真查看每株菜的质量,作为压低价格的筹码。每一次短暂的交易过程仿佛都黑夜一样漫长,总觉得周边的眼睛,哦,全世界的眼睛都在盯着他……大姑娘大姑爷对他们很好,事无巨细,他们几乎“包打全局”。若不是他们经常送来生活必需品,李家三口的日子将难以维系。年呀节呀吃什么从不考虑,孩子们送来什么吃什么,习惯了。只有一样不习惯,对孩子们的愧疚――原想打拼奋斗,为孩子们栽植一株华盖撑天的乘凉大树,不想惹出麻烦反倒增加了孩子们的生存压力……原本李士龙是有条件让孩子“富裕”的呀!在公司濒临倒闭、决定远走他乡前,李士龙把仅存的100万块贷款主动送还银行。行长和职员感动又吃惊――到口的肉哪有吐出来的?放眼中国,在太多商人想方设法“套现”,而后以“公司翻牌”或高价“以物抵债”的方式“赢利”的时代;在部分公职人员索取贿赂吃拿卡要、索回扣、暗箱操作的时代;在笑贫不笑娼“唯富是举”的时代;在民风中盛行权势和利益才是“硬道理”的时代,我们的主人公李士龙宁肯折腾光家底卖车卖房也决不据公款为己有,在皆醉中独醒,难道不值得我们顶礼膜拜?当今世界,很多人表面光鲜、强大,内在灵魂却早已千疮百孔、败絮其中。而李士龙,却义无反顾地拒绝伪装和虚张声势、色厉内荏,点点滴滴保洁灵魂、珍视气节、推升文明、提振精神、建设美好……我相信,当虚伪浮躁的泡沫破裂、潮退石出,灵魂健康的李士龙才是这个世界美好的主潮甚或精英。我还相信,即便泡沫仍在翻腾、裂变、增长,“李士龙们”领衔的“健康团队”历经千辛万苦,终将会站在时代的中央舞台……
闻知不光“于洪新村”的房子是大姑爷的,屋内所有的东西,都是大丫头的,李士龙唯一的财产就是几管笔,我的心一酸,无言以对。躲债来到陌生的地方,户口、亲友、同学、同事都在遥远的家乡,这里环境生疏、人生疏,连屋内浮产都不属于自己,最残酷的是,李士龙一面深深地思念故乡朋友,却还要在遥远的地方躲避他们,这种矛盾对撞将他的心撕成碎片……我扭头一看,边角的桌上有个笔筒,笔筒里整齐地插着12支毛笔。这几支笔是凝固的历史,俨然成为李士龙的文化艺术标本,标志着他曾经的最爱。而今它们多年没有亲近宣纸喝过墨汁,岁月风尘涂改了原色,如一丛沙漠里行将殒命的胡杨,任风手鲁莽地撕扯,寒冬残酷地折磨只要剩下一口气,仍不减理想和期盼,坚守在主人身旁……莫大的一个家,除了这些笔都是必用的物件。而李士龙却偏偏把这毫无一用的东西带来并珍藏,我想,在人生的寒冬里,它们该是李士龙心中的一蓬绿草吧?日,我进屋后正盯着毛笔出神,小个儿、挺精神的李婶走出来,向我们问好。见我们拿了不少样水果,李婶两眼惊异、慌乱又泪光闪闪。李士龙说:“看我老伴儿激动的!这么多年,哪有人来看我们?你们两口子是头一份!”“稀客呀,”李婶解释道,“我们搬这还差1个月零11天就12年,没人来我们家呀!”我心想:记忆这么好?李士龙似乎猜透了我的心思:“我老伴儿记性可好了,尤其认人,见一面就一辈子不忘。”别看李婶个矮、精瘦,已79岁高龄,眼力、反应都很好。退休前是西丰县向阳小学教师。1956年原野一片葱绿的夏天,她和李士龙双双从吉林省东丰县师范学校毕业,又双双回家乡西丰从教。李婶果然记忆力超强,又向我抛出一串精准的数字:“日,阴历五月初五,我们躲债逃到这个地方……” 趁李婶在,我说明了采访意图――他们记忆互补回答我的问询,将会捕捉到更多的过往细节。李士龙果然豪爽,几乎不假思索就答应我的采访。“憋太久了,心里话不吐出来会憋坏的!”我刚开个头,李士龙却突然“变卦”,说今天先不唠,哪天他到我家说。我猜想:儿子李英出去转悠了,是怕他回来不让?还是李婶在场有些话不便说?我没有细抠问,只要同意采访就行,不差这么几天。趁李英不在家,我正好能从他生活的房间、物品知道知道这个集精神病、画家、行凶者于一身的人,有哪些与众不同的地方。经允许我走进李英的房间,单人床、被子、椅子、水杯等物品与常人的没什么区别,只是都被岁月涂抹了陈旧,淡淡散发着主人的气息。最抢眼的是床边墙上的肖像油画,一位十几岁的女孩跃然其上,造型、色彩、光感都恰到好处。布质、未装裱。时间把画边的白布染黄了,油彩依然鲜艳如初。我从前学画多年,我知道,没有相当的素描和色彩功力,很难抵达如此水准。几天或十几天就能完成这幅画,但它的背后扎下的根须却很深很深,即使不计天赋和才气,也需要数年或数十年的训练和探求。我无法想象,一个精神病人能以如此沉静的专注,精准的造型,传神的表情和人物的内心表达,画出这样一幅肖像作品来!这让我想起荷兰画家凡?高,在精神病与画笔交替出场时,仍画出惊世杰作来!精神病是病症,患此之人是病人。但也不尽然。因为少污染、忌趋同、索创新,那些太超前、别于常人思路、作品新异得不被认同的,很可能是产生大师的苗头……当我得知画的是李英女儿李一丹少年时,我的脉搏刹那间跳动加速,我的心弦仿佛被拨动,嗡嘤一声,嗡嘤,又一声。画中的宁静、喜爱、专注、热情、唯美告诉我,李英当年该是多么优秀的画家和父亲!李英的艺术经历曾经那样的抢眼,让人艳羡!偏远的小城小伙居然在全国人才济济的考生中脱颖而出,胸前荣幸地别上首都北京一所艺术院校的校徽。然而,就在他的人生霞辉满天、鲜花飘香,未来画家的形象已初具雏形的关键节点,精神疾病一把扯紧他的衣袖、再也不松开……李英的艺术梦尚未登上“大二”门槛,就破碎了!敲出如下文字前,我电话采访了毕业于鲁迅美术学院、曾经教李英画画四年的丁宝东老师。把“西丰美术界功臣”的桂冠赐予丁老师,可谓名至实归。他为我的家乡创造一个近乎奇迹的数字:30年推助200多名本土艺术生跨进中国各级各地美术院校的门槛。当我问及李英当年的艺术能力,丁老师回答我:“他画得相当好。如果不得病,他的艺术前途就不得了喽。”丁老师还告诉我,30多年过去了他仍不时想起李英。我想,这其中有欣赏,更有难以言说的遗憾。只是,他不敢联系李英。作为一个精神失常的人,任何激起往昔回忆的刺激,都可能开启病魔之门……李士龙告诉我,在沈阳躲债隐匿10多年,李英从不张罗回西丰。我猜想不出一个精神病人的内心世界,怎么能那样听话、配合父亲?孤独对于常人,很可能是被涂黑的白天。对于他,则是有萌芽、有绿叶、有蜂鸟歌唱的明媚春天吧?在这样的春天里,李英的眼神、笑容、声音和动作都充满活力。只是,他把握不住这活力之车该向哪开。突然有一天,憋在沈阳10年的李英对父亲说张罗要回趟西丰老家。当李士龙得知儿子要两瓶好酒去看望从前的老师丁宝东,忍不住热泪盈盈。板结了10年、几乎寸草不生的土地,怎么突然冒出一朵娇艳的花来?李士龙要陪同儿子回去,李英不准。李士龙便将儿子送上大客车,悄悄叮嘱乘务员帮忙关照,再告诉西丰的小女儿去接站。李英只去看他的丁老师,而后谁家都不去,又悄悄返回沈阳……疾病如同喜怒无常的魔鬼,迅若闪电疾如风。这电何时闪、风何时刮,没人知道。前些年,李英抓住闪电、刮风的间隙,沿着艺术之路快速奔跑,在疾病魔爪胡抓乱挠中仍坚持作画。国外客户看好他的画,频频下订单,画多少都要。只叹疾病狂风般席卷一切,哗啦啦推倒他近乎完成主体工程的人生大厦,把他的艺术灵感,造型色彩撕得粉碎,永不还原……而今,画中少女已经是大连海事大学软件系的高才生,而李英则永远把艺术水准停留在从前的岁月、永久尘封。每天能安然睡觉,去附近走走,别惹祸,别让生人看出他是精神病患者,已经是他和家人如履薄冰的期待……关于精神病问题,我不想过多探讨。这是个伴人类发展而发展的艰深课题。对李英而言,他只是游离于非精神病群体之外的精神病患者。而更多的人,则是没有圈在精神病患者“框内”的患者。后者因隐蔽性强而具有更多、更大的破坏力。我暗想:那些仍然未被定型有精神疾患却屡屡背离真善美在桌面下盗取非法利益或伤害他人的人,是否也应该圈在非精神健康的框架内?那个下午,我非常期待见见李英,不是猎奇,而是他画里扑面的艺术气浪深深吸引了我。尤其我在他的书橱上看到两本书,一本马奈的,一本是莫奈的。二人都是19世纪法国印象主义画派大师、奠基人,均是风雷激荡、冲击人类艺术、永列世界艺术殿堂的标志性人物。李英已经多年不画画,跟随父亲颠沛流离几个地方,为什么一直珍藏这两位艺术大师的书?当我随手翻开莫奈的书,竟然有数张红色的百元大钞横空出世!我按捺不住汹涌飞溅的内心波澜:一个精神病患者,在几乎远离世人、隐居偷生时,何以珍藏这两书本,让这几张亮眼的红票子居于大师怀抱蓄势喷薄而出?一个多世纪前,莫奈正是以风景画《日出?印象》震撼世界画坛,难道李英也卧薪尝胆,随时让惊世骇俗的壮志雄心破茧而出?好样的李英,我期待着!我有些激动,一肚子话争相抢道、塞车。我又怕李英突然回来,因见了我这个从未谋面的生人而惊恐、捅醒沉睡的病魔……见我起身告辞,李士龙猜透我心思一样并不挽留。他拿出一个牛皮纸口袋,把当年在生意场上拼杀留下的伤心资料一股脑递我。我没有仔细看被时间煮黄的公安局释放证明及欠条、证明材料上的文字,却隐隐闻出刺鼻的火药味儿。这些陈旧的纸和依然抢眼的红印戳、手押,仿佛被豁剖过的皮肤,尽管闻不到血腥味儿,也看不到持刃的手,但聚留在伤疤上的阴谋和恐怖仍然触目惊心……
1999年冬天,成片成片的雪花盯上了西丰县城。三天一大场两天一小场,各单位门前总是响起成片的铁锹声、木锨声。只有参茸加工厂门前的雪平整如初,无人理睬。甚或连雪表面那细碎的闪着微光的小茸毛都清晰可见。以往,下雪就是指令,同志们会早早抓起工具,争相来扫雪。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在李士龙手下运行了9年的工厂,自1998年7月被骗后,窝心拳一拳拳打来,苟延残喘地挺了一年多,因资不抵债,各种办法都想了、做了,现在还是山穷水尽,出路只剩两个字――倒闭……被骗数十万,李士龙没掉过泪。手下人骗他几十万,他也未曾落泪。儿子犯病一块石头擦耳而过,另一块石头咣地砸在腿上,多么伤心啊,他照旧未掉一滴泪!当20多位拉家带口、饱含热切期望的工人们扑奔他来,在他手下辛辛苦苦干了十来年、黄金段年龄耗去一大截而今却丢了饭碗,李士龙一再抑制还是泪雨滂沱……倒闭前他张罗吃顿散伙饭,工人们谢绝了。他们不忍。那么深的外债窟窿,他们怎么忍心再祸害?公司垮了,工人们没一句怨言。他们认同李士龙人好,平素待他们不薄。那个冬天很怪,大雪多为夜间飘落,清早停。当邻居单位响起一片嘈杂的除雪声时,参茸加工厂只有一行深深的歪歪斜斜的脚印,像小学生点歪的省略号……细心的人会看出,这脚印深浅不一,脚尖前行,划伤雪面的痕迹也不对称。如果旁边再有一个木棍扎过的圆点,瘸子二字一定在目睹者脑际闪现。猜得很对,脚印的主人真是瘸子。他不是别人,正是领衔参茸加工厂多年的李厂长。李士龙当年告诉过我,他的腿疼病一犯就瘸。我说他跟我开玩笑。李士龙说他真有个玩笑――有个瘸子参加一次很体面的活动,知情者故意要在大庭广众中出他的丑,饭后指着眼前的一段路说:“我看你醉得不轻,要不,你走两步我看看?走到我这儿就行。”瘸子怕露馅儿,不敢走,但又不能让人叫住、震住,便指着甬路,以脚当尺,向前迈着夸张的大步,说这地方太秃了应该栽几棵树。每迈一大步都说“这儿一棵”、“这儿一棵”,迈到难为他的人跟前说,一共栽11棵树就行。在场的人,谁也没看出他瘸。一次酒后李士龙突然在椅子上站起来,踉跄着向前走几步:怎么样,看我瘸不瘸?在场的人谁都没在意。谁都腿麻过,算瘸吗?然而,在那个多雪的冬天,李士龙突然就瘸了。参茸加工厂门前门可罗雀。头一天李士龙独自写上歪脚印,会被第二天的雪橡皮擦去。印了擦,擦了再印,当李士龙确认最后关门,上交钥匙的那天,他拿起铁锹,要独自把院内积雪清理干净。当他推开门时,愣住了:所有员工都来了,人人都从家里带来了清雪工具,齐刷刷站在加工厂的门前,李士龙呆愣了半天,顿觉暖流涌遍全身、拥上眼窝,他咣当一声丢下工具,哽咽失声……15年后,我在沈阳市和平区的一栋普通居民楼里,得知李士龙当年的瘸和哽咽来自大洋彼岸……1998年10月,李士龙站在轮船甲板上任海风撕抓,任烈日曝晒,任陌生旅客多疑的目光扫描,仍旧不动。他喜欢风景画。以往远眺碧波万顷的大海,海鸥翻飞、鸣叫,突然向水中的食物闪电般俯冲,都能点燃他的兴奋。而今,太阳光芒竟浓墨一样染黑他的情绪,波涛声声如嘲笑。而轮船的螺旋桨仿佛在他身体里翻搅,五脏六腑都被移位,撕心裂肺……为了还债,李士龙把单位的三台车卖了。当公司、自家的钱花光后,李士龙向自己和儿子居住的房子下手时,妻子赵桂兰不干了――不指望你挣多少钱,可也不能败家呀!房子卖了我们一家人去蹲露天地?路费、食宿费、官司费用比出租车计价器跳字都快,一沓子钞票几天就蒸发殆尽,妻子还是把房证交给了丈夫。丈夫一向对单位和家认真负责,关键时刻怎能不为他添把柴、加把力?彼时,这对相濡以沫40多年的夫妻只有一个共同的期待:只要讨回钱,一片乌云就散了。当时的房子价格便宜,两处楼房、3台车总计才10万元左右。然而,当把自家的两个楼房填进去后,乌云却越聚越浓,成了黑夜!站在甲板上,李士龙万分绝望,真想一头扎下去……同行的刘晓义一直盯着他。此时的劝慰犹如以水浇泼油罐起火,已经没用。当一句“打酒的管提瓶的要钱,抓了他”横空出世,一向讲理、温文尔雅的李士龙近乎麻木的神经突然被激活……日,中国籍朝鲜族人朴太民把韩国人金钟进引见给李士龙,谈好了价格和付款方式后,让李士龙把226公斤马鹿茸送往大连金钟进的公司,金钟进验货合格后当即付款。按现价,这些鹿茸价值80多万元,去了成本,李士龙的公司可获利40万元左右。朴太民口吐莲花,又介绍金钟进能卖芝麻,李士龙又把每吨价值万元的20吨芝麻运给金钟进。两种产品合计原价88万元。我手头有两张收条,详细标明鹿茸和芝麻的斤数和钱数,分别由金钟进手下员工陈英杰签收。时间为日和8月21日。李士龙顺利地进入浅水区,金钟进又引导他进入深水区。货至大连,金钟进说只有把货运到烟台才能出手。见李士龙心生疑虑,金钟进提议:“你们可以跟我同去烟台,还有什么不放心的?”货至烟台一家公司,金钟进打了收条后验货、检斤,入库前付给李士龙10万块,让李士龙只在烟台住一宿,第二天就付齐全部款项。第二天出了岔头,李士龙只好继续等待。20多个第二天过去后,“岔头”仍旧一个接一个,付款比平原的地平线都遥远,找金钟进找不到,李士龙盯紧朴太民逼他找到金钟进。我猜想,当时金钟进跟李士龙因同一笔生意而近,也因同一笔生意而远。他们都在努力,只是努力的方向相反。当时李士龙也预感金钟进没安好心,可事已至此,打“盯人牌”、让朴太民找到金钟进算是“近道”了。朴太民自知脱不开干系,只好带李士龙去大连金钟进的联络点。怕再有闪失,李士龙继续盯住不放,影子一样贴紧金钟进。在大连盯了一个多月,金钟进天天“找款”天天失言,李士龙几度发火均毫无进展,金钟进再次从李士龙的眼前消失……如上描绘的李士龙站在烟台至大连的船甲板上深思、忧愁,就是他再次追踪金钟进归来的情景。只剩下最后一条路:整理材料向铁岭市公安局经济侦查科起诉。侦查科的同志闻知此事很气愤,这韩国人胆子也太大了,一定要讨回公道,怎能让他白白骗了巨款?已经知晓实情、如惊弓之鸟的金钟进东躲西藏,蚂蚁钻进草原一样难寻踪迹。即使封锁海关在这片辽阔的“大草原”上找到这只有预谋的蚂蚁,也决非易事。出乎我们的想象,铁岭警方不仅敬业,还有着非同一般的侦探技巧。定点蹲守、游动侦查、使眼线、用熟人,很快编织成一个立体交叉式的搜捕网络。又同大连海港公安局联手,在那个夕阳已经敛起最后一丝光线的黄昏,夜幕业已接班,金钟进正要祈祷自己又度过一个安全的日子,甚至犹豫喝啤酒还是白酒庆祝,几个警察突然破门而入……耍赖的牙齿再尖利,也啃不动坚硬的事实。当一次次蒙混过关的阴谋都被拆穿、敲碎,终于把金钟进逼进“供认不讳”的小胡同。原来他在中国的公司已经破产,他除了玩拆东墙补西墙的游戏别无选择。李士龙的鹿茸片和20吨芝麻他都抵给了别人……李士龙这才知道:从他们认识那天起,金钟进就打定了骗人的主意。李士龙气得不行,恨不能剁了这家伙!要钱他分文皆无,李士龙并不期待他以坐牢来兑现代价,还得另想办法还上这笔钱。李士龙清楚严酷的现实:公司正在日薄西山的境地中艰难爬坡,寄希望于这笔生意起死回生。这笔巨款的收益与损失,足以决定公司的生存与破产。然而,一个星期过去了,一个月过去了,两个月过去了,金钟进死猪不怕开水烫,拉开要钱没有要命一条的架势,催债毫无进展。在接触金钟进的4个月前,日,遭遇销货危机的李士龙为了增强信誉,已经把部分产品抵给西丰县建设银行。现在将我手头的合同主要部分抄录如下:
由于1995年以来,市场经济处于低谷,厂方库存存量较大,造成厂方的经营亏损。为此,经双方研究决定将加工厂现有库存:马(鹿)茸1―2级250kg;马(鹿)茸段420kg;(鹿)茸粉375kg,全部移交西丰县建设银行,所有权不属于西丰县参茸加工厂。以上货物全部由西丰县建设银行处理。
从此得知,卖方市场已经低迷3年,李士龙的企业苦苦支撑了至少36个月已经危房般东倒西歪。如果抵债银行货物算釜底抽薪的话,金钟进这88万则抽掉了大梁和顶梁柱,导致“危房”趋于坍塌。然而,就在“危房”摇晃着即将倒下,李士龙已经卖掉单位浮产和自家房屋作最后一搏时,冷不防被一只来自内部的“恶势力”猛地推了一把,哗啦啦――“危房”夷为一片废墟……李士龙乐于助人之手伸到乡下,将他认为很能干的郎飞财录为员工。因为信任郎飞财,处处照顾他、协助他在县城安家,单位的大事小情也交给他,视若亲戚。李士龙做梦也没想到,正是这个关系很好、从不设防的人,在他一脚踏空掉入深井的刹那间,双手死命抠紧井口石即将坠落时,没有拉他一把,而是狠狠踹了他一脚!眼见公司江河日下,郎飞财瞄上了库存300多公斤、本金价值30多万元的“鹿茸根”。这天,郎飞财对李士龙说:“李叔,茸根我能卖。”“那好啊,卖吧!”李士龙兴奋地应允。在最艰难的时刻,能把压库产品变成钱,犹如夜行迷路人突然看见了北斗!焦渴、干裂的嘴唇喝到了水,窒闷难忍时开了窗,崖上踏空,坠落时摸到了树干――那几天,李士龙在办公室、在酒桌、在闲谈时不时提起此事,不无感激地表示:哪怕这些鹿根微利折腾出去,我们公司一年的开销就够用。一年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大家尽可放心,开支没有问题。意味着有一年的打拼时间,我们有可能起死回生、扭转乾坤!一年的时间,多么宝贵呀!但,他丝毫也没有想到:焦渴时喝到的水掺了滴滴畏,窗外的风手送进了毒气,坠崖时抓到的树干是枯枝!正是走错了这步棋,导致这个病弱、挣扎的公司雪上加霜,一步跨进坟墓!郎飞财打了欠条将茸根拉走没几天,对李士龙表示:买主认为这货来路不明,不敢买。如果把货转到我的名下,人家就敢买了。李士龙想都没想,当即立了茸根系郎飞财所有的字据。写至此,读者已经明白了,郎飞财和李士龙都在行走和期待,只是他们行走的方向相反、期待的属性相悖。郎飞财改变了物权所属后几天没有声息,李士龙仍在翘首期盼……采访至此,我已近于愤怒,猜测到事情的真相:当你询问货卖得怎么样,郎飞财告诉你,我被人骗了。买货的公司倒闭了,我几次去要钱,老板今天拖明天、明天拖后天,后来他干脆跑了――现在,我找不到他了。“你怎么会知道?”“骗子常用的伎俩,我怎么会不知道?”我接着推测:你这才清醒郎飞财算计了你,于是你前去要账。郎飞财躲不过,便干脆直面于你,露出隐藏于内心的人性之恶,你从来没看过的丑陋面孔,说这鹿茸根是他的。怎么瞪着眼睛说瞎话?你惊讶至极,心跳加快,脸红脖子粗,大口大口喘息了半天,才怒吼着说了事情的经过。郎飞财胸有成竹,一字一板地敲击:你说这鹿茸根是你的空口无凭,我说是我的有协议在。你这才如梦方醒,仔细看了当初你充满感情和期待,而今却成了捅你的刀子的协议,就是对簿公堂你也必输无疑……差点把李士龙气炸肺的是,知晓事情全过程的郎飞财父亲说:“有合同在,鹿茸根属于我儿子,你还来要什么钱?”关键的细节还有一个:当初郎飞财拿货给你打的欠条哪去了?另外,我很想看看你当初跟郎飞财怎么签的转权协议?秋叶落了16次,冰雪来去16回,时间锈蚀了记忆,也埋没了往事。李士龙仰看天棚,大脑一片空白。我的心为之一颤,我眼前的老人已经76岁,我不该再揭他的伤痛。当我要岔开话题时,“我想起来了!” 李士龙激愤地叙述道,“因为他总躲着我,我起个大早找到了他。我怎么想到他会那样厚颜无耻?我几乎跳着脚说,这钱我不要了!当着他和他父亲的面,把协议撕个粉碎。至于当初他打的欠条,我也不知弄哪去了。”“好了,”我说,“什么证据都没了,你没有理由再找他了。而郎飞财,手里攥着你把鹿茸根转到他名下的协议。至此,你再提此事空口无凭,本金30多万元的货物跟你没有任何关系了。”押在铁岭的韩国商人金钟进的“情况进展”更让李士龙失望:根据中国法律,羁押外国人不能超过两个月。囚禁两个月期满,只能释放他。现在,我把一页发黄的公文抄录于下:
释放证明书
铁公刑字(98)58号兹有金钟进,男,44岁,原住韩国釜山市南区南川一栋205号。因涉嫌诈骗案,于日被拘留,经市检察院批准,予以释放。特此证明。
日盖章:铁岭市公安局刑事警察支队
巨额欠款一分要不回来,金钟进释放后又没地方去,李士龙只好把他带回家、供吃供住。被他骗得如此凄惨,自家人吃饭都成问题,还要节衣缩食养他!半个月后,西丰山区已经寒气逼人,李士龙的心比季节还要寒冷。但,李士龙还是从寒冷中抽出温暖――让骗得他改变人生走向的金钟进穿上自己的大衣和毛衣毛裤,放他走……“公司垮了,欠账还不上,我很愧疚。跟我这么多年的同志,最后也没个好结果,我真悲伤呀。这些人跟我摸爬滚打那么多年,到头却打了饭碗,唉!钱损失这么多,我对不起党,对不起同志,对不起家人。公司垮台,同志们一个个默默离开,一句怨言都没有,谁都不埋怨我,我心痛哪!哪怕有个人骂我、打我几下,我也愿意。他们每走一个人,我的心就痛一下。我自己更惨,生活没有着落,人生一片黑暗。各种死法我都想过,可家底都让我折腾光了,我要是死了,体弱瘦小的老婆和病孩子怎么办?”“人家追债追得紧,实在没招,我就奔沈阳的孩子来了。当时孙女跟我们在一块儿生活,可来沈阳后供不起她上学,就让孩子回西丰,由她离婚的妈妈供养。但凡有招儿,能把负担推给一个单身女人?唉,咱也对不起人家呀!我前边说了,当时我们一家3口总共月收入2000元钱,没办法呀!躲债的日子太难了,真是含辛茹苦、颠沛流离、走投无路呀!”一个猛子扎进沈阳“于洪新村”,怕人知道,李士龙不敢“浮出水面”。生疏,夜一样抹去清晰和熟悉,既让人害怕,也让人庆幸。害怕因谁也不认识、无依无靠。似乎所有的环境、设施和面孔都隐藏着意想不到的恐惧。庆幸是因没人知道李士龙的真实身份更没人追债――没人知道儿子李英是精神病患者,只要他不当众犯病,就是地地道道的下岗工人……孤独时而如一张挣脱不出的网,24小时套着他,时而又变成千万个小虫子,在他体内和体表悄悄地爬,不安和躁动秒针一样忙碌、不舍昼夜。乡愁无处不在,它攀上高楼、行在马路、躲进桥洞、铺在人行路砖下、潜在人工湖的水里,鼓荡在李士龙的心中……在沈阳住了10多年,他从来没以为这儿是家。偶尔悄悄回到西丰,看哪哪亲。躲债的日子,他的家只在梦中出现!孤独的蜘蛛网太强大了,李士龙蚊子落网般只能作徒劳的挣扎;孤独的海洋太宽阔了,李士龙穷其力量也游不到岸;孤独火一样烧灼他的心,实在扛不住,李士龙便凑到麻将桌前……“在沈阳心里发慌,打发日子太难了。没办法,只好待着。除了打麻将就是溜达。想回西丰不敢回,又觉得没脸见人。生意失败后,不能联系朋友了,也没脸联系,更怕别人担心借钱。偶尔回趟西丰,也在老姑娘家猫着,吃口饭就跑了。不敢在街上走,怕碰上债主。自己连吃饭都困难,拿什么还人家。在沈阳举目无亲,孤单呀……”人们把他当成老干部、教授、艺术家、文人、享受股份的总经理,李士龙只好“将装相进行到底”,更加文雅、更加谈吐不凡、更加富于绅士风度。正襟危坐、腰直头正地端着架太累了。累也愿意。这里没人笑话他,没人向他催债,更没人背后指着脊梁骨非议他。这些人生活在城市,骨子里却仍是农民习性。说话高门大嗓、脏话连连,麻将摔得啪啪响,常常为出牌快慢或几块钱争得面红耳赤甚至肢体摩擦。李士龙却截然不同。赢了乐,输了也乐。人们已经习惯这个场面:李士龙赢钱后常常豪放潇洒地把钱啪地拍在桌上:你们哥几个喝酒去吧!不是款爷谁这么干?幸亏没人发现,多少个傍晚,李士龙特务一样潜伏在市场人群中、左顾右盼,分角不让地收罗“下行菜”……我看得出,李士龙太想亲朋好友了。那天我和妻子张玉春从他家出来,实在别不过,只好同意他送我们到车站。公路边地铁口有个无障碍电梯,李士龙快走几步过去,摁开了电梯。我指着“老弱病残用梯”几个字很难为情,李士龙说没关系,谁坐都行。还告诉我们,他和老伴坐地铁、公交车都不花钱。沈阳所有能去的地方都去了,不少地方重复去。我心里悠然一动,在这个近800万人口的城市,这两位年近八旬的老人,只能靠交通工具打发时间!这12年,他们是怎么度过的?每天每天,都默默地想了哪些事、哪些人?进入地铁站,李士龙熟练地摁动售票电子屏,把钱塞进去,先点了“迎宾站”,再点“沈阳站”,左下口吐出一张车票和8块钱硬币。李士龙恍然道:“哦,忘摁2了!”他又塞进两枚一元钱硬币,一张票很快吐出。我和妻子知道他讲究、爱面子,没有跟他争买票。他把车票递给我们,提醒道:“别乘反了,往‘黎明广场方向’坐。”他仍如从前一样机灵、热情、严谨。不同的是,当我们转身时,他说:“真舍不得你们走哇!” “过几天到我家去。”我妻子说。“我找个像样饭店,咱们好好喝一顿!”我说。“好,好好好。”李士龙频频点头。我劝他回去,他光点头不动弹。我和妻子向他告别后下台阶奔乘车月台而去。那个月台真长,我走了一半回头看看,李士龙仍扶着电镀扶手向我们招手。我回手示意请他回去,继续朝前走。耳边响起他的话:“太好了,见了你们真高兴。”“这么多年,没人来看过我呀,你们两口子是头一份!”我感觉他温热的目光时便再次回头,他仍雕像一样站在那里!刹那间,我的眼窝湿润――我赶紧向他招手示意,连忙加快脚步,拐弯,躲开他的视线……刚来沈阳,李士龙的心像烙在热锅上。身体在沈阳,心仍安放在300多里外的故乡西丰,痛苦穿行于欠款数字。不得已才背井离乡,但不能躲在陌生人堆里任时光割刀一点点儿“凌迟”吧?闻知金钟进还在大连,生意干起来了,李士龙多次去找他。金钟进死咬一条:钱不能给。当年你押了我两个月,顶债了!李士龙气得咬牙切齿,明明他行骗才导致李士龙的公司坍塌沦落至此,而今却倒打一耙!但,公安局抓了都释放,自己一个破产的自然人又能怎样?一扇门关死了再开另一扇门。当东山再起几个字启明星般在眼前闪亮,李士龙又生发了做生意的念头。这念头如点燃了火药,家人纷纷反对。李士龙坚持道:即使不还饥荒,房无一间、地无一垄,不挣点钱儿子将来怎么办?为了筹集开“石板烧烤小店”的本钱,曾经说一不二的当家人李士龙甘愿居于“小字辈”,再三向老伴和孩子解释、说小话,弱小的希望幼芽总算拱破坚硬的厚土层,亲人们万般不情愿地帮他开了烧烤店。时光一页一页掀过, 12年时光转瞬流逝。当提起这段陈旧的往事时,李士龙眼里闪着少有的光泽,亲切、怀念、依恋。李士龙告诉我,在他人生最低谷、最无助的时候,竟碰了少有的温暖,觉得人生还有希望!这辈子也忘不了那个叫王艳华的热心汉子,在铁法开烧烤店时,营业执照、卫生防疫、税务稽查等所有大事小事都是他帮忙、代劳,原因就一个:李士龙曾经是他的老师。李士龙穷尽想象,让数十年前课堂里的娃娃脸一个一个过电影,总算想起他来!当牛肉片在热石板上刺啦啦响,由红而白而棕,香气四溢,他这颗冰冷的心也渐渐温热起来,这块石板释放的不光是热能和香气,还有另辟蹊径的人生……卫生、肉质、工序乃至和气和微笑都成为李士龙的工作要点,起早贪晚忙碌,累并快乐着。这桩生意就是攥在手里的一块黑木炭,李士龙能看到它燃烧时霞辉灿烂的风采!然而,从电话听筒或嘴唇里传播过来的话语,却雨一样淋湿了“黑木炭”:有人得知李士龙在铁法开饭店的消息,即将前来抓捕……哪敢等黑木炭霞辉般灿烂?李士龙匆匆收摊,出兑了石板烧烤店。但,灿烂一刻也没在李士龙心中消失过。当抓捕他的传闻渐渐熄火,蛰伏的李士龙又地下工作者般行动,先后在铁岭等地如法复制他的石板烧烤。两年间,当赔款六七万块的现实伤口般在他身上感染发炎,他只好咣地一声关店……除了声声叹息,“不服气”种子一样萌芽。朋友指出“石板烧烤”干赔的原因:原料太好、全是上等牛肉。这样高的成本怎能不赔?李士龙憋闷了一些日子,不甘心总跟邻居们打小麻将、虚度光阴,决定转产再干。养猪的提议一上桌面,全家人纷纷阻止、亮红灯。工厂赔黄了、两栋楼赔光了、家底赔净了,你还要折腾?不管李士龙说得天花乱坠,还拿出详尽的预算,家人每句话都是锤子,每张面孔都是阴云,每个眼神都是刀子……亲戚们背后也议论:不指望李士龙挣多少钱,却怕他愁坏了身体。2003年春天,当柳叶发芽、青草吐翠,二女婿龙庆波帮忙借的3万块钱成为李士龙眼中最烂漫的鲜花。他同弟弟李伟联手,在西丰县更刻乡大庆阳村自由屯养猪。当年虽只赢利微不足道的2万块,却几朵闪亮的小花一样开在李士龙的心中。如果扩大规模,让小花铺天盖地连成一片,该是何等壮观的气象?积少成多规模聚合,点燃了李士龙的期待和兴奋。不想,美好的期待和兴奋第二年便一片萎黄。数百头活蹦乱跳的猪没有变成翻番的钞票,而是争相夭折……借的钱赔光了怎么交待?弟弟怕他上火,想方设法还了哥哥的本金――李士龙再次面对家人“没发财命”、“做不了生意”的埋怨,从此偃旗息鼓、潜居蛰伏……多年以后的一个黄昏,在我家乡县城的一条偏僻的胡同,躲避熟人的李士龙忽然觉得身后的脚步加快了频率,二人的距离急剧缩短。李士龙的步伐刚要加快,亲切的一声“李叔”叫住了他。当李士龙发现并不认识跟踪他的年轻人,相当紧张,以为碰上索债人的后代!直到年轻人向他毕恭毕敬地行个大礼,走了,年轻人的话才“慢半拍”地响在李士龙耳畔:“李叔,我在银行工作。9年前您还我们100万元贷款的事令我震撼!当今社会,您这样的人太少了。您生意虽然赔了,但人格完美。在这一点上,您是我一辈子的榜样!”第二次采访我把李士龙请到我家。中午在饭店吃饭,见他心情平和,我直言道:“善良本无错。但做生意还是公事公办。俗话说先小人后君子、亲兄弟明算账。生意场上要坚持原则,一是一二是二,决非义气和豪放。冲动的义气和豪放,往往预支、透支明天,未来可能要还高利的。” “我现在手里没有资本,如果有,我肯定能挣大钱。”我见老人此时眼睛放光、表情灿烂,年轻人般的快活和生动从遥远的深层钻出来,仿佛展现他数十年前的兴奋和风采。我的心弦也被拨动,真想顺他的思路走下去,为他的生动锦上添花。可他一再强调他现在做生意“只是差资金”,我忍不住说个故事:我朋友孟文成开的山庄,在我所见的山庄中设计、建筑、内置的文化品位是上乘的。我以实例诠释。他最近在沈阳浑南建了座15万平方米的星级宾馆,全球最顶级5家高级宾馆管理公司之一的美国著名企业的掌门人看后说:“在目前的中国东北,无论设计和建筑,这都是最好的宾馆。”李士龙盯盯看着我,不解又好奇。我接续刚才的话题:“李主任,我要强调的,不是我这位朋友如何有钱、多么排场,而是说几个很小很小的细节。细节一,他设计的电梯门,门框呈喇叭状向外开敞,这样,视觉上就少了拥挤。细节二,公共厕所的镜面,都是向里倾斜,空间不增,每个顾客从洗手间出来都方便看到身体中部的衣着。细节三,为了让长长的走廊墙壁的挂毯没有接缝,他用富于美感、呼应地面和天棚的‘压条’盖住上下两道接缝,美观而尽显独特的艺术个性。这样的细节,我能举出几十个……”李士龙似乎明白我的用意,“细到这份儿上,人家能挣着大钱是应该的。”我说这些,决非只是埋怨李士龙经营管理欠妥,也有深深的同情。年龄不饶人哪,岁数快翻到八篇了,省省心吧。在我心里,真的为他惋惜――如同展开一幅虫蛀的名人画卷,谁不心疼?记述如上的文字,我的内心非常复杂。毫无疑问,在生意场上李士龙铩羽而归。但,在人格和心灵上,他却是个清白、干净、值得敬佩的。即便在走投无路、最困难的挣扎时刻,他也从未想过歪门邪道。比起那些虽富得流油、风光无限却以“表演”和暗度陈仓著称的人,李士龙无疑是成功者。在中国,“肉埋饭碗吃”成为既得利益者屡试屡爽、心照不宣的“秘诀”。令我们思索的是:如果这肉来路光明正大,何故要“埋”呢?衡量生意成败的尺码标准,无疑是利益的最大化。但,一个人、一个群体、一个民族,如果因利益而不择手段、道德沦丧,又将会怎样呢?德国著名诗人、素有“真善美”巨人之称的弗里德里希?席勒形象地赞誉:“即使品德穿着褴褛的衣裳,也应该受到尊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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