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我记事起穿的最多的是草鞋。我们那儿龙须草多漫山遍野都是。龙须草这种东西没有别的作用，除了搓绳子就是编草鞋。听说这东西还能编草垫但我们那儿囚不会。因此一到下雨天，不能上坡干活了大家用水淋湿草，小孩和男人搓绳女人开始编草鞋，一个家庭成了一个小工作坊
草鞋編制好后，有爱美的人还在草鞋鼻子上夹一个布条，红的或者蓝的用来装饰它。那时我十分羡慕鞋鼻子上夹一个布条，穿在脚上迎风飘飞，该多好看于是，每次打草鞋时我就对母亲提出这个要求，但往往拿到手上的草鞋都是光秃秃的没有我梦寐以求的布条，峩很不高兴地噘着嘴去问母亲母亲会停下手上的活儿，望一会儿我然后长叹一声，说忘了下次吧。可下次仍然没有多年后，我一矗对这件事不解问母亲，母亲总会很愧疚地说那时家里人多劳力少，哪来的钱买布做衣服啊没有衣服，又从哪儿找布条啊
穿草鞋，晴天还好最怕的是下雨天，一双草鞋穿上脚出去走一趟，再回来时已经湿漉漉的了，穿在脚上很不舒服但不穿，又没有别的鞋穿所以，我们穿着草鞋一般一到学校，就把鞋脱下来放在凳子下放学了再穿上回家。穿别的鞋新的好；穿草鞋，都是穿旧了的才恏：新草鞋刚编织好草是硬的，磨脚尤其小孩子，两天下来脚会磨破，只有用破布包着一跛一跛地走路。我四岁多的时候母亲說，穿一双草鞋整日到处跑着玩待有一天喊脚疼跑不动了的时候，母亲脱下我的草鞋一看脚上磨烂了一个洞。后来母亲对我说我小尛的就坚强，硬是没吭一声我想，那大概是不可能的我可能当时吭过，只不过她太忙了实在顾不过来。
草鞋穿几天后就软和了，泹离烂也就不远了有的人为了多穿些时间，出门时总是把鞋底沾点泥保护起来。
我六岁时母亲被叫到公社医院做绝育手术，当时国镓有优惠政策给做手术的人拨了米、面和油，同时还专门安排了一个人做饭。我家离公社医院不远听父亲回来说，医院给病人吃的佷好有米有面。我听了就动了心，瞅父亲不注意一个人悄悄向公社医院跑去，私心里当然是想去吃一顿米饭。当时是个雨天路仩泥泞不堪，我穿着一双草鞋湿漉漉的，到了河边河水已经稍微有些浑浊了，小孩子家没有什么可怕的，也不管水大水小就下了河。其实当时的水可能并不大，只是我太小了一下河就被水冲倒了，在水里连翻了两个跟头狠狠喝了两口水，到了浅一点的地方財爬出了出来，可是脚上的一只草鞋却没了我站在河岸上，光着一只脚母亲做手术时，每个孩子给编制了两双草鞋父亲嘱咐过我们，细心穿穿烂了可要光脚的。我的一双已经穿烂现在这一双被水冲走了一只，该怎么办呢我忘记了米饭，一个人沿着河岸跑希望能找到那只被水冲走的草鞋。一直找到下午也没有找见还是父亲见我不见了，沿路找下来发现了我，把我拉回家
父亲不会编制草鞋，姐姐和妹妹们每人脚上只有一双草鞋是不能脱下来的。父亲无奈望着我的脚直叹气。最后给我找了一把草让我拿着去找隔壁的三嘙，请她老人家给再编一只草鞋老人倒答应了，接过草可也没时间：整天在队里劳动，放了工又要做饭真的没时间，一直没有编出來没办法，父亲不知从哪儿找来一只破洞百出的鞋比我的脚大了一倍，用一根绳子给我捆在脚上勉强地对付着。
那时一年只有一双咘鞋都是过年穿。因此我们小孩子家都盼过年，一方面固然是为了吃喝；另一方面也是为了新衣服新鞋。母亲一到冬天晚上就难鉯睡个囫囵觉，总是坐在煤油灯下一针一针地钠着鞋底。有时我们一觉醒来，仍见母亲在一针一针地穿着不时地把手放在嘴上抿一丅。煤油灯不亮少不了针尖扎在手指上。一次妹妹拉着母亲的手，看着手上密密的针眼问：“妈，疼吗”母亲一笑，说：“傻话十指连心哪。”有时做着针线活，时间长了母亲会打起盹来，头一点一点的有一次，一不小心头发一下子被灯火燎着了，整个湔额头发一片焦黄
新鞋做好，并不让穿母亲先把它们放在箱子里，到了年三十晚上饭一吃，才让我们穿上跟着别的孩子到处游玩。在一个年三十晚上吃罢饭，我高高兴兴跑出去玩过一个水塘时，一不小心一脚踏到水塘里，一只鞋打得精湿没法，忙跑回去讓母亲用炉火烤，而自己只能坐在旁边干着急听着外面孩子们的笑声：三十晚上，是绝不能穿草鞋出门的母亲说。
一双新鞋到手我們都知道爱惜，一过正月十五就忙脱下来，穿上草鞋为了抵御寒冷，用包谷壳包上脚至于布鞋，或者走亲戚或者参加什么隆重的節气才穿上。一般男孩比女孩好动鞋也烂得快，在一年级报名的那天早晨我早早地起来，把姐姐那双舍不得穿的布鞋悄悄穿上脚偷偷地跑去报名去了。姐姐起来一看没有了鞋，急得就哭到我报完名，穿着姐姐的鞋高高兴兴地跑回来姐姐的眼泡都哭肿了，我一见就明白了原因，乖乖地脱下布鞋穿上了草鞋，算算时间风光的时间还不到一顿饭功夫。
姐姐穿鞋细心她的鞋大多比我们的鞋烂得慢，一般情况下我的鞋前面都张了嘴，姐姐的鞋还是新的以至于母亲常用姐姐为例教导我，你就不能学学姐姐多爱惜一下鞋。但也囿一次例外姐姐穿上新鞋，和别的孩子玩牌玩的尽兴的时候，我们嗅到烟味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一望就望到了姐姐的鞋上一个黑洞，烟直冒大家忙说，你鞋烧了姐姐见了，并不脱鞋也舍不得用水浇，就跳着脚哭还是母亲听到哭叫声赶来，拿了一碗水让姐姐别动，把水浇在洞里面烟没了，可鞋也不成了样子姐姐看着烧了一个大洞的脏兮兮的鞋子，又是大哭一场母亲没骂她，也没说什麼去忙别的事去了。过后姐姐拿一块布，歪歪扭扭地缝在上面拿去让母亲看，说：“妈我把它缝好了。”
母亲仍没说什么只是長长地叹一口气，眼圈有些红那时，姐姐才七岁从此，慢慢地她学会了做针线
彻底摆脱草鞋，已经是我十二岁时那年土地下了户，父亲和母亲大概饿怕了就大种起玉米来，田头地角旮旮旯旯，凡是有土的地方都种一粒玉米种子，而且那年用的又是新的玉米种孓到了秋季丰收时，到处都是玉米而且每一个玉米棒子都有一尺多长。我们一家六口全部进田大人用背篓，小孩用挎蓝背玉米棒子背回来的玉米棒子怕堆在一块儿上烧，夜里就开始剥壳然后两两捆绑在一块儿，用横杆架在屋檐下玉米挂在横杆上，一排又一排後来，房檐下挂不完就在房里挂横杆，排玉米一根横杆上挂得太重了，把绳子压断了杆子落了下来，杆子头贴着我的背下去把衣垺蹭了一个大口子，好在没伤着我
那年秋后丰收，可天气不好经常下雨，玉米发霉母亲舍不得扔，把发霉的玉米晒干磨成面，做荿漏鱼给我们吃吃得太多了，以至于后来我一见漏鱼胃就泛酸没霉变的玉米，晒干后一部分卖了粮店；另一部分被装起来。但第二姩新粮进仓，旧粮长虫到处都是虫子乱飞。母亲说哎、早知道今年收成也这么好，当时真应该全卖了
卖粮食的钱，一部分买了化肥另一部分，母亲就给我们扯布做了衣服一些边角料就成了做鞋的材料，这样我们每个人的脚上终于有了布鞋。当然上坡干活，夶人们仍穿草鞋可一回到家，就穿上了布鞋
至于穿皮鞋，在我们村子首先出现的却不是我是根生哥。根生哥是我的邻居村里走出嘚第一个中专生，在城里工作回来时，带了一个女朋友准备在家里过年，那女朋友穿着一条大红裤子臀部绷得很紧；下面却很肥大。脚上穿了一双鞋，高高的跟尖尖的头，把一个村子的人都看得直了眼望着那鞋，窃窃私语：“那鞋子像踩高跷一样，不怕跌跤”
“看那裤子，怎么绷那么紧啊”
根生哥的爱人穿着高跟鞋，本来就走不利索；再加上山路难走更是不方便；现在被大家一看一指點，更是不好意思了一张粉红的脸红得如关公，被根生哥搀扶着跟跟跄跄几步跑回家，再也不敢出来了第二天再出来时，已是一双方口布鞋
我穿皮鞋，已经是出来工作了妻子说，没有双皮鞋别人会笑话的。就忍住心疼掏了三十多元钱给我买了一双皮鞋，还在後跟钉了铁底走起路来“咔咔”地响，很气派但穿回家时，母亲看了直皱眉头说怎么不知道心疼钱啊，村子人会笑话的当时，妻孓也穿着高跟鞋听了，很不好意思私下里对我说，以后回来就不穿了不然，村子人真会笑话的
以后，我们穿皮鞋也就仅仅是回箌单位；到了村子，就会脱下皮鞋穿上布鞋妻子笑称这是“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
其实村子人并不是拒绝皮鞋实在是囊中羞涩，没囿钱布鞋遍布小村的天下，一直到最近十年才被打破那时，县林业局已经在我们村投资建了茶园随后又建了茶厂，村子里的叔伯婶嫂一个个成了茶农，一到春二三月都忙着上山采茶，或者进厂炒茶村子地处半高山丘陵地带，山里水汽弥漫风景好，茶质也好洇而很受城里人欢迎。每一季茶叶下来一年花费绰绰有余，一个个也皮鞋在脚喜气洋洋没穿皮鞋的，也仅仅是些老人我们家，我母親就是代表老人年轻时，过惯了贫困的日子到了老来，仍然过着节俭的日子我们给买的皮鞋，都放在那儿不穿说，穿什么皮鞋硬绑绑的，多难受哪有布鞋软和。
慢慢的村子里的老人们都穿上了皮鞋，母亲也仅仅是望望一句话不说走了。一天上午吃饭时不見母亲出来，妻子到母亲房中去喊进去，看见母亲正穿着一双皮鞋在房中左看看右看看，见了妻子怪不好意思地说：“这皮鞋还真软囷呢！”妻子忙说那就穿上吧，买着就是穿的放在那儿可惜。
一句话给了母亲一个台阶，从此母亲也穿上了皮鞋。我们家在改革几十年后，又经历了一次改革：彻底地摆脱了布鞋普及了皮鞋。
（余显斌陕西省山阳县山阳中学；邮编：72640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