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和同学一起梦见过河桥没了,桥没了,同学游泳来到我身边,她有一双能飞的鞋,带我一起飞到对岸。这梦是什么预兆?

道怎么才能抓住他的心。

她觉得路上的人都在看她,好像知道她是去见一个男的一样,她紧张万分,只想一步就跨过河去,过了河就没人知道她是谁了。

她刚在对岸下了船,就看见老三站在河岸上,两个人对上了眼光,但不说话,又像上次那样,走了好远了,静秋才站住等他。老三追了上来,说:“今天穿这么漂亮,真不敢认了。又要叫你拧我一下了,看我是不是在做梦,这么漂亮的女孩是站在这里等我?”

她笑着说:“现在听你这些肉麻的话听惯了,不起鸡皮疙瘩了。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她建议说,“我们靠江边走吧,免得我妈妈提前收工碰见我们了,她回家要走这条路的。”

两个人沿着江边慢慢走,她问:“吃饭了没有?”他说他没吃,等她来了一起吃的。她吸取了上次的教训,不再客套,知道他总有办法逼她吃的,套来套去,把时间都浪费了。她也不知道她节约了时间是要干什么的,她就觉得在餐馆吃饭有点浪费时间。

吃了饭,两个人也不到那亭子里去了,因为现在是夏天,又还比较早,亭子里有一些人。他们就躲到一个没什么人的江边,在河坡上坐下。

她问:“今天不是星期天,你怎么有空过来?”

“我到这边联系工作,想调到K市来。”

她又惊又喜,故意问:“你在勘探队干得好好的,调K市来干什么?”

他笑着看她:“你不知道我调K市来干什么?那我辛辛苦苦地搞调动,岂不是白搞了?”

静秋问:“你想调到哪个单位?”

“还在联系,进文工团也可以,进其他单位也行,哪里要我就到哪里去,只要是在K市,扫大街都行,最好是在江心岛上扫大街,最好是扫你门前那条街。”

“我门前哪里有街?一米多宽的走道,你连扫帚都舞不开。”她建议说,“就进文工团吧,你在那里拉手风琴,肯定行。不过你进了文工团,就不记得以前的朋友了——”

“因为文工团的女孩漂亮呀。”

“我以前是部队文工团的,但我没觉得文工团的女孩有多么漂亮。”

她崇拜地看着他:“你以前是部队文工团的?那你走路怎么一点也不外八字?”

他呵呵笑了:“文工团的走路就要外八字?我又不是跳舞的,我是拉手风琴的。我看你走路倒是有点外八字,是不是跳过样板戏《白毛女》?”

她点点头:“还是读小学的时候跳过的,刚开始我跳‘窗花舞’里面的那个领舞,后来就跳喜儿。再后来我就不喜欢跳舞了,只拉手风琴,给别人伴奏。等你调到K市文工团来了,你教我拉手风琴,好不好?”

“等我调到K市来了,我还把时间用来教你拉手风琴?”

她不解:“不把时间用来教我拉手风琴,你要把时间用来干什么?”

他不回答,只热切地说:“如果我能调到K市来,我就可以经常见到你了。等你顶职的事搞好了,我们就可以天天见面,光明正大地见面,两个人在街上大摇大摆地走,你喜欢不喜欢那样?”

她觉得他描绘的前景像共产主义一样诱人而又遥远,她看到的是更现实的东西:“等我顶职了,我成了炊事员,你成了文工团员,你——还会想跟我天天见面?”

“不要说你是当了炊事员,你就是当了你们食堂喂的猪,我还是想天天跟你见面。”

她笑骂他:“狗东西,你骂我是猪?”说着,就在他手臂上拧了一把。他一愣,她自己也一愣,心想我怎么会这样?这好像有点像书里写的那些坏女人一样,在卖弄风骚。她怕他觉得她不正经,连忙解释说:“我不是故意的,我—


他笑她:“你道什么歉?我喜欢你拧,来,再拧一下——”他拉住她的手,放到他手臂上,叫她拧他。

她挣脱了:“你要拧你自己拧吧。”

他见她很窘的样子,不再逗她,转而问起她哥哥的事:“你哥哥下在哪里?”

静秋把哥哥下乡的地方告诉了他,开玩笑问:“怎么,你要把我哥哥招回来?”

“我哪有那么大本事?不过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路,说不定我认识的人当中有帮得上忙的呢?可惜这不是A省,不然我认识的人可能多一点。”

她把哥哥和亚民的故事讲给他听,但她没讲坐在床上那段,好像有点讲不出口一样。他听了,赞赏说:“你哥哥很幸运,遇到这么好的女孩。不过我比你哥哥更幸运,因为我遇到了你——”

虽然她说她已经习惯于他的肉麻了,但她还是有点不好意思:“我……有什么好的?又没有像亚民那样保护你……”

“你会的,如果需要,你会的,只不过现在还没遇到需要那样做的场合罢了。我也会那样保护你的,我为了你,什么都敢做,什么都肯做,你相信不相信?”他突然问,“你手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她下意识地把左手放到身后:“什么伤?”

“我早看见了,你告诉我,是怎么回事,是不是那个姓万的欺负你?”

“没有,他能怎么欺负我?拿刀砍我的手?是我……用小刀刮墙上的旧标语的时候划伤的。”

“你右手拿着小刀刮墙上的标语,怎么会把左手的手心割了?”

她张口结舌,答不上来。

他没再追问,叹了口气说:“总想叫你不要去打工了,让我来照顾你,但我总是不敢说,怕说了你会生气。”他盯着她,“我这样怕你生气,你怕不怕我生气?”

她老实说:“我也怕你生气,怕你一生气就不理我了。”

“傻瓜,我怎么会不理你?不管你做什么说什么,不管你怎么冷落我,我都不会生你的气、不理你的,因为我相信不管你做什么,都是有你的苦衷,有你的道理的。你说的话,我是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所以你千万不要说言不由衷的话,因为我都当真的。”

他拿起她受伤的那只手,轻轻摸摸伤口:“还疼不疼?”

他问:“如果我把我的手搞伤了,把我的人累瘦了,你心疼不心疼?”

她说不出“心疼”两个字,只点点头。他好像得到了真理一样,理直气壮地说:“那你为什么老要去打工,要把自己搞伤、搞瘦呢?你不知道我会……心疼的吗?我是说心里真的会痛的,像有人用刀扎我的心一样。你痛过没有?”

他的表情很严肃,她不知道怎么回答。他说:“你肯定是没有痛过,所以你不知道那是什么滋味。算了,我也不想让你知道那滋味。”

她不知道他今天为什么老没来抱她,只在那里讲讲讲,而她今天好像特别希望他来抱抱她,她自己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她看见不远处总有一些人,有的在游泳,有的从那里过。她想肯定是这地方不够隐蔽,所以他不敢抱她,就说:“这地方好多的人,我们换个地方吧。”

两个人站起来,沿江边走着找地方。静秋边走边瞄他,看他是不是看出了她的心思,在暗中笑她,但他看上去很严肃,可能还在想刚才的话题。走了很长一段路,才看到一个没人的地方,可能是哪个化工厂倾倒废水的地方,一股褐色的水从一个地下水管向河里流,有一股浓浓的酸味,可能就是因为这个,那段江边才没人。

他们两个人不怕酸,只怕人,就选中了这个地方,找块干净点的石头坐了下来,他仍然跟她并肩而坐。她问:“几点了?”

他看了一下表:“七点多了。”

她想,再坐一会儿就要回去了,他好像还没有抱她的意思,是不是因为天气太热?好像他抱她的几次都是在很冷的天气里。

她问:“你是不是很怕热?”

“不怕呀,”他看着她,好像在揣摩她这话的意思,她的脸一下子红了起来,觉得他看穿了她的心思,她越想掩盖,就越觉得脸发烧。他看了她一会儿,把她拉站起来,搂住她,小声说,“我不怕热,但是我——不敢这样——”

“为什么?我上次没有怪你呀。”

他笑了一下:“我知道你上次没怪我,我是怕——”他不把话说完,反而附在她耳边问,“你……想我……这样吗?”

她不敢回答,只觉得她的老朋友闹腾得欢,好像体内的血液循环加快了一样,有什么东西奔涌而出,她想:糟了,要到厕所去换纸了。

他仍然紧搂着她,坚持不懈地问:“喜欢不喜欢我这样?说给我听,不怕,喜欢就说喜欢……”

他在她耳边说话,呼吸好像发烫一样,她把头向后仰,躲避他的嘴。他把头低下去,让他的头在她胸前擦来擦去,她觉得她的老朋友闹腾得更欢了,好像她的胸上有一根筋连在下面什么地方一样,他的头擦一擦,她下面就奔涌一阵。她觉得实在不能再等了,低声说:“我要去厕所一下。”

他牵着她的手,跟她一起去找厕所,只找到一个很旧的厕所,看样子很肮脏,但她没办法了,就硬着头皮走了进去。果然很脏,而且没灯,幸好外面天还不太黑。她赶紧换了厚厚一迭卫生纸,尽快跑了出来。

这次不等她提示他就搂住她,没再松开。她觉得很奇怪,她以前来老朋友的时候,刚开始的那一两天量很少,但总是有点不舒服,腰酸背胀,小腹那里像装着一个铅球一样,往下坠得难受,到了后面几天,才开始奔涌而出,等到血流得差不多了,人就轻松了。她知道她这还不算什么,因为魏红每次来老朋友都会疼得脸色发青,痛哭流涕,常常要请假不能上课。最糟糕的是有时大家约好了出去玩,结果魏红痛起来了,大家只好送她回家或者上医院,搞得扫兴而归。

静秋从来没有这么严重过,但不适的感觉总是有的。今天不知道是怎么了,他抱着她,她那种酸胀的感觉就没有了,铅球也不见了,好像身体里面该流出来的东西一下就流出来了。

她想起以前魏红肚子痛的时候,有人安慰魏红,说等到结了婚,跟丈夫睡过觉就会好的。那时她们几个人都不相信,说难道男的是一味药,能治痛经?现在她有点相信了,可能男的真的是一味药,他抱她一下就可以减轻她的不适之感,那睡在一起当然可以治痛经了。

她从家里出来的时候没想到老朋友会这么呼之欲出,带的纸不够,很快就全用光了,她支支吾吾地说:“我……要去买点东西。”

他什么也不问,跟她一起到街上去买东西。她找到一家买日用品的小店子,看见货架上有卫生纸卖,但卖东西的是个年轻的男的,她就不好意思去买了。她在店子门前折进折出了几次,想不买了,又怕等会儿弄到衣服上去了,想进去买,又有点说不出口。

老三说:“你等在这里,我去买。”

她还没来得及问他“你去买什么”,他已经走进店子里去了。她赶快躲到一边去,免得看见他丢人现眼。过了一会儿,他提着两包卫生纸大摇大摆地出来了。她抢上去,抓过来,塞进她的包里,包不够大,有一包塞不进去,她就一下塞到他衬衣下面,让他用衣襟遮住。等到离店子远一点了,她责怪他:“你不知道把纸藏在衣服下面?怎么这么不怕丑?”

“这有什么丑的?自然现象,又不是谁不知道的几件事。”

她想起以前在一个地方学医的时候,医院给全班讲过一次生理卫生课,讲到女性的生理周期的时候,女生都不好意思听了,但男生听得很带劲。有个男生还用线索系了个圆圈,上面有一个结,那个男生把线圈转一圈,让那个结跑到上头来,嘴里念叨着:“一个周期。”再转一圈,说:“又一个周期。”她不知道老三是不是也是这么学来的。

既然他都知道了,她也不怕了。她附在他耳边告诉他,说因为他“这样”,她那个“铅球”一下就不见了,所以她觉得没平时那么难受。

他惊喜地说:“是吗?我总算对你有点用处了。那以后你每次‘这样’的时候,我都帮你‘扔铅球’,好不好?”

第二天,静秋到纸厂去上工,虽然知道刘科长那边的活还没干完,但按照打零工的规矩,她得先去见万昌盛,等他派工。她去了万昌盛那间工具室兼办公室,但万昌盛只当没看见她的,忙碌着跟别的零工派工。等他全派完了,才对静秋说:“今天没活给你干了,你回去休息吧,以后也不用来了。”

静秋一听就愣了,问:“你这是什么意思?停了我的工?人家政宣科刘科长还说今天要继续办刊呢——”

万昌盛说:“刘科长说继续办刊,你怎么不去找刘科长派工?找我干什么?”

静秋觉得他胡搅蛮缠,就生气地说:“你是‘甲方’,是管我们零工的,我才来找你派工。我帮刘科长办刊,不也是你自己派我去的吗?”

“我派你去办黑板报,我叫你去跟他逛街去了?”

“我什么时候跟他逛街了?”

万昌盛好像比她还生气:“我以为你是什么正经女人呢,弄半天也就是在我面前装正经。你想跟谁干跟谁干吧,我这里是不要你干了。”他见静秋站在那里,对他怒目相向,就说,“你不走?你不走我走了,我还饿着肚子,我要吃早饭去了。”说完,就往食堂方向走了。

静秋被撂在那里,觉得这简直是奇耻大辱,只恨那天走了又跑回来上工,太没骨气了。如果那天走了就走了,不被“铜婆婆”劝回来上工,就不会有今天这番被人中途辞掉的羞辱。她知道万昌盛肯定要到李主任那里去七说八说,诬蔑她跟刘科长什么什么,搞得她名誉扫地。

她气得浑身发抖,只想找个什么人告姓万的一状,但事情过去好些天了,现在去告,更没证据了,万昌盛只要一句话就可以洗刷他自己:“如果我那天对她做了什么,她怎么还会回来上工?”

她想:站在这里也不是个事,让姓万的看见,以为我没他这份工打就活不下去一样。她赌气往厂外走,想先回去,慢慢想办法。走到厂里的黑板报前,她看见刘科长已经在那里忙上了,她也不打招呼,偷偷地就从旁边溜过去了。

刚出厂门,就看见张一手里拿着根油条,边吃边往厂里走。看见她,就好奇地问:“静秋?你今天不上工?”

静秋委屈地说:“被‘甲方’辞掉了。”

张一站住了,问:“为什么辞你?”

静秋说:“算了,不关你的事,你去忙吧。”

“我不忙,刚下了夜班,不想吃食堂那些东西,出去吃个早点,回寝室睡觉。你说说是怎么回事,怎么说辞就把你辞掉了呢?”

静秋有点忍无可忍,就把万昌盛的事说了一下,不过那些她认为很丑的话,都含含糊糊地带过去了。

张一听了,火冒三丈,把手里没吃完的油条随手一扔,从墙上撕张标语纸擦擦嘴和手,就拉起静秋的手往厂里走:“走,老子找万驼子算账去,他这两天肯定是筋骨疼,要老子给他活动活动——”

静秋见他骂骂咧咧的,好像要打架一样,吓坏了,又像小时候一样,拽着他的手,不让他去打架。张一挣脱了她的手,说:“你怕他?我不怕他,这种人,是吃硬不吃软的,你越怕他,他越凶。”说罢,就怒气冲冲地往厂里走去。

静秋不知道怎么办,小时候就拉不住他,现在还是拉不住他,只好跟着他跑进厂去,心想:要是今天打出什么事来,那就害了张一了。她见张一在跟碰见的人说话,大概是在问看没看见万昌盛,然后张一就径直向食堂走去了。静秋吓得跟着跑过去,跑到食堂门口,听见里面已经吵起来了。

她跟进食堂,看见张一正在气势汹汹地推搡万昌盛,嘴里大声嚷嚷着:“万驼子,你凭什么把老子的同学辞了?你找死呀?是不是这两天猪皮发痒?”

万昌盛一副可怜相,只反反复复说着一句话:“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张一一把薅住万昌盛的前胸衣服,把他往食堂外拉扯:“走,到你犯罪的地方慢慢说——”他把万昌盛薅到厂南面的院墙那里,一路上引来无数惊讶的目光,但大家好像都懒得管闲事,有几个人咋咋呼呼地叫“打架了,打架了,快叫保卫科”,但都是只喊不动,没人去叫保卫科,也没人出来劝架,只有静秋惊惊慌慌地跟在后头叫张一住手。

到了院墙那里,张一松开手,指着万昌盛骂:“你个王八蛋的流氓,你欺负老子的同学,你还想不想活了?”

万昌盛还在抵赖:“我——我哪敢欺负你的同学,你莫听她乱说,她自己不正经——”

张一上去就是一脚,踢在万昌盛的小腿上,万昌盛“哎哟”一下,就蹲地上去了,顺手捞起一块砖,就要往张一头上砸,静秋急得大叫:“小心,他手里有砖!”

张一上去扭住了万昌盛的两手,用脚和膝盖一阵乱蹬乱踢,嘴里骂个不停,吓得静秋大叫:“别打了,当心打出人命来——”

张一停了手,威胁说:“老子要去告你,你个流氓,欺负老子的同学,你知道不知道老子是谁?”

万昌盛硬着嘴说:“我真的没欺负你的同学,你不信,你问她自己,看我碰她一指头没有。”

“老子还用问?老子亲眼看见的,你他妈的猪头煮熟了,嘴巴还是硬的,真的是讨打!”说着就抡圆了拳头要打。

万昌盛用手护住头,叫道:“你到底要把我怎么样?你不就是不让我辞掉她吗?我让她回来上工就是了,你打了我,你脱得了身?”

“老子打人只图痛快,从来不管什么脱得了身脱不了身。”张一松开万昌盛,“你他妈的知道转弯,算你命大,不然今天打死了你,老子再去投案。快说,今天派什么工,说了老子好回去睡觉。”

万昌盛低声对静秋说:“那你今天还是帮刘科长办刊吧。”

等万昌盛走了,静秋对张一说:“谢谢你,不过我真怕你为这事惹出麻烦来。”

张一说:“你放心,他不敢怎么样的,他这种人,都是贱种,你不打,他不知道你的厉害。你去跟刘科长帮忙去吧,如果万驼子以后找你麻烦,你告诉我就行了。”

后来那几天,静秋一直提心吊胆,怕万驼子到厂里去告张一,但过了几天,好像一直都没事,她想可能万驼子真的是个贱种。

她觉得好像欠了张一人情一样,不知道怎么报答,怕张一要她做女朋友。但张一似乎没什么异样,不过就是碰见了打个招呼,有时端着午饭来找她聊两句,或者看看她办黑板报什么的,听见别人说静秋字写得好,画画得好,就出来介绍一下说静秋是他同学,小时候坐一排的,两个人是“一帮一,一对红”。但张一并没有来要她做他女朋友,她才放了心。

万昌盛老实多了,除了派工,不敢跟她多说一句话。派给她的活是累一些了,但她宁愿这样。

后来她跟老三在江边约会的时候,他第一次见她把衣服扎在裙子里,就在她耳边说:“你这样穿真好看,腰好细,胸好大——”

她一向是以胸大为耻的,好像她认识的女孩都是这样,每个人都穿背心式的胸罩,把胸前勒得平平的,谁跑步的时候胸前乱颤,就要被人笑话。所以她听他这样说,有点不高兴,辩解说:“我哪里算大?你怎么跟万驼子一样,也这样说我?”

他立即追问:“万驼子怎样说你了?”

静秋只好把那件事告诉了他,也把张一打万驼子的事告诉了他。她见他脸色铁青,牙关咬得紧紧的,眼睛里也是张一那种好斗的神色,就担心地问:“你怎么为这事生这么大气?”

他闷闷地说:“你是个女孩,你不能体会一个男人听说他爱的女孩被别的男人欺负时的感觉……”

“但是他没欺负到我呀。”

“他逼得你跳墙,你还说他没欺负到你?要是你摔伤了,摔——死了,怎么办?”

他的样子让她很害怕,她宽解说:“你放心,下次他再这样,我不跳墙,我把他推下去。”

他咬牙切齿地说:“还有下次?那他是不想活了。”

她怕他去找万昌盛的麻烦,就一再叮嘱:“这事已经过去了,你千万别去找万驼子麻烦,免得把自己贴进去了,为姓万的这种人受处分坐牢划不来。”

他声音有点沙哑地说:“你放心,我不会惹麻烦的,但是我真的很担心,怕他或者别的人又来欺负你。我又不在你身边,不能保护你,我觉得自己好没用……”

“这怎么是你没用呢?你离得远——”

“我只想快快调到K市来,天天守着你。现在离这么远,每天都在担心别人欺负你,担心你累病了,受伤了,没有哪一夜是睡安心了的,上班的时候总是想睡觉,睡觉的时候又总是想你……”

她很感动,第一次主动抱住他。他坐着,而她站在他面前,他把头靠在她胸前,说:“好想就这样睡一觉——”

她想他一定是晚上睡不好,白天又慌着赶过来,太累了。她就在他旁边坐下,让他把头放在她腿上睡一会儿。他乖乖地躺下,枕着她的腿,居然一下就睡着了。她看他累成这样,好心疼,就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看他睡觉,怕把他惊醒了。

快八点半的时候,她不得不叫醒他,说要回去了,不然她妈妈回家见她不在,又要着急了。他看看表,问:“我刚才睡着了?你怎么不叫醒我呢?这——你马上又要回去了,对不起。”

她笑他:“有什么对不起?两个人在一起就行了,难道你有什么任务没完成吗?”

他不好意思地笑笑:“不是什么任务,但是好不容易见次面,都让我睡过去了。”说完,连打几个喷嚏,好像鼻子也堵了,嗓子也哑了。

静秋吓坏了,连声抱歉:“刚才应该用什么东西帮你盖一下的,一定是你睡着了,受了凉,这江边有风,青石板凉性大——”

他搂着她:“我睡着了,还要你来道歉?你该打我才对。”说完又打起喷嚏来,他连忙把头扭到一边,自嘲说:“现在没怎么锻炼,把体质搞差了,简直成了‘布得儿’,吹吹就破。”

静秋知道“布得儿”是一种用薄得像纸一样的玻璃做成的玩具,看上去像个大荸荠,但中间是空的,用两手或者嘴轻轻向里面灌风,“布得儿”就会发出清脆的响声。因为玻璃很薄很薄,一不小心就会弄破,所以如果说一个人像“布得儿”,就是说这个人体质很弱,碰碰就碎,动不动就生病。


她说:“可能刚才受凉了。回去记得吃点药。”

他说:“没事,我很少生病,生病也不用吃药。”

他送她回家,她叫他不要跟过河,因为她妈妈有可能也正在赶回家,怕碰上了。他不放心,说:“天已经黑了,我怎么放心你一个人走河那边一段呢?”

她告诉他:“你要是不放心,可以隔着河送我。”

于是他们俩就分走在河的两岸,她尽可能靠河边走,这样就能让对岸的他看见她。他穿着件白色的背心,手里提着白色短袖衬衣。走一段,她就站下,望望河的对岸,看见他也站下了,正在跟她平齐的地方。他把手里的白衬衫举起来,一圈一圈地摇晃。

她笑笑,想说:你投降啊?怎么摇白旗?但她知道他离得太远,听不见。她又往前走一段,再站下望他,看见他又站下了,又举起他的白衬衫摇晃。他们就这样走走停停,一直走到了她学校门口。她最后一次站下望他,想等他走了再进学校去,但他一直站在那里。她对他挥手,意思是叫他去找旅馆住下。他也在对她挥手,可能是叫她先进学校去。

然后她看见他向她伸出双手,这次不是在挥手,而是伸着双手,好像要拥抱她一样。她看看周围没人,也向他伸出双手。两个人就这样伸着双手站在河的两岸,中间是浑浊的河水,隔开了他跟她。她突然觉得很想哭一场,连忙转过身,飞快地跑进校内,躲在校门后面看他。

她看见他还站在那里,伸着两手,他身后是长长的河岸线,头上是昏黄的路灯,穿着白衣服的他,显得那么小,那么孤寂,那么苍凉……那一夜,静秋睡得很不安稳,做了很多梦,都是跟老三相关的,一会儿梦见他不停咳嗽,最后还咳出血来了;一会儿又梦见他跟万驼子打架,一刀把万驼子捅死了。她在梦里不停地想,这要是个梦就好了,这要是个梦就好了。

后来她醒了,发现真的是梦,舒了口气。天还没亮,但她再也睡不着了。她不知道老三昨晚有没有找个地方住下,他说他有时因为没有出差证明,找不到住的地方,就在那个亭子里待一晚上。上半夜,那个亭子里还有几个人乘凉下棋;到了下半夜,就剩下他一个人坐在那里,想她。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他,他们没法事先约定时间,但她相信只要他能找到机会,他一定会来看她的。以前她总是怕他知道她也想见他之后就会卖关子不来见她,但现在她知道他不是这样的人。当他知道她也想见他的时候,他就更加勇敢,就会克服种种困难,跑来见她。

早上她去纸厂上工,照例先到万昌盛的办公室去等他派工,但他的门关着。她坐在门外地上等了一会儿,好几个零工都来了,都跟她一样坐在门外地上等。

有的开玩笑:“‘甲方’肯定是昨晚跟他家属挑灯夜战,累瘫了,起不来了。只要他算我们的工,他什么时候来派工无所谓,越晚越好。”

还有的说:“万驼子是不是死在屋里了?听说他家没别人,就他一个人。他死在屋里,也没人知道。他怎么不找个女人?”

有个诨名叫“小眼睛”的中年女人说:“我想帮他在大河那边找个对象,万驼子还不要,说大河那边的是农村户口。真是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别人不是农村户口会嫁给他?长得死眉死眼的,一看就活不长。”

一直等到八点半了,还没见万驼子来。大家有点慌了神了,怕再耽搁下去,今天的工打不成了。几个人就商量着去找厂里的人,看看有没有人知道是怎么回事。

过了一阵,厂里派了一个什么科长之类的人来了,说:“小万昨天晚上被人打伤了,今天来不成了。我不知道他准备派什么工给你们做的,没法安排你们今天的工作,你们回家休息吧,明天再来。”

零工们都骂骂咧咧地往厂外走,说今天不上工就早点通知嘛,拖这么半天才想起说一声,把我们的时间都耽搁了。

静秋一听到万驼子昨晚被人打了,心就悬了起来,她想一定是老三干的。但昨晚他把她送到校门之后,还在那里站了半天,那时应该封渡了吧?难道他游水到江心岛来,把万驼子打了一顿?

她想他如果要游过来,也完全游得过来,因为她都能游过那条小河,他游起来不是更容易?那他昨晚在对岸向她伸出双手,又站那么半天,是不是在跟她诀别?也许他知道自己干了这事会去坐牢,所以恋恋不舍地在河对岸站着,看她最后一眼?

她觉得自己的心都急肿了,只想找个知道情况的人问清楚,到底万驼子被打成什么样了,打他的人抓住没有,公安局知道不知道是谁打的。她不知道去找谁打听,病急乱投医,就跑去问刘科长知道不知道这事。

刘科长说:“我也是刚知道,只听说他被人打了,其他的不知道。”刘科长见静秋很担心很紧张的样子,好奇地问,“小万这个人很招人恨的,没想到你还这么担心他——”

静秋没心思跟刘科长解释,支吾了几句,就跑去找张一。

张一还在睡觉,被同寝室的人叫醒了,揉着眼睛跑到走廊上来。她问能不能找个地方说几句话。张一马上跟她出来了,两个人找了个僻静地方站下。静秋问:“你听说没有,万驼子昨晚被人打了一顿,今天没办法上班了。”

张一很兴奋:“真的?活该,是谁呀?下手比我还狠。”

静秋有点失望地说:“我还以为是你呢。”

“你怎么会想到是我?我昨晚上夜班。”

静秋彻底失望了,说:“我怕你是为了上次那事在教训他,我担心你会为这事——惹麻烦——”

张一很感动:“你别为我担心,真不是我干的。我进厂之后从来没打过架,那次是因为他欺负你,我太气了,才动手的。你——对我真好——从小学起你就总是帮我。”

静秋想起以前恨不得他生病,感到惭愧万分:“哪里谈得上帮你,还不都是老师交代的任务。”

“你看不看得出来,我那时只听你一个人的话,所以老师总把我交给你管。”

静秋哭笑不得,心想:那时候我拉都拉不住你,你还说只听我一个人的话。听话就是那样,不听话就可想而知了。

张一问:“你今天不上工?那我们去外面看电影?”

静秋赶快推辞:“你刚下夜班,去睡会儿吧,免得今晚上班没精神。”

张一说:“我现在就回去睡觉。你看,我到现在还是很听你的话。”说完,就回寝室睡觉去了,静秋也回家去了。

待在家里,静秋也是坐立不安,眼前不断浮现老三被公安局抓住、绑赴刑场的画面。她急得要命,在心里怪他:你怎么这么头脑发热?你用你这一条命去换万驼子的那一条命,值得吗?你连这个账都算不过来?

但她马上加倍责怪自己:为什么你要多嘴多舌地把这事告诉他呢?你要是不说,他不就什么都不知道了?现在好了,惹出了这么大的麻烦,如果老三被抓去了,也是你害的。

她想跑去公安局投案,就说是自己干的,因为万驼子想欺负她,她不得已才打他的。但她想公安局肯定不会相信她,只要问问昨天在哪里打的,她就答不上来了,再说万驼子肯定知道打他的是男是女。

她在心里希望是张一干的,但张一昨晚上夜班,而且今天那神色也不像是他干的,那就只能是老三了。但事情都过去了,张一也打过万驼子了,不就行了吗?老三为什么又去打呢?

然后她想起他说过:“还有下次?那他是不想活了。”他说那话的时候那种咬牙切齿的样子,给她的感觉是如果万驼子就在旁边,老三肯定要拳头上前了。也许他怕有“下次”,所以昨晚特意游水过来,把万驼子教训一通,防患于未然?

想到这些,她再也没法在家待着了,就又跑回厂里去,看看有没有什么消息。厂里知道这事的人似乎越来越多了,万驼子也似乎真的很招人恨,大家听说他被打了,没什么表示同情的,也没什么打抱不平的,即使没幸灾乐祸,也是在津津有味地当故事讲。

有的说:“肯定是哪个恨他的人干的,听说那人专门拣要害部位下手,小万的腰被踢了好多脚,腿空里怕也遭了殃。我看他这次够戗,卵子肯定被打破了,要断子绝孙了。”

还有的说:“万驼子哪是那个人的对手?别人最少有一米八,万驼子才多少?一米六五看有没有,别人不用出手,倒下来就可以压死他。”

静秋听到这些议论,知道万驼子没死,只要他没死就好办,老三就不会判死刑。但她又想如果他没死,他就能说出打他的人长什么样,那还不如死了的好。不过老三这么聪明的人,难道会让万驼子看见他什么样子?但如果没人看见,别人怎么会知道打人的人有多高呢?

她听到“一米八”几个字,就知道绝不可能是张一了。潜意识里,她一直希望打人的是张一。虽然张一自己说不是他,而且他昨晚上夜班,但夜班是半夜十二点才上班的,张一完全可以打万驼子一顿再去上班。

她知道自己这样想很卑鄙,很无耻,但她心里真的这么希望,可能知道这样一来,就把老三洗刷了,老三就不会坐牢了,就不会被判刑了。但她想:如果真是张一干的,那他也是为她干的呀,难道她就能眼睁睁地看张一去坐牢判刑而不难过?

她知道她也会很难过的,她甚至会为了报答张一而放弃老三,永远等着张一。她觉得她的神经似乎能禁得起张一坐牢的打击,但她的神经肯定禁不起老三坐牢的打击。她一边痛骂自己卑劣,一边又那样希望着,甚至异想天开地想劝说张一去顶罪。她可以把自己许给张一,只要张一肯把责任一肩挑了。问题是她到现在都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连顶罪都不知道该怎么去顶。

第二天,她很早就跑到厂里去了,坐在万驼子的办公室外等,也不知道是在等什么。打不打工对她来说已经无关紧要了,重要的是打听到这事的最新进展情况,一句话:老三被抓住了没有,公安局知道不知道打人的是谁。

过了一会儿,零工们陆陆续续地来了,热门话题自然是万驼子被打的事。

“小眼睛”一向是以消息灵通人士面目出现的,这回也不例外,言之凿凿地说:“就在万驼子门前打的,万驼子从外面乘凉回来,那人就从黑地里跳出来,用个什么袋子蒙了万驼子的头,拳打脚踢一顿。听说那人一句话都没说,肯定是个熟人,不然怎么要蒙住万驼子的头呢,而且不敢让万驼子听见他声音呢?”

另一个人称“秦疯子”的中年女人说:“人家是军哥哥呢,不晓得多好的身手。”“秦疯子”对军哥哥情有独钟,因为她曾经把一个军宣队队长“拉下了水”,弄出了一个私生子。

有人逗她:“是不是你那个军宣队长干的呀?肯定是‘甲方’占了你的便宜,你那个军哥哥回来报复他了。”

“秦疯子”也不辩解,只吃吃地笑,好像怕别人不怀疑到她的军哥哥头上一样:“男人打死打活,都是为了女人的×。‘甲方’挨打,肯定是为了我们当中哪个×。”说着,就把在场的女人瞟了个遍。

“秦疯子”的眼睛永远都是斜着瞟的,即使要看的人就在正面,她也要转过身,再斜着瞟过来,大家私下里都说她是“淫疯”、“花痴”。

静秋听“秦疯子”这样说,心里害怕极了,怕“铜婆婆”说出上次那件事,如果别人知道万驼子曾经想欺负她,就有可能怀疑到她的男朋友或者哥哥身上去。虽然别人不一定知道她有男朋友,但如果公安局要查,还能查不出来吗?

她一直是相信“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的,犯了法的人,是逃不出我公安人员的手心的。从来没听说谁打伤了人,一辈子没人发现、一辈子没受惩罚的。平时听到的都是谁谁作案手段多么狡猾,最后还是被公安人员抓住了。

那天一直等到快九点了,厂里才派了个人来,说这几天就由屈师傅帮忙派工,等小万伤好了再来派。屈师傅给大家派了工,叫静秋还是给他打小工,修整一个已经很久没有用过了的、很破烂的车间。

干活的时候,静秋问屈师傅“甲方”什么时候回来上班,屈师傅说:“我也不知道,不过厂里叫我先代一个星期再说。”

静秋想:那就是说万驼子至少一个星期来不了了。她又问:“您今天到万师傅家去了,万师傅的伤怎么样?重不重?”

“总有个十天半月上不了班吧。”

“您听没听说是谁打的?为什么打万师傅?”

“现在反正都是乱传,有的说是他克扣了别人的工钱,有的说是他欺负了别人家属,谁知道?也可能是打错了。”

“那个打人的抓住了没有?”

“好像还没有吧,不过你不用着急,肯定会抓住的,只不过是迟早的事。”

她愣愣地站在那里,屈师傅这么有把握会抓住打人的人,说明公安局已经有了线索了,那老三是难逃法网了。她心如刀割,呆呆地站在那里,不敢哭,也不敢再问什么。她想如果老三被抓去了,判了刑,她就永远等着他,天天去看他,只求他们不要判他死刑,那他就总有出来的一天,她会等他一辈子,等他出来了,她照顾他一辈子。

她安慰自己说:他们不会判他死刑的,因为万驼子没死,为什么要他偿命呢?但她又想,如果撞在什么“从重从严”的风头上,还是有可能的。她有个同学的哥哥,抢了别人一百五十块钱,但因为正是“严打”的时候,就被判了死刑。

静秋鼓足勇气问屈师傅:“是不是——公安局有了什么线索?不然您怎么知道迟早会抓住?”

“我又不是公安局的,我哪里知道抓得住还是抓不住?我是看你担心‘甲方’,说了让你安心的。抓不到的多得很,我的脚是被人打残的,我还知道凶手是谁,报告公安局了,抓住没有?到现在都没抓住,早就不知道跑哪里去了。你一个平头百姓,谁给你淘神费力去抓凶手?”

这个消息真是令人欢欣鼓舞,虽然这对屈师傅来说很不公平,但静秋现在很想听到这类逃脱法网的故事,好像听到的越多,老三逃脱的可能性就越大一样。

那些天,她成天是魂不守舍,时刻担心老三会被抓去。后来听人说万驼子没报案,可能是他自己做了亏心事,怕报了案,被公安局七追八追,追出他的那些丑事来了,只好吃了这个哑巴亏。听到这个消息,静秋放心多了。但她怕这是万驼子放的烟幕弹,所以还是百倍警惕,心想只有等万驼子死了,老三才真正安全了。

屈师傅代理的那段时间,静秋觉得日子比较好过,因为屈师傅不会像万驼子那样,把派工当作给你的恩惠,动不动就拿出来表功,而且还巴不得你给他报答。屈师傅都是公事公办,重活轻活大家都轮流干。这样干,静秋心里舒畅,人累不要紧,只要心不累就好办。

不过这种共产主义美好生活没过多久,万驼子就回来上班了。万驼子脸上没留下伤疤,看不出他挨过打。但仔细观察,还是可以看出那一顿打得不轻,他的背似乎更驼了,脸上的死气更重了,不知道的人肯定以为他有五十岁了。

万驼子的话好像也被打飞了,没像以前那样动不动就声色俱厉地把大家训一顿,只简单地说:“今天每个人都去篮球场那里挑地坪料,挑完了开始做地坪。你们不愁没活干了,厂里好几个篮球场等着你们做,做得好,还可以帮别的厂做。”

他这话一说,下面的零工就开始怨声载道,说做地坪最累了,你叫我们做纸厂的篮球场不说,还想叫我们做别人厂里的?你把我们当苦力啊?

万驼子不耐烦地喝道:“吵什么吵?不愿意做的现在就可以走。”

这一句话,似乎把所有的人都镇住了。大家默默地到篮球场那里去干活。那天每个人都是挑地坪料,就是将水泥、石灰还有一种煤渣,按比例混合在一起。

挑了几天地坪料,就开始做地坪。早上,静秋到工具房去拿工具的时候,“铜婆婆”提醒她:“丫头,没人告诉你要穿高统胶鞋?”

静秋看了一下其他人的脚,大多数穿着高统胶鞋,有一两个大概是没高统胶鞋,就用破布包着脚。静秋没做过地坪,不知道要穿高统胶鞋,而且她也没有高统胶鞋,一时又找不到破布,就赤脚上阵了。

到了篮球场一看,才知道什么是做地坪,就是把这两天挑来铺在球场的地坪料加上水,搅拌均匀以后铺在篮球场上,等干了再用水泥糊一层,就成了简易的水泥篮球场了。听说这是省钱的办法,所以请的都是零工。

万驼子亲自拎着个橡皮水管在浇水,零工的工作就是站在他两边,用铁锹翻动地上铺着的煤渣、石灰和水泥,搅拌均匀,铺在地上。万驼子的水管浇到哪里,零工们就要搅拌到哪里,不然的话,过一会儿水泥凝固了就翻不动了,那一块就作废了,就要搬走重新下料。所以万驼子声嘶力竭地叫喊着,让大家干快一点。

大家都不愿跟“铜婆婆”站一起,因为她爱偷懒。“铜婆婆”就挤在静秋旁边。静秋干了一会儿,就佩服“铜婆婆”会偷懒,看上去铁锹动得飞快,但铲下去却是浅浅的,没有翻深翻透。

静秋怕待会儿被万驼子发现要返工,又想到“铜婆婆”偷懒也是不得已,这么大一把年纪了,哪里干得动?又被生活所迫,不得不出来卖苦力,只好在那里“磨命”,也是一个苦人,她只好自己多干一点。

万驼子把人分成两组,轮换着干。每组干到万驼子喊“换人”的时候,就可以走到一边休息一下,另一组就上来接着干。静秋觉得万驼子有点在暗中整她,故意让她这组干长一点。结果“秦疯子”还觉得万驼子对静秋太照顾了,让她那组干得太短了。

“秦疯子”眼睛一斜,浪声浪气地说:“‘甲方’,你不能看那组有人年轻,×嫩,就偏心。你雇的是她的力气,不是她的×。你要是雇她的×,而不如现在就把她领到你家去——”

静秋那组就她一个人是年轻的,她气得火冒三丈,但不敢还嘴,知道这样的人惹不起,“秦疯子”什么都敢说,你什么都不敢说。你说一句,她可以说一百句。而且她没提名道姓,你自己“认惶”(承认),说明你做贼心虚,唯一的办法就是不理她。

静秋曾经跟“秦疯子”在一起打过一段时间工,知道没人敢惹“秦疯子”。听说“秦疯子”年轻时长得很不错,丈夫是船厂的厂长。但不知道为什么,“秦疯子”却跟她丈夫离了婚。有的说是她要离的,有的说是她丈夫要离的。她四个小孩一个没要,全给了她丈夫。她没有正式工作,靠打零工为生,家里一贫如洗,就在地上铺几张报纸,上面放几块捡来的烂棉絮当床。

后来她跟K市八中军宣队的负责人李同志闹出风流韵事来了。李同志是有家室的,只不过不在K市。德高望重的李同志怎么会看上“秦疯子”,就没人搞得懂了,反正“秦疯子”说她怀了李同志的小孩,李同志不承认,说:“没那回事,秦凤英本来就是个不正派的女人,现在想往革命干部脸上抹黑。”

最后也没人确切知道那孩子是不是李同志的,但“秦疯子”生下了那个孩子,逢人就说:“我儿子的爸爸是军宣队的李同志,你们看长得像不像?“

有些人觉得那孩子很像李同志,有些人觉得“秦疯子”是在撒谎。后来李同志就调离了,不知道调哪里去了。这一下,大家终于彻底相信“秦疯子”的儿子是李同志的种了,不然怎么要把李同志调走?

不知道为什么,“秦疯子”从一开始就不喜欢静秋,老是拿她当眼中钉,不时地用脏话敲打她。有“秦疯子”在场,静秋觉得打工真是度日如年。

静秋干活不怕苦,最怕一起干活的人不团结,互相攻击,互相折磨,那样干的话,心情不愉快,时间就特别难熬。她宁愿跟男的一起干活,因为男的都不怎么欺负她,即使刚开始有点看她不顺眼的,过几天也就好了。但女的不同,你根本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可能已经把她得罪下了,她就会处处跟你为难。

好不容易熬到休息时间了,静秋到水管洗了一下脚,发现脚底的皮都被石灰水烧掉一层了,刚才只顾干活不觉得,现在走路都钻心地痛。下午收工回到家,她赶快用清水把脚洗干净了,涂了一点冬天润肤用的“蚌壳油”,似乎疼得好了一些。夜晚睡觉的时候,她也不敢睡太死,怕睡梦里哼哼起来让妈妈发现做了几天地坪,她基本上能适应那种劳动强度了,但有两件事使她很烦恼,一个就是那个“秦疯子”老是跟她过不去,再就是脚底烂了一些小洞,不大,但很深,而且曲里拐弯的,每天回家都要花很长时间用针把掉进去的煤渣掏出来,脚也肿得很厉害,什么鞋都穿不进去。幸好妈妈早去晚归,而且白天太累了,夜晚睡得沉,没有发现她脚上的问题。

有天早上,静秋正准备去上工,就听到一种奇怪的敲门声。她打开门一看,差点叫出声来,是老三,两手拿着几个纸袋,大概刚才是用脚在轻轻敲门。他不等她邀请就闪了进来,把手里的几个纸袋放下,说:“别怕,没人看见我,我看到你妈妈走了才进学校来。”

她呆呆地看着他,好一会儿才相信这不是梦,她小声问:“你——没被抓去?”

老三不解地问:“我被抓哪里去?”

她不好意思地说:“抓公安局去。”她把万驼子挨打的事讲了一下,问他,“你没打万驼子?”

“没有啊,”他脸上的表情很无辜,“你不是叫我不要惹麻烦吗?”

她想想也是,他这么聪明的人,就算要打,也肯定不会选那么个时间去打。她诧异地说:“那还会是谁?张一也说他没打。”

“可能万驼子得罪的人太多,想打他的人肯定不止一个两个。别管万驼子了吧。”他打开一个纸袋,问,“吃早饭没有?我买了一些早点。”

“再吃点,我买了你跟妹妹两个人的。”

静秋拿了一根油条送到里间给妹妹吃,嘱咐妹妹说:“这是我一个朋友,别告诉妈妈他来过。”

静秋回到外间,也吃了一根油条。老三见她不肯再吃了,就把一个纸包递给她,低声说:“不要生气,算我求你了。”

静秋打开纸包一看,是一双高统的胶鞋,而且是她最喜欢的米黄色。她为了给妹妹买半高统的胶鞋,曾经到市里各个百货公司去看过,只有红星百货有这种颜色的胶鞋卖,其他的地方只有黑色的和红色的。她不解地看着他:“这是——”

“穿着打工吧,我昨天看见你了,在篮球场——那样的地方,不穿鞋怎么行?”他看着她的脚,肿得像个包子,脚趾头又肿又红,像些小红萝卜。他眼圈红了,不再说话,好像再说就要流下泪来一样。

静秋问:“你昨天跑厂里头去了?”

“你放心,我不会让别人看见的。”他有点沙哑地说,“你把这鞋穿上吧。”

静秋抚摸着手里的新胶鞋,上面的光泽像是照得见人一样。她很舍不得穿,担心地说:“穿双新胶鞋去打工?别人不说我‘烧包’?”她本来想说“秦疯子”肯定会骂她,但她吞了回去,怕老三去找“秦疯子”麻烦。

她没听到他答话,抬头一看,见他站在那里,盯着她的脚,满脸都是泪。她慌忙说:“你——这是干什么呀,男的哪兴流泪的?”

他抹一把泪,说:“男人不为自己流泪,男人也不兴为别人流泪?我知道我劝你不打工,你不会听;我给你钱,你也不会要。但是如果你还有一点同情心如果还——有一点——心疼我的话,就把这鞋穿上吧——”

“要我穿,我穿就是了,你何必这样?”她连忙脱了脚上的拖鞋,很快把脚放进胶鞋,怕他看见她脚底的那些小洞。他只看见她的脚背就已经在流泪了,要是看见脚底,还不把眼睛哭瞎了?

可能鞋买得有点大,连她肿胀的脚也能放进去。她把两只都穿上了,讨好地走给他看,说:“你看,正好——”

但他仍然在流泪,她不知道怎么安慰他,想走上去抱住他,又怕妹妹出来看见。她指指里间,小声地说:“别这样,我妹妹看见了会告诉我妈的……”

他擦擦泪,叮嘱说:“一定记得穿上,我会躲在附近监督你的,你要是把鞋脱了……”

“你就怎么样呢?打我一顿?”

“我不打你,我也赤脚跑到石灰水里去踩,一直到把我的脚也烧坏为止——”

她怕自己也流起泪来,连忙说:“我要上工去了,你今天晚上在那个亭子等我。”

“你别过来了吧,在家好好休息,你的脚不能走那么远的路。”

她不听他的,说声“你记得等我”就跑掉了。

那天她被一起打工的人骂为“烧包”,说她“显摆”,穿双新胶鞋来打工,脚已经烧坏了,还穿个什么鞋?脚上的皮烧掉了还可以长起来,新鞋穿坏了,就没用了。还说是高中生,这么简单的账都算不过来?

“秦疯子”含沙射影地说:“人家年轻哪,×能卖到钱哪,人家想穿什么穿什么。你眼红?你眼红也去卖×——”

静秋不管别人说什么,也不管“秦疯子”怎么骂,她坚持穿着,担心老三在什么地方监督她,如果她不穿,让他看见了,他真的去把他的脚用石灰水烧坏,那就糟了。已经烧坏一双脚了,何必无缘无故地又烧坏一双呢?

下午下了班回到家,妹妹已经把饭做好了,静秋吃了饭,洗个澡,又穿上她的裙子和短袖衬衣,然后对妹妹说:“我到同学家去一下。”

妹妹见她又打扮过了,问她:“又是去问顶职的事?”

她“嗯”了一声,心想这个小丫头好精啊,可别在妈妈面前打小报告。她对妹妹说:“姐姐有事,很重要的事,等你长大了就知道了。别在妈妈面前乱说。”

“我知道。是早上那个人吗?他好喜欢你噢。”

静秋脸一红,问:“你个小丫头,知道什么喜欢不喜欢?”

“我怎么不知道?”妹妹用两个食指在脸上比划流泪的样子,来了一段快板书,“好哭佬,卖灯草,一卖卖到王家堡,王家堡的狗来咬,吓得好哭佬飞飞跑……”

“你看见他哭了?别告诉妈妈。”

“我知道。姐,男的为你哭了,就是真喜欢你了。”

静秋吓一跳,看来妹妹不仅什么都看见了,而且看懂了。她又叮嘱了几遍,逼着妹妹发誓不告诉妈妈,才出门去见老三。

她穿不进别的鞋,就穿了双哥哥的旧拖鞋,所谓“人字拖”,夹在趾间的那种,她平时最不喜欢穿了,觉得夹在那里不舒服,但今天没办法了,总不能打赤脚去见老三吧?穿高统胶鞋也不像样。

脚肿了,就像个平脚板一样,趾头夹着拖鞋很辛苦,她仍然尽快走着,想早点见到老三。她刚坐渡船过了小河,就看见老三推着个自行车等在那里。这次他不跟她搞远距离跟踪了,直接走上前来,叫她上车。她很快坐上他自行车的后架,他脚一蹬,就上了江边那条路。他边骑边说:“你不是说你妈妈在这附近上班吗?我们今天有车,可以走远点。”

她好奇地问:“你怎么有自行车?”

“嗯,渡口旁边就有个修车行,也租车。”

她很久没听说过租自行车的事了,还是很小的时候,她跟爸爸一起上街,爸爸也是在渡口旁边的车行租了一辆自行车,把她放在横杆上坐着,爸爸骑车,她摇铃铛,两个人春风得意去逛街。

结果不知道怎么的,车铃铛掉到地上去了,等爸爸发现,车已经骑出一段了。爸爸就把车停在街边,把站架支起来,让她坐在车上,他自己去捡铃铛。她吓得大哭起来,害怕车会倒下去。

她哭得惊天动地,不一会儿就吸引了大批观众。后来她爸爸讲给她妈妈听,以为妈妈会笑话静秋“好哭佬,卖灯草”,结果妈妈把爸爸批评一通,说你把秋儿一个人放在车上,如果车被别人骑走了呢?你不是连人带车都丢了?爸爸尴尬之极,反被静秋笑了一通。

她想到这里,就笑了起来。老三问:“笑什么?不讲给我听听,让我也笑一笑吗?”

她就把那件事讲给他听了,他问:“你想不想你爸爸?”

她不回答,只讲她爸爸的故事给他听,不过都是她小时候发生的,很多是听她妈妈讲的。听说有一次,不知道为什么,爸爸批评她几句,她就一顿呜呜,把她爸爸哭怕了,反过来安慰她。后来她在里间睡着了,她爸爸就在外间压低嗓子发牢骚,把她批评一通。妈妈听见了,就笑爸爸,说秋儿在另一间屋子里,又睡着了,你在这里这么小声说她,她能听见吗?爸爸嘟囔说:“就是因为她听不见才说说的嘛——”

老三听她一件件讲,感叹说:“你爸爸很爱你们呀。我们什么时候去看他吧,他一个人在乡下,一定很孤独,很想念你们。”

她觉得他的想法太大胆了,担心地说:“我爸爸是地主,现在是戴着帽子在受管制,我们到那里去,让学校知道,肯定要说我们划不清界线……”

他叹了口气:“现在这样搞,搞得人伦亲情都不敢讲了。你把他地址告诉我,我去看他,别人问我,我说是来搞外调的,不会有问题。”

静秋犹豫了一会儿,交代说:“你要是真的去看我爸爸,一定叫他不要在给我妈妈的信里写出来,不然我妈就知道我们的事了。你去的时候告诉我,我买点花生糖带给他,他最喜欢吃甜食了,尤其是那种花生糖。”然后她把爸爸在乡下的地址告诉了他。

他听了一遍,就说记住了,她不信,他就把地址背出来给她听。

她很惊讶:“你记性真好。”

“也不是对所有的事都记性好,但只要是跟你有关的,不知怎么的,我一下就记住了。”

他们差不多骑到十三码头附近了,市里的公共汽车也只走这么远了,静秋说:“别再往前骑了,再骑就骑出K市了。”

他们在江边找了个没什么人的地方坐下。她的脚到了傍晚特别肿,脚趾有点夹不住拖鞋,坐下的时候一伸腿,一只拖鞋就掉了,顺着河坡向江里滑。他紧赶几步,把拖鞋抓住了,走回她身边,要给她穿上。她连声说:“不用,不用,坐在这里穿鞋干什么?”说着就把脚缩到裙子下面。

他狐疑地看着她,问:“为什么你不让我碰你的脚?”

她用裙子把脚罩着,跟他讲东讲西。他蹲在她面前,出其不意地掀起裙子,抓住她一只脚踝。她挣扎了两下,但没挣脱。他用手轻轻按她的脚背,一按就有个小窝。然后他看见了她脚底的那些洞,他捧着她的脚,低声叫:“静秋,静秋,你不做这个工了吧,你让我帮你吧,你再这样我怕我真的要——疯了——”

“不要紧的,我现在有胶鞋了,就不会有事了。”

他把拖鞋套到她脚上,拉她起来,说:“走,我们到医院去。”

她不肯去:“到医院去干什么?现在别人还没下班?”

“总可以看急诊吧?你脚这么肿,肯定是中毒了,搞不好会把腿烂掉的。”

“不会的,又不是我一个,好几个人都是这样的。”

他固执地拉她:“别人是不是这样我不管,我只管你一个。你跟我到医院去吧。”

“到了医院就要问名字、单位什么的,我又没带看病用的三联单,我不去——”

他突然放了她,从挂包里拿出那把匕首,她一惊,不知道他要干什么。还没等她弄明白,他已经在自己的左手背上划了一刀,血一下流了出来。静秋吓得跳起来,慌忙拿出手绢来帮他包扎,结结巴巴地说:“你……你……疯了?”

她把手绢扎得紧紧的,但血还是在往外渗。她吓得手脚发软,叫道:“我们快去医院吧!你还在流血——”

他一直没吭声,听到她说去医院才说:“肯去医院了?我们走吧。”

她说:“我骑车带你吧,你手不方便。”

“你不能骑车,你脚不方便,你坐前面掌笼头,我来骑。”他让她坐在自行车横杆上扶着车头,自己一只手握着车把,带着她很快来到一家医院里。

他对值班的医生提了一个什么人的名字,就有一个医生来给静秋看脚,而另一个白大褂把老三带到另一间诊室去了。静秋看见医生的白大褂衣领那里露出红领章,心想这可能是个军医院,她从来没来过这里。

医生口口声声叫她小刘,大概是老三见她不愿别人问她姓名、单位,帮忙编出来的假名。医生检查了一下她的两只脚,开了一些外用药和酒精药棉之类的东西,说:“小孙说你们急着赶回家,我们就不在这里给你处理了,你回家后把脚洗干净,把小洞里的煤渣挑出来,搽那些药膏,这段时间不要让脚沾生水,更不要再让煤渣钻进脚上的小洞里去了。”

医生见她穿着拖鞋,脚底也搞脏了,就又开了个条子,叫她到对面去,让那里的护士帮她把脚洗干净,先包一下,免得走回家不方便。护士帮静秋包好了脚,还帮她把拖鞋绑在脚底。包完了,护士就叫她坐在走廊的长椅子上等小孙。

等了一会儿,老三也出来了,左手用绷带吊在胸前,静秋担心地问:“严重不严重?”

“不严重,你怎么样?”

“我没事。医生开了些药。”

他拿过医生处方,叫她坐那里等,过了一会儿,他走回来,拍拍挂包:“药拿了,都弄好了,我们赶快回去,好洗了脚把药抹上。”

一出医院门,老三就把绷带取了,塞进挂包里,说:“吊着个手臂,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在演《沙家浜》呢。”

静秋说:“你手上的伤没事吧?医生怎么说?”

“医生说我凝血机制不好,缝了我两针。我怎么会凝血机制不好呢?我身体好得很,以前还验上过空军的,我爸怕打起仗来把我打死了,才没去成。”

静秋听说“空军”二字,羡慕之极,问他:“那你不是遗憾得要命?”

“遗憾什么?”他看她一眼,“当了空军我还能认识你?”

那天老三怎么也不肯再在河边坐着玩了,一定要尽快把静秋送回去洗脚抹药。静秋拗不过他,只好让他用车带着往家里赶。到了渡口,他也不肯在那里分手,说现在才八点过一点,你妈妈还没回来,让我用车把你带到校门那里吧,你脚这么肿,怎么走路?他把短袖衬衣脱了,让她把头蒙着,说这样就没人认得出你了。

过了河,她真的把他的衬衣顶在头上,遮住自己的脸,只留一对眼睛在外面。他把她抱上车前面的横杆上,还是叫她用两手扶着车头,他只用一只手轻轻带一下。到了学校门口,他说:“让我把你推进去吧,别把你的脚搞脏了——

静秋拿下披在头上的衬衣,向校门那边望望,发现校门那里没人,正在想是不是就满足他的要求,让他推进去,一回头,却看见她妈妈正从渡口方向向他们走过来,可能刚才他们在路上超了她妈妈还不知道。静秋大失其悔,早知道这样,就在外面多待一会儿,反而不会碰见妈妈了。

她低声说:“糟了,我妈来了,你快骑车跑吧。”

他没动,她想起自己还坐在他车上,急忙往车下跳,好让他逃跑。他堵住她,小声说:“现在跑也来不及了。”

静秋的妈妈走到跟前,问:“你们到哪里去了?”

静秋说:“我……我们去医院看脚了,这是……这就是我说过的那个……勘探队的……”

老三自我介绍说:“我叫孙建新,您——刚回来?”

妈妈说:“静秋,你先回去,我跟小孙说几句话。”

老三连忙说:“那您先让我把她推回去一下,她脚都肿了烂了,走路不方便。”

静秋要跳下地自己走,但老三不让。

妈妈看见静秋脚上的绷带,对静秋说:“你让他推你进去吧,我好跟他说几句话。我先进去了,你们别老在这里站着了,让人看见影响不好。”妈妈说完,就先进学校里去了。

静秋对老三说:“你让我下来,我自己走回去,你快跑吧,我妈会把你送联防队去的。”

“别怕,我推你进去,妈妈叫我进去说话的。”

静秋急了:“你怎么这么傻?她早就叫我不跟你来往的,说你是坏人,骗小女孩的。现在她亲自抓住我们了,还不把你交到联防队去?你让我下来,你快跑吧。”

他推着她往学校走:“你把我放跑了,妈妈不骂你?还是让我去吧,像亚民说的一样,我们什么都没做,谁能把我们怎么样?”

静秋只好让老三把她推进学校去,到了家门前,老三把车的站架支起来,扶着她下了车,她先走进家门,他锁了车,也跟进来。

妈妈叫静秋把门关上,叫老三进里屋去,让他在一把椅子上坐下。屋子里又热又闷,老三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把衬衫穿上了,还扣上了扣子,结果捂得浑身是汗。妈妈递了把扇子给他,他也不敢使劲扇,只在胸口轻轻摇动,做扇风状,根本止不住满头大汗。

妹妹很乖觉地跑出去,打了一盆冷水回来,见老三左手上包着纱布,便绞了一条毛巾让他洗把脸。老三不敢接,望着妈妈,好像在等圣旨一样。

妈妈说:“太热了,你洗把脸,可能会凉快一点。”

老三感激不尽,奉旨洗脸,用一只手浇着水洗了一下,接过妹妹递来的毛巾擦了一把,似乎稍稍凉快了一点。他坐回那把钦定的椅子,无比虔诚地看着妈妈,等她开审。

静秋紧张得只知道站在那里,看其他三位表演。她只有一个念头,她没跟老三上过床,没跟老三同过房,肯定禁得起验身。她准备像亚民一样,一看势头不对,就请妈妈带自己上医院去验身,好洗刷老三,把他拯救出来。

她不知道妈妈刚才有没有在传达室给联防队打电话,应该是没有的,因为他们紧跟着妈妈进校门的,没有看见妈妈在那里打电话。但她还是张着耳朵听着门外,如果一有响动,就马上叫老三骑车逃跑。

老三见静秋站在那里,连忙把自己的椅子让出来:“你坐吧,你脚疼,站了不好。我站站不要紧。”

妈妈说:“静秋,你到你屋里去,让我跟小孙谈谈。”

静秋回到自己住的那半间,不知道妈妈把她支走是什么意思,两间房其实就是一间,总共才十四多平米,中间有个一人多高的墙,又不隔音,如果有什么她听不得的,应该把她赶到屋外去才行。她坐在自己床上靠门的那一边,可以看见老三,但看不见坐在老三对面的妈妈。

妹妹也被赶了出来,对着静秋做鬼脸,静秋顾不上理她,只尖起耳朵听隔壁的“庭审”。妹妹站在靠门的墙边,像看大戏一样望着里间。

静秋听妈妈说:“小孙哪,我看得出来,你是个很过细的人,对我们家静秋也很耐心。你今天带她去看医生,我很感谢,听说你还给过她很多帮助,我都很感谢。”

静秋听老三小声说:“应该的,应该的。”她觉得他那样子好像有点卑躬屈膝一样。

妈妈又说:“可以这么说,你我在静秋的事情上,目标是一致的,心情是一样的,至少我是这样认为的,因为我从今天的事情看出你对静秋还是很——真心的。”

静秋见老三朝她这边瞟了一眼,似乎在看她听见这句没有,她对他笑了一下。妈妈的开场白似乎不是向联防队那个方向发展的,就怕妈妈这是虚晃一枪,这段开场白一完,马上来个“但是”。

她听老三表白说:“我对静秋是真心的,这个请妈妈相信——”

妈妈说:“别人都叫我张老师,你也叫我张老师吧。”

老三赶快更正:“这个请张老师相信。”

妹妹看见老三胆战心惊、唯唯诺诺的样子,想笑又不敢笑,脸都憋红了,终于忍不住跑出门去,不知道跑哪里笑去了。

静秋不敢笑,只紧张地听妈妈的下文。妈妈说:“我是相信这一点的,所以我才觉得有必要跟你谈谈,不然的话,我们根本没什么可谈的。”

老三连连点头,说:“那是,那是。”似乎很感激妈妈把他当作同一个战壕的战友。

妈妈说:“我们关心静秋,爱护静秋,就要从长远的观点着想,不能只顾眼前。人无远虑,必有近忧。静秋顶职,很多人都眼红,在背后戳是捣非。现在她顶职的事还没搞好,如果这些人看见你们两个人在一起,对静秋顶职的事是非常不利的——”

老三又连连点头:“那是,那是。”

沉默了一阵,老三大概觉出妈妈是在等他主动表态,于是清清喉咙,说:“张老师,您放心,我这次回去了,就不再来找她了,一直等到她顶职的事搞好了再来找她。”

静秋见老三踌躇满志的样子,望着妈妈那边,大概在等妈妈夸奖他几句。但她听妈妈说:“顶职的事搞好了,事情也没完,在转正之前,学校随时可以不要静秋——”

老三沉默了一阵,豪迈地说:“那我就等到她转正之后再来找她。试用期是一年吧?那我就一年之后再来找她——”然后他做了一下算数,订正说,“一年零一个月左右吧,因为她现在还没顶职。”

不知道妈妈是被他的主动配合还是被他的计算精确感动了,很温和地说:“你知道这么一句话吧?‘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如果你对静秋真是有这份情的话,也不会在乎这一年多不见面,对不对?”

老三满脸是悲壮的神色,连声说:“对,对,您说得对。”然后还加以自我发挥,不知道是在说服谁,“也就一年多嘛,我们还年轻,还有很多……一年……多。”

妈妈嘉许说:“我看得出来,你是个懂道理的人,响鼓不用重槌敲,别的我也就不用多说了。我并不是那种死封建的母亲,对你们年轻人的心情还是很理解的,但是现实就是这样,人言可畏,我们不得不谨慎一些。”

老三说:“我懂,我懂,您这也是为了我们好。”

大概妈妈已经站起身,下了无声的逐客令了,静秋见老三也站了起来,央求说:“我去打点水,帮静秋把脚洗一下,她脚底烂了好些小洞,里面都是煤渣,她自己看不见脚底,不方便,我帮她把煤渣掏干净了,上了药,就马上走,以后这一年零一个月,就拜托您照顾她了——”

妈妈说:“你在这附近晃来晃去不好,我去打盆水来吧。”

妹妹不知什么时候又折回来了,听了这话,一跳而起,说:“我去,我去。”妹妹一会儿就打回一盆水来,放在姐姐床边,静秋觉得自己像那些坐月子的人一样,躺在床上让人伺候。她想下床,三个人都不让她下。

老三把静秋脚上的纱布打开,妈妈捧着静秋的脚看了一会儿,快要流泪了,走到一边,对老三说:“那就麻烦你了,我跟静思出去乘凉去了。”

妈妈把妹妹带走了,屋子里只剩下静秋和老三。她不让他帮她洗脚,怕把他左手的绷带打湿了。她自己洗了脚,他帮她擦干,把灯绳打开,把灯泡放低了,问她要了根针,用针屁股那头掏那些小洞里的煤渣:“疼不疼?我掏得太深了就告诉我。”

静秋想起刚才那一幕,笑他:“你刚才怎么像叛徒甫志高一样?卑躬屈膝的,一路点头,说‘那是,那是’。”

他也跟着她笑:“吓糊涂了,只知道说那几个字。”

“你怕我妈把你交给联防队了?”

“那个我倒不怕,我是怕她不让我等你了,又怕她骂你。”他开玩笑说,“幸好没生在甫志高那个年代,不然我肯定是个叛徒。如果敌人拿你做人质来威胁我,我肯定一下就叛变了。甫志高那时还不是因为害怕跟他妻子分离才叛变的吗?其实也很可怜的——”

静秋问:“你——恨不恨我妈妈?”

他惊讶地说:“我恨你妈妈干什么?”然后吹嘘说,“她都说了,我跟她的目标是一致的。你觉得不觉得,她其实很喜欢我的,她答应一年零一个月之后我来找你,还说了我跟你是‘两情若是久长时’。”

“你还蛮革命乐观主义的呢。”

“毛主席说了嘛,‘我们的同志在困难的时候,要看到成绩,要看到光明,要提高我们的勇气’。”

他聚精会神地掏那些小洞,她就一眼不眨地看他,想到要一年零一个月之后才能见到他,觉得很沮丧,不知道这一年多怎么熬得过。她问:“你真的要等到一年零一个月之后才来看我?”

他点点头:“我向你妈妈保证过了,如果说了话不算数,她以后就不相信我了。”

他见她没吭声,就停下手中的活,看她一眼,只见她正眼巴巴地望着他。他看了她一会儿,猜测说:“你……要我来看你?你不想等那么久?”

“那我就不等那么久,我偷偷来看你,好不好?反正我是个当叛徒的料,向党表的决心,敌不过你一句话。”

她高兴了,说:“叛徒就叛徒,我们只要不被人发现就行。”

他把那些洞都掏干净了,给她的脚搽了药,把脸盆的水端到外面倒掉,走回来坐在她床边,说:“把你的照片给一张给我吧,我想你的时候,就拿出来看看。”

她觉得她的照片都照得不好,她也很少照相,找了好一会儿,才找出一张六岁时的照片。照片上的她,剪着个妹妹头,额前是一排整齐的刘海,穿着一条水绿色的连衣裙。照片本来是黑白的,她爸爸自己用颜色染成彩色,有些地方涂得不好,绿色都涂到裙子外面去了。她把那张照片送给他,许诺说以后照了相再送他一张。

他曾经送过她两张他的头像,是夹在书里、信里给她的。现在他又从包里拿出一张,是张风景照,他穿着白衬衣和一条颜色很浅的裤子,手里拿着一个纸卷一样的东西,站在一棵树下。她认出就是那棵山楂树。照片上的他显得很年轻,很英俊,笑微微的。她很喜欢那张照片,现在她妈妈已经知道他们的事了,她也不怕把照片放家里了。

他问:“喜欢不喜欢这张?”他见她点头,表功说,“专门跑到那树下照的。”然后又许诺,“等你顶职了,转正了,我带你去那里看山楂花,我们在那棵树下照相。我有照相机,我还会自己洗相,我给你照很多像,各种姿势的,各个角度的,洗很多张,放大,把我寝室挂满——”

他掏出一些钱,放到她床边的桌上,说:“我把这点钱留这里,你如果不想我再割我的手,你就收下。再不要到万驼子手下去打工了,如果瓦楞厂有工打,打打可以。如果你不听我的话,又跑回万驼子那里打工,或者打那些危险的工,我知道了会生气的,我不会不理你,但是我会一刀一刀割我的手。你相信不相信?”

她点点头,保证说:“我不会再回万驼子那里打工的。”

“那就好,现在你妈妈已经知道我们的事了,基本上也算是同意了,只是个暂时不见面的问题,所以你告诉她这些钱是我留下的,她肯定不会骂你。”

他看看表,说:“不早了,我要走了,免得把你妈妈和妹妹赶在外面不能回来。”他在她床边蹲下来,搂住坐在床上的她,交代说,“你自己记得每天搽药,如果药搽完了还没好,自己记得去医院看医生。”

两个人缠绵了一会儿,他毅然决然地站起身,说:“我走了,你就坐那里,别起来,你的脚刚搽了药,别搞脏了。”

她就呆呆地坐在那里,听他走出去,开车锁,推车,上车,然后一切复归寂静。

老三刚走了一会儿,妈妈和妹妹就回家来了。妈妈说她们就在外面乘凉,看见小孙走了,就回来了。妈妈看了一下钟,已经快十一点了,有点担心地说:“小孙说没说他今天住哪里?”

静秋怏怏地说:“他每次没地方住就在江边一个亭子里坐一晚上,今天肯定已经封渡了,可能就在河坡上坐一晚上吧——”她觉得喉头哽咽,不愿再说什么。

妈妈在她床边坐下,说:“我知道你舍不得他,他看上去也还不是个坏人,但是有什么办法呢?你年纪还这么小,人家二十多岁的人谈朋友还有人议论来议论去,你这么早——工作的事又还没搞好——我叫你们暂时不见面,也可以考验一下他这个人,他要是真有这个心,不会因为一年不见面就跑掉,如果是个禁不起考验的——”

静秋说:“妈,你不用解释了,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你早点休息吧,明天还要上班。”

妈妈说:“你明天还去上班?你的脚烂成这样,也不告诉我一声。”

“我告诉你,你又着急,有什么用呢?你放心,我答应他了,我明天不去上工了的。”

妹妹说:“你明天不上工了,那你的胶鞋不就没用了?”

静秋知道妹妹喜欢很高统的胶鞋,上次给她买的那双只是半高统的,没这双高,她马上说:“怎么没用?你下雨的时候可以穿呀。”

还没等妹妹欢欣鼓舞一下,妈妈就问:“什么胶鞋?”

妹妹抢着说:“是那个小孙给姐姐买的胶鞋,他早上送鞋来的时候,看到姐姐脚肿了,他还哭了呢。”

妈妈叹口气:“跟你爸爸一样,也是个好哭的人。男人流泪,有的是因为富于同情心,有的是因为软弱无能。小孙大概还是个很有同情心的人——他家还有些什么人?”

静秋说:“我也不太清楚,只知道有弟弟和爸爸,他妈妈自杀了——”

妈妈问了一下老三妈妈的情况,同情的同时又很担心:“听说自杀这种事是可以遗传的,心胸不开朗的人生下来的孩子也容易心胸不开朗。不知道这个小孙性格怎么样?平时有没有容易迂在什么事上的表现?”

“我倒觉得他有点迂,你看他算你顶职和转正的时间的时候,就有点像个迂夫子,”妈妈笑了一下,“可能多等一天对他来说都是很难受的,所以要算得清清楚楚。也可能是个说话算数的人,所以先算清楚了,做得到才发誓。只要迂得不狠,还是很可爱的。就怕迂在一件事上出不来,那就危险了。”

静秋想起老三算时间的样子,也觉得他迂得很可爱。

妈妈又问了一些有关老三的情况,多大了,抽不抽烟,喝不喝酒,骂不骂人,打不打架,哪里毕业的,有些什么爱好,老家在哪里等等。静秋好奇地问:“他刚才在这里,你怎么不问他?”

妈妈说:“我问他这些,他还以为我在相女婿呢,我不能轻易给他这样一个印象。我今天跟他谈话的目的只是叫他不要来找你。”

静秋想起老三还沾沾自喜地说妈妈已经同意他们的事了,心里有点替老三难过。

“他爸爸是干什么的?”妈妈问。

“听说他爸爸是军区司令。”

妈妈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就觉得他不像一般人家的孩子。像他这种家庭出身的人,很难理解我们这种家庭出身的人。解放军是解放什么的?就是解放被地主、资本家欺压的工人、农民的,他的爸爸跟你的爸爸,是势不两立的两个阶级。他家里大概还不知道你们的事——”

静秋还没想那么远,但经妈妈一提,也觉得很严重,她满怀希望地说:“可是他妈妈就是个资本家的小姐呢,他爸爸也没嫌弃她嘛。”

“说实话,共产党对资本家和对地主的态度又有很大不同,资本家在当时的情况下,还是代表着新兴的、进步的生产力的,而地主是没落势力的代表。共产党革命,第一要革的就是地主阶级的命。反正你们这个事,你别做太大指望就是了,他家里这关就过不了。可能也用不着操那么多心,因为他这一年等下来,早等得没兴趣了。”

静秋不服,辩解说:“他说他等一辈子都行的……”

“这种话谁不会说?谁又没说过?像他这么不假思索地开口就是‘一辈子’,本身就是不切实际的表现。‘一辈子’这种话是不能轻易说的,谁能这么早就把自己的一辈子预料到了?”妈妈看静秋满脸不服气的样子,又说:“你还小,没接触过什么人,听他这样一说就信了。等你长大了,接触的人多了,你就会发现,每个男的在追求你的时候都是这么说的,都是说可以等你一辈子。但如果你一年不理他,你看他还等不等你?早就跑了。”

静秋想:妈妈既然知道男的等不到一年,为什么又叫老三等呢?肯定是要借这个机会考验一下老三。她很想把妈妈的意图告诉老三,好让他禁得起考验,但她又想,告诉了还考验个什么?

男的真的都是这么夸夸其谈、说话不算数的吗?也许是应该考验一下老三,看他到底能等多久。问题是“等”又不是毕业考试,不能说考过了,就发毕业证,后面就高枕无忧了。就算他等了一年,那也不能证明他就能等两年;他等了两年,也不能证明他就能等一辈子。这样说来,恐怕只有让他等一辈子才能证明他能等一辈子。

她不知道这个“等”究竟是什么意思,她叫他“等”她,意思是叫他“爱”她。她想问他:“你能等我一辈子吗?”她的意思是“你能爱我一辈子吗?”只不过她不习惯于说出这个“爱”字,她就用了当地人经常用的“等”字。但是好像“等”跟“爱”又还是有点不同的,用了这个“等”,就有点两人不在一起的感觉。所以“等”应该是“见不到面还爱”的意思。老三见不到她的面了,他还会不会爱她?

她想着自己的心思,不知道妈妈还说了什么没有,她只听妹妹说:“姐,我在问你呢,他的手怎么啦?早上来的时候还好好的。”

“他叫我去医院,我不肯去,他就把他自己割了一刀,流了很多血,我才跟他去了医院——”

妈妈皱起眉头:“他这个人看上去还挺稳重的,怎么会做这么狂热的事?狂热是不成熟的表现,狂热的人是很危险的,做事容易走极端。喜欢你的时候,可以喜欢到极点,恨你的时候,也可以恨到极点,什么都做得出来。所以对这样的人,最好是敬而远之,这都是些只能顺着毛摸的人,你反着他的毛摸了,就把他搞烦了,他恨之极的时候,可以无所不用其极。”

静秋原以为妈妈会为这事感动的,哪知妈妈却说得这么危险。她听妈妈讲过,说她爸爸年轻时,也有一些极端的表现,有时妈妈不理他或者不相信他的时候,他就急得扯自己的头发,大把大把地扯。但静秋觉得爸爸后来并没有对谁恨之极,也没有做过什么伤害妈妈的事。

她知道爸爸跟妈妈的爱情道路也是很曲折的,爸爸以前在乡下老家有父母包办的婚姻,而且不止一个,因为他是“一子兼祧两门”,既是爷爷的儿子,又过继给爷爷的弟弟做儿子,因为爷爷的弟弟没儿子。这样两边都给爸爸包办了一门婚姻。为逃婚爸爸逃到外面去读书,但爷爷临终的时候,他又被揪回去跟两个媳妇成了亲。

后来爸爸认识了妈妈,经过了千辛万苦才把乡下的两个媳妇离掉了,跟妈妈结了婚。妈妈等了他很久,等到快三十了才结婚,这在那个年代,可以说已经快到做婆婆的年纪了。

爸爸和妈妈一直在不同的城市工作,爸爸隔一两个星期就回来一次,即便是经常回来,他跟妈妈还要写信。“文革”当中妈妈在八中被批斗的时候,写信的事还被拿出来批判过,说她父母是资产阶级生活方式。

父母经常写信的事是她奶奶讲出去的,奶奶一直跟妈妈和几个小孩住在一起,只爸爸一人在外地。奶奶是那种老思想,总觉得是她妈妈把她爸爸的魂勾走了,才搞得爸爸跟两个乡下媳妇离婚的。在奶奶心目当中,只有原配才是合理合法的夫妻,离婚再娶的都是不正当的。所以奶奶最见不得儿子跟媳妇缠绵,总是对人说静秋的爹妈浪费,几个钱都喂了铁路和邮局了,买车票、邮票的钱就有多厚一叠。

爸爸被赶回家乡管制劳动之后,也曾提出过离婚,主要是怕影响了孩子。但妈妈想到爸爸现在穷愁潦倒,孤苦伶仃,如果离了婚,可能真的是活不下去了,就来征求几个孩子的意见,说离婚不离婚主要是对你们有没有影响,如果你们怕有影响,我就跟你爸爸离婚,如果你们不怕,我就不离。

几个孩子都说不离吧,反正就是这个样子了,离了婚,还是他的孩子,别人也未必就当你清白无辜了。妈妈就没跟爸爸离婚,但平时不敢公开来往,怕别人说界线划得不清,会影响几个孩子的前途。

但父母的书信照旧是写得很频繁的,爸爸的信都是寄到静秋一个叔伯姑姑那里,那个姑姑在卫校工作,嫁的一个丈夫成分很好,所以在“文革”中没受什么冲击。妈妈隔一段时间就到那个姑姑那里去拿爸爸的信,不过妈妈不让几个孩子去拿信,怕别人知道了说他们划不清界线。

她正在想七想八,就听妈妈问:“小孙以前有没有过女朋友?”

这一下就把静秋砸哑了,她知道如果说了老三以前有个未婚妻,她妈妈肯定对老三印象更不好了,于是含糊地说:“没听说有。”

妈妈说:“男人对这些事都是能瞒就瞒的,你不问,他肯定不会自己说出来。但是以他这个年纪,又是干部子弟,要说他这是第一次,我是不太相信的。你看我问他问题的时候,他对答如流,说明他以前也有过见女朋友父母的经验。”

妈妈犹豫了片刻,问:“他有没有叫你单独到他寝室去?”

“没有,他寝室住好几个人。”

“他平时跟你在一起还——规矩吧?没有——到处——摸摸捏捏的吧?”

一个“摸摸捏捏”差点让静秋吐出来了,妈妈怎么把这么难听的话用到老三头上?不过她也认真回想了一下,看老三算不算得上妈妈说的“规矩”,她觉得他除了那次在山上胆子太大以外,其他时间还是很规矩的,也没有什么称得上“摸摸捏捏”的举动。他抱过她,用头在她胸前蹭过,但他从来没用手去摸她胸前或是别的什么地方。

她很肯定地说:“没有。”

妈妈松口气,交代说:“一个女孩子,要有主心骨,有些事情,只有等到结婚后才能做,结婚前就坚决不要做,不管他对你有多好,也不管他许什么诺,都不能做。男的就是这样,他哄着你做那些的时候,他什么好听的话都说得出来,他什么愿都可以许,但等你做了,他就瞧不起你了,认为你贱。那时候,主动权就在他手里了,他想要你就要你,不想要你就甩你,你要想再找一个男朋友,就很难了。”

静秋很想让妈妈讲个明白,到底哪些事是结婚之后才能做的,但她问不出口,只有装作一个不感兴趣的样子。

妈妈叹口气:“唉,总以为你是个很懂事的孩子,没想到你这么早就考虑这些问题。现在提倡晚婚晚恋,但你才十八岁,就算二十三岁结婚也还有四五年。他缠得这么紧,你们两个人很容易——搞出事来的。如果出了事,那你就身败名裂了。”

妈妈跟着就讲了好几个“身败名裂”的例子,说八中校办工厂的小王,原是市文工团的,谈的一个女朋友也是一个团里的,两个人还没结婚就弄得怀孕了,结果被团里知道,男的被贬到八中校办工厂来了,女的被贬到三中校办工厂去了,现在大家都知道他们有作风问题,搞得在人前抬不起头来。

还有八中附小的赵老师,结婚七个月就生下一个小孩,虽说没受处分,也是很被人瞧不起的。还有……

妈妈讲的这些个“身败名裂”的例子都是静秋认识的人,全都因为未婚先孕或者其他生活作风问题受了不同的处分,人们讲起这些人,都是把嘴一撇,很瞧不起。

妈妈说:“幸好我发现得早,不然还不知道会出什么事,你以后不要跟他来往了。他这种公子哥儿,都是玩弄女孩子感情的高手,他现在是还没得手,所以他拼命追,真的等他得手了,过一阵就厌倦了。就算他不厌倦,他家里也不会同意。就算他家同意了,你还这么小,而他已经——这么成熟了,我看他很难熬过这四五年,迟早会搞出事来。”

静秋第二天到纸厂去了一下,把工辞了。万驼子很客气,说:“我马上就把你的工时开出来,你自己送到李主任那里去,免得你不放心。”

这也正是静秋关心的东西

爱情总让你渴望又感到烦恼

总想起身边走在路上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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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历了人生百态世间的冷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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