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那个毒然太太的图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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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演麦子:不只是黄觉的太太
作者: 闺友&&&&来源: 网络&&&&时间: &&&& 浏览:
《幻乐之城》第四期像一枚深水炸弹,一次性炸出来三个话题女郎。为女儿的表现激动得收不住话头的菲姐。又酷又暖又有才华又有想法的童童。低调处世但光芒终于要藏不住了的导演麦子。相信一场《幻月》唱演,令无数人在惊艳童童表现的同时,也被麦子圈了粉:娱乐圈居然还藏着这么个仙女儿?!长身玉立,纤腰一握,饱满的额头闪烁着智慧的光泽,到底是跳了多年芭蕾的女孩,气质脱俗。长得也好看,皮肤好得几可掐出水来。一双眼睛,怎么说呢,翦水双瞳,形容的就是那样的吧?更难得的是,美女还是才女,能写能导,有思想有见地,从她对《幻月》的理解和导演水平来看,的确当得起才华横溢一说。而她和童童之间你知我懂的心意相通,童童对她“你开心就好”的宠溺,更让人对她产生了无限好奇。这个麦子,究竟何许人也?严格说起来,麦子只能算半个娱乐圈中人。8岁开始学芭蕾,在巴黎学肢体戏剧专业,拿了硕士学位。回国之后,她虽然也参演过网剧《寂寞芳心》,在孟京辉的话剧《恋爱中的犀牛》里担任过新一代”马路“女郎“明明”,在徐皓峰的新片《刀背藏身》里出演配角,还担任过朴树MV的女主……但她身上最鲜明的标签,还是演员黄觉的太太,以及小核桃与小枣这一双精灵儿女的妈咪。(不过,相信很快麦子就会有她的专属“导演”标签了)熟悉黄觉的人都知道,他在微博上是个“炫妻狂魔”。他镜头下的麦子,是个女神般的存在:优雅、沉静、甜美、清冷、热烈、疏离、温暖……千种面目,万火归一:黄觉的缪斯。有人说,麦子结婚八年,看她的颜值,就很能说明一件事:她过得很幸福,与黄觉的这段婚姻,给了她最好的滋养。很多人对黄觉与麦子的恋爱经过津津乐道。他们是通过网络相识相恋的,对,你没听错,在开心网相识,在豆瓣相恋。在遇见麦子之前,黄觉自认是个“不婚主义者”,还准备找国外的代孕生个孩子。与麦子相识之初,他也毫不隐瞒地把自己的“不婚宣言”和盘托出。本意是想给她打个预防针的,谁知麦子四两拨千斤地回:嗯,有个混血孩子也不错。事实上,对于这段初萌感情她也没啥想法,觉得自己反正是回国来过个暑假的,马上就要回法国,就当认识个朋友。你潇洒,我漂亮。你有你的退路,我有我的前程。与“明星”对阵却丝毫不落下风的麦子最后令口出不婚“狂言”的黄觉自己啪啪打脸。回法国后,黄觉就开始不停地给麦子打电话,几天打不通电话就急得欲发狂。撑不过半年,急吼吼地把她娶回了家。毕竟现在社会,像麦子这样衣服只穿黑白灰,妆也经常懒得化,年轻时代从不看时尚杂志,日常不是在练功房挥洒汗水就是在图书馆啃书的漂亮女孩已经快绝种了。2009年他们相识,半年后结婚。领证那天,他穿了件临时买的衬衫,她草草涂了点口红,也不挑日子,民政局领个证,就完事了。即便是后来补拍了所谓”婚纱照“,也无厘头得要笑掉人大牙。2011年生下儿子小核桃,2013年生下女儿小枣,外加一条叫“下酒菜”的狗狗,五口之家,人生从此圆满。2013年的微博里,麦子这样回望自己的人生:要是没遇到他,估计今年回国,租个房子,开始找工作,四处跑。然后黄觉在这条微博下回复:然后遇到我。这样的对话,看得我一阵心悸。堪比甜宠文的对白,简直甜到酥炸。甜到让你不得不相信,缘份有时候真的是一种命定,这一世兜兜转转,无论到哪里我都会跟你遇见。能让一个“不婚主义者”这么短时间内自毁誓言,除了荷尔蒙的作用力之外,麦子的魅力也可见一斑。黄觉说,他最初对麦子感兴趣,是因为她的文字和思想。(始于文字,忠于颜值)《幻乐之城》里,菲姐在点评童童的节目时,随口也来了句“她们两个文艺女青年(指童童和麦子)……”菲姐理解得没错,麦子是非常典型的文艺女青年。她的文字感觉好,心性也很敏感,爱好范围也很广泛,阅读、音乐、电影、艺术……豆瓣上,她标注的已阅读图书多达835本,且大部分是翻译小说,还曾为米兰.昆德拉写下数篇书评。她看过的电影也高达2060部,为《飞越疯人院》写的影评质量极高。她还热爱音乐,听过的专辑多达1299张,难怪会和童童成为闺蜜。她俏皮又聪慧,微博里经常会出现一些古灵精怪的金句,比如:有点儿烧,说不定眼睛盯住一个点不动的话就能点火了吧。我有一动不动坐着吃完一斤半糖炒栗子的定力,所以我想,我是个危险的人物。冰镇啤酒瘾是可以从单纯酒瘾中脱颖而出的高端欲念。情商别太高,有时候智商接不住,有时候命运接不住。能一句话就把我像爆竹一样点燃的可能就只有我妈了,所以我很珍惜她。文艺女青年常有的那些毛病,她也曾有过。她并不讳言少女时代性格中灰色的一面。在法国念书的时候,基本上独来独往,自觉与周遭人事格格不入,而且愤世嫉俗,怀疑一切事物存在的必要。跌入情绪黑洞的时候,会刻意去看悲伤的电影放大悲伤。表达欲旺盛的时候,就诉诸文字。早年她在豆瓣写的那些意识流小说,视角冷峻,荒芜中隐含激烈,有种张爱玲式的孤清与决绝。如同她自己说的:总是大情大爱,剑走偏锋,一直要写到穷途末路,你死我活才收场。就连她的名字“麦子”,也是由海子的诗《黎明》中提取而来:“永远是这样美丽负伤的麦子,吐着芳香,站在山岗上”。这样的麦子,就像廖一梅笔下那朵“悲观主义的花朵”,站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里等待天亮。很幸运,她等来了黄觉。现在的她,身上那股子隐藏的暗黑力量早已被春风化雨般消弭于无形,还原成了一个迷糊的山东大嫚。爱误机,常爽约,易搭错车,会下错站,忘证件、丢东西是常事,如果没有黄觉在她身边的话。“世上最难得的是找到一个让你在他手心儿里耍小性子的人。黄觉恰好愿意给我这样的偏爱。”愿意在花样年华向一个比自己年长十几岁的人交付终生,是因为那个人给了她孤注一掷的勇气。这世上,被偏爱的都有恃无恐。在浅草辞典里的释义是:因为生命有了依恃,所以不再对自己的人生恐慌。从此后,大步往前走,所有的桥都坚固,所有的道路都光明。麦子与黄觉的结合,有一种化学作用。就像给彼此打通了任督二脉,一个给了他家的安稳与慰藉,让他飞越了中年危机。一个则给了她高质量的爱与自由,将她从自我禁锢的城堡里拯救了出来。麦子眼中的黄觉,“是个特别广阔的人,能接纳我身上的一切。而我一直在上学,跟社会没有什么真正的接触,所以不太自信,和他在一起久了,我真的开始觉得,我自己什么都好。”一直在向着”人民艺术家“方向努力的黄觉,对于美,敏于捕捉,也乐于分享。娶妻优秀如麦子,他也没有危机感,一不会把她物化,二不会自私狭隘到要把她藏起来,相反更乐于把她“推”出去。在黄觉的镜头里,麦子说看到了另一个不自知的自己。在黄觉鼓励下自信高涨的麦子在生下女儿小枣没多久后,恰好赶上孟京辉在为话剧《恋爱中的犀牛》招演员,她前去报考,结果被孟京辉选上,新一代最优雅的“明明”由此问世。看黄觉与麦子两个人的微博互动,你会感慨,在最好的年纪遇到最合适的人,是有多幸运。她独自在巴黎转机,在记忆中搜寻一首歌,却只记得零星几个单词,发上微博求助,他立马回复,告知她歌名。他看到擅长刻画孤独者的爱德华.霍普的画,也会爱特她,共享那份知己之意。她在那儿感叹北京夏天的雨季绵长潮湿,让人不想早睡不愿早起,他甜蜜地怼她:你一年四季都不想早睡不想早起好吗?她对他而言,就像世间的盐,纯粹、晶莹,能给生活提鲜。又像世间的蜜,清甜、芳香、粘稠,能给感情保鲜。她会在他睡着的时候,揪他腿毛,在他耳朵边上唱歌,拿圆球笔在他胳膊上画画,拿牙膏涂他鼻子。在怎么折磨他都不醒的时候,再度枕着他的胳膊睡去。也会在他去外地拍片好不容易回一趟北京时,开车带着他跑大老远去吃那些从没尝试过的餐厅和菜式,惹得他在微博上幸福得叹:好像回到未婚时。他们的婚姻生活,没有狗皮倒灶和鸡毛蒜皮,也看不到拗造型的秀恩爱,自然、真实、逗逼,满屏都是人间烟火与饮食男女。麦子喜欢的编剧廖一梅曾有个金句:我们这辈子,遇见爱,遇见性都不稀罕,稀罕的是遇见了解。而这三样,都被麦子遇见了。很多人看了黄觉和麦子这一对,说”又开始相信爱情“。这句话虽然形式流于戏谑,但话里隐藏的情感驱动力却是很真挚的。所谓相信爱情,其实并不是相信一个例证,而是相信一种可能。相信这广漠世间、茫茫人海,真的存在这样一种命定的相遇、一种倾心的相许,一种相知的相爱,一种坚定的相守。愿你们此生都有这样的好运气【周末】历史文化的全息图像:论红楼梦(12)
……只见晴雯闯将进来,“豁啷”一声,将箱子掀开,两手提着底子,往地下一倒,将所有之物尽都倒将出来。……晴雯听了这话,越发火上浇油,便指着他的脸说道:“你说你是太太打发来的,我还是老太太打发来的呢!太太那边的人我也见过,就只没看见你这么个有头有脸大管事的奶奶!”
此刻,读者再回想一下小说开头第五回中有关晴雯那词便能体味其中的寓意了,道是:“霁月难逢,彩云易散。心比天高,身为下贱。风流灵巧招人怨。”
或许正是这样的品性,尽管她曾狠狠地冲撞过贾宝玉,但她却赢得了对方最大的信赖,以至于在遣人送帕给黛玉的当口,贾宝玉特意支开袭人,委托晴雯前去。与袭人的温柔顺从不同,晴雯与宝玉的知己在于,她能够发挥紫鹃那样的聪明为宝玉设计唬弄和应付贾政的监查。袭人企图为宝玉编织的那种密不透风的温存体贴,往往在晴雯的嬉笑怒骂下变得支离破碎;一个想把宝玉关进温柔的铁窗,一个却不断把牢门打开,放飞浊玉的灵魂,为之提供自由的天地。如果说,薛宝钗的那些“混帐话”使贾宝玉分清了宝姐姐和林妹妹的区别所在,那么晴雯的唇枪舌剑则使贾宝玉在身边的贴身丫鬟中认出了真正的知音。最后,晴雯之死将贾宝玉推向前所未有的灵魂高度,写出了那篇千古绝唱《芙蓉女儿诔》。
正如林黛玉乃大观园女儿世界中的灵魂一样,晴雯之死集中体现了丫鬟群落中的全部灵性和全部悲愤。相对于一些宗教信徒对上帝的至死不渝,晴雯在弥留之际向贾宝玉赠送的是两根葱管般的手指。这两根手指的分量既超过了任何一份巨额遗产的遗嘱,也不是哪个英雄在濒临牺牲时交给组织的党费血书之类的信物可与之同日而语。这两根极具象征意味的手指,一根指向罪恶的人世连同黑暗的历史,从而闪烁着利剑般的抗议和批判;一根指向遥远的天国,为她所爱的主人也是相知的朋友指点爱情所独具的审美向度;这两根爱憎分明的手指既告诉读者此恨绵绵无绝期,也告诉宝玉花开花落两心知。如果宝玉无意间看见的龄官画蔷还只是一种缠绵的话,那么这种缠绵此刻在晴雯向宝玉的诀别中变成了一道激动人心的彩虹,横贯长空,照亮了宝玉的灵魂,也照亮了整个的大观园女儿世界。“高标见嫉,闺闱恨比长沙;贞烈遭危,巾帼惨于雁塞。”正是如此诀别才使宝玉唱出了这样的诗句。如果说贾宝玉由色而空的历程是大观园的女儿们用眼泪洗出来的话,那么晴雯之死则为贾宝玉打开了第一道皈依天国的大门。当贾宝玉向业已升天的芙蓉花神遥遥作祭时,他同时也一定听见了上帝对他的隐隐召唤。是以才有了天之苍苍地之茫茫的苍茫景象,伴之以洒向西风的泪血,诉凭冷月的余衷,连同毁诐奴之口和剖悍妇之心的满腔激愤。
与丫鬟群落的灵气和激扬不同,侍妾群落显得凄婉哀绝。在大观园内,少女们内心的自由程度似乎与她们的外在身份正好成反比;地位越低,越无拘无束如优伶少女;身份越高,则越显得战战兢兢如香菱、平儿;至于力图挣得身份地位者,更是全无自由之向往如袭人之流。人们对于身外之物的渴求往往以放弃内心的自由为代价,这在大观园女儿世界中同样如此。作为相反的例子,谁敢蔑视这种身外之物,谁就能获得自由的真谛,从而将生命推向审美的高度,比如那个誓绝鸳鸯偶的鸳鸯姑娘。或者退后一步跌入地狱,或者跨前一步走向天国,《红楼梦》中凡是面临为人妻妾选择的少女,无非落入这两种截然相反的结局。相对于袭人和鸳鸯的对比,在宁国府里则有尤二姐和尤三姐的对照。站在这两极对照中间的,是身不由己因而也无所谓选择不选择的香菱和平儿。
作为一个与林黛玉极有缘分的副本形象,香菱是黛玉的正宗同乡。她在小说是被作为一个凄楚的引子,在管箫呜咽中走进大观园世界。及至大观园的春天翩翩来临,这位少女却已经神色黯然,成了呆霸王薛蟠的屋里人。命运如同冷酷的魔王,将这个善良苦命的少女玩弄于股掌。整个小说中,香菱唯一那段阳光明媚的生活,便是跟黛玉、湘云学诗的日子。小说将此称作“慕雅女雅集苦吟诗”。这个少女生命中的诗意,由此获得一点可怜的抽芽。作为这片诗意的补充,她仅有的一点美好感情便是得自宝玉关怀的情解石榴裙。一段学诗的日子,一点温馨的友谊,构成香菱生活中的全部光明;剩下的是一片狰狞的黑暗,记忆在这片黑暗中全然丧失,不仅忘了家乡,甚至连父母及至自己的姓名都茫然不知。最后,“自从两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乡”。而且,这种悲惨的令人震惊不啻在于她的生平遭际,还在于她的极度善良。当薛蟠娶妻夏金桂时,她居然连自己将面对什么样的处境都一点不知道,以至于贾宝玉为此替她担忧时,她竟正色斥责,转身便走。于是就有了相对于“呆香菱情解石榴裙”的“美香菱屈受贪夫棒”。一个呆字,一个美字,在此正好对射,道出善良的不幸和不幸的善良,“平生遭际实堪伤”。
在某种意义上,平儿几乎是香菱的变奏,同样的善良被置于不同的境地。中国人所谓“逆来顺受”、“委曲求全”、“含辛茹苦”、“忍辱负重”诸如此类的品性几乎全都集中体现在平儿身上。虽说平儿并没有袭人那样的奴性,但她那奴隶的美德却使一种人性的黑暗放出了光芒。这种美德的核心便是牺牲自己,成全他人。如果要在《红楼梦》中找出舍身饲虎的人物,那么非平儿莫属。只是她不仅饲虎,也同样喂猫喂老鼠。她救过贾琏,也为下面的丫鬟佣人平反过冤假错案;她屈就过探春,也在尤二姐孤立无援之际给予同情相助的温暖;她没有鸳鸯那么心气高远,但也不像袭人那样低声下气;既不媚上,也不欺下;在凤姐的冤枉之下她气得直哭,但对方一旦好言抚慰,她又立即滴下泪来,如此等等。这是一个真正的全心全意为他人服务的典范,将有限的生命投入在无限的为他人服务之中,我想后世所谓雷锋精神,也不过如此,当然还及不上这么精彩,比如在协助探春执政和判冤决狱行权两节中,平儿显示出的调解和决断能力,即便比之于萧何之辈也毫不逊色。只是比之于探春的清明志高,平儿的才能毕竟应了她的那个平字。当然,平儿平得恰到好处,假如她再高一点,将为凤姐所不容;而假如她再低一点,则成了袭人式的人物。
袭人的特点是以温柔暗示伤人,所以叫作花袭人。也许谁都难以相信鲜花会像刀剑一样伤人,但中国历史上的谋术境界之高也就高在这种鲜花和刀剑的相通上,美其名曰:弱胜强,柔克刚,还有花袭人。只是在落英缤纷的大观园中,这样的袭人之花还并不多见。正如平儿集中了奴隶的美德,袭人凝聚着绵羊的优势。《伊索寓言》中的“狼和小羊”的故事,在一个到处都是袭人的世界上正好可以倒过来叙述。如果说在狼吃羊、羊吃草的生物链中,狼的坚牙利爪还有其自然意味的话,那么在一个绵羊泛滥成灾的世界里,羊的温柔和顺却全然是一种人为的退化。这种退化的历史向度在于,女人之于男人的创造于此变成了女人之于男人的规劝,而这种规劝又对应于文死谏武死战的忠孝节义。正如深明大义的母亲在儿子背上刺字“精忠报国”,温顺贤良的袭人不住地进言宝玉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似乎是出自本能,袭人不仅懂得贾政对儿子的要求,而且体察王夫人在儿子身上的寄托。因此她不断地鞭策贾宝玉读圣贤的书,听老爷的话,做太太的好儿子。如此良苦的用心,将王夫人感动得在人面前流着眼泪说道:“袭人那孩子,比我的宝玉还强十倍呢!”只是林妹妹实在尖刻,不仅不买这份账,还拍着袭人的肩膀叫“嫂子”。事实上,就袭人自身而言,要得到王夫人的垂青以攫取一个宝玉屋里人的地位,所选择的人生也够不容易的,其坚忍几乎近于佛门中的苦行僧,必须忍受种种委屈和针砭。且不说黛玉的奚落、晴雯的嘲讽,还有平日里的是是非非,即便是那次受了宝玉重重的一脚,几乎灰了争荣夸耀之心,也毫无怨言,及至晴雯为此声张,她还抢身拦在头里。然而,这样的可怜相又毕竟不是平儿或香菱式的遭受欺凌,而是十分高超的生存手段。所谓至柔者至坚,同样,最温顺的有时是最阴毒的。想想她跪在王夫人跟前的那番告密吧,几乎将木石前盟连同整个大观园女儿世界一网打尽。袭人这副隐藏在可怜背后的凶相,在宝玉将晴雯的遭难比附于海棠枯萎并联想到孔子和诸葛坟前祠堂的暮草柏树时,顿时溢于言表:
那晴雯是个什么东西?就费这样的心思,比出这些正经人来!还有一说,他总好,他越不过我的次序去。就是这海棠,也该先来比我,也轮不到他。
听听袭人这席“似桂如兰”的话儿,人们该知道这世界上不只狼是凶狠之物,绵羊一旦露出尖齿也照样可以撕碎其仇恨对象。所谓弱肉强食是指一个正在进化的世界,一旦这种进化转为退化,那么这种生存法则正好倒过来变成以弱胜强以柔克刚以花袭人,如此等等。当哈姆雷特感叹“软弱啊,你的名字是女人”时,他也许不会知道这在后来的中国历史上业已被表达成“柔弱啊,你的背后是阴毒”。
以往的《红楼梦》读者连同一些所谓的红学家,都习惯于将晴雯看作袭人的对比形象,这固然也成立,但与袭人形成更为鲜明的强烈对比的,乃是鸳鸯。从身世来说,袭人是外买的丫鬟,而鸳鸯则是家奴;但从心气来说,鸳鸯却具有与袭人截然相反的心胸和风骨。越有身份越拘谨的做人原则在鸳鸯却是越有身份越自重。在所有丫鬟侍妾中,鸳鸯作为贾母的管事丫鬟身居高位,相当于如今最高权位的“办公室主任”。然而正是这样一个有头有脸的特殊丫鬟,不仅懂得帮助别人,而且懂得尊重自己。假如袭人拥有这样的地位不知会温柔和顺到什么地步,但这在鸳鸯却并不因此而放弃自己的存在,即便在贾母有令,她也敢于驳斥。而且,按照李纨对她的评说,她处事公道,常替人说好话儿,不倚势欺人。她像与其他丫鬟姐妹相好一样地与凤姐交好,不仅暗中周全相助,而且在贾母跟前为之鸣不平。在整个贾府中,除了平儿,鸳鸯是凤姐最最理解体贴的一个知音。她在七十一回中在众人面前有关“凤丫头虎丫头”的议论,其识见不仅超出贾府中的所有能人,而且为许多研究王熙凤的红学家所不及。正是这样的识见和心胸,才使鸳鸯在三宣牙牌令那样令人瞩目的场面上不卑不亢,得体有致,风度翩翩。正如探春有兴利除弊的举措,凤姐有协理宁国府的辉煌,鸳鸯有三宣牙牌令的风采(而且她的这次令官是由凤姐提名的);《红楼梦》中凡是才能出众的优秀少女,在小说里都有一番令人赏心悦目的表演。当然,担当令官在鸳鸯还只是家常事务,她的惊心动魄之举乃是那次英勇无畏的抗婚绝嫁。
在当今这个袭人遍地宝钗横行的年代,鸳鸯的抗婚绝嫁也许是为许多中国少女所难以理解的举止。这就好比一个号称交了好运的女孩要嫁给一个外国阔佬时突然变卦,然后宣布要是对方紧追她一辈子她就一辈子不嫁人。有关鸳鸯拒婚的另一个比方则可表述为,好比在一个终身囚禁的监狱里,监狱长突然看中一个女囚,结果遭到了宁死不从的反抗。假如中国少女全都具有鸳鸯的心胸和气概,那么整个中国历史就将被重新书写。遗憾的是,鸳鸯只有一个,就像晴雯和龄官们毕竟也只是少数出类拔萃者。即便在小说中,鸳鸯这事闹出来后,与她真正的相通并且敢于仗义执言也能够仗义执言的,也只有凤姐一人。平儿、袭人虽然同情,但见识却低,以致被鸳鸯斥责了一通。虽然同为奴隶,但内心自由的有无,于此一目了然。读者不妨好好体味一下鸳鸯对平儿说的那番话儿:
……连上你我,这十来个人,从小什么话儿不说,什么事儿不做?这如今都大了,各自干各自去了,我心里却仍是照旧,有话有事,并不瞒你们。这话我先放在你心里,且别说和二奶奶说,别说大老爷要我做小老婆,就是太太这会子死了,他三媒六证娶我去做大老婆,我也不能去。
中国历史上失传已久的所谓浩然正气,自由人格,此刻从一个身为家奴的少女口中昂然说出,且不说那些低声下气的成群妻妾,即便是满腹文墨满腔忧患的中国知识分子尤其是20世纪50、60年代的知识分子听了,也不免因此汗颜。所谓宁死不屈,就是这么具体而简单,袖一把剪子,跑到最高统治者的厅上,当着众人宣告:
我是横了心的,当着众人在这里,我这一辈子别说是宝玉,就是“宝金”、“宝银”、“宝天王”、“宝皇帝”,横竖不嫁人就完了!就是老太太逼着我,一刀子抹死了,也不能从命!服侍老太太归了西,我也不跟着我老子娘哥哥走,或是寻死,或是剪了头发当姑子去!要说我不是真心,暂且拿话支吾,这不是天地鬼神、日头月亮照着!嗓子里头长疔!
中国人不是很作兴豪言壮语么,这几百年来又有哪一个文人骚客的豪言壮语能与此相比?其实中国知识分子根本就用不着装模作样地摆出一副救国救民的架势,只消具备这么一点不自由毋宁死的精神和气概已经足够改变历史了。也许正是看透了历史的这种奥秘,《红楼梦》才一面由贾宝玉指出“文死谏武死战”的荒唐,一面向人们展示鸳鸯这样的自由风貌。同样的赴死,前者是多么的愚昧和造作,后者是多么的明亮和天然。正如平儿的善良宽容与凤姐的雷厉风行互补一样,鸳鸯的心胸气概与探春的清明高远肝胆相照。如果说黛玉、晴雯、龄官一系列少女是大观园女儿世界的灵魂,那么由鸳鸯精神所点亮的则是一盏自由的明灯;这盏明灯的意味不在于一呼百应的号召力量,而在于照亮每一个凡夫俗子的心灵,使之明白当人格受到侮辱、尊严受到侵犯时应该怎么办,使之分清在充满物质诱惑的身外之物和张扬精神向度的内心自由之间应该选择什么才能使自己获得人之为人的存在立场。这一切本来都是极其质朴的生命原则,不知为何就被“文死谏武死战”的所谓爱国主义搅弄得混乱不堪,直到鸳鸯以质朴的方式走上贾母的大厅,才被重新宣告和张扬出来;而以后的红学家们却上前以诸如“烈女”、“反封建”、“反礼教”之类的概念把这一质朴的原则修饰得繁丽而模糊,最后让人不知所云,仿佛鸳鸯是个天生就不想结婚的老处女。
这种温柔和不温柔、和顺与不和顺的鲜明对比,在宁国府里是以尤氏姐妹的性格对照展示的。这对姐妹的遭遇如同一个临近而遥远的和声,与大观园内的女儿世界亲切呼应。从尤二姐的脾性中,人们可以瞥见平儿、香菱式的影子;而从尤三姐的自刎,则可感受鸳鸯式的气概。虽然在这个少女群落中有的是已经和将要成为的侍妾,有的是面临妻妾前途选择的高级丫鬟或贫穷亲戚,有的是大观园内的,有的是大观园外的,而有的则是住在园外却又经常在园内出没的,但她们的遭际命运却十分相近和相同,只是由于不同的个性、不同的心胸从而作出了不同的选择得到了不同的结局。当尤二姐吞金自尽时,她也许会想到当初还不如像她妹子那样饮剑而亡更加痛快;但姐妹俩的差异也就在这一点上,一个经不住诱惑而贪图势利,一个眼明心亮只看重人品。也许有的读者会异想天开地假设,要是贾琏娶的是三姐而不是二姐,那就一定有好戏可看了。殊不知,恰恰正是这么一个小小的错位,使三姐永远不会和凤姐遭遇。晴雯和袭人相对,但不会与凤姐有冲突;同样,三姐和二姐相异,也不会与凤姐争夺贾琏这个西门庆式的男人。说二姐之死乃是报应未免有点冷酷无情,但她也实在太无视三姐的忠告了,即便她没有意识到她的暗度陈仓会对凤姐造成致命的威胁,但至少应该明白贾府与其说是个荣华富贵的温柔之乡,不如说是个尔虞我诈的是非之地。相对于三姐死得让人肃然起敬,二姐死得让人唉声叹气。红楼二尤如同两根泾渭分明的人性标尺,高高地竖立在大观园的墙外,不啻少女们可以由此认领自己的选择,几乎人人可以衡量出自己的心胸和气度。这对于那个混沌未开的贾宝玉,则正好是有关金玉良缘和木石前盟的两个暗中注脚;一个吞金,吞下的是金玉良缘;一个饮剑,饮出的是柳湘莲的挥断情丝遁入空门。姐妹俩死得多么具有象征性,连死的方式都意味深长。
大观园女儿世界中的小姐群落,应该是其最为春光旖旎的部分;因为她们有着前面三部分少女所无以具备的闲情逸致,尽可抒发她们的才情和心气。然而世上万事万物的不完美也就恰恰在于,拥有其长者必附其短。如果说她们有着为丫鬟优伶所没有的良好教养,那么又正是这种教养使她们的内心变得拘谨审慎,哪怕足尖踩上爱情的节拍,也踩得小心翼翼,比如林黛玉的私下题帕,比如白雪红梅的微妙景观。在这部分少女中间,小说所着意营构的真事意象和假语意象,都被诉诸为良好的教养所修饰的优雅。
相形之下,也许史湘云是其中最不修边幅的一个。虽然在其精神意象上乃是个睡者,但构成其外观的言行举止上却是一团可爱的风风火火,并且还带有些许咬舌的奶声奶气。她的故事往往出格得令人莞尔,不是割腥啖膻,便是醉眠芍药裀。她的混沌未开比之于贾宝玉更为质朴,不是来自青梗峰下,而是类似于汉朝霍去病墓前的石马,浑身上下凝聚着尚未展开的充沛生命。
毋庸置疑,史湘云是大观园女儿世界中的一个真正的孩子,尽管按照当今社会的户籍制度,她不过是园中的一个客居者。她不仅有着孩子般的天真烂漫,而且有着孩子般的任性使气。当她赶着宝玉叫“爱哥哥”时,既没想到少男少女之间的青春情怀,也不顾忌林黛玉的神色。及至林黛玉笑她咬舌,她毫无遮拦地回敬对方保佑她得个咬舌儿林姐夫。正是这样的懵懂混沌,小说才相应地以同样混沌的笔调描绘了贾宝玉所见的湘云睡态:“一把青丝,拖于枕畔;一幅桃红绸被,只齐胸盖着,衬着那一弯雪白的膀子,撂于被外。”同样为宝玉所见的膀子,在薛宝钗露出充满诱惑,但在史湘云露出却是婴孩般的清纯浑朴。她与宝玉间的这种浑朴,从孩提时代一直保持到永远。因为等到宝玉悄悄地为她挑了个麒麟珍藏着时,她已经被许了人家了。或许正是如此的无缘,宝玉珍藏的麒麟才会神奇地丢失,又为湘云同样神奇地拾到,然后十分孩子气地将手一撒,完璧归赵。这一拣一藏一丢一捡一还之间,有无数难以诉说的话语悄然流过,从而传递出一种神秘的意志,将湘云和宝玉的友谊永远定格在孩提时代,任何长大了的迹象都意味着亵渎。比如湘云刚刚还过麒麟,就稀里糊涂地对宝玉说出了那番其实她自己也不知所云的混帐话,结果莫名其妙地被对方抢白了一通。
混沌的湘云一旦搅入复杂微妙的人际漩涡,但会显得愚钝鲁莽。她几乎自始至终都没有领略过木石前盟和金玉良缘之间的冲突,只是凭着本能的直觉,毫无理由地喜欢宝姐姐,毫无理由地打趣林妹妹。如果说史湘云在人际事务中象征着群众从而总是不明真相不知就里地胡乱跟随的话,那么那句“群众是真正的铜墙铁壁”的名言在此应该改为群众是真正的迷途羔羊,这些羔羊只认薛宝钗那样的头羊,同时又常常把林黛玉视作不合群的异类。也许湘云当凤姐面说出龄官与黛玉相像的确了无用心,但她不知道在那样的场合在那样的情景之下,使林黛玉受到了什么样的伤害。相比于凤姐先前开的那个何不做咱家媳妇的玩笑,林黛玉此刻可谓万箭穿心。尽管湘云和凤姐一样有口无心,但受到伤害的黛玉理所当然地给她看了脸色。当然,湘云不会因此服气,因为她根本弄不清楚个中三昧。这种愚钝一如她筹办螃蟹宴时得了宝钗相助便衷心感激,断断乎想不到其中的人际意味。她的率直心肠使她以直行的方式行走在大观园内的九曲回廊里。三十二回中,她与袭人对黛玉的那番议论,让人见了一点都笑不出来,她几乎成了一个诋毁黛玉的帮凶,在袭人用刀子悄悄地割碎黛玉形象的时候,她也随着一起稀里糊涂地跟着比划,甚至连宝玉的阻拦都挡不住她的盲从。
这样的昏睡状态一直持续到大观园世界行将摧毁之际,才开始苏醒。尽管湘云在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时刻说出的恐惧感是“且住,且住,莫使春光别去”,但等到在那个凄切寒冷的中秋夜与黛玉联诗时,她已经不仅觉察出了薛宝钗言而无信的不真诚,而且脱口道出自己“寒塘渡鹤影”的悲凉命运。因为整个小说到八十回戛然而止,所以后人无从读到湘云的结局。但从“云散高唐、水涸湘江”的命运判词来看,她的晚景当与李清照相似。这两个女子虽然一者系小说形象,一者系历史人物,但她们却不仅命运相近,而且词风相同。窃以为,这种比较可以表达如次:史湘云是南渡前的李清照,李清照是“寒塘渡鹤影”之后的史湘云。倘若有哪位专家对此感兴趣,可以考虑比较一番,在此暂且从略。
假如沿着湘云的混沌再朝前一步,人们可以感受到宝玉的灵性;然而,假如沿着湘云的混沌再后退一步,人们看到的则是迎春的麻木了。混沌尚具天真意味,但麻木却让人唏嘘不已,乃至痛心疾首。虽然迎春的结局惨不忍睹,遇上中山狼,“一载赴黄粱”;但她在司棋被逐时表现出来的那副窝囊,比之于探春的大将风度,实在黯然失色。其实,史湘云的家境和境遇并不比迎春优越,几乎与黛玉相同,但她的浑然却稚气可爱;相反,迎春的麻木使这少女如同一个槁木死灰般的老人,手里死攥着《太上感应篇》,既对自己的前途无动于衷,又对自己的贴身丫鬟冷漠无情。不知这个形象是不是小说所云“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的又一种表达,但她在大观园内确实始终躲在一个阳光照不到的角落,也许她本意是想躲避风雨,结果把自己那片少女的光泽也给隐没了。哪怕在她贵妃姐姐下凡省亲之际,她都在题诗中小心翼翼地表明,这不过是她的奉命羞题。她的人生枯燥得如此无话可说,以至于她的命运判词《喜冤家》所能告诉人们的,只有中山狼的作践,全无这位侯门小姐的事迹。相对于李纨的活守寡,迎春呈示的状态可谓死年华。这根可怜的“二木头”既没有林姑娘的才情,也没有宝姑娘的德行,最后又没有灰姑娘的运气。
比起这样的浑然不觉,妙玉形象却是玲珑剔透。按照她那命运曲牌《世难容》所绘,“气质美如兰,才华馥比仙,天生成孤僻人皆罕”,与迎春背对着大观园女儿世界躲在角落里不同,妙玉是端坐在角落里静静地看着大观园女儿世界。因为具有水的透明,她看得清楚;又因为具有水的清高,她始终与眼前的那片风景保持着距离。史湘云是大观园内参与一切的客居者,而妙玉却是园内远远地客居着的客居者。她不参与任何事情,除了四次偶然接触的例外。一次与宝、黛、钗三人品茶,一次白雪红梅的赠梅,一次给宝玉祝寿的送帖,最后一次听了黛玉、湘云联诗后的续诗。
品茶一节在小说中写得最为细致,不仅茶具的珍贵,茶水的不凡,连妙玉斟茶的动作都跃然纸上。一杯妙茶喝过,人品茶水茶品人。宝玉因为不识杯,黛玉因为不识水,均被妙玉以俗字奚落,最后宝钗见势不妙,约着黛玉一言不发地溜之大吉。须知,杯也罢,水也罢,俗与不俗见诸人。再珍贵的茶杯,在妙玉眼中被刘姥姥那样的俗人一喝便俗。以此由人及物而不是由物及人的角度视之,当妙玉说宝玉手中之杯和黛玉口中之水不俗时,小说叙述上的暗寓恰恰在于意指持杯的宝玉和喝茶的黛玉的超凡出俗:人不识物,物却识人。妙玉于物的看重,恰好比宝、黛俗了一层;至于宝钗对此噤若寒蝉,是因为她本来就是个俗物。俗与不俗,不在外物,而在内心;当妙玉以外物相论时,小说叙述者暗中以内心点穿了她。由此推及,被妙玉说俗的宝、黛二人是俗在物上,清在心内;而妙玉却洁在物上,俗在心里;亦即“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因为由俗而仙方是真仙,由色而空才是真空。妙玉与宝、黛间的清俗之论,于品茶之际品出了人的品貌,也道出了她自身的出家真相。在这样一番极富禅机的对话中,宝、黛二人也许浑然不觉,因为他们内心的不俗;而宝钗却感觉非常不好,连忙回避,因为她内心的俗气。相对于妙玉的知俗,宝、黛不知俗,而宝钗则是怕知俗。在此,妙玉的知俗成了一道无形的界线,进一步可抵达不知俗的不俗之境,退一步便落入怕知俗的世俗之地。
事实上,若说妙玉不俗,指的是她外观而不是她的内心;而妙玉的俗气又恰恰在于看重外形却于内心茫然,故为她的好友邢岫烟所言:僧不僧,俗不俗。亦即身在空门,心在尘世;不像宝玉、黛玉,身在尘世,心在天国。如果说这样的反差在白雪红梅和生辰送帖中还是曲笔点染,那么到了为黛玉、湘云续诗一节则几乎是直笔铺叙了。
白雪红梅一节的宝玉乞梅,是一种相当诗化的写法。如果可将白雪看作空门之洁,那么红梅则是人间之情的象征;宝玉乞梅于此获得以情叩门的诗意。小说故意将乞梅得梅的具体过程付诸叙述空白,只是通过岫烟、李纹、宝琴尤其是宝玉的红梅赋诗将意境垫出,从而将这白雪红梅的故事写得如同空谷幽兰,清香高远。但即便如此,宝玉那联“不求大士瓶中露,为乞孀娥槛外梅”却已经将个中深意毫不含糊地一气点出,致使黛玉见了摇头评道“小巧而已”。因为本来白雪红梅一片很开阔的意境,被“槛外梅”一词说得忒过具体,反而显得狭窄工巧。这一联的叙述意味,也许在妙玉的形象塑造上有着特殊的作用,因为后来妙玉恭叩芳辰的帖子上所用的署名正好是槛外人。及至宝玉受了岫烟的指点,以槛内人的署名回谢之,等于给白雪红梅的意境作了明确无误的注脚。最后,妙玉的续诗一节,无异于内心自白:
露浓苔更滑,霜重竹难扪。
犹步萦纡沼,还登寂历原。
石奇神鬼缚,木怪虎狼蹲。
倘若妙玉内心真是一泓清水,又何来神鬼虎狼的烦扰,何来苔更滑、竹难扪的忧虑了。如果说风风火火的史湘云“英豪阔大宽宏量,从未将儿女私情,略萦心上”,那么妙玉恰好是“犹步萦纡沼,还登寂历原”,表面遁入空门,内心苦受煎熬。佛门再清,总也敌不过一个情字。当小说将妙玉判为世难容时,妙玉对自己的观照却是情难萦。可见,出家信佛不在乎是否身在,而在于有无心到;身在未必心空,心到方是真佛。从妙玉的身心牴牾上,小说显示了对佛的高妙领略,从而将作者对佛陀的所悟与一般身在佛门心在尘世的佛门信徒作了鲜明的区分。由此,小说显示出情的人性意味和佛的审美境界的一致和同一。
在这样的境界面前,妙玉尚且苦求不得,更何况“勘破三春”的惜春?虽然是同样的看破,但在妙玉是为情所苦,在惜春是为势所迫。因此,与妙玉的《世难容》相应,惜春乃是《虚花悟》的曲牌。虚者,空也。花者,色也。悟者,破也。色之为空,空之为破;破色入空,空破色灭。这与其说是由色而空,不如说是因空而死。生命在此不是以升华的方式进入佛门,而是以寂灭的形态独卧青灯古佛旁。或许正是这样的寂灭,惜春在抄检大观园同时表现出比迎春的麻木更为无动于衷的冷漠。她非但不保护实有冤情的入画,反而说:“我竟不知道,这还了得!二嫂子要打她,好歹带出她去打罢,我听不惯的。”这种冷漠与其说是佛门的求静,不如说是侯门的冷酷。可见,尤氏说她“心冷嘴冷”是一点不为过的,只是惜春之冷的起因令人感慨罢了。
元春、迎春、探春、惜春,贾氏四春,从元春的荣耀到惜春的死寂,似乎正好应了贾氏家族的兴衰枯荣。元春辉煌,迎春木然;探春清明,惜春死寂;四个姑娘,构成二个对照起伏;仿佛一个风筝,在空中令人注目地招耀了一阵,然后摇摆几下,一头栽入清冷的坟地。如果说元春是大观园的首创者,那么惜春是最后一个离开大观园的守灵人。面对生离死别,惜春无动于衷。即便是灰飞烟灭的末日景象,惜春也不会为此怆然涕下。很难想象她所画的那幅大观园全景图会赋有什么生机,也许正是那片贾宝玉在《芙蓉女儿诔》中所描绘的图景:“落日荒丘,零星白骨;楸榆飒飒,蓬艾萧萧。隔雾圹以啼猿,绕烟塍而泣鬼。”即使惜春所画并不全然如此荒凉,但她内心深处早已与这片荒凉息息相通。这样的内心荒凉造成她生性的冷漠,还有与冷漠相伴的胆小。试想,在这片死寂之下,谁不为此黯然?更何况那么娇弱的一位侯门小姐。如果说妙玉的遁入空门之中还有情感的灼热,那么惜春的出家为尼则为整个大观园女儿世界画了一个冰冷的句号。
相对于这个冰冷的结局,薛宝琴仿佛一段明亮的插曲。她的来到大观园,使女儿世界陡增一股生气,而且其出众的才貌,活脱脱一个林黛玉化身,一个足以与诗魂唱和的副本形象。或许是这样的缘分,致使林黛玉见了她不仅不以为嫉,而且口口声声“赶着叫‘妹妹’,真似亲姊妹一般”。不知小说何以在此刻突然毫无铺垫地插入一个薛宝琴以及一群同来的姑娘,或许是仅仅为了把大观园女儿王国推入一个琉璃世界和即景联诗的高潮,显示其如日中天的鼎盛;或许是在薛、林之战平息后,大观园需要一种和平欢乐的喜庆气氛;总之,薛宝琴们的到来将这个地上的太虚幻境变成了一个群芳聚集的奥林匹斯山,美妙的少女们如同诸神一般在园中竞展风姿。最后,又推薛小妹的新编怀古诗独领风骚。
薛宝琴的这组怀古诗既具黛玉的风流别致,又有探春的高远心胸。可谓指点史迹,激扬文字。其中洋溢着早年随父游历四方的种种见识,也闪烁着因为家道中落而经受的炎凉世态和人生阅历;比之黛玉,声调更为悲壮;比之探春,才情更为浓郁。如果说晴雯极端化了黛玉式的尖刻,龄官渲染了黛玉式的痴情,那么宝琴突出的则是黛玉式的诗才。小说对那颗诗魂烘云托月般的衬托,至此完成了最后一笔。这种对诗魂的补足不在于诗才的高低,而在于阴阳之气的协调。黛玉之诗虽然无人与之比肩,但正如她自己所言,“到底伤于纤巧些”,过于阴郁。乃至宝琴加入诗会,带来一股堪与互补的阳刚之气,诗风厚重,声调悲壮,就正好弥补了纤巧的诗风。按说,这种阳刚风格,探春也具备展示的性格条件,只是她虽有过人的识见和组织能力,但在才气上却不能与黛玉相匹。
由于薛宝琴在诗歌上的阳刚之风对林黛玉形象的补足,以林黛玉为核心的整个大观园女儿世界的灵魂构架就因此而得以完成了:由黛玉向四周展开,呈现出四个副本侧面,亦即晴雯的个性、龄官的痴情、香菱的心地、宝琴的才气。如果以五行图式排列之,似可为:
我想,这也许就是整个大观园女儿世界的核心布局。在整个小说人物的核心布局中身居木位的林黛玉,在此以诗魂身份居无极土之位,为核心的核心。假如说,女儿似水的话,那么龄官又是这一汪清水中最清纯最缠绵从而也最具水性者。与此相对,晴雯则是在个性上最为火爆的一个,最有抵抗力,最勇敢,最无所畏惧的,从而在整个大观园女儿世界遇难时首当其冲。香菱与黛玉的来历一样,本性属草木,心地纯正,善良而苦命,一旦被改为秋菱,终极性的死运也就降临了。与香菱的凄切相对,宝琴以非凡的诗才出示了金的阳刚、金的明亮和金的耀眼,从而给大观园带来了最为辉煌的时刻。但她在诗歌上又终究为副,当她与宝玉开玩笑说黛玉的那首《桃花行》是她做的时,宝玉一口否定,道是“这声调口气,迥乎不像”。而且,“妹妹本有此才,却也断不肯做的。比不得林妹妹曾经离丧,作此哀音。”须知,此刻的贾宝玉脑子已经相当清楚了,谁是知音,谁是诗才,谁是诗魂,谁能做出《桃花行》这样的绝唱,在他心中一目了然。因为尽管薛宝琴的诗风补足了过于阴郁的诗魂,但大观园的整个诗歌倾向却不是阳刚雄壮的高歌猛进,而是阴郁悲切的哀歌低回。尤其是相对于宝玉早先《四时即事》诗中的《怡红快绿》,林黛玉的哀音才是大观园诗风的基调;也正是按照这样的基调,贾宝玉写出了与诗魂唱和的《芙蓉女儿诔》。
从诗魂(黛玉)到诗才(宝琴)到苦吟学诗者(香菱)构成大观园女儿世界的灵魂结构的诗的层面,从木石前盟的女主角到画蔷及痴的伶官再到心比天高的晴雯,构成与之相应的情的层面。如果说大观园是个才情并茂的世界,那么这就是其次第展开的才情结构。饶有意思的是,如同人物形象核心布局中的四个少女都不是贾氏小姐一样,在这个大观园女儿世界的核心布局中,也没有四春席位。尽管四春本身就有阴阳结构:元春为阳,迎春为阴;探春为阳,惜春为阴;但这个结构系列在大观园中却不构成核心形象。这原因也许在于她们的姓名都冠之以贾姓的缘故吧;贾者,假也。大观园虽在贾府之中,但贾姓小姐却不是主角,主角乃是一群非贾姓的有才气有性情的少女们。从这种角度看其地位的旁落上,贾氏四姐妹的确“原应叹息”。无论是元春的元阳,还是探春的正阳,结果都为迎春的木然和惜春的漠然所克。四春的原应叹息之结构,如同大观园灵魂结构的卫星,随着那颗灵魂的运行而转动,最后随着灵魂的飞升而散落。
综上所述,可见“黄河之水天上来”的气概是很难诉诸灵河之水的。因为面对灵河之水,重要的不是何处来,而是何处去。何处来的问题很简单,当然是灵界来,要不为什么会有太虚幻境、警幻仙姑和神仙姐姐呢?但何处去的问题,却实在令人困惑。难道她们真的走了?真的从这世界上永远消失了?她们到底去了哪里?也许她们根本没有存在过,纯属作者杜撰;也许大观园的确不过是地上的虚幻世界,纯属子虚乌有。然而,倘若没有她们和她们的大观园,这世界还是人的世界么?这历史还是人的历史么?不要以为《红楼梦》不过就写了这么一群大观园少女,须知小说就承认以这群少女为灵魂的历史,就像荷马就写了以海伦为导引的史诗一样。历史上剩下的那部分,小说告诉我们,只不过是大荒山和无稽崖,不仅都是不可靠,而且根本就是假语成言,假作真时真亦假。唯有那个大观园女儿世界才是存有过的,遗憾的只是,按照中国历史的真事隐原则,无为有处有还无。人们总是不相信真实的世界和有过的事实,正如他们总是接受虚假的世界和编造的谎言。也许这样可以掩饰许多心理问题,比如怯懦、慵懒、虚伪、奸诈、卑微、自大;从而偷偷地解决一些生理问题,比如纵欲、贪婪、阳痿、阴冷、手淫、便秘,如此等等。对于这样一些心理或生理上的病人,有关大观园女儿世界的阅读,我想是有一定疗效的。《红楼梦》不仅是伟大的,具有开天辟地的气概,而且也是神奇的,具有书到病除的疗效。当然,前提是人们不要带着阴暗心理去阅读,那样会越读越不健康,乃至走火入魔,一放下书就去从事阶级斗争,结果发现“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做嫁衣裳”。
如果说大观园女儿世界是一泓清泉的话,那么这水的去处应该是读者的心灵。倘若读者读不出水的清纯和水的灵气,那么这泉水不过是一潭死水;倘若读者领略了水之清之灵,那么这泉水就是一股活水,永远存活在读者的心灵深处;读者不断,水亦不断,是谓灵水;读者因水而清而纯而明而灵,水亦因之而活而流,波光粼粼,源远流长,是谓灵河。大观园女儿世界就这样把天上的灵河,流入读者的心灵,使女子清灵净化,使男人由泥而石,由石而玉;然后再回到大观园中,就可见宝玉所见,闻宝玉所闻,想宝玉所想,为宝玉所为,如此等等。
就这个意义而言,说《红楼梦》乃一部经书,是一点不过分的,因为大观园女儿世界乃一条灵河。以心读经,灵河自灵。灵河的这种源远流长,同时就是大观园女儿世界的真实性和历史性,叫作永恒之女神,引导我们前行。
第十三章 大观园外的男人世界
按其女儿似水、男人如泥的组构原则,正如大观园内的女儿世界来自那条灵河一样,大观园外的男人世界当与大荒山无稽崖有关。如果说由泥土到石块再到美玉乃是男人的人之为人的生成过程的话,那么由美玉到石块再到泥土也许就是男人的人之非人的退化过程。这种退化与女人之于男人的创造意味的消失同步,也是历史审美向度失落的必然结果。当大观园内的女儿世界为历史上演悲金悼玉的最后一幕时,大观园外的男人世界所陷入的则是一片无以自拔的历史沼泽;这片沼泽中隐约呈现的唯一一条生还之路,便是以贾宝玉为核心的一个副本形象,分别由甄宝玉、秦钟、蒋玉菡、柳湘莲构成。在这一系列形象四周包围着的,则是以荣宁二府的老少爷们为主体的烂泥世界,假设以宝玉为参照基点,向上可历数出贾敬、贾赦、贾政之辈,左右可历数出贾珍、贾琏、贾环、薛蟠之徒,向下可历数出贾蓉、贾芸、贾芹、贾蔷之流以及那个号称有出息的贾兰。如此等等。
一部以男人为中心的历史,在丧失以女性为标记的审美向度之后,泛滥成灾的是暴虐的专横和同样暴虐的道德伦理。在此,欲望不再被诉诸创造,更不用说什么审美的升华。所谓食色性也的至理名言,与其说是人性的标扬,不如说是动物性的肉体满足和肉体侵略。男人以一种雄性动物的优势,在互相争夺食物的同时竞相攫取女人。无论是文化的成果还是文明的进化,在这样的历史上无一例外地转化为男性食色者的物欲对象,被放进口腔进入物质消费和生理消化。中国文化的口腔期特征就这样获得充分化的契机,构建了一部被鲁迅命名为吃人的历史。作为这部历史的缩影,小说所述大观园外的男人世界给后人留下了一个忠实的记录,同时也为上帝之于这部历史的末日审判提供了翔实的证据。与大观园内的女儿世界的叙述充满诗意不同,有关大观园外的男人世界的记录和描绘充满了鄙弃和诅咒,满目荒唐,了无诗意,说来一言难尽。
贾氏家族的兴衰,无疑是中国历史上王朝更迭那样的历史轮回的别一种演义。死亡了的历史不再具备比如希腊时代从英雄史诗到文化鼎盛时期再到文明扩张那样的活力和生命历程,而是以合久必分、分久必合的治乱循环为苟活形式。这种形式很像童话故事中所说的森林动物王国的生存方式,强者为王,轮流坐庄,而每个庄家又都有一定的统治周期。这种周期体现在一个家族的枯荣上,便是所谓的“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小说十分准确地展示这样的兴衰荣枯,从贾氏第一代创业者到草字辈子孙,正好历经五世:贾源、贾演(亦即所谓荣宁二公)、贾代善、贾代化,接着是文字辈的贾敬、贾赦、贾政,再是玉字辈的贾珍、贾琏等,最后是草字辈的贾蓉、贾芹、贾蔷等。当然,这种五世而斩的周期所对应的王朝周期就未必如此规则,诸如汉、唐二朝,各自历时数百年,而秦朝那样的暴虐王朝,则是二世而亡。如果说中国历史好比一张赌桌,那么桌上的庄家或赢家则在走马灯般不断更替,有的诉诸宫廷政变,有的使用农民起义。戏法人人会变,各有巧妙不同。成则为王败则寇,胜利者将赌桌变成餐桌,展示饕餮本性。而读者在《红楼梦》中所见识的,便是这样一顿家族会餐,不断地开宴,不断地祝寿,不断地婚嫁,不断地出殡,如此等等。食色成为所有仪式的中心内容,以食色为内容的各种仪式又构成家族的全部事务,甚或家族成员的全部生活。吃啊,操啊,老太太吃,老爷爷操,哥儿们姐儿们跟着一起炼,这就是历史,这就是几千年的唯物主义文明史。以这种唯物史观研究历史的学者,可以从坟墓里挖出他们食色祖先用过的杯盏便壶,告诉人们历史是怎样生产的,历史上的阶级斗争又是怎样的惊心动魄。尽管当年创造这种历史的男人们并不在意后世的这种研究,因为他们只专注于唯物实践的当下操作,就像小说中那三位老爷,一个个都活得相当充实,而且团结、紧张、严肃、活泼。也即是说,他们互相之间从来不吵架,各忙各的营生,并且各自忙得不亦乐乎;在小辈面前他们则永远是那样的端方威严,一旦站到贾母跟前,他们又能猜谜讲故事,显得又天真又活泼。当然贾氏三老爷按其不同的所好所长,以各自不同的生存方式活在不同的时间状态里,贾敬活在将来,贾赦活在当下,贾政活在过去。这三种状态倒也构成一个完整的时间结构,同时又由于空间的同一性而获得其共时性。
说贾敬活在将来,其意味也许还得追溯到庄子创立的养生术。自从庄子发现一棵无用之树可以长存于世或一个彭祖式的人物可以长命百岁以后,炼丹修道以求长生不老便在中国历史上蔚然成风,尤其在皇室或者贵胄之家,总有一些上了年纪的人为此孜孜不倦。如果说这种努力在庄子还有审美想象和汪洋恣肆的文采修饰,那么到了贾敬便变相到了除了炼丹了无情趣的地步。小说有关贾敬的造型,几乎道尽了中国历史上被人视作颇具仙风道骨的隐逸修炼之士的人生秘密,若说这便是所谓的超脱,那倒正好是妙玉小姐“云空未必空”的别一种形式:由于对超脱的执着,陷入最不超脱的荒唐。对肉体之永恒的追求,在此既不诉诸及时行乐,也不诉诸频繁的交配生殖,而是体现为修炼的迷狂。死亡的恐惧没有被转为对生命的热爱,反而变成一种对肉体的固执,并且以窒息一切精神追求的情感活动为前提。而所谓炼丹活动本身的隐喻性,也就在于这种固执于肉体的活化石般的修炼,直炼到石化为止。一堆烂泥就这样在贾敬手里搓来搓去,最后以急不可待的猴急相狂吞金丹而成仙作泥;质本泥来还泥去,贾敬的殡天让荣宁二府又有了一次殡丧仪式的忙碌机会,以便那些不想成仙的小辈们趁机偷鸡摸狗,寻花问柳。
与贾敬的炼丹成仙相反,贾赦本着一种生命不息、吃操不止的唯物精神,在一个充满物欲的世界里狂吃滥操。这样的骄奢淫逸弄得连袭人那样的奴才在一旁看了都觉得过分,私下指责道:“这个大老爷,真真太下作了!略平头正脸的,他就不能放手了。”更毋须说凤姐对这个公公的鄙视,更毋须说从凤姐嘴里转达出来的贾母对这个儿子的不满:“如今上了年纪,做什么左一个右一个的,放在屋里?头一宗耽误了人家女孩儿;二则放着身子不保养,官儿也不好生做,成日和小老婆喝酒。”然而,也正是凭着这股当下精神,贾赦敢向贾母索取贴身丫鬟鸳鸯,还胡作非为到了为几把古扇逼死一个穷书生的凶残地步。这位老爷的逻辑很简单,一如他在表扬贾环时所说:反正跑不了做官,毋须多读书弄成书呆子,就这么混着挺好。也就是说,摸着石子过河,踩着西瓜皮走路,混到哪里算哪里;活着也是活着,总不能不吃不操地把个人生虚度了;当年先辈们挣下的这份家业江山,不就是让子孙们这么红火红火的么?记得英国作家乔治·奥威尔在《动物庄园》中曾揭示过一种猪猡革命是如何改变了猪猡的地位及其生存的秘密,但他所不可能想到的是,那种猪猡哲学早在《红楼梦》中的贾赦老爷就已经表达得清清楚楚了。如果说男人如泥,那么贾赦之类的男人则是其中最臭最浊的一堆烂泥。他们如同蛆虫一样,趴在历史的河床底下,遵行一种实用到了令人瞠目结舌的当下哲学,把唯物主义发挥到极端。
相形之下,贾政的迂腐倒还真的不无端方,只是在面对贾宝玉那样的叛逆时,才忍不住凶相毕露。贾政的标准像一如他自己在灯谜诗中所绘制的那样:身自端方,体自坚硬。这形象又正好与二十七回中皇上对他的看法相合,道是:人品端方,风声清肃。可见,有关贾政形象,端方是一个主要特征。所谓端方之端者,功架也。正如贾敬一个劲地炼丹成仙,贾赦全身心地荒淫无耻,贾政所致力于的则是整日价端好那个正人君子的功架,直端得周围世界变得兴味索然:老婆整天吃斋念佛,儿子见了如鼠儿避猫,清客们用清一色的阿谀奉承跟他瞎混,奴仆们屏声息气地下跪打千,弄不清那份恭敬里究竟有没有嘲笑的因素。对于贾政的这份功架,贾母显然要比皇上看得更透彻,每逢儿孙一堂寻欢作乐,她总设法把这个功架十足的儿子打发开去。尽管她没有亲眼目睹贾政、贾宝玉父子在大观园题对额的情景,但她很清楚那种功架背后的平庸和那块通灵宝玉的灵秀。遗憾的只是,贾政却永远也读不懂贾宝玉的种种灵性。他只懂得赏识贾雨村那样的须眉浊物,并与之交好,引为知己,但绝对不会明白那个从小就把脂粉钗环抓在手中玩弄的儿子意味着什么。尽管贾政并非迟钝如榆木,因为他在看了儿女们的春节灯谜诗后能够领略出他们“皆非福祷之辈”,尤其是内心深处对贾宝玉的诗才也不无佩服;但贾政这种迂腐的端方并不在于天性的敏感与否,而在于人性上的心如死灰。要说敏感,贾政的敏感程度并不下于宝玉,只是方向相反而已;问题的关键在于贾政与李纨形象的那种对称性:道德吸毒导致的身如槁木、心如死灰。贾敬式的荒唐,在贾政体现为道德上的长期服丧。因此,贾政的端方是端方在道德上,其坚硬也是坚硬在道德上。当贾赦在称赞贾环写诗时借题发挥讥讽贾政的书呆子气时,撇开其流氓的霸气,人们也必须承认他看到了其兄弟的穷酸。假如贾赦这种成天朝世界拉屎撒尿的流氓有什么良好的自我感觉的话,那么就是在他面对贾政的时候。因为贾赦有如寄生的蛆虫,贾政则是一具道德骷髅,蛆虫再寄生也是活物,骷髅再端方也总是死去的空架子。因此,当蛆虫嘲笑骷髅,甚至为嫉妒骷髅得宠于贾母而编造偏心母亲的故事时,贾母听了也只好怔了半日,无可奈何地说了句:“我也得这婆子针一针就好了。”因为贾母深知贾赦、贾政这两个儿子,所以她很难在理论上论证是蛆虫比骷髅好呢,还是骷髅胜似蛆虫。只有在骷髅准备将宝玉置于死地时,贾母才毫不含糊地厉声制止了那种暴虐道德的施暴行为。
我想,孔子当年身体力行地为中国人奠定其道德伦理框架时,肯定不会想到他的仁义道德后来会变成置人于死地的暴虐理论,就好比耶稣当年创立基督教时不会料到后世的教会竟然会把布鲁诺那样的优秀人物送上火刑架。但《红楼梦》的精彩之处,也恰恰就在于对整个历史兴衰演变轨迹的不动声色的揭示上。在此,从庄子到贾敬是一种轨迹,从先秦诸侯到贾赦是一种轨迹,而从孔子到贾政又是一种轨迹。第一种轨迹出示的是美丽的蝴蝶如何由超脱人生的高远境界逐步演化为执着肉体的荒唐求仙;第二种轨迹表明,当年诸如郑庄公之类的诸侯,尽管野心勃勃,但毕竟雄图大略尚存,及至贾赦之流,其欲望依旧不减,但创业意味全无;从第三种轨迹人们可以看到的则是,那么有人情味那么天真可爱的孔夫子,到了贾政时代居然只剩了一副骷髅似的功架,仁爱之心变成所谓“存天理,灭人欲”的凶暴面孔,专门成全贾雨村式的伪君子,专门绞杀贾宝玉那样灵气十足又极有真性情的小孩子。历史就这样沦落,男人就这样由玉而石、由石而泥,世界就这样从如日中天的春秋战国时代转入“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的阴沉沉的沼泽时期。这三位老爷,象征着一部没落了的历史。风雨剥蚀了男人的灵气,把庄子那样潇洒的人物变成贾敬那样可笑的炼丹术士;也消解了男人的力量,把当年的诸侯雄风变成贾赦那样一根粗鄙的阳具;更吹去了男人的尊严,把孔子时代的书生意气和贵族气度变成贾政老爷的端方功架或曰道德骷髅。男人如泥,贾宝玉一句孩子气十足的判语下得多么精当,直可以让读者读作整个大观园外的男人世界的一个总纲。
在这个总纲之下,人们可以按照老子英雄儿好汉的逻辑读到与贾氏文字辈老爷相得益彰的一群公子哥儿。似乎是一种互补,当贾敬献身于炼丹修仙时,贾珍致力于的淫乱直抵儿媳妇的床上;有贾赦在妻妾堆里的蛮横暴虐,便有贾琏包揽各种女人的眠花宿柳;至于贾政的端方坚硬,又正好培养出刁钻奸猾如贾环那样的黑心种子;如此等等。倘若说兵败如山倒,那么男人世界的腐败便好比泥石流,泥沙俱下,浊流滚滚。山珍海味,填不尽贪婪的口腔;绫罗绸缎,裹不住凶暴的阳具;哪里有腥味,哪里就有唯物主义的兴奋和勃起。
其实,要不是这样一股唯物主义泥石流所致,贾珍、贾琏之流又何尝恶俗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呢?别的且不说,他们在女人身上还真有其真情的寄托,而并非全然是物质器官的施虐。秦可卿死后,可怜的贾珍公公哭得泪人儿一般,不仅为儿媳妇挑选超过地位规格的上好棺木,而且倾其所有把个丧事办得浩浩荡荡,铺天盖地。同样,贾琏在尤二姐身上也不无真情所系,二姐死后,贾琏的那份凄楚欲绝,很可以让人联想起《金瓶梅》中西门庆死了李瓶儿的光景。此外,相比于贾赦的残暴无道,贾琏对他这位父亲逼死石呆子一事也颇有非议,以致还招来一顿痛打。即便对鸳鸯姑娘,父子俩的态度也截然不同:一个把她当作无数个泄欲对象之一,要想怎样就怎样的女奴;而贾琏却对她有着相当的敬重,不仅口口声声“鸳鸯姐姐”,而且对父亲索取鸳鸯作妾的行为很是反感,在母亲面前大发牢骚。如此等等。
可见,像贾珍、贾琏这样的公子哥儿,假设生逢本世纪中叶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时代,或许还是可以教育改造好的纨绔子弟,一如那叫作溥仪的末代皇帝在劳改营里的所谓自新历程。因为他们的沦落并不是本性的恶劣如贾环、贾蓉之流,而是人性的迷失。这种迷失与《金瓶梅》中的主人公西门庆形同质异,不是因女人的空缺而导致的灵魂创造者阙如,也不是性欲的唯物倾向而造成的局限于本能的互相服务,而是面对具有创造意味的女人时由于男人世界的泥石流效应而产生的精神疲软和审美晕眩。在他们的这种人性迷失面前,西门庆似乎是幸运的,因为他那商业新贵和淫欲顽主的双重身份使其欲望在历史创造和男女双修式的性欲生活之间获得了本能的一致与和谐,所以他在操遍女人的同时也操成了历史,或者说,他的女人们在成全他这个男人的同时也成全了这个男人所标记的历史。从这个意义上说,《金瓶梅》是一部充满物欲而不是充满诗意的《浮士德》,它把浮士德先生在天地之间的上下翻飞直接诉诸相当具体的商业进程和男女生活,把浮士德所象征的事业放在金银堆和床笫间作了极其唯物主义的展开和描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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