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8 《黑、白、许多的灰》全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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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8 《黑、白、许多的灰》全文
祝大家新年快乐，生活多姿多彩！万分感谢将全文打字录入的bigmole!纽门与纽扣两兄弟并非挛生。但是两人长得再像没有，十岁之前像镜子影像，家长、老师分不出来，母亲在其中一名小足趾上涂上银色指甲油作记号，教师把他们分两班上课。这两个孩子，打单已经够顽皮，若在一起，淘气十倍，带大他们，实在不易，不过，生活中添笑添闹，毫不枯燥。在课室里顽童惯技当然是招惹小女同学：扭她们手臂、拧面颊、扯头发、拉裙子、推下滑梯、绊她们一跤、抢书包……叫大人头痛。终于一日，七八岁两兄弟爬山不小心摔下坡，两人都扭伤脚筋，打石膏用拐杖，才叫大家松一口气，课室与家里足足静了大半年。那段日子，不友爱也得和解：互助着洗澡；不过也有话说：「我发育得比你好」，「才怪」，「比一比」……用拐杖走路也淘气，自街角拣回一只黑墨墨肮脏流浪狗，一定要收养，邻居女孩一看，吓得要哭，纽门与纽扣更加得意。他们的母亲不答允：「狗若留下，妈妈即走。」纽爸劝说：「这样决绝也不妥，慢慢劝。」「是，洗完那两堆衣服，还要做饭，傍晚胡师母叫我到教会做些工作，你有空，你来劝。」黑狗被养在后园，两兄弟每天喂食，用水喉洗刷，等他俩拆掉石膏之际，黑狗已经恢复元气，原来是只拉布拉多寻回犬，站着半个人高。一日，邻居两夫妇带着他们小女儿过来敲门。纽妈打开门，人家还挺客气，「是纽太太吧，我们姓苏，这是我家女儿宝因，请纽太你评评理。」那小女孩还穿着校服，双眼通红，身上全是一搭搭泥块，连头发上都有烂泥。纽太一看，「可是摔倒？」「不，你家双生子纽门与纽扣用弹皮弓包着泥块射宝因，扬言『我知道你住在何处』，问宝因要功课抄写，如不，则放狗咬她。纽太太，你说，我们苏家应该怎么办？」纽妈一听，气得簌簌发抖，脸面煞白。她微微一鞠躬，「苏先生与夫人，这事交给我，我当叫他们过来道歉，并保证永不再犯，你们宽宏大量，我永志不忘。」「宝因为着奔避，在马路摔跤，擦损膝盖流血，还险些撞车，本应报警处理，但又不想把事闹大，纽太，你们好自为之，那两兄弟，在学校里，像周处般惹人厌恶。」「明白，明白。」苏氏一家三口离去。纽妈关上门，提气，大喝：「纽门纽扣，给我出来！」两个顽劣儿自楼梯扶手滑下，站母亲面前。「不管什么事，是纽门，不是我。」「我才是纽门，你说什么？」纽妈尖叫起来，泪流满面，兄弟才知道事态严重。接着，第一步是否认；第二步是兄赖弟，弟怪兄，既生瑜，何生亮；第三是怨苏宝因小题大做，动辄哭诉。纽妈拉开大门，「出去向苏家道歉」，「不」，「那就不用回来吃牛肉炒面，你俩离开这个家吧。」谁知纽门与纽扣对望一眼，头也不回，踏出家门。一直到纽爸下班，两兄弟影踪全无。纽爸说：「你也是，动辄撵出家是不对的。」「他们那样能干，他们不需要母亲。」纽爸不去理她，自顾自休息。夜深，纽妈坐后园流泪，黑狗悄悄走近，依偎脚边，见不赶，轻轻依偎。纽妈伸出手，这狗在纽家也有三五年了，见主人伸手，便默默舔一下。纽妈头一次揉牠颈项，牠胡胡声表示感激。凌晨一时左右，纽门与纽扣才回家，由纽父开门让他们进屋。第二早，他俩一声不响一早上课，丢下一大堆脏衣服。有人敲门，纽妈一看是隔壁苏家，无地自容。苏太太却说：「两兄弟昨晚九时来道歉，保证不会再犯，还送上花束，纽太太睦邻重要是不是？你得小心看住这对男孩。」总算有得救。但也结结棍棍伤了母亲的心。纽氏昆仲的功课一直不上进。纽爸说：「所有功课都要死背，他俩不喜欢读死书。」时光飞逝，他俩升上高中，考足两年，才取到中学毕业证书。邻家苏宝因已经读到大学二年，穿着大学标志外套，好不神气，纽太黯然。纽爸豁达，「跟我做蓝领，赚得更多。」纽父营经一间小小二手车行，兼做修理，生意不错。但人总是没什么想什么，纽妈并不嫌丈夫一身汽油味，却希望儿子做白领穿西服。纽氏夫妇是蓝领世家，纽妈的兄弟做建筑工人，长袖善舞，不久带一班手足把旧屋拆掉重建，高价出让给东南亚移民，极会赚钱，又把利钿买入整幢公寓大厦出租，单是地皮已贵不可言。这时她说：「不如跟舅舅学做生意。」纽父跳起，脸上变色，「我死了才让他俩跟王钻这等奸商学艺。」纽妈不悦，「大家是亲戚。」「字典若有『欺压良民贪图暴利奸商』一字，把王钻的照片贴上，也就百分百明确。」纽妈赌气不出声。「顺理成章跟我到车行工作，反正难请伙计。」纽妈心想，可是那双手就永远洗不干净了，当然，男子汉大丈夫一双手不用来绣花，能够养活一家才最重要，斯文也有败类。「晚上报名读机械修理，考到执照，全国通行。」一直以来，一到假期，两兄弟便到车房帮工，说也奇怪，师傅一点即明，举一反三，水到渠成，脑与手都敏捷，二人配合，尤其见功。但正如纽妈担心，一双手老是脏脏的，指节粗糙，手心手背永远有擦损痕迹，会有女孩来握这一双手否？毕业后正式往车房工作。一日，隔邻苏先生小房车开不动。纽门先听见那旧车轧轧声不断喘息像久咳老人，他看一看纽扣，两人提着工具箱出去，招呼一下，便着苏先生打开车头检查，用手拨几下，引擎再次发动。纽门给他一张名片，「到车房换电池，半价。」苏先生道谢。事后他对妻子说：「以为没救，却又脱胎换骨，不再捣蛋。」「长得一表人才，浓眉大眼，一般高大，并排站着，煞是好看。」「纽太太总是熬出头了。」那边纽氏兄弟也有话说：「那样二十年旧车还在街上跑，累人累己。」「听说他们家宝因读书费用惊人，是以两老生活克俭。」「好意思，把家里读穷，叫父母牺牲。」「毕了业收入也不高，还不如我们。」「我们收入又不如铅管工人，他们才发财。」说着，言不及义，讲到哪间酒馆的女侍应最漂亮，叫美的那个真正美，奇怪，高耸胸脯半球形，走起路起伏有致，百看不厌……当然，年轻男子都说这些，不然没有话题。车房墙上挂着裸女日历，兄弟俩研究完毕，不禁赞叹：「女体真是奇妙。」「周师傅说带我们去看脱衣舞。」这时，两兄弟性格差异显露，纽门说：「爸妈不许。」纽扣说：「咄，我俩已是有收入成年人。」纽门说：「买门券看女子脱衣，彷佛有缺道德。」但还是跟着周师傅去见识了。舞台特殊灯光照得舞女通体粉红，并不难看，衣服逐件脱光，少年兄弟目瞪口呆。老周示意舞女走近，要多看一点，舞女媚笑，做个手势，要讨小费，老周丢一张钞票到台上，舞女见大额面钞，立刻蹲下，毫不吝啬，展示她的天生本钱。纽门接着三天都面红耳赤，一边脸麻辣。老周轻轻在他们耳边说：「还可享受贴身舞。」这次连纽扣都吃不消，叫老周走开。老周不忘提醒：「网上什么都有得看。」不久，纽妈发觉：「他俩在计算机看╳╳。」纽爸答：「不看那个，看什么？」这倒是真话。女孩子喜欢围在他俩身边转，纽门与纽扣约法三章：「男人也是人，不能把我们当狗，我们也有尊严。」有女子要跟他回家，他会煞风景道：「要问过妈妈。」他俩仍住家中。老周在纽父面前称赞兄弟俩「守身如玉」。一日，老大告诉老二：「苏宝因还住在隔壁。」老二奇问：「谁是苏美因？」「叫宝因。」「我只知道邻居是书虫女，见了我急急躲着走，从不招呼。」「就是她。」「身材像块滑浪板。」兄弟一起笑。这样的好日子也会过去。纽妈先是抱怨肩膀酸痛，举不起来，以为是家务过劳，看过医生，嘱她多多休息。接着，开始咳嗽，脖子也痛不可挡，胸口要掩住才能通气。纽父担心，噫，莫非是心脏病？这次，找专科医生检查。纽妈还一直咕哝：「多花费，再擦些药油就好。」医生检查过后脸色沉重，把纽太太推介给肺部专科，一家人都觉得不妥。「怎么会是肺部？」「肺叶神经牵连胸、肩、臂。」照过扫描，坏消息公布，纽妈左肺上长拳大肿瘤。本来风平浪静安分守己一家四口如遇雷殛，四人一起震倒地上，半晌站不起来，遍体鳞伤。「怎么可能！一家无人吸烟。」「肺癌患者百分之五十是女性，其中一半终生未曾吸烟。」这是命运。一岁之后未曾哭过的两兄弟泪流满面。纽门走到一角掩脸。医生轻轻说：「尽快治疗。」就这样，纽家为阴霾笼罩，纽妈开始漫长治疗。纽父把两子叫近：「不准叫母亲生气及操劳，我们亲自服侍她。纽门，你负责烹饪，纽扣，你做清洁，每人一早一午当更八小时，我放工后做夜更，其余空档，仍回车房。」「明白。」纽妈像是一直没有接受事实，努力挣扎要做家务，但力不从心，往往气馁痛哭，纽门抱着她低声劝慰，扶她到门口晒太阳，看孩子们玩耍。纽妈体重越来越轻，头发掉光，戴着帽子，一看便知是重病之人。隔壁苏太太说：「真没想到父子三人那样深情，毫无怨言，一年过去，纽妈不见起色，唉。」「猜不到两个男孩那般孝顺，纽门天天炖嫩蛋给母亲，病人有时痛苦气恼摔东西他也不动气，确是难得，淘气儿今日脱胎换骨。」「连那只黑狗都垂头丧气，低头走路。」「动物最灵敏。」翌年春季，医生停止治疗，只处方药物，着纽太太好好在家休养。暮春，纽妈辞世，享年四十二。一早，邻居苏先生听见有人大力急促敲门，他跑去一看，是个年轻男子，奇是奇在长得与纽家两个男孩一模一样：高大、英俊、粗犷。那年轻人沉着声说：「叫纽大雄出来！」苏先生没好气，「你弄错了，左边才是纽家。」也不便责怪，此人分明是纽家亲戚，匆匆奔丧而来，急痛攻心，找错门牌。他一听就后退，「对不起，对不起。」然后跑到左边，对着门口大叫：「纽大雄，纽大雄。」大黑狗高声吠。苏太太张望，「唉，这家人真可怜。」「嘘，别管闲事。」纽扣开门，红着眼睛，「舅舅。」他舅舅一把抱住，「还有我呢，别怕。纽大雄我姐卧病整年你居然不知会我，电话里支支吾吾，只推说没事，忽然她失救辞世，纽扣向我哭诉，我才得知噩耗，你这狗熊，是不是你害死她？」扑过去抓住纽爸便是一拳。可是纽氏只缓缓蹲下，一声不响，也不反抗。纽门赶出拦住，「舅舅，住手。」一边扶起父亲。这时舅舅放声痛哭，轮到他坐倒在地。四个大汉索性一起流泪，黑狗团团转，呜呜叫。舅舅便是王钻，一个人叫这样名字，可见父母对他有点期望，做地产生意的他已经有三十多岁，可是长得年轻，骤眼看去，纽门纽扣像多一个大哥。他气质不一样，多些霸气自信，语气果断，当下说：「我且淋浴休息，纽门，给我一瓶冰冻啤酒。」纽门即刻去办。休息过后，王钻穿运动衣裤露着硕健肩腿，与姐夫商量事宜。「姐有什么遗言？」「要说的早已说完，叫两兄弟在社会上做有用的人，趁早结婚成家，不要辜负女子。」「剩下什么？」「我没有本事让她过好日子，她没有私蓄。」王钻叹气，「我猜也是这样。」他姐夫垂头不语。「你打算怎样？」「时候不早，我得回车房。」他开门离去。纽门在身后说：「我们随后即到。」王钻这样对两个外甥说：「跟我走，做地产，坐写字枱，穿西服。」纽门看纽扣一眼，「父亲心绪不安，我俩想陪着他。」「陪到几时？」「他是父亲，要多久就多久。」王钻留下名片，「随时联络我，记住，见舅如见娘。」两兄弟鼻子红起来。下午，他们送舅舅出门，王钻把一卷钞票塞给他俩，纽门还要推辞，纽扣已接过塞进胸袋。他们在门口辞别，「邻埠，一小时渡船，若不开心，实时来找我。」那边，邻居少女放学回来，看到纽家门外站着三名穿黑衣黑裤高大硕健男子，身边一只大黑狗，她暗暗叫声糟糕，真可怕，像不知哪个堂口重要人物，煞气重重，避之则吉。她躲在一棵树后，不叫他们看见。只见三人拥抱一回，其中一个上车离去，剩下两名肩搭肩低头回转屋内。少女觉得怪心酸。这时，黑狗向她走近，没精打采摇摇尾巴。少女书包里有吃剩午餐肉，她取出喂黑狗，「振作些，别气馁。」狗只比人更随遇而安，顺天应命，牠吃过点心，也跟着进屋。少女正是苏宝因，她这次自宿舍回来，是帮母亲收拾杂物搬家。苏太太相当愉快，「这一头人口越来越杂，搬得走是好事。」「我刚才见到他们兄弟。」「走之前说声再见。」不料苏先生提高声音：「别多事。」苏宝因答：「放心，我才不想见那两个不良少年。」苏太太想深一层，确是小心为上。等到苏家旧屋拆卸重建，纽门才发觉芳邻早已搬走。黑狗坐门口无奈低叫。纽扣不出声，天明天灭，人来人往，本来就如此。半年不到，他俩在车行已经做得头头是道，老伙计阿周赞不绝口，这时两兄弟的手，不折不扣变成粗糙的劳工手，他们的母亲看到，一定不悦。一日，纽扣说：「认老周是师傅真不是办法。」纽门微笑，这周师傅，一直招惹他们，叫他俩陪着看艳舞。「别去理他，我们做好自家的事。」纽门闷时，也往一间叫「哈哈」的酒馆喝啤酒，他静静坐一角松弛一会就走，女郎朝他搭讪，他总说：「我等女友。」往酒馆次数渐多。因为这时，有人介绍一个风姿犹存的中年女子给纽爸，她时时不经预约便走了来在厨房做这做那，又帮纽爸整理家务，意图十分明白。纽门见到她不自然，走到酒馆暂避。真没想到父亲会接受这女子好意，每次她出现，帮他削水果，纽爸都好似很开心。周师傅轻轻说：「老纽一间屋子及一家车厂，都叫人觊觎，两兄弟要小心，莫失掉家当。」纽门与纽扣异口同声答：「好仔不论爷田地。」老周顿足。渐渐就来了，车房添了两名伙计，说是女子亲戚，默默地把两兄弟工作接过。纽父仍无异议。这么快便忘记发妻数十载恩情，另结新欢，纽门心中不是味道。但是，他们也希望父亲可以重拾人生，再展笑容。两兄弟在哈哈酒馆对饮，不住吁气。「我们渐成不受欢迎人物。」「那是我们的家呵，那女人竟渐渐把我们挤走。」「我们不会计较，我们已经成年，应离家独立生活，即使做水手，也是一门营生。」「父亲已不需要我们。」「老周说不应自动弃权。」「我不会与女人争。」「我也是。」「那么，跟舅舅谋生吧。」「同舅舅说，我俩独立主持一个部门，不管是什么，我们做主管，不听别人指令。」「丧家之犬，还诸多条件。」「对，那只黑狗，我们带着走。」「舅舅会讨厌。」「他若不高兴，我们自立门户。」兄弟击掌。纽扣先走，纽门一人坐着，忽然有人走近与他招呼。[color=tomat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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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颜弹指老，刹那芳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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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我是谁吗？」甜美的声音。纽门抬头，认出她是酒馆老板娘，她长得相当秀丽，好笑容，颊上有梨涡，不多说话，今日自动招呼，叫人意外。她年纪不小了，三十余岁，因没有故意作年轻妆扮，看上去十分自然，平时当酒馆如办公室。她穿白衬衫黑西服，十分端庄，一次脱去外套搬酒箱，薄衬衫下隐隐露出胸衣印子，已惹得众伙计吹口哨，她大喝一声：「什么？！」他们才偷笑低头工作。这个老板娘性格特别。当下她轻轻坐在纽门对面，「你到哈哈消闲也有大半年。」纽门点头。「我叫艾珊，这酒馆原本叫孔雀，属我姐所有，现由我负责。」纽门还是第一次正式社交，他礼貌点头。伙计送上两瓶啤酒。纽门已经喝够，不知怎地，艾珊的甜美容貌与声线，都叫他暖洋洋，一时不愿离去。「想说说你的故事吗？」她鼓励他。纽门忽然很想倾诉，他轻轻说：「家母年多前辞世，父亲另结新欢，我十分失落。」所有故事，三句话可以讲完。「你应当为父亲高兴。」「我们也这样想，不过，仍怕那女子骗他。」艾珊微笑，「在被骗过程中，他如果也得到若干欢乐，那也就算公平交易。」纽门笑，「这是怪论。」「世界就是这么奇怪啊。」她呢，她又有什么样的故事？这时，艾珊忽然伸出手，用食指在纽门面颊上有酒涡之处点一点。她做得那样自然，一点也不像动手动脚，似大人对小孩表示亲近。她站起，放下一张名片，「上边有我电话及地址，哈哈午夜打烊后我便回家吃消夜看书休息，我很少出去。」他悄悄走开。噫，那样大方明示，真是高手。纽门把名片珍藏怀中。回到家中，时间已经不早，但灯火通明，父亲、纽扣，与那女子，坐在饭桌前等他。纽扣冷冷说：「哥，坐稳，父亲有话要说。」纽父脸红红笑得有点像小丑，「我们俩决定于下月结婚。」那女子站纽父身后，双手搭他肩上，像一副枷锁，紧紧扣住，她有点夸张：「请祝福我们。」纽门听见自己轻轻说：「我们也有事通知，纽扣与我，已决定辞去车房与舅舅会合，我俩告辞。」那女子一听，像天上掉下馅饼，喜心翻倒：运交华盖，天下竟有这样好事；她毫不掩饰双眼瞇起笑成一只狐狸那样。兄弟俩同时离开饭桌回房休息。两人无话，熄灯后辗转到天亮。第二早天蒙亮，兄弟起床掬清水洗脸，拖着黑狗便出门，乘船到邻埠找舅舅王钻。两人心灵相通，一句话也没有。在船上吃早餐才发觉没有收拾行李，也罢，两个少年根本没有什么细软。到了舅舅住所，嘭嘭嘭乱敲门，又大力按门铃，藉此出一口鸟气。佣人开门，「找谁？」王钻已在身后说：「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他只穿一条四角裤，露着硕健胸肌，近午，才刚起身。纽扣红着双眼，不出声，纽门亦不知如何开口。王钻已经猜到，「那女人要进门了可是？」两兄弟苦不堪言。「先去梳洗，再下来吃饭，凡事有我。」叫人把狗安置妥当。纽门纽扣这才放心。女佣把替换衣裳送上，「王先生说这是他衣服，你俩暂时将就着。」这时，房门一响，有年轻女子出来，秀发如云，皮子雪白，身段姣好。两兄弟佯装看不到。那女子也不说话，自管自离去。这时，他们才发觉舅家面积宽敞，装修大方，摆设名贵，却不显眼，倒并非暴发户口味，他们好好洗刷一番，才去见舅舅。「噫，衣裤尚算合身。」他叫他们摊开手掌，检视一番，吁气，「这些茧，说是来自练空手道吧。」兄弟苦笑。「一早该来。」女佣说：「房间已在收拾，可用午餐了。」他们吃的是牛腰肉，佐啤酒，半晌，王钻说：「先姐少女时期在制衣厂工作，工头暗恋她，总派简易工序给她，像开纽门钉纽扣之类，上袖子领口却叫别人做，可是，不知如何，两人并没有在一起。」所以兄弟俩就叫纽门与纽扣。「明日到我公司走走，参观各个部门，喜欢哪里，告诉我。」「我俩学历……」王钻不在乎，「已经胜我多多，英雄不论出身。」纽门微笑，舅舅身上，有老周若干影子。这时王钻叹口气，「真没想起外表老实的姐夫如此花巧，这么快再婚，连儿子也无所谓要不要。他认识她多久，才几个月罢了。唉，阎王要人三更走，谁敢留人到五更？那妇人简直是阎王，来不及了，非得实时索命揪走。」纽门不语，纽扣说：「不知怎地，近日老父笑起来像偷到油的老鼠，那女人，就是猫。」王钻说：「不就是女人嘛，我最看不起把女人当祖宗的男子。」这时黑狗静静走近，想吃桌上剩下牛肉，王钻说：「你有你的食物，不准乞讨，要有尊严，明日带你理发洗澡检查身体，知道吗，牠叫什么名字？」「妈妈叫牠囡囡。」什么！大家都笑出声，那么壮那么丑的乌嘴狗，竟叫囡囡。这时，王钻听了一个电话，「是，他俩在我这里学师，我会照顾他们，你好好度蜜月吧。」兄弟知道是老父。「他俩到旧金山注册，往夏威夷度假。」两兄弟不置可否，他们实时忙起来。「人要衣装」，王钻亲自带他们到西服店添置新衣，从头到脚，焕然一新，店里女性服务员都悄悄走近观赏，「真漂亮」，「那样好看全不合理」，「原来男人身上也要有点肉」……王钻排场不小，司机兼保镖一直跟在身边。这时，兄弟打扮已与舅舅相若，只是他俩不喜穿皮鞋，挑了新球鞋。三人一样容貌高矮，走进公司，职员都意外，王钻吩咐助手：「出告示知会同事他们二人实时上班，希望大家合作愉快。」真没想到王钻的公司规模如此登样：日常事务、人事部、会计室、保安组，还有两名当值律师，秩序井然，甚具规模，至少廿多名伙计；不管做何种生意，是否奸商，王钻都是能干人物。王钻派一个年轻助手陪着他们讲解，他们只听不说，态度专注，惹人好感。助手李屏详尽解释这间叫「大众」的建筑及租务公司各个部门。怎么会有保安组呢？李屏十分明敏，知道兄弟疑惑，轻轻说：「若有欠租，出动保安人员。」「欠租的人可多？」「你会诧异若干租户欠租达八个月，需要驱逐。依照法律，欠租三个月即要搬迁，但往往拖了又拖，欠上加欠，叫业主亏本。」李屏语气如鹰犬。兄弟互望一眼。李屏微笑，「噫，你俩对保安组有兴趣？」选择不多，他俩不擅文书工作，又不谙法务、会计、建筑、装修，惟有保安，只靠力气，尚能胜任。事实并非如此，做得保安也不尽靠一身肌肉。王钻着他们坐下，「那就正式开始集训。」兄弟瞪大双眼，什么？「跟律师学习法律程序：在何种合法情况下可以驱逐租户，到营业部了解公司有哪幢特别麻烦大厦单位永无宁日，黄赌毒齐备──」纽门听得发呆，呵，不简单。「每天下午学咏春拳自卫及勤练枪击──」「枪？」「是，领执照配枪防身。」纽门点头，新生活开始了。王钻着助手安排日程表，首六个月一边学习一边实习，时间表异常严谨，王钻管理科学化。也有不如人意出纰漏的时候。就在这时，有人闯关，是一个中年妇拖两个孩子哭喊着要见负责人，被秘书在接待处拦住。妇人大声叫嚷：「把我家具衣物扔到街上，今夜我们三母子就得睡街上，你们地主做这种亏心事，会遭天雷劈死！」干脆坐地上赖着不走。不一会警察上来，协助一家三口离去。纽门耳边彷佛还有那两个孩子的尖叫声。两兄弟沉默。怪不得他们父亲对舅舅的生意手法有怀疑。这时李屏说：「午饭时间到了，要不要一起？」纽门以为保安组同事也在内，一口答允，去到餐厅，才知只他们三人。机灵漂亮时髦的李屏向他们打听细节：怎么一直没见过你俩，王先生很看重你们，有空到什么地方玩……她的意思，兄弟都明白。纽门先下手为强，微笑答：「我已经有固定女朋友，纽扣吧，他是自由身。」李屏一听，立刻失望，她在短短时间内已发觉纽门比较斯文可靠，纽扣？身边语言简直拔扈，不过，弟与兄一般英轩，她退而求其次，注意力转向纽扣。不料纽扣接着说：「我都快订婚了，她像撒隆巴斯药膏布般廿四∕七贴住我，动弹不得。」那李屏也不是无人追求的次货，听到兄弟俩如此明显推搪，下不了台，不怒反笑：「我还有事，你们结账吧。」她离去之后，纽扣松口气，「吃不消，我不喜欢这种主动捕猎的女性。」她也不是纽门的类型，他问：「圈套我俩干什么？很明显，我与你年纪比她小，起薪点八千，没有经济能力，十年内都不会考虑成家立室，她目的何在？」大抵是寂寞吧。纽扣说：「我才不会陪她玩。」这时，纽门忽然静静想起另一个主动女性，她是美丽的酒馆老板娘艾珊；完全不一样，艾珊成熟妩媚，统共知道她在做什么，简单示意：这是我地址，没有牵绊及多余条款──「今天颇累。」纽扣这样说。回到舅家，一只神气漆黑铮亮大狗跑出欢迎，停睛一看，竟是囡囡。呵打扮过了，判若二狗，牠张开嘴，哗连牙齿都洗得雪白。纽扣笑，「不认得了。」佣人看着他们兄弟，心想：你们也是，穿上西服，一表人才，都不像初进门时那般粗犷。第二早，王钻派他们到指定理发店，原来，还叫他们修理指甲。一双手在温暖橄榄油里浸软了去厚茧，纽门连忙说不，这便是他，他不想改变自己，好奇看着纽扣接受治疗。发式很简单，两人都剪平头，只是近太阳穴一撮留两三吋长，像小小箭簇，十分别致，纽扣花样更多，他要求颈后一束留长。离开理发店之际，纽扣说：「看上去似意大利人，不如改叫罗兰索或基度。」太漂亮，像舞男。日子很快过去。老父与那女人，也该度完蜜月回家。纽门的枪法比纽扣准确，但两人都说这把史密威信是用来保命，不是攻击，他们用皮套配腋下。「希望永远不必用它。」「有许多警察到退休也未曾在街外开过一枪。」每天练拳至筋疲力尽，浑身臭汗，倒床上噗一声睡着。地狱式训练。午夜梦回，轻轻地，纽门身畔似有人说：这是我家地址……呵气如兰，叫他浑身酥痒。醒转，他沉吟半晌，同舅舅告假。「不可无故放假，你利用长周末三天吧。」纽门还想说什么。「不许讨价还价，一切照公司规矩，今天，租务部老薛会带你们到兴旺街大发楼实习。」一行四个大汉坐公司车抵达目的地。纽门一抬头，傻住，原来兴旺街窄得吉甫车进不去，需要步行，所谓大发楼，外墙油漆剥落，斑斑驳驳，墙身似麻子，又黑又霉，似第三世界内战后余生残破楼宇，水沟边还长着杂草，每扇窗户修补不一样，但都晾着灰色衣物，随风飘扬。楼宇分明有多年历史，且无维修保养，真料不到繁华到极点的都市有这种住所，整幢大厦如仓鼠笼，黑砖变白，白墙转黑，一搭搭灰色百年层层污垢。老薛道：「这幢叫『大发』，过去些有『大顺』，与『大富』，同一条兴旺街，均属大众公司收租楼宇，租客麻烦到极点，十户有七户欠租不付，需要追讨，耗费人力物力。」都是穷困人家。「你俩已知怎做？」「明白。」欠三个月，拍门不应者，每星期在门外贴告示警预；再无表示，便黏破门令，廿四小时之后业主可依法破门而入，充公屋内资产，逐出租户。这时纽扣忽然问一奇怪问题：「租户搬去何处？」老薛回答：「不知道，大众是间租户公司，不是大众红十字会。」兄弟无言，问得太天真了。旧楼无电梯，一步步走楼梯，梯间堆满垃圾杂物，老鼠钻进钻出追蟑螂，梯角一只死猫干尸。纽门真想掩鼻，但见老薛若无其事，司空见惯，他也不便有什么特殊动作。这时老薛卷起袖子，兄弟一看，发呆。这人不简单，只见左青龙右白虎，两臂密密精致花绣纹身，似袖子中还有袖子，纹身栩栩如生，虎与龙像在咆哮，随时预备跃起厮杀。纽门纽扣惊叹。老薛说：「这一户姓刘，欠租七个月，保安部仁至义尽，请让开。」他大叫：「大众公司收租来了！」老薛举起脚，他穿着镶铁头的劳工靴，用力一踹，大门应声而倒。这一脚起码十年功力，非同小可，连门框一起飞脱落下，他与保镖冲进。兄弟俩不是胆小之人，也颇具见识，却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场面，连忙交换眼色跟进。一进室内，恶臭攻鼻而来，保镖走进厨房厕所检查，忽然大骂，所有粗话冲口而出，恼怒得额上青筋绽现。纽门这时已不顾一切摀住鼻子，不知保镖看到什么如此生气，走近往厕所张望。他呆住。原来整个坐厕都是排泄物，满泻在地上，还有淋浴池、洗面盆，无一幸免，臭气由此传出，中人欲呕。老薛说：「召警立案。」纽扣抢到门外透气，纽门四周打量，室内全无家具，地上全是快餐店纸盒纸杯、破烂衣物鞋子，狗窝不如，怎么看都不像人住的地方。纽门一时不知谁更惨一点：大众，抑或这个租客。老薛打电话叫清洁公司。纽扣瞠目，「这还如何清理？」老薛答：「有一种化学药粉，满满撒下，十分钟后秽物凝固，臭味消失，可以一铲清除。」「我的天！」「所以王先生着你们出来实习。」「这种事时时发生？」「不止一两次了。」他们走出那个单位与警察说话。纽门正想离去，忽然看到角落一堆烂布蠕动，他大叫：「有人！」警察走进，掀开烂布，一个衣不蔽体长发女子坐起，浑身污垢，神智模糊，明显已遭毒品侵占灵魂，活着也彷佛死亡，这个狗窝便是她的地狱。「起来，起来，」警察吆喝：「你是什么人，怎么在这里住宿……」纽门悄悄走到走廊。这时，不是不后悔加入保安部，原先天真无知，以为天经地义，不交租就该走，商业社会，也不必理会孤儿寡妇或伤残失业租户搬往何处，今日才知，事情不单黑与白那般简单。至少下次出动，要备口罩与手套。街道名兴旺，楼宇叫大发大顺大富，善祝善祷全无效用，居民与兴旺发顺富没有半丝关系。老薛倒是没有取笑缺乏经验的年轻人，他放下袖子带他们去茶餐厅喝咖啡解秽。纽扣忍不住问：「谁做那种清洁工作？」「嘿，我也料不到，负责这天下第一脏工是两个阿婶，不知多爽利，收费又合理，她俩兼清理凶杀现场。」确是奇中奇。为免被老薛取笑是水豆腐，兄弟俩吸口气，「下一场呢？」「参观新落成单位。」大顺楼正在装修，把一层六个单位墙壁全部拆清，分隔成为二十个八乘十小房间，一些有窗，一些无窗。这都是储物室？纽扣纳罕，电光石火间想起，啊，这便是报章新闻版上广泛报道无良业主违法改建的分拆劏房。两只手臂张开，可以撑到墙壁，勉强可放一床；小床与一桌一椅，纽扣像走进小人国。「月租多少？」「三至四千五不等，已经订满。」兄弟不知说什么才好，一早以为车房是脏工，又抱怨父亲的旧村屋破烂，今日才知错得离谱。老薛很得意，「王先生第一个设想开隔袖珍房间，分租年轻男女，他们不过回家睡一觉。看，全新装修，淋浴厕所俱备，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又解决社会需要，如今多少房东纷纷效尤。」纽扣不敢问没有窗怎么办；重重门，多多锁，万一走火，又如何是好？这一天，总算下了课。全身沾上臭味，回家洗刷，这股龌龊味比起车房汽油味只有更难受，兄弟俩心想：这一生，难道都得与难闻气味打交道？周末，王钻在家请客，全体美女，没有男客，两兄弟借故避开。纽门说要访友，纽扣要探老父。王钻叫他们进书房。「来舅家多久了？」「七个半月。」「还习惯否？」「好似看到了相对宇宙，无限惊讶诧异，见识良多。」「说得好，那，做我的承继人吧，慢慢学习，你们此刻见到的，不过是一个天井，房间尚未打开。」「明白。」「你们两人住我处有点不便，我那些女朋友老是好奇打听你俩是什么人，我不得不防着，决定让你俩搬出独立。」「舅父说笑。」「你们喜欢两个住一起，抑或分开两个单位？」纽门踌躇，他真怕舅父叫他们搬往大富或大顺大厦。王钻像是知道他们想什么，笑说：「放心，新居在南半山史他佛道，你们会喜欢。」纽门连忙识趣说：「一个单位足够。」纽扣附和，「是，是。」十分懂事。「也好，住三房单位，活动空间大些，再给你们一个钟点工人，每天负责煮食收拾，」王钻忽然低头，「我只得一个姐姐，真想念她。」兄弟无言。「少年时她在工厂苦干供我读书，高中毕业后我急不及待赚钱回报，她却决定嫁人。那时，即使有一毛钱她也买糖给我吃，球衣球鞋，一样不缺，她自己却省吃省用。」声音低下去。王钻自抽屉取出门匙与门牌，「随时可以入住，家具日用品俱备。」「明白。」王钻又说：「你们探访老父，不可空手，到这家办馆取果子洋酒干货，已经着人替你们准备妥当。还有，他再婚我们尚未送礼，往凯旋表行提取两枚手表一并送上。」纽门说：「太客气了。」「唉，一切看姐姐份上，去，去。」这时书房门外莺声呖呖：「王老板你在什么地方」、「不要怕丑，别躲我们」，推门进来，都是穿几乎没有布料泳衣的艳女，身段好得像男性杂志的中间拉页女郎。兄弟连忙低着头，目不斜视走出。到门口才松口气，「取了新居门匙没有？」「舅舅厚待我俩。」纽门苦笑，「好好跟他做打手吧。」在老家前按铃，纽门想：最好主人不在，把礼物放下就走。但大门立即打开，纽父看到他俩，高兴得不得了，立刻迎进。继母意外，但看到鲜花礼物，不禁笑起来，「这么客气，两兄弟像大人了。」屋内装修粉刷过，换上时髦庸俗新家具，纽门实时奉上两盒手表。继母拆开一看，见是一套蚝式名贵金表，喜不自禁，实时戴腕上，又替丈夫戴好。她说：「我去准备点心。」纽父仍然讪讪似做了什么亏心事地窃笑，他胖了些，脸圆圆，兄弟几乎不认得。继母态度好得多，团团转招呼，两人喝碗甜汤才告辞。「有空常来。」兄弟唯唯诺诺。在门口纽扣说：「一切不出舅舅所料，这是他聪明过人料事如神。」纽门却说：「他生活经验丰富，见识多广，知道某些人在某种情况下一定如是反应。」「舅是否一般人口中的江湖客？」「虽不中亦不远矣。」「他是一个精明生意人，妒忌他的人会说是奸商。」纽门在一角用电话联络友人。纽扣奇问：「你找谁？」「不干你事。」「你有女友？你瞒我？吓，一场兄弟，亲骨肉……」那边未应，纽门喂一声正想表示身份，已经听到对方轻柔地说：「纽门你好。」啊，纽门还想说「君还记得我否我叫纽门我们曾有一面之缘」，对方已直率认出他的声音。他索性说：「我今午可否来探访？」「四时许我有空档。」「届时见。」纽扣亮晶晶双眼瞪着纽门，「呵真人不露相，她是什么人？」「扣子你如果没事做，不如到史他佛道准备一下，如有露台，把狗屋安置该处。」「舅舅没同你说？囡囡跟他住，活动地方大一些。」纽门不出声，唉，处处不由人。他又与纽扣说几句：「多看，少说，想清楚才跨步，处处留神；真叫人讨厌，你我是高大强壮的孤儿，别想有人怜惜。」「哥，再说下去我都要哭了。」「耳边彷佛还听到妈妈声音：『做妥功课否』、『叫那些女孩子过了晚上九点别再打电话来』、『邻居苏太投诉囡囡乱吠』，现在，没人管我俩。」「幸亏有舅舅。」「你也看到，舅舅并非做正统生意。」「大都会千奇百怪，逢商必奸。」时间到了，兄弟击拳话别。纽门到花店徘徊，少女店员见他浏览良久，踌躇不决，灵机一动，把一只小桶递到他面前让他看。纽门大奇，「这是什么花？清香扑鼻。」「这是圣经上所说谷中百合花，又名铃兰。」是，这才配合她。纽门握小小花束上门。伊人前来开门，大半年不见，倩影与纽门记忆中一模一样，今日淡妆的她只有更加好看。纽门觉得四肢软软，露出微笑，递上花束。伊摘下一小撮，别在耳后。她穿白衬衫长裤，在家里做账，大枱子上摆着大字计数机与大迭发票。她把杂物拨开，取出啤酒，问纽门近况。纽门想一想，仍用三句话交代：「家父再婚，我迁出跟舅舅谋生，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她温柔点头，纽门心中已经舒服不少，呵，如此文秀的女子居然是酒馆老板娘。他告诉她若干见闻，她细细十分关怀专注聆听，纽门经验虽不丰富，也知道在少女身上得不到如此温情。他握住她的手，放到唇边。她也期望接触，纽门已比首次见面成熟一点，仍然率真可爱，社会上如此单纯青年已属罕见，每个人都有目的，又佯装并无企图，她相信寂寥的纽门只不过想亲近她，得到身心上些许安抚，那样，明天又可以活下去。她也是，没有什么不同。少年身上有汗息，她轻轻为他除下外衣，原来里边只穿一件那种无袖的肌肉衫，举起双臂，腋下黑压压一片汗毛，像小地毡，她不禁微笑，这样强壮的臂肌腋窝，女子都会想钻进睡一觉吧？少年十分温柔，像是怕用力会伤到她，他摸索着吻她嘴唇，她觉得甜蜜，对方却已晕酡酡，把所有动作交给本能导航，脑子全不管用，但有一把小声音在他耳边说：这样，太过唐突；他却这样回答：对不起，对不起。艾珊不着急主动，似说：不怕，不怕，我明白。她轻轻除下白衬衫。那肌肤如一缸牛乳般滑糯香。纽门惊异，艾珊雪白藕似左臂上，有一个青绿色环状纹身，他停睛凝视，原来是条细细青竹蛇，那纹身师傅确是高手，小蛇栩栩如生，仰头，张嘴，吐出血红蛇信，随时要噬人，而蛇身似会转动，欲脱臂飞出。这样冶艳，这时，她又活脱脱像个酒馆老板娘。内衣滑下，纽门又一个惊喜，这是什么？丰满胸脯尚未完全赤裸，诱人地贴着一个银色扇贝图案，他忍不住伸手触摸，才轻轻一碰，那只贝壳忽然弹开，一蓬彩色碎纸射出，吓他一跳，他缩手，忍不住哈哈笑出声，伊如此幽默，运用诱人小道具，叫他把紧张驱除，全心全身享受温柔。少年抱住她腰身，再也不愿放开。纽门肯定这是他人生中最美好的一天。伏睡的他醒来之际，发觉女伴压在他背上。她身轻若燕，他并不介意，只是格格笑，不动。她轻轻问：「今天还有时间否？」「哎呀，我以为你不会要我留下。」「我做牛腰肉给你吃如何？」「加龙虾尾更好。」「纽门，你好不可爱。」「你口气似老姐。」「根本就是，呜呜呜。」一个女子真正上了年纪，就不再谈岁数，可见她还差得远。艾珊拧他双颊，扭来扭去不停手。他凝视她秀美五官，不敢奢望什么，轻松邂逅，温存片刻，已经足够。淋浴后他只卷着毛巾吃午餐，等衣物洗净烘干更换。没有龙虾，只得牛腰肉，艾珊手艺甚佳，食物美味，或者是纽门实在已经十分十分饥饿。这时纽门才打量她住所，货仓改建大统间，旧木板地，铺着各式方块地毯，家具全放一起，床在窗下，大桌子在中央，布置中性大方。墙上有一座庞大霓虹光管招牌，她插上电流，招牌亮起，原来是一个裸女一边抛媚眼一边伸缩大腿，光管字体说：营业中请进，分明是一间老酒吧的招牌，被她拿来做装饰，真够幽默。艾珊选择很有味道。捧着一杯茶，纽门缓缓说出心事：「母亲辞世后，身上某些细胞似已跟随死亡，只觉已经失却快乐本能，事事颓跌不愿争取，渐渐听天由命，默默忍耐，跟着舅舅，但求三餐一宿，只觉毫无前途，百般无聊。」他不会对别人说这种心声。艾珊听毕，轻轻问他：「可愿升学？」纽门摇头，「我与纽扣均不是读书人，打开功课，全不入脑，字只像会跳舞。」艾珊微笑，「也许是阅读障碍。」「只是不爱读书。」「你还年轻，大把时间在社会摸索，学习一门手艺，将来当家作主。」纽门点点头。「对了，你舅舅是什么人？」「他原本叫王志强，十多岁时，家长觉得叫志强太平凡，改名王钻。」艾珊一怔，原来是他，这王钻有点名声，没想到是少年娘舅。两人就躲室内温存说话，过了整天，傍晚纽门穿回衣衫，艾珊轻轻说：「这些西服不适合，你穿卡其加外套就好。」女子，无论老少丑妍，均喜管人，这是天性，像小小牧羊犬，三两个月大便会赶羊，若不能畜牧，那牠会把小小孩赶到一个角落，围住兜着跑，不给幼童出来。纽门依依告辞。「保重。」艾珊送到门口。「我写电邮给你可以吗？」艾珊意外，「欢迎之至。」纽门发誓他看到她左臂上那细细纹身青竹蛇似在转动。他去到史他佛新居，仰望背山面海大露台，已觉神清气朗；兄弟要是凭一己之力，再幸运恐怕也要过多十年八载，可见舅舅对他们有期望。找到门牌，他用锁匙启门进去，看到一男一女两个工人正在收拾地方：有人开派对庆祝新居入伙，一地酒瓶酒杯，家具搬到一角，腾出地方跳舞。舞会主人当然是纽扣。纽门叹气：此子不可教也，住人的地方，竟闹得似会所。正想揪他出来斥责，纽扣已裹着毛巾擦着头发笑着道歉：「知道你会不高兴，只此一回，下不为例，客人已经尽欢而散。」墙上地毯已沾上大量酒渍。以后，这宽敞舒适地方就是他们的家。纽扣说：「淘伴们都极之羡慕，说我俩已经熬出头，我连忙谦逊……」他坐到沙发上，猛地跳起，几乎连裹着下体的大毛巾都落下，他怪叫：「谁，什么人？」沙发上毯子毛巾一大堆，有人动了动，坐起来。是名少女，还穿着昨夜的闪光玫瑰红跳舞短裙子，睡眼惺忪。「喂，派对结束，你还不走？」她呢喃：「手袋呢？外套呢？」「给你十分钟，立刻请走！」少女睬也不睬纽扣，她衣冠不整，头发蓬松站起，「浴室在什么地方？」摸进走廊。纽门惊异得说不出话来，什么时候开始，女性竟做得这么贱，完全不在乎身世，烂搭搭到处睡，毫无惧色。她反锁在浴室，纽扣擂门，「喂快些混蛋。」这时两个佣人已收拾完毕，这样说：「已煮好简单食物，我俩明天再来。」纽门连忙付过小费。他转头轻轻说：「请客容易送客难。」「我可没请过她，我根本没见过她，不知何名何姓。」「荒唐。」女郎缓缓走出，洗尽铅华脸圆圆的她也包条毛巾，她这样说：「陈大文叫我过来一起玩。」「我也不认识陈大文。」「陈大文的表哥庄尼刘说好友胡阿历山大有你电话。」「小姐，快穿衣服，立刻走。」纽扣当着她套上裤子穿好衬衫，「限你十分钟，我回来时，不要再见到你。」纽扣外出，纽门也不想与无名女单独相处，他也回公司报到。那日，兄弟跟着老薛一行三人到某公寓单位检查，有租客投诉隔壁日夜传来异味，故老薛带着黑狗囡囡。老薛进屋，在冷暖气通风口一闻，立刻说：「大麻」，纽门深深一嗅，果然是，于是三个大汉出门找源头，囡囡嗅觉灵敏，一下子找到另一户。
红颜弹指老，刹那芳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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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开门，一家四口，两个孩子，看到老薛凶神恶煞似要狠狠责备，户主也大声抗议：「我们也闻到臭味，整幢村屋六户人家都在议论纷纷。」囡囡有主意，牠仰起头，示意三个大汉跟牠走。又回到楼下，老薛大声叫：「租户管理员，开门。」门打开，是个银发老太，老薛忙道歉，但囡囡不愿走，牠索性坐在门口，喉头胡胡作响，表示怀疑。老薛出示证明文件，老太只好让他们入内。囡囡如识途老马，立刻往后门走去。门一打开，看到角落几十株成熟大麻盆栽。「老太！」数一数，总共三十六株，街值数万元。老太见躲不过，咕哝说：「老太婆无依无靠，不过是赚些外快，供年轻人吸食。」啊，还招待客人，人不可貌相。老薛坐下，看口齿伶俐的纽扣向老太解释：这是违法行为，后果严重，必须立刻清除该种植物，并且停止营业，五天后再来检查。老薛摸着囡囡脖子，「好狗，好狗。」给牠吃饼干。纽门心想，连老薛在内，一共四只走狗。明明应该报警，但，叫老太坐牢？各有各难处。回到公司写报告，与老薛商量翌日工作。纽门把大麻老太故事告诉艾珊，她回复「！」。纽门也暗笑，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回到史他佛道，又是另外一件事。那邋遢少女还在他们家。索性换上男装运动衣，盘腿坐沙发上，津津有味看电视长剧，一边呷呷声吃零食，听到纽门脚步声，头也不抬，她好似打算住下。不妙。纽门想一想，连忙与老薛通电话：「如此这般，已在我们这里逗留超过四十八小时，吃饭洗澡，当自己家里。」老薛十分同情，「我们一伙二十分钟后到。」纽门心有不忍，但不得不这么做。他对那无名少女说：「你好回家了，父母会惦念你。」「我无家可归，没有爸妈。」「那么，向社会福利署求助。」她冷笑一声，看着纽门，「我住几天找到朋友就走，你别催我。咄，你是有屋无人住，我是有人无屋住，多不公平。」这样烂污，怎么会有朋友？这时门铃响，救星驾到。纽门急急塞一卷钞票进少女手袋。老薛进来，露出纹身，狰狞地看着少女笑，他说：「很好，皮子够白，乌莱岛苏丹正喜欢这种货色，一枝麻醉针，醒来她已在乌莱皇宫，届时有吃有住，不愁没地方享福。」老薛伸手抓她，她尖叫，抢过手袋就走。老薛故意呵呵大笑，「你要逃，也好，但此后别叫我再见到你！」少女奔下楼梯逃命。纽门朝他膜拜。老薛一伙喝完啤酒，帮纽宅换过门锁才走。「纽门，你欠我一个。」「明白明白。」纽扣回来，提也不提那借宿少女，像从来不记得有那个人，纽门也懒得同他复述。他向艾珊报告。珊回电邮：「你给她钱，怕她会再上门。」「她好似很怕乌莱。」艾珊想说，她年轻与姐妹到过乌莱，见过苏丹兄弟；但，终于没讲出口，纽门还是个孩子，多说无益。两人约好周末见面。第三天同事在保安部聊天。──「给囡囡做一个员工证佩上，多神气，索性每天当值，我替牠往人事部登记，哈哈。」「在大众耽那么久，发现一个事实：一定要置业，人没瓦遮头，惨过畜牲。」「楼价已贵到这种地步，年轻人月入一万做一百年也买不到小公寓，如何成家，怎样立室？」「别吓坏他们兄弟。」「王先生好本领，收买旧楼时才百多万──整幢。」秘书进来，「王先生叫开会。众人整顿一下衣履进会议室。纽扣羡慕，「舅舅真威武。」王钻态度温和，像聊天那样问：「大家说一说，新政策下，本市楼价及租值会否大跌。」老薛先说：「据正式统计数字，本市人口在二零三零年将升至七千九百万，地窄人多，无论何种政策，都是杯水车薪。」纽扣最诧异，嗄，他一直以为老薛是个纹身粗汉，没想到熟悉精算数字，意见有根有据，呵人不可以貌相。王钻微笑，「你的看法呢纽扣。」纽扣大胆回答：「这还不止是供求问题，光是市区，已有两百多公顷空置地皮，却廉租予人作停车场、高尔夫球练习场地……」王钻说：「这分明是囤积地皮待更高价时推出，天真的理想主义者劝政府先取出建廉租屋应急，得到的只是一个拖字。」这一刻纽门肃然起敬，从此以后，他一定要熟读一切有关地产新闻，知识便是力量。纽扣说：「那么，结论是暂时只会升不会降可是？」王钻笑，「会计部决定加租七个巴仙或以上，保安组应该作何准备？」纽扣回答：「恐怕会有更多租客欠租需要逼迁。」啊，原来要说的是这句话。老薛又报告其它事务，其中一项是拒绝别的公司租借他的保安组。王钻说：「那我着他们自家成立保安组，然后前来大众挖角。」大家都笑出声。这时助手李屏进来，每人派一本书，「这是《孙子兵法》，王先生说，华尔街大亨以及若干五星上将都熟读此书。」王钻说：「你们有空时便翻一翻，这书中最精彩一句，叫『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因人的本性总喜抬高自身，踩低别人，导致无数失误，这个毛病若能改过，失败机会大大降低。」他随即叫散会。纽门轻轻说：「要言之有物，必须多看书。」纽扣答：「不是做打手吗？」「打手也要有策略，叙利亚内战，美中情局派员协助叛军摆阵对付政府军，因一味死打，没有效果。」「哗，看来你是舅舅承继人。」「嘘。」第二天一早，天蒙亮，老薛叫醒纽门：「快下楼，大发楼有事，不用叫你弟弟了。」纽门冷水洗把脸，套上卡其裤便跑下楼，老薛坐吉甫车司机位等他。纽门上车才套外衣。「大发那边有住客说，三楼甲座整夜有男女吵架，然后，闻幼儿啼哭，到现在还未停止，本应报警，但碍于大众面子，所以先知会保安组。」「什么面子？」「大众与租户有约，不可擅自报警。」纽门不出声，这不是妨碍执法吗？到达现场，因事关幼童，纽门心急如焚。站门外，已听到幼儿有气无力啾啾哭声，他退后三步，举起钱头鞋，正想跺开门，被老薛按住，「我有门匙」，急急打开。看到情形，两个大汉呆住，整屋都是小孩，粗略数数人头，约十个八个，婴儿爬在地上痛哭，最大的只得五六岁：手抱，肩背，做小保母，他们还是在哭泣。老薛傻了眼，他说：「速报警，你守住他们，我去讨面包牛奶。」这时幼儿们都爬到他脚下讨吃，拉扯不放。纽门从未见过这种情况，凄凉得鼻子通红。不一会老薛抱着邻居捐献的食物赶回，孩子们像动物一般抢到面包塞进嘴里，邻居都挤在门口看，不住议论。终于，警员与救护人员都到了，他们也意外，「这许多孩子，都属于一家人？」「家长呢，他们的父母在何处？」一边点人头，一边由护理人员抱出。老薛上前表明身份，警员登记，写下户主名字。这时，忽然听得一声娇吆：「实时追捕这对夫妇，寻求刑责。」人未到声先到，这叫先声夺人。两个警员立刻苦笑，他俩认得这声音，「糟，是社会福利署的雌老虎苏姑娘。」纽门一听，诧异，女子是谁，连警员都畏惧。抬头一看，只见一个穿白衬衫卡其裤的年轻女子匆匆走进单位，把室内剩下的孩子一手拖两个，领出门外，一边指挥：「先带到儿童医院的急症室，要求即刻诊治，这件事要公诸社会，中上层市民往往不信繁华本市会有这种第三世界地狱般惨况，请《光明日报》的记者来拍摄报道。」纽门一听，知道情况严重，「苏小姐！」「你是谁？」两个年轻人在肮脏不堪臭气熏天的狭窄小单位对峙。「我代表大众租务，即这公寓的业主。」「啊，就是你们，高价出租欠缺设施通风的单位给低收入人士──」大眼圆睁。这时警员走近，「苏小姐，上头说这件事由警方公共关系组处理。」警员巡视见单位内已无人，纽门立刻关门锁上，再进去就要搜查令。老薛在他耳边说：「做得好。」两人匆匆离开现场，纽门已浑身汗湿。老薛拍拍他肩膀。在车上，他们看着一共十一个小孩上了救护车驶走，那个苏小姐做指挥。老薛咕哝：「谁家女儿如此悍强。」一言提醒纽门，是，他见过这个苏小姐。苏宝因三字忽然跃进他脑门。是她，那个羞怯怕事的邻居小女孩，白皮肤，大眼，乌溜溜黑发，都没有改变，但显然长了胆识，理直气壮，今日的苏小妹，气势不凡。纽门微笑，竟在这种场合与故人见面。警方与救护人员收队，老薛松口气。这时，才有记者赶到，却拍摄不到人证物证。回到公司，才早上七点多，他们与王钻前后脚，老薛实时向老板报告情况。王钻一贯冷静，「立刻派人清洁收拾。」老薛说：「等记者离去实时开工。」王钻看着外甥，「做得好。」稍后，李屏把一只信封放纽门桌上，「奖金。」「不敢当。」「你这人奇怪，给你就收下，老薛也有，这是公司制度。」纽门只得把奖金放到抽屉里。李屏还不走，「赚到外快可以送礼物给女朋友了。」纽门忽然心酸，本来，应当有能力送件小礼物给母亲，但妈妈已经不在。「女朋友喜欢什么？女性多数喜爱首饰，选一件名贵实用天天可以戴的项链或耳环。」纽门点点头。李屏看着他，一头密密稠发，那样浓的剑眉，深邃眼睛，笔挺鼻子，嘴唇丰满，腮旁有青色须根影子，要多好看就多好看，况且纽门神情有些羞涩，平添可爱。终于，李屏叹口气离去。九点多，纽扣回来，「什么事，法律组忙得团团转。」知道真相后，他问老薛：「为什么不叫我？你偏心！」老薛气结，「这样吧，我有一个独生女，嫁予你，不给纽门，作为补偿。」纽扣这才噤声，仍然气鼓鼓不服，纽门把信封扔给他，「拿去随便怎么花。」纽扣却正经起来，「多余钱应当储蓄，否则永无隔夜之粮。」噫，小子说得对。第二早，纽门到银行开储蓄户口，然后到社会福利署找那位苏小姐。「苏小姐在三楼办公室。」他找上楼，见一个大统间，密密放着写字枱，隔着矮板，总算有点私隐，这同大众租务名下的分拆房差不多。纽门已经看到她伏案在计算机上登记档案，他走近咳嗽一声。苏宝因抬起头，啊，那双眼睛，晶莹有神，伶俐过人。纽门不禁微笑，是，那个遭顽劣兄弟扔泥巴的女孩一直在他记忆中，大眼，依旧闪烁。他轻轻说：「我是《光明日报》记者。」苏宝因一怔，随即冷冷斥责：「胡说，你是大众租务的打蟀。」没说走狗已经很给面子。「瞒不过你的法眼，苏小姐，我来打探，那帮孩子情况可好？」呵还有点同情心，天良未泯，苏宝因脸色稍霁，「缺水，缺粮，有点皮肤病，头上生虱，没有大碍。」「他们将何去何从，找到家长没有？」「其中六名已被父母领回，另外三名的父母在外埠，余下两名无人认领，将入住儿童院。」「为什么扔在一个单位内？」「那是一间托儿所。」「嗄？！」苏宝因凝视这个年轻人，忽然之间，记忆跳跃到眼前，人脑比计算机灵光之处是不必顺序抽查，特别敏捷。电光石火间她想起，她认得他：小子姓纽，他还有个挛生兄弟，一人叫纽门，另一人叫纽扣，他们做过同学，两人老是把前座女孩辫子浸在墨水里，还有，在沙地故意撞倒她，扔她泥巴。苏宝因「霍」一声站起，握着拳头，怒气上升。纽门机灵，看到她表情，便知她已记起他。他轻轻问：「苏伯与伯母可安好？」苏宝因冷冷答：「他们很好，谢谢，你的挛生兄弟又如何？」「我比纽扣大一岁，我俩并非挛生。」「纽先生太太想必安好。」纽门的声音顿时低沉：「家母已经离世，父亲再婚，我与纽扣搬了出来。」苏宝因意外，呵世事变迁，好景不再，短短数年间，纽家发生这样大变化。她约莫记得纽母是一个谦卑女子，从不惹事，十分勤快，把一对顽劣儿照顾妥当，常听到苏妈说：「隔壁纽家的地板真干净。」没想到已经不在人间。纽门一说到母亲整个人变得低落，看样子仍未放开。苏宝因想一想，「你们有一只墨黑巨犬，双眼绿油油，像煞巴斯基维的魔犬，牠怎么了？」纽门答：「牠是洛乌伊拉与拉布拉多混种，此刻住舅舅家中，牠不是恶犬，从未伤害过人或动物，经过料理，外形十分神气。」宝因「哦」一声。「苏宝因，小时候我们淘气若有令你尴尬，我想趁这机会求你原谅。」宝因一直以为兄弟沾沾自喜，幸灾乐祸，毫不羞愧，所以才耿耿于怀，没想到有生之年他会忽然郑重道歉，不禁沉默。「有空我把纽扣也叫出来大家喝茶。」他留下名片。宝因送他到门口。她忽然这样说：「那几个孩子你不必为他们担心，若有志气，一样可以成为社会上有用一分子。」纽门微笑，老好苏宝因，这是她变相鼓励他。他回到家，把经过告诉纽扣。纽扣大奇，「她？」纽门出示手电偷拍照片，映像中宝因正垂头工作。纽扣一看，惊叹：「长这么漂亮了！」纽门倒是不觉苏宝因特别好看。「我负责约她出来。」「喂，你别作弄她。」「啊，你不舍得她。」「大家都长大了，很应该从头开始。」第二天宝因下班，看到纽门笑嘻嘻迎上，「宝因，你好。」不，她停睛一看，这不是纽门，这是他兄弟纽扣，二人长得再像没有，但纽门没有这种调皮眼神。宝因忍不住说：「你不是纽门，你是纽扣。」「哟，宝因长着法眼。」「你又有什么事？」下雨天，纽扣撑着伞，遮住宝因，一时不说话，宝因倒期望他开口，这是纽扣策略。终于他说：「纽门说你还记得我们检回的那只流浪犬。」宝因不出声，她至今还怕那只大黑狗。「看谁来了。」宝因抬头，看到纽扣几乎一模一样的纽门朝他们走来，雨中高大的他连走路都觉英轩。宝因看完兄，又打量弟，这两个讨厌男孩如今竟如此登样，岁月改变一切。纽门招手。纽扣说：「我把他也叫来，三人一起吃饭如何？」宝因说：「家母炖了汤等我。」「那我俩做不速之客。」纽门一听，「那怎么可以！」纽扣太大胆。不料纽扣这样说：「他不可以我可以，他已经有固定女友，别理他。」苏宝因既好气又好笑，「一起吧。」纽扣在附近办馆买一箱橘子与一箱苹果。宝因摆手，「不用不用。」「礼多人不怪。」上得门，苏太太看到两个高大英俊年轻人，不禁一怔，一直叫女儿带朋友回来见面，切勿偷偷摸摸，不料一来就是两名。「妈，可还记得他俩？」兄弟忙把水果抬进屋里，又自我介绍，说到母亲，大家黯然，苏先生问：「你俩可有升学？」两人摇头，边吃边说如何与宝因重聚经过。没想到一顿便饭吃得这样舒服。纽扣还要帮着洗碗。纽门说：「我来，我做得最干净。」苏先生与太太都笑出声。饭后宝因向父母告辞，他们才知道宝因已经搬出住。少女竟如此独立，始料未及。她这样说：「幸会，再见。」「让我们送你。」宝因十分磊落，「不必客气，改天再联络。」她显然没有意思与他们进一步熟络。看她走了，纽扣说：「我就是喜欢宝因这样女孩。」「是吗，」他哥哥看着他，「宝因又无巨胸丰臀，你说笑吧？」「你知道什么，你已有固定女友，你莫想与我争。」纽门不去理他。周末，他的心早飞出去，到他「固定女友」处。女友炖了冰糖白木耳给他喝。他絮絮与她谈工作上琐事：「一家住户，投诉走廊有蛇游走，」他眼光落在艾珊手臂上，「我与纽扣前去查探，发觉蛇自对邻逃出，打开门，看到成箱数十条大蟒，正在吃午餐，被缠住的老鼠吱吱叫，情况可怕。」艾珊皱眉，「我的天。」「原来户主为宠物店饲养该种无毒大蛇……」讲到这里停止，「这些事我说过不已，你听着怪闷可是？」「我爱听。」纽门喜欢的就是这种温柔，他握住她手，枕在腮旁。自从母亲辞世，再也没有这种亲切谈话机会。艾珊是天赐。「酒馆生意可好，有无麻烦？」「一到周末，人客多至肩碰肩，跳舞时人人举起双臂，以防碰撞，喝多两杯，斗呈英雄：『看什么？』 『你女友性感』 『再看，揍你』 『看也不准？』打起来，幸亏保镖能干，凡闹事者统统赶出门。」「我们的客人好似都不够斯文。」「有生意就好。」「有何秘诀？」「男女酒保与侍应都长得漂亮。」纽门说出心中话：「最好看是你，我从未见过你这样秀美女子。」艾珊感动之余微笑，「你又见过多少女子？」「嘿，双眼所及，几十万个。」「失敬。」上次作客，纽门已发觉厨房橱门关不紧，水厕作响，灯泡熄灭，浴缸水喉要换，他这次带来工具，一一修妥，手脚利落。「为什么不叫人修整？」「独居女子，小心为上，不好给人知道家居情况。」那边，纽扣也为同样事在苏家忙碌。他帮苏伯母修妥风扇及冷气机，还有缝纫机等小问题。苏太太笑说：「如果叫苏先生做，先推搪一年，然后，机器拆开，又搁着一年，结果还得出钱请专家来做。」苏先生说：「喂喂喂。」纽扣告辞后，苏太太问：「小青年为何如此巴结？」「莫非看中宝因？」「不会，他们自小认识，冤家对头。」苏先生慎重说：「希望他不是想追求宝因，我不会同意。」苏太太默不作声。纽门比较顺利，他愉快地度过一个周末。他烤蛋糕给女友吃，一室喜气洋洋鸡蛋与奶油甜香。艾珊渐渐关爱小男友，他的纯真感动她。本来双方不过寻找些许慰藉，真心却在最不胜防范时游丝般钻出，小心呵，艾珊对自己说，别高兴过头失态，晕酡酡头轻脚重。小青年往往迅速成熟，届时要求不一样，恐怕她难以，也不愿应付。她依恋他作伴。他教她骑自行车，她本来会一点，努力平衡，已可单独行驶；他教她游泳，她原先懂得浮水，不过姿势难看，被他带引，蛙式似模似样。与他在一起，根本毋需美酒佳肴。呵，那么，还有晚上，tender is the night，靠在他强壮裸肩，她不再寂寞，很难说这种舒畅安全感觉自何而来，如有子弹飞来，他不一定为他身挡，可是她孤苦这些年，即使是幻觉亦觉满意。他们互相爱慕对方美色，至为崇敬。青年晒得金黄色，双肩布满趣致雀斑，有一组像北斗星，她纤细手指用婴儿油替他按摩，叫他叹息。纽门心中悄悄说：要小心啊，他俩没有将来。他哽咽地享受旖旎，知道她那是是柔软丝滑的肌肤。周末过后，回到现实，王钻把他叫进办公室。纽门看到一只极大古董地球仪，他微笑，看样子舅舅想征服全世界。王钻也笑，「许多老总办公室都有这件道具。」「舅舅有话说？」「听扣子讲，你已有固定女友。」纽门忽然腼腆，「哪里。」王钻把一盒东西放青年面前，「扣子也有一盒。」纽门一看，不禁好笑，那是一盒十打一百二十件安全套。「这是我唯一忠告，被女子一刀插死无话可说，可是染上恐怖传染病却咎由自取。」纽问唯唯诺诺，「明白。」王钻敲一下他的脑袋，「记牢实施。」纽问垂首，以前，只有母亲才会这样郑重叮咛。甥舅二人同时想到那辞世的慈母。王钻拍纽问肩膀，「去，出去追债。」那天下午，兄弟心血来潮，到车房探周师傅。走进车房，规模如旧，连从前纽氏兄弟惯用的工具箱都仍然丢在一角，但物是人非，没有一张熟悉面孔，爱看脱衣舞的周师傅去了何处？「周老去年退休告老还乡去了。」他们说：「现在修车用计算机，他全不懂。」兄弟面面相觑，这下子，车房全是继母天下。「可要通知老板一声？」
红颜弹指老，刹那芳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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纽门说：「不用，我俩只是路过。」纽扣问：「生意还好？」「托赖，过得去。」不愿多讲。兄弟告退。沉默很久，到底年轻，又再度振作。「再过十年，你看到什么？」纽门答：「当小组长，凶霸，去逼迁。市道如果继续不景，租户越来越难过日子，贫富更加悬殊。届时，盛行棺材房，放工走进，躺下，第二天复活去做工……」「你真悲观。」「你又如何看自己？」纽扣夸啦啦：「届时我已成家立室，妻子美且慧，有经济能力，且愿生育，我会有聪敏听话可爱的一子一女，至于工作方面，舅舅会升我做得力助手……」「你吃了灯草灰，放的轻巧屁？」「噫，哥，我才不会看轻自己。」这是真的，人不自爱，谁来爱我，穷小子第一件事是自爱。纽门说：「我在想，我们是否需要进修？」「我对一般学校课程没有兴趣，舅舅说，公司有英语班，这倒是可以考虑，说不定班上有美女。」「你不是已经锁定苏宝因？」「宝因对我有偏见。」「是否因为你的职业？」「我也问过，宝因说，一个人只要自力更生，职业无分贵贱，倒垃圾、煎汉堡，都是正常工作，是社会不可缺少成员。」说得真好，不过语气似老师。「她觉得我不专一，她说会同情我俩的女人，她们一定吃苦；又讲，她不喜欢太漂亮的男生，听到没有，哥，嫌我们长得太标致，哈哈哈。」「宝因与你讲那么多？」「她想杜绝我痴心妄想。」「你放弃没有？」「咄，这么轻易放弃还算追求？我会缠住她不放，」纽扣形容得像一场电子游戏，「她进我退，她退我进。」纽门没好气，「多年老朋友，你莫得罪她。」纽扣只得哈哈笑。这时同事李屏进来，「纽门纽扣，找你俩商量一件事。」纽扣精灵，「纽门，你好好听屏姐有什么吩咐，我还有事与老薛去办。」李屏掩上门，忽然流泪。这女子平时也钢铁一般，这次一定是遇到极大困难。纽门让她坐到角落，给她一杯水。李屏一直流泪，双目通红，怎么了，受到何种委屈，竟跑这里躲着哭。这时，纽扣不知回房取什么，看到李屏一味饮泣，纽门呆立一旁，不禁好奇，他坐到她对面，「我哥欺侮你，他不认账？不要紧，我娶你。」说得这样好笑，李屏拿起一本书扔到他身上。纽扣活泼，「说呀，大众公司上下几十人，一定可以帮你。」李屏抬头看着纽门，他给她一个鼓励神色。终于李屏轻轻说：「我有一些照片，落在一个人手上。」兄弟一听便知是什么一回事。纽扣霍一声站起，「照片在何种情况下拍摄，你知情抑或不知？」「我醉酒半昏迷。」纽门低声说：「我器量狭小，这世上我最憎恨之事，莫是欺凌侮辱女性，或是威胁女子要钱，这个人要什么？」「五十万元现金，要不，继续做他女友。」「把这东西姓名地址给我，有照片最好。」李屏说：「谢谢纽扣。」纽门却说：「不如报警。」纽扣答：「小事何用惊动繁忙执法人员。」他扶着李屏出去。「扣子，小心。」「我省得。」纽门实在不放心，行动那日，跟着一起。纽扣带着一个助手，凌晨三时多到指定地址拍门，户主来开门，纽扣一看，正是目标人物，一脚踹开门，与助手强自入内，碰一声关上门。接着十分钟，室内不知发生什么事，李屏与纽门坐在车内，李屏全身簌簌发抖。纽门脱下外套罩她肩上，「不要怕，兄弟们司空见惯。」李屏掩住脸，即使惊慌，心里知道这两兄弟会有窜头，江湖上最重要讲义气。终于，大门再次打开，纽扣与助手高大身形出现在门口，两人摆摆手，表示一切做妥，走近，上车，纽门迅速开车离去。「如何？」纽扣把一枚计算机匙交还李屏，「先在漂白水浸半小时，然后扔厕所冲到大海。」李屏愧不能言。「这次很顺利，屋里还有一个度宿的无知少女，眼见他捱揍招供，如梦初醒，那下作东西交出证物，声言没有副本。」纽门问：「真的没有？」纽扣答：「很难讲，只得走一步看一步。李屏，一失足成千古恨，这将是你终身烙印，说不一定有一日你竞选本市市长，那些照片，会在报章上出现。」纽门阻止，「别乱讲。」这时，连那助手都说：「防人之心不可无，会得拍这种照片的人，哪里会是好人？」李屏更是满脸通红不敢吭半句声。「已警告过那人，他若轻举妄动，起码不见一条腿。」经过快餐店，纽门买了热可可给李屏，「你搬一次家吧，回去与父母住。」他与纽扣一句教训也无。第一，他们并不比李屏聪明；第二，李屏已经得到没齿难忘的经验，不消他俩多嘴。那天他们有事要忙，洗把脸再度出发工作。他们到一丬家具店交涉。店主是一个中年女子，冷笑，「终于有人来了，我投诉整月，无人理会，扣下租金，立刻有人关注。」纽门平心静气，「这位蒋女士，有什么不妥？」蒋女士把他们带到一个角落，伸手一指，「看。」一抬头，纽门呆住，天花板墙角漏水，呈锈红色，往下滴，一行一行，像血渍，十分恐怖。蒋女士说：「我如何做生意？客人一见就走，像鬼屋可是？而且，臭味也像血。」纽门端梯子检视。老薛说：「看样子要上楼检查。」楼上也是大众租务的产业。蒋女士说：「你们生意做得很广呀，今日好歹给我一个答案。」纽门与老薛上楼查探，「管理处，开门！」没有人应。老薛更加大力拍门，「不开门，就报警！」门忽然打开，冲出一个男子，趁他们不防，大力推开二人，夺门而逃，被纽门一手揪住，按倒地下。老薛大声说：「先入屋掌握证据。」血腥气越来越浓。纽门心惊，老薛进去一看，立刻掩上门，对那男子说：「限你五天收拾干净，并且赔偿毁坏住所修复费用。」那瘦削男子没命价点头。纽门好奇，推开门走进屋内。只见间隔已经拆除，中央放张不锈钢大枱，一边有巨型洗手盆。桌上，放血淋淋动物尸体，腥臭便从该处传出。地下，一只胶盆，里边有几只狗头，张嘴咧齿，死不瞑目。纽门大惊，背脊发汗，胸口作闷，他连忙走出呕吐。这人竟在住宅内宰狗只出售狗肉！纽门伏在梯间呕吐。他大声叫：「报警，报警。」老薛一手按住他，对住客说：「着这间清洁公司前来收拾，可靠快捷，五天后我再来。」那男子挣扎说：「我也不过听差办事。」老薛打断他：「血水流到楼下，那笔修理费，也算在你头上，你若失踪，我找到地脚底，也把你揪出。」那人垂头丧气，「不过是几只狗罢了。」纽门抓住他，「你什么毛病──」老薛拉开他，「我们走。」「为什么不报警？」「何必麻烦警方？不知多少谋杀抢劫案子正待侦查，制服人员一到这里：什么，又是大众公司；我们有什么益处？成立保安组，就是为着处理可以解决的事，华人智慧是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纽门不出声。「浴室里还有好几只狗，血水就自该处漏到楼下家具店，我也是头次见识，以后，连猪牛羊都不想再吃。」老薛向楼下蒋女士保证免费修理，并且免租半月。纽门忍不住又想呕吐，老薛取出小扁瓶拔兰地给他喝一口。他把恐怖事件告诉艾珊。艾珊只回一个「啊」字，然后说：「想你，星期五晚上九时在哈哈酒馆见面。」这样，纽门那颗少年的心才安定下来。他意想着星期五晚艾珊可能庆祝什么，或许，是她生日。啊，最好选一件礼物带在身上，如果不是，留下候用。他请李屏帮忙，他记得她说过，最好选项链。李屏意外，「原来，你真有固定女友。」纽门讪讪不出声，这样的他，特别可爱。在首饰店挑半晌，李屏问：「她可有耳孔？」纽门肯定答：「有。」「选这个吧。」手指一指。店员取出小小两只字母耳环，一只Ｎ，一只Ｍ，即把纽门戴在耳上。纽门开心。会过分吗？也顾不得了，男儿，总要激进一些。他多谢李屏帮忙，把盒子藏怀里。李屏一路沉默。纽门这样安慰她：「公司里同事，都是你兄弟。」李屏点点头，「周一见。」临出门时王钻有话说，纽门迟了一班船，他已致电哈哈酒馆，却仍巴不得飞出去。赶到目的地，迟了半小时，推开门，烟雾中人头涌涌，围住酒吧柜枱，他一眼看见艾珊站在上边唱歌。怎样形容好呢，艾珊穿一件藕色薄纱紧身裙，半透明，骤眼看如裸体，幸亏重要部位钉着亮片。平时素脸的她今晚化妆，一张脸艳丽得闪亮，身段轮廓丰满玲珑。啊，难怪一些美人会被叫作仙子或妖精，这一刻的艾珊看上去确不像真人。纽门看得呆了。她在唱什么？「──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有人走近，向她轻轻说一句话。她笑一笑，丢下众人，朝纽门走近。纽门握住她的手。她低声说：「今天是我生日。」果然猜中，他们坐到角落，侍者递上香槟。纽门把礼物交到她手上。她很喜欢，「你真聪敏。」打开一看，高兴得「哎呀」一声，连忙摸黑戴上。「不过分吗？」「刚刚好，我双耳终于有人认领。」纽门也猜不到自己会说如此肉麻言语：「我希望得到整个人。」艾珊微笑，捧着他的脸亲吻。这时服务员推出生日蛋糕，上边老大５０两个字。艾珊啼笑皆非，有人佯装吃惊，「你们都弄错，惹怒老板娘」，拆掉５０，换上６０，众人笑得翻倒。那夜，她与他跳舞几到天明。回到住宅，两人都累得不能动弹，倒在地上，她还想喝杯热茶醒酒，一看小男伴，已经伏着扯鼾，她也倦极依偎到他身边。是她先醒转，呵呀，身边有人，得实时梳洗，切莫让少年看到残花败柳之相。女子过了三十岁，不知要修饰多久，花多少心思，才能做到容光焕发。她先喝半杯浓咖啡，才到浴室照镜子。唉，她颓然低头，先把一层皮肤似纱衣剥下，再小心用美容霜把残妆洗却，一共抹三次，才走到莲蓬下淋浴。在温水按摩下她醒转大半，问自己：把这个大男孩带到家中，为着什么？单因寂寞，简直笑话；若为感情，更加不堪。请客容易送客难，最悲惨的是她不想他走。梳洗定当，她再三漱口，把昨夜口气除清，然后换上白衫白裤，深深吸一口气，走出去。纽门也已经起来，在厨房烘三文治，年轻的他劳碌整晚仍然精神奕奕，说声「早，睡得好吗」。她十分庆幸比他早起一步。纽门笑，「我浑身烟汗酒臭。」她走近嗅他，是，男人应该这种味道，她贪婪地又深深吸气。「待我冲洗后出去散步。」他进浴室，手提电话响起。她一向没有窥视习惯，不关她事她从来不理，但这次不禁看了一眼，短讯这样说：「囡囡入院，请速联络。」这囡囡，是个女孩吧？呵确是急事。她却好整以暇，在电话上做了小手脚，然后，像个少女般，微微笑一下。半晌，纽门出来，看到短讯，大惊失色。「怎么了？」「对不起我得早点走，囡囡是我家老狗，我得赶回看牠。」她有点感动，「那速速走。」纽门吻她一下，赶出门。在车上听到奇怪的「啜」一声。咦，这是什么声音？像一个轻吻，性感诱惑旖旎。还未定过神来，又是一声「啜」。纽门忽然领会到，那是他手提电话发出响声，他连忙接听，那边说：「是我。」啊，是她做了小动作，令打入电话用软吻代表铃声，纽门笑起来。「去办事吧。」她说。赶到兽医院，发觉亲友比他先到。大黑狗伏在纽扣膝上，动也不动，另外，舅舅站一旁，一脸愁容，意外的是，苏宝因也来了，低头与兽医商量。最惨是纽扣，双眼通红，从未见过他如此伤心，看护向他要狗，他不愿放手，忽然痛哭失声，大家吓一大跳。纽扣拒绝劝慰，哭得似泪人，像把母亲过身后所有委屈都倾泻出来，他蹲到角落，头埋膝内，宝因在一旁安慰。纽门问舅舅：「怎么说？」「狗只年纪已大，一定是这个结局。」「在我家不过数载。」「检回时已不是幼犬。」宝因给纽扣喝水。王钻忽然低声问：「那少女是谁？」「我们旧时同学及邻居，她在社会福利署工作。」「可是扣子女友？」「我猜不是，她只是念旧关怀囡囡。」王钻轻轻说：「从未见过那般清丽女孩。」纽门听见舅舅那样说，重新以客观眼光看苏宝因，但怎么看，都不觉是冠军，他心目中美女另有其人。经过检查，医生表示可以做一个小手术，但只能舒缓呼吸系统，终久，还是……纽扣又哭起来。囡囡留医，他们散会。在门外，王钻踏前，向宝因表示要送她一程。苏宝因看着王钻，有点忌惮，这高大英轩中年男子长得与纽氏昆仲几乎一个相貌，但脸上带一种沧桑，略见憔悴，比起青翠兄弟又有另外一种感觉，他声音很轻，但令人难以抗拒，不过，宝因还是成功拒绝了他的好意。稍后王钻说：「从未听你们说有那样一个同学。」「她是大学毕业生，此刻还努力进修，道路不同。」王钻不语。稍后，他着保安组打探这个少女。老薛说：「他们也这么大了，应该有女朋友，你做娘舅，不宜过度操心。」王钻微笑。老薛忽然醒悟，哦，是这样。他叫手下去查一查。报告很快到他桌上，他同老板说：「这样女孩得罪不得，泉水一般清纯，只读一间小学与一间中学，成绩甲级进入本市著名大学，父母均为公务员，退休后游山玩水，一家人连非法停车告票也无，一等良民，真是奇怪，一样米吃百样人。」王钻听了也呆半晌，确不好办。「据社署同事说，她办事热诚勤力，已升过一次，将要再晋位为小组长，行内有点名气，脾气略僵，对她来说，世上只得两个颜色，白与黑，只有两种人，好与坏。」唷。「换句话说，天真得不甚可爱。」谁会喜欢那样的女子？「那两个大男孩把她当好友，她对纽门还算客气，待纽扣比较冷淡。」那日在兽医院，所见她对两兄弟都很好。「幼时，据说邻居有两个顽童与一只大狗时时欺负她，用泥巴扔她。」王钻笑出声。「就这么多了。」「你很能干。」老薛得意洋洋，「大众公司的保安组嘛。」一日，宝因照例工作至六时多才下班，走出大门，看到对街一个人在阴雨中向她招呼，那身形像煞纽门，噫，莫非大狗终于归天，少年时她痛恨那只黑狗，几次三番想对付牠，此刻又不舍得牠，人类感情确是奇特。走近几步，宝因站住，不是纽门，也并非纽扣，是他们舅舅王先生。这王先生站微雨里有些时候，身上一套麻质西服又湿又皱，他微微缩肩，却有股说不出味道。凡出来走的人都知道这王先生有若干背景，做很特别生意，踩在钢丝上，难辨正邪，但不知怎地，他却有一股忧郁斯文吸引气质，比那两个年轻人更有内涵似。没见他前，宝因认定王老板一脸油，大鼻子上架墨镜，狞笑，吸雪茄，戴老粗足金项链，配鳄鱼皮鞋……但不，眼前却站着这么个人，微微牵嘴角，像纽门般腼腆地笑。他迎上，「宝因，我恰恰路过，见有雨，来接你。」讲话语气似已认识她很久。少女想：这是一贯伎俩吧？自幼母亲教导：宝因，不要搭顺风车，也不要让人乘你的车，你可以活到一百岁。宝因摇头。他却说：「囡囡已经回家，现在我们让牠在公司出入，多些时间作伴。」宝因仍然不出声，可是目光却离不开他。王钻遇到前所未有滑铁卢，他有点失落，垂头问：「可想喝杯热咖啡？」宝因想：他们家男子都拥有稠密乌亮头发，眉睫特浓，真不知男子要那样鬈长瞌毛干什么。这个尴尬时刻，王家司机忽然做了一件很奇怪的事：他下车，打开一把极大的黑伞，遮住老板与苏小姐，免他们淋雨。终于宝因说：「我还得回家读公文，失陪。」王钻失望，「我知你会推搪。」宝因只得说：「下次吧，找纽门纽扣一起。」「有空你可以来看囡囡。」「那只狗，样子凶神恶煞，其实……」「是呀，不能光看表面。」宝因微笑，「改天见。」公路车驶近，她摆摆手赶过马路。王钻惆怅片刻，静静上车离去。嘿，被女性含蓄轻俏推开滋味奇特，前所未有。看得出少女对他有若干好奇：会吃人吗，红烧抑或白烚，徒手还是用刀叉？这叫他啼笑皆非，他不止一次教导两外甥：不可欺侮女性，她们要的，尽可能满足，若不，清心直说，或以物质补偿，嘴巴需绝密；历年众女友有口皆碑，可是，少女还是把他当洪水猛兽。这时司机问：「是否去接叶小姐？」他想一想，「回家。」王钻只想好好睡一觉，此刻他觉得自己像纽门他们的祖父。回到家他大叫一声「囡囡」，大狗走近，一人一狗依偎蒙眬入睡。第二早起来，腰背酸痛，噫，到底是中年人了。他怅惘，早些日子，蜷着睡也无事。回到公司，纽门迎上，轻轻说：「我爸来了。」王钻一怔，「谁？」想不起。「我父亲纽大雄。」「有何事？」「我也不知，坐会客室有些时候，我与扣子十分尴尬，父子无话可说。」王钻连忙走进会客室，着人换上热茶，客套一番，又问纽氏车房生意如何。纽大雄回答：「不能与从前比，此刻新车保养期特长，回收价也高，什么都用计算机控制，没有原厂密码，引擎都开不动。」王钻用「是是」回答。「有事想请你帮忙。」这时那前姐夫头脸浮肿，皮色黄黑，多日没有理发剃须修饰，与往日舒泰有很大距离，恐怕经济有问题。王钻连忙说：「可是资金要周转？」他叫人取支票簿。不料纽氏说：「不是钱的问题。」啊，有更麻烦的事。「那个女人……」纽门与纽扣怔住，原先以为只有兄弟才称呼「那个女人」，现在，为之神魂颠倒的纽大雄也叫她「那个女人」。发生什么事？「那女人半年前接来一个年轻男子，说是堂兄弟，她大伯的幼儿，一向在澳洲墨尔本唐人餐馆做买办，奔丧回来，一时寄住纽家，可是几个月不走，形迹可疑。」王钻听了第一句已知是什么一回事，他，与两个外甥，也知道这是果，不是因，那女子巴巴跑到纽家，为的是何事何物，路人皆知。奇是奇在一个有丰富生活经验的老男人一点提防也无，上当后如晴天霹雳。王钻仍然很客气：「你想怎么样？」「把他赶出去！」王钻说：「你是屋主，你下逐客令。」「他比我年轻强壮，我赶他，他推跌我。」「你可以报警。」「警察来过，只当是夫妻争执。」王钻这样说：「你的家事，我无权干涉，姐姐已不在，我完全是个旁人，你问纽门纽扣的意见吧。」纽门先开口：「我俩三年前已放弃承继权，今日的事我不想插手，扣子，你呢？」纽扣接上：「你依法办理最好。」纽大雄看着陌生人般的两个儿子。王钻说：「你先搬出住，再通过法律程序逐客，若房子仍在你个人名下，一定可以收回物业。」「他们人多势众。」王钻站起，「恕我们不淌这个浑水。」纽大雄知道找不到帮手，踉跄出门。这时老薛扬声：「出差！大顺三楼有人经营黄色网页。」纽门与纽扣立刻出发。在车上，纽门问纽扣：「你关心吗？」纽扣淡漠地答：「请客时没有我们，找打手想起我俩，世上有这样的事？成年儿子又怎样帮老父打少妻？社会到底还有若干规矩。」老薛看他俩一眼。赶到现场，简陋的设备，几个半裸女子在镜头前演出，那些女子全部超重，起码三百磅，一圈圈车轮浑身肉，化妆成大花脸，不停朝他们叫嚣谩骂。唉，叫兄弟俩又一次大开眼界。还得一本正经对租客说：「租约上说明是住宅，不可作商业用途──」归途中纽扣说：「如此凄苦生涯，叫人作呕。」老薛答：「扣子说话越来越有意思。」这时，他们听到轻轻诱惑「啜」地一声。纽扣第一个跳起，「这是什么？」纽门脸红耳赤听电话。他没注意到老薛脸上疑惑之色。那天下午，大众公司有不速之客。王钻接到通报，说一位苏小姐求见，他站立过分匆忙，冲跌咖啡杯子，溅到裤脚。「宝因，你怎么来了？」脸色铁青的宝因带着三个中年女子。她指着王钻说：「这位王先生便是你们所住大益楼的大业主，凡事他说了算，你们有什么冤情，今时今日，可以开口了，不必再到社署投诉求助。」这时老薛进来拦阻。王钻扬扬手，老薛与助手退出，守在门外。那班妇女纷纷投诉：「王先生，三日两日停电，水喉生锈发黄，老鼠蟑螂密密出没，走廊灯全坏或被偷走，厕所漏水，实在住不下去。」苏宝因冷笑，「王先生会说，你们为什么不搬。」「搬往何处？一家四口，只得一人赚最低工资，外头租金动辄万字起头。」苏宝因接着说：「既是穷人，就得苦苦忍耐。」王钻不出声，内心莞尔，这少女不简单，会得与苦主上演苦肉计，一问一答，相声似，十分逗人。众妇人这时说：「穷人也是人。」「房子总得适合人类居住。」「王先生，你亲自视察便知我们苦处。」王钻缓缓说：「那么，劳驾苏小姐与我走一趟。」「什么时候？」「王先生别推搪拖延。」不料王钻说：「立刻出发如何？」连苏宝因都意外。王钻接着叫老薛及工程部主管、助手，也跟着做记录。一行人乘十四人车到达大益楼。说实话，这种楼最好拆卸重建，王钻等的也是大地产商前来收购，维修，不是生意经；但今日，不知怎地，有苏宝因陪着，他的态度大不同。他的工程部同事说：「栏杆、照明、渠管，都换一换。」「王先生，这一来，租金难免水涨船高。」「每户加一百好了。」大众同事吸一口气，老板是怎么了？他逐层楼与宝因巡上，嘴里说：「嗯，找灭虫专家消除鼠患。」他在宝因身后两步，她已经走得出汗，乌黑碎发贴在雪白后颈，说不出妩媚。这些年，不断有女子在他跟前作尽狐媚妖惑之状意图迷他心坎，全告失败，但少女叫他无意中一头栽下。这事怎么发生？他自己也觉迷惘，只觉宝因，一言一动，莫不可爱之极，他只要看着她，就心花怒放，然而高兴得有点凄凉：王某，你什么年纪怎样身份何种经历，有什么事值得这样沉醉，你莫非疯了不成。但身不由己，一味跟着少女走。到了天台，他脱下外套透凉，在密密麻麻电视天线电线间徘徊。苏宝因说：「这里没有互联网及有线电视接驳，居民失却许多信息，在都会中，什么都讲钱。」少女感慨到极点。王钻就是在此类地方长大，他摸着旧水泥裂露在外生锈铁枝，他当然明白。工程组同他说：「王先生，约莫这个费用，我们三年的维修费用全用在这大益楼上了。」王钻点点头。大婶们先是笑，然后落泪，然后鼓掌。王钻转过头，「宝因，大众不是奸商。」苏宝因怔住，没想起短短一个上午几个钟头就解决萦扰苦主整年的烦恼。「我们告辞，」他同老薛说：「大家老地方吃饭。」宝因心想：这次倒是没叫我一起。大婶们上去千恩万谢。宝因看着他们离去。
红颜弹指老，刹那芳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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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怎地，这一刻的王钻比平时又斯文一点，平时江湖客的戾气几乎完全消失，他眉宇间有一丝无奈。在车上，老薛轻轻问：「工程几时开始？」「今午，明晨，越快越好。」老薛知会工程部及会计部。隔一会他说：「人有时真奇怪。」王钻微笑，「我知道，明知一点结果也无，却晕头转向一头栽进。」老薛赔笑。那天晚上，苏宝因做了一个梦。她梦见王钻在她面前，近得可以闻到气息。他看着宝因，「未知苏小姐满意没有？」宝因一怔，提高声线：「我？我满意？不，不是我，而是你与租客，你是业主，有道义善待租客。」这时王钻轻轻说：「宝因，这宗善举，无论如何，要计算在你身上，若非为你，我才不会走这一趟，花这笔庞大维修费，你若不愿承担，那就算数。」宝因气愤，「我如何承担？」在梦中与他吵起来。「──因为你做中介，大益楼得以维修。」「你简直是黑社会！」王钻想一想，「这样吧，这是你的面子，将来要还。」宝因惊异，「好不无赖。」「我可以不予说明，但是聪敏如你，也一定知道，凡事必有代价。」「代价是你做妥份内之事，心安理得。」「宝因，你带着一群妇女到大众投诉，也因心中有三成把握，你知道我喜欢你。」宝因握住拳头，「嗄？」王钻忽然自怜，「算了，与一个少女斤斤计较没意思，维修工程一月内完成，一班大婶可安居乐业，你成为社署投诉典范。」这时，宝因被闹钟惊醒，一身冷汗，怔怔作不得声。那边在办公室，王钻对老薛说：「下不为例，生意人有规矩，社会低下属居住问题不是我们责任。」他叹口气。老薛唯唯诺诺。老伙计心里嘀咕：那少女，除出天真冲动，一无是处，不知如何，老板满心朝着她，百般迁就，她目的达到似乎还不领情。「这是一笔近八位数字的维修费。」王钻轻轻说：「收购时抬高些价好了。」老薛噤声。当事人心甘情愿就是值得，每个人都有交邪运的时刻。老薛找纽门，「下班后到史他佛道你们住所楼下乙座去看看。」「什么事？」「户主投诉有人强占他寓所不走。」「可是三房客？」「租约订明不准分租，所以他只是说强占。那里算是上等住宅，大家客气些。」下班纽门纽扣两兄弟去敲门。里边传来娇吆：「我不会就此搬走，是，我非要闹得全市皆知！」纽扣在门外说：「这位小姐，我们是大厦管理处，租户凌先生投诉你强占住所，我们想听你的苦衷，可以进来说个明白否？」过了一刻，大门啪地打开。那是一个艳女，披着一把纠结不清橙黄色长鬈发，尖脸，大眼，上胸异常丰满。她看到两个英俊年轻人也是一怔，没想到保镖打手如此斯文。纽扣出示证明文件。她让他们进屋。怎样形容呢，室内间隔与兄弟住所相同，但装修多用粉红色及水晶玻璃，十分香艳，一看，就知道当初是他为她设计的香闺。不过，今日，他要她走。纽扣轻轻说：「这位小姐，凡事勉强没有意思。」谁知女子一听便炸起来，「我强奸他？嗄，我有本事按牛头饮水？！」抄起花瓶花盆便摔得稀巴烂，号啕大哭。纽门脱下外套，紧紧裹住她，「不要激动，有话慢慢说。」纽扣也问：「究竟是怎么回事？」「霎时间另结新欢，立刻要叫我走，好让那女人搬进这里，叫我走到什么地方去？」纽门觉得可悲，统共不过租来的一间公寓，业权不属于他，也不属于旧爱，或是新欢。她哭诉：「我上当了，他说他是业主，随时过户给我。」不料纽扣附和：「不错，你上当了。」她哭得更加厉害，「竟把我当房客……」一言提醒纽扣，「噫，可有租约？」「什么租约，没有。」「房客也有权益，二房东如要逐你，需赔半年租金，差不多四十万现金。」女郎止泪。那边纽门已经与租务部通话。女郎忽然说：「不够。」纽扣轻轻劝：「闹出去所有男人都会怕你，又有什么益处？不如收拾细软离开是非之地重头开始。」这几句话像当头棒喝，女郎怔住，缓缓坐下。那边纽门放下电话，「凌先生实时赶来与你谈判。」女郎说：「我不要见他。」「他说他带着支票来。」「这么急要赶我走，当初也是那么急要我搬进来！」「小姐，你就别再记得从前的事了。」那女子先是一怔，忽嫣然一笑，「是，你俩说得对。」她根本不丑，止哭为笑，恢复三分本相。门铃一响，她连忙补妆，再转过头，与十分钟前判若两人，呵，似个会变脸的妖精。门一开，一个中年男子走进，掏出支票，放下，这样说：「三天内搬走，再加十万。」那女子竟这样说：「我这分钟就走，请再加五万。」「一言为定，你何不早说，我还以为你爱我要缠死我。」纽门听了只觉凄凉。但各人反应不同，纽扣却笑出声来。这宗纠纷，就此解决。这凌先生也好，相当爽快。女子取过支票挽起手袋，「我马上走，你请找人换门锁。」凌先生啧啧称奇，「你们用的什么方法！」纽扣忽然丢下一句：「下次，恐怕没这么幸运。」兄弟俩功成身退。途中，纽扣嘀咕：「金钱统治本市。」纽门冷笑一声，「你说什么？」「你反对这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