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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方登录:张学东《姐妹劫》
一开春,娘终于硬下心肠,把弟弟妹妹托付给了青秀,自己跟着村里的那个吕学义一起走了。那天临走前,娘红着眼圈对青秀说,你在家把三宝操心好,妈找那个没良心的去。青秀看看娘,又看了看在地上不停乱跑的三宝。三宝的样子活像只小兔子,跑着跑着突然就无缘无故摔倒了,头偏又磕在门槛上,便哇哇叫唤起来。青秀二话没说,赶紧跑过去,蹲下身,把三宝从地上款款抱起来,又给拍了拍身上的土尘。三宝好像摔得很疼,依旧在青秀怀里不依不饶地号。娘跟姐姐说话时,惟独青虹一直趴在桌子上写作业,眼皮也懒得抬一下,好像娘的话跟她一点关系也没有。娘就过去,用拳头敲了敲了青虹眼前的桌子,你是死人啊?我跟你姐说话呢,你就不能去哄哄弟弟。青虹淡淡地说,不就跌了一下,又不会死,他哭两声又能咋啦?娘狠狠瞪了青虹一眼,真是白养你了!巴掌便挥到青虹的太阳穴上。青虹立刻尖叫了一声,但还是坐在那里嚷,打吧打吧,反正是后娘养的,打死甘心了,我还不想活呢。
青秀没理睬娘和妹妹的争执,她自顾抱着三宝到院子里去转。到了院里,青秀给三宝指落在墙头上的麻雀。快看,小麻雀在跳房子呢!三宝听姐姐这样说,才破涕为笑。娘见青秀在外面站着,又稍微缓和了语气,对趴在桌子上的青虹说,虹子也老大不小了,妈不在家的时候,你要多帮姐姐做点家务。青虹也瞥了娘一眼,脸上立刻换了副狡黠的神情,似笑不笑地央求,妈,你给我留两个零花钱吧。说着,像街上的讨吃样,伸出一只手掌摊开,那样子让人觉得好可怜。娘没好气地说,我不是把钱都留给姐姐了吗?还问我要啥要!青虹撇了撇嘴说,你不知道她是个铁公鸡,钱到她身上就跟长住了一样,我哪里能要得来?娘想了想,欲说又止,就把手不情愿地伸进裤兜里,掏出很小的花布包儿,又怕青虹会突然抢似地背过身去,一层层解开,拈了一张二元的拿给青虹。青虹瞪大眼半天也没接,嘴里却嘟囔,给讨吃也不会这么少!娘气得又抹下了脸子,挑肥拣瘦的,不要就算了,老娘又不是摇钱树!青虹这才十万分不乐意地接了,又跟有深仇大恨般地,将那两元纸币在手里捏成一团皱。娘又默默地收好钱包,一副谨小慎微的样儿,让青虹觉得可笑又可气。娘到院子里跟青秀交代家里的事了。青虹白了一眼娘的身影,嘴里依旧不满地嘟囔,哼,想得好,钱咋不多给点儿,等着吧!
那天很快,吕学义就来家里了,他先站在门口叫了两声青秀妈。这个戴石头眼镜的男人,因为天生的一张长脸,偏又姓吕,村里人都管他叫双嘴驴,他长年都在外面晃荡,很少见他下地干过营生,几亩粮田便撂荒了,家里老人又下世早,他也没在村里正式结过婚,光棍一条到处乱晃荡,也不知靠啥维持生计。有一阵子从外面领个四川女人回来,好像没过多久,那个嘴巴唧里咕噜的女人就不见影儿了,他又出门继续晃荡去了。还是几年前,爹的村长被人家合起伙来哄选下去之后,爹就一天也不想在村里多呆。娘死劝活劝也未能把爹留下来。爹当年出门时愤愤地发誓,狗日些的不让老子干,老子还不稀罕呢,正好趁着身子骨还结实,到城里挣两年钱去!哪知爹这一去就再不着家门了。娘盼星星盼月亮,只盼着了爹捎回家来的几次钱。娘还是听吕学义说,爹找了个很体面的事儿做,具体是啥活,吕学义可没细说,反正不用在工地上筛沙子铲水泥。吕学义这次答应娘,要帮她一起去外面找青秀爹的。
娘从屋里出来时,肩头背了个蓝花布包,里面是几件要换洗的衣服。娘又把三宝从青秀的怀里接过去,象征性地抱了抱,仿佛要诀别似的,狠狠亲了亲三宝的小脸蛋,弄得三宝很烦躁的样子,小脑瓜不停乱扭。吕学义已经站在院当间了,正一眼上一眼下地打量着青秀。青秀也对吕学义客气地点了点头。青秀说吕叔我妈没出过远门,你多照顾着点她啊。吕学义龇着牙。他嘴里的牙齿都是又大又亮的那种,还有两颗是包了金皮的,脸上又卡着茶色眼镜,看不清是真笑还是假笑,反正一张开嘴,所有牙齿都露出金色的光亮来。青秀听见吕学义说放心放心,大活人丢不了。仿佛又开玩笑似地转脸对青秀娘说,要是真的把你丢掉了,我再给她们赔个新妈妈。青秀一点儿也没笑,相反,她觉得吕学义这样说很荒唐。青秀又抱起三宝,一直默默地将娘送到村外岔路口。吕学义突然回头,对青秀龇着牙说,好我的侄女呢,快别再送了,都这么大的闺女了,该找个女婿嫁人才对,咋还舍不得你妈走啊?青秀听了,脸忽然一红,就低下头,止住脚步,没再说话。娘像是又想起了什么,也停住脚步,叮咛青秀家里有啥事,就去河那边找三姨。青秀茫然地点了点头,就抱着三宝往回走。刚一转身,三宝便哇地哭闹起来,嘴里不停叫着妈,仿佛生离死别那种,惹得青秀眼圈一热,泪珠扑簌簌滚落在三宝的脸蛋上,她急忙搂紧三宝往回走。
后来这种不好的感觉似乎得到了印证。娘跟人走了以后,很长时间也没有回来。吕学义倒是又来过一趟,说是娘托他捎点钱回来。那天青秀一个人在家,妹妹弟弟都上学去了。吕学义说你爹妈在外面忙得很,叫你把家操心好,其余的事情就别管了。青秀一边热情地给吕学义倒水,一边急着询问娘啥时候回家。吕学义说这个叔也说不好,也可能一年半载,也可能翻过老历年就回来了。青秀说那吕叔请你转告他们,三宝已经送去上学了。吕学义说上学好上学好,学文化是大事情嘛。他又看了看青秀那张微红而白净的脸,龇着大牙说,赶明儿叔给你说一门好亲事,你也嫁到城里好不好,这烂杆窝窝子真是没一点待头,要啥没啥的。说着,吕学义便探过身来,用一只手掌轻轻托起青秀的下巴颏。青秀是天生的瓜子脸,下巴尖尖嫩嫩的,皮肤也藕片样白,可以说生得眉清目秀,很端庄受看的。吕学义的手就停在她下巴那里,意义模糊地摩挲着,嘴里连声啧叹,瞧这闺女咋长的,简直跟你娘是一个模子里脱出来的,能心疼死个人喽。青秀听了更不好意思,就把脖子缩了回来,两颊越发红润羞怯了。吕学义的那只手掌就端空了,不过他并不没有把手移开,还是那么煞有介事地空端着架势。青秀不由地朝后退了两步,可吕学义紧跟着便起身,又嬉皮笑脸地走到青秀的身旁。他抬起另一只手,竟一下子就把青秀两只浑圆的肩膀头箍住了,嘴巴快要贴到青秀的鼻尖上。
青秀一点儿也没有想到吕学义竟然会这样做。她没有任何防备,本能地用两只手使劲往外推。吕学义的嘴巴和鼻孔顽固地往她脸上喷着热气,那气息仿佛带着干巴巴的烟火味,好像站在她眼前的不是一个男人,而是刚刚被她不小心点燃的一堆干柴火,冒着青烟,弄得青秀眼睛发涩,呼吸都困难了。青秀一边用力往外推挡,一边偏斜着自己的头和身体,尽量避开对方的嘴巴。她几乎是带着哭腔央求,吕叔你这是干啥么……你快放开我吧!吕学义一直笑嘻嘻地,不干啥不干啥,好闺女你千万别怕哟,叔就想好好端详端详你的嫩脸蛋子呗!说着,突然就把臭哄哄的嘴唇拱到青秀脸上了,并不失时机湿乎乎粘巴巴地舔了一下。青秀惊魂未定,他的两只手却更凶猛地朝她的胸口捏抓过去。青秀立时尖叫了一声。她真是觉得又疼又羞,眼泪早夺眶而出。她极力弯下腰身往后退却,想挣脱吕学义的纠缠,稍不防又让他从背后一把抱住了。青秀使劲掰他的手指,死活都掰不开,那十根手指虎钳子般将她的细腰箍得生疼,小腹一阵痉挛。她实在没有别的办法想了,只好低下头张开嘴去咬他的手背。他嗷嗷地怪叫两声,松开手后便左右开攻,狠狠扇了她一通巴掌。青秀直觉得头脑一阵晕沉,眼前是一片乱闪的星光。青秀还没来得及从地上爬起来,又被吕学义扑上来按倒在地,然后不顾她的喊叫和哀求,猛地扛起她像一团包袱卷似的往一旁青秀娘的床上扔过去。青秀简直吓懵了,刚才一直攥在手心里的那两百块钱也早撒了手,水红色的主席头像散落在地上,上面洇了很多暗红色的血,看上去样子古怪而又狰狞,有点不像是人民币了。吕学义的身体重压上来的时候,青秀听见他恶狠狠地嚷嚷着,小母狗我让你咬人,今儿就不信按不住你个黄毛丫头。
这天最先看见青秀躺在里屋床上一动不动的,是妹妹青虹。其实,最初映入青虹眼帘里的不是里屋床上的姐姐,而是外屋地上摔碎的茶杯和散落在地上的钱。青虹一进屋,便感觉到家里的气氛不同寻常。她站在门口愣了一下,眼睛都放光了,然后胡乱丢下书包,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去捡地上的钱。钱上有黏糊糊的血迹,这个青虹当然注意到了。青虹喜出望外地把钱一张一张从地上捡起来,一共是两百块,一张一百的,两张五十的,青虹手里捏着钱,简直有点心花怒放。
但是,当她狐疑地掀开里屋的门帘时,一眼就瞅见姐姐头朝里躺在床上,身上的衣服裤子乱糟糟的,头发也是乱糟糟的。除此之外,青虹还捕捉到一种陌生而又怪异的气味。这种味道像一把刀子,明晃晃地在空气中闪动,让她不由地战战兢兢。青虹的心情也跟着这种古怪气息变得异样起来。青虹学蚊子那样叫了声姐,停顿一下,又试探着叫了更细小的一声。青秀依然躺着,没有动弹,完全睡熟了似的。青虹便没再出声,而是蹑手蹑脚地倒退出去,一直退到屋外,退到大街上。然后,青虹才转身往前紧走了几步,她又回头朝家门口张望了一下,连个人影儿也没有。她想象中的姐姐会突然追出来的情形,是完全不存在的,那只不过是自己的一种幻觉。青虹几乎兴奋地尖叫了一声。她的声音像刀尖一样锋利,以至那叫声窜出嗓门以后,连她自己都感到无比震惊了。青虹想都不想,就撒腿飞奔起来,能跑多快就跑多快,快得连村里最棒的骡马也撵不上她。她一口气跑下去,一直跑到村子外面,跑到沟河岸上,跑上最南面的红旗桥,还是不停地往前跑。一路上,青虹的手都紧紧地攥在裤兜里,仿佛里面塞着几条刚从河里打捞上来的鲜活的鱼,又仿佛她不那样拼命攥着它们,那些鱼就会跳出来钻进河水里再也抓不到了。
青虹后来回来的时候,天色早已黑尽。兜里的鱼也不再像先前那样活蹦乱跳了,显得有些疲塌了。倒是她的肚子会发出鼓胀胀的怪响,偶尔还会从她嘴里打出几个味道奇特的饱嗝儿,里面包含了所有她衷爱的食物的味道,以及碳酸饮料喷薄而出的气体。青虹跑不动了,她也不想再跑,而是游游荡荡地往回走。实际上,裤兜里的鱼还在跳呢,但因为条数明显减少了,所以青虹就感觉不到了。在走进家门以前,青虹狠狠地用手背抹了抹自己的嘴角,并确信上面已经没有丝毫的痕迹了。这种时候,青虹已经忘记了刚才发生的一切,黑漆漆的院子和昏黄的一团灯光,让她有种如梦方醒的错觉。青虹进屋以前,先把裤兜里的那些剩下的鱼全部掏出来,她蹲下身悄悄地把它们压在院里的一块青砖下面,然后她像豁出去似地大义凛然地走进屋。
看样子,三宝已经睡下了。青秀还是一个人,正木愣愣地坐在外屋的灯光下面,发着呆。圆圆的一团灯光把青秀整个笼罩住了。不知怎地,青虹还是被姐姐这种样子吓了一跳。她屏着气息不露声色地走到桌边,装模作样地拿过自己的书包,然后跟没事人一样在凳子上坐下来,又慢慢地像往常那样趴在书本前,手里的笔盲目地在纸上沙沙划动起来。过了一会儿,青虹终于听见姐姐问她咋才回来,连饭也不吃。青虹赶快支吾了一下,说肚子还不饿。姐姐没再说什么,悄然起身出去了,没多大工夫就把饭给青虹端上来,是白面条,好大一碗,凉了,全部酡住了,没有菜。青秀把饭碗和筷子一并递到青虹眼前。青虹愣了一下,心里想说不吃的,想把姐姐手里的东西推开,可她终究像是理屈词穷,什么也没说,更没有理由推开姐姐手里的碗筷。
青虹只好低头端过碗,筷子在面条里胡乱搅了几下,半天也没有吃一口。青秀问是不是嫌凉了,要不姐给你去热一下吧。青虹赶紧说不用,反正也吃不了。青秀说那就快吃吧。青虹无奈地夹起一团面,无奈地塞进自己嘴里。她几乎立刻叫了一声,咸死了!姐你咋放这么多盐……本来她想借题发挥再喊两声的,本来她还要说你想咸死我呀,你是不是成心的。可青虹一扭头,猛不丁撞上了姐姐的目光——正直戳戳地射在自己的脸上,凶巴巴的——她的声音一下子就被吞进肚子里了。这时,她听见青秀说你快吃,吃完了我还得收拾呢。青虹就再也没敢出声,她像吃毒药的耗子那样一下一下嚼着凉面团,她能感觉到粗盐粒子像沙子一样在牙齿和舌头之间摩擦着,牙床发麻,没吃两口,眼泪就淌出来了。
青秀始终像一尊石像,一眼不眨地盯着青虹,直到妹妹咽下最后一口面。吃饱了吗?青秀轻轻问了一声。青虹眼角挂着两滴泪,不停地打着饱嗝,她极其艰难地点了点头。她吃得实在太饱了,好像这辈子从来也没吃过这么饱的。青秀便不作声,出去了,时间不大,又给妹妹端来满满一碗面汤。青虹简直要从凳子上蹦起来了,可最终她像乖戾的小狗连哼也没敢哼一声,就无比痛苦地接过了姐姐手里的碗。青虹确实想赌气一饮而尽的,但面汤古怪的滋味简直无法形容,又酸、又辣、又咸、又涩、还麻,五味俱全了。青虹仅抿了一小口,就嗷地一声喷到地上,与此同时,她早就不可自已地呜咽起来。
睡觉前,青虹才不哭了,眼泪也像流干了,只是身体还一直抽搐着,很伤心的样子。青秀收拾完锅灶,早回里屋跟三宝睡下了。青虹一个人睡在外屋。外屋原先是爹妈睡觉的地方,爹不在的时候,妈跟三宝睡,现在妈不在家,就睡青虹一个人,主要是考虑到她晚上要学习,姐姐才这样安排的。青虹怎么也睡不着,翻来覆去想心事。把很多年以来的陈芝麻烂谷子,都一股脑儿记起来了,好的,坏的,高兴的,难过的……但想来想去,又好像坏事和难过的事总要多得多。青虹想起爹在家的时候总是更喜欢姐姐一些,爹经常夸姐姐能干能吃苦又懂事,而又总是嫌她偷奸耍猾不听大人的话,后来青虹就慢慢地明白了,爹不喜欢她的原由根本就在于她是一个女孩子,这就是她的命。爹一直都想要一个男孩,头一胎生了姐姐,再生下她自然就不会喜欢了。到后来,爹妈终于遂了愿,又给她们姐俩添了个三宝,青虹发觉爹妈就更不把她当回事了,三宝才是他们的眼珠子命根子,在这个家她完全是可有可无的人。总而言之,这样越想就越让人难受,越感到委屈得要命。有那么一刻,青虹简直痛恨这个家里的每一个人。当然,睡不着觉还有一个重要原因,那就是她吃得太撑了,肚皮胀得根本躺不下去。所以,她恨青秀恨得牙根痒痒,真恨不得跳起来,闯进里屋把姐姐揍一顿才解气呢。但是,她现在就缺乏那种理直气壮,如果有的话,她才不在乎青秀是不是姐姐。其实,以前她们姐妹俩也不是没有正面交过手,只不过每一次,都是她受到的伤害多一些:主观上,青秀比她高力气也比她大,吃亏是可想而知的;另外吧,她们俩闹得最不可开交的时候,大人又多半是向着青秀的,说你怎么能那样跟姐姐说话,你怎么能先动手打姐姐呢!好像全是她一个人的错。这样一来二去,青虹就没有多少信心了,可她心里从来也没有真正认过输。她老早就想,总有一天要让青秀也尝尝她的厉害。
青虹连着起了两次夜。起第二次的时候,她突然想到了压在院子里的钱,就把钱从地上的青砖下面神不知鬼不觉地取出来,躲在被窝里,借着淡淡的月亮光,仔仔细细点了又点,还余下一百多块呢,这让她又心花怒放起来,刚才所遭受的耻辱和痛苦,似乎全被这种喜悦冲散了。钱可真是个好东西啊!青虹这样想着,便彻底粉碎了刚才曾有过要痛改前非的闪念。傻瓜才那样干呢,为啥要承认,为啥要还给她,做她的大头梦去吧!青虹立刻又坚定了自己的信念,这些钱姐姐休想得到一分。这样一想,她便觉得吃那碗面喝那种难以下咽的面汤,都算不得什么了。惩罚当然要有代价。
很快青虹又想起一些被自己忽略掉的细节,就是姐姐跟以往不同的样子。青秀脸上有一些很明显的青紫块,眼睛也是肿泡泡的,肯定哭过,还有她放学回家后,发现碎在地上的一只茶杯,以及粘在钱上的斑斑血迹。青虹甚至已经意识到,家里一定发生了一件极其重大的事情,虽然她还说不好具体是什么。但这所有细节都非常可疑,它们在她的脑海里喧嚣着并壮大起来。青虹不由地兴奋难耐了,她翻身坐起来,把被子裹在身上开始胡思乱想。现在,她的确需要好好分析一下,今天家里到底发生了什么,那些钱怎么会平白无故撂在地上呢?这样想的时候,青虹觉得眼前又浮现出一片红光。
其实,青虹并不怕血。青虹的胆子在班里是很大的。有时候掏鼻孔掏出血来,旁边的同学都冲她大惊小怪地叫,她却显得很亢奋,故意用手背把血揩得满嘴满脸都是,仿佛一只嗜血恶魔。老师看到了就很同情她,狠狠批评旁边围观的同学你们愣着干啥,还不快帮她用凉水好好洗洗。这种时候,青虹会突然变得很虚弱的样子,微闭了双目,无足痛痒地呻吟着,等别人来搀扶她,替她清洗。她心里却又觉得非常满足和好笑,觉得别人都很傻,很好哄骗的。青虹依稀记得,以前爹还是村长的时候,她经常可以指派村上的几个同班同学,放了学帮她背书包拿东西,替她在学校打扫卫生(特别是夏天用锹铲土去垫臭气熏天的公共茅厕),还让他们从家里偷来各种好吃头孝敬她。自从爹离开家不当村长以后,这种优越感一扫而光,原来那些整天围在她身边的同学也都孔雀东南飞了,见了面故意把头昂得高高的,好像不认识她了。
乱七八糟想了很久,青虹就是没有想通,青秀怎么会自始至终都不再提钱的事?难道她真的不想要回那些钱了,难道她跟那些钱有仇,还是她别有用心?这样想来想去,眼皮又有点涩了,终于糊里糊涂睡着了。
沟河里的水是由南边的河口流进来的,黄汤汤的泥沙俱下。这二年上游的人总是不断地乱砍滥伐,还有更远处的一些隐蔽的小作坊和造纸厂,也明目张胆地往河里排那种泛绿发黑的臭水。河面上时常漂着断枝残叶和塑料泡末,有时还有几具泡得发胀的畜牲的腐尸,河水被这些横七竖八的脏东西堵塞得无法呼吸,日夜呜呜呼号,一怒之下也只能头也不回地向着北方翻滚而去。立了夏,沟河里的水都是涨满的,一直到冬灌过后,河底结了厚厚的冰层为止。河面虽说没有大路那么宽阔,也不算太深,水流却十分湍急。村庄和粮田都分布在沟河的东西两岸。青羊湾打解放以来一直都是种粮大乡,可九十年代以后化肥农药和农耕杂税都翻着跟头往上涨,小麦玉米本来一斤下来也值不上几角钱,再加上去城里交公粮又遭遇层层的盘剥苛刻,白条子连年也兑现不了,大伙种粮的积极性就没了,都想着往外面去寻活路。
青秀他们要是去对岸的三姨家,就得跑到很远的上游去,那边有一座水泥板桥,能容一辆马车赶过去。桥的名字叫红旗桥——很久以前,这个地方也叫红旗公社,后来又改成青羊湾乡了。过了红旗桥,再往回走同样的路程,便能远远望见三姨家了。冬天里,青秀去三姨家,要便捷得多,踩着冰层横穿过沟河就成了,不用走太多冤枉路。
青羊湾这一带不是每个村子都有学校,像青秀他们所在的村子就没有,不论上小学,还是上中学,一律得到乡上的一所民办学校去。冬天自然可以抄近路,踩着河里的冰层上学,等到春暖花开以后,河里的水又满了,上学的就得乖乖地绕到很远的上游去过红旗桥。不过,稍微大点儿的男孩子,又粗通了些水性,就不肯老老实实绕远路,他们会像鸭子一样,扑腾到水里,学狗刨着游过沟河。通常,他们的书包和衣服鞋子,被巧妙地挑在一根木棍上,或者干脆用绳子捆在头顶,然后跟耍杂技一样捎带到对岸去。人上了岸,重新穿戴整齐,再去上学也不迟。因为三宝年纪还小,爹娘又不在旁边,青秀对三宝要求很严,她再三嘱咐妹妹,上学放学的路上,都要把三宝领好看好,绝不允许他学别的男孩子那样凫水过河。青虹满嘴答应,心里却暗说,腿脚长在他身上,我咋能管得住他,除非整天把他拴在裤腰带上。青秀给妹妹嘱咐完,又拉住三宝的小手说,三宝乖,三宝最听姐姐的话,河里有老鳖呢,专门扯小娃娃的脚脖子。三宝的表情就显得惶惶的,好像真的被老鳖拽过似的,一个劲冲姐姐点头。
自打送三宝入学以后,白天家里就剩下青秀一个人。青秀要干的活很多,院子里喂着一大群芦花鸡,私留地里种着日常吃的几样蔬菜,大田里还有一片麦子和玉米,爹妈不在家,这些活儿都得青秀一个人干。收工回到家,还得忙着给弟弟妹妹做饭吃。只有等学校放了寒暑假,青虹才能给她打帮手。可青秀并不想依靠谁,靠也靠不住,青虹天生不像她,不是下苦干活的料,做什么都肤皮潦草的。通常是,青虹前面干过的活,她还要紧跟在屁股后面重新返工。所以,青虹不上学的日子,充其量也就是帮她做做饭,拾掇拾掇屋院,照看一下弟弟。这样,青秀就很知足了。
私留地里的柿子辣椒黄瓜茄子和葱蒜韭菜,这些东西种多了就吃不完,烂在地里也怪可惜的,青秀还得用自行车驮上亲自去乡集里卖,多少能换几个零花钱补贴家用。特别是家里现在供着两个学生,今儿要买本子铅笔,明儿要交书费,花钱的地方多着呢。以前,让青秀去卖东西,她害羞得要命,蹲在自己的菜摊子跟前连眼皮都不敢抬,更不敢张嘴吆喝。现在爹妈都不在身边,青秀的胆子就练出来了,事情逼迫着没有退路,她不吆喝,东西是不会自己跑到别人手里去的。青秀本来就生得好看,大姑娘家,红唇一开,一集的人都注意到她了,买不买的都要回过头看两眼,这一看眼睛就拔不出来了,纷纷跑过来买她的菜,顺带也把她从头到脚看个仔细。
有个人一眼便相中了青秀。看上青秀的小伙子人长得俊,个头也高。那天青秀刚卖完菜,推着车子出集市,一不小心前车轮蹭到对面人的身上。那人穿了一条洗得发白的牛仔裤,裤腿被蹭污了,当时就大声嚷起来。可不知怎地,叫着叫着,那人就自己不叫了,脸上本来阴云密布也转为晴朗了,还一个劲冲她笑着,或者,纯粹是那种傻笑,弄得她反倒不好意思起来了。青秀急忙说了声对不住,就低头要走开。小伙子却一把拽住了她的车架,笑着说撞了人想溜,世上哪有那么便宜的事。青秀一愣,皱起眉头问,那你说咋办。小伙子装出很严肃的样子,一眼一眼瞅着她,然后慢条斯理地说,起码不能说走就走吧。青秀觉得这个人真奇怪,不就是蹭脏了他的裤子,何必纠缠不清呢。于是,她说大不了给你洗干净就是了。其实,青秀也就是随便说说的,哪知对方却来个蚂蚱喝露水——顺着杆儿往上爬。小伙子说,那就一言为定!边说着,他竟当着青秀的面,三下五除二脱掉了自己的裤子,然后把兜里的东西一并掏空,将皮带也抽掉,把裤子胡乱揉把成一团递到青秀的面前。青秀简直快无地自容了,脸红到耳朵根上,羞得她无话可说。小伙子说,我叫王红旗,后天的集上我照在这里等你,到时候你把裤子还给我,咱们不见不散。说完,他径自将那条裤子搭在青秀的车把上,便只穿了秋裤走进人堆里去,走了没两步,又忽然回过头,冲青秀诡秘地笑了一下,说你可别骗我。青秀真想撵上去骂他几声流氓,可是,最终她却沉默了。走出集市,上了回家的大路,那条发白的牛仔裤依旧很古怪地挂在车把上,像一面白色的旗,被风吹得啪啪响。有几次,青秀真的想把这条该死的裤子随手扔掉,但就是下不了决心,后来看着看着,连自己都笑了。
几乎是毫无准备,王红旗就这样走进了青秀的生活。如果说第一次纯属意外,那么,他俩的第二次见面就完全是他的一次预谋了,他好像早就断定她会把他的裤子洗得干干净净叠得整整齐齐,并老老实实按他说的那样准时送还。事实上青秀的确是那样做的。但是,王红旗却没有像他说的那样按时将裤子取走,他只是在青秀望眼欲穿等待他的时候,匆匆跑来打了声招呼,说他正忙着呢没有工夫,让她先把裤子拿回去,等以后再说。青秀听他这么一说,越发坚定了她最初的判断,这个该死的王红旗简直就是个混蛋,明摆着是在耍她。青秀一气之下,当即就把那条装在塑料袋里的裤子丢在地上,又气横横地用脚踩了两下,可后来,她又鬼使神差地把裤子带回家了。又过了好些天,青秀都快把这件不愉快的事情忘记了,王红旗却突然找上门来。青秀在自家门口看见王红旗的时候,他正骑坐在一辆蓝色的摩托车上,手里捧着红色的头盔,两条长腿笔直有力地蹬在地上,腿上照样裹着一条洗得发白的牛仔裤。不管怎样说,王红旗这种样子,后来一直顽固地映在青秀的脑海中,似乎今生今世也抹不去了。
青秀很吃惊地问,你怎么找到这儿的?王红旗把眼睛上的黑蛤蟆镜摘掉,冲青秀做鬼脸说,鼻子底下又不是没长嘴。青秀就不再想跟他罗嗦,急忙转身回屋取了那条裤子交给他。她正要扭头回去,王红旗又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说,我还有话跟你说。青秀一用力,把手抽回来,觉得手指被他捏得生痛。你这人脸皮忒厚了,我没工夫听你的。青秀有点儿恼火,她边说边往回走。王红旗连忙从摩托车上跳下来,几步就跟上来。你先听我说嘛,咱们好歹也算认识一场,别对我那么凶巴巴的。说着,王红旗又把青秀的后衣襟扯住了。青秀顿时觉得后脊梁露风,担心他会把自己的衣服扯坏了,才不得不停住脚步。你到底想干啥?青秀已经怒气冲冲了。王红旗却笑着对她说,我就不信你看不出来我想干啥!青秀很生气地瞪了他一眼,心里突然间涌起一种很奇妙的感觉,那感觉又变成一种微妙的颜色倏地爬上脸颊。她觉得王红旗冲她笑着时的那种眼神,就像一把火,像一盏明灯,一下子就把她点燃照亮了。
等到下一次集上,王红旗主动过来说想请她吃顿饭,算当面致谢。青秀说不行不行,我的菜还没卖光呢。王红旗说你的菜我全包了。青秀说我偏不卖给你。王红旗开玩笑说,我连你也包了,别说那几斤菜。青秀一时又羞得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后来,她还是很别扭地跟他吃了饭,主要是想跟他彻底了断。他出手挺大方的,点了她最爱吃的几道菜,还特意要了罐装的雪碧饮料,他自己喝啤酒,好像挺能喝的,两瓶下去也没事。她发现他这个人就是有点赖了吧唧的样子,倒也心直口快能说会道的,其实人并不像她原先想得那么坏。
后来有一次,青秀正猫着腰在玉米地里除草,王红旗又不请自来了。青秀蹙着眉头说求求你别再来了,旁人会说闲话的。王红旗说嘴长在别人脸上,谁想说说去吧,怕啥。青秀说那不行,我爹妈又不在。王红旗说我来这又不是找你爹妈的。青秀说你咋就这么难缠呀。王红旗说干脆直说了吧,我挺喜欢你的,从头次撞上你我就喜欢上你了……青秀不等他把话说完,就沉下脸来,她说你快走吧,以后别再来了,我也不想再见到你。王红旗愣住了,他认真地揣摩着青秀的脸,那张好看的脸上突然毫无道理地挂了一串清泪。他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哭、会流眼泪。难道真的惹她那么伤心吗?青秀已经转过脸,扛着锄头走开了,王红旗远远望着她的背影,若有所思。这样出了一会儿神,他才气乎乎地去路边发车,车突突地发动了,上了大路,摩托车速度又快,转眼就跑到前面的红旗桥上了。正好碰见刚放了学的青虹。这之前王红旗去家里找青秀时曾见过青虹一面。青虹站在桥上很不耐烦地等弟弟。青虹已经念初二了,三宝才上小学。青虹现在最不喜欢跟别的人一起走路,她更愿意独来独往。所以,青虹从骨子里讨厌接送弟弟回家。但这是青秀交给她的光荣而艰巨的任务,每天放学都必须接上弟弟一起回家。她不乐意也得照办,没啥好商量的,官大一级压死人。
青虹先冲王红旗叫了两嗓子,又使劲跳着脚向他招手。王红旗才把摩托车开到青虹跟前。青虹打量了一下王红旗,目光滑过他的牛仔裤,然后又不无艳羡地盯着他的摩托车看了又看。王红旗说,你喊我有事吗?青虹摇了摇头,说没事就不能打个招呼吗?王红旗说我不是那个意思。青虹咬着下嘴唇,把自己的书包盖子翻起来又放下去再翻起来,样子很调皮。你来找我姐吧?青虹边折腾书包盖儿,边漫不经心地说。她肯定不理你吧,对不对,我敢打赌,你追不到她!王红旗脸上的笑容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脸迷惑。你怎么知道我是在追你姐?这还用猜,瞎子都看出来了。青虹说着用手摸了摸摩托车的反光镜,她又在镜子里把自己的脸照了照,然后哈哈地大笑了起来,说,什么破东西,把人照得跟怪物一样难看。王红旗也咧着嘴笑了。青虹又好奇地问,骑摩托车好耍吗?王红旗说那当然了,你要不要也试一下。青虹不置可否,却猛地一抬腿跨到了王红旗的后座上,你带我兜一圈怎么样,长这么大我还没坐过这家伙呢。王红旗说行呀,干脆我把你捎回家去吧。青虹没再言语,摩托车呼啸着往前奔驰的时候,她忽然从后面紧紧地搂住了王红旗的腰,并且尖叫了一声,然后就像疯子一样大声喊叫个不停。青虹一惊一乍的声音拉得又远又长,弄得王红旗多少有点紧张了。
快到村口时,青虹趴在王红旗的一只肩膀上连声喊道,快停下快停下!边喊还边用力捏王红旗的腰。王红旗只好停下车,青虹随即跳下车座,说,太有意思了,就跟飞起来一样,我好喜欢。又眨巴着眼睛说你还是快走吧,万一让那只母老虎看见了,有我的好果子吃呢。王红旗说你还没告诉我为啥追不到你姐,是不是她……老早就有对象了?青虹一本正经地说啥也不为,反正你们成不了,就算成了也不会好的。王红旗越发疑惑地斜了青虹一眼,说你这小丫头鬼得很。青虹立刻接嘴说,因为我们心里都有鬼!说着又做了张很难看的鬼脸,才头也不回撒腿跑开了。王红旗百般不解地摇了摇头,只好骑上车灰溜溜地离开了,心里很不自在。
人已经走过吕学义家门前了,青虹忽然想起了什么,又折身返回来。上午青虹在去学校的路上好像看见吕学义一个人跑回村来了,当时只远远地扫了一眼,那个男人戴着方块墨镜,风尘仆仆的样子,青虹觉得像。青虹抬脚就走进了吕学义家。这个宅院破破烂烂的,院门一年四季都大敞着,风呜呜地在院子里乱窜,满地都是猪狗的屎和鸡雀粪,足以看出这家没有一丝人气。
青虹径直走到一扇窗前,把脸贴到玻璃上,往里瞧,还没等她分辨出什么来,便听见屋里有人瓮声瓮气地冲她吼了一声,谁?你想干啥呢。青虹惊得一缩脖子,不过,她很快就镇定下来。叔你在家呢,我,是青虹呀。她边应声边走到屋门前去推门。门虚掩着,青虹径自大摇大摆地走进去。
吕学义大烟鬼似地正躺在里面抽烟,见青虹进来了,他阴着额头一骨碌坐起身来。谁让你跑进来的,小丫头……青虹脸上堆着狡黠的一层笑,叔你也没说不让我进来呀。吕学义依旧阴着脸乜斜青虹。他的鼻孔慢慢地往外撒烟,像两条细白的小蛇,从那里钻出来,然后一点点变粗变大,然后,又变成一团模模糊糊的白雾将他整个人罩住了。青虹一直笑嘻嘻的,她在地当间很俏皮地单脚蹦了几下,像在很用心地跟谁玩跳房子,然后突然停住,却还是一只脚着地,另一只悬在半空中,身体一抖一晃。我妈到底还回不回来?青虹像在自问。吕学义吸完最后一口烟,犹豫着将烟头抛到青虹眼前。这个嘛……你让叔咋说呢,说实在话我也有些日子没见着她了,说不好。青虹把悬着的那只脚慢慢放下来,像是怕踩灭脚下的那只烟头似地。他们永远也不要回来才好呢!青虹说着,最后还是用她的脚踩住了地上的烟头,一捻一捻动着脚尖。吕学义一直狐疑地观察着眼前的青虹。
我也想抽一根。青虹又朝吕学义走近了两步,然后双脚并拢,立正的样子。叔行不行嘛?吕学义显然愣了一下,但他的手确实已经摸进自己的衣服兜里,他拿出皱巴巴的烟盒,只剩下一根了,便连烟盒一起递给青虹,嘴里说,烟酒不分家,拿去,抽吧……仔细让人瞧见。青虹接过去把烟取出来斜叼在嘴里,干咂吧了几下,又嗔怪说,不给火人家咋抽。吕学义嘿嘿地笑着,你还真抽!就下地,拿出打火机哧地打着火,青虹果然就把嘴凑上去点烟。这时她忽然注意到,吕学义的右手背上有一块很鲜亮的疤瘌,一看就知道是被什么东西咬伤的。青虹也没有多问,她猛地吸了两口,吸得太狠,以至于呛得咳嗽起来,脸蛋都涨红了。吕学义一边看,一边嘿嘿怪笑。青虹克制住咳嗽,说,笑个屁,谁又不是没抽过烟。说着又连吸了两口,像是要作出有力的证明,白的烟真的就从她的鼻孔喷出来。吕学义点点头说,佩服佩服。青虹立刻作出不屑的神情,这算个啥。接着,青虹就把只抽了一半的烟又还给了吕学义。吕学义接过去抽了一口,声色和缓地说,味道就是不一样,小丫头的嘴嘴能甜死个人哩。青虹便毫不客气地上前拧了一下吕学义的胳膊,说让你坏!吕学义嗷地叫了一声。青虹说亏你还是大男人,这就喊疼了。吕学义眯缝着眼睛笑,门牙放射出幽幽的亮光。他说不疼不疼,你拧死我都不嫌疼,才舒坦呢。青虹就不再说话了,却突然把嘴凑到吕学义脸上,似有若无地在上面挨了一下,叔你能不能也带我进趟城,我长了这么大还从没去过呢。吕学义稍微一怔,忙说,成,成,那算个啥事情么!你啥时候方便就跟叔说一声。青虹报以甜甜的笑,就这么说定了,谁骗人是驴。吕学义嘿嘿地龇了龇牙,忽然像是不打紧地问了句,你姐她还好着吧。青虹立刻拉下脸来,说,没想到叔也那么偏心她。吕学义多少有点尴尬,急忙说不是不是,叔也是顺嘴问问的。青虹才转怒为喜,放心吧,她活得好好的,有个姓王的家伙老来家里缠她,肯定是想跟她搞对象。吕学义听了,如释重负地长长地舒了口气。青虹偷偷瞥了他一眼,她觉得吕学义一点也不聪明。
青虹离开吕学义家以后,一路欢快地跑跳着,嘴里哼一支学校里很流行的歌子,你总是心太软,心太软……把所有问题都自己扛。
青秀在家眼看快要急疯了。青虹很晚才进家门,三宝却没有跟着青虹一起回来。青秀问她到底干啥去了,青民(即三宝的学名)人呢?青虹才如梦方醒,赶紧撒谎说,老师给补课……我以为青民早就回来了。青秀狠狠瞪了一眼青虹,转身就往门外跑,街上很快就传来三宝三宝的叫喊声。青虹气乎乎地撇下书包,并不着急,先一头钻进伙房,锅里饭菜都是特意留好的,她用手随便抓了些塞进嘴里,又喝了几口温米汤,觉得肚子不那么饿了,才不慌不忙地走到街上。
青虹一直跟在青秀的声音后面。日头已经沉落了,暮色苍茫得像喝醉酒的人那样发晕,街边树都呆头呆脑地打不起一点儿精神。青虹边走边回想着下午骑在王红旗摩托车上兜风时的情形,心里就感到无比惬意,后来又想了想自己在吕学义家里的表现,越发感到舒心了。青虹忽然发觉眼前的路并不那么昏暗,相反,似乎越往前走就越光明了。想到只要自己愿意,不久便可以跟着吕学义到城里去逛上一大圈,青虹甚至相信,只要她想,吕学义肯定乐意为她花钱的,比如买一大堆好吃的东西,再买一身漂亮的衣服,或者看两场好电影什么的。这样一想,青虹的脚步才不由地加快了。
姐妹俩一前一后,沿着沟河岸一直往南头走。河水呜咽着向她们身后奔流而去。这种时候,河水已经完全变成黑褐色了,像一条又粗又长的草鱼。月亮还没有爬上来,几颗星星在头顶闪耀着微弱的光。这时肉眼是看不到流水的样子的,只能听见它那种躁动不安的声响,正一刻不停地冲刷着古老而又泥泞的河床,间或发出刮啦刮啦的刺耳的声音,好像是谁在用巨大的刨子吭哧吭哧地刨着岸边的每一根树干。空气湿漉漉凉森森的有些砭骨,四周弥漫着复杂而又奇怪的臭味。这种气息让人感到莫名的慌乱。青秀的心情也跟着变冷。可青秀没有办法让自己冷静下来,青民要是真的有个三长两短,自己可怎么向爹娘交代呢。尽管她在村里已经听到了许多闲话,都是关于爹娘的,他们说青秀爹这些年在外面瞎折腾,手里多少攥了几个臭钱,人一旦有了钱,很快就把本忘掉了,有句话说得好,男人有钱就学坏,男人要是学坏了什么名堂都敢胡来。青秀不太相信村里人说的话,她不相信爹会狠下心撇开她们、不要这个家,而跟别的滥女人好上了。还有,娘不是也跟青秀说得好好的,出去找爹过些天就回来吗,可直到现在也没个音信。村里又开始谣传了,他们说青秀娘出门寻男人,连娃娃们的死活都不顾了,女人心肠要是硬起来也害怕人呢。甚至还有人私下说,找男人只是个幌子,十有八九怕是不想要这个家了。有时候,青秀也非常怀念过去的时光,那阵爹当村长,大伙见了她都客客气气问长问短,农忙时节也不用招呼,就有人主动跑到地里帮手干活。哪像如今啊,墙倒众人推,说什么的都有,每天青秀耳朵里都灌得满满的,她的心事一天比一天重。
一路上青秀把嗓子都喊哑了。快到红旗桥时,才听见远处传来的嘤嘤的哭泣声。青秀喜出望外,三步并作两步跑到桥上,一眼看见靠桥栏杆旁蜷缩着一团黑的影子,正抽抽搭搭地哭呢。青秀叫了一声三宝,就张开双臂扑过去,一把将那团小黑影从桥上抱起来,将脸贴到青民冰凉的圆脸蛋上,亲了又亲,突然涌出的泪水把青民的脸蛋弄得更加潮湿冰凉了。亲了半天也亲不够,才把青民放下来。青秀蹲在青民跟前轻声问,我的小瓜蛋子呀,黑洞洞的你一个人蹲在这作啥,咋不赶紧给姐姐回家去?青民还在一个劲抽搭,青秀再三追问,他才瑟缩着对姐姐说他天天都站在桥上等二姐,二姐没来他不敢一个人回家。青秀难过地说了声你真是姐的好宝儿,还是三宝最听姐的话了。就把青民的书包挂在自己脖子上,然后佝下腰,让他爬到自己的后背上。这时,青虹也赶到了。青虹上来就拍了一把三宝的小脑袋,嘴里骂,小坏蛋,你死到哪去了,害得我跟姐到处找你。青秀没有理睬她,自顾背起青民默默地下了红旗桥。青虹还在后面嘟囔着,胆子越来越大了,哪天掉进河里淹死都活该……见姐姐他们已经走出好远了,青虹才闭了嘴,没好气地跟上去。
回到家,青秀急忙把饭菜座在火上热了热,盛好了端来让弟弟吃。弟弟吃饭时,她又淘了条湿毛巾,给他好好擦了把脸,一边擦一边说,看你糊得到处都是鼻涕眼泪的。可自始至终,青秀也没有跟青虹多说一句话。青虹见桌子上没有盛她的饭,只好自己去伙房,揭开锅盖一看,里面竟一颗米也没剩,却装了半锅刷碗水,冒着白气儿。青虹又在碗柜里搜腾了一阵,还是一点吃的也没有找到,就甩甩打打跑回屋质问青秀。青秀好像没听到似的,过了好大一会儿,才冷冷地说声今天饭做少了,没你吃的了,反正你也不知道饿。青虹简直快要从地上跳起来,可她最终还是选择了原地沉默。青虹心里明白,青秀这是故意惩罚她呢,她觉得自己太了解青秀了。惩罚一个人是需要付出代价的,世上哪有那么便宜的事!青虹这样想,总有一天她要让青秀知道知道自己的厉害。一顿饭不吃,自己当然也饿不死,这样也好,她要用饥饿的感觉牢牢地记住这个令人恼火的晚上。青虹发现,自己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讨厌弟弟讨厌姐姐讨厌这个家讨厌家里的所有人。青虹越想越气不打一处来,就一甩门跑到院里。忽然觉得眼前白花花一片,像落了雪,待她低头仔细一看,是米,晶莹洁白的大米粒,胡乱撒了一地。青虹狠狠地咬了咬嘴唇,头也不回跑出了家门。
在村街上盲目地了转一大圈,她一直克制着没有让泪水涌出自己的眼眶。这样跑来跑去,最后鬼使神差似的脚步停在了吕学义家门前。里面亮着灯,灯光像一群巨大的飞蛾,扑闪闪萦绕在门窗前。在走进吕学义家之前,青虹用袖口抹了抹两只眼圈,并尝试着让自己在黑暗中微笑了一下。这样一来,青虹觉得心情似乎又慢慢好了起来,然后,她很用力地挺了挺微微隆起的胸脯,眼前那些明亮夺目的飞蛾就一下子扑到她的胸前了,那里面仿佛有一对含苞的花蕾,即将在夜深人静的时刻悄然绽放。
青虹进去的时候,吕学义明显地慌了一下神。他人趴在黑漆漆的一张小炕桌上,正在往鼻孔里吸着什么,很陶醉的样子。小炕桌上却乱糟糟的,在吕学义面前放着一片薄薄的银色的锡纸,有一股淡淡的青烟正从锡纸上面迅速升起,并消散开来,昏暗的屋里就弥漫着那种发苦的烟味。青虹的不请自来肯定让吕学义吃惊不小,他慌忙将炕桌上的东西用手胡乱往桌下一划拉,然后目光阴郁地盯着青虹,你……你……你咋又来啦。青虹说我肚子饿得很,你这里有没有吃头?吕学义像是没听懂,还是拿眼睛死盯着她的脸,似乎像从中看出什么破绽来。
吕学义看见青虹抿着嘴唇,一步步走到他跟前,眼睛闪着迷茫的光亮。她一下子竟毫无缘由地大哭起来,好像一列鸣着笛的火车突然从一个人所未知的深山坳里呼啸而出。青虹边哭边把自己整个人跌靠到吕学义的肩头上,青秀她欺负我,还不给我饭吃,我活着一点儿意思都没有,谁也不疼我……呜呜。吕学义深深地出了口气,他的身体不再像刚才那样僵硬古板,竟有种起死回生般的活力了,眼神也不再那样阴郁,相反变得温和了许多。他的两只手不约而同地搭在青虹有点抽搐的身体上。别哭,别哭么,女娃儿家一哭鼻子就变丑了,不受人看哩……你等等你等等,叔这就给你拿个吃的去。青虹凶猛的哭声戛然止住。
三姨专门从河那边过来看青秀。三姨人一进门便劈头盖脸地骂青秀爹是白眼狼,骂青秀娘是个没心肝的野婆娘,骂着骂着,三姨的眼泪都骂出来了。惹得青秀鼻子也酸溜溜的,眼窝一阵阵泛红。三姨这才言归正传。三姨像是不认识青秀一样,又把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才笑盈盈地跟青秀说就当那两个野人死在外头了,放心你们还有姨呢。然后,三姨把青秀的手很爱惜地拉过来,娘俩紧挨着坐下来。三姨说,秀儿也老大不小了,该找个合适的婆家了。哪知青秀听了,脸红得不着边际,嘴里说不行不行,爹妈又不在,弟妹们谁来管,这事死活都不成。三姨说,傻闺女,要是你爹娘一直不回来,你这辈子就不嫁人啦?又说,也不是今儿谈明儿就完婚,咋也得有个过场吧。青秀嗫嚅道,三宝还小,青虹又一点儿指望不上。三姨叹口气,你这丫头天生的操劳命,你要是真嫁远了,我就不信青虹他们能活活饿死!你记住姨的话,车到山前自有路。青秀静默着不再说话,头却不住地摇着,脸上浮动着羞赧和左右为难的神色。以至于三姨走了很久,青秀都恍恍惚惚心事忡忡的。
实际上三姨的到来,还是给了青秀带来了一些触动。尽管三姨苦口婆心规劝她,可青秀的心思却不在三姨这边。青秀的心儿早就飘飞到别处去了。那个地方在并不热闹的乡集上,那里似曾发生过一些小事情,发生过一次磕碰和一对青年男女的相遇相识,在那里有一个名叫王红旗的高个子男人死乞百赖地走近她的身旁。自从那天在玉米地里,她跟他说了很坚决的一番话后,王红旗果然好多天再没来找过她。青秀似乎也没有放在心上,他不来她倒落得清静。可三姨从她这里前脚一走,青秀就有点儿坐卧不安了,切菜的时候差点切伤了自己的手指头,去地里干活身上没有一丝儿气力,晚上睡下又好半天也合不了眼,翻来覆去盘想心事。想着想着,泪珠吧嗒吧嗒地滚落到枕头上,手摸着枕巾上的一片潮湿,心里别提多难受了。青秀现在明白了,悄悄流泪对一个女人有多么重要,因为她心里的苦和痛别人根本无从知道,只有眼泪会准确地捕捉并及时释放出来,否则人就会活活憋屈死的。
这几天小学生提前放了暑假,乡里的学校每年都这样,因为小学和中学是混在一起的,老师人手不够,通常青民放了假,青虹至少还得多上一个礼拜的复习课,然后是期末考。这种时候,大田里的二亩多麦子熟透了,黄朗朗的,再不收割麦粒就会散落到地里。青秀一手提了镰刀,一手拎着一篮子干粮和水,青民一路小跑着跟在她后面,姐弟俩欢欢喜喜去了麦地。青秀割完一档麦子,弟弟就会把水鳖子递上来让姐姐喝个够,弟弟还拿湿毛巾给青秀擦脸上脖子上的热汗。一个人割二亩多麦子虽然累,可有弟弟在身旁说说笑笑,青秀也就不觉得什么了。收割的当天下午,一辆摩托车开到地头,青民就大声喊姐姐,说快看,那个人又来了。青秀从麦地中间抬起头,果然看见王红旗大踏步往来走。王红旗不是一个人来的,他还用车捎来了一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子,那汉子手里抓着把镰刀,到了地里,也不说话,抡起镰刀便埋头干活。青秀被弄得一愣一愣的,王红旗对青秀说我跟你打捆吧,让那个家伙一个人割去,人家是老手。青秀问他为啥给我割麦子。王红旗眯着眼说,黑猫白猫逮住老鼠就是好猫。说着便过来一把夺下青秀手里的镰刀。青秀有点不甘心地说,你咋老是这样么!王红旗并不说话,卷起衬衣的袖子就去抱地上的躺倒的麦子,抱几下就堆成一大捆了,然后一条腿半跪在上面,用手里的草绳子从麦子下面穿过去,然后将绳子两头抓在手里,膝盖用力往下压着,将草绳子猛地用劲收紧,再打个结。青秀一直在一旁偷眼看,看着看着就想笑了,她觉得王红旗干活的样子很有意思,好像故意表演给她看似的。青秀就不再说什么,忙抓起一根草绳子,也去打捆了。青民也过来帮姐姐的忙,王红旗看见了就说,你这弟弟没白养,知道心疼姐姐呢。然后又问,你妹妹咋连个影子也不见?青秀淡淡地说,别管她,来了也指望不上,她天生不是干活的料儿。
王红旗前后一共来帮了两天的忙,麦子连割带捆全都拉回场院了。最后一天下午,青秀说你先别回,一起在家吃顿饭吧。王红旗说这可是你自己说的。青秀羞涩地低了头,便一个人钻进伙房里,很快蒸好了大米饭,烧了几样好吃的素菜,还特意给王红旗和青民各煎了一个荷包蛋。吃完饭,青虹也没有回来的迹象。王红旗说要不要去找找她,青秀本来想说算了找她干啥,当着王红旗的面又不好那样说,就说要去我们俩一起去吧。王红旗很高兴,青秀坐在他的摩托车后面,车开动前他回头对青秀说你把我抓紧点,小心颠出去。青秀却没有那么做,两只手死死抓着车座的边沿,眼睛闭得严严的,一路上都没敢睁开,只听到呜呜的风在耳边吼,心慌得要命。他们到学校一问,才知道青虹已经连着两天没来上课了,据老师说那天一大早她来请假说姐姐生病了,她要回家帮忙割麦子去。青秀一下子给怔住了,半天才气愤地说这个死丫头,看我怎么收拾她。
回去的路上,王红旗开着开着突然把车停下来。青秀问他怎么不走了,是不是车坏了。王红旗却一把将青秀拉到自己面前。青秀依稀看到对方的眼神里正静静地燃烧着什么,她顿时觉得腿脚有点绵软无助,想赶快挣脱开,却一点儿也使不上力气。王红旗说青秀,我有话要对你说。青秀的目光忽然暗淡下来,你先把我松开。王红旗说,不。接着又说,青秀我们都老大不小了,你知道我心里咋想的。青秀犹豫了一下,说,你别说了,说了也白说。王红旗说我偏说我偏要说……咱们好吧!青秀的泪水已经悄然漫溢了出来,但她忍着,不让自己发出任何泣音。沟河水在他们身旁不紧不慢地流淌着,偶尔也会发出那种女人一般的呜咽声。过了好一会儿,青秀幽忧地说,你快送我回吧,三宝一个人在家我不放心。回去的路上,王红旗把车开得很疯,青秀的双手还是紧紧地抓着车座的边沿。
青虹离家出走已既成事实。一开始,青秀想妹妹十有八成都是跑到对岸的三姨家去,一准跑到那边告状去了,青虹以前也不是没这样做过,所以,青秀就没怎么放在心上,想着青虹过一半天自己就会回来的。接下来的两天又忙着打场,直到把粮食运回来,三姨又颠颠地跑来跟青秀说去相亲的事,青秀才真正意识到问题并非她想的那么简单。她把事情前前后后跟三姨一说,三姨也沉不住气了,连声责备青秀太粗心大意了。青秀脑子便乱了。早知道会弄成这样,自己那天真不该跟她怄气,更不该不让她吃饭。青虹会不会是去找爹妈了呢?可人生地不熟的,她一个小丫头能走多远。三姨生怕有个三长两短,说实在不行就去乡上报个案吧,让派出所的人给找找看。当天,青秀就按三姨说的做了。出了派出所,远远看见了王红旗,青秀就推着自行车走过去。得知青虹还没有下落,王红旗安慰了她几句,又说,青秀你先回去,派出所里有我的哥们儿,我让他多尽点心。青虹说了谢谢的话,就走了。走了几步,又回过头,她原本打算跟王红旗说说三姨给她提亲的事,可他人早已经没影了。回家的路上,忽然起风了,打割麦子时就一直持续的闷热,终于被一阵凉风吹散了,风是雨的头,青秀还没进家门,豆大的雨点就淅沥哗啦落下来。青秀呆呆地站在屋檐下,看着雨水顷刻之间把院子墙壁和菜地全部打湿了,很快雨水就从檐下的雨漏哗啦啦地直冲到地面上,在那里冲出一个深坑。四周雨雾朦胧的,青秀的心里一阵怅惘。青民不知什么时候从屋里钻出来,胆怯地紧紧抱住青秀的一条腿。雨点儿越来越密了,青秀摸了摸弟弟的毛茸茸的小脑袋,心里便有一丝儿暖流。姐弟俩相偎着进屋去了。
天擦黑时,王红旗突然跑来了。他像一条大个的泥鳅刚从烂泥塘里爬出来,湿漉漉的衣裤上沾满了大大小小的泥斑儿,还没来及张嘴说话,先啊嘁啊嘁地打了一串响亮的喷嚏。青秀连忙取了干毛巾递给他擦脸,又端来一杯开水让他趁热喝。王红旗说你妹的事我问过了,所里说只要没有想不开跳河,早晚能回来,你别太着急。青秀说那他们的意思就不想管了?王红旗说那倒不是,他们一共仨俩半人,可能是顾不过来。又说,咱们还是自己想点办法吧。青秀有点懈气了,一个劲说都怪我都怪我……能想啥办法,鬼才知道那个死丫头到哪疯去了。王红旗又待了一会儿,外面雨也小多了,就说他回去再找朋友帮帮忙打问打问。青秀送他出门,到了外面,又想起来该给他拿件雨衣,就又转身回屋,拿了父亲以前穿过的旧雨衣出来。王红旗推辞了两声,就穿上了,嘴里说青秀你可真好。青秀抿了抿嘴唇,终于像鼓足了勇气似地说,过几天三姨要带我去相亲……是河那边一个村干部家的儿子。王红旗一下子给愣怔在雨里,过了一会儿他问那你真要去吗?青秀的眼皮慢慢耷拉下来,我能咋办,三姨的话当然得听了。王红旗抬头看着阴沉沉的天空,雨珠立刻落满他的脸,他用力闭了一下眼睛,然后皱着眉头说我明白了,就头也不回地冲到院子外面去。
青秀还是站在雨里,半天一动未动,听着外面发动摩托车的声音,轰轰响着,仿佛雷声一样从她心头滚过。她不知道自己刚才的话说清楚了没有,也不知道他是否听明白了,只觉得密集的雨点不断地敲打在她的身上,她不由地打了个寒颤。
事情竟跟青虹设想的一样顺利,吕学义这次出门真就决定带上她了。不过吕学义给青虹提了俩条件,一个是出去了凡事都得听他的,不许乱说乱问;二是在人前青虹得管他叫干爹,青虹当即就答应了,说这有啥呀,干爹我都听你的。说这些话的时候,青虹就躺在吕学义家。那天夜里,青虹睡得很死,这之前吕学义从旅行包里取出两根火腿肠和大半瓶可乐给她,青虹在家里又没吃饭,正饿得急呢,三两下就把那些东西报销光了。没过多大工夫,她就觉得眼皮子怎么也睁不开了。吕学义说困了就在叔这先迷糊一觉,醒了再回家也不迟。
青虹这一睡,就到了半夜里。她醒来的时候,听见吕学义正在旁边打着恼人的呼噜,她看见他睡着时大张着嘴,几颗门牙在睡梦中依旧闪着蓝光,模样很龌龊。青虹觉得小肚子憋得厉害,就悄悄下地去外面解手。解裤子的时候,裤扣儿好像开着,裤带也松垮垮的像是忘了系。她没再多想,蹲下来就尿,淅淅沥沥尿了老半天,总有种尿不干净的感觉,小腹那里还是涨涨的,有点难受。青虹猛然间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心中陡然冒出一只很险恶的黑洞,深不可测,又仿佛看见一只丑陋无比的怪物正从那洞口爬进爬出。青虹顾不得多想,转身进屋摸着黑拉开了灯,见吕学义还是睡得跟个死人一样,她便上去呼啦一下扯掉了他身上的被子。天哪!他竟然只穿了一条背心和裤衩!两条细瘦的腿杆上,尽是稀稀疏疏的汗毛,看了就叫她恶心。青虹不管三七二十一,大声冲他耳朵喊,你起来你起来,你这头死猪!吕学义被她吵醒了,腾地坐起来,眯缝着睡眼只瞅了她一眼,倒头又睡了。青虹怒气冲冲地跳到炕上,拽住吕学义的一只胳膊使劲扯,同时咬牙切齿地大叫,你到底怎么我了你到底怎么我了……你这个不要脸的老流氓!吕学义睁开眼,龇了龇牙,又哼哼唧唧翻了个身,跟没事人似地躺着不理睬她。青虹快要急哭了,她跪爬过去拽他的另一条胳膊,老流氓!你是个老流氓,你到底把我咋了?吕学义这才慢慢转过脸,却好像一点儿也不生气。那你说说叔咋着你了么。青虹脸上火烧火燎的发烫,嘴里始终不停地咒骂,你耍流氓你耍流氓……我要去告你!吕学义长长地伸了两个懒腰,打了一串愚蠢的哈欠,嘿嘿地冲她笑两声,笑话,告我,你告我啥?我是用绳子绑你来的,还是把刀子架到你娃娃脖子上了?吕学义一副循循善诱的狡猾样子。告人起码得有点证据吧,再说了,只要你出去这样一嚷,全村人都知道了,对你娃娃有啥好?你以后还怎么嫁人!
青虹本来还想冲上去揪他的头发撕他那张臭嘴,听吕学义这么一说,她顿时像霜打的嫩茄子,整个人都蔫巴了,木鸡样呆坐在炕上,好半天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后来,吕学义起身站在屋门口哗啦啦地撒尿,完事后便回来躺下继续睡。随手又把她的身体扳过来摁倒,她立刻倔强反抗并坐起来,他又用力把她摁倒了,她又挣扎着想起来,却被他用胳膊肘死死顶住了。青虹听见他说你这丫头尽瞎胡猜,你把叔当成啥人了?天地良心,叔能对你做啥!说着,伸过手胡乱摸了摸她的头,快睡吧,别胡思乱想了,天亮我还要带你进城耍呢。青虹的身体才渐渐地松弛下来,又好像让谁把筋一根一根从骨头里抽走了,再也不可能坐立起来了,只能像只奄奄一息的小母狗,乖乖地蜷缩在主人身边。再后来,青虹慢慢地转过身去,主动把自己靠到吕学义身上,不得要领地搂住他,像闺女搂着亲爹一样,嘴唇贴在他耳朵上说,我想好了,不告你了,可你要对我好,要不我就死给你看,我死了别人就会把你抓起来……反正我说到做到!吕学义含混地说了一串好好好,很快,他又打起响亮的呼噜来。
吕学义果然说话算话,第二天很早就把青虹叫起来,然后带着她悄然离开了村子。路过学校时,青虹说要先去向老师请个假,吕学义也没有反对的意思,只是让她快去快回,又不放心似的嘱咐她千万别跟人提起他。之后,他俩才匆匆忙忙赶到乡上,坐了头辆去镇上的三轮蹦蹦车。到了镇上,吕学义买了两碗牛肉拉面,一人一碗,他还给青虹的碗里特意调了三勺子辣椒油,她吃得别提多香了。然后,他们一同钻进一辆破破旧旧的中巴车里,尽管车上统共没有几个乘客,他俩人还是坐在最后一排。车摇摇晃晃开动以后,青虹很快又迷糊着了,脑袋一直枕在吕学义的肩膀头上。青虹很快就让自己躺进梦里了。她梦见自己憋了一泡尿,她着急地想下车去,可她怎么喊汽车也不停下。后来前面有人站在路边招手挡车,车才别别扭扭停住了,她急忙起身往车门口跑,车门一开,她还没有来得及跳下去,外面早有人闯进来,一把就抓住了她的手腕子,说不要脸的,还不跟我回家去。她抬头一看,原来是青秀,她说我死也不跟你回去,我再也不想回那个烂家了,就用尽全身力气往车门外冲。可是,青秀自始至终也没有撒开手,青虹实在憋不住了,竟站在车门口那里尿了一裤子,等她低头看时,地板上却是鲜红的一大摊。她就给吓醒了。
这时已是下午三四点钟的样子了,中巴车终于停在小县城车站。下了车,青虹觉得眼前一下子繁闹起来,街上都处都是花花绿绿的男人女人在来回走动,她一直都在东张西望,两只眼睛简直不够用了。吕学义似乎没有什么心思看街上的东西,拉着青虹东拐西拐,转了两三个圈,又钻了好几条窄巷,才把青虹拉进车站附近的一家小旅馆里。这里好像到处都是小旅馆,歪歪斜斜地把巷道排挤得简直快过不去人了。青虹是从门口的那些大大小小的招牌看出来的,好再来旅社,迎宾旅馆,便民服务社等等。吕学义好像跟这里的人都很熟的样子,青虹站在一边等着,他径自过去跟柜台那边的一男一女说话,说话声时大时小,他们间或扭头朝她这边扫两眼,发出一阵模糊的笑声,青虹觉得很不习惯,就把脸撇开。过了一阵,吕学义才来领她走进最靠里的一个小房间。
房子很窄,靠墙分别摆着两张小床和一张桌子两把椅子,看上去都脏兮兮的,有油漆的地方都斑驳了,就连白色的床单好像是永远也洗不干净的样子,上面有一圈儿浅一酡儿深的污渍,还有被烟头烧出的黑的小圆孔。青虹还注意到,在并不太白的几面墙上,胡乱写着一串一串乱七八糟的数字,好像还有张三李四之类的名姓。除此之外,最里面的墙上还有一扇巴掌大点的窗子,外面安装了纵横交错的钢筋栅栏。青虹好奇地朝窗外看了看,只看到很小很小的一片天空,像一面长方形的小镜子,人的视线全部让外面高高矮矮的一片房顶和一堵拉了铁丝网的围墙遮没了。这当间吕学义出去了一趟,很快又回来了,随手扔给青虹一袋鸡蛋糕和一瓶矿泉水,对她说,你先吃一口填补填补,叔还要出去见个老熟人,你哪都别去,我一阵就回来。青虹听见门锁吱吱地响了几下,她实在是又饿又渴了,先一屁股坐在床上,吧唧吧唧大吃二喝起来。因为是头一回出门住旅馆,而且又是在县城里,她的心情多少有种说不清楚的激动。尤其想到自己终于如愿以偿地离开了家,忽然又觉得,自己昨晚真不该那样对吕学义大喊大叫的,他其实对自己不错,又管吃又管喝的,不比亲爹娘差。
结果,长等短等,也没有把吕学义等回来。青虹只好无聊地在床上躺着,不知不觉竟又迷糊着了。等青虹再次醒过来,天色早已经黑透了,房间里黑洞洞的,惟独那扇窗户,散漫而又诡秘地泻下灰蓝色的被窗筋分割开来的小光块。青虹往起翻身,却莫名地感到自己浑身疼得要死,骨头跟散了架似的,特别下身有股烧灼灼的隐痛,一忽儿疾一忽儿缓地洗劫着她,却又不清楚那痛是因为什么。她的手指毫无意识地往下滑动,却又无意中摸到了什么东西,黏乎乎的一摊,跟鼻涕一样就粘在腿根子那儿,实在是又肮脏又让人恶心。冥冥中青虹既感到恐惧,又觉得糊里糊涂,她咬着牙强打精神坐起来,天哪!自己身上的衣服裤子全都被扒掉了,她躺下的时候明明都是穿在身上的,现在居然连脚上的袜子也不见了!青虹勉勉强强用两只手撑着床,一挪一挪想下地。这时手又按着床单上的一片潮湿,刚才一直被压在她的屁股下面,所以一开始并未觉到。她急忙往手摸到的地方细看,白床单上果然有一些暗黑色东西,房间里虽然没有开灯,可她还是看得清清楚楚的,血!那是血!青虹哇地大叫了一声,与此同时,双手早紧紧抱住了自己的头,忽然感到天旋地转起来……
收完地里的麦子,人是根本闲不住的。要干的活还有很多很多。打场剩下来的一堆未脱皮的谷粒拉回家来了,这些东西当然不可能随便扔掉,得平铺在院子里,用木耙子不停划拉着,好让毒日头美美地晒上两天,晒干了再拿棒槌敲打几遍,然后用簸箕端到街巷的风口处扬洒扬洒,让顺路风把干谷皮吹走,再用细筛子过一过土尘,把里面的石子和小土坷拉拣干净,最后才能装进麻袋扛回家去。青秀素来就懂得俭省,做起这些活来便非常精细,粮食是自己亲手种出来的,从开春播种到三夏抢收,不知流了多少汗水,付出多少辛劳。别人家干一天的活儿,青秀一个人就得干上三天五日的,别人流一身汗,青秀的身子就不知得湿透多少回呢。在青秀眼里,粮食真的就像亲人,就像自己的儿女,就像一娘同胞的兄弟姐妹,有时候,青秀甚至觉得,自己整天在地里浇灌除草耕耘远比在家里呆着要快活得多。地里的粮食虽然不会说话,可青秀一点儿也不会感到空虚和寂寞的,恰恰相反,青秀心里有什么想不透彻的东西,嘴里会自言自语地说出来,旁边没有什么人听,有的只是大片大片的绿色和被绿色包围着的尚未成熟的谷粒,麦子也好,玉米也好,它们都能听得懂青秀说出的话,却从不多嘴多舌,它们最清楚青秀心里的所有感受。青秀对着庄稼地把心里想说的话毫无保留地说出去,心情便慢慢地好了起来。通常那些在家里才有的愁烦、想不通的乱事情,解不开的一个个小疙瘩,一到地里全都能释解得开了。
和往年不一样,在家里筛麦谷时候,青秀的心里一直沉甸甸的,完全没有一丝收获的喜悦,总是心不在焉的样子。青虹的悄然出走让她着实难受了好几个日夜。这当中她先后去过三趟乡派出所,头两次人家还愿意待见她,到了第三次,她刚一进去,就被一个歪扣着大檐帽的小干警没鼻子没脸地数落了一通,说急有屁用,早知现在何必当初,派出所又不是给你一家开的,找人找人,人是在你的眼皮底下丢的,让我们上哪里找去,老乡你懂点规矩好不好!青秀就被堵得哑口无言了。小干警的话也不是一点道理没有的,千错万错都怪自己,为啥非要跟青虹赌那口气呢!所以,等晒完谷粒,青秀更是一点主张也没有了,原想这两天青虹差不多也该回来了,可青虹真的就像是一块石头扔进河里了,一点回家来的迹象也没有。
青秀在家里实在坐不住了,又专门去了一趟河那边的三姨家,同样也没有青虹的消息。三姨倒是也没再抱怨她,只是说青虹这丫头忒野了,贼胆也忒大了,这回出去有她娃娃的好果子吃呢。随后,三姨话锋一转,拉着青秀的手说,反正你也来了,我跟你提的那门亲好歹先跟人家见个面吧。青秀哪还有这种心思,连忙摇头。三姨便拿出长辈的尊严跟她讲话,说只是见一面,成与不成都在自己,省得人家见天等回话,说咱们不诚心。说完便屁颠屁颠地撂下青秀,跑到街上去了。时间不大,三姨就回来了,果然领进来两三个外人,一看便知道是爹娘老子陪着儿子来相亲的。青秀本来就不是为这种事情来的,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简直就是强撵着鸭子上架。
这确实是青秀头一次被外人这样明目张胆地看,就像在集市上挑选喜欢的东西一样,人家上一眼下一眼左一眼右一眼,一边看还一边刨根问底地问这问那,家里有几口人,有没有爷爷奶奶,爹娘身体如何,弟弟妹妹是念书还是劳动,甚至连养了多少猪啦多少只鸡啦都不肯放过,也要仔细盘问。青秀赤红了脸,一一答复着,心里甭提多别扭了,又羞怯得不行,头始终也没敢高抬一下,以至于人家走了以后,三姨问她觉得男的咋样,青秀脑子里竟一片空白,几乎没有什么印象。三姨也不生气,说一家养女百家求,自古到今都这个理儿。青秀临走时,三姨特意送她出门,不放心似地又叮嘱她两句,说反正当姨的也把话说明了,村长家对你满意着呢,他家的条件自然不用多说的,只是有一样……话说到这里,三姨稍微停顿了一下,盯着青秀的脸说,我以为刚才你都看出来了,村长儿子腿脚有点小毛病,小年时得了麻痹,吃药打针的,脑子也笨了些,没上过啥学……所以村长说只要你肯嫁过来,啥条件都依着你提,房子家具电器首饰样样齐全。青秀听了,这才依稀回想起先前的情景,那个男的好像是一拐一跛地缩在爹娘身后的,一副愣愣傻傻的样子。所以,她立刻就把三姨的话抢过来了。三姨我真的要走了,青民在家该着急了。三姨也没再拦挡她,只是冲青秀即将远去的背影喊了一声,秀儿你先别急着答复呢,回家去再好好想一想,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东西。
真是连做梦也没有想到,青秀从三姨家赶回去的时候,爹正坐在屋子里等她。青秀远远就看见三宝骑在院门槛上,一副欢天喜地的样子。三宝嘴里好像吃着一块糖,腮帮子鼓鼓的,手里端着一把颜色绚丽的塑料玩具枪,是装电池能发声的那种。三宝看见姐姐骑着车子到跟前了,突然把手里的枪对准姐姐,那枪就像警报一样哇啦哇啦叫了起来。青秀怔了一下,以为是娘回来了,却听三宝响亮地说爹回来了爹回来了,看这是爹给我的。三宝确实跟过年一样兴高采烈的。青秀却一点感觉也没有,就放下车子进屋去。桌子上摆了一大堆好吃头和还没有拆开包装袋的服装之类,东西太多了,眼看桌子堆不下,还有两只旅行包被放在床上,也是鼓鼓囊囊很丰厚的样子。青秀一进去爹就从椅子上站起来,嘴里客气地说你回来了。青秀听了觉得别扭得要命,按理说这话应该从她的嘴里说出来才对,究竟是谁一去这些年连个面也不见的?青秀只瞥了爹一眼,就转身进伙房去,叮叮当当的声音很快从里面传出来,好像是,声音要比平常响亮一些,有点刺耳。爹随后就跟了过去,站在伙房门口对青秀说,你先别忙着做饭,我也不太饿。青秀往锅里一瓢一瓢添着水,头也没抬,嘴里却说你当然不饿,可三宝还没吃饭呢。青民好像也听见了,跑过来跟姐姐说我也不饿,爹给我买了好多好吃头!青秀手里的水瓢就砰地一声,落在水缸里了,溅起一片水花。可是,青秀还是没有走出伙房,默默地蹲在灶洞前生火,烧水,往锅里撒了几把面粉,搅了又搅,加了盐、醋、香油和几段葱叶,先给弟弟盛了一碗晾上,又多盛出一碗,剩下的自己吃。
吃饭的时候,哪知三宝只轻轻扫了一眼,就努起小嘴巴说,咋又吃拌汤,难吃死了,我不吃。青秀端着碗愣了一下,又胡乱扒拉两下饭,连同筷子带碗摔在桌子上。三宝你再说一遍,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难吃也得吃,天下哪有那么多好吃的给你!青秀已满脸火气地站起来,把饭碗端起来硬是塞到弟弟手上,可是,三宝并没有被她的话和样子吓住,相反,他看了看姐姐,又看了看爹,始终没有接那碗。青秀的眼睛都快喷火了,她从来没有生过这么大的气,可今天不知怎么了,像是有恶鬼缠身,像小鬼在心里作祟一般由不得她了。她猛地抬起手,将那碗饭砸在地上,接着一记耳刮子狠狠扇在弟弟的小脸蛋上,那张脸顿时落下几道紫印子。三宝哇地一声就大哭起来,嘴里含着的糖块也哭了出来。
爹大概看不过眼,上前一把将三宝搂了去,责怪青秀说,他不想吃就算了,哪能硬来,看把娃娃吓成啥样!爹不开口还好,青秀听他这么一说,心头的火苗儿更是噌噌地往上窜。你们全都是好人,就我一个做恶人!你们一个个都这么好,早都干啥去了,现在知道出来做好人了,你们早是干啥吃的!这样冲爹胡乱吼了一通,嗓门终于嘶哑了,似乎再也说不出话来,就一转脸头也不回地跑到外面去了,边跑边哭,眼泪像泛滥的河水往外乱淌。一口气跑到沟河岸边,真是想跳下去的心思都有了,可最终还是一屁股瘫坐在地上,脸冲着汩汩奔流的河水,简直思绪万千。青秀恍惚觉得,那流淌的河水早将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带走了,而且永不回头,自己已经变成了一只轻飘飘的空壳儿。还是几年前,爹落了选要去外面寻活路,娘一个人忙不过来,就劝说青秀不要念书了,回家打个帮手,青秀想都没想就离开了学校。现在回过头一想,这些年自己没日没夜地为这个家操持,为弟弟妹妹洗衣做饭,为了能让他们把学上好,自己一个大姑娘家坐在集市上吆喝着卖菜,什么样的苦没受过啊,什么罪没尝过啊?可到头来呢,似乎谁的好也没有落下,就连自己一向最偏袒的弟弟,见了亲爹回来就不要她这个姐了,也敢公然跟她犟嘴使性子了,这怎能不叫人伤心难过呀!好啊,好啊,一家大的小的都合起伙来了,都不把她青秀当回事了!眼睛里都没有她了!她在这个家就是一头老黄牛,勤勤恳恳任劳任怨,用的时候只嫌干得少,不用了连看也不多看一眼。青秀越想越愤慨了!好啊,好啊!一个个都等着吧,从今往后看谁再死心踏地为这个家操持!看谁再没日没夜地当牛作马!看谁再起早贪黑生火做饭!看谁再给鸡猪喂吃喂喝!看谁再风里雨里种粮种菜!看谁再端了热饭碗放在你娃娃手里!看谁再像眼珠子一样疼你爱你!看谁对你们好你们就跟谁滚蛋吧,滚得越远远好,最好这辈子都别让她再看见一次!!青秀心里想得发了狠,眼睛却出神地望着河对岸的村子。忽然又想起三姨上午说过的那番话,女儿家早晚是别人家的人,娘家的事你再怎么上心动气,终究都是枉然的。这样想的时候,青秀的眼泪就渐渐止住了,心中多少有了一丝的豁然。
正如青秀所料,爹不是没事干或心血来潮了才跑回家的。这次爹回来目的非常明确,他跟青秀絮絮叨叨地诉说了自己这几年在外面奔波多不容易,又说在他最艰难、差点快没命的时候,有个女人肯伸出手来拉他一把,所以,他就理所当然地做了对不起娘和青秀他们的事,现在,他也不想再隐瞒什么了,希望家里人能理解他的苦衷,这次回来他想跟大家好好谈谈。爹还说这辈子他已经对不起一个女人了,就不能再对不起另外一个,所以,他是铁了心要跟青秀娘打离婚的,而且,还要把青民也带到城里去——好像是那个女人不能再给他生育了。当然这一切,都要商量着来,毕竟是他对不起这个家的,家里可没有谁对不住他。爹说这些话的时候,青秀一直在旁边听着,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外人,脑子里却想起一句老话,天要下雨娘要嫁,她忽然明白了这个老理儿。青秀暗地里分析,娘现在也不在家,所以,爹的离婚计划还不能顺利实施呢。等爹把话都说完了,青秀反倒平静下来。青秀这才开始仔细地打量爹。这个被他们叫作爹的男人,突然在她眼前变得异常陌生,比她记忆中要显得年轻,单从外表上已经很难看出他曾是个地道的农民和一筹莫展的村干部了,他明显有些发胖了,肚子上有了多余的肉微微凸起来,并不多的头发却理得很齐整,胡子也是认真剃过的,身上的衣服裤子包括皮鞋和袜子,都是有模有样的,看不到那种一身土一脚泥的邋遢相了。还有,他的双手也不再是皴巴巴的,看得出来指甲在不久前刚刚修剪过,抽烟时手指很光滑地翘起来,左手的一根手指上戴着黄灿灿一枚金戒指,似乎象征着什么,这在过去是没有的东西。还有,搁在桌面上的香烟盒方正又精致,这种牌子的烟青秀在村里很少看到,乡集上也不多见的。
青秀就明白了,眼前这个男人早已经不是她想象或记忆中的爹了。他是另外一个人,不属于这个家,也不属于这片土地,就像多年以前只见过一面的人,他属于另外一片天地,就像那里同样也不属于青秀。这样想时,青秀又是一阵难过,甚至有点懊悔不及,难道这些年自己所默默付出和承受的一切,就是为了让眼前这个看似面熟的男人变成另外一个人吗?青秀完全被弄糊涂了。她琢磨了半天,脑海里不时闪烁着一个非常模糊的女人的影子,这个女人同样是陌生的,但她从头到脚都与众不同,至少跟娘完全不一样,正是这个看不清脸面的女人把爹变成现在的样子了。想到这,青秀才开口说话。青秀一说话,爹立刻就怔住了,半天也没再言语,好像青秀是故意编造这些瞎话来打击和报复他的。青秀说,这些话得等娘回来跟娘说去,我做不了主,我也不管你们大人的事。又说,娘出门找你有半年多了,我们都还以为娘跟你在一起呢,青虹这两天又逃学连个影子也见不着,我只好报了案。
说这些话的时候,青秀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爹那张刮得干干净净的脸,她想要看看爹有什么反应。可是,等她把话说完了,爹也没有露出半点声色,只是慢悠悠地吸着烟。烟气把爹的脸笼住了,青秀看不清楚他到底在想什么。过了好大工夫,爹才哼着鼻子生冲冲地说,谁让她找我,好好的找我干啥?一个女人家不好好在家呆着,别人不知道她我还不知道,让人骗的卖了还给人家点票子呢。
消息还是从一个朋友嘴里打探到的,前些天在镇上的拉面馆里,有人见过吕学义和一个小丫头吃饭。王红旗的朋友说吕学义以前是经人介绍的,没啥深交,只是给他供过一次白面,一锤子的买卖。朋友们议论说那些个吸毒的家伙,瘾儿上来亲娘老子也不顾,坑蒙拐骗啥都敢做。王红旗详细打问了当时的情形,朋友说正好是一进一出,只无意间扫了一眼,至于那个小丫头确实没看清楚。王红旗又让哥们儿好好回忆一下究竟是哪天,结果跟青虹出走的时间不谋而合。
王红旗连喘气的工夫都没有停,就骑上摩托车风风火火赶到青秀家。一去他就傻眼了,青秀家简直闹翻了天,大人喊娃娃哭,院里院外都是看热闹的人。王红旗好不容易才从人群间挤了进去,见青秀披头散发的样子,像个小泼妇,两只手死死抱着弟弟的腰,身体往后弓着拔河样用力,而弟弟的两只手正被一个男人死死拽着,一边要用力往外拉,一边却拼命箍住不放,弟弟在他们两者之间号啕大哭,瘦小的身体像只羊羔似的快被扯裂了。围在四周的人纷纷劝话,有的说好闺女你就松开手让你弟弟走吧;有的说青秀爹你也别那么使劲,娃娃嫩胳膊嫩腿的,万一扯坏了咋得了啊!也有人说,青秀这丫头脾气忒犟了,不听大人劝;还有人说当姐姐的舍不得弟弟走,也是人之常情。
王红旗急忙上去劝青秀,他还没见过青秀爹呢,只能跟她搭话。王红旗说你这是干啥,先把手松开,有话好好说么,你这样会把他弄伤的。王红旗这么一说,弟弟的疼痛仿佛立刻加剧了,越发哭喊得撕心挠肺的。青秀的脸色涨得发了紫,泪水始终在眼眶里打转儿,牙咬在下嘴唇上,快把那里咬破咬出血来了。我不放我不放我偏不放!你们谁也别拦着,他凭啥想怎样就怎样,他说把三宝带走就带走,你们问问他这些年都干了些啥?青秀这样喊的时候,爹的脸面也涨红了,不过他并没有松开手的意思,他冲周围的人说这丫头……这丫头……真是无法无天了!大伙给评评理,我带三宝去城里有啥不好的,我让他好好念书识字有啥不对的,没见过这号死牛筋,我在外头累死累活还不是为了他们几个……为了我们,你好意思说为了我们!青秀不等爹把话说下去,又针锋相对地喊起来,你跟别的女人好也是为了我们,你跟娘离婚也是为我们,你这些年管过我们死活么,管过这个家吗,管过弟弟吃喝拉撒吗,娘和妹妹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家都乱这样了,你倒好拍拍屁股想一走了事,你到底还有没有良心了!爹的手终于慢慢地松开了,弟弟仿佛获救的小人质,瑟缩着将身体全部扑进青秀的怀里,青秀也用尽全身的力气,死命地去搂弟弟。两人用的力太大了,全都一屁股跌在地上,姐弟俩就在地上抱头痛哭起来,惹得王红旗心里也不好受。
爹终究未能从青秀手里带走弟弟。后来爹恼羞成怒地甩手走了。青秀当着众人的面又不依不饶地撵到了外面,冲着爹远去的背影喊,你走你走……有本事你这辈子再也别回来……我们就当没你这个爹!爹真的就头也不回地走远了。青秀整个人瓷愣了好半天,一个人木桩样立在路中间悄悄流眼泪,直到王红旗走到她身边拉拉扯扯硬把她拽回去。
沟河水每年在麦收结束后会突然停上那么几天。上游关闭了闸门,开始为秋季的最后一次高峰用水作必要的储蓄,河里的水位一下子降低了,也就刚好能没过孩子的小腿肚儿。这种时候,虽然凫不成水,可乐趣还是有的,因为水很小,流速又缓慢,河里就经常有鱼儿往起蹿跳,还有贝壳、小河螺和泥鳅都藏在淤泥缝隙里,随便摸一摸都能摸一把。孩子们纷纷从家里端了洗脸盆或拿一只玻璃罐子,裤腿卷得高高的下去摸,往往收获不小。
连着两天,青秀又开始忙着一趟一趟往乡里跑。王红旗提供的消息她也觉得很有用,又联想到娘跟吕学义出门都这么久了,连个音信也没有,这不能不叫人觉得事情蹊跷。不过,她没有跟别人(包括王红旗在内)说起过吕学义之前来家里送钱的事。那是一块巨大的伤疤,她只能一个人默默忍受着,伤痛还在心口流血,而且青秀知道那血会一直这样流下去的,或许要到她老死的那一天。派出所的人并没有把青秀的怀疑当作一回事,他们的答复是你还有别的证据吗?抓人是要讲证据的,你懂不懂……兴许人家也是好心好意帮忙呢。青秀又说那天明明有人在镇上看见他把我妹妹领走了,咋能说没有证据呢!干警听了,便要青秀将目击证人找来录个口供。王红旗又去找他的朋友,哪知人家一听说要出面作证,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几天都不敢再露面,王红旗也没有办法了。
这天,姐姐又是一早出的门,青民一个人待在家很无聊。自从爹回来又怒气冲天地走了,青民整天都闷着个小脑袋,眼神里多了种忧伤的味道,也不怎么跟姐姐说话了,成天都满腹心事的样子。不管姐姐在不在家,他都是自己跟自己玩。这天他玩了一阵觉得实在没意思了,就游游荡荡地出了家门往外面走,隔老远便听见从沟河里传来的唧唧喳喳的吵闹声。青民听出来是村里的孩子们,他也好奇地跑到沟河岸边看热闹。青民还不会凫水,可眼下河里的水他一点儿也不感到恐惧,水很小一点儿,对自己的确构不成威胁。关键是,青民看见别人都在河里忙手忙脚地摸鱼儿,时不时会有人突然从水里抓起一条小鲫鱼或别的什么活物,嘴里惊喜不已地乱嚷乱叫,惹得旁边的孩子全都跟着欢呼雀跃,这就让青民也跃跃欲试起来。
青民终于在岸上悄悄地脱了鞋,把两只鞋并拢了放在树坑子里,又高高地撸起裤腿,然后顺着斜坡面的坝沿慢慢地爬下去。两只脚试探着伸进河水里,一开始还觉得凉森森的渗骨头呢,可没多大工夫,青民就感觉到适应了,再加上平时跟自己一道玩耍的几个小伙伴朝他一个劲起哄。他们直冲青民喊,旱鸭子旱鸭子!见了水腿抽筋!嘻嘻——哈哈!青民听了脸蛋臊得通红,就鼓足勇气趟着水一下一下走过去,终于走到河中央,那些小家伙才不喊了。他们过来拉住青民的手说跟我们一起捉鱼吧,可有意思了。青民见大伙不再跟他生分,心里不由地欢喜起来,便顾不得许多,早把姐姐的叮咛嘱咐全抛在脑后了。
河底淤积下来很厚的一层泥沙,人的腿脚踩上去,会慢慢地往下陷,那是一种很舒服的感觉。青民喜欢用双脚不停地踩下面的泥沙,特别是泥沙在水里淤积的程度不同,有高有低,像小丘陵一样,高的地方露出了水面。青民就挑那些地方去踩,玩晃晃沙,通常踩不了几下,一双脚就被晃动的泥沙吞进去了,再晃一晃,连小腿杆儿也会被沙子咬实了,想拔出来都很困难。青民又没有带盆来,跟大伙在水里胡乱摸了一会儿,他什么也没有摸着,便没了兴趣。有人过来刨根问底地问青民,说三宝你不是要跟你爹去城里念书吗,咋还不去呀?青民皱着小眉头说我才不去。又有人插嘴说,别听他吹牛,谁不知道那天是他姐挡着才没去成的,要不他早去城里跟他爹享福了。青民脸上讪讪的,嘴里嗫嚅着,是我不想去的。旁边的人都拿话揶揄他,傻瓜才不想去呢,城里不比咱这烂窝窝好百倍!青民觉得大伙这样问来问去的很无聊,索性默默远离了他们,自己一路追寻着专去踩踏那些露出水面的泥沙丘。那些沙丘不说话,也不会问他,青民就去跟它们玩。
后来,孩子们带来的脸盆罐子里盛满了从水里捉到的活物,有些人已经颠颠地爬上了岸,兴高采烈地捧着满当当的盆罐各自回家去了。青民却始终没有再回归到他们中间。青民离大伙已经很远了。沟河是多年前挖成的一条人工干渠,渠坝两边是用水泥和石头墁成的陡坡,整条渠又宽阔又笔直,一直延伸到很远的地方,穿过几十个村庄。青民从来没有这样痛痛快快地玩过一次水,这种时候他完全忘记了娘和姐姐以前跟他说过的话,家里就他一个男孩子,宝贝的跟什么似的,当然管教也严些,尤其是不允许他去河里玩水的。这个下午,青民只是痴迷于踩踏那些泥沙丘,踩完一个又去寻找下一个,就像电影里解放军战士攻克了一个高地又一个高地,那种兴奋和喜悦简直无法形容。
有句话怎么说的,乐极生悲,得意忘形,这些话似乎都可以安在青民身上。青民毕竟还是个小孩子。当他一味地趟着水顺着沟河往下去的时候,在他身后,从上游突然放下来的大水正汹涌地翻滚而来,刚开始,这种变化似乎并不大,只是水流的速度稍微变快,水位也跟着慢慢地升高了。那些还在水里摸东西的孩子发现情况以后就大声喊叫起来,水来了水来了,快跑呀!他们一边喊叫一边急急慌慌往坝沿上爬。其实,青民也不是一点儿没听到,他依稀听到了,可他多少有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意思,他只是扭头朝身后望了望,发现有人在冲他招手,甚至有人在喊他的名字。他没理识,继续趟着水往下走,然后站在前面的一只很小的沙丘上。事实上,这是青民的双脚踩到的最后一个露出水面的泥沙丘,因为几乎是眨眼之间,他脚下的东西就被黄汤汤的河水吞没了。不知不觉间河水已经淹没了他的大腿,水流越发湍急,冲击得腿脚根本无法站稳了,加上青民又没学过凫水,人一下子就慌张起来,不知所措了。可是,他人还停留在河中央,泥沙陷住了他的腿脚,他一步也不能动,冰凉的河水把他冲得摇摇晃晃。他一着急,便张开嘴哇地一声哭起来,边哭边姐姐姐姐地喊着。水位依旧在迅速上升。眼看河水就没过了青民的小腹。
青民胆怯而又恐惧的哭声,还是引来了三个孩子的注意。他们一开始还觉得很好笑,觉得青民站在水中像个胆怯的小姑娘,他们就站在岸上看笑话,还一起冲青民喊,胆小鬼上来呀!胆小鬼上来呀……瞧他吓得都尿裤子喽!但是,很快,他们就不再起哄了,个个都吃惊不小地站在岸上,抻长了脖子观望。孩子们看见青民哭着喊着,突然间又像是被水里的什么东西猛拽了一把,整个人就栽进水里了,很快又见青民露出头来,剧烈地咳嗽两声,双手像被雨打湿的一对小翅膀,不得要领地拼命扑腾着水面,击起稀稀落落的一片水花。这三个孩子都以为青民原本就会游水呢,是故意装成那种样子吓唬他们呢。可是,这样没有持续几秒钟,他们再度大惊失色了。水面只剩下一颗黑黑小小的脑袋,如同一只离了秧子的黑皮西瓜那样被水冲跑了。继而,又有一只苍白的小手像鲤鱼一样跳上跳下两次,倏忽便再没丝毫痕迹,惟独沟河水汹涌地向北奔流而去。
岸上的三个孩子简直就惊呆了,一时全没了主见,站在那里跳着光脚片儿冲河里大呼小叫了一阵,毫无效用。他们却突然都安静下来,好像怕什么人听见了似的,每个人都不喊也不跳了,一个个面面相觑着。过了一会儿,他们相继回到原先的位置,坐在岸边开始悄悄穿袜子和鞋。这种时候,似乎谁也不想多说一句话,只求快快穿戴好然后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恰好这时,他们忽然发现了搁在一只树坑子里的另外一双球鞋,鞋糊得很脏,基本看不出原来的白颜色了,不用猜他们都知道这是谁的鞋。
于是,三个孩子不得不重新互相看着,模样都有点古怪。一个稍大一点儿的孩子神色不安地说,我们拉一下钩吧,说着他率先伸出一根小拇指来。另外两个稍小点的孩子仍旧不解地盯着他,像是还没拿定主意。记住,我们啥也不知道!大孩子又冲他俩一本正经地说,反正我们仨啥都没看见,你俩听明白了吧?那两个小孩又愣了一下,赶紧点头,并踊跃地伸出自己的小拇指,彼此紧密地勾结在一起。在离开之前,孩子们把树坑里的那双鞋用木棍挑起来,又一只一只扔到了河水里。
秋天的样子清瘦,飘一场雨扬两场沙子,大地就昏黄了,庄稼野草都往枯里长,杨树上的叶子簌簌地坠个不停。地上积了厚厚一层,脚踩上去吱吱叫,像被踩痛了筋脉。这时青秀的婚事也已经定下来。其实,青秀也不想这么快,可青秀实在不想再走进这个家门。从院子到屋里,到处都凄凄凉凉的,好像冬天已经提前来了,可家里连一颗烧火取暖的煤球也没有的。安葬完青民以后,这个家一下子就不再像个家了,只剩她孤零零一个人,像人去房空的车马店,夜里躺着连眼皮都不敢阖一下,总觉得四周都在响动,到处都露着贼风。
那些天都是三姨过来帮着料理的,要不青秀真的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每次烧纸钱青秀都哭得天昏地暗,一个劲念叨是自己害了三宝,早知道让三宝跟着爹去哪还有这种事啊!青秀说三宝啊三宝,你别恨姐姐呀,姐姐也是没有办法,不是做姐的心硬不让你去城里,你要真的去了城里做姐姐的也容光呀!你好好地走吧,姐姐每年这个时候都给你烧多多的钱过去,你想买啥好吃的就买啥好吃的,你想进城上学就进城上学,我的好弟弟姐姐供养你……这样边哭边喊,直到嗓子沙哑失声,人也晕死过好几回。好容易举完了丧,三姨怕青秀想不开,有个三长两短的,再加上那个王红旗整天往青秀这边跑,不明不白黏黏糊糊的,所以,三姨索性就把青秀接到河那边去了。
刚住下没两天,村长那边就一趟一趟上三姨家来打问青秀的回话。青秀自然没有心思考虑这些,而且她从内心是拒绝这门亲事的。三姨又苦口婆心地跟青秀讲了村长家的样样好处,讲了村长的大闺女是乡上一个头头的儿媳妇,好像村长家有了这层的亲戚关系,青秀就会对人家刮目相看了。三姨说你那爹娘老子我看都靠不住,往后你给过来三姨在这边也好早晚照应。其实,三姨还有别的原由,比方说等事情成了以后,村长亲口应承要划给三姨家一块最好的宅基地,还可以给三姨家小儿子(刚初中毕业)在村上谋个差事干,等等,总之这门亲事结成了,好处多得很,可三姨却会避重就轻,绝口不提这些。青秀心里又结着天大的疙瘩,可她只能对三姨说三宝刚殁自己就谈婚论嫁,说不过去。其实青秀还有青秀的苦衷,青秀的苦衷在心里埋藏得很深,苦得能要人的命,但这些话青秀说不出口,也不能说,只有让它烂在肚子里。青秀这样想的时候,就会不由自主地想到那个王红旗。她当然知道王红旗的心思,可以说他对她是一往情深的,她虽然对他了解不算多,可她心里清楚他是能真心对自己好的那个人。但她拿什么来报答王红旗的这片好意呢?青秀不止一次叩问过自己,答案是,她根本不能,她可以骗他,可以找出种种借口,但她注定了不能嫁给他。这就是命。要怪也只能怪自己命不好,也怪他的命不好。
三姨见她迟迟下不了决心,又对青秀语重心长地说,那个姓王的,哼,我看也不可靠,没听人常说小白脸都没好心眼么,秀儿你可得想清楚!过日子可不比娃娃过家家弄着耍的。又过了一天,村长屁颠颠地又上三姨家来,进来便开门见山地跟三姨拉话,说有啥条件尽管提嘛,我就算倾家荡产,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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