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个德国益粒可怎么样是有利于哪方面啊》

《太阳》电影剧本
  《太阳》电影剧本
  
  文/(俄罗斯)尤里·阿拉鲍夫
  译/罗姣
  
  是什么让一个人成为伟人?突出的个人品质,机缘巧合,还是神的意旨?……我们用什么来衡量伟大性,衡量某一个历史人物,以什么为计量单位?
  裕仁从年统治日本。在这段漫长的历史时期里,这个令东南亚处于恐怖之中、对发动第二次世界大战负有部分责任的最大的军国主义帝国被盟军彻底摧毁,但就在20世纪60年代,它又在新的根基之上复兴,实现了人类在技术领域的宿愿。
  但更令人惊讶的是发生在天皇本人身上的变化。作为太阳神天照大神的后裔,神在地上的化身,他不仅于日签署了日本投降书,并且在数月之后公开宣布放弃自己神的身份。这一点很不简单。这种举动完全打破了历史传统。多位达官贵人的仪式性自杀震撼了日本,其中一部分就直接在皇宫前进行。
  在这一三部曲的前两部影片———《莫洛赫》和《金牛座》中,我们选择了与顺服和遭受良心谴责相距十万八千里的两个人作为主人公。对于其中之一的希特勒来说,人民自愿授予他的极端权力也是极端的麻醉剂。《金牛座》的主角列宁由于催患绝症,几乎意识到了自己一手创立的国家所处的历史绝境。但是,正如有人指出的那样,晚了,一切都太晚了……
  裕仁有足够的勇气抛开过去,保证国家应有的历史未来。一个矮小、瘦弱、嗓音尖细的人,一个从事植物学和海洋生物学研究的学者,他在生理上和精神上都与极端的暴君相去甚远。他把皇宫变成了科学实验室,一点也不像嗜血成性的战争魔王的巢穴。可要知道,裕仁必须扮演的正是这样的角色,必须戴上这样的面具,而放弃这一角色———是影片的主要情节之一。
  在创作影片《太阳》时,我们创作的是讲述人们生活的画卷。我们应该让观众也关注一下个体的巨大力量。这个“个体”也决定着个人生活和社会生活中一切事件的主要内容。———亚历山大·索库洛夫
  
  早晨。皇宫的庭院。
  一个像和尚一样剃着光头的老仆人朝搭建在花园里的一个不大的鸡窝走去。
  修剪整齐的玫瑰花圃和本应结满西红柿、但现在什么也不剩的菜园———所有东西都己经被摘下来吃光了。没有果实,清一色的叶子,丛生的杂草……
  夏末的太阳蒙上了薄薄的一层云。鸟儿寂静无语,西方的苍弯因烟雾笼罩而阴沉灰暗。
  走到鸡窝,仆人发现,仅剩的那只母鸡也死了。
  它就像一团被压扁的棉花。头无力地歪到一边,眼睛上覆了一层薄膜。仆人将手伸到它尤有余温的身体下,掏出最后一个蛋来。
  将蛋放到一块干净的布里,小心翼翼地包好,拿到厨房。
  
  厨房。
  光头仆人将自己的布包放到厨师面前。
  和他不同的是,御厨很年轻,年龄足以当他儿子。
  厨师:有吗?
  仆人:有。一个。(打开布包,两人同时俯身看着那个苍白暗淡的椭圆球体。)不过我们好像没鸡了。
  厨师:连那只也死了?
  仆人:也死了……
  厨师:应该向陛下报告!
  仆人:陛下很敏感。得知这一损失,他说不定会采取错误的政治步骤。
  厨师:可是我没什么做给他吃了!只剩下米粉……
  仆人:侍从长说今天会有车送食品来。
  厨师:如果又没车来呢?
  仆人叹了口气。
  厨师(提醒道):不过还有鲇鱼!
  仆人:鲇鱼?
  两人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仆人首先停住笑声。
  仆人:别大声张扬。不然侍从长会割了你的舌头。
  年轻的厨师胆怯地用手捂住嘴。
  从仅剩两罐的箱子里拿出一罐德国焖肉罐头。罐头盖子上长了薄薄一层霉斑。印在商标上的纳粹党徽己经退色。
  厨师用毛巾擦净盖子,用开罐头刀撬开。小心翼翼地尝尝刀上的灰色浆液,蘸一下,又一下……
  厨师:像锯屑!
  还是将几块难辨好坏的肉放到了烧热的煎锅里。敲开刚拿来的鸡蛋……
  仆人坐到炉灶旁的椅子上。
  仆人:你有没有什么吃的?……
  厨师大发善心,从胸口取下一个不大的粗麻布口袋。从里面拿出一个干辣椒递给仆人。俯身向他,鬼鬼祟祟地耳语道:
  ———要是依我的,我就把他的整个科学实验室都炒来吃!连海胆一起!
  仆人:你真傻,孩子……真傻!
  尝了尝给他的辣椒,咬下一小口,仔细嚼了起来。
  仆人(想了想):……说不定,我也会!
  一个方形托盘,盛着鸡蛋和热茶,由仆人端着进入位于一座宫殿二层的餐厅。将托盘放到木桌上。靠墙站好,开始等待时针指向7点。
  时针刚刚指到7,一个40岁上下、个头不高、相貌平庸的男人走进来,穿着长袍,略显浮肿、苍白的脸上留着小胡子。侍从长尾随他进来,比他高出一个头,脸上神色庄严而深不可测。
  相貌平庸的男人眯缝着近视眼,坐到桌旁,无精打采地用叉子戳戳摆在他面前的鸡蛋,勉强吃了几小口,将盘子推到一边。仆人立刻收走剩下的食物,斟上绿茶。
  天皇(声音像少年人一样又尖又细):请打开收音机。
  侍从长(按照等级分工吩咐仆人):快点打开收音机!
  仆人一震,似乎刚刚从沉重的思绪中清醒过来。
  餐厅里有一台德国收音机,带绿色显示灯,四周装饰着昂贵的红木。仆人打开收音机。高亢的爱国音乐响了起来。
  桌旁的人无力地摆摆手。
  侍从长(用语言解释他的手势):找找美国人或者英国人的……
  老仆人转动调谐钮。房间里充斥着喳喳的无线电杂音。
  播音员(用英语):……占领了九州岛、福冈、大分、宫崎。熊本县的居民走上街头迎接部队。在镇压了个别地方的无组织抵抗后,盟军进入了距东京150英里的伊势市……
  天皇摆摆手,凝视着茶杯。
  侍从长(嘴唇翕动,对仆人):关上!
  仆人啪的一声关上旋钮。收音机的绿色显示灯灭了。
  侍从长(大声地,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提示一下您日程。10点天皇陛下会见内阁成员和武装部队参谋长。关于谈话内容,我的看法昨晚以书面形式呈递给您了。12点,世界海洋水生生物学科学研究。14点午餐。15点至16点午休。从16点开始是独立思考和文学创作的时间。天皇陛下要写新诗,还有给皇后和皇子回信也刻不容缓。
  天皇(打断他):伊势……可是那儿安放着代表我的权力的神器!
  侍从长:陛下无需担心。有可靠的人会照料一切。
  天皇(沉思):要是美国人来了,日程怎么办?您会更改日程还是一切照旧?
  侍从长:天皇应该知道,只要还有一个日本人活着,美国人就到不了这儿。尤其是我们的人民在经历过1924年的屈辱之后。
  天皇:哪一年?
  侍从长:1924年。
  天皇:啊……
  侍从长:既然天皇认同这一理据,那么应该如何理解刚刚天皇在收音机里听到的消息……(桌旁的人沉默不语)美国国务院通过英国外交部之口发出的宣传。
  天皇:毫无疑问。(思考)但如果最后一个日本人也死了,是不是就意味着敌人要进入天皇的城市了?
  侍从长:最后一个日本人也牺牲的可能性极其微小。
  天皇(疑惑地):您自己是不是日本人?
  侍从长(不直接回答):我是您的仆人和奴隶。
  天皇:那么我们就坐等失败。
  侍从长:目前天皇要等的只是会见军人。
  天皇:一回事……
  侍从长:不要忽视您忠实的军队的个人忠诚,不要忽视英勇的神风队员在教育程度上的资格……
  天皇(想着另一回事):……教育程度上的资格?
  侍从长:他们之中百分之七十的人受过高等教育,百分之三十是科学博士。
  天皇(忽然大发雷霆):全都不对!您所有的数据都不对!
  侍从长(有些无礼地):还有什么数据?
  天皇:所有的!是谁对天皇说,美国人永远不会和德国开战?因为他们中有一半是德国人?!……而生活在德国的德国人有一半是美国人?
  侍从长(辩解):不是我。这大概是大岛大使说的……
  天皇:如果美国人里有一半是德国人,德国人里有一半是美国人,那就是说,两个民族曾经彼此交换了一半!……这是什么时候、怎么发生的?
  侍从长:都是大岛大使!
  天皇:那现在大岛大使在哪?
  侍从长:不知道。但我可以查清楚。
  天皇:什么也用不着查。您查清楚了,他马上就会拿着自己的计算结果出现在天皇面前!把什么事都了结了!
  侍从长:不用了结。因为用不着他,事情都了结了。
  天皇:正是。(蓦地冷静下来)一切表明,最后一个日本人———看来就是我自己……
  侍从长:天皇的假设不成立。
  天皇:为什么?要知道,您不说自己是日本人,而他(指指仆人),据说是满洲人……
  侍从长:天皇可能是人这一论点就不成立。就算是日本人。就算是小孩也知道:天皇是太阳之神。
  天皇(平和地):但我的身体和您的一样。
  侍从长:我不知道。
  天皇:我身上没有一丁点儿神应有的东西。趾间没有蹼……没有獠牙和蓝皮肤。好吧,好吧,不要生气嘛……我只是……开玩笑。(侍从长喘着粗气)都是我头脑发热。茶有点儿……和平时不太一样。
  起身。对仆人耳语:
  ———1924年发生了什么事?
  仆人耸耸肩。天皇到隔壁房间换衣服。
  侍从长走近收音机,打开后盖,拧下电子管。
  侍从长:如果他还想听收音机,最好给他报纸。昨天的更好。
  
  在专门的房间里,老仆人在帮近视眼的男人换上正式场合穿着的西装。
  上衣翘起来了,裤子显得特别肥大。仆人抽出针线,开始匆忙地缝裤子的腰身。
  仆人(忧伤地):陛下的腰像少年人一样。(天皇重重地叹口气)不能再瘦了。我们都很着急难过。
  天皇:天皇没有食欲。
  仆人:有米粉饼……当宵夜。喝点大麦汤,睡个结结实实的好觉!
  跪下,抱住天皇的双腿,将脸埋在腿上。
  天皇:起来,老人家。您不是在伊势神宫!
  推开他,厌恶地走开。仆人匍匐在地上。
  天皇向手心哈一口气,闻闻自己的口气。
  天皇:嘴里有什么气味……很难闻。(想了想,补充道)没有人喜欢我。除了妻子和大儿子。
  仆人(从地板上):还有皇朝的其他成员爱您。
  天皇:还有皇朝的其他成员……
  仆人:还有普通人民。
  天皇(变得温和起来):还有普通人民……就因为这种爱,我无力终止战争。(走到镜子跟前,细细端详自己的身影)如果他敢这么做,以免再害死自己的人民,那人民当天就会割断他的喉咙。
  仆人(没有从地上起来):“他”是谁?……
  天皇(激动地):是天皇……天皇!
  仆人在地上吓得放声大哭。
  天皇皱着眉,好像吞了一只苍蝇。用梳子梳理小胡子。
  天皇:你知不知道为什么罗马教皇没有给我回信?
  仆人(平复下来):也许信被红衣主教截住了。
  天皇:好吧。
  
  侍从长引导天皇沿专门的地下通道来到相邻的宫殿,那里专门举行重要的国事会议。
  天皇走进空旷的房间,坐到为他准备的沙发椅上。军人和内阁成员笔直站立在他面前。天皇突然想到,会前忘了擦眼镜。面前的人影都有些模糊不清。
  侍从长向内大臣微微做个手势。内大臣挥挥手示意可以开始发言。
  首相坚毅淡定。目光专注而深沉。说话很慢,字斟句酌。
  首相:陛下!在后方组织完全涣散,军队缺乏统一指挥的条件下,有情报显示,又有一队军官在酝酿叛乱,我不能再继续履行首相的职责。我不得不向您递交辞呈,其中对辞职原因有详细阐述。与此同时,我依然忠于您、您的家族和您的皇朝。
  将一封封好的信递给内大臣。
  内大臣将信转交给侍从长。
  天皇没有回答,望着地板。
  陆军参谋长走上前来。这是一个身手敏捷的小个子,猫一样的圆脸上神色既暴躁又谄媚。
  陆军参谋长(大声、生硬地):陛下!有幸向您汇报,保全下来的常规军部队给予了敌军优势兵力猛烈的抵抗。与此相反,海军在空前的短期限内放弃了防御线。
  海军参谋长(对整个陆军极度愤恨):以舰队现有的技术装备,我们坐木船打仗还差不多!
  陆军参谋长:请不要打断我……人们拒不投降,含笑赴死。爱国主义热情前所未有地高涨。前方战线被敌人从各个方面突破。尽管如此,前后方交通联络并无间断。军队的饥饿并未对士气造成重大影响。爆破犬在战斗行动中提供了重要协助,证明了德国狼狗的高度智慧。呈请给予部分军官和士兵高等奖赏。就此,在呈递给您的报告中我有幸提及。
  他说话的时候,天皇若有所思,在椅子上来回挪动。
  天皇(停顿片刻,小声地、漠然地):已故的明治天皇……在令我们陷入难以慰藉的痛苦与绝望之前曾写道……
  手伸向半空中。
  内大臣(对一旁呆立的仆人):第四卷。
  仆人从一个专门的箱子里取出厚厚一卷泛黄的纸。递给内大臣,后者交给侍从长。侍从长打开,递给天皇。
  天皇(眯缝着眼慢慢地读):北方与南方的大海,在西方与东方扬起巨浪。我们的人民在等待着,暴风雨的沉静……
  天皇卷起纸,交给侍从长。后者依序递给内大臣……仆人将纸筒放回箱子里。
  天皇抬眼看陆军参谋长。发现他脸颊抽动。无意中与他直勾勾的、肆无忌惮的目光相遇,连忙隐藏起自己的目光,盯着地面。
  天皇:已故的明治天皇想以这首伟大的诗来说什么?(停顿片刻。)他到底是不是想说什么?
  陆军参谋长的肩膀抖动了一下。
  天皇(疲惫地):对此有没有什么看法?……
  与会者沉默不语。只听见不小心飞进屋子里的一只蛾子撞击玻璃的声音。
  天皇:在这首伟大的诗里,己故的明治天皇谈论的是期待已久的和平。那是普通人民所渴望的,为之牺牲性命苦苦追求的和平……(大家都站着,悲哀地垂着头)已故的明治天皇遗愿嘱托我们要和平。与美国和英国。(思索)但已故的明治天皇并不是要我们不惜任何代价。这一和平的代价也许会异常高昂。
  侍从长(在天皇耳边提示):1924年的事件……
  天皇:1924年令人难忘的事件……
  默然,意志消沉。
  神经性的抽搐像闪电一样划过陆军参谋长扭曲的脸。
  陆军参谋长(生硬地,唾沫横飞):百合编织神奇的花束,荷花正艳。西风停歇,刮起了东南风。
  天皇从思绪中惊醒。将目光投向侍从长。
  后者沉默不语。眼神凝然不动。
  天皇(斟酌词句):对……东南风带来温暖。
  笔直站立的人群中有人松了一口气。
  天皇:但是,有时候同样的东南风也会带来持续的降雨。鲇鱼潜到了深水中。蝴蝶折起了翅膀……
  与会者再度陷入阴郁中。
  天皇:然后……(目光转向侍从长和内大臣寻求帮助)
  内大臣(低语):投降……
  天皇:对,投降。天皇10天前就宣布了投降。但是,好像没有任何投降的迹象。我们仍然在为自己的天皇牺牲!
  首相:收音机和电报通信有问题。人们不知道陛下说了什么……
  天皇:但是你们听到了投降和和平的声明!迫于环境压力。为了避免更多无谓的牺牲!(与会者点头同意)投降与我们国家和民族的历史传统背道而驰……那些毫无诚意的人迫使我做出这个决定……(沉默,试图控制自己的情绪)尽管众所周知,天皇一直坚持进化的发展观,正如生物界通行的那样。坚持在不干涉与和平的条件下的物种竞争。但必须是在有利于我的人民的条件下的和平。哪怕北方和南方、西方和东方的海洋仍然波涛汹涌……(对首相)我不接受你的辞呈。
  首相:这是不是意味着我们必须坚决停止对占领军的任何抵抗?
  天皇(疲惫地):这意味着,任何战争都会以和平终结。但不公正的和平将再度导致战争。在这种情况下,你们的决策应当再三权衡并英明地……
  仆人走到侍从长身边,对他耳语着什么。
  侍从长(在天皇耳边):海洋爬行动物运来了!
  
  院子里停着一辆沾满灰土的卡车,仆人们正从车里往外搬运新的生物学材料,都是天皇的自然科学研究必不可少的东西:玻璃缸,烧瓶,煤油灯……
  疲惫的司机坐在车厢踏板上拼命吸着烟,百无聊赖地注视着人们搬运大海的惠赐。
  老仆人:食品车在哪儿呢?
  司机:什么食品?……城里没有一家商店营业。
  侍从长从宫殿里走出来。
  侍从长(对仆人们):不许偷吃这些东西。谁敢再犯,我就把他法办。
  司机(嫌恶地):难道这些也能吃?
  侍从长:上一批东西里不见了两只海星和一只海蜇。有人把它们连同福尔马林一起吃下去了。
  ……天皇从窗口注视着他们搬运那些半死不活的海生动物。从早上到现在,他消瘦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生气,甚至类似热情洋溢。他兴奋得像个孩子一样。
  
  科学实验室里,天皇全神贯注地俯身在一张特制的小桌上,桌上放着一只不大的甲壳动物,从壳里伸出几只一动不动的爪子。
  天皇:太神奇了……真是美极了……
  身穿白大褂的助手递上解剖刀。天皇在甲壳动物爪上切开一个小口,将组织放到显微镜下。
  天皇(对助手):记一下……短尾次目。甲壳纲十足目短尾次目。特点是腹部短而宽、扁平,蜷曲在宽大的胸甲下。分为许多属和种。
  卧在桌面上的蟹看着这个戴眼镜、留小胡子、自身就像一只大虾的巨人俯视自己。
  天皇(口述):我们面前的是颗粒关公蟹种,日本海上的渔民称它为“武士头”或者“羞蟹”。如果把它的壳取下来,可以看见甲壳的沟壑纹理,就像一张我们的演员在戏里塑造的恶武士的经典脸谱……(试图用解剖刀取下甲壳)我什么也看不见……关公蟹隐藏在死去的某些软体动物的壳里,躺在海底,因此敌人发现不了它。不过不知怎么回事,我取不下它的壳……(拿着解剖刀戳来戳去)
  助手:也许,这不是颗粒关公蟹?
  他脸色苍白,眼睛都睁不开了,非常困。
  天皇:那这是什么?……不可能是别的东西。继续记录。关公蟹通常在春季和秋季迁移,迁移动物种群在海里从北向南走……
  天皇停下来。一个模模糊糊的想法从他脑中划过,但还难以表述出来……
  天皇:迁移……(不安地)好吧。继续。(他的目光落在螃蟹旁边的海星身上)这真是完美无缺……太神奇了。(对助手。)记下!海燕海星。(用解剖刀碰了碰)身体坚硬,从上背部伸出的腕短而宽。呈鲜艳的蓝色,分布着形状不规则的鲜红斑点。腹面……(用解剖刀将海星翻过来)橘红色。每只腕上都有一个对分辨光亮必不可少的原始眼点。我忍不住又要拿它的颜色与戏里演员的服装相比较……沿着每只腕直到末端有很深的步带沟。所有步带沟都在中央的口那里汇集……
  助手站在桌旁,恭顺地将天皇的研究结果记录在厚厚的本子上。
  天皇:……每条沟里有成百上千的管足,末端带吸盘。这些管足是棘皮动物特有的步带系或者水管系的一部分……迁移周期与甲壳纲相同,但它们的迁移不同之处在于……
  他再度感受到内心的震动。
  天皇(边思索边斟酌着词句):物种的季节性迁移……一年两度的迁移……
  他沉思着走到一个覆盖着毛巾的大玻璃缸旁。拿起毛巾。在灰色的水里可以看见一条长着长须和灰色厚嘴唇的大鱼。大鱼忧郁地看着他,突然呼出一口气,冒出一串气泡。
  天皇用毛巾盖好鱼缸。
  天皇(轻声地):物种的迁移……迁移……移民!……(终于想起了什么)歧视!……不公平的移民法!……
  血涌上了他的脸颊。他看看自己的助手,却发现后者睁着眼睡着了。有经验的士兵就是这样在队列里睡觉的:眼睛睁着,一片茫然,下巴茸拉下来,露出一排参差的牙齿……
  天皇:我想起来了……记下!关于引起伟大的亚洲战争的原因……
  助手清醒过来,顺从地记录……
  天皇(口述):第一次世界大战以来日本捍卫的种族平等思想没有得到参与和平谈判的其他国家的响应。(越来越振奋)1924年发生在美国加利福尼亚州的种族歧视事件———州政府禁止日本移民进入,足以让我们的人民感到发自内心的怒火和义愤。在这种抗议潮的背景之下,军人跃跃欲试。要抑制这种全民性的情绪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侍从长出现在实验室门口。
  侍从长:陛下!根据防空情报,敌人即将对东京展开空袭。您必须立刻去防空洞。
  天皇(不理会他,继续口述):……我建议东条首相提醒德国不要与苏联开战,将注意力集中在非洲。我的话是否传达到了柏林,不得而知,因为我和大岛大使没有固定联络……
  侍从长(被他的地缘政治论吸引):但是非洲沙子太多。炮口都被沙尘暴给堵住了……
  天皇(口述):……炮口被沙尘暴堵住了,在发射穿甲弹时会爆裂……(对助手)继续记录。在斋藤实内阁执政期间开始广泛讨论国家政权的设置问题……
  远处传来爆炸声。
  天皇:按照我的意见,国家可以比做人的躯体,而天皇,可以、应当比做人的大脑……
  侍从长(对助手):别记了。不然他永远也讲不完……(轻柔地、同时又不容拒绝地搂住天皇的腰)您该去防空洞了!
  引领天皇到走廊上。助手跟随在后,没有合上本子。
  天皇(口述):在回复关于天皇是神这一论断时,我说,我的身体几乎和普通人的身体毫无二致。这番话让所有内阁成员戒备和生气……
  侍从长(仿佛在和小孩子说话似的):哦,行了……会的,会的!
  爆炸声渐渐密集,其他声响均在它的压制下消失。
  
  古老的城市烈焰熊熊。低矮的木房比稻草还烧得快。
  盟军的空袭来势汹汹、严酷无情。慌乱的人群在狭窄的街道上四处奔逃,火焰迅速越过宽阔的壕沟,己然逼近皇宫。
  消防员试图挽救木建宫殿,但他们的努力徒劳无益。仆人们此时正从科学实验室往外搬运装有海洋动植物标本的箱子———凡是能用手搬动的东西……他们把最重要的东西转移到石头建筑的图书馆,那里应该能经受住炮火轰炸的考验。
  ……飞机飞走了,将烈火蹂躇下的城市留在身后。在人们的扑救下,大火渐渐熄灭。
  烧得焦黑的大地上,只有位于皇宫内的图书馆完好无损。
  
  寂静。窗外伸手不见五指。城市死一般的沉默……
  天皇穿着睡衣坐在床上,看着他面前堆放的成百上千本书和文献手稿。现在图书馆将成为他的睡房、餐厅兼科学实验室。屏风将他与其他地方隔开。
  他面前的书桌上立着他的偶像:拿破仑、达尔文和林肯的半身塑像。在油灯的火光中,他们的脸庞栩栩如生。
  天皇没有熄灭油灯,躺到床上,闭上眼睛试图入睡,但无法入眠。
  于是他起身,用手帕擦拭塑像的头。坐到书桌旁。拿出笔,在纸上写下第一行诗句,按照日程,他应该作一首诗。
  天皇写道:“春天绽放的樱花犹如白雪成堆……”
  思索一下。他不大喜欢这句。划掉。
  天皇:五月绽放的樱花,就像一月的白雪……(聚精会神地思考着)春天绽放的樱花和一月的白雪一样转瞬即逝。死亡将两者带走……
  蹙眉。勾掉刚写的东西。
  他心不在焉地望着半空,突然写下了一个抬头……
  “亲爱的夫人:
  “允许我说几句我与你分别之后的感受……”
  呆呆地看着漆黑的窗。思绪紊乱,没办法继续写信……
  想了想,在另一页纸上写起来。
  “亲爱的儿子:
  “允许我说几句导致我们可怕的失败的原因……”
  大声啜泣。
  “我们的人民太相信我们帝国的力量,轻视了美国……
  “我们的军人过于强调士兵的心理热情,忘了军队的技术装备……”
  天皇哭得接不上气来。他搁下笔,大声地摸鼻涕,用的就是此前擦拭塑像的那块手帕。
  为了转移注意力,平复心潮,他翻开一本厚厚的相册。
  他仔细看着由私人摄影师拍摄的皇室家庭的照片。目光落在骑着白马的自己身上。食指温柔地滑过白马,抚摩它的鬃毛。
  目光转向妻子和孩子们的照片。亲吻他们。
  然后,想了想,用手帕擦擦嘴巴。
  翻了几页……
  在相册最后放着几张美国演员的照片,主要是喜剧演员———麦克斯·林戴,巴斯特·基顿,查理·卓别林……天皇的目光停留在卓别林的小胡子上。机械地抚了一下自己的一给胡子,天皇再翻一页……
  突然,在一些二流电影明星的照片中,他发现了一张穿着一尘不染的黑色燕尾服和雪白胸衣的希特勒的照片。天知道它怎么会夹在这里……
  希特勒,站着,脸上表情忧虑而谨慎,有某种非常重要的、却又难以述说的想法,欲说还休———眼瞧就要脱口而出,眼瞧就要让自己内心的念头震惊四座……但是不行,不能说。不能说出口,为此,这个穿着燕尾服的男人非常难过,痛苦……
  天皇慌乱地瞅瞅四周,飞快地取出照片,翻个面插进去,看上去就像什么也没插进去一样……
  熄灯,上床。
  浅睡中的天皇惊觉而敏感。
  他梦见外国军事装备开进了城里。
  狭窄的街道上———是装甲车履带深深的辙迹。古老的书本和版画在它们的轮下呻吟。
  不知哪里传来孩子的哭泣声。
  留声机的咝咝声萦绕不去,播放的是听得腻了的电影《太阳谷小夜曲》的音乐……
  天皇睁开眼。淡淡的阳光从窗外照进来。隐约传来格伦·米勒乐队(注1)的音乐,因为夹杂唱片的喳喳声而有些走调。
  
  美军司令部的三名军官走在一幢空房的长走廊上———这里战前是美国大使馆的所在地,他们边走边盘算着如何尽量让这幢死气沉沉的房子适于居住。
  碎瓷片被他们的长统靴踩得咯吱咯吱响。墙上斜挂着一幅画,那是美国前总统罗斯福。他的左眼被打穿了。一个军官从封套里取出现任总统杜鲁门的照片,钉在罗斯福肖像的上方。
  隔壁有一个士兵在炭火上烧热熨斗,准备熨烫一面美国国旗。
  从安扎在院子里的战地医院的营帐里传出呻吟声。
  从野战厨房的烟囱里笔直地向上冒着烟。
  距它不远处搭建起临时的厕所。
  几位战地记者试图进入总司令的房间,向他提上几个无聊的问题,但守卫拦住了他们……
  
  前大使馆的一个房间被仓促装备起来,作为无线电室。
  参谋从里面走出来,手里抱着要交给盟军总司令的文件夹。年轻参谋的面目轮廓有些像亚裔:皮肤泛黄,吊眼梢。他走到无线电室隔壁的房间,推开门,立在门口。
  书桌后,一个60岁左右的秃顶男人脸朝天花板摊开手脚仰坐在圈椅上。他的眼睛上盖着一块浸润了高锰酸钾溶液的手帕。下巴很大,似乎能把任何挡路的东西撞得粉碎……
  参谋:记者想见您。怎么跟他们说?
  总司令(没有取下手帕,疲惫地):告诉他们,我下令把他们枪毙。
  参谋将文件夹放在秃顶男人面前,出办公室到前厅。
  参谋(对记者们):先生们!……总司令刚刚下令枪毙你们。不过如果你们隔日再来找他,那么他也许会向你们提供一些必要的信息……
  回到办公室。将军仍然以同样的姿势坐着,眼睛上盖着手帕。
  参谋:我祖母眼睛痛的时候就用红茶冲洗。
  总司令:废话。您现在上哪儿去找真正的红茶?
  参谋:可是您正在茶叶之国。
  总司令:还是废话。茶叶之国是中国。
  参谋:将军先生,那是绿茶之国。不是绿茶与红茶之国……
  总司令从脸上摘下手帕,红肿的双眼颇为怀疑地看着站在他面前侃侃而谈的人。
  总司令:我宁愿喝俄国伏特加,而不是茶。什么文件?
  参谋:侦察报告。还有华盛顿的电报。
  总司令:念一下。我什么也看不见。
  他把手帕放进盛着高锰酸钾溶液的碗里浸湿,重新盖到眼睛上。
  参谋(从文件夹里抽出一张纸,读侦察报告):“皇宫处于严密守卫之下。没有遭遇武装抵抗。头号战犯活着。”
  总司令(顿了顿):读下一条。
  参谋:华盛顿来的。“通知:最高统帅斯大林要求不惜任何代价保住头号战犯的性命……”
  总司令:怎么回事?
  参谋:还没完。“……以便由盟国代表组成的法庭对他判处绞刑。”
  总司令:原来如此……总统对此有何意见?
  参谋:这里什么也没有说。
  总司令:那么我下令立即逮捕。
  参谋(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立即逮捕?……在皇宫之内?
  总司令:您以为如何?
  参谋:这不可能。(总司令吃惊地从脸上摘掉手帕)这完全不可想象。我这就给您解释。
  总司令:我不需要什么解释!……出去!
  参谋行军礼,向门口走去。
  总司令:站住!
  参谋停在屋子中央。
  总司令:给您一分钟解释。
  参谋(声音平静,竭力隐藏自己内心的波澜):问题在于,头号战犯是太阳神。在耶稣诞生前660年,神武天皇就从太阳神天照大神那儿获得了代表权力的神圣标志:铜镜,玉佩和剑。由此,整个皇朝成为了太阳在地上的化身。而太阳不可能在他的臣民面前被逮捕。您这样是对他们民族的极端侮辱,会挑起人们对您的反抗……
  总司令:一分钟快到了。
  参谋:邀请太阳到大本营来,对他以示尊重,然后逮捕他。别让证人和史官目睹那一糟糕的场面。
  总司令(顿了顿):这是您在牛津学到的东西?
  参谋:是剑桥,将军先生。
  总司令:您自己相信这些胡说八道吗?
  参谋:我是半个日本人。对于我的日本那一半来说,这不是信仰问题。是融入血脉的东西。
  司令官:那美国的那一半是怎么对您说的?
  参谋:保持沉默。
  总司令(对自己和手下都感到厌倦):早在夺取缅甸的战斗中我就知道,自己陷入了谵语的中心……
  参谋:如果您下令,我可以保持沉默。
  总司令:那我要您有什么用?
  他从圈椅上站起来,竟然比参谋高出两个头。将军有个不大的肚子,窄肩膀。背有点驼。他开始若有所思地在房间踱来踱去。
  总司令:这些神器现在在哪里?
  参谋:在伊势神宫。
  总司令:但是在攻下该市的时候我们没发现这些东西。
  参谋:可见,在我们来之前就被偷走了。
  总司令:可见,它们从来就不存在。(顿了顿)如果他是太阳,那我就得戴上墨镜跟他谈话了。(参谋恭敬地低着头)我会下逮捕令。而您要去告诉记者们,根据未经证实的消息,他们感兴趣的那位人物在攻占皇宫时意外身亡……
  一位军官出现在门口,将刚刚解码的电报放到书桌上。离开。
  总司令(将文件拿到流泪的双眼跟前):什么也看不清……
  参谋(把纸接到手上读起来):华盛顿发来的。“总统的意见。关于头号战犯的问题,总统充分信任总司令的意见。”
  总司令:坏蛋!……(看到参谋的窘迫,醒悟过来。)我可不是说他!
  
  图书馆里,天皇面前放着一个装米粉糊的盘子,因为再也没别的食物了。这时,庭院里传来一阵喧闹声……
  老仆人走进房间,想说什么,但又说不出口。
  天皇:什么事?
  仆人垂首站着。
  天皇:美国人?
  仆人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天皇用餐巾擦擦嘴巴,从桌子后站起来。
  天皇:告诉士兵,我要换件衣服……
  走到屏风后。突然想到旁边一个人也没有。没有旁人帮忙,他得独自更衣。
  天皇:来人!喂!
  没有人进来。
  于是,他开始自己换衣服。衬衣,过于肥大的裤子……不得不用别针别起来。西装上衣……
  用木梳将短发梳理整齐。
  举起手掌到嘴巴上,往手心哈了口气,确定口气是否清新。
  慢悠悠地出到庭院,走向等候的士兵。
  士兵一言不发地让他上了装甲汽车,坐到后座,汽车开出皇宫。
  
  他有很久没到城里,很久没坐汽车了。
  尽管处境不佳,他却突然对汽车的内饰产生了兴趣。在旁人不注意的时候,天皇小心翼翼地摸了摸真皮座椅,抚摸一下门上的铁把手,心怀敬意地用指尖触碰玻璃……
  然后将目光转向车窗外的情景。这才第一次看见,他的城市遭受了怎样的破坏。
  天皇蜷缩起来,忧伤地叹了一小口气。开始像个孩子一样在座位上动来动去……
  
  有人领着他走在大使馆的走廊上。将他带到总司令的办公室门前,推开门,留下他。
  犯人揉捏着手上的帽子,上前一步。看见书桌后岿然坐着一个双眼红肿的秃顶男人,皱着眉头,逼视着来者。旁边笔直站立着一个相貌像亚洲人但却身穿美军制服的年轻军官。看见天皇,他神色变幻,难以察觉地微鞠一躬。
  书桌上放着一块未吃完的夹着罐头肉的面包。天皇的目光不听话地停留在面包上。
  总司令脸上露出鄙夷的神情。他似乎明白了站在他面前的是什么人———凡夫俗子。而且,这个头号战犯的年龄足以当他的儿子……
  总司令(大声、生硬地):知道吗,根据您的所作所为,您应该被枪毙?
  参谋听到这咆哮声,缩起脖子。
  参谋(细若蚊蝇地):将军先生!不能这样……不能对圣人大喊大叫……
  总司令:住嘴,翻译!
  参谋(将英语翻译成日语,仔细地斟酌词句):您是否同意,陛下,服从盟军司令部的命令?
  天皇(用日语):我接受你们的任何决定。
  参谋(用英语):陛下不求从宽处理。
  总司令:怎么回事?
  从椅子上站起来,绕着天皇转一圈,从头到脚打量他一番,就像在看某种罕见的动物。
  总司令:不明白,这么个渺小的东西怎么能操控世界?断送了千千万万人的性命?
  参谋:我不翻译这句。
  总司令(勃然大怒):问他,为什么不穿和服?
  天皇(尖细的声音说出的英语无可挑剔):我只在民族庆典日穿和服。但今天对我而言———是耻辱和哀悼的日子。
  总司令(极度惊讶):这是怎么一回事?!……(对参谋)他懂英语?!
  参谋:毫无疑问。
  天皇(用英语):还有德语、法语,一点儿意大利语、西班牙语、汉语……
  参谋(用日语):陛下!请讲日语,您在自贬身份!
  总司令:你们干什么?……你们在商量什么?
  参谋(用日语说完自己的想法):在这堕落的尘世中的神只能讲日语!
  总司令(用英语):说完了?结束了?
  参谋:对。
  总司令:10天监禁!……向后转,走!
  天皇(用英语):您的仆人建议我讲您的母语。这十分正确。这是基本的分寸,天皇因为太激动而忘记了……
  总司令(怒气冲冲):他不是我的仆人!他不是我的仆人!只有你们———才仆人成群!……可穷人没有仆人!
  天皇:天皇有众多仆人。而这是一个极度沉重的负担……
  总司令:还有哪个天皇?(明白过来)哦!
  参谋:我可以走了吗?
  总司令(冷静下来):等等……
  他的眼睛开始流泪。为了缓解刺疼,他戴上了墨镜。一阵难耐的停顿。
  总司令:天皇有孩子吗?
  天皇(沉思地盯着桌上的那块面包):天皇?
  总司令:嘿,您!您!!!
  天皇:就在昨晚,天皇还给大儿子写了封信。
  总司令(疲惫地):天皇写了些什么?
  天皇:他说,战争的失败是因为民族的傲慢。愤怒———在战争与和平问题上是个不好的谋士。而民族的傲慢尤有过之……
  他的双眼因沉思而变得呆滞。脸上神色茫然。仿佛陷入了恍惚状态……
  天皇(用日语对参谋说,不知是在口述还是在自我辩解):松冈大臣建议天皇将部队推进到伊尔库茨克。但我阻挠了这个或许是明智的提议……
  参谋望着总司令,期待他有什么指示。但是将军沉默不语。
  参谋:接下来呢,陛下?
  天皇:亲德的松冈把日美谈判搞得一团糟,坚持对苏联开战,而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
  参谋扑到桌子旁,开始记录天皇的话。
  天皇(口述):大藏大臣近卫对财政一窍不通,结果我只得被迫听从军人的建议。当他作报告的时候,我总想提醒他一句俗语:尽量不要一点一点地还债,不然你将面临一夕间一无所有的危险。现在我明白了,这种会议的形式存在许多不足……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渐渐无声……
  总司令(平静地):他说完了?
  参谋:我想,是的。
  总司令(用英语对天皇):最近这些日子您在做什么?
  天皇:从事海洋生物学研究……
  他再度望向没吃完的面包。
  总司令(注意他的目光):去吧!……有人会送您回皇宫。
  天皇微微鞠躬,离开。
  将军摘下墨镜。
  总司令:是什么?
  参谋:我想,陛下在口述自己的回忆录。
  总司令:他显然是个疯子。要不就是孩子气。我觉得他很像一个人……可是是谁呢?(顿了顿)给华盛顿发封密码电报。“由于无责任能力,头号战犯将被囚禁在家中。直至查明全部情况。”
  
  天皇在皇宫下车。仆人们看见他,纷纷跪倒在地,大哭起来———他们没料到还能看见主人活着回来。
  甚至连侍从长脸上也露出了同情之色。
  天皇(恼怒地):别管我!……你们为什么老跟着我?!
  紧跟在他身后的侍从长顺从地后退。
  天皇走到图书馆,厌烦地从身上扯下衣服,倒在床上……
  俯身躺了一会儿,抬起头。
  林肯、达尔文和拿破仑的塑像从书桌上看着他。天皇从床上起来,将拿破仑收到书桌抽屉里。
  
  次晨,他被喧闹声惊醒。
  天皇起身,向邻屋看去。仆人们正在侍从长的指挥下将一些纸箱子放到地上。
  天皇走进房,朝一个开了封的箱子看去。侍从长见主人醒了,向他鞠躬。
  天皇:什么东西?
  侍从长:是占领军司令部送来的礼物……
  天皇把手伸进箱子,拿出一条包装鲜艳的东西。
  侍从长示意,仆人们离开……
  天皇此时将那条东西放到鼻子下,闻一闻。飞快地撕开包装。
  侍从长:什么东西?
  天皇(兴奋地):是巧克力!巧克力!
  侍从长:黄豆做的?
  天皇:不是。可可做的!
  侍从长(严肃地):我们几乎不吃这东西。
  天皇:但是美国人不知道。
  他想尝一下,但侍从长推开了他的手。
  侍从长:我建议陛下不要……巧克力可能有毒。
  天皇:那您有什么提议?
  侍从长:让仆人们试一下。等24小时。如果没有事,到时您才可以吃。
  天皇:我不会等24小时!
  打开箔纸,掰下一块,放进嘴里。
  侍从长:怎么样?
  天皇:有花生。
  侍从长:有没有奇怪可疑的苦味?
  天皇(若有所思):本来就有。尝一下!
  侍从长:谢谢。我和全体人民一样,更喜欢玩偶节的豆糖。
  天皇有些不好意思。
  天皇:美国人没有送罐头肉来吗?
  侍从长:没有。只有人民不爱吃的巧克力……
  天皇忍住饥饿,将己缺了一角的巧克力用箔纸包起来。
  侍从长:……敌方司令部还有一封信给您。从信封上来看,是用英语写的。
  天皇从侍从长手中接过信,放到眼前,读信。
  天皇:总司令命令我接受战地摄影记者的拍摄。
  侍从长:为什么?
  天皇:不知道。刑事犯常常要拍正面像和侧面像……
  侍从长:对陛下这样不行。
  天皇:我也这么认为。(顿了顿)不过我以前可也照过相,远远地,骑在白马上。
  侍从长:但是您的马被杀了。
  天皇:找不到另外一匹吗?
  侍从长:是的。
  天皇:那怎么办?
  侍从长:拒绝。
  天皇点头同意。
  天皇:今天有什么日程?
  侍从长:由于混乱,计划的会晤只有一个能进行。与北极大学的校长。
  天皇:为什么偏偏是他?
  侍从长:但这是您自己要求的!
  天皇(不自然地):是———是……我想起来了。
  
  图书馆的一间房里,一个戴眼镜、脸色苍白的小个子———和天皇陛下隐约有几分相像———在等候接见。
  看见天皇,他深深地鞠躬。侍从长示意他坐下,把沙发椅挪过来,自己站到墙边。
  天皇(坐到对面):得知我的邀请,您大概觉得奇怪吧?
  大学校长(激动地):我深感骄傲。为我们的天皇。在这毁灭性的战争状况下还能够考虑科学问题。
  天皇:您的大学怎么样?
  校长:主楼全部烧毁了。在遭受敌方空袭之后。
  天皇(垂下目光):我想和您谈谈极光。
  校长(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对不起,谈什么?
  天皇:极光。我从来没有见过。但我的祖父,己故的明治天皇,一天深夜在皇宫上观察到了奇怪的光线。他告诉了我的父亲,已故的大正天皇……
  校长:请原谅,陛下,但这是不可能的。
  天皇:您质疑明治天皇对大正天皇讲述这一事实?
  校长:不是的,陛下……我不是怀疑明治天皇对大正天皇的讲述,而是怀疑极光。况且,这在我们的纬度上不可思议的!
  天皇(激动地):我自己也知道不可思议!但您如何解释所讲述的事?
  校长:明治天皇是位杰出的诗人……
  侍从长(更正头衔):他是位伟大的诗人!
  校长:正是。作为一位伟大的诗人,他可能将突发的灵感当做了极光!
  天皇〔稍稍冷静下来):也许,您是对的。但是不知为什么家族的这一传说从小就让我激动不已……
  校长(耐心地):陛下应该知道,在地球上总共只有两个区域能观察到大气层顶部的发光层。(天皇点头)两个区域对应地球的南北磁极。它们的角半径大约23度。北极极光区顺着挪威沿海地带,通过新地岛,切柳斯金角往南。接下来———阿拉斯加半岛北部和格陵兰岛南端以内……
  天皇:是———是———(陷入沉思)但这光是哪儿来的?
  校长:一下子很难解释清楚……极光在大黑子经过太阳中心子午线后一两个昼夜出现,由从我们星系惟一的光明源泉———太阳的活动区发射出的粒子流引起……
  天皇:我也这么认为……我该如何感谢您花费的时间?
  校长:能与天皇陛下见面对我而言已经是最大的嘉奖!
  天皇(细细端详对方苍白的脸庞):您今天大概什么也没吃吧……(校长不说话)除了巧克力,我没有别的东西……给,请吃吧!
  他从口袋里掏出那块已不完整的巧克力,打开,递给校长。后者局促不安地看看侍从长。侍从长点头应允。
  大学校长掰下一块,放进嘴里……然后又掰下一块。开始贪婪地咀嚼那细润香甜却略苦味的东西。侍从长鄙夷地别过脸。
  校长:陛下……为什么它是苦的?
  天皇:因为它是用可可做成的,不是大豆。
  校长:这难道不是日本巧克力?
  天皇:不是,是美国的……
  校长眼里突然涌出泪花。
  天皇:您怎么了?您不喜欢吗?
  校长:不是。我只是想到,陛下,我53岁了……我是个世界知名的学者。大学处在陛下的庇佑之下……而在此之前我从来没有尝过用可可做的巧克力!……太奇怪了,陛下!……太奇怪了!
  他逐渐有些歇斯底里。
  天皇:您不必难为情……想吃多少就吃多少。我有很多!
  校长:陛下,我能否给您讲个秘密?实际上我是怎么看待极光?
  天皇:说吧,我不会告诉别人!
  校长:不过,讲完后请允许我立即辞去校长之职……这些什么粒子、角度———全是胡说八道。极光的奥秘不在于此……
  天皇:那在于什么?
  校长:在于,太阳———是有生命的发光体……绝顶智慧的。达到了难以想象的精神完美程度。或许,千年以后我们的地球也会变成这样。这个发光体要眷顾所有人,甚至包括那些身陷漫长的极夜黑暗中的人们……为了让他们在黑暗中不会忘记世界上还有温暖与美好!……可我们这些傻瓜,把它叫做什么极光!
  他的话直达天皇的心坎。
  他突然站起来,走出房间。侍从长小跑着跟在他身后。
  天皇:我的仆人们大概也和他一样饥饿吧?
  侍从长:当然不是。
  他们走近三个仆人———他们正在搬运送来的箱子,将箱子在图书馆大厅靠墙摆放。
  天皇:老人家,你饿吗?
  老仆人:不,陛下!
  天皇:不要欺骗你们的天皇!
  将一块巧克力强行塞到他手里,打开,掰下一块,塞进嘴里。仆人嚼了起来。
  天皇:你也饿了!想吃多少就吃多少!
  他递了一块巧克力给另一个年轻些的仆人。
  天皇(对侍从长):还有你!……喏!
  侍从长佯装不情愿地放了一块不想吃但又的确香甜的巧克力到嘴里。
  一时间所有人都默不作声地咀嚼着。
  天皇:转告总司令,我同意。天皇将让摄影记者来照相!
  侍从长:为什么?
  天皇:因为太阳要眷顾身陷黑暗中的人们!
  
  种着玫瑰花的小草地在烈火中奇迹般幸存下来,四个美国记者聚集在那儿。他们等得很不耐烦。
  总司令的参谋参加了摄像,正在作最后的交代。
  参谋:要称呼皇帝“天皇”。不要忙手忙脚的!怎么说他也是太阳的后裔,不是拉选票的国会议员……
  一个摄影记者:我们有多少时间拍摄?
  参谋:我想,不超过10分钟。
  侍从长从图书馆大楼里威严地走出来。
  摄影记者们:天皇!……天皇!……靠近花坛!……就是这样!……这样!
  镁光灯啪啪地响起。
  参谋:白痴!……这不是天皇!
  记者群一阵混乱。
  一个摄影记者:可是很像!
  侍从长依然不动声色地走到参谋跟前。
  侍从长(用日语):我们必须和您商量一下拍摄地点。我想,就在这里。距陛下三米以外。
  参谋:随您的意思。
  侍从长在小径上画了一条线。慢悠悠地回到图书馆。
  参谋(对记者们):从这里拍!千万别过线!不然就要爆发第三次世界大战了……
  一个摄影记者:他什么时候出来?
  参谋:我也毫无头绪(坐到石头上抽起烟来)。
  一个摄影记者:这是什么国家!……东京什么也没得拍!飞了15个小时,除了废墟,一个镜头也没拍到!
  参谋:那就拍废墟。它们至少不会说谎。
  摄影记者:读者厌倦了战争。不愿看废墟。
  就在他们交谈的时候,天皇悄无声息地从图书馆走了出来。身上穿的衣服很严谨,在1945年看来有些过时,手上拿着一顶软礼帽走近花坛。
  记者们忙着互相点烟,背对着他,没有注意。参谋坐在石头上,没有瞧见天皇。
  天皇忧郁地立在玫瑰花旁,垂着头。
  一个摄影记者:你在那儿丢什么东西了吗,老大爷?走开!
  参谋从石头上跳了起来。
  参谋(紧张地):这是天皇!
  摄影记者:这位?
  参谋:就是这位,这位!(用日语。)陛下!请原谅他们的愚蠢。他们是美国人!
  天皇(受窘地):没关系。人所难免……
  记者们意兴阑珊地拿起照相机……拍摄对象显然让他们缺乏热情……
  一个摄影记者:喂!俯身闻玫瑰花!
  参谋(提醒):称呼皇帝“天皇”!
  摄影记者:这是什么“天皇”?这不是“天皇”。是……(一个比喻突然跃入他的脑海)是查理!……查理·卓别林!
  新起的名字反响热烈。
  摄影记者们(活跃起来):查理!……笑一个!……查理,转到侧面!……戴上帽子!……就是这样!……查理!……查理!
  天皇顺从地遵从他们的指示,装作听不懂他们给起的新名字。
  参谋(失去耐性):好了,够了!戏收场了!
  摄影记者们:再等等!
  参谋:够了,我说!
  他站到他们面前,两手交叉举起来。
  记者们不情愿地把器材收进套子里。最后再照一张———然后他们顺着小径走向大门口离开,大门口匆忙搭起来的岗楼上站立着哨兵,让人想起集中营。
  参谋(克制窘迫之情):请原谅他们!将军让我转告……陛下今晚可否移驾司令部,与总司令共进晚餐?
  天皇(想了想):可以。我真的像那个……电影演员吗?
  他说这话的时候有些古怪,不知是难为情,还是相反地为刚刚获得的新名字感到骄傲。
  参谋(望向旁边):不知道。我不看电影……
  
  美军野战厨房的旁边排着长长的队伍,都是被占领下的东京饥民。
  活泼的厨师身穿军服,小声唱着轻快地歌曲,往伸过来的碗里盛燕麦粥,每个碗里放一片面包……
  
  总司令的参谋切下一块鸡蛋饼,放到天皇面前的盘子里。
  总司令坐在铺着干净桌布的桌子对面。他的眼睛已经不流泪了。
  天皇静静地注视着自己面前的瓷盘子,他的注意力被边缘的花纹所吸引。天皇甚至用叉子碰了碰它。
  总司令:应我的要求,瓷器是从被攻占的德国送来的。为了———在亚洲的中心———庆祝这边的胜利。这些盘子据说属于巴伐利亚男爵,您最好的朋友常光顾他的住所。
  天皇:到底是谁?
  总司令:希特勒。记得这个人吗?
  天皇(舔舐嘴唇):我几乎不认识他。
  总司令:那您为什么和他结成同盟?哪怕给我再多金子,我也不会和不认识的人共同创业。
  参谋往玻璃杯里斟上红色的葡萄酒。
  总司令:抽烟吗?这是真正的“哈瓦那”!
  天皇:不,谢谢。
  总司令:如果您允许的话,我可要抽一支。(用专用钳子把吸口剪开,慢条斯理地点燃)真是奇事……我父亲曾在这栋房子里住过。他在这儿当秘书,与美国大使交好……瞧,现在我坐在他的位置上!
  天皇:不知道。不记得了……(思索着)我们和西方交战的胜算被视为一半一半。德国在这场战争中的胜算却是百分之百……
  总司令:您为什么说这些?
  天皇:我在说和德国的结盟。
  总司令:行了。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在只有一个问题悬而未决。就是您的个人命运问题……
  他终于点着了雪茄,朝天花板吐了一个烟圈。
  总司令:相照得怎么样?
  天皇:摊饼很好吃……用什么做的?
  总司令:鸡蛋粉。我一看见就腻了。
  天皇:不过我喜欢……
  总司令:那就多吃点儿。如果我们单独谈谈,不会让您感到不安吧?
  天皇:随您的意思。
  总司令(对参谋):你出去吧。
  参谋走出去到隔壁房间。
  有一阵,桌旁的两个人都沉默不语。只听见天皇的叉子触碰玻璃器皿的声音。
  总司令:那些照片将刊登在主流杂志上。如果美国人发现您不过是个普通人,他们会比较容易流露出同情心。
  天皇:我也抽一根如何?一直都渴望试一下哈瓦那雪茄!
  总司令:这完全是你们亚洲人的矜持!只会憋在心里,只有内心的东西……
  将烟盒递给天皇。
  天皇:我们伟大的哲学家老子曾经写道:“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拿起一根雪茄,用钳子剪开吸口。)我做得对吗?
  总司令(怀疑地):难道老子是日本人吗?
  天皇:他是中国人。但是在东方写出的好东西都属于日本(试图用火柴点燃雪茄)。
  总司令(激动起来):那是以前,但现在永远也不会了!
  天皇:您想把老子也算成你们的?
  总司令:那倒不是。
  天皇:不知怎么点不着……
  总司令:用我的!
  将点着了的雪茄递给天皇,后者俯身在桌上,将自己的“哈瓦那”和总司令的“哈瓦那”碰上。
  总司令:怎么样?……(天皇咳嗽)喝口酒!
  天皇将嘴唇贴着斟满酒的酒杯,咳嗽声停了下来。
  总司令:当一个活着的神大概很艰难吧?
  天皇:怎么跟您说呢……当然,当天皇不轻松。人们对他的一些习惯和嗜好持怀疑态度。比如说鲇鱼……您了解它的习性吗?
  总司令迟疑地点点头。
  天皇:天皇惊叹于它的完美,可是能与谁分享?没有人。孩子们感兴趣的是地缘政治学,妻子整天沉默不语……就以中国鲇为例,它有两对须,一对在上颌,另一对在下颌。躯干和头部无鳞,背鳍非常短。臀鳍很长。胸鳍的边缘呈锯齿状……
  总司令注意力高度紧张,留神听这些资讯。
  天皇:鲇鱼习惯夜间生活方式。喜欢待在河床深处,只有汛期才会在夜间浮出水面觅食。它是凶猛的捕食者,躲在陡峭岸边水下繁茂植物的枝杈间伺机捕食。在汛期,它捕食各种蛙类和水耗子。但在水浅时却只吃一些小鱼、软体动物和虾……
  停下来。他的眼神变得甜蜜、充满幻想。
  总司令:我现在……我有急事要出去一下!
  从桌后站起来,悄悄走到隔壁房间。
  他的参谋在那儿,坐在无线电发射机后。察觉到上司到来,摘下耳机。里面传来愉快的爵士乐。
  总司令(小声地):在日本神话学里,鲇鱼意味着什么?
  参谋:鲇鱼?
  总司令:快点儿想想。他在暗示什么!可我却像块木头似的傻坐着!
  参谋:鲇鱼……不过就是鲇鱼。阿穆尔鲇鱼。
  总司令:日本人用它来暗指什么?
  参谋:没什么。
  总司令:我要你有什么用?……阿穆尔河……是什么,俄国?
  参谋:俄国也有。
  总司令:您还说没什么……他在谈论别国的领土,就是这么回事!
  走出电报室,回到房里找天皇。挨着他坐到桌旁。
  总司令(隐藏自己的得意):就是说,鲇鱼?
  天皇:鲇鱼!
  总司令(理直气壮地):那么请回答我一个问题!为什么美国几乎不捕鱼?
  天皇感到局促不安。
  总司令(愈发兴奋):要知道我们是海洋大国!可捕鱼却非常少!我们抓点儿小虾就算了!心态前所未有的平和!为什么?
  天皇:为什么?
  总司令:因为我们什么都能买到!阿穆尔的鲇鱼,伊斯兰的鲱鱼!……什么生鲜都能买!这比装备自己的船还要便宜。我们不需要别人的领土。能买的东西那就去买!这就是全部的地缘政治学。
  参谋走进房来。
  参谋:将军先生,华盛顿给您发来密报。
  总司令和参谋一起走到隔壁房间。
  参谋(小声地):我好像明白阿穆尔鲇鱼代表什么意思了……
  总司令:不用您我也已经想到了!
  参谋:他这是在说他自己!天皇用鲇鱼暗指他本人!
  总司令:您别再瞎说了!
  参谋:真的!……您对比一下:鲇鱼有须,天皇也有胡须。鲇鱼是冷血动物,天皇想必也是如此!……鲇鱼静悄悄地生活在水底枝杈里,天皇也想这样!他像鲇鱼一样,渴望平静的未来。白天不浮出水面。只是偶尔出现在劳累的渔民的视线里……
  总司令(惊异地):这是您刚刚想到的?
  参谋:是的……怎么,不像吗?
  总司令:鬼知道!……(佩服地望着自己的参谋)到底是牛津的———不是闹着玩的!
  参谋:是剑桥,将军先生。
  总司令回到天皇所在的房间。
  总司令(有些不知所措):请原谅。我们说到哪儿了?
  天皇:说到渔业。
  总司令:……我们两国在这方面有很大合作前景。不是吗?
  天皇:毫无疑问。
  总司令:那么说好了。(和他碰杯。出乎意料地,好像老朋友似的)嗯,家里怎么样?
  天皇:哪方面?
  总司令:嗯,总体上……
  天皇:我把家人送到农村去了。担心你们的暴行。
  总司令(生气地):什么暴行?这从何说起?
  天皇:自从广岛投下炸弹后,我们都以为来的将会是野兽。
  总司令(黯然地):那个指令不是我下达的。(转守为攻)可难道袭击珍珠港的就不是野兽吗?!
  天皇:这与我无关。我没有下令……
  总司令:这么说来,两件事都是自己发生的。
  天皇沉默不语。
  总司令(集中思想):您可以把家人接回皇宫。他们不会受到任何威胁。一切全取决于您的决定。国家的未来,您的未来……我不是强迫什么。也不是要坚持什么。
  天皇:能再倒点儿酒吗?
  总司令:请吧。
  
  漆黑的云团笼罩在城市上空。他们与烧毁的房屋残骸几乎连成一片,像棉花一样覆盖住模糊的青山,如海水泡沫般堆积在低地上……
  下着小雨。天色渐暗。
  一辆轻型卡车驶进皇宫的庭院里。车实在是太脏了,一个轮子瘪了下去,排气管里冒出一团团黑烟。它拼尽全力,哼哧哼哧地呻吟着开到了院子中央,不动了———说不定永远也动不了了……
  三个惊慌失措的仆人从幸存的图书馆大楼里跑出来。他们向疲惫的司机询问了些什么。一阵简短的解释后———我们听不见说的什么,所有仆人跪倒在泥泞的地上。
  雨水直接打在他们的头上,但他们无心考虑天气问题。一个个匍匐在地,亲吻地面……
  然后,其中一个仆人站起来,急匆匆地往屋里走。
  
  天皇准备就寝,但是,侍从长突然出现在用屏风在书丛中隔出来的卧室的门口。他十分激动。脸颊上湿淋淋的,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
  侍从长:天皇陛下!……有幸向您报告……(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哽住)皇朝和国家得救了。
  天皇吃惊地坐在床上。
  侍从长:我们的士兵挽救了它们!……它们就在这儿。在院子里!
  天皇被侍从长的激情感染。他感觉自己眼看就要哭出来了。尽管还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
  天皇:您在说什么?
  侍从长:伊势神宫的神器……
  天皇(哽咽地):帮我换衣服!
  侍从长擦擦湿淋淋的脸,扶他起来。帮他脱掉睡衣,换上只有在民族庆典上才会穿着的庄严的和服。
  在一尊小小的天照大神雕像前,天皇低声做了祷告。用水行了净身礼。
  天皇(对侍从长):我想亲自把它们拿进来!
  穿着轻薄的和服、光着头冒雨走到庭院里。侍从长在他的头顶上方为他撑起一把伞……
  不一会儿,仆人们在虔诚的肃穆中将几个纸箱子搬进图书馆,箱子上布满水滴和灰尘。天皇没有搬,而是像护送装着什么显赫人物的尸体的棺材一样护送着它们。
  仆人们将箱子放到桌上,和侍从长一起退到门口,留下天皇和象征神权的神器单独在一起。
  寂静。
  天皇踮着脚走到纸箱旁。深深地鞠躬,亲吻肮脏的纸箱子。
  双手不听使唤地揭开盖子……
  木头锯屑和刨花。由于它们的遮掩,由于尘土灰沙,好不容易才能看清里面有一串珠子……它们实在太不起眼了。就是你在乡村集市上随处可见,决不会为其驻足的那种。
  还有一面小小的模糊不靖的汞镜……
  天皇仿佛觉得,有个黑影从箱子深处注视着他。
  这只不过是他自己在镜中的影像,由于玻璃年代久远而扭曲变形……
  天皇感到很难受。一阵眩晕,昏倒在地上。
  
  ……在深度昏迷中,他看见了一长串身影。身着黑衣的男女扈从。
  托架上的灵枢。
  乌黑的马。
  所有人的动作都是缓慢而优伤的。
  棺材被放进了黑魆魆的洞穴里。他在棺材里出不来,动不了,软绵绵不听使唤的双手也无法推动棺盖。
  天皇意识到,他正在参加自己的葬礼。在未来。遥远的40年之后……
  他感到非常恐惧。仿佛深水里的泳者,抽搐得浑身哆嗦,猛然浮向水面……
  ……天皇躺在地板上。侍从长俯身在他面前,手上拿着一瓶氨水。
  侍从长(惊慌失措地):您觉得怎么样?
  天皇:扶我坐起来。
  在侍从长的帮助下坐到地上。
  侍从长:别着急,这些是赝品。
  天皇(停顿片刻):那真的在哪里?
  侍从长:收藏在可靠的地方。
  天皇(从噩梦中清醒过来):我没有着急。只不过,明天……准备好专门的设备。我要对臣民讲话!
  
  窗外已是清晨。空中飘荡着难得一见的雪花。一夜间天气转冷,庭院里的瓦砾堆都覆上了薄薄的一层初雪。
  图书馆的一间房里。侍从长和一个仆人在往书桌上放一台即使在1945年看来也显得过时的录音机,这是用来给天皇往唱片上录声的。录音师显得很激动。这几乎还是个少年,嘴唇上长着茸毛,他在用专用抹布擦拭机器,然后戴上耳机,对侍从长说:
  ———请对着麦克风说几句话!
  侍从长(拿腔作势地):天皇就结束伟大的战争、建立期待己久的和平对臣民发表讲话!
  录音师:谢谢。一切正常……顺便问一下,您知不知道为什么陛下要对臣民讲话?
  侍从长:毫无头绪……(若有所思地)也许,宣布新的战争……
  录音师(振奋起来):那就太好了!
  侍从长(疑惑地看着他):那么您自己去告诉陛下这一点吧。
  录音师:我不敢……我担心他进来的时候我会晕倒!
  侍从长:您录过多少次音?
  录音师:一次也没有。
  侍从长:您的前辈到哪儿去了?
  录音师:他听到陛下宣布投降,心脏病发死了。
  侍从长:我们全都差点儿得心脏病死去……
  他在桌上放下一杯水,走出去。
  剩下了录音师独自一人,他开始小声祷告。
  突然,天皇走了进来。侍从长跟在他身后。
  录音师双腿直哆嗦,为了不摔倒,他抓住椅背。
  天皇向他微微点点头,走到书桌后。侍从长像守卫一样站在门口。
  录音师用颤抖的双手费力戴上滑下来的耳机。
  录音师(声音变调):天皇陛下……可以开始了!
  天皇咳嗽一下,清清嗓子。熟悉他的人能理解,这是因为他极度紧张。
  天皇:我做出了一个重要决定。从皇朝、人民和国家的利益出发……
  突然,录音机喇叭里冒出震耳欲聋的男生合唱的声音。犹如惊涛拍岸。紧接着,在最高点戛然而止。
  录音师仿佛被什么蛰了一下似的,从椅子上跳起来,惊恐万状地冲到突然失控的机器面前。
  天皇目光茫然地看看少年人。开始大口大口喝杯子里的水。
  录音师:我不知道,陛下……怎么会发生这种事?……难以想象!……我这就换唱片!
  他放了一张新唱片进去。
  侍从长(冷冷地):我可以继续录音。
  没有征求录音师的意见,从他手里拿过耳机,站到机器旁边,噼噼啪啪地按了几个必要的钮。原来,他懂得录音机的构造。
  侍从长:可以继续了,陛下!
  天皇(冷静下来,声音平淡地):我做出了一个重要决定。从皇朝、国家和人民的利益出发,我放弃自己神的身位……为了安定、繁荣与和平,解除自己神的地位……
  录音师(痛苦地低语):不!……不,陛下!!!
  就像被催眠一样,双腿软绵绵地向天皇跨了一步,但警觉的侍从长挡住了他的去路。他熟练地扣住少年人的手,小心地带到门口。
  录音师(变调的、低微的声音,就像在祈求最后的怜悯):不!……我们要战争!……人民想要战争!……报仇!
  侍从长将他拉出门外。
  天皇(对着录音机):说完了,愚蠢的机器!现在你满意了吗?
  录音机不知哪里发出叮当的响声,像在作答。
  侍从长出现在门口。一边脸颊被抓破了。
  侍从长:陛下!……皇后陛下……刚刚从乡下回来了!
  天皇神色一变。从房里跑到走廊上。
  一个个子不高、眼眶发黑的女人向他迎面走来,身穿欧式的厚呢大衣,戴着带面纱的帽子。
  天皇:夫人!
  她紧紧地拥抱他,他则像孩子一样将自己的头贴在她的胸口。
  天皇(诉怨地):我做了……现在我们自由了!
  皇后(轻声地,饱含深深的柔情):您做什么了?
  天皇:现在我己不再是神。我放弃了……这一天命!
  皇后(顿了顿):我就知道,我不在的时候,您会干出什么傻事。
  天皇(从夫人的胸口抬起头):怎么,不应该吗?
  皇后:也许可以暂缓一下。有什么使您烦扰吗?
  天皇:总而言之有些……不舒服。不好。
  皇后:您行事有些草率了。您自己想想,天皇难道像一般的人吗?
  天皇(辩解):不过,我新写了一首诗!只是不知道它有什么涵义……要听吗?
  皇后(叹着气):好吧,念吧……
  天皇:
  
  冬天的白雪犹如
  五月绽放的樱花
  无情的时光
  将两者磨灭。
  
  皇后:完了?
  天皇:暂时就这些。
  皇后(想了想):这是在说我们。
  天皇:您这么认为?
  皇后:是的。这是在说,在每一个像我们这样的白发老人心中,都住着一个新生的婴儿……
  天皇:您解释得一清二楚……孩子们在哪儿?我想见见孩子们!
  皇后:他们在大厅等您。
  天皇:快点儿走!……(出人意料地转头向一直守护在他身后的侍从长)那个年轻人怎么样了……录音师?
  侍从长(淡淡地):他切腹自杀了。
  天皇:但是你们没制止他吗?
  侍从长:没有。我们叫了急救车……
  皇后出乎意料地用大拇指和食指揪住天皇的脸颊。像拉橡皮筋一样轻巧地拉一下……大人常常这样对待自己的孩子,表示爱抚。
  皇后(温柔地):瞧瞧,您又让大家难过了。
  天皇:再也不会了,我向您保证!
  他们走进邻近的大厅。
  侍从长在他们身后关上门。
  
  (全剧终)
  
  注释:
  注1:米勒(Miller Glenn)(),美国爵士乐长号演奏家、领队、作曲家与乐曲改编者。1938年组织自己的乐队,为两部电影《太阳谷小夜曲》、《乐师们的妻子》配音,并录制许多唱片,大获成功,使该乐队成为极有名的摇摆乐队。1942年参军后,组织军人乐队,在一次飞机失事中失踪。
  
  PS:本文译自俄罗斯《电影剧本》杂志2005年第l期。
剧情 / 历史
亚历山大·索科洛夫
尾形一成 / Robert Dawson / 桃井薰 / 佐野史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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