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钱!我想找个师傅教我武术!不管再苦再累我都小宝贝不怕累!

散文&&&我的师傅赵子忠
我的师傅赵子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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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年来,这个题目在我心中不知出现过多少次了,但每次一提起笔,心里就感到一阵揪疼。回忆着他的模样,一时我不知从何写起。于是,只好长叹一声,无奈地放下笔。久而久之,它已成了我心头的一块伤疤,轻易不敢触碰。
按说,我应改称子忠为兄长和朋友才合适,但由于当年他给我教过南拳,我和他也是因彼此都酷爱武术而相识相知,最后成为关系密切的朋友,所以,按武术界的规矩,我应永远称它为师傅,所以,当初就拟了这么个标题。
我和子忠是那年在县中医院西面的杨树林里打拳时认识的。一九七0年我刚上初三那阵子,不知是受了偷偷阅读的那些古典小说中武艺高强除暴安良的侠客的影响,还是觉得乱世之中学点武术能多些安全感,我忽然迷恋上了中国武术,而且爱得如痴如醉!没有师傅教,我就找来武术书籍,照着书上的示意图自学。先后学会了一二三路初级长拳、青年拳、军体拳、二路华拳,六路短打、十二路查拳以及初级刀术和初级剑术。
学了一点儿花拳绣腿,我就不满足每天早晨跟班上同学一起跑操了,觉得那样围着操场转圈很无聊。于是,每天早晨便只身一人来到离学校不远的河堤旁边的杨树林里打拳。好在只要能按时返回学校上自习,老师也不干涉。
&&& 一天早上我打完几趟拳,正要回学校时,忽然发现杨树林里不远的地方,一个人正在打拳。他打的拳跟我过去从武术教科书上见到的长拳的动作截然不同,重心较低,动作紧凑,气势刚烈,威猛迅疾,而且以气催力,发力之际猛喝一声。仿佛当年的哥伦布看见了新大陆,意外的发现使我异常激动。我知道练武的人忌讳别人近距离站在一旁死死地盯着,所以站在原地远远地欣赏着,一连三天都是如此。
到了第四天,我实在按捺不住结识这位师傅的强烈愿望了,于是,在他收势之后,鼓足勇气,走到了他跟前。这时我才真切地发现他二十多岁,中等个头,留着寸头,充满自信的脸上挂着一丝略带嘲讽的微笑。他体格健壮,肩宽腰细,猛乍一看像一名肌肉发达的体操运动员。
“师傅您好!”我腼腆地说道,“冒昧问一下,您刚才打的是什么拳?”
“……?南拳。是流传在广东福建一带的拳术。怎么,你……也喜欢武术?”他稍稍愣了一下回答道,上下打量着我。
“这……会一些简单的套路。” 我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红着脸回答道。
他和蔼地问道:“跟谁学的?都学过哪些套路?”
“嗯……照着教材自学的。”我犹豫了一下,如实回答说。接下来把自己学过的几种套路一一告诉了他。
“你真可以哟!自学了这么多!”他不无赞许地说道,接着话锋一转,笑眯眯地问道“能不能打一套让我看看?”
“呀,不行不行!”一听这话,我像火烫了一般,慌忙说道,“这不真正成了班门弄斧么!”
“嗨,啥班门弄斧!”他不以为然地一笑,“都是喜欢武术之人,相互切磋,相互学习嘛!来一段吧,打得好不好都没关系!我也是自学的武术,哪儿不对,咱俩谁也不笑话谁!”
听他这么一说,我觉得我和他之间一下近了许多。加之他的话真诚恳切,我实在不好意思推辞,于是,忍着害羞和胆怯,不顾死活地给他打了一趟自己经常练习的青年拳。他看后颇感惊讶地说:“不错不错!速度和节奏都把握得恰到好处,动作也很到位!作为自学者,能达到目前这种成度,已相当不容易了!”
我被他夸得脸颊直发烫,诚惶诚恐地说:“您过奖!我是照葫芦画瓢,走样的地方肯定很多,还得请您多多指点!”
他说:“谈不上指点,共同切磋吧!”说罢,极其随和地跟我聊了起来。从交谈中我得知,他是汉中人,名字叫赵子忠,两年前毕业于咸阳茂陵机校,时任县农械厂的技工。他告诉我,他也是自幼酷爱武术,但正式学习武术还是在工作之后。他不仅擅长南拳,而且会形意拳、炮锤以及双刀、双剑等器械。我俩谈得很投机。尤其是我,大有一种相逢恨晚的感觉。
后来,我俩在杨树林里又相遇过几次。每次见面,都要聊大半天。随着接触次数的增多,我们越来越熟悉了,交谈的内容也越来越宽范。他告诉我,打拳不是做早操,不能光练套路不练功,否则到头来只能学会一套空架子。于是他告诉了我诸如铁砂掌、排打功、打沙袋、戴铁瓦等民间传统的练功方法。在这方面他不仅见多识广,而且功夫了得。一次。他给我演示以小臂击打大树的练功方法时,老碗粗细的杨树在他两臂轮流磕击下,哗哗直抖。还有一次,他用拳面着地做俯卧撑,以标准的动作一口气做一百多下,起来后连气都不喘一下,看得我目瞪口呆。
对中国武术的共同爱好,使我们很快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一个礼拜天,我应子忠的邀请,前往他们厂里玩。在院子恰巧碰见子忠后,他先领着我参观了他们车间。当时车间没人上班,他指着那些大小不一形状各别的机器,逐一给我介绍:哪台是车床,哪台是铣床,哪台是刨床,哪台是机器国产的,哪台机器是进口的,言语之中透出一种自豪。看得出他很喜欢自己的工作。当我傻乎乎地问他:“这些机器你是不是都会开?”他笑着说:“那当然”!看着他充满自信的样子,我很是羡慕——当时在“工人阶级领导一切”的大背景下,有一个技术性很强的工作,确实是件我们这些农村青年可望而不可及的事情。&&&&
参观完车间,子忠又领着我到他平时练习双刀双剑的地方——一个废弃了的大澡堂看了看(他说在这种外人看不到的环境中人不受干扰,学习武术会更专心),才回到他宿舍。
在那住着四个人的集体宿舍里,我看见他床头挂着一把二胡和一支笛子,枕头旁边的墙角堆放着《高等数学》、《积分与微积分》、艾思奇的《辩证唯物主义历史唯物主义》、范文澜的《中国通史》以及雨果的《悲惨世界》和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等文学名著。
看到这一切我深感惊讶。在当时那种社会环境中,一个毕业后已经有一个稳定工作的中技生上进心还如此之强,学习中涉猎的范围还如此之广,使我不由得对他肃然起敬,觉得他不只是一个精通南拳和双刀、双剑的赳赳武夫,一个热爱本职工作的好技工,而是一位兴趣广泛、勤奋好学的智者。
这天我俩聊了大半天,谈及的话题也很宽泛。从交谈中我感觉到子忠是一个很深沉、也很有思想的人,对一些事物的认识和看法都有自己独特的见解,有些观点甚至非常精辟、深刻。当我问他:“你已经工作了,咋还在自学《高等数学》?工作中能用上么?”他说:“一个人要学的知识不一定都跟本职工作有关。作为必备的知识,该学的还得学。我从小到大一直喜欢数学,也一直为自己没机会上大学感到遗憾。所以,想先了解一下《高等数学》,以后若有机会,我还是想再深造一下!”
这天在农械厂里的院子,我看到厂里无论是同事还是领导,见了子忠都很热情地打招呼。我由此判断,他在厂里人缘很好。
这天临走时,他送给我一副他亲自用铁水铸就的亚铃,并给我推荐了一本美国现实主义作家杰克.伦敦的自传体小说《马丁.伊登》和一套文革前由北京体育学院武术系编写的《武术教材》。小说《马丁.伊登》后来曾影响了我一生。书中主人公马丁.伊登在逆境中历尽磨难永不言败的精神,一直鼓励着我。而那套图文并茂的《武术教材》则使我眼界大开,第一次全面了解了中国武术的各种主要拳种、各种流派及其各种套路和器械,从而深刻地认识到了中国武术的博大精深。
出于礼貌,那天我临别时也邀请子忠有空到我家玩。当时,他很高兴地答应了。一周后,他真的按照我说的路线,来到了塬上我家——一座坐落在空旷的田野之中的独门独院。未进院子前,他先让我陪着他,观光般围绕我家前后那孤岛般的宅地转了一圈,连声说这种独门独户的地方太好了,他非常喜欢。等到中午吃了一顿我母亲做的煎饼卷醋熘土豆丝以及大苞谷糁熬的稀饭,又连连称好,说比他们单位灶上的饭好吃多了,是他这几个月吃得最香的一顿饭。我母亲高兴地说:“你要觉得好吃,一会儿走的时候再给你带上些!”他也不客气,只是连声道谢。
从此,隔上一段时间。他都要来我家一次。他很喜欢帮我家干农活,每次来家,遇见什么活就干什么活(包括掰苞谷、起猪圈、翻地等),从不怕脏怕累。他这一点深得我母亲好感,老在我面前念叨子中这小伙实诚、厚道,没一点“当干部”的架子。
后来,他陆续给我介绍和推荐了许多文学、哲学以及历史等方面的名著,而且常以兄长的口气教导我人生的路应该怎么走,有些事应该怎么做。可以说那些推心置腹的话曾经影响了我这一生。所以,严格说,他不仅是我的一位朋友,而且是我的一位足智多谋的兄长和导师。
后来我高中毕业回乡务农后,他依然坚持时不时来我家一趟。一天中午,我收工回来,发现我家那两扇门虚掩着。当时我母亲还在后面走着,而我父亲和我二姐也绝不会在这个时候回来。一想到我家着独门独户可能让贼光顾了,我的心不由得突突地跳了起来。推开门一看,我惊异地发现正对大门的柜子上放着一袋大米(当时,在我们这不产大米的地方,这可是紧俏物资!)。正为之纳罕,从我家那盘着连锅炕的里屋传来子忠的音:“收工啦?”我一愣,走过去朝里面一看,只见子忠坐在我家的土炕上,用被子盖着两腿正在看书。看见我后,他微笑着说:“我上个月回汉中探亲,回来时给你们家捎了点儿大米。今早不上班,我就给送到了家里。一看屋里没人,我就自己开门进来了。”当时,我异常感动地说:“谢谢!谢谢!那你咋能找见钥匙?”他笑着说:“上一次咱俩一起出门时,我看见你把钥匙压在旁边鸡笼上的砖头下面了!”一听他的话,我打趣地说:“难怪古人说锁子这东西,锁小人不锁君子。”听我这么一说,他爽朗地笑了……
从这件事就可看出当时我俩的关系有多近。此后不久的一个雨天的中午,我到子忠那里玩。当我一进他宿舍,看见他床前摆放了一台崭新的扬琴时,眼睛都直了——长这么大,除了在县剧团和我们母校见到的那两台扬琴外,这是我在这个世界上见到第三台扬琴!他见我一脸兴奋,爱不释手,就告诉我:这是他们厂刚买来的,没人会敲,就暂时放在他这儿。说罢,把一对琴竹递到我面前,微笑着说:“来,你试试!”一听这话我慌忙摆摆手,忙不迭地说:“不行不行!我一点儿也不会!”他说:“其实很简单,主要看你的反应速度。”于是,他把每个音的位置一一告诉我。当时我看宿舍的其他人都没在,便大着胆子轻轻试奏起当时唱响大江南北的《北京颂歌》。虽然好几个音都敲错了位置,但主旋律还是断断续续地敲了出来。子忠一听高兴地说:“不错不错!有吹笛子的基础,学起来就是不一样!以后有机会,你可以用它练一练,我相信你一定会学会!”
两个月后的一天早上,我上工回来,意外地发现子忠正坐在我家堂屋跟我母亲聊天。他旁边的饭桌上,放着他们厂那个装在盒子里的扬琴。我当时一愣,万分惊异地说:“呀!子忠!这么远的路你还带着扬琴!想轻松轻松,你可带上一支笛子或一把二胡嘛,带扬琴太重啦!”
子忠苦笑道:“哪里是我带上塬玩的!我又不是傻子!”
听他这么一说,有些困惑地问道:“那你这是……?”
“嗨!”子忠又苦笑了一下,“你不是非常喜欢扬琴么?我是特意送来让你学的!”
一听他的话,我只觉一股极其感动的暖流蓦然注入心田。一想到为了让我学习扬琴,他一个人把这台连盒子带琴起码有四五十斤的扬琴从几里之外的农械厂扛上塬,我眼睛都有些潮湿了。我想说声谢谢,但嘴张了几张又没吭声——因为我觉得这份情义太重了,无论什么表示感谢的话都太轻太轻……
那次在他宿舍,我以为他只是顺口说说而已,没想到现在他真的给我把扬琴扛到了家里!我感动之余又有些担心地问道:“你把扬琴给我送来,你们厂宣传队如果要排节目咋办?”他说:“刚参加完县上的文艺会演,加之近几个月生产任务重,大家都比较忙,几个月内估计不会排什么节目。你先用它练着吧,如果以后厂里要用,到时候再说!”我说:“行,那就这样。”说罢,迫不及待地打开扬琴盒子,小心翼翼地在琴箱上轻轻抚摸着,仿佛用力稍大就会伤着了它……
从此,我在繁重的体力劳动之余,平添了一份乐趣和一份精神寄托。每天一收工,我就迫不及待地朝家里赶。一进家门,把工具超墙角一扔,水都顾不上喝一口,就打开琴盒练习起来。随着那悦耳的琴声,一身的疲劳渐渐远去。我觉得,只要有这台扬琴的陪伴,再苦的的日子我也不觉得苦了……
这年二月上旬的一天,我在街道碰见了县文化馆的焦馆长。由于过去我二姐在文化馆当讲解员时,我常去馆里玩,和焦馆长以及馆里大多数老师都很熟悉。他一看见我,就热情地说:“哎呀,宏民!我正准备让你姐通知你到馆里来一趟,没想到就碰见你啦!真是起得早不如遇得巧!”我一愣,笑着问道:“焦老师,您找我有事?”他说:“可不是么!听你姐说你会打扬琴?”一听他这非常突兀的问话我一愣,随即不好意思地回答道:“也是刚开始学,只能打那些简单的曲子。”“哎呀,就这已经足够啦!”焦馆长高兴地说道,紧接着他详细叙说了准备找我的原委。
原来,在地区革委会统一部署下,地区宣传部和文教局为了隆重纪念毛主席《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发表31周年,大张旗鼓地宣传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取得的巨大成果,决定从
5月23日开始,举行全地区业余文艺汇演,节目以歌舞为主。县宣传部和县文教局一接到通知,就立即着令县文化馆牵头准备节目。于是,县文化馆在全县各区镇逐一摸底后,开始正式招兵买马。时间不长,演员、导演都落到了实处,但组织乐队时犯了难——作为乐队的主奏乐器,笛子、二胡、板胡、三弦等都有了合适的人选,唯独缺一台扬琴。当时,除了县剧团,一般单位都鲜有扬琴、琵琶这类乐器,会演奏的人就更少了。正当他为此着急之际,一次偶然的机会,从我二姐口中得知我正在学扬琴。当时,他喜出望外,回去和馆里其他负责此事的老师商量了一下,决定让我到乐队打扬琴。
“不行不行!”一听是这回事,我慌忙说道:“我也是刚开始学,只能演奏那些简单的曲子,这种水平咋敢进入乐队?”
“没事!你可以一边排练一边学嘛!”焦馆长大咧咧地说,“咱们的乐队现在就缺一个扬琴,哪怕是做样子,也得摆在哪儿!”
我被焦馆长这种不无幽默的思维方式逗笑了,苦笑着说:“这样做岂不成了滥竽充数了?”
焦馆长认真地说:“即使滥竽充数,也不能让外县笑话咱江东无人!”……
就这样,我这个刚开始学习扬琴演奏的人,稀里糊涂地进了文化馆临时组成的文艺宣传队。排练期间,馆里按天付给我误工补贴,会演结束后我将误工补贴交给生产队,由生产队给我记工分。当时,宣传队的排练场设在文化馆大院后面的子圣殿——历代供奉孔圣人的地方。扬琴就是我正用着的农械厂的扬琴,通过馆里借了过来,不用磨合就可直接使用。从此,每天从早到晚,除了吃饭休息,就是排练。
作为一个初学者,猛乍进入一个十几个人的乐队,一时还真难适应。过去我演奏的都是自己熟悉的歌曲,演奏时压根不用想歌谱,按照节奏的快慢用琴竹在扬琴上找音的位置就是了。可排练新节目就大不一样了,得按照新创作的曲谱演奏。对于一个初学扬琴的人,一边看新谱一边演奏,难度还是非常大的。由于要兼顾两头,有时一忙乱节奏也就乱了,不是快就是慢。
为了不辜负子忠以及焦馆长当初对我的厚望,使自己尽快适应乐队而不至于真的像个摆设坐在那儿滥竽充数,我进行了艰苦的练习。乐队集体排练时,我竭尽全力练习,乐队休息了,我也在那儿练习。有时晚上十点多排练彻底结束后,我也要一个人在那空荡荡的大殿里再练上一会儿。功夫不负有心人。经过一阵强化训练,我终于能非常自如地跟上乐队了。看见我已可游刃有余地演奏排练节目中所有曲目,而且和乐队配合得天衣无缝……
三个月后,地区文艺汇演结束后,我又回到了队上,重操旧业。
不久,我们生产队给县畜牧站代养了四头秦川种牛。在选饲养员时,不知是大多数社员家里都养着牛,还是觉得这种“吃着公家饭”的牛难伺候(不仅要天天到县城各单位掏灰给牛垫圈,而且顿顿还要像喂马那样给草里拌料),报名时不仅无一个人主动站出来,那些被老队长点到名字的人也要找出各种理由婉言推辞。在此情况下,我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人脑子一热,竟主动请缨,揽下了这个没人干的差事。于是,在大伙怀疑和担心的目光中,我这个从来没养过牛的高中生,成了一名整天跟牛打交道的饲养员。
本来,我是怀着干一种农活的态度对待养牛这一工作的。我觉得无论干啥活,只要能用自己劳动的汗水冲淡自己社会关系上的“污点”(我父亲是国民党员)就行了,并未觉得当个饲养员就低人一等。可是,我万万没料到自己这一选择竟会使自己一下沦为印度作家笔下那种“不可接触的贱民”!
当我为了给牛垫圈,戴着坎肩担着两只笼第一次进城掏灰时,在街道碰见的那些城里的同学都用一种惊异的目光看着我。当得知我现在是一名饲养员时,那种目光又变成了一种惋惜和困惑。当时,我还以为他们为我的工作“专业不对口”感到遗憾,后来当我发现他们中间一些人远远看见我担着灰走来就慌忙向人群后躲避时,才万分惊讶地意识到同我这样的人打招呼已成了他们的耻辱!
就这样,城里那些过去还偶尔来我家借书、聊天的同学越来越少了。有的同学即使在街道与我迎面走来,也会以正朝旁边看或正和同行者说话为借口佯装没看见我。有的在远处看见我后,忙拐入旁边的小巷或路边的商店,仿佛我是一名刚从麻风病院逃出来的病人,浑身上下都沾满了可怕的病菌!
在这种仿佛被这个世界遗弃的时刻,子忠仍然一如既往地不时来我家看看。记得他第一次来家时,我正在饲养室忙碌。于是,他向我母亲问清地址后,径直来到了饲养室。当他从天而降般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时,我大吃一惊。随即百感交集。当时我正在喂牛,不能停下来跟子忠说话。子忠就前后跟着我。观察完我工作的每一个细节后,他无限感慨地说:“唉,你这是在卧薪尝胆哪!”我心里一惊,暗暗说,还是子忠了解我!于是,我认真地说:“不这样不足以减轻我身上的原罪呀!”子中说:“我明白。好好干,我相信你不会永远呆在饲养室的!”
子忠的鼓励给了我战胜世俗偏见和困难的勇气,使我从此更加淡定地坦然面对熟人故友那异样的目光,无悔无怨地在饲养室坚持了下去……
这年年底,参加完镇上召开的劳模会后,我作为县上优秀回乡青年代表之一,出席了全县的劳模会。开会回来,大队党支部决定我到队办小学当上了一名民办教师。当我恋恋不舍地告别了那四头秦川牛时,心里那种复杂的滋味觉真是百感交集!
在大队小学,由于我知道怎样调动学生们的兴趣,而且喜欢用图片等活泼生动的形式上课,所以,我这个童心未泯的人很快就跟全校那六十名小学生成了朋友。不久,一年一度的春节来到了。一个多月来突然降临的各种荣誉和变化给了我很大的信心。正当我憧憬着美好的未来时,万万没想到一件做梦也想不到的突发事件当头给了我沉重的一击!
大年初六早上,我母亲让我到街道的西门口去买些甑糕。其时各单位都已收假了,沿街两边的商店和门市部都开着门。当我走到县百货公司门前时,发现百司的墙上贴着用白纸写的大幅标语,上面用黑体字写着一行醒目的大字:强烈要求严惩打人凶手赵子忠!落款是:“县公安局宣“。一看到“赵子忠”三个字当时我一惊,随之哑然失笑——这个打人凶手的名字怎么跟子忠的姓名一模一样?这个世界上重名的人还真不少!与此同时,我又觉得这幅标语的内容和落款有些不伦不类——大凡强烈要求严惩某某,都是群众向公安机关发出的呼吁,那么,以“公安局宣”的名义写的“强烈要求”又是在向谁呼吁呢?我一边这样想,一边径直向西门口走去。
几分钟后,我端着买好的甑糕,循着原路从西向东走去。当我刚走到新华书店门前时,忽然看见东边距离我二十多米的地方,一个人被五花大绑地反剪双手,在几个警察的押解下大步向西走来,一大群看热闹的孩子小跑着跟在后面,煞是兴奋。我一愣,仔细一看,如雷轰顶:啊?!是、是子忠!!看来标语上写的那个强烈要求严惩的人竟然真的是他!!当时,他抬头挺胸,棉袄的领子敞开着,稍显苍白但却毫无愧色的脸上,一如既往地挂着一丝嘲讽的微笑。
“……?!!”一时我目眦欲裂,脑子一片空白,心里在万分震惊地狂喊着:怎么真地会是子忠呢?!怎么真会是子忠呢?!!子忠那么善良的一个人,胸怀宽阔,为人厚道,虽然武功了得,但从来不恃强欺弱,对任何人都是一团和气,这样善良的人,怎么会成为“打人凶手”呢?
震惊之际,子忠已经快走到我面前了。如果距离他能远点儿,他压根没看见我,为了不使他难堪,我会躲向一边他看不见的地方。可现在,这么近的距离,他肯定看见我了。作为交往已久的朋友,如果我这个时候忽然躲向一边,对他无疑是一种伤害。于是,我站在原地,等他从我面前经过时,我神色凝重地向前迈了一步,默默地望着他。
子忠若无其事地冲着我微笑着点点头,然后高昂着头颅,犹如当年的革命烈士勇赴刑场那样,大义凛然地向前走去。
他都走过去半晌了,我还端着甑糕呆呆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了,不给我一点儿精神准备!这一突如其来的变故,对我的打击和刺激太大了,使我一时三刻缓不过神来。我想,一定是公安部门弄错了,要不子忠怎么会那样从容自若,毫无愧色?
迈着沉重的步子朝前走了一节,我听见街道边一堆人正在七嘴八舌神地议论子忠的事,便站下来用耳朵捕捉着他们的谈话。从他们相互补充的交谈中,我终于对子忠突遭拘捕的起因有了一个大致的了解。原来,这一切都是因为年前看电影引起的——
腊月二十九那天晚上,县电影院放映新片——《难忘的战斗》。当时,全国上下不仅物资匮乏,人们的精神生活也处于饥馑之中,除了八个样板戏,就是那些产量很少的国产电影和为数不多的翻译片。偶尔来一部相对不错的电影,人们趋之若鹜,一睹为快。为了满足大家的要求,电影院就连场放映。头一场正在放映,看第二场的人们就在门外迫不及待地等着。第一场放映完毕,观众从后门退场后,看第二场的观众才拿着票开始从前门进场。子忠出事这天也是这样。但由于前场的观众退场速度太慢,以致第二场开演时间已经到了,前门还未开始进场。这一下在大门外苦苦等了大半天的观众不干了,有的高声起哄,有的开始用拳头使劲捶着紧闭的大铁门。
当时,子忠就站在在大门上开的那个小门前(由于要检票,一般情况下观众入场时仅开此门)。片刻,大概前场电影已清场完毕,那个小门终于从里头打开了。大门外那些已经等得极不耐烦的观众哗的一下涌向小门口。这一拥挤,刚好把毫无防备的子忠挤得向门里跨进了一步。这时,大门里头城关镇派出所那位穿着便衣、带领民警在此维持秩序的杨所长一把抓住子忠的头发,一边使劲推搡着,一边大声训斥道:“挤啥哩挤啥哩?!”当时,受到如此粗暴对待的子忠出于本能的自卫,闪电般给了对方一耳光(事后子忠告诉我,面对突如其来的袭击,他当时什么都没考虑,就是用左手本能地格开对方抓他头发的手,右手一个单风灌耳跟了上去)。由于他的手劲实在是太大了,对方摇晃了一下,随即像一袋粮食瘫倒在地,昏迷过去。
这一下里头炸了营。一个警察手忙脚乱地抢救杨所长,一个警察个冲进放映室,对着话筒厉声宣布道:“刚才发生了一件严重的袭警事件,由于要捉拿打人凶手,这场电影暂时不放了!”他的话刚说完,就引起一阵嘘声和口哨声。按一般人,在这种一片混乱之际,溜也就溜了,但是性格耿直的子忠不但没跑,反而往前一站,镇静自若对那几个警察说道:“各人做事各人担当。刚才打人的是我,与大家无关。我叫赵子忠,在县农械厂工作,要打要罚随时找我就是了,不要影响大家看电影!”那几个警察一愣,也认出了他确实是农械厂的。于是气咻咻地说道:“好,只要你有种承认就好!”说罢,开始对看电影的观众放行。
当时,警察没对子中采取什么措施,可万万没想到会在春节收假后的县级单位职工大会上通报了此事,并当场对随单位其他职工一起前来开会的子忠实施了拘留。听说子忠当时在舞台上一边奋力挣扎,一边竭力为自己辩解。由于他力气奇大,几个警察都控制不住他,最后只好像缠粽子似的胡乱捆住他……
听到大致的过程和某些细节,我心里阵阵发疼——子忠是多么要强的一个人,他的自尊心又是何等之强!一个通读《资本论》的人,也是一直坚持自学高等数学、博览群书的人,在众目睽睽之下却被人抓住头发肆意凌辱!被迫还击之后,又落此下场!究竟公理何在?别说杨所长当时没穿警服,就是穿着警服,也不能如此粗暴对待一个公民呀!派出所的墙上写着“人民警察爱人民”,却如此对待一个遵公守法的公民!这样做究竟爱在何处?真是莫大的讽刺!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恍恍惚惚走回家的。一凝神,子忠被五花大绑的样子和他嘴角那一丝嘲讽的笑容旧交替闪现在我眼前。
回到家我没敢把这个消息告诉我母亲,害怕她老人家伤心。但他还只从我的脸色中觉察到了什么。问我怎么不一脸的不高兴。我掩饰地说道,身体不大舒服,她才再没追问。
第二天中午,我来到子忠和我的一个共同的朋友——上中学时三连五班的陈镇生(他和子忠是一起打乒乓球时认识并成为好朋友的),商量着看能不能给关在看守所的子忠送点什么吃的用的。我刚说完,他就失望地摇摇头说:“不行。昨晚我到他们厂问过了。他们厂的几位老师傅和子忠的几位同事,前去看守所给子忠送大衣、棉鞋和洗漱用品,都被哨兵严厉拒绝了!你想,把派出所的人打了,公安局看守所还能给他好果子吃?”我一听,一时无语。
接着,陈镇生告诉我,他听农械厂一位熟人讲,这天早上派出所来人到厂里给子忠整材料,问子忠以前在单位都有哪些劣迹,看架势非要给子忠判个一两年不可。当时,厂领导冷冷地说:该同志在厂里的表现一贯很好,你们就光说这次的事吧!结果,顶得派出所的人灰溜溜地走了。
一周后当我再找陈镇生打听子中的消息时,他兴奋地告诉我:听农械厂那位熟人说,几天前农械厂全体职工和领导几百号人联名给省公安局写信,郑重申明:年前发生在电影院这件事,不能单方面怪罪子忠,城关镇派出所的杨所长也有一定的责任——如果当时他能身着警服服,文明执法,会有这种事情发生么?被打者是派出所所长,如果是一般平民百姓,会如此处理么?所以,他们全体职工和厂革命委员会全体成员,强烈呼吁省公安局责成县公安局尽快放人!否则,这件事哪怕是闹到北京,也要讨得一个公道!
听到这个消息,我那颗一直为子忠的事日夜煎熬的心略感欣慰。与此同时,我也被县农械厂全体职工关键时刻为子忠挺身而出仗义执言的正义感深深感动。这是一面镜子,既折射出子忠平时的为人,也折射出工厂里人与人之间那种朴素真诚的感情。当时,举国上下响彻云天的口号仍然是“工人阶级领导一切。”我想,一个工人的来信省公安局可以不理,可几百号工人的联名信,省公安局恐怕得掂量掂量吧。想到此,我仿佛置身黑暗的人,忽然看到一线黎明的曙光……
没过多久,事实就很快证明我的推测是正确的——
半月后的一个雨天的傍晚,我去新市场一家门市部灌煤油。回来经过连接新市场和正街的禹们巷时,忽然发现一脸憔悴和苍白的子忠端着一只盖得严严实实的大号搪瓷缸,正要走上城关派出所大门的台阶。我一愣,随即万分惊喜地喊道:“子忠!”喊罢快步走到他跟前,百感交集地说:“你回来了!什么时候回来的?”明显消瘦了许多的子忠微微一笑:“今天早上。”“你这是……”我看看他手中的搪瓷缸子,困惑地望着他。“我去看望一下杨所长。”子忠又微微一笑说,“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可以改变的嘛!”我闻言愕然——我倒听说杨所长住了半个月的院,可万万没料到子忠一出狱就回去看望他!真大度!我暗暗说道,心里对子忠充满了崇敬……
第二天,当我和陈镇生到农械厂看望子忠时,子忠已经吃上了“小锅饭”——以前,他们厂一名姓刘的青年女工对善良厚道、多才多艺的子忠心仪已久,但出于少女的矜持和羞涩,一直未向子忠表白心迹。这次子中忠出事后,她难过得哭了多少次!大概是为了抚慰子中那颗受伤的心灵,子忠刚一出狱,她就不顾一切,毅然决然地向子忠表白了自己的心迹。本来,子忠对她也一直心存好感。这层纸一捅破,一拍即合。所以,虽然尚未谈婚论嫁,先吃开了“小锅饭”。
对刘大姐这种雪中送炭的果决之举,我和陈镇生都很感动,也很感激——对于身心受到空前重创的子忠,此时此刻多么需要一双充满温情的手来轻轻抚慰他那颗受伤的心灵哪!值得庆幸的是他刚一出监狱,就找到了这样一双手……
不久,地区在全地区推广华罗庚的优选法,在全地区的工厂中选拔那些对优选法颇有研究的组成一个宣讲团。一接到通知,厂里就异口同声地推荐子中——一则是子中在把华罗庚的优选法运用于生产方面确实出类拔萃,二则是厂里领导特意用这种方式安慰他,以便尽快淡忘那个不堪回首的恶梦……
我在大队小学刚当了三个月老师,镇党委又把我抽到镇上搞地主阶级罪行画展。画展结束后,镇党委把我留在了镇上刚建起来的广播放大站,成为一名亦工亦农的值机员。从此,除了早晚按时开机转播县广播站的广播节目和线路巡查外,还兼任着给县广播站和省电台写通讯稿。
这天中午,子忠忽然来到了我宿舍。我到镇上广播放大站后,曾专门到农械厂告诉过他这件事。但由于当时厂里比较忙,他还一直没顾得上来我这儿。所以,忽然相见,倍感亲切。他还是那样,脸上充满自信,嘴角挂着一丝嘲讽的微笑,说话一快偶尔就有点儿顶舌。进屋后,他不急于坐下来,而是像当初第一次去我家一样,先四处打量一番。他扫视了一下我的宿舍,不无羡慕地说:“不错嘛,不管怎么样,你住的还是单人宿舍,比我强多了!我都工作好几年了,现在还住的是集体宿舍!”我说:“工厂里人多,房子一般都比较紧张。不过这都是暂时的,你以后一结婚,厂里就会给你分房的!”子忠笑了:“你真会安慰人!走,到你值班的机房看看!”说着就要出门。我说:“不用出去,就在隔壁。”说着拉开了通往机房的门。
进入机房后,子忠打量了一下,一边参观一边问这问那。最后,他指着那个250瓦的扩大机,以内行的口气问我:“这是电子管的还是半导体的?”我说:“听县广播站的人说是电子管的。这是其他大站淘汰下来的。和科学发展的速度比,已经有些落后了。”子忠正色地说道:“和科学发展速度比,这些设备是有些落后,可对你而言,却是一大飞跃。你想没想过:作为一位成天跟牛打交道的牛倌,你忽然跟电子管打起了交道,难道这不是一种进步?”他有意把“牛倌”和“电子管”这两个词说得很重。我一听笑了,无比佩服地说:“你不愧读了那么多哲学书籍,啥事情让你一总结,都会变得富有哲理!”
后来,子忠还到镇上放大站找过我一次。当时,他说他路过城关镇门口,顺路进来看看我。当我把从镇上库房暂借的一把练武术用的非常漂亮的单刀(政治运动中从柏槐大队一位涉嫌投机倒把的能工巧匠处没收来的“战利品”)拿出来让他欣赏时,本以为他会一脸惊喜,大加赞赏,孰料他只是把刀刃弯成一个弧形,试了一下刀的韧性,然后淡淡地说道:“好钢!”全然没有几年前说起武术就眉飞色舞的那种欣喜。我知道,那次发生在电影院的风波,在他心中留下的阴影和伤害太深了,使他对过去酷爱的武术已失去了浓厚的兴趣……
从此,由于太忙,我们再没见过面。当时,我以为他也很忙,所以,也没在意。直到1976年正月的一天,在街道不期而遇的陈镇生问我:“宏民,你知道不知道,子忠得了肝癌,已经到了晚期?”我一听大惊失色:“胡说!你听谁说的?!”我几乎在喊——尽管我深知作为子忠和我共同的朋友,他是不会开这种玩笑的,但我依然怀着一种侥幸,希望他是在开玩笑。陈镇生叹口气,感情复杂地说:“唉,谁还能开这玩笑?不是听说,我已经到医院看望过他了。”接着他告诉我,听农械厂的熟人讲,几个月前,子忠觉得肝部不适,到县医院检查后,医生建议他赶快到省上的大医院检查一下。在他爱人陪同下,他到省上一家著名的大医院做了检查后,才得知自己得的是肝癌,而且已经到了晚期!大夫建议他立即住院,结果他当时就没回来。住了几个月的院,著名医院的著名大夫也无力回天。在此情况下,子忠自己提出回县上治疗(实际是一种绝望后的放弃!)。就这才转到了县医院。陈镇生就是在此情况下才得知这一消息的。
听完他的话我悲从中来,欲哭无泪。当时,我问清子忠住院的房号,买了些营养品,直奔县医院住院部。
来到县医院住院部病房后,当我看见骨瘦如柴憔悴不堪的子忠时,咬紧牙关忍了几忍,也没忍住眼泪。我双手紧紧攥住子忠的手,默默无语,一任夺眶而出的泪水汩汩而下。此时此刻,我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望着形销骨立的子忠,我心里无比悲痛地喊道:他难道就是当初教我打拳的子忠吗?他难道就是给我推荐了那么多文学名著教我怎样做人的子忠吗?他难道就是爬坡上岭把几十斤重的扬琴从厂里扛到我家供我学习的子忠吗?他难道就是帮我家翻地、起圈、掰苞谷的子忠吗?一想起这些难忘的往事,我心如刀割。
“别难过别难过。”身体虚弱至极的子忠见状,反倒极其坦然地微笑着安慰起了我,“人这一辈子啥事都能遇上。这种事既然摊到我头上了,那我就认命吧!再说,最后结果怎样,还很难说——这不是还在积极治疗么?”
他的话从容不迫,语气轻松,完全不像一个身患绝症时日不多的人说的话。他越是故作轻松,我的心里越加难过。我暗暗责备自己不会掩饰自己的真情实感——人们都说在病情危重的病人面前,一定要控制自己的感情,以免加重病人的精神负担,可我实在装不出来呀!
无意中我发现,子忠的枕头旁边,放着那本当年子忠曾推荐给我看的美国现实主义作家杰克.伦敦写的那部自传体小说《马丁伊登》,也不知道是他自己在看,还是他们厂安排的那位一直在医院陪护子忠的青年女工小王在看。看到这本书,当初和子忠认识的一幕幕以及我毕业返乡后他多次来我家的情景又一一浮现在我眼前……
不知是我实在不甘心子忠就这样从这个鲜活的世界离去,还是救人心切而耽于幻想,在病房里,我一直挖空心思地想着怎样才能挽救子忠。忽然我想到城关镇刘涧大队那位“地下神医”——此人系解放前国民党军队里的军医,医术精湛,尤其擅长中医。称他“神医”,是因为解放后县上不少已经被省上大医院判了死刑的疑难杂症,都被他用中医治好了;称他“地下神医”,是因为当时他还戴着反革命分子的帽子,不敢明目张胆地行医,只能偷偷摸摸地给人看病。所以,即使省上、地区和县上有些领导想让他看病,也只能趁天黑后,用一辆小车悄悄把他接去,看完后又悄悄送回来。越是这样,他身上越是蒙上了一种神秘色彩。也许是害怕树大招风,搞不好会罪上加罪,一般不熟悉的人前去求医,他都以各种借口婉言谢绝。由于他是我大姐夫的亲姑夫,转弯抹角跟我家也算沾亲带故,而且认识我,所以,我想如果我前去求医问药,还不至于吃闭门羹的。既然这样,为何不让他试着治疗一下子忠的病呢?也许他有办法治好子忠的病?
当我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后,无论是子忠,还是子忠的爱人以及负责陪护的小王和前来看望子忠的他们厂的几位领导都竭力赞成——因为他们都知道这个闻名遐迩的老中医,但是不知道他和我家还有这层关系。最后大家一致决定:事不宜迟,马上就去!当时,子忠的爱人取了些钱,并从床头柜里那些同事朋友看望子忠时带来的滋补品中,挑选了几样装在一个袋子中,让我作为礼物去时带上,我也没推辞。临走前,趁旁边没人的时候,子忠极其认真地对我说:“宏民,你对你这位亲戚说,只要他能治好我的病,我一定把他认作自己的老人,给他养老送终!”
听了他的话,我的眼泪差点掉了出来——子忠是一个多么坚强的人呀!据向阳大队那个因盗窃被拘留后来跟子中关在一个号子的人说,当时,看守所的人指使那些犯人用蘸水的竹条把仅穿一件裤头的子中打得皮开肉绽,但是他一直岿然不动,脸上始终挂着一丝不无嘲讽的微笑。可此时此刻,他求生的愿望却如此强烈!看来再坚强的人,在生死存亡的关头,对自己的生命还是非常留恋的……
我骑着自行车匆匆忙忙地赶到刘涧大队这位“地下神医”家时,天已经黑定了。一看是我,他先是担心地朝村道里张望了一下,然后热情地把我让进了屋里。当我说明来意后,他沉吟了一下,神色凝重地说,我尽最大努力吧。能起作用,你也别高兴;不起啥作用,你也别怪罪我。我最大的本事,也就着两下子了。接下来,他详细地询问了一下子忠的病情以及医院的治疗方案。最后他说,从你说的情况看,你这位朋友目下亟需内服一种叫“疏肝丸”的中成药。我急切地问道:这种药你这儿有现成的没有?他说,没有。这种药丸价格昂贵,制作讲究,一般情况下我就不制作这种丸药,就是制作出来也只能赔钱。我有些着急地问:现在能不能做?他说,能,不过得好长时间。我说,不怕时间长。得多长时间,我就在这儿等多长时间!他说,既然这样,你就做我的帮手吧,这件事一个人还真的忙不过来。
我知道他的大儿子天佑由于受到他的株连,迟迟解决不了婚姻大事,无奈之下离乡背井入赘山西农村一户没有儿子的人家。小儿子和女儿年龄还小,他老伴眼睛又不好,此时此刻还真没有帮忙的。于是,我爽快地说,行!需要我干啥,你尽管吩咐!他说,好,你一会儿只给咱干一件事——焙珍珠。说罢,他端来煤油灯,取来珍珠和锡纸,先给我演示了一下。
原来,所谓的焙珍珠就是用锡纸把一颗珍珠包成水果糖状,然后两手抻着两边,放在煤油灯的灯焰上面转动着烧烤。少则五六分钟多则七八分钟后,听到“砰”的一声爆响,算是焙好了。然后,展开锡纸,把已烧裂的珍珠倒在旁边的草纸上,等全部焙好后,再用小擀杖擀成粉末状。
我看明白后,立即如法炮制。他则开始抓药、称药。各种药材抓齐后,他把它们分批倒进那用生铁铸就的药槽里,用双脚蹬着一来一去开始碾药。碾好后,用箩面用的细箩把细粉箩出来,把没碾碎的药材放回药槽继续碾压。
春寒料峭的夜晚,万籁俱寂,只有我俩在昏暗的煤油灯下分别忙碌着。我望着眼前用两手架在灯焰烧烤的上那一颗颗用锡纸裹着的珍珠,心里充满了期冀。每焙好一颗珍珠,我对子中的康复就多了一分希望。我暗暗说道,那么多被大医院判了死刑的疑难症的患者都被眼前这位神医治好了,这种奇迹为什么不会在子忠身上再重复一次呢?越是这样想,我干活就越细心、认真……
等我和他分别把珍珠和其他中药材加工好后,已是夜里十一点半了。他找来一个干净的小面盆,将珍珠粉和其他药材的粉末倒进去,搅匀后拌上蜂蜜,然后用筷子反复搅拌,直到颜色均匀质地细腻后,才用手逐一团成药丸。我是平生第一次看到制造药丸的过程,想不到程序如此琐碎细致!看到那一个个整整齐齐摆放在桌上的药丸,我对子忠的康复充满了希望……
当我带着包装好的“疏肝丸”,摸黑骑着自行车,跌跌撞撞地返回县医院时,已是凌晨三十分了。我把炮制丸药的前后情况告诉尚未入睡的子忠和他爱人后,他俩都很高兴。尤其是子忠,显得非常兴奋,也变得健谈起来,一会儿说到当初我跟他学打拳的事,一会儿又说到他到我家作客的一些趣事。随着他滔滔不绝海阔天空的谈话,他苍白的脸上透出久违的红晕,眼神也变得出奇的明亮,显得年轻英俊,光彩照人,仿佛又回到了当年风华正茂的年轻时代。看到他精神状态如此之好,我深感欣慰。
他爱人看看手表说:“时间不早了,宏民为买药忙了大半夜,够累的了,让他赶紧回去休息吧,明天你俩再接着谝!”
子忠一听,不好意思地笑笑,说道:“就是就是。一说起来,我把宏民回家的事都忘了!”当时他正说到武术健身和自卫的双重性的话题,于是他无比感慨地长叹一声说:“唉,说到这儿了,我送你一句话,你一定要记住——今后,在没有危及生命的情况下,绝对不要先出手!”
我认真地说:“我记下了。你休息吧,我明天再来看望你!”说罢,我向他夫妇俩挥挥手,转身出了病房。我万万没想到,这竟然是子忠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
第二天早上,广播刚一结束,我就急急匆匆赶回塬上家里,让我母亲给子中烙了几张煎饼——我知道他非常喜欢吃我母亲做的煎饼卷醋熘土豆丝。一听说是送给子忠吃,我母亲特意给烙煎饼的面糊里打了两个鸡蛋。他一边烙煎饼,一边仔细询问子忠的病情,还说她哪天也去看望一下子忠。
为了保温,我把煎饼装在一只大搪瓷缸里,用毛巾包住,疾步向县医院走去。一想到子忠一会儿吃煎饼时那种狼吞虎咽的样子,我心里甜丝丝的……
刚走到东门口南面的河堤公路上,我跟从医院方向走来的一位中学同学不期相遇。我正要开口,没料到她抢在了前头。
“你干啥去?走得这么匆忙?”
“我去给住院的子忠送点儿早点!”我大咧咧地回答道。
“……?!”一听我的话,她一脸惊诧,小心翼翼地说道,“这么说……你还……不知道?”
“不知道啥?”望着她犹犹豫豫的样子,我深感困惑。
“子忠……昨晚后半夜已经……去世了……”她一脸沉痛和担心地望着我,小声说道。
“……?!!”当时,她的声音虽然不大,但是于我而言无异一声霹雳。我仿佛头上挨了沉重的一闷棍,脑子轰的一下,万分震惊和悲痛地呆在了原地。当时,这位女同学好象还说了几句安慰的话,但我已经听不清了,只看见她的嘴唇在动——因为此时此刻我心里只有一个绝望的声音:子忠死了!子忠死了!!我再也见不到他了!!!……
紧接着,我追悔莫及地责备起了自己:唉,我真浑!我为什么不早点儿得知子忠患病的消息?我为什么在他告别这个世界的最后一天才去看望他?我昨晚为什么要回去休息?为什么我就不能陪护他一夜?如果我当时留下来,在他临终前我起码能见他最后一面呀!
面对这一难以承受的打击,我肝胆俱裂!此时此刻,我才明白他昨晚为何会忽然变得那么健谈,精神会那么好——按通俗的解释,这就叫作回光返照……
给子忠举行追悼会那天,天空阴暗,春雨沥沥,仿佛上苍也在为一个二十九岁才华横溢有口皆碑的生命的早逝伤心落泪。
追悼会上,我站在由他们厂同事和子忠在外头的一些朋友组成的追悼队伍中,万箭穿心,泪如泉涌。我一直在想:人常说十癌九气。如果不是那次电影院风波,如果当时的公安人员能实事求是秉公执法,子忠那么健壮的一个人会因病而死么?望着灵堂中央子忠遗像上嘴角那一丝不无嘲讽的微笑,我暗暗问自己:他究竟在在嘲讽什么?是在嘲讽那被频繁的的政治运动扭曲的时代?还是在嘲讽那将近十年的荒唐岁月?
子忠之死,对我打击太大了,以至好长时间都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之中。我经常在想:子忠这么好的一个人,咋能说不在就不在了呢?他才二十九岁呀,连而立之年都未到!
一天晚上,我梦见子忠遍体鳞伤,只穿着一条短裤,嘴角依然挂着一丝不无嘲讽的微笑。我吃惊地问道:“你这是怎么啦子忠?”子忠愤愤地说:“看守所的人指使号子里的犯人虐待我!”“啊?!”我又是一惊,急切地问道,“你现在上哪儿去?”子忠说:“我要去北京上访!我要问国务院的人:无产阶级专政的对象到底是敌人还是人民?我打了杨所长固然不对,可也得问个前因后果呀!如果当时他不抓住我的头发使劲推搡,我会出于自我防卫的本能,煽他那一耳光?本来双方都有责任,可是就是因为对方是派出所的人,就把我拘留了!对方若和我一样,是一般群众,他们会这样做么?这样处理本来就是极其错误的,我进去后他们又让犯人把我往死里打,更是错上加错!馍馍不熟气不匀。我这次到北京去就是为了捍卫我的人权!”
我说:“你先别急,就是要去,也得把伤先看好!”他说:“不行!把伤治好了就没有证据了!”正在这时,两位一身蓝警服、红领章帽徽的民警走了过来,十分温和地说道:“赵子忠同志,你不要激动,有话好说嘛!”说罢,分别从两边搀着子忠,朝一旁的警车走去。我一看两人的笑容有些蹊跷,就担心地喊道:“子忠!你不能去!……”
这一喊,把我喊醒了,才意识到刚才只是一个梦。回想这个恶梦,我不由自主地联想到古典戏曲《窦娥冤》中死去的窦娥给他父亲托梦的情节。那些讲迷信的人说,一个人如果含冤而死,就是屈死鬼。他(她)的灵魂就会不停地给亲人朋友托梦喊冤。世界上如果真有其事,子忠是不是也是通过这种方式,在向我托梦喊冤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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