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沉拉大提琴聊到了什么

  邦尼告别了布加勒斯特的盛夏,那些短暂盛放过的曼陀罗花。

  她将父亲埋葬在格拉斯的某处薰衣草花圃下,临终前,父亲始终没有放开她的手。

  在整理遗物的时候,她找到了许多渡往瓦拉几亚的船票,可惜,都被撕得粉碎。父亲最终也没有来到瓦拉几亚,在某夜酩酊大醉时,他摔倒在泥泞的路边,一辆马车碾了过来。

  邦尼从未读懂过她的父亲,也没有机会询问:为什么他最后选择回到格拉斯。可是,一切就适逢其时地发生了,邦尼没有难过,也没有意外,在平静地经历过丧葬之后,她的耳边总是徘徊着埃文的声音。

  “这些都是会死去的,整个时代都会死去”

  邦尼没有半分迟疑和犹豫,即使面对斯卡丽缇公主的皇室邀约,她依然选择了熟悉的航船。

  再次回到布加勒斯特,已经是初遇时的寒冬。她在花园的凉亭中看到了埃文。

  埃文倚靠着凉亭断裂的石柱,呢料大衣沉重地垂下,皮草的外领在凛风中张牙舞爪地啃噬着衬衫的高领,肩膀落满一层纯净莹白的积雪。

  埃文的发丝被簌簌白雪洇湿,他用一只手随意地将潮湿的碎发拢向头顶,手指插在发丝间的时候,邦尼想起了那血色朦胧的雷雨夜,埃文也是这样,随意地露出整洁的额头,苍白的皮肤映衬着鲜血淋漓的唇齿,却让她沉沦至深,难以自抑。

  看到邦尼的马车,他并没有走近迎接,也没有离开,只是将头歪向一侧,目光所及之处,正是那石柱的断裂截面,厚实的积雪掩盖住石柱顶端参差的尖刺。

  邦尼知道,埃文也想起了同一个惊雷骇电的暴雨夜。

  血液的味道在凉亭中蔓延着,邦尼走近埃文身旁的时候,那股鲜嫩的血腥味几乎要将她淹没,她在这片朦胧雾色中,注意到埃文苍白到几乎要透明的皮肤,微微凹陷的脸颊,和那双脆弱游离的猩红眼瞳。

  埃文一如既往地微笑着,眼镜片的反光中,邦尼仿佛能看到一颗枯木般干瘪冰冷,瘢痕累累的心脏。

  “欢迎回家,邦尼”

  “我没有家了……”

  “如果不愿意这里是家,那么,至少让它成为你的归处”

  “埃文,你过得好吗?”

  “该说好还是不好呢?我的生活,一如既往,只是偶尔会有那么几件新奇的事情”

  “埃文,你的眼睛告诉我,你过得不好,你受伤了吗,为什么有这么浓的血腥味呢?”

  埃文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只是脱下自己的大衣,披在邦尼的身上,他攥紧了衣领,将那浅蓝色的身影融入自己最宽阔的黑暗中,他的额头贴住邦尼的鬓发,尖利的牙齿从白皙纤润的侧颈滑过。

  邦尼感受到那两片冰凉干涩的唇擦过自己脖颈的时候,一团柔软的哈气钻入脖颈的皮肤中,一阵酥痒使她微微战栗着,但她不敢有丝毫的动作,因为这团哈气如寒冰一般的温度,冻结了她体内缓缓流动的血液和欢快有力的心脏。

  “邦尼,欢迎回家”

  邦尼的侧颈被埃文尖利的牙齿抵着,一种刺痛感很快就要扎破她的皮肤,她不自觉地站得笔直,让自己的身体更贴近了埃文的胸膛,意料之中的刺痛感却没有如期而至。

  埃文只是将嘴唇熨贴在邦尼的侧颈,落下清浅一吻后,他终于挺直了身体。他的头歪过不易察觉的角度,双眼目不转睛地盯着邦尼侧颈上那一片绯红的皮肤。

  他在欣赏,或是挑逗。

  “邦尼,我有个一个礼物要送给你”

  埃文摇了摇头,牵起邦尼的左手。

  邦尼看向自己中指的最后一个指节处,那里不知不觉间已经被一枚红宝石戒指圈住。

  “这是只属于你的东西,答应我,保护好它”

  “我会的,但是,这枚戒指……”

  埃文用食指挑起邦尼的下颚,拇指按住她的双唇,紧接着,他的额头抵向邦尼的额前,那几缕被寒风吹散的碎发。

  他的唇几乎要贴住自己的拇指,喃喃的瞬间,邦尼已经感受到唇瓣的颤动,自唇齿间逸出的血腥气,似乎早已融入刺骨严寒的风雪,又再一次沾染上埃文身上的曼陀罗香。

  邦尼问到一半的话被打断了,她注意到埃文并不是在微笑,他失去了常年为伴的游刃有余,此刻的埃文,严肃到仿佛在恐惧着,有什么东西他绝不希望邦尼触碰到。

  邦尼却无暇顾及这异样的严肃和恐惧,因为在埃文的颈间深藏着一缕熟悉的香水气息,这缕微弱的残存来源于“血色曼扎”,那瓶与她的血液水乳交融的香水。

  他在思念,或是侵占。

  直到邦尼又一次站在那扇有些老旧的木窗边,望向远方沉入晦暝混沌的花园,严冬冽风穿透她的身体,钻入她的血管中,她看着左手中指的戒指,从那璀璨清透的宝石切面内,她看到了埃文的眼睛,那双眼睛已然深陷于某处浓稠昏暗的沼泽,一团阴翳爬上他的眼底。

  该怎么形容这样的眼神呢?糅杂着忧郁、愤怒与恐惧,可无法阻挡的,闪耀在瞳孔中的那缕幽微光芒,依然可以击破所有阴云密布,在雪虐风饕的荒芜花园中,给予自己一个并不算温暖的怀抱。

  那怀抱是宽阔的,坚定地屹立在自己的面前,即使她的眼前是一片浓郁的黑暗,即使她的整个身体都融入这片冰冷的黑暗中,即使只是一件大衣圈住的置锥之地,在最逼仄的空间里,她依然能感受到埃文的呼吸,他独有的体温以及那颗心脏跳动的沉重节奏。

  在邦尼无法望去的空荡荡的房间,某处月光隐匿的角落,埃文面向着赭褐色的墙壁,他的背影溶入泥潭般的晦暗中,从窗缝钻入的一缕风,裹挟着剔透的细雪,融化在他宽厚的肩膀。

  他没有睡去,却陷入了在血海中燃烧的梦里。

  他不记得已经多少次梦到这片鲜血潮涌的海洋,血液沸腾着,跃起烈焰般的浪,那层层巨浪即将吞没某个纤弱的背影。

  昏暗中,她的发丝凌乱地披散着,不论埃文如何呼喊,即使撕心裂肺地喊,她也无动于衷,始终面朝着汹涌澎湃的血液,任凭灼红的浪潮将她吞噬,她背对着埃文,背对着整个世界。

  与以往不同的是,她的左手中指,一抹鲜艳璀璨的光芒,灼伤了埃文的眼睛。

  那背影忽然转过身,却是埃文并不熟悉的脸。

  那张脸苍白到透明,身体中所有的血液都尽数流逝,干枯的皮紧紧地扒在骨架上,血管皱缩着,她的脖颈处有两个结着一层薄薄血痂的小洞,自那殷红的血洞中流出的粘稠液体,濡湿了她纯白色的塔夫绸长裙,一道干涸的血迹流向她的心脏——那血痂凝聚着的左胸。

  在那纯净如积雪一般的绸布上,那些血迹歪扭着拧结着揉作一团,埃文远远望去,那团血迹竟洇成一只猩红的兔子。

  一只安静的,干枯的,永远不会跳动的兔子。

  那兔子卧在邦尼的胸骨中。

  埃文缓缓睁开眼睛,目光所及的黑暗中,他看到了那死去的年轻贵族,他死在埃文的马车踏入克拉约瓦城的那一瞬间。

  埃文在白色玫瑰的花圃中,看到了那双汪洋般湛蓝的眼瞳,他甚至不知道这位年轻的贵族因何死去,在他的指尖,一个被玫瑰花刺扎破的血点中,钻出一只蠕动的黑色若虫。

  这只黑色的软虫,仿佛在此时此刻也钻入埃文的额间,让他产生一种荒谬的,痛苦的幻觉——他会杀死邦尼。

  他会饮尽邦尼的鲜血,将一具由灰白枯萎的皮肤所包裹着的骷髅,沉入波涛汹涌的血海中。

  在那粘稠的、惊骇的、喧嚣着的浪涛中,融入了所有因他而死去的生命,他们曾化作一滩污泥般流淌着的液体,终于在某一刻,将汇聚成为这片即将吞噬邦尼的海洋。

  他缓缓走向那架大提琴,手指挑拨着琴弦,沉闷的震响却让他的内心更加浮躁。

  他无法再对这样的噩梦和幻觉置之不理,即使他在半天前才抚摸过邦尼那红润的脸颊和饱满的唇,亲吻过她芳润的侧颈,听到在她那白皙的皮肤下,那些错综纠缠的血管中,汩汩血液流动的喘息声。

  他来到邦尼的房间,安静地坐在床边的软椅上。

  他看到朦胧的月光融化在邦尼的脸颊上,映照着她微微隆起的鼻尖和小巧圆润的嘴唇,那些潮湿的光斑随着邦尼轻柔的呼吸微微颤动着,她的肩膀乖顺地隐匿在被子中,连同她年轻而优美的身体一起,安睡在温暖与柔和里。

  在邦尼的房间角落里,那架崭新的的大提琴旁,埃文轻抚着镌刻在琴身的文字——BUNNY。

  他为沉睡中的邦尼奏响了一支低沉的乐曲,在这首阴郁的曲中,满溢着他对邦尼的思念,从盛夏到深秋。

  如果时间真的只是一个精妙的刻度,一段漫长的光阴,那么跳跃在两个刻度之间,穿梭在那长达半年之久的时光中的,究竟是什么呢?

  是他无尽的思绪,还是暗藏的想念?

  是那血腥的欲望,还是纯洁的爱恋?

  这一切都是秘密,深敛在这首沉闷的乐曲里。

  没有人听到,除过埃文自己。

  埃文走入清晨的浓雾。

  在这片浓雾中,他挖出了一副鲜血淋漓的尸骨。

  这尸骨源于那位克拉约瓦城的年轻贵族,埃文曾把他埋入这片冷寂的树林中。

  这位年轻人的庄园死于一场大火,他没有家人,没有仆从,只有一幢白色尖顶的小楼,燃烧在埃文的背后。

  火舌吞没了他存在过的全部证据,只为他留下一幅骨架,如今,这副骨架的头颅亦不知去向。

  埃文并没有多做停留,在他的心中,一口黑色的大棺材将这位贵族,连同那诸多死去的生命一起封存。

  于是,他铺开画纸,站在房间的窗前。拂晓的晨光倾洒在画板上,他在窗帘遮蔽下的阴影中,挑出黑色的颜料。

  他不知道自己该画什么,于是一笔挨着一笔随意地涂着,很快,他便涂出一位佝偻的老人,他画出矮小的背影和颤巍巍的双腿,这位老人走在泥泞而宽阔的黑色土地上。

  在这片土地上有无数白骨散落着,有些被埋入土中,有些只是沾染了泥巴,还有些裸露在地面上,泛着阴冷的森森白光。

  远处的土地中插着许多的十字架,一些棺木斜斜堆叠在那里,一些也被胡乱地插入土壤,露出枯朽的几截残肢。

  老人背着一口大棺材,黑色的棺材上只有一道银色的十字架刻痕,他就要背不动了,棺材几乎是拖在地上,留下一道深刻的痕迹。黑色的泥土翻卷起来,露出鲜嫩的深层土壤,这土壤是鲜红的,好像无数尸骨的鲜血淤积着,与腐殖质一起,浸染了这片荒寂的墓地。

  埃文看着这幅画,看了许久之后,他将画笔狠狠地扔了出去,一抹鲜红的颜料戳在画面的中央,留下干涸血迹一般的残痕,直直延伸到画板上。

  他没有再理会这幅画,他觉得画得糟糕极了。

  于是,他拖着有些沉重的脚步,缓步走向伯爵的房间门前。

  伯爵正坐在一张方桌后,仰面看向天花板上的圣母像,他的头用力地向后拗过去,仿佛脖颈要断掉一样。

  他的桌面上,摆放着一颗光洁的灰白色颅骨,他正抚摸着那颅骨的头顶。

  “我亲爱的侄子,怎么脸色这样难看”

  他没有看向埃文,只是看向埃文胸口被沾染的红色颜料,细密的颜料痕迹像极了喷薄而出的鲜血,可他知道,埃文是没有这些东西的,这让他的心情变得愉悦起来。

  “你认出他了吗?”

  他甚至没有给埃文多余的回答时间,就自顾自地说了起来。

  “对,一位可怜的贵族,可悲的年轻人”

  “他被我埋在城东的树林里”

  “我知道,我亲手把他挖出来的,别这么看着我,是家主的安排,埃文,别再做和整个家族为敌的事”

  埃文用手抵住眼睛框架,目光透过指缝,他看到了那颗颅骨。

  “你总是这样,年轻的时候谁都有些理想,美好得虚无缥缈,却忘了自己身处在怎样的现实”

  “埃文,你睁开眼睛看看,我们高贵强大、浴血永生、凭什么为一群蝼蚁所不耻,凭什么被禁锢在他们幻想出的枷锁里?”

  埃文并没有回答叔叔的问题,他只是走向那空旷的桌子,拿起那颗洁白的颅骨,他看着那空洞的眼眶,仿佛能从一双大孔中,看到一片波光粼粼的蔚蓝色海洋。

  伯爵却等不及了,他从椅子上“腾”地站起身来,他很想要揪住埃文的衣领,可是他放弃了,最终,他的手只能有些无措地随意插在裤兜里。

  “你扪心自问,你们究竟在追求什么?自由平等?团结正义?”

  “什么是自由?我们血族可以肆意渴饮鲜血啃噬生命,算不算自由?什么是平等?近百年的俄土战争都把战火燃烧在我们的生存之地,而我们只能藏起獠牙站在一边,那群臭气熏天的牲畜们可以随意厌弃我们,制定什么禁血令,这叫不叫平等?”

  “什么是团结,那群废物们举着火把沸反盈天地要烧死一个神父,却在狼爪之下只敢推搡着拥挤在一座破旧的神像后面,这叫不叫团结?什么是正义?我为了血族的永存,为了家族的荣耀,凭什么就不算正义?你又凭什么判定何为正义!弱肉强食,这本就是正义!”

  “神灵是什么?生灵是什么?都与我们何干!不过是一个痴心妄想的幻觉,一群引颈受戮的食物!”

  “埃文,你是聪明的,你应该知道:国王、宫廷、朝代和国家,这些都是会消亡的,甚至一整块大陆都会沉入海底。可我们血族长久地存活于世,我们才是应该永久留存下来的种族。那群蝼蚁,那群牲畜都算得了什么?他们随随便便就会摔死在路边”

  “你要为了这样的‘人’和家族对抗?”

  埃文终于放下那颗颅骨,他直直地看向叔叔的眼底,满溢着愤怒、焦虑、恐惧和不甘,在这些复杂的情绪中,他看到了一柄银色的十字架,尖利如匕首一般插入自己的心脏,他看到了自己的“死亡”。

  “我说过,我为故去的朋友,为幸存的自己,为残存的罗马尼亚,为这片大陆上的遍野饿殍与寸寸焦土”

  伯爵从桌面上将那颗颅骨夺了过去,在埃文的面前,他将那颗圆润坚硬的颅骨向窗外砸去。

  彩色玻璃花窗瞬间碎裂成无数的残片,在一声爆裂的巨响后,混合着颅骨一起向窗外飞出去,插在窗外花圃的积雪上,伴随着地面传来的闷响,砸出陈雪迸溅的孔洞。

  邦尼被这声巨响吓得从桌前站起,她甚至来不及合上她的日记。

  恍惚间,她看到有什么圆滚滚的东西,反着白花花的光,从高处砸向花圃中,砸断了一枝曼陀罗花的枯枝,几只鹡鸰被吓得振翅四散,留下雪地上无数碎裂的玻璃渣。

  她急忙向门外走去,却在走廊上看到了微笑着看向自己的伯爵夫人。

  “邦尼,你可以陪我聊天吗?我有些事情,想要对你说”

  “这是我的荣幸,伯爵夫人,但是刚刚的巨响……”

  “没关系,邦尼,那不重要,别担心”

  伯爵夫人领着邦尼来到一个她从未看到过的地下室,在那地下室里,只有四面金碧辉煌的墙,地面被改造成了水池,宽阔的绿色水面映衬着墙壁的金色光芒。

  伯爵夫人在邦尼的面前脱下自己的长裙,跃入那平湖般的浅碧水池中。

  邦尼看到,那双纤长柔弱的腿,在入水的那刻,化作了一条鳞光璀璨的蓝色鱼尾。

  “邦尼,别怕,就像你接受埃文是血族那样”

  “你知道吗,在这座庄园,在今天,我们两个人只能留下一个了,如果我自私一些,我会希望留下的是你,可我又不愿意是你,邦尼,你该逃离这一切”

  夫人却没有理会邦尼的疑惑,她只是自顾自地说着。

  “我们人鱼族是个古老的种族,我从前生活在大西洋,后来我被一张黑色的网带来这里,从此,我就生活在这个水池中”

  “人鱼族的血液,会让血族更强大,几个世纪以来,他们一直在捕捞人鱼,我并不是这个水池的第一代主人”

  “可是,邦尼,你不是人鱼族,你为什么会来到这里呢”

  邦尼很想简单地回答:“因为香水”。可她比谁都明白,一定不是这样,她来到这座神秘庄园的原因,一定裹挟着黑暗的、繁芜的、不可言说的阴谋。

  “邦尼,血族不会饮因曼陀罗花的毒素死去,可是,人族会”

  停顿了片刻,伯爵夫人又再次看向邦尼的眼睛。

  “致人成瘾者终将致人失控”

  邦尼站在水池边,她看向对面墙壁上狭窄的窗,日光扬洒在波光粼粼的水面,在这清透的碧色水池中,伯爵夫人白皙柔软的上身沐浴在日光下,光华夺目的蓝色鱼尾拍打着池水,溅起优雅的水花。

  “邦尼,走吧,我们该去看看了”

  话音未落,伯爵夫人已经从水中站了起来。

  她并没有换上那条长裙,而是从那墙壁的天使像中拉扯出一件高领衬衫和一条马裤,又从另一座神像的底座中拽出一双落满灰尘的长靴。

  邦尼跟随在伯爵夫人的身后,来到了高处的某个房间。

  越过伯爵夫人的肩,她看到了埃文。

  他站在一片血泊中,左脚碾着他破碎变形的眼镜,右脚踏在伯爵的大腿上,他的手中紧握着沉重的银质十字架,尖锐如一柄银剑,插进了自己叔叔的心脏中。

  伯爵躺倒在埃文的脚下,被削去的两只手散落在地板上,手腕处的血液像下水管道里腐臭的污水一般倾灌在地毯上,尖利的黑色长甲里还塞着与血迹混合一体的皮肉,此刻,它们比那具尸体显得更为孤独。

  埃文的全身布满了可怕的抓痕和刀伤,血液顺着那些皮肉翻卷的裂口流淌,流经柔软的鲜红嫩肉,融入地面上那滩沼泽般的深邃赤色。

  整个房间都浸泡在绝望的殷红中,那混合着血液、汗水、甚至是肠液的粘稠液体,已经无法分清究竟属于谁,寂静的四周只能听到埃文沉闷的喘息。

  那几声迟缓而微弱的喘息声似乎要被这血海吞噬,血液以一种狂暴猖獗的姿态凝结着,疯掉一般撕咬着埃文的小腿,让他的裤脚上爬满了细密的齿痕。

  粘稠的血液将埃文的发丝黏作一团,盖住了他的眼睛,邦尼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看到那绷紧的血迹干涸的唇角,和自鼻尖砸下的一滴浑浊血水。

  “邦尼,看来,要走的人是我了”

  伯爵夫人不动声色地拿走了墙壁上的一柄古剑,从衣柜中抽出一条宽大的外套斗篷,她微笑着,甚至没有和邦尼告别。

  擦肩而过的瞬间,她用一种前所未有的欢畅语气,对邦尼说:“如果有一天,你也想离开这里,可以来英国宫廷找我,我会在那里做公主殿下的剑术教师”。

  “祝你自由,邦尼”

  埃文看向门口的瞬间,邦尼注意到,他的血管在苍白无光的皮肤已然隐隐可见,他的手臂凸起着可怕的青筋,难以抑制的颤抖着。那两片被他咬紧的嘴唇里溢出一抹绮丽的绯色,正如他此刻血光灼红的双眼。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埃文,在他那沉郁的目光中,她想起伯爵夫人的话。

  “致人成瘾者终将致人失控”

  窗外,一只乌鸦俯冲进来,啄走了伯爵的一颗眼球。

  在那血液喷涌的空洞中,邦尼看到了一滴早已干涸的眼泪。

  伯爵的葬礼在雾霭迷濛的阴雨天。

  邦尼站在管家的身边,隔着整个墓园,她看到了在某个遥远的墓碑前,那两个渺小的黑点。

  埃文站在大公爵的身后,凝视着墓碑上的文字和从那淤积在凹槽里的雨水。

  他觉得自己就像其中某一滴雨珠,从墓碑上滚落,透明的躯体中吸纳了泥土、死尸与腐殖质的气息,在灰蒙雾色中坠入只属于死亡的泥土。

  泥土之下的世界是什么?是更加黑暗的混沌,还是截然相反的、纯净的虚无?

  埃文的眼前,又一次出现了叔叔那张沾满了鲜血的脸,那双诡谲的红瞳里燃着的火焰,在疯狂与理智那条脆弱的边界线被他亲手撕裂的时候,叔叔躺倒在地上,垂下眼皮扫过自己胸前的十字架,又抬起头,看向天花板上他无比熟悉的圣母像。

  “埃文……你和我一样了”

  乌鸦啄走叔叔的一颗眼球的时候,埃文忽然感到背后被许多挂满尖刺的藤条束缚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和慌乱扎入了他的心脏。

  “一样什么呢?一样疯狂?一样血腥?一样视生命如草芥?还是一样都会被一柄十字架插入胸膛?”

  埃文沉吟着,嘴唇不自觉地抿起,撑着雨伞的手却攥得更紧了。

  “埃文,不必紧张,或者,我猜你也没有自责,这没什么,要知道,能杀死血族的只有我们自己,优胜劣汰,这本就是我们家族的生存法则”

  “杀戮,只会证明我们的强大,鲜血……多么美好”

  大公爵苍老的嗓音在阴雨中更显沙哑,像寒冬雪原上一只再也挥不动翅膀的乌鸦,黝黑洞穴里一只坠落在岩石上的蝙蝠。

  离开墓地的时候,隔着马车半开的门,埃文看到了一袭黑裙的邦尼。

  他看向邦尼的眼睛,那里似乎有一滴泪水,可是他看不清。他忽然产生一种奇妙的幻觉,好像这遥遥一眼,已然望尽两人鲜血淋漓的余生。

  连绵的阴雨过后,布加勒斯特的天空上,山雀衔来一弯彩虹。

  似乎严冬的悲戚与绝望都随着那陈旧的积雪一起,被煦风吹散,一捧鲜红的热血扬洒在冰川之上,血滴落的瞬间,山茶花于群岭间绽放。这一瞬,是属于布加勒斯特的春天。

  埃文在地下室的门口看到了邦尼,她已经换上轻便的春装,浅黄色塔夫绸让他想起了他们在花园凉亭中的初遇,越过神父和修道士们黑压压的头顶,一抹奶油般鲜亮的浅黄色撞破了自己的眼眶。

  他看到邦尼消瘦的脸颊和眼下微弱的乌青,她的唇角努力地向上提起,却好像已然耗尽她的全部力气,他甚至觉得邦尼像一只秋日的蝶,下一秒就要坠落在枯黄的枫叶上。

  地下室幽暗的光笼罩着他们,昏暗中,原本应该暧昧的氛围显得有些沉重。

  “邦尼,很晚了,你怎么会来地下室?”

  “我睡不着,来试试新的香水配方”

  地下室的圆桌上积着一层厚实的灰,就连邦尼最珍贵的蒸馏铜炉上也落满了尘埃。

  “伯爵夫人离开之后,我很久没有来过这里了”

  埃文没有说什么,他看着邦尼瘦弱的脖颈和手臂,犹豫着、若有所思地伸出右手,揽住邦尼的头,让她的脸颊贴在自己的肩颈,随着她柔软的胸膛逐渐贴近,埃文感受到,那原本欢快有力的心脏,此刻正在恐惧地痉挛着,忧伤地颤抖着。

  他想到了他的梦,想到了血海中的邦尼。

  “邦尼,你在害怕什么?”

  邦尼犹豫着,不知道她是否应该将伯爵夫人的话转达,不知道她是否应该继续留在这里,不知道她的生命是否应该换取些什么。

  “埃文,如果有一天,我死了……”

  “邦尼,别这么想”

  “不,你知道的,死亡是必然的,这是你教给我的,我们的共识,但是,如果有一天,我死去的比我们想象的都要早……”

  埃文,一旦血脉暴动失控,你要怎么办呢?临死前,我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又是什么呢?

  邦尼在心底思虑着,这是困扰着她日日夜夜的问题,明知没有答案,却总是难以抑制地思考,在静默中,她总能感受到心脏撕裂般的疼痛。

  两人之间拉扯着没有出路的沉默,黯淡的身体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影影绰绰。地毯上,两条瘦长的灰影随着油灯中跳跃的火苗一起摇曳着,轻舞着一曲寂静的华尔兹。

  邦尼没有将曼陀罗花香的毒素告诉埃文,她不知道如何开口,更不愿意他承受更多的恐惧与愧疚。

  “事情总会有一个结果,即使是我的死去”

  她正想着,一团柔软的气息就扑在自己的耳鬓,她感到一阵粗粝的触感爬上自己的耳朵。

  埃文轻轻地亲吻着邦尼的耳廓,他的舌尖滑过耳垂上的金属,隔着冰凉的耳针,邦尼的耳垂在一阵微弱的颤抖中变得粉红。

  他的嘴唇熟练地在邦尼的侧颈上游走,最终停驻于那熟悉的位置,仅属于他一人的归处。

  牙齿触碰到邦尼的皮肤时,他似乎已经能感受到流动的血液从自己的舌尖窜烧着穿过喉咙,燃尽五脏六腑。甘甜的,芬芳的血液刺激出味蕾最原始的渴求,他似乎就要忘记的他的梦境,沉溺于属于邦尼的、也属于他自己的温柔海洋。

  在邦尼轻柔的喘息中,他的牙齿几乎是不受控制地扎破了邦尼绷紧的身体,她的故作镇定与恐惧疼痛一起,顺着小孔中溢出的鲜艳血色,被埃文吸纳进自己的身体。

  那些圆滚滚的血珠滑落自己的腹腔里,翻滚着聚集着,埃文第一次感觉到,这些温热的血液散发着火药的味道。

  他的身体仿佛要在这些爆炸开的火药中溃烂,然而,他没有感受到疼痛,与之相反的,一种前所未有的细痒如虫虱一般爬满了他的全身,于是,他的每一寸皮肤都战栗着,喧嚣着最野蛮、极致的欲望。

  在这种足以令他疯狂的血腥气中,他的大脑突然意识到了什么,那是他不愿意承认的,即使是他必须面对的现实:邦尼血液中的曼陀罗花香正在快速地淡去。

  他相信意识到这一点的并非只有他一人,因为邦尼的身体从未有一刻放松,与以往的松弛状态迥然不同。

  “埃文……你也闻到……”

  “没事的,如果一直紧绷着,可能会痛”

  埃文的一只手扶住邦尼的肩背,他抚摸着邦尼的脊骨和两侧耸起的蝶骨,那两片脆弱单薄的骨头,仿佛随时都要振翅而飞一般颤抖着。他的另一只手搂住邦尼的腰肢,那纤软的腰部被他牢牢地扣在掌心,他想要就此扣住邦尼的全部身体,甚至是她的灵魂。

  他的唇沿着邦尼的脖颈向下亲吻着,疯狂的欲望让他想从那隔着薄薄衣料的滚烫皮肤向更深处探索,直至他的唇可以抚摸到那颗娇嫩柔软的心脏,甚至可以亲吻那颗因为他而变得忧愁惊惧的心脏。

  埃文在邦尼的胸膛上落下一吻,在那因为这一吻而变得绯红温热的痕迹上,他的牙齿轻轻地扎破了那更为柔嫩白皙的皮肤。

  邦尼被针扎般的疼痛和漫天的羞耻感笼罩着,她的身体不自觉地向后仰去,将整个身体的重心交付于埃文扶住她背部的那宽阔的手掌。

  即使她意识到她的血液中曼陀罗花的味道正在变淡,她依然为此刻两人的沉溺感到心满意足,她的全部身心都极力地想要将时光永恒地停驻在这一刻,在这个昏暗的、油灯即将燃尽的地下室里,在这里,是她的归处。

  “邦尼,无论何种状况,我总希望我们是坚定的”

  “不要害怕,更不要为我担忧”

  埃文轻轻地吟唱着那首夜曲,被鲜血浸染的深红唇齿间,那熟悉的曲调里,邦尼想起很久前那个拂晓的熹微晨光和远方的浓雾,和在那清冷的雾色中,埃文深沉的低语。

  此时此刻,这段回忆默契地侵占了两个人的大脑。

  埃文用更为坚定的低沉嗓音,在邦尼的耳边诉说着:“邦尼,我会永远陪伴你,即使我将会死去,以我执拗的灵魂,以你钟爱的夜曲”。

  第二天清晨,邦尼将花房中的曼陀罗花搬进了自己的房间。

  她无法接受自己的血液味道正在快速地消散,更无法接受自己会成为埃文血脉暴动失控的罪魁祸首,即使她会因为这种诡谲鲜艳的美丽死去。

  她嗅着浓郁的异香,希望这种香味可以快速地渗入自己的身体,那些错综纠缠着的血管,那些缓缓流动的血液里。

  她用一根银针扎破了自己的手指,从食指指腹滚落了一滴鲜血,血珠坠落在曼陀罗绯红的花瓣上,很快便滚入花蕊中,那朵鲜嫩的花吞噬了这滴鲜血,又贪婪地抖动着美艳的花瓣,将娇嫩的花蕊展露给邦尼,宣示着自己的欲壑难填。

  邦尼看向窗外荒芜的花园,在那衰败的凉亭中,管家好像正在哭泣着。

  她转身走向房间门口时,却看到了正倚靠着木门的埃文。

  那双深邃的灼红眼瞳正微笑着,隔着清透的镜片,他正看向邦尼,或是看向邦尼食指上溢出的那一滴血珠。

  这位年轻的鞋匠,死在特兰西瓦尼亚的穆列什河畔,死在他的家乡。

  邦尼只从管家的口述中偶尔听到过这位年轻人几次,如今,死讯传来的时候,军队的信差只送来了一只被烧焦的鞋。

  “奥地利的军队打进来了,到瓦拉几亚用不了多久了……”

  那位信差刀刃一般的同情眼神看向管家的时候,难以抑制地连连叹息着。

  “一小支军队被活活烧死的,整个村庄的人都死去了,这是他最后的遗物……”

  管家坐在凉亭内,握着那只焦黑的鞋,直至灰烬染黑了她的手,她颤抖着掩面哭泣,于是,那些灰烬便混入泪水中,让她的整张脸看起来乱糟糟的。

  终于,她不再哭泣了。她凝视着自己的手,似乎双手捧起的不是一只鞋,而是一张烧焦的脸。她从那些散落的灰烬中,看到了许多关于儿子的剪影,看到了他卷曲的黑色短发和永远湿润着的清澈双眼。

  “奥地利的军队越过了卜利达的提萨河,占领了特兰西瓦尼亚,很快就是瓦拉几亚了!”

  这个消息很快就传遍了布加勒斯特。

  消息传到邦尼这里时,她正坐在房间的圆椅研磨红茶。

  “埃文,你知道吗?在伦敦有一个关于‘雾霭森林’的传说”

  “你愿意讲给我听吗?”

  “传说在遥远黄金国中,有一片长青的森林,遮天蔽日的浓绿席卷着山峰。远处空灵的气息穿过树冠的罅隙,在广袤无垠的雾霭下,没有一丝风”

  “在来到瓦拉几亚前,我听到船长说布加勒斯特的城东有一片森林,我就以为,这里便是黄金国”

  “所以,你感到失望?”

  邦尼轻轻地摇着头,她看着桌面上散落的一小撮红茶末,闻到了那缝隙间散发出的熟悉味道。这味道属于伦敦,属于在阴雨连绵的浓雾中,那条铺满落叶的幽深小径。

  “战争开始了,埃文”

  “不,战争从未停止过”

  “奥地利的军队入侵,意味着西欧诸国的支持,是吗?”

  “埃文,你很少这样寡言”

  埃文轻微地皱了皱眉,努力地扬起一个别扭的微笑,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够说些什么安慰的话,或者,他应该思考由邦尼在瓦拉几亚的土地上撕开一个缺口的背后,隐匿着自己的家族与西欧联盟之间怎样的利益链条。

  这些问题的答案,都在这座庄园的夜晚,在这幢古堡最深处的某个房间。

  此时此刻,他只能注视着邦尼逐渐消瘦的身体,感受着在她不再莹润的皮肤下,一颗心脏正缓缓冻结,血液的流动也变得迟缓。即使邦尼在房间中摆了许多株曼陀罗花,依然无法减缓她血液中花香味的逝去。

  不再拥有圣水十字架的禁锢后,埃文对血液的味道更加敏感,在邦尼离开的那段时间里,他几乎将自己浸泡在血液的海洋中,即使是这样,他依然能感觉到血脉暴动时全身被撕裂的疼痛。直到他在凉亭内看到邦尼,隔着整片积雪初融的沉闷花园,他似乎可以闻到一抹逐渐贴近自己的熟悉的香气。

  这香气,源于邦尼,源于她的血液。

  然而,这种香气终究还是要离开自己。一旦这种香气完全消散,血脉的暴动会让他和邦尼面临怎样的世界,抑或是怎样的死亡?

  他又一次的想起了他的诅咒:所有属于他的都会死去。怀表,白兔,甚至是仆从,挚友都会因自己的占有而死去。此时此刻,他意识到,邦尼血液中的香气也是因为自己的占有而散去,如果梦境中的血海是一个预兆,那么香味的淡去是否意味着邦尼也行进在通往冥府的道路上。

  这一切的源头,罪魁祸首的自己,又该怎样面对这最后的失去?

  “埃文,你在想什么?”

  “我……我什么都没有想”

  “可是,你没有听到我刚刚说的话,对吗?”

  “抱歉……如果可以的话,我可以请白兔小姐再说一次吗?”

  “我想去上次的冰湖边坐一坐,我很想念那里的积雪”

  邦尼坐在那湖畔的长椅上,看着远处几颗干枯的树,她觉得自己就像那些皱巴巴的木头,以生命的样态存在着,却早已死亡。

  她预感这是她最后一次看到这里的湖面了。

  在这冰透的湖面下,封存着埃文的灵魂,他好像只是安静地睡去,又好像是躺在棺材里一样,只是他的唇角似乎是微笑着,他的脸颊上冻结了一颗自右眼滑落的血珠。他穿着干净的白衬衫,领口却有些凌乱地敞开,在那衣领微微遮掩着的皮肤上,烙印着干涸的伤痕。

  冰面下的埃文披散着柔顺的长发,鬓角的两缕发丝贴在他的锁骨上,额头的碎发遮挡住他轻轻闭上的双眼,他的头发被湖水浸湿后又凝结了薄薄冰晶。

  “埃文,你把他封存在这里多久了?”

  “是埋葬,埋葬了六年”

  “埋葬……六年前,这里发生了什么?”

  “六年前,在一个秋天,我记得那天玫瑰般的的日落,就在那样此生不会再有的美景中,我失去了我所有的挚友和一位仆从,一位至死都在保护着我的仆从。我失去了一面旗帜,一面干净的、鲜艳的、平整的三色旗帜”

  “他们死在了俄国领事馆门前,鲜血浸泡着破碎的《组织条例》,那些灰黄纸面上皱巴巴的折痕里盛满了鲜血。日晖消失的那一刹那,堆尸成塔的领事馆前,燃起一场大火,这场火窜烧过布加勒斯特的每一条街道,甚至燃烧到特兰西瓦尼亚的穆列什河畔。火焰燃尽的时候,我从阁楼的窗户向外看,整座城内飘扬着奄奄一息的灰烬,那一刻,我忽然感觉到我的体内也有什么东西死去了,可是我不知道他能被埋葬在哪里”

  “城东的树林中埋葬着我的挚友和仆从,埋葬着烧成灰烬的《委员会条例》,可我无法把我的灵魂也埋在那里,我只有这片幻境中的冰湖,这是我最后的净土”

  邦尼没有再说什么,她只是用尽全身力气想要记住那冰面下的埃文,记住他的每一处细节,甚至是手指弯曲的弧度。她很想用一根烧红的铁将这些全部烙印在她的脑海中,镂刻在她的心脏里。

  最后她看向埃文的眼睛,在那双眼瞳中,她看到了一个生命力仿佛要耗尽的自己。

  “埃文,我们回去吧,你不是说还有些话需要找大公爵说吗?”

  互道晚安后,邦尼没有躺到床上,她坐在那架大提琴前,用颤抖着的右手抚摸着琴身,在挑动琴弦的时候,她用力地绷紧了手指,于是,一滴血珠从指腹中冒出来,她赶忙将这滴血含入口中,以免吸引到埃文的注意。

  在这滴鲜血滚落腹中的时候,邦尼忽然发现,她的血液里已经没有一点曼陀罗花香得味道了。只有最纯正的、最浓郁的血腥气充斥着自己的唇齿间。

  这一瞬间,她的身体好像要爆炸开一样,难以抑制地颤抖着,她惊慌失措到只能抱紧自己的胳膊,僵硬地弯下腰去,将整个身体攒成一团,她把头深深地埋进了长裙的褶皱里。

  在慌乱中,她忽然想到了什么,于是她冲向床头的木柜前,将那柜子中的一小瓶澄黄液体一饮而尽。

  有一滴明黄色的清透液体顺着她的唇角,流经下颚和侧颈,流经那一对青色的圆形孔痕,最终落在她胸膛上的暗红色血痂处。

  一种冰凉的触感顺着血痂的缝隙钻入了她的胸膛,如一根银针扎入了自己的心脏,没有渗出血液,只有瞬时的刺痛。

  在这种痛觉的刺激下,她看到了满屋盛放的曼陀罗花。于是,她将那些花瓣全部撕扯下来,想要把它们塞进地下室的铜炉中,蒸馏出更多的曼陀罗精油,如果她将这些全部喝下,会不会让自己的血液中重新逸出曼陀罗的花香。

  她撕扯的动作越来越快速,甚至是粗暴,花汁沾在她的指腹上,她的指纹和甲缝中都塞满了绮丽的红。

  突然,虚掩的窗被一阵狂风吹开,邦尼顺着翻卷起的窗帘向外看去,一道蓝色的光电劈开混沌的夜空,砸在花园中的凉亭上,半截石柱轰然倒地的瞬间,一声响雷唤来足以淹没整座布加勒斯特的大雨。

  邦尼扼制着自己的惊惧,她在雨丝倾洒的窗边,想起了她第一次撞破埃文吸食鲜血的情境时,那夜的雷雨。

  狂风裹挟着冰冷的雨丝,席卷着地毯上所有散落的曼陀罗花瓣,甚至是那些还未被摘下的鲜花。在这昏暗的房间中,仅凭着几道闪电打出的幽冷光芒,邦尼看到了一场曼陀罗花扬起的飓风。

  在那暴风眼中,无数的花瓣被撕裂成密密麻麻的碎片,尽数铺洒在邦尼的身上。

  在邦尼从未闻到过的浓烈花香中,在这些飞扬着的曼陀罗花瓣中,在这场诡谲的滂沱大雨中,她感到一阵晕眩,在这些将要把她掩埋的花瓣碎片中,她甚至感到窒息。

  最后一片花瓣遮盖住她的右眼时,她沦陷于此生最深沉的梦境之中。

  邦尼抬起眼,她看到了无边无际的雾霭森林。在这片浓郁的绿色中,有一片莹白的茉莉花田,几根旧木围成的栅栏里站在一个穿布裙的小花匠。

  邦尼沿着那条纯白的小路一直向更远处走去,当她平静地朝着那森林深处走去时,她看到了远处的埃文。在他的脚边,有几只欢悦的白兔在嫩草间穿梭,它们灵巧地跃过他油亮的皮靴。

  埃文转过身,微笑着看向自己,在他的肩背上披散着柔顺的长发,发丝随着转动而扬起的瞬间,隔着很远的距离,邦尼依然闻到了那特殊的海藻味,来源于她送给埃文的第一瓶香水。

  她不断地向前走,于是整个世界跟在她身后漫步徐行。

  邦尼开始轻声歌唱格拉斯的小调,她的路缓缓向下沉入归处,亦是她的家乡。

  埃文凝视着大公爵浑浊的眼球。

  那眼球正看向埃文身后的相框。

  在那黄铜的相框内,一只白鸽被钉死在木板上,它昂起头颅,鸟喙极力地张开,向着头顶上方的金质皇冠嘶吼着。它被刨开了腹部,清晰的血红色内脏暴露着,被掀开的皮毛被几根银针钉在它的翅膀上,血液顺着尾羽的纹路笔直地流淌着,流淌进那白鸽下的双手中。

  那是一双洁白的骨雕,纤长的手指弯曲着优雅的弧度,右手的手腕处被划开了一道裂口,这裂口一直延伸到掌心,于是,手掌中的血肉便翻卷成一朵蜷曲着花瓣的殷红玫瑰。

  这只白鸽,是亡故的大公爵夫人最亲近的宠物。

  大公爵坐在一张方桌后,背靠着一整面玻璃窗,他整微笑地欣赏那只白鸽的鲜血与内脏。

  “埃文,我猜到你会来找我的”

  “或许,我早该来找您的”

  “不,伯爵没有死去之前,你还没有能力成为国王之前,我不会见你”

  “原来我和叔叔的互相残杀,确实是您的默许”

  “埃文,我们该聊点别的”

  埃文却没有聊下去,他看向大公爵的方桌,桌子上摆放着两张镜子,镜子的背面各镶嵌着一只蝙蝠,翅膀向外刺出,像四把锋利的匕首。

  “埃文,我知道你有很多问题,我可以猜测一下”

  “我猜,你想问我为什么要用西欧的势力只是换一个小小的香水商?为什么默许伯爵对你的杀戮,又认可你杀死伯爵?为什么在炮火轰炸在城门口的时候我却和你在这里闲情夜话?”

  “埃文,首先你要知道,我和你一样,我们都有理想”

  “您的理想是为了血族,而我不是”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无法剥夺你的理想,所以,我只能控制你的力量”

  大公爵的怀中蜷缩着一只乳白的羊羔,他用宽厚而粗糙的手掌抚摸着羊羔的后颈,那些卷曲的绒毛便依偎着他的掌心,钻出他的指缝。

  他掰起羊羔的头,看到了浓黑的睫毛下那双清澈的圆眼,眼睛里溢满了泪水。

  “埃文,你还不知道血脉暴动完全失控的样子,对吗?”

  大公爵说着,用方桌上那柄金色手柄的匕首划破了羊羔的脖子。鲜血喷涌出来,飞溅在他的脸上,濡湿了他的衣服。他将这鲜血淋漓的羊羔摆放到桌面上,抬起头看向埃文璀璨的眼睛。

  “埃文,你看,这仅仅是一只臭烘烘的羊羔,即使这样的血液,也会让你的眼睛如此闪亮。没有了圣水十字架,没有了曼陀罗血液,你要如何控制自己不去成为下一个被钉死在十字架上的人?”

  “所以,邦尼是致使我失控的最后一击”

  “当然,致人成瘾者才能致人失控,这不是最后一击,而是致命一击,最后一击是此时此刻的你站在我的桌前”

  “失控之后呢,您打算怎么做?”

  “失控没什么可怕的,埃文,血族历代掌权者都是这样,我们当然有解决的办法,毕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理想,只有控制他们的力量,才会让他们心甘情愿地为血族的荣耀而存活”

  “解决的办法,血宴?”

  “你很聪明,夜晚泥泞的路上消失几辆马车并不是什么难事”

  “为了血族的荣耀,这座庄园里的每个人都是木偶,人鱼族或者是精灵族血脉的邦尼都是提线,甚至庄园外那些普通人,即使是厌弃我们的人都是帮凶,这一切控制都在不知不觉间发生,那双控制的手却被埋在墓园,也许早已融进泥土里”

  “那么,伯爵叔叔是谁,埃文是谁,甚至您自己是谁,在血族的荣耀面前,这些都是无关紧要的。人鱼族、精灵族、人族,一切可为血族而用的都必须因我们而死,对吗?”

  “埃文,在这个世界上,绝对的权力才赋予生存的自由,这种权力我们必须握在手中,否则我们会被一群肮脏的蝼蚁杀死”

  “在你很小的时候,第一次觉醒饮血时没有控制住自己,最后,这座城的人们做了什么?他们把你困在幽暗的阁楼里,他们让神父用圣水荆条抽打你,那些背上的伤痕,刚刚愈合又被掀起的血痂,那些流淌在阁楼地毯上的鲜血,你都忘记了吗?你要为这些人争取什么平等自由?团结?他们不需要你的争取,在厌弃异族方面,他们已经足够团结”

  “你看,战争打响了,他们团结地拥挤在那座废旧的、很快就要被推倒的教堂里,去乞求神灵的保佑,却不知道真正掌握他们的命运的,从来不是神灵,而是我们血族”

  大公爵起身走向窗户,他将手掌贴在那透明的玻璃上,窗外一道光电劈开了凉亭的石柱,惊雷在他的头顶响起,骤雨狂泻在玻璃窗上,他看不清窗外的景色,只能看到自己身后的埃文,看到他紧握的拳头和那张痛苦的脸上灼红的眼睛。

  “埃文,你只有成为国王,才有资格说理想,我会让选举大会的成员支持你的”

  “傀儡更没有资格说理想”

  “埃文,你说得对,那双控制着我们的手已经烂在泥土中,现在应该连腐殖质都算不上,可我们在这座庄园里长大的人,有哪一个不是出生就注定被这双手摆弄呢?”

  “在这座庄园里长大的‘人’吗?在血族的世界,人在哪里?”

  埃文离开了大公爵的房间,他没有理会转身时大公爵在他身后的那声叹息。

  路过伯爵房间的时候,他推开那被木板钉上的门走了进去。地毯上满是干涸的血迹,褐色的痕迹上,他好像又一次看到了躺在地板上的叔叔。

  “埃文……你和我一样了”

  此刻,他终于明白他们所谓的“一样”,其实是一样成为被控制的疯子,一样不再是一个人。

  原来,从始至终,这座庄园里的一切都是傀儡。

  他抬起头,看向窗外惊雷骇电的天空,忽然,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席卷了他的全身。他觉得这整座庄园就是一口巨大的棺材,将所有诞生或是走进这里的生命吞噬,吐出他们的骨头,用这些散落的骨头制成一颗颗旗子,或黑或白,再看他们在这棺材内厮杀,欣赏他们的自以为是。

  闪电的蓝色光芒反射在房间内的雕塑上,那天使手中的十字架尖端已经被擦拭干净,可埃文却知道,这柄十字架上沾染过多少鲜血。他轻柔地抚摸着天使的翅膀,十字架反射的银白光芒中,他看到了自己的红色眼睛,于是,他想起了那只死去的白兔,它也有一双红色玻璃珠般的眼睛,只是比自己要干净许多。

  “为血族荣耀,于黑棺之内,无关善恶,你我皆是棋子”

  原来,这才是他和伯爵,甚至和无数死在这座庄园中的血族一样的地方。

  如果生命中出现的一切都是刺激他们失控的饵料,那么不论是挚友还是挚爱,甚至是理想与志向,哪怕是自己心中一瞬的美好,都是提线。

  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埃文的心脏被愤怒充斥着,他不管不顾地再一次拔下那柄十字架。直到一捧鲜血飞溅到他的脸上,他终于被这冰冷的血泼醒,他看到这柄十字架扎入了大公爵的心脏,此刻,他正站在大公爵的床边。

  一道闪电砸在窗外,转瞬的光映照在这柄十字架和鲜血淋漓的胸膛上。白惨惨的光打在埃文脸上的时候,他的手离开了十字架的一端。

  他静默地站着,内心并没有想象中的欢愉或是得意,也没有悲痛或是惊惧,他几乎是麻木的,于是,在这样的麻木中,他用腰间别着的匕首割下了大公爵的头颅。

  他将这颗头颅摆放在方桌的镜子背面,在那干枯的蝙蝠上,在那只死去的羊羔旁。

  做完这一切,他将匕首插进了这颗头颅的右眼球。这时,他才注意到,在大公爵的桌面上,有一颗被那堆书籍遮挡住的颅骨,他仔细地凝视着这颗颅骨,终于在脑后的某处看到了一行文字,那是大公爵夫人的名字。

  埃文离开了这鲜血味充斥着的房间,在滚滚雷声中,他想到了邦尼。

  邦尼的房间是他不熟悉的凌乱,铺天盖地的曼陀罗花瓣遮盖着这房间中的一切,就在这馥郁浓烈的香气中,他看到被厚实的花瓣湮埋着的地面上,一缕红色的光芒穿过花瓣的缝隙,那是他送给邦尼的戒指。

  他跪在地毯上,扒开了所有淹没着着邦尼的花瓣,终于触摸到一具冰凉僵硬的身体,他的手指拂过邦尼那小巧圆润的鼻子,那里没有一缕气息。

  邦尼已经没有了呼吸,她死去了。

  窗外的雨倾泻在埃文的身体上,打湿了他沾满鲜血的头发和衬衫,在一道闪电的光芒中,他用脚边那柄血迹未干的十字架,插入了自己的胸膛。

  鲜血将满地的碎屑浸染,在邦尼浅白色的塔夫绸长裙下,一朵巨大的血红曼陀罗正缓缓舒展花瓣。

  窗外的雨随着埃文身体内血液的流逝而渐渐停了,一群嘶鸣着的乌鸦飞过庄园上空,为这口棺材合上沉重的棺盖。

  于是,这里的一切便沉入深渊之下的坟墓中。

  拂晓的熹微晨光还未降临人间时,自邦尼房间的壁炉燃起的火苗吞噬了整幢古堡,火舌疯狂地撕扯着天边的薄云,火光中,整座庄园都化作干枯的尸体,黑色的影子在一片火红中摇曳着,在噼啪作响的爆裂声中,这幢古堡倒塌了。

  布加勒斯特的城门迎来了属于奥地利的第一声枪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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