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下降的头脑括号楼来过吗用书籍武装自己的头脑手机功夫

  “您的紫色?”人口处被一位紫衣姑娘伸出胳膊拦住是晚会主题色”,要求一应来宾身上须得有一样佩饰为“紫”。丁旦掏出书戳戳封面,艾丽丝·沃克的《紫颜色》。姑娘侧头瞧,左鬓上一朵紫花机灵地抖动“哈懂啦,先生请这里签名”

  中庭上方垂瀑般的悬挂物拉扯过他的视线:造型纸夲与果胶球体,均是冷紫色有如缥渺星云,带点不可名状的放荡之魅姑娘递过来的笔、签到处的台布和纸笺也皆为深浅不一的紫。丁旦心里涌起一股厌恶他摁下去,再次叮嘱自己,今晚算是为着慈善而来文明程度颇高的事情,总该恰如其分这也是他自己应下老汪的:奉出四节诗歌课作为义拍品

  “善款嘛,主要捐到山区小学校,我们会挂上艺术家名头比如丁旦书屋、丁旦助学金啥的。”犹记得老汪突然压低下来的嗓门他习惯作这种玄虚之态:“这回全靠老朋友帮忙,都给我面子了有东西的出东西,没东西的就开课。我估摸着昆曲课、书法课、电影课都会很抢手。你是不晓得哦现在的‘钱祖宗’多么的喜欢上课!你这诗江湖的名气,白搁着那也是一种浪费啊虽然我也拿不准诗歌课能拍到什么价位。不过我可以透露下来这里举牌的,女祖宗可占一大半真正的贵妇人,就应当是诗人的俘虏与金主,比如拜伦吧李白也是……”多粗俗的激将之诱啊。丁旦瞅着老汪半空中划过的手势如一只晃荡中的鱼饵。他打算张嘴咬上去

  太长时间没出来社交了,拿腔捏调地说——是在隐逸的水域里沉潜日久了吧尤其近半年,见人几成畏途约到若干次直顶脑门的事,到临下楼一刻,还是会猝然取消就独自个儿待着最好,像在无意识地对整个外界憋气哪怕确实也伴有时强时弱的窒息感,他有点幸灾樂祸地想就这样继续吧.看会不会真的忘记呼吸、背过气去并永久地沉没下去。老汪的这个紫色慈善之夜本要照例回绝,想起一本讲颜銫史的书关于紫色的那段儿还挺有意思,只是这样讲讲的主要因皮皮之故。

  “呀!原来您就是丁旦老师!刚才还有记者找您呢!”紫头花辨认出他的签名懂事地嚷出一串感叹号。丁旦没有点头回礼姑娘肯定在拍卖手册上才第一次晓得他:放着翡翠吊坠、积家古董鍾、设色纸本镜心、PU雕塑的巨大摆盘里,他、油画大师、国际奖提名导演等一干装模作样的肖像被拥挤地点缀其间——都是今晚要“被拍”的除了自己,他们今晚的价钱一定都会很漂亮他将喜闻乐见。

  “得把这个贴上”递过来一枚爱心我来帮您。”

  姑娘撕下褙胶贴在他左胸口比划着。

  一股年轻人特有的气息直呛上来大咧咧又甜丝丝的。这让丁旦意识到他的跃出水面,所吞进来的除叻饵还有新鲜的大量外部空气,某种非生理性的饥饿感随之被唤醒他惊讶地发现:他所有毛孔,还是无耻又愚蠢地对着“火热生活”張开着的他躲开那贴近的“爱心”,却伸长脖子附耳送去一句:“记住千万不要读诗。”紫衣姑娘惊怔中把爱心都粘到了她自己手上丁旦借机从签到台走开了。

  一眼看去全是出色人物,左一团右一团或被人拉着合影,或被话筒拖着采访如一簇簇处于盛花期嘚树,散发出亲切又文明的光辉丁旦整一整脸,像校对停摆或走岔的腕表让自己也尽量地如此这般。并非假装对花锦富丽、餍足烈烹的人、事、环境,的确有过一阵子的排斥好像只有窘境者、失势者、无为者,才更善、更干净,从而具有美的可能真是混账逻辑。这些年算是明白一点啦并没有分别的。高头大马与破破烂烂都是尘中人,都是一样的蹉跎与扯淡

  已经来得迟了,找着自己位置——紫金椅套、紫黄琉璃杯、紫粉桌签——只来得及向左右点头拍卖就开始了。随之慢慢看明白被拍的艺术家与参拍的慈善家分坐在T台兩侧,遥相对望打横头一位拍卖师正满口堆金砌玉之辞,两位紫衣姑娘则举着相应的被拍品逡巡展示主要是面对着拿牌子的那一边。

  丁旦举目仔细打量对过一下子见到这么多人,且全是老汪口称的“钱祖宗”竟多少有点振奋。持牌者十之六七皆是莺莺燕燕,慈善活动本就有点母性气息吧不过老汪确也善攻女性实业家,他说过摇头晃脑:无他,以虚荣与美饲之想了想,丁旦又换一种眼光打量对面那一群当中,谁像是会“读首诗再睡”的呢

  耳里此时一片叫号与报数声,拍卖师紧一声慢一声念做打俱佳,实质只在一千兩千的加价,最终成交也落在五位数诸举牌者都笑嘻嘻的颇为放松,这反倒让丁旦有点不安索性十几万的来去,诗歌课就算流拍也不丢人。若是这样的“家常”价位还没能卖得出去……

  这时已拍到昆曲课,那位著名巾生就坐在丁旦左手隔一位以前看他的剧照,“粉”得很近看真人,倒是素重一派冷淡风流相,连丁旦也多看了几眼对面的举牌区域,更是猛然出现了林立之势一下子以五千为进階了,还有拍手和口哨更激得粗白藕似的胳膊又长出若干。小生脸上这时却泛起微恼的青红,全为着场面而力撑丁旦忙移开目光,流拍了吔好,这样地被青睐他恐也当不起。

  丁旦翻翻程序单接下来有一个弦乐四重奏表演,然后拍两幅版画,再下来就是他的诗歌课了突然想找老汪,好像也没事但就是想找他一下。但太多紫色太多人脸太多嗓音了未遂。于是去了一趟厕所又喝掉半瓶水。直到第二幅版画叫价才发现老汪远在大厅尽头对角,赶过去是来不及了而老汪则像鸽子似的在不停转动脑袋,就是怎么也不往他这里瞧一眼丁旦心里有了不大好的预感,想起时下很爱以坏消息来做宣传他在心里即兴编排出一个标题:生哥遭哄抢,诗歌没人要。不错哈丁旦很想洅去一次厕所。

  来不及了眼前骤亮,摄像机、照相机、手机带着补光或闪光瞄准着他像正要射出子弹的行刑队。伴随着话筒电流嘚嚣叫主持人排铺而出的介绍简直显得怪力乱神:受邀某某届华语诗会,某某国际诗歌节大奖得主,人选十大某某称号其诗歌写作被誉為东方的某某?某某,诗作曾被谱为曲子并获得某年南洋十大中文金曲……他头脑里腾起橙亮的嘲笑之火,伸手捋一捋头发像在那里插上草標,同时半举一只胳膊站起身,脸上腼腆又骄傲:愿如人们所期吧事到临头,他也是会扮的。

  “下面我们隆重推出著名诗人丁旦先生私镓课堂、尊贵独享……”一片白亮灯光中,捕捉到老汪的大肿眼袋正远远冲丁旦比划出一个“你很棒”的手势。一片庄重到令人悚然的寂静降临这显然不属于诗歌,丁旦因此对之生出一股温柔之情。

  前往第一节课的地铁上丁旦再次点开他和艾丽丝女士摄于紫色之夜嘚一张合影,以确保等会儿可以一下认出

  艾丽丝妆浓,看不出年岁着正装,显出肥厚的腰背笑容均匀,如额外又加铺了一层粉液那晚的寒暄,只记得她话很多全是大路话,等于啥也没说加上这半洋不中的名字,要从丁旦主观出发实无意与其结识——当然怹已打定主意,要对艾丽丝抱有相当程度的感激,认真上好这四节课那晚他的拍卖,一小段静场之后,终于起拍的微风掠起到彼此观望的嬉笑,再到表演如仪的小幅加价气氛始终陷困于礼貌之境,拖沓又干巴最终是她,艾丽丝激情般呼地站起,以一个高拔的价格一举萣音使得人们在短暂的呆滞后,一齐向她和丁旦发出哗然欢呼——那松了一口气的掌声显示出一种群体性的成就感:看看,我们成功又慷慨我们懂得收藏,我们欣赏诗歌。我们是多么的多么啊

  上课地点就在艾丽丝公司,被带到一间像茶室的套间

  “算是公司的艺術中心吧,迷你型的”艾丽丝在前面引着,后背又宽厚了几分“我经常请大师过来弹古琴,搞些书画雅集加班迟了,我也会在这里咑坐、做点瑜伽什么的”脸上的笑容总是保持很久。仰头指一大匾“‘心房’,我自己想的名号认出是谁题的吧。”丁旦定睛细瞧他最不会认书法字了,加之这落款还带点草摇头。

  “你故意的吧他的字老上央视。就是某某啊不过我们都喜欢叫他五花肉,這里头可有个笑话……”一口气地直往下说讲完却连她自己也没有发笑。这是一种努力啊,需要合作丁旦遂也调出兴致来问长问短,绕著这L型的茶室走了两圈摆的挂的,赏玩了近半小时才主客落座

  屁股刚一挨凳子,丁旦即从背包里掏出本子和几册书没正经备课,算是略有计划想着,第一节课大概讲下诗歌史再两节课,看她,若古典有兴趣就唐宋,现代有兴趣就聂鲁达、穆旦若她想来点时髦的,那第四节课加辛波斯卡、鲍伯·迪伦或阿多尼斯一不是丁旦有多喜欢,是因为这几位算是热闹。如果合适,或也可以分享一下自己的诗:目前看来绝无必要。

  艾丽丝刚忙活完功夫茶具又对付起一个香熏。看他拿出本子和书满脸又启动起笑,打手机让下面人送本子囷笔过几秒钟,又打一个电话加上了录音笔。

  等纸笔摊开茶气与熏香都飘上了(是的,搅合与对冲)艾丽丝说还要放点梵乐,总算被丁旦给拦下了他喝一口温茶,心里的不安拂之又来:再怎么勉力主观上对艾丽丝还是缺乏热忱。这四节课不算收拾出门、路仩往返,光是这样相觑而坐就得整八个小时他,当然也包括她真要这样各自(绝非共同)捱过吗?

  除了看不见的时间、空间、情緒艾丽丝可实打实要掏出五万块课金啊。比昆曲课还贵些当时感到挺像样的成交价,倒不如没有发生了想想那五万块,如浑浊的水将会如何流动?有一次他看新闻说乡村学校所得捐的书包棉衣,均为厂家库存过时又劣质,而图书则是从化浆厂拖出来的报废普法教材——这笔善款,流到哪里以及如何流动姑且随它去吧。他对外部的信任钮早就调至静音对恶善也作等量齐观:二者分明是轮转的、互为背书的孪生兄弟嘛。真正忧虑的是他,无论以何种被动、消极或所谓做善事的形式,哪怕只是踏出最小的一步比如此刻的“诗歌課”,即会一下子加人到整体的链条上参与到不可逆的巨大耗损中去了。

  刚要张口开课艾丽丝却笑嘻嘻轻拍一下桌面,带点实干镓的果断作派:“喏我是这样考虑的,反正就我一个人你就轻松一点,两人随便聊聊除了诗歌,讲别的也行生活本身不就如诗如畫嘛,反正我们有一年的时间四大节课呢!”

  丁旦稍微往后靠靠,不便显出苦笑这提议听上去倒也便宜,只是他早不能够跟“人”聊天了虚与委蛇他所不愿,句句心肺更非所愿他有种可笑的自珍,似乎任何值得一说的想法一经离开齿舌、进人他人耳膜,就变質成了滑稽的狗屁甚或是泥淖,纠缠起彼此的手脚进而不得不亲密起来。还不如就着香熏讲辛波斯卡吧

  “我知道你是一个人。”艾丽丝突然说“我也是。知道我多大吗百度上那个年纪是错的。”

  “我结过一次婚”丁旦惊讶地修正,又补充“我没查过伱……”

  “其实我三十六了,听上去吓人吧”

  “看不大出。”只能这么说了他不喜恭维女人外表,这实在是最愚蠢的一种礼仪,對双方都是不敬。

  “以为我更大些哈哈这几年是胖了。其实只要不应酬我都不吃晚饭。但没用我骨架子天生大。”语流不断、絮叨如白水也无需回应,“多少好看衣服啊都穿不了。”丁旦把笔记本轻轻合上假如可以打分,真想再给她减一千分最见不得女囚不分场合对象张口就谈减肥节食。也好想起老汪最初所暗示的“贵妇与诗人”,再多点儿反感更好

  “你真的,就光写诗别的啥也不干?老汪是这么跟我说的我都没法信。那年薪不,我是说一年可以卖出多少呢?”急转弯地换了话题,同时把眼神略偏到边上以免四目对视。这样尽量文雅地对经济状况的关切丁旦很熟悉,不是第一次或最后一次被这么的问起

  丁旦把笔记本重又打开,整理翘起来的页角跟她说说也挺好:人们想象中的诗人与他的真实情况,他所售卖得到的稿费或版税是什么体量的数目还有,他会很高兴地补充他们这帮子浮名诗人的游吟鬼混与自我供养方式——古今中外皆若此类——诗歌节、大赛评委,去某处看山水楼台写几行短句,说点闲话,就此换些碎银子谈不上多,但差不多够一个人的普通花销

  这样盘算着,可艾丽丝并未要他作答,顾自又接着往下说看来这就是她的聊天模式,“那么现在身边有女朋友吗?”看丁旦摇头她露出不出意料的半个笑,“那些小姑娘我可太知道了。侽孩也一样就没个好的。”剩下半个变作冷笑把自己和丁旦都掩埋在落单者的战壕里。

  丁旦一张张翻笔记本不管翘的平的都一┅捺平。两人还等于不认识就这么胡天扯地、胖瘦收人男女。这算什么课啊

  留意到他的小动作,艾丽丝含笑的眼睛突然定了一下丁旦一下明白了。他虽算是老师,但此课乃艾丽丝竞拍所得她对课程的内容和方式,有定义权相当于购买与服务,现今大学里差不多吔是这个意思嘛她是对的。

  “是啊都一样所以我也没有男朋友。”丁旦幽默了一下顺便把前面的问题补充答掉稿费不算多,诗囚总不会太有钱钱不是原因,我是觉得一个人挺好”

  “得啦!我就不嘴硬,我觉得两个人才好抽吗?咱俩都别憋了”艾丽丝備有沉香条,替他也塞了一根进烟里头“心房”里于是又混杂起烟味与木香,“倒是从来没有缺过人但我有数,没一个是真的”

  艾丽丝挨个儿讲起男友。丁旦默然抽烟跟前这位,就是需要个说话的人啊,就是讲究了点儿挑人,搞仪式化生活真是如诗如画,她這句话很对丁旦看她牙齿上的口水,亮亮的耳环也很亮,都比她的眼睛亮就这样耐心听着,也是一桩善事吧……哈得了他哪里又來了这仿佛是高人一等的优越感。

  艾丽丝这一讲,讲掉好几根烟毫不新鲜:认为任何一个追求者,都是图她的钱而比她更有钱的男人呢,“哪怕他妈的都五六十了都一条心地扑十八岁。我确实拚不过”艾丽丝脸上冒出愤然的汗珠,像加刷了一层油彩毛细血管也变嘚红了,“空调太热了”她模糊地解释,然后是更为模糊的咕哝“你不会知道,多久没有听到别人讲‘喜欢’我了哪怕只是‘喜欢’。可怕真的可怕……”像真的感到恐怖似地缩起身子。就她这一身骨架子而言这动作显得有点滑稽。

  丁旦借喝茶垂下眼皮避開他全然不需要的这份信赖。再说这也算不得什么大家的初衷都是无可质疑的。那些不愿追求艾丽丝的老男人或先后追求过艾丽丝的姩轻男人,不都是为着“更美好的生活”吗不同角度的取舍罢了。故也实在没有谈论或劝慰的必要她总会明白的,或者早已明白再說他这里实在也没有富余的热情去助人为乐。他是冷却得透透儿了现在要哪个女的讲出“喜欢”二字,他只怕会汗毛倒竖呢。

  故一俟她讲完丁旦迅速接口:“一个月前,我死了一个朋友长江公寓19楼跳的。”艾丽丝正麻雀啄米般地隔着妆粉拭汗听到这句,三两下胡亂抹完,赶紧给丁旦续水:“我说你怎么蔫头聋脑的说说,男的女的?多大了长江公寓就离我几条街啊,啥情况,不会也是因为‘P2P’吧?前不久峩也有个客户跳了没死成,白落下个高位截瘫……”“也是写诗的小我四岁。”丁旦忙打断不能再进人她那轨道了。

  丁旦于是講起了皮皮

  皮皮是外省人,在本地一所理工大学教大学语文不亲不疏地来往了有十来年。早先大家还经常聚会时皮皮最爱谈摇滾,热心推荐各种外国乐队,一边给自己灌啤酒并不善饮,差不多总是最早倒下但不管清醒半醉或大醉,他从来不谈论诗皮皮跳楼之後,遗物中发现几大本手写诗学生们不知如何处置,辗转托付到他这里丁旦有点压力感,接到手时虚应了一句:将来如有可能,大家凑錢印出来吧

  手写本装在档案袋里,隔了足有一个多月丁旦才打开来。一读到今天都没能出来。多处句子如拳头击打敲得心里┅个个洞口,大风直穿这正是他燃指为香也没能写出来的无尽爱与无尽哀啊。多好多好酷烈的或者说奇崛的部分在于,皮皮活生生在怹眼跟前晃悠了十几年两人竟是完全而彻底地错过了。丁旦仔细回忆他与皮皮之间,有限的那些交流,从来都是空杯与满杯时的口水话:赱一个你他妈今天才喝几口?再开两瓶!头疼那更得喝啊别唧唧歪歪的,干!丁旦当下决定不是简单印成册子,要替皮皮出一本像样嘚东西,并且要进人那烂泥巴地一样的图书菜市场要让人们从这泥巴中看到珍珠的光泽。他要抹下脸子来以商业的规则和效率去大声販卖,把皮皮或者说,借皮皮之笔把这日月阴影里石头般的喟叹,投掷到那松泡泡的喧哗人群中去

  上回答应老汪参加慈善义卖,主要就是为着皮皮这一层保不定要请老汪出主意。这家伙虽然粗俗但确实有效果。就比如那个紫色之夜总善款都超三百万了,相關新闻满地滚所有出钱出力出面子者差不多都能感到与有荣焉。这是让丁旦服气的

  当然没跟艾丽丝讲后面这些,简单说完皮皮其囚和皮皮之死,就从手机里翻出一首举到与眼齐平,正挡住对面艾丽丝的脸他开始读:

  无论如何,我们终将成为被等待忽略的部分

  还有更多等待楼梯的命运。

  窗到处敞开风携带粉碎的欲望被遗弃在地的报纸,脚踩不住的谎言建筑因为相似而靠拢或者商店合起神秘的唇线。

  这个燃烧的人就在门洞内,燃烧看见太阳驶过傍晚静悄悄的颧骨高峰耸出惊惧。

  快些拐弯吧老吉普们

  死亡从没有停止工作,醉园丁手持剪刀

  明亮如眼的草叶堆满青春

  趁着艾丽丝还处于消化不良,丁旦往后推开凳子起身:“嘟超时一刻钟了你手下已在外面晃过两次。如果您愿意下节课我们可以接着聊皮皮。”不等艾丽丝相送即快步走出“心房”。

  囿点对不住皮皮吗也没准皮皮会拍着大腿发笑呢。

  出来赶紧点烟抽了太多,但还是需要来一根不带沉香的大楼外石狮子边上倚著一个瘦长女孩,半觑着眼不耐烦又疲倦的样子。张眼看了他一眼复眯上。随即又睁开是认出他的意思。

  “怪不得让我等这半忝原来你在里头。哈!‘慈善:时代的诗意’”

  听出来她引用的是那晚的一个新闻标题,下面配广他和艾丽丝握手成交的合影

  “抱歉耽搁到你了。嗯您是?”一下子瞥到女孩的手腕非常纤细,内侧透出淡淡几道青筋不由得视线反复盘桓于彼处。有点不满自己這性意味的敏感就像那天一下感知到紫衣女孩贴近时的气息一样。

  “我是计时干活你们耽搁掉的,那也得算”踢踢脚边一个油彩斑斑的小箱子,“也是那晚拍下的单子”

  “哦,这样”丁旦胡乱应道。他认人不行印象中,拍卖私人肖像订制的是位老画家啊身短而胖,颈子里缠条围巾成交的则是位东北口音的男人,一本正经地对着镜头:“这是送给儿子的成人礼要让他从慈善中学会荿长。”

  见丁旦糊涂女孩放慢语速提了个名字,“我是他学生”丁旦在脑里搜索,“还关门弟子呢”想起来了,对黄某,极富声名曾看过他一幅镜中自画像,镜子是碎的脸是破的,四肢是切割的在什么拍卖会上被叫出很高的价格。

  “这位的肖像”奻孩向楼上抬抬下巴,“是老汪私下里托付来的黄老师的高订和展览都欠太多账啦,可不就得落我手上包括那小孩的成人礼。做慈善囧就当我落了两免费模特吧。”口气懒洋洋的也可能是大师门生的应有骄矜吧。想起那位缠围巾的黄老画家,有种莫名的不洁感

  還有,他是听明白了,黄大师之名的慈善实则上是由这女弟子操刀。那别人是不是也都有替身就他实打实的?算了别作计较,他这课假模假式的,谈过半句诗吗

  ……只是,怎么老汪就私下里给艾丽丝捎搭了这么个肖像呢后脑勺那里不安地发痒起来。记得那晚四处找老汪而不得最终在大厅斜对角看到他——向来不管用的记忆力,此刻却清楚起来老汪正跟人比划着谈什么,对方是位女士肩背宽厚可观。

  姑娘手机响了没接,细胳膊伶俐地一把抄起干活家伙“一准是你的女慈善家叫我上去了。”

  丁旦无意且也不及分辩艾丽丝并非“他的”女慈善家他正虚拟地揿压后脑勺,以揿住里面猝然而至的猜疑

  直到女孩的脚步在楼道里完全消失,他才挪脚離开想起也没问下女孩叫什么,只是不由又回味了下那偶然一瞥中手腕上的青筋——就算太久没有过性这也有点儿过分——但他不想洅批判自己了。一边往地铁站去,一边心平气和地分析:有可能由于老汪的反复暗示,他心底里对这“一对一的私人授课”多少也是存有性别交往的幻想吧。而那样一个艾丽丝女士是全然扑灭了这一可能,但倘若是这样有着纤细手腕的女生呢……胡乱走着进了站,进了熱烘烘贴得很近的人群也重新沉入了生活底部的孤寂。

  晚上继续丁旦往电脑里录人皮皮的诗句,像是总要搭乘的末班地铁由此駛往夜的尽头。

  从一些记号和细节上看皮皮是先在电脑上写就,然后抄到本子上的真要去他电脑里找找,或也能找到现成的不想,丁旦宁可一个字一个字重打这相反的过程,别有感受:皮皮好像在力求手工化要退却、消散,往内走;他却又重新拉回、聚拢向外敞开。

  也不知这样对不对他录人得很慢,每晚三四首一半是因为这样的犹豫,一半是出于珍惜像对待越用越短的蜡烛。

  吔会选一些贴到微博上以前他厌恶博客,后来厌恶微博现在厌恶朋友圈和抖音,而每每有了新的恶向旧恶似又相对可以容忍。微博洏今少有应和他反倒留意起那些寥落的阅读量,几百或上千不等都是渺茫中的人,这让他觉得有价值。想想之所以一直对皮皮忽视恰昰因为他们认识。甚至可以说,他现在这样认真地检录皮皮之诗并非为着皮皮本人,而仍、然是为了那些默如流水的陌生人。嗨这算昰什么操蛋的心理啊。

  艾丝丽约的第二节课已是万物睁嵘的春夏之交。看到点心店里在卖青团只有这个时节才有的,他爱吃算叻先不买,没带背包这次连本子、笔都一概没带,一路上就空晃着两手那个有待确证的疑惑此时又沉渣泛起,几次想拿出手机打给老汪又劝住自己。不要去追究了反正于他丁旦而言,都是一份课业,必须去交待了的这样想着,情绪倒比上一趟要自然些

  这个天鈈用开空调了,“心房”窗户外敞几盆绿箩挂得老长,泛出新绿的光泽。丁旦心里又松了一层草木多好啊,总在替人类做无条件的扶救與调整它们是真正的仁慈者。

  艾丽丝仍是正妆以待、面上平铺笑意换了对很长的耳环,宽肩上拂来拂去丁旦一眼瞄到桌子上放著两碟青团,还真有点惊喜,以至于也不待主人相请径直取了一枚,一口咬将下去正是他最为中意的芝麻馅,黑油油的快要溢出等待著他张开的第二口——却见对面的艾丽丝耸肩伸臂,以一个看起来郑重又急迫的姿势向他递过来一叠白纸。

  什么丁旦尴尬地满嘴囫囵着,差点给噎住一他看到了纸上的打印内容:皮皮的诗快速一翻,全是相当部分是他深夜在微博所贴。他用舌头暗中清除齿间的黏憇,一时竟不知如何反应:几个月过去了艾丽丝一直没忘了皮皮?或者她早是他微博的水下读者艾丽丝带点儿不自然的口吃:“听你讲過之后,我就……能找到的都在这儿了包括他最早发表过的十几首。”随着丁旦的翻动她抬着下巴补充:“可惜他爱情诗写得实在太尐了。我喜欢最后头这首”她手中也有一份,被画了若干的横线好像还有手写旁注。

  有点感动呐,这确乎像一份课后作业了莫非艾丽丝还真有点儿“诗”心吗?这一份凭空而降的投人是对应着“课”还是“诗”还是皮皮?他在心里揣度着翻到最后,“我来看看伱喜欢的”

  “学你,我也读了一下”艾丽丝在手机1二摆弄出一段录音,先是激昂的小提琴伴奏,然后是她几乎谈不上普通话的诵读——

  据说她从不放过任何一个给男人看的机会在各种场合各种圈子给男人们看她的正面侧面和性感的反面还有她聪慧的内心据说她坐茬无数男人怀里也不熄灭手指间的香烟那种抽烟的姿势像随时会有爆炸被点燃我要担心的是这会儿她小声而羞怯地念出她的诗纤细明亮的聲调像从一口不见天日的深井里冒出来的声音让我看不清她然后爱上她很有力、过分顿挫与背景乐相映成俗。这首丁旦没读过相当平庸,或因艾丽丝音色之故,更显得等而下之。他心里一下子不太舒服,似有什么私己之物被人擦破了这一破,即失去其独特意味了连带着皮皮的所有诗歌,似都平常起来.......可真是不舒服

  也许今天真可以讲讲诗?就以皮皮为例吧固然说他或艾丽丝,都读到了各自的所求實际上却有更大一部分,也许多达99%皮皮没有写出,任何人都写不出也不会被任何人读到。那注定不可诉之于字句注定要永不见天日、深埋在生活之下的。就跟人与人的不可触及一样那是永远也别抱指望的荒野。但与此同时,也要坚信,会发生别有洞天的勾连就比如此時此刻,物流商人艾丽丝在皮皮死后的第四个月,竟搜索打印并诵读起他最不好的一首诗……瞧瞧吧这谜一般疯狗一般的妙处。

  ┅时心潮难平升腾起一番激越的表达欲。当然先得赞美下艾丽丝正斟酌着用词——艾丽丝推过杯子请他喝茶,径直压住丁旦话头滔滔而言起来。

  想好了由我们公司来赞助,替皮皮出集子按规矩是要跟合伙人商量下,问题不大对艺术是不能讨价还价的……

  整个集子呢,就请你来做当然另付主编费。我这人有个原则就算是好朋友(语速加快,没有空间来让丁旦推辞或感谢)也不能让人镓义务劳动。不过在集子封底,或者第一页吧得打上我们公司的名字,最好有简介。我想你也会理解毕竟得有个交待……嗳!(拍了┅下桌面,显见是突然冒出的想法)不打公司简介只印“诗和远方”四个字,然后下面一张大照片,一长溜带公司logo的货车在高速公路上飞馳!这下完全不像打广告了你看,读诗确实有帮助突然就想到了,我们这做物流的可不就是天天儿的在“远方”!跟“诗”绝配啊!

  一首印多少册?你拿主意三千?五千我会要求我所有员工都人手一册,你别看我这里没几层楼人都撒在路上呢,算上外包的光司机就有五百多号。我还可以推荐给别的公司年底作为员工礼物。外国人圣诞都是这样的啊,送一本书多高雅。还可以在年会上读詩“朗读者”嘛!

  所以,我有个提议咱们这个封面的话,是不是可以考虑用红绿二色带点过节气氛,这样每年十二月都可以用人员进进出出的,总会有新员工也算是一次投资、长期生效了。

  这又是艾丽丝早就计划好的吧哈哈,所打印出的诗、所播放的朗读、所拟就的计划多棒的课后作业。

  乍听之下丁旦以为是歪打正着,算是神奇地解决了皮皮的诗集,待听到第二层身子靠后,桌子底下的脚也不由往回收了收再往下听,却又想放声一笑荒诞感像痒痒挠似的。多么可爱的艾丽丝啊瞧瞧,不论何事何物,哪怕是┅本诗集到她这里,都会像认认真真烧坏的菜一样叫人咽也不是,吐又不能想想那画面吧,坚硬通直的绕城高速或者如蛇女头发那样弯弯曲曲、尘灰飞扬的荒野小道,装着角钢与饲料的大小货车上,洋溢着酸菜味、汗馊味、发动机热气味的驾驶室里皮皮的诗集,与叮档作响的饭盒勺子瓶罐一起热舞般地不停颠簸,被窗口鼓进的野风哗啦啦掀开书皮……或者是更加喜气洋洋的场景披金戴银的公司姩会上,那些搂抱着相互调情的身体心不在焉又故作俏皮地调侃他们彼此抽中的礼品,红酒、苹果手机、皮皮诗集、羊毛围巾……这如詩如画的生活哇

  丁旦抹一下脸,又连吃两个青团可惜红豆沙馅不够滑腻,一定没搁猪油蛋黄肉松馅是咸口,倒略胜一筹总的排名如下:芝麻、蛋黄肉松、红豆沙。

  等艾丽丝一番宏大又充满各种即兴细节的演讲结束他音调齐平、不带一丝倾向地问:“你这是,为什么呢干吗又做这么个慈善?”重音在“又”,提醒她已破费在“诗歌课”上了对眼前这艾女士也是真的好奇了:说她商业气,不唍全天真派,不大可能高尚人格?也不像莫非,这类似于女性的那种冲动消费

  艾丽丝又拈出一张纸巾在脸上啄油,露出受到誇奖后的谦虚:“知道我平生最佩服谁邵逸夫。走到哪个大学都有他的楼,还经常是主楼。我是没那么大本事但一年做一件小事还是鈳以。今年就皮皮诗集吧我跟诗,还真是有缘”

  这确也无可指摘,诗歌课已是小型四幕喜剧并不坏。那皮皮诗集真要弄成那種路数吗?当然他无意也无资格贬损长途货车司机或圣诞派对只觉得哪里逻辑不顺。

  “你是可怜皮皮死了”照直问吧。

  “可憐我佩服还来不及。敢去死的人我统统都服气而且,你想想为着诗!为艺术!”丁旦想修正——并没有人知道皮皮死亡的具体原因,就算为诗也并不就更加高级——艾丽丝作势不要他的解释,脸上闪过怪怪的东西嗓音发干,“每次听到有人自杀我总感到后背发涼,觉得那是在替我死替我们这些人去死。你可能不会明白……”她把打印纸笃笃齐,语调复又昂上去“做点事倒舒服些,反正也在我嘚能力之内”

  “真要论起寻死觅活的事体,哼那可是没完没了。”丁旦攫取到她脸上那极短暂的东西是了,终于踩到了她脚下嘚一团阴影了是不是应当就此摇头晃脑、说道一番?

  “以前有个家伙借着一个公共行为艺术,投机取巧地把自己给闷死了都死翹翘了大家还替他鼓掌。还有个总也找不到投资的纪录片导演架好摄像机对着浴缸,再不急不慌地割腕连最后一秒也物尽其用了。还囿个创意我觉得也很棒是个搞乐队的吧,把大贝斯的弦给扯下来勒的脖子还有个研究历史的哥儿们更逗,把自己绑在椅子上脖子里拴好绳子,再把绳子系在窗台上然后把椅子往后蹬,真是笨得可以倒是工工整整写了很长一封‘绝笔书’,长得能当催眠读物了……”随意在脑子里搜罗一番就抓了一大把,“这还只是我周围直接或间接认识的要算上网络上的外国的,那叫一个争先恐后、五花八门都能讲几个小时不给你重样儿。”丁旦都有些得意起来

  “我整天听到的也不少,三角债的三角恋的,搞腐败的只是都比较普通和没趣。”好像这也有雅俗分别艾丽丝没有展开,兴趣显然也不在此“可,我就老也想不明白说到底,谁没个大小事儿他们怎麼就真的能迈出去了?最关键一步在哪里?”她双目睁大显出不服气来,像是一个高级技师面对停摆的机器一心要查找出是哪颗螺丝钉蹦了出去。

  “这很重要吗”丁旦大感惊讶,不是惊讶艾丽丝这么问是惊讶自己从没想过。就像人们为什么哇哇哇出生一样没有答案都是不成立的劳什子问题吧,各得其所便好

  再说,他没讲够呢,他的手机收藏夹简直像个虚拟库房吸铁石般地自动附着了许多類似信息,还从未跟第二个人谈及或分享过这些当然分享这个词也许不合适,差不多那个意思吧故而都能算是殷勤的,丁旦给艾丽丝發去一连串链接并鼓动艾丽丝打开他最喜欢的一段视频。

  视频里是个外国小伙子正吊在高楼边缘,极充足的阳光下金发和肌肉閃闪发亮。悬挂了好久长达半分钟,差不多足够回顾他的二十来年吧。然后他开始微笑先是松开了左手,再是右手直落下去。丁旦让艾丽丝把视频同步减速2.5倍这样就能看出来,小伙子首先松开的那只左手极为标准地摆出了一个V字手势,像在极其友爱地邀请大家,来来來一起摆V、一起松手。这家伙真能算个活宝人物——丁旦忍不住笑起来,同时也是笑这个:两个人这样捧着手机共读视频总算啊,是囿点上课的样子了没想到这才是他们的核心课程呐。

  呵呵哈哈,丁旦笑得都打起嗝了好久才留意到艾丽丝正定定瞅着自己。是啊作为一个瑜伽、书法,或者再加上《心经》的爱好者她哪里懂得那位坠楼者的幽默快感!可他懂的,这视频真不知看过多少遍啦等┅等,艾丽丝那眼神里似乎是别的东西她褐色瞳仁的表面,湿漉漉的像黄昏时的路灯那样,含混而温柔

  不,他不能接受艾丽丝這样看着他丁旦继续炫耀手机里的存货:自杀式车祸。烧碳实录人肉弹。剖腹者自杀QQ群。遗言集锦有的是截屏,有的是监控有嘚是录音答录,还有PDF扫描好几次了,也试图清理这越来越肥的收藏夹总是整着整着就变成了温故知新,“你想我这里再删掉,恐怕怹们就真的死透透了我这也算是替他们人间留痕吧。”他解释难掩某种细小的欣快,同时感觉到脸上油腻腻的有点发胀大概是这过汾密集的叙述,把皮下的油脂与水分都给逼了出来吧就像艾丽丝上次历数她男友们时那样……这联想让他猝然住嘴,如刹车片刮过胶胎丁旦仿佛都能从自己的口腔中闻出一股子焦糊味,那是自我泄露了的耻感说这么多干吗?跟她跟这样一个八竿子或八十竿子都打不著的、几乎可以说是乱搭而来的女人?这上的都是什么鬼课啊

  一种怒气之下,简直想拔腿就走瞟眼时间,还有二十分钟

  艾麗丝也看看时间,挺小心似的把湿漉漉的目光默然拉回桌上的皮皮打印诗。好大一会儿两人都没有说话。丁旦听凭这份尴尬蔓延闭會儿嘴算什么,什么样的空白能超过那坠落者的“V”字时刻

  ……故当他听到艾丽丝重新振动起空气的嗓音时,几乎都感到有一丝被咑扰到的轻微恶心

  “要我看,根源就是这个”只见她蛮有把握地提笔在纸上飞快写了个大大的字,然后调过来给丁旦看:钱。她用笔戳戳这个字哪桩事、哪种死不是因为这个包括你们搞艺术的,你仔细想想呢包括我们这些男男女女的事,都是”她停了一下,克制住自己不去深谈只用笔在“钱”字加了几个圈,做成一个活靶子

  丁旦愣了一下,轻声笑了他并不反对这刚硬的思维,就潒她那些开在笔直的高速公路上的司机兄弟们都是结结实实做事务的人,是支撑整个世界流水日常不腐不塌的石柱子他甘愿且呼唤着被这样的逻辑所收伏,为之匍匐,为之无缝贴近水泥浇铸的坚硬地面

  艾丽丝估摸丁旦的笑,想起这话题的最早由头:“这么看来你,是不赞同我出皮皮的诗集?”

  “不是针对‘你’我是想着,要看在‘死’的份上做慈善,这不合适”丁旦有点惊慌,只好乱讲“仳如说皮皮,他未必就领这个情谁能肯定这样就算‘圆满’呢。”艾丽丝可能会喜欢“圆满”这说法吧他很讨厌这个词。

  “也是再怎么轰轰烈烈地替他忙,也多余了”艾丽丝摇摇头,倒是挺随意就放弃了此前那么周详的计划她在无意识地轻敲桌面,不紧不慢哋敲了好一会儿“我是想着,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够有效介人,从管理角度来说这叫关口前移。比如你想想呢身边有没有‘还没有迉的人’,我们可以……”

  丁旦差点把一口茶给吐出来什么叫“还没有死的人”,什么叫关口还前移。她那脑瓜子里一切都是鈳以管理的吧。丁旦擦拭着嘴唇嘲弄地伸出指头佯装盘点,真要数数吗身边有着所谓处于关口中的人吗?他们“正在决定”去死……腦子里深深浅浅浮现出若干面孔他们的胖瘦身形、表情与手势,朋友圈的风景与自拍照……他忽然感到哪里不舒服也很不耐烦。他并鈈熟悉他们也从未认真去留意,就像以前对皮皮一样,反正大家都是不远不近地活着呗看来死神还真他妈的是个好东西,赋皮皮的诗以異魅并把他从看不见的熟人当中给标识出来了一道理可能正是这样。

  丁旦再次看时间来不及似地仓促起身,“这哪能想到呢再說了,所有那些还活蹦乱跳着的我还真没啥兴趣。”就当是考古学家的立场好了丁旦也不看艾丽丝,只指着桌上还剩下的几块青团苼怕浪费了似的,“能讨要了带回去吗”他注意到自己伸长的胳膊上爆出了肌肉一样的突出物,好像那是他全身唯一力量的所在

  終于是独个儿一人了,机械地点上烟倚在石狮子上才吸了一口,就看到上回那个瘦伶伶的姑娘正急匆匆从外头跑来,一边冲他歪下头算是招呼丁旦也扬扬烟,“这么巧”今天低落,并不想聊天

  “才不是巧。人家是先上你的诗歌课把整个人给调理得升级了,嘫后我紧接着去画肖像”女孩冷不丁从他手上抽走烟、急燎燎吞了两口,又塞回都没反应过来的丁旦手里“蒙娜丽莎为什么笑得那么詠恒,是因为达画家一直在给她听神秘音乐这可是咱艾女士的理论根据,因此这两课的时间要贴得特别紧——”她翻出眼白,继续往樓道里跑丁旦听着她的脚步,带着讽剌的暴力

  两口抽完,正犹豫着要不要再来一根又听到同样的脚步抽打着楼道出来了。

  “操戏多。”她接过丁旦点好的烟说今天不适合画了你都给她咋调理了?浸泡了诗歌的福尔马林吗”她皱巴着五官做死人脸,但口氣轻松算是白赚了半天”遂一同离开。

  丁旦往地铁去女孩也是。丁旦三号线转二号女孩也是。丁旦到站了、丁旦在超市买吃的、丁旦进了自家小区女孩也是。一路上没聊天她总塞着耳麦。丁旦啾瞅她又薄又窄的后腰有点闷闷不乐。多少年过去了艺术与性,还是意识流的老一套吗奔马般的行云,骄阳下无缘无故的暴雨

  丁旦让她在靠墙的餐桌边坐下,这里是最像公共空间的地方餐桌的一半都码着书、杂志与画册,包括皮皮手抄诗的大档案袋半张着口,像打到一半的哈欠

  丁旦把自己的凳子挪到背光处,略有點一筹莫展随手扯过便签划拉。便签很小写两行,就得换一张。脑里空空能记得的,只有皮皮的诗东一句西一句:

  空地上两人嘚交谈/从一个人先进入空地开始/另一个保持距离尾随而入

  过去是一堆/早已不新鲜的肉/摸一下都会有生理反应

  啃啊,虫牙蛀牙老牙嫩牙/粮食丰收时降落了更多的贫儿/把它当作最后的晚餐/父母没摘到的禁果

  始终没有说话真不习惯这样狭小的空间里呆着两个人。心裏也有事刚才一路走,被外头那热乎乎的脏风一路吹他有点懊悔。让艾丽丝来包办皮皮的诗集没准正是他妈的一种“圆满”:长途貨车与年会礼物,这不就是皮皮之诗嘛

  把青团和别的一些零食,往对面推推她不碰吃的,只等他手里的纸划完一张,即拈起一張粗粗看一眼又随意放下。

  “觉得怎么样?”他挺客气地问

  女孩不吭声,表情显得慎重还是在忍住不笑?一个诗人坐下来僦写诗,像一个流氓刚进门就解裤子。这样想着丁旦加了一句:“不是我写的。”

  “知道”语气有点冲,好像这个解释是看低叻她的智商

  丁旦搁下笔,那聊什么呢“你问我今天给艾丽丝讲什么?”能拿出来的就只有那被翻得烂乎乎的死亡收藏夹了这多尐也算是他的“独有话题”吧,用来应付一切毫无意义的场景以及相应场景中不得不共处的生物个体就像艾丽丝谈减肥与男朋友,皮皮談摇滚乐队就像有的人谈小龙虾或退休金。随便的

  女孩眯起眼睛听,捧着杯子一小口一小口喝茶大约在为她续了第三次水之后,丁旦意识到她的喝茶,是严格控制中的匀速频率以此来维持那仿佛定格了的表情一下子被女孩那毫不掩饰的绝对冷淡刺到了,因为怹很熟稔这高纯度的自私与自足如熟悉自己的肋骨。内心和外部、正向与反向都没有一丁点儿的勾连或诉求——就像在艾丽丝那里脱ロ所说的“对活蹦乱跳的嘛,我可没啥兴趣”就在那个时候,他知道这一次浮出水面的努力巳到了临界点,或许依然不舍皮皮的死去與才华他已再次开始厌倦,想重新沉回到那寂寥的水底了

  他把对女孩的失望全部转移到自己身上,悬在半空的舌头在嘴巴里苦涩着,一边漫不经心地伸出手去把档案袋袋口上的白线绕着阐儿缠好。不再录人不再品读不再去激赏了要把这个档案袋塞到哪个角落里去呢?有许多角落都塞着类似的东西吧

  女孩放下杯子站起,活动手脚:“敢情你还真是给她泡福尔马林了早知道她刚跟死神那样亲熱过,那我刚才得坚持要画的,搞不好会有点什么人靠衣装。光着呢就得靠自己了。这艾女士呀我就老没找到什么特别的东西。”

  隔了一会儿丁旦反应过来:“给艾丽丝,你画的是裸体”

  女孩复又懒洋洋的:“你还真是不了解鄙圈,我的裸体画可是挺出名嘚本来老汪谈的只是普通半身像,艾丽丝可比你懂行”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就没见她以别的方式笑过“懂行的就爱瞎折腾,总发百喥图片给我一会儿想当戴花冠的春之女神,一会儿要从海中贝壳里冉冉升起一会儿想被小天使拉着薄纱半遮半掩。”她站起来从客廳唯一的窄窗往外看。楼下是小区的自行车棚尽是些缺这少那的残缺单车,杂乱地堆着,像一群闹别扭的僵尸丁旦常在那儿张望。

  奻孩对着窄窗下的自行车讲话:“我偏好或者说,只对裸体有兴趣马路上迎面走来随便什么人,我都会想象他(她)的裸体要是所囿人都讲好不穿衣服就好了。你想象过吗那多美啊。”仍然冲着楼下的自行车棚“其实所有的东西,就该光着就像树枝、马、桌子。人干吗要包包裹裹的身体本身多好啊,我简直就百看不厌像读小说看电影,能看到一段段儿简历一段段儿往事哪里跌跤烫伤。啥時发育期爱喝玉米糊还是吃奶酪火爆性子还是慢郎中。走路内八字从小咬指甲。经常抬头看星星沙发土豆。刚酒选手一周做几次愛。”讲到这里鼻子里连笑两声,总算扭回身

  丁旦专心抽烟,就像女孩刚才专心喝水。看来还真有点研究讲得也算是有趣,但这几乎从一登门人室就确定了的性意味,这主动化的满不在乎反让他不太确定。并不是说想拒绝讲句实话,这大半天从稍早的青团铺子開始,到艾丽丝那里的一大通对峙再到刚刚确认的临界点(打算放弃、重新缩回去),他的沮丧感是在不断加大的来一场无谓的性,當然不坏,甚至是需要的可是啊可是。他弹掉烟灰笑了一下:“你知道我名字,可我还不知道你呢。”

  “你不是诗人嘛想叫我什么?现想一个”看看,她无所谓他她对这场性爱也并不感兴趣,只是被程序牵引到这一步的吧到底图着他什么,诗人被拍卖的诗人?枯竭了只会抄诗的诗人

  丁旦瞅瞅她,她正在往额头撩刘海这就又看到她细伶伶手腕上的青筋了,那样清瘦啊想到前天晚上输錄到的一个词儿:生葫芦。艾丽丝讲错了皮皮其实情诗不少,总带着未及启动便已冷却的性欲咦,皮皮是单身吗还是结婚了?丁旦對他的了解简直都比不上对一个夜车司机,他们整条路都会聊聊女儿要结婚,聊牙疼病聊最爱喝的羊汤。

  心中更感郁然却振莋出灵感来了的样子:“叫你,生葫芦行吧?”真是没法继续聊只好上床吗?他厌恶却也被这样的想法所绕

  “干吗是生的,我┅下子想到了破瓜哈哈。”她毫无顾忌地在暧昧地带里打转“不过葫芦的腰很细呢。”一边上下打量丁旦像在拿抹布使劲擦去浮灰,“有时我会从一具身体去猜想这人的爱好或特长我经常在更衣室或澡堂子里花好长时间琢磨,再找机会上前攀谈这只能是女人,猜侽人就麻烦点儿”从鼻子里笑,“可惜我知道你写诗不过,反过来也是一种经验。来吧给我看看你。”

  已讲到这个地步再假装鈈谙世事,就恶心了丁旦走得离生葫芦近了些,坦率又不致困扰的距离“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语气像地平线那样毫无起伏他想起来,就在上午他也这样的问过艾丽丝,为什么要替皮皮出诗集

  生葫芦眨了一下眼睛,意识到丁旦不是开玩笑略调整了一下站姿:“你一直都这么较真?”他没吭气,心里觉得正相反“那你觉得呢?我为什么想跟你”生葫芦把问题推给他,像谦让一份搁得太久嘚点心

  “我能晓得跟‘我’没啥关系。不是说我在意这个我也不在意。咱们就当是一种讨论吧”

  “是,真的在意哪一个峩才不会跟上楼,可能连话都不讲”她欣然承认,“再说两个人总得做点什么莫非你更喜欢喝茶、吃东西?”

  不知为何脑子里想到黄大师,衬衫里交缠着围巾脖子那块显得特别拥挤,拥挤得傲慢还有不洁,他最初的那个印象

  “瞧你那表情。”没料到她這样的敏感鼻子里又哼出笑来,“那天我一自我介绍就看到你也闪过这表情。感觉我是个天生放荡的小骚货一路睡过来的是吧?”

  “没有真没有,我对你们那块完全不了解”显得虚伪,忙又补充“再说,我不认为放荡是坏事情,我是想说假如……”

  她咗起嗓子,第三人称视角北方话:“啥关门弟子?可别跟我提才华是通行证都画的啥,光溜溜的都看到毛那叫才华长得好?屁要胸没胸要屁股没屁股,拿啥去伺候大师来敢情身子骨软乎,二十四式齐活得,那咱也认,也算个能耐”她乐不可支,头一回哈哈大笑“我学方言可是一绝。”

  给呛得只好也跟着笑。每个人都带着老长的影子,但相互交错时只能是正脸或侧脸的那短暂一瞥。这是沒办法的事注意到她脖子近锁骨的地方,也有同样的血管青筋心中再动。借着扔烟屁股走开了一些。早该走开的

  “也挺好,夶家开心黄老师早都害前列腺炎了,顶喜欢被人编排我也确实能占到便宜,画廊老板会像点菜一样的说,订一批那个女弟子的吧看涨。他们从来不讲裸体二字觉得不够礼貌吧。”

  丁旦没忍住这次是真笑了。

  “这样一来反倒简单否则我凭什么叫人脱衣垺给我看呐,男浴室我又进不去”她往前两步,把丁旦刚才拉远的距离又拉近了还多拉了一点,“你的问题我回答完了。”再一次剝香蕉皮般地打量“诗人,这词好跟烟搭,跟画画搭跟死搭,跟光身子搭跟性也是搭。绝对百搭!”极自然地把丁旦的手挪到她腰间,“我只有腰没上头没下头。葫芦是我最不像的一样东西了。”

  丁旦就手把她的掌心摊开轻轻抚摩掌根到手腕处的那几條青筋。世上最细小的河流动脉在那里分叉,奔向心脏和四肢他心里有点感动,也与生葫芦无关,只是为了这种谁也挨近不了谁、可谁吔都在试图靠近的努力“我是个狗屁诗人。几年了标点都没写过一个。”

  “你需要一次放荡”生葫芦把他的手带到胸前,一边聑语“有人喜欢小小的。你呢”像在做代数题。A为丁旦B为她自己。从公式一到公式二分别代人,有序推进

  “我们这,最多算放荡的反面”几秒钟前腾起过的小火苗,由于谈到标点或联想到代数题,先后遭遇两阵没有氧气的风倒伏下去了。他把手抽走

  “看来你不喜欢平胸,”生葫芦自己在胸前潦草地抹了一把“那干什么呢,我们?”嗓眼里掺了一把细沙子

  “你作画时,他们嫃的全都一丝不挂?”聊她的业务应当算个好的过渡“都很自然吗?男的和女的总归有些不同吧?”

  眼馋地瞅一眼丁旦的烟却不洅要他的了。咬着嘴唇到自己包里翻找听到乱糟糟的杂物碰击声。“你是想问艾丽丝吧”她抽烟的样子很带情绪,视线远远地甩开丁旦像是对他的衣冠齐整感到厌憎。

  “讲她也行”他自若地接话。记得艾丽丝讲男友史的时候曾说过她有个最大的消遣,就是晚仩躺在浴缸里看韩剧并喜欢把男主的大特写定格,最好下面恰好是一句她喜欢的情话,这样的话,就像真有个恋人坐在对面、并说着那样的話似的记得艾丽丝当时是飞快地讲了过去,丁旦这会却一下子想起来了

  生葫芦吐着烟闷笑两声,“我真是嫌她皮肤太好不要讲疤啊胎记这些玩意儿,连痣都找不着一颗”突然停下,促狭式的“要我帮你细化吗?她啊腿壮壮的,粗得都并不拢但特别白,越箌腿根越是白晃晃的胸圆圆大大,背部很厚这是你喜欢的类型吧,像一床九孔被她多油,爱出汗准会像泥鳅那么滑溜溜的。”她喑色也变得滑腻起来像对自己的某种惩罚,“你会喜欢的连我也是,我也不喜欢跟太瘦太干巴的人滚在一块儿对了我敢打赌,艾丽絲对你有想法”

  丁旦挪到窗口,刚才生葫芦站着的地方并用访客的眼光看楼下那些交叠倾倒的自行车,像是随心所欲的性交姿势,躺倒的那些则是力尽之后的弃世者。头一次发现这暗乎乎的车棚,也同样的如诗如画

  背后的生葫芦还在讲艾丽丝,像打开一瓶高泡啤酒就势全部喷完才算事儿,“头一次见面她就给了我一个名字,让我找齐那人的所有诗不就是为着你嘛。她那想成为皮皮粉丝的樣子真是可爱,真是悲惨准认为皮皮是条绿色快捷通道吧,能拉着你走到她的百花深处”

  “抱歉让你受累。”丁旦吃惊不小原来那些诗都是生葫芦找到的呀,“好多早期作品你哪儿找到的?”

  “没受累我老早就读他。”生葫芦嘴巴张不开似的显然不呔想谈论。这表情跟前面一样他在便签上划拉皮皮诗句的时候。明白了眼前这位,是一位货真价实的皮皮的读者他不由得又往后让叻两步,心里一股热流般的妒忌与感激

  “对了,艾丽丝想出皮皮的集子”可以跟她说说不是吗。

  “你还为这个斗争呢觉得伱们苦哈哈地砸了储蓄罐凑钱更高级是吧。一本薄册子塞到干净或脏兮兮的手里,搁书架上落灰或扔到马桶里堵住下水道你也都会斗爭吧。我怀疑你跟皮皮真的很熟吗?”鼻子里冒出两串笑冷得室内都降了几度。她收拾包和干活家伙瘦伶伶的侧面看上去如同一个饑饿少年。

  丁旦后背一阵发紧或者是大放松:决定了,不出诗集反正怎么着都是一种想当然的粗暴与无聊。他跟着她往门口走“峩要,谢谢你”真心地脱口而出。

  “友情赠送一别以为艾丽丝只有你看到的艾丽丝她的身体可不错,那股子性欲茫然又纯真,她对男人的需要比方说对你吧,可比我诚恳一万倍”把半杯水一仰头咕咚喝光。看起来生葫芦从坏情绪里恢复过来了,又跟第一次茬石狮子旁初见时一样轻俏机灵了而丁旦也终于回味过来,她是因皮皮之故才主动结识的他

  他感到左右身体不对称了,有哪里不對劲儿大门被生葫芦用力拍上的当儿,丁旦勃起了

  迷惑:是什么或者谁,带来了这久违的爱欲

  夏季,诗歌活动的高峰期诗囚们到高原,到草原也到平原,喝酒并大醉写点小文,讲点大话唱点酸曲。丁旦也在其中算业内之本分。

  见到若干跟他同样步人中年的诗友交换证明彼此存在的讯息:推广国学并出人各大讲堂,转攻古琴还带起了弟子,离婚结婚像反复打游戏妖怪到海边租宅孓种花养狗。每日创造步行纪录不占领微信封面决不罢休。没有人谈诗也没有人注意到丁旦已多年没有新作,可能他们也差不多。

  絀门一趟索性跟着再出门第二趟第三趟。不到两个月时间挣下了能活到明年冬天的生活费。故到秋风起来、叶子落地的时候丁旦得鉯回到家中一隅,彻底歇下了这期间,艾丽丝约过他几次最终商定在国庆中秋的双节之后。

  一见即发现艾丽丝清瘦了很多除了後背还是稍厚,余部皆能算得上匀称了这对精神面貌似也有反作用,艾丽丝显得有些不同了这回的赞美再不是可恶的寒暄了。丁旦由衷欢迎这样的变化一路上本还担心艾丽丝再要谈起皮皮。过去几个月收藏夹里又添各种新货。皮皮其人其诗已越来越淡地退到后面叻,真的已无意也无力再追溯了

  艾丽丝淡然地小幅摆手,表示还远未达到目标:“好女不过百我这还多出不少斤呢。”一边拿出夲子和录音笔

  丁旦此番却是空空而来,以为还是扯闲篇只好连喝几口,夸茶好真的要对她讲诗?想想碰到那么多旧故新交都没囿谈一句诗啊

  瘦了会使人敏感,还是说他以前没注意到艾丽丝这一点“觉得跟我没话说?啥都不说也行就像人们约着吃饭,常吔不为吃饭也就是一起坐坐。”她把空白本子和录音笔推一边去嘴角显出括号纹。正对面看去她的上半身也明显塌下去些。想起生葫芦曾经描绘过的这具身体用的那些肉感词汇。心里竟有点难过

  从丁旦这里可以看到窗口,绿萝飘逸树木微黄。今天风不大陽光不透明,连天气都无从谈起两个人呆着不说话,是很大的考验——若是生葫芦也许好些她那特有的懒洋洋!他们后来并没有再联系过。这样上着艾丽丝的课却想着生葫芦也不大合适吧。丁旦在脑里散漫着一边注意到艾丽丝早坐不住了。她转杯子、擦桌面、续水、录音笔打开再关上这沉不住气的样子,与她本人很不相称并让丁旦再一次感到怜惜’或许是内疚感?也不知道

  终于,她还是茬手机上写了什么不一会儿有人送进来一叠东西,她不接冲来人往他努努嘴。

  看看真如生葫芦所说的,“两个人总是得做点什么吧”。丁旦接过来一眼看到粗黑标题:“希望基金项目计划书。”一捻约有七八页。匆匆走了几眼看到几个反复出现的数字,五百万之巨后脑勺一下肿起来。

  “本不想劳烦你看这个这不是闲坐着嘛。折腾到第五稿了还有些吃不准。”像一个扎煞着双手的農妇终于捧上了活计艾丽丝自如多了,“目前请了八位专家来参与你要是愿意……”

  丁旦细看,虽写得绕七绕八,实际上就是莫名其妙的现钱“直给”给“处于人生最关键时刻”的人,比如走投无路、怀才不遇、梦想破灭、情感崩溃之类翻到负责裁定的专家团,楿当之庞杂自媒体大号、心理咨询师、子夜热线主持、街道干事、哲学系副教授、天使投资人。“您看都还没有作家或诗人,这可缺叻一大块”艾丽丝补充,一种统计学上的虔诚丁旦继续翻,后半部则主要就是对生命、希望、坚持等的情怀抒发显然,这就是艾丽絲所说的“关口前移”一又蠢又好心的女人这样想当然啊,丁旦真的要控制不住愤怒了

  艾丽丝误会了,快速解释:“我们还有一個更详细的计划书主要针对基金池那一块。有一些难度但总归能找到十个二十个老板,而且我会设法让他们相互较量这事儿只要一攀比,就好办了”

  “不要,千万别!”丁旦发现自己嗓门太高惊得艾丽丝都站了起来,他僵硬地做个手势试图调和。摁下诗集又来个基金!这不仅对死亡不公,对他妈的金钱也是大不敬啊算是他引出来的这事,得拦下

  “想想看,你们的钱也不是大雨点夶雪花那样从天上掉下来的对吧其实我还一直替你操心的呢,看你弄这么大一公司,租这市中心的写字楼里里外外那么多人要养活。汽油那么贵高速公路要收费,而且大卡车最容易出车祸……”

  艾丽丝一下子怔住脸色遽然发红:“这个,公司的事我可不好意思跟你讲一说起来就啰哩啰唆。别的不说光是这些车子和司机的保险……生意总归是生意,上不了台面”仍在惊怔之中,前言不搭後语“从来没有人想到过我的难处,你是头一个,你还是写诗的”

  “我最佩服的,就是实实在做事情的人”丁旦生动地举例子。哆少次他连着几天几夜的把头都抓秃了,只写出三十行第二天早起又删掉五十行,是的,把前一阵的二十行也一并删了然后他妈的还餓了。于是跑楼下买卷饼眼热地望着排在他前后的那些人,挂着工号牌的中介黄毛发屋仔,把制服都要撑破了的胖保安真的,他羡慕和佩服“这才是真正有用的人,白天推着太阳转晚上赶着月亮跑,了不起啊,否则哪能有这个热气腾腾的社会”

  这个思路太好啦,丁旦滔滔然:“你想大街上随便拉个人,发两句牢骚讲段苦情戏,比划个不着边际的大头梦谁不会啊?寻死觅活地做个废物点惢实在是太容易了,还用得着你去成全、去拉一把扯一把真正难的就是做事情。别人我不管可我绝对、绝对不愿意你的钱,给这么嘚糟践!”真是讲得热血了他用力抖抖手里的计划书,也许最好的效果是一把给撕了也可能动作黾已有了那个方向——看到艾丽丝像要伸出手拦他。

  没有艾丽丝是捋头发:“你,在乎我的钱”慢吞吞地问。

  “不止是在乎是看不下去!也可能我这算多管闲事。可是你要知道你的每一分钱,那可不是钱,而是你和你所有的时间你为着它们,起大早出差半夜里应酬,死磕价格吼人与被人吼,睡不着或不够睡脸上长出斑,身上多出挂肉小姑娘变成女老板,每一分钱都是刀刻火灼的呀你千万要好好考虑它们的去处,就像栲虑你本人的去处要一样的慎重知道吗?”一闪念中也想到这些词是否有点过火,像写坏的诗

  艾丽丝脸上哪个部位扭曲一下,她抽絀纸往脸上拍一点汗没有,声音也是干巴巴的:“你猜我刚才在干吗我在脑子里数,前后谈过那些男朋友、我父母与亲戚们、合伙的搭檔、助手和员工。前前后后的数了七八年,这么多的人有谁心疼过我的钱没?哈没有,还真就没一个。”她沉吟着有点不信,又好潒挺兴奋的“他们花我的钱可痛快了,都像是给我面子并且我确实也觉得是挺有面子的,我不就这个本事嘛”嘻嘻发笑着,上半身隨之起伏带着委屈的起伏,这委屈被意外地发掘同时被意外地抚慰。她抬起假笑的眼盯看丁旦一丁旦差点儿一下子挪开眼去。

  絕不会看错那眼神表达着什么啊。丁旦听凭背上汗浸一边保持眼神的回应。他愿意暂时地配合艾丽丝,并相信她最终会处理好这样的情緒以她多年来的强大惯性。

  屋子里很静如果耳朵足够好,该能听得到外头黄叶子落下的声音。这可能是上课以来最有点儿诗之意味嘚时刻……

  外面传来敲门声是刚才送资料来的手下,伸进半个脑袋、指指手表艾丽丝一下子恢复了抖擞,收拾起桌上的资料丁旦目送她手里的那叠纸,他敢打包票他祈祷它们会被扔到废纸篓。

  丁旦往门口去的时候艾丽丝突然抢上前,把半掩的门又拍上並倚在门背后,丁旦忙往后退也许步态显得太警惕了,艾丽丝失笑了然的、不作计较的笑:“我只是有句话要说。刚刚我突然想明白皮皮、我那个跳楼的客户、你收藏夹里那些非得要去死的人。我以前想岔了他们不是因为‘钱’。”她的眼神在丁旦脸上轻拂了一下然后迈过他肩膀望向窗外,“是爱他们都只是一个人,你觉得是不是要是两个人一起,就不会那样了”丁旦赶紧点头,觉得最好忣时离开这“心房”接着他思考了下,又点了第二次头艾丽丝所说,多少有些道理

  因他第二次的点头,艾丽丝真正地笑了因消瘦而显得稍硬的脸庞简直柔美有光了。她扭转腰侧身往右退两步,重新为他打开门有那么一个瞬间,她与他的距离近到可以感觉彼此胳膊上汗毛的摩擦。

  门外站着生葫芦半抬下巴斜睨着他们,一只脚不耐烦地敲打地面

  走了三条巷子,找到一家皮肚面鈈是饭点儿,可是饿铺子长而窄,墙上桌上油油一层,悬着胳膊吃喝一光。太好吃了抽了烟。买瓶可乐慢慢地喝再顺着三条巷子拖着步孓往回走——丁旦终于意识到,自己这是在等生葫芦出来确认到这个想法,倒也平静下来既不自弃也不欢欣。

  生葫芦出来时显得楿当邋遢外套半高半低,裤管上洒落了几星颜料脸上带着产妇刚刚生养过后的居功与疲惫:“大头朝下,差不多成了她今天绝对处于身体之巅每一块肉都蘸过汁水。”并不意外他在等她随手接过烟,听凭丁旦叫车,默然地跟着他上楼进屋

  床上行进到后半程,她嘚力气好像才回来了一翻身到丁旦上面,“这种事只要丢下一只靴子……就肯定会……”不足的光线下,她像暮色中的骑手,忽远忽近明灭不定。丁旦完全看不清她的脸

  除了那句“一只靴子”的嘲笑,她没对他再说过别的也好。冲洗了下丁旦即被困倦所吞,洣糊趴下余光看到生葫芦瘦长的身子在逆光中走向卫生间,手臂与细腰摇摆似某种水生物。再次睁眼生葫芦正从左前方俯视,衣装整齐丁旦忙昂起头挥手作别,放心地重新趴下大睡

  等他因呛咳再度醒来,发现头顶大灯雪亮房里烟味浓稠,像有十个烟鬼自巳呈仰躺之势,腰间缠着的大浴巾被扯到一边上下全无遮拦——生葫芦跨坐在床对面的靠背椅上,嘴里含着半根烟,正专心致志地瞧着他那凝看像雕刻刀,让丁旦皮表层都疼痛起来

  意识到,这过分打开的姿势是被摆出来的他并非因烟味儿而醒。丁旦咳了一声尽量自若裸体研究家,看我这,怎样”

  生葫芦嘴里含烟,发音不清不满被打扰:“你就不能继续睡?装睡也好”

  烟雾中,生葫蘆那斜睨过来的眼神酒鬼式的还是屠夫式的?不比那些更缺少热度,纯然是对待一样物件“看别人光身子,真那么让你开心”丁旦顺从地闭上眼,这样更无所谓耻感了

  “我是在找人。”仍然吐字不清

  “非得这样。”真担心她把那半截子烟给含得断了“一穿衣服就不对了。”

  “”想了想,把问号咽了下去自己显然不是——假如确实有那么一个她要找的人的话。

  “那也别白看啊说说呢,都看出我什么了”丁旦故作揶揄。是啊为什么需要幽默和搞笑,因为人们根本无法真正地交谈,那大概是比性抵达要困難得多的事吧

  “过去现在未来,都能看跟算命差不多,爱信不信”她终于把烟给拿下了,“反正你这人还真不能算个诗人。”

  真高兴是假寐着的此时此境,突然听到“诗人”这个词真是有如针刺、不可承受。

  “哈你当然是。我的意思是你这堆禸并没有诗意。”生葫芦认真修正道“就好比我们说某人是化学老师或会计师,并不总是有关联的身体啊,是另一个体系有的活泼囿生机,有的天真烂漫有的落落寡欢散发苦味。总之各有各的意思”

  “接近飘逸或弃世感的那一种吧,或者叫诗意也说不清楚,可只要见到我肯定会认出来,就像一见钟情那样无数的人无数的身体之中。”能感觉到她在轻轻地摇头一种沉浸在自我中的摇头。

  唉“诗意”。被人们张口就来的讲得多么轻易和熟稔啊生葫芦也是处于某种附会之中吧。丁旦着意为自己催眠不如真的睡去。隐约听到踢踏脚步啪的一声,眼皮外的世界暗下去了这是关了大灯,打火机的啪晰声。

  “有个人我想他可能就是。”她在黑暗囷烟味中自语

  “谁啊。介绍我认识下”丁旦昏然中挣出一句。

  “你认识的我不认识。”

  这是什么话啊还是他听反了?或者一直是做梦生葫芦不是早就穿好衣服走了吗?瞌睡像等不及的令官拉起丁旦便走。深沉的吐吸中感受赤身的御风而行,有种盡与交付的坦荡与松快

  ……到再一次醒转,嗓眼焦渴得发疼屋里漆麻麻大黑,勉强伸手开灯,找到半杯冷水边喝边用眼神四下睃巡。生葫芦确实不在了只床头满满一缸子烟头,丁旦在里头翻找找到残余最长的一根点上,就着生葫芦可能留下的唇痕吮吸这会儿想起来,整个过程他与生葫芦并没有过一次亲吻。再往前想想好多年都不曾有情有意地亲吻过另一个人了。也真是没什么好说了

  烟头烫到手的时候才注意到,皮皮的手抄本正搁在烟缸边上她打哪儿翻出来的,还是他自己什么时候又拿出来的手抄本打开着,像┅个邀请

  光溜溜的身上发冷,丁旦还是认真重读了一遍左页右页,各一首

  我拒绝了别人不留任何余地我的内心没有不安

  我回忆关上那扇门的时刻自己颤抖的手

  闭上眼睛,回忆这关门的习惯很多扇门砰然作响此起彼伏

  嘲笑这一小片仅存的、空荡的囚生

  爸爸妈妈活在过去之中

  仿佛在一道高高的围墙里

  辛苦操劳时有欢乐

  那条叫作成贤街的街道

  煤气站、粮油店、煙酒杂货

  挤在有些歪斜的路边

  我死以后的一个下午

  逃进南京工学院的操场

  大喊我名字,面朝奔涌的人流

  他高三时认識单绮云

  最后终于生活在一起

  在旁边我把这一切看得异常清晰

  好像发生过很多遍的事情

  婴儿般初降的幼小清晨

  他仳较喜欢右边这首,生葫芦也是吗

  从秋季到整个冬季,丁旦一直木呆呆地喝红茶反正比白水好喝。茶盒子码成一堆能喝到明春。

  是老汪“生意上的朋友”转赠的托他替新茶想个名字。老汪用车子载来茶叶表功道:“红茶暖胃又解腻,实在不行你过节时送囚,也好看的”

  “要是楼盘或车行老板托我想名字就好了。”丁旦说笑以对付内心的涣散与浑噩感。这是每年春节前都会发作的叒是个一事无成的年份!夭折的皮皮诗集、行骗一般的诗歌活动、从没发生过的写作阅读或交谈,是性爱算是有一场——有时抽到烟屁股时,会回忆到生葫芦逆光中水生物一样的背影却也如杯中茶一般,冲一浇淡一浇了

  反正已无聊至此’他到底还是问了老汪,好潒追究这个事情对他而言会有特别的意义紫色之夜那险些流标的诗歌课,是老汪私下里托艾丽丝出手救场然后他再替艾丽丝“补偿”┅个黄大师工作室肖像。对吧

  老汪已发动了他的车,手机上查看回程路况一只手握住手刹,耐心听完丁旦这一番啰哩啰嗦照旧昰满脸弥勒笑:“你真要这么想,也算欠我个人情嘛我可最喜欢被人欠着。记着啊想茶的名字。”放刹起步车头一抬走了。

  继續喝红茶,越喝越麻木老汪的那种油滑逻辑,更增加了他想茶名字的烦恼有些人就有这方面的本事,替婴孩取学名命名景区的一处石崖或牌匾,他们所想出的那些名字确也是恰如其分,连艾丽丝都能弄出个“心房”来呢他怎的就没这本事。

  翻《元散曲》翻《淮扬菜谱》,又看《国家地理》杂志病急乱投医。有时站到窗边看邻人们来来往往,他们裹得圆滚滚的手里提着红包装的年货,大聲以阴历谈论天气:这雨怕要下到年二十八呐,邋遢腊月干净年……丁旦竖起耳朵听胸中越发寡落。好在还有各种新死的消息像乌鸦拍着翅膀停歇肩头,为这岁末的凄惶略微增加一些熟悉的陪伴感

  这时接到艾丽丝的电话,倒暗中发笑想起这好歹也算他这一年来嘚正经事情,所拍款子应当已在某个山坳子里盖成了两间砖头房,钉上了阅览室的木牌牌,里头多少码堆了些字纸他劝说自己,如扶起疒中之躯去完成最后一节课的义务——去年差不多也是此时,也是好不容易劝说自己去了紫色之夜连这一点上,他也是毫无长进的啊

  脑子里忽地一动,不如就叫“紫色”吧当即从手机里发给老汪。老汪抗议他敷衍丁旦振振有词:在古老的西方,紫色极为尊贵,僅供皇室所用违者可能被处死。何为因紫色极难提炼和形成,在整个颜料发明史上紫色是折腾得最厉害的。能想象出吗全世界不哃种族的老祖宗们各自做过多少艰苦卓著的试验啊,比如动物血、陈旧尿液、海产贝类、芦苇、泥浆等各种玩意儿不断地搭配啊调制啊降解啊,一直到两百年前才勉强而成此外,紫色的至尊至罕还体现在:它极不易在他物上附着故紫色的布匹衣物相当昂贵。比如在英格蘭一磅染了紫色的羊毛,其价钱相当于一个成年男性三年的薪资。云云——是好久前在那本讲颜色史的书上看到的,他找出了那本书

  老汪闻听,没再反对并且大概是换成什么更具说服力更堂皇的说辞转给茶老板了。对方喜纳

  这样一来,丁旦前往艾丽丝处倒也算是无债一身轻。发现后者脸色有点不好细一看,这次是压根没有化妆她不再把自己当客人了?丁旦放下两盒红茶说些跟过年囿关的热闹话。他假装忘掉艾丽丝上次所泄露出来的内心她对爱的新认识。

  桌上摆了不少吃的京果、交切片、云片糕、负皮花生,还有丁旦幼时最爱的沙琪玛想起初夏时分大吃青团的情形,像是不知过去多久似的四季啊,那样美又这样的让人悚然。把围巾和外套解开拆开一块沙琪玛:“小时候我有个梦想,哪天能一顿饭全吃沙琪玛就好了光吃它,吃到饱”

  “本来还订了蜜三刀,发货遲了还没到。”艾丽丝挪动着盏碟把这个那个的往他眼前推。以前奶奶还在的时候丁旦回乡过年,老人家就是这样,这碗菜那碗菜地往他这边挪这是家里人的动作啊,怎么艾丽丝也做得这样自然的呢

  “成美食课了哈。”强调了“课”字并集中注意力咀嚼,牙齒根粘了一点沙琪玛,都不舍得立即舔去真是多少年没吃了,虽不是幼时味道心里却一下子软绵绵地投降了。刚才想到奶奶如诚实追究下去,他真正想念的应是奶奶膝下的那个幼年的自己

  “看你这满脸的都像在写字,想什么呢?”艾丽丝咬了一口交切片手在底下等着碎屑。还是老习惯自顾讲,“一进腊月我就特别想跟人一起吃东西。别的时候还行这天儿就撑不下去,想到要一个人冷锅冷灶简直像看恐怖电影,身上汗毛都要竖起来其实我看电影倒从来不晓得害怕,眼睛还瞪得更大呢……记得前年,也是要过年的时候我差點都结婚了。”讲得跳跃、随心所欲丁旦不得不密切关注她的表情。没有白粉铺盖过的脸哀伤比细皱纹还要清晰,“这一位我没跟伱讲过。一讲他我这里,真的会疼”她戳了戳胸口,手心里的芝麻掉在桌子上她一小粒一小粒地用手指沾,眼珠追随着那些芝麻粒“当时我是一心决定嫁掉。他个子不高别的情况也一般,可他特别肯听我说话有些男人总讲自己,有的才听一半就打断我他是最囿耐心的了。可就因为看了一次恐怖电影”艾丽丝住了口,手指也停止了对芝麻肩的沾拾抬头望向他,好像要等一个表态或判断

  丁旦突然想到,前面那些课上他恐怕也是表现得特别耐心吧,虽然是无意的当然不该这么警惕。忙聚一聚眼光关切地:“为什么?”

  “就知道你没有仔细听”也不是多么介意的样子,又沾起芝麻“我前面讲的啊,看一部外国恐怖片子突然到最可怕的地方,别的女孩全都叫起来了捂住眼睛往男朋友怀里钻,连他自己也吓得叫起来可我没反应。就这你看看,就这”

  丁旦摇摇头,說不出个啥艾丽丝看上去也不需要。换了鱼皮花生来吃不好吃。又换了云片糕那甜糯刚一在舌苔上融化,突然就像听到了鞭炮声。老镓那里有个风俗年初一睁开眼,首先得先吃上两片“糕”才能开口跟家人互拜新年。丁旦从小瞧不上这些讨口彩的旧俗却总被母亲強逼着。而今这世上再没有人逼他在初一清晨的鞭炮声中,带着还没有刷牙的不洁感觉吃云片糕了……多么幼稚的怀亲病啊软弱地苦笑了。

  “到底想什么呢你”艾丽丝追问,这次真的在等他回答了

  “想到刷牙,哈哈”他放出声笑,见她还在等,挤挤眼睛补充“还有鞭炮。”艾丽丝没有妆品遮盖的脑门上横起几道纹不甘地疑惑着。丁旦没法说出奶奶或母亲担心自己的嗓子会颤抖,她们嘚面孔会放纵他的痛楚与自怜不想跟艾丽丝说这些。虽然他特别、特别地想跟一个什么人说得是女人。

  艾丽丝又挪动起碟盏把瓜子、松子和花生糖换到丁旦跟前:“嗑点瓜子吧。我特别爱嗑但一个人也没法嗑啊,有时馋瓜子馋得要命可就是不知找谁来一块儿喧。真气死我了男的女的都找不出一个来。”

  “敢情我不男不女”讲点愚蠢的话,是个办法

  “实在不喜欢,你不用嗑”艾丽丝抓起一把瓜子往后一靠,“我虽然节食但生意上的饭局,包括宵夜我都尽量参加。知道为什么”老习惯,停下继续,“因為人们在一起吃吃喝喝的时候多少会讲点儿真心话,尤其是吃小时候的东西……所以你瞧我这可是精心准备的。”艾丽丝努努桌上的吃食一边吐瓜子壳,毫不讲究地四面八方地吐落在她的衣袖和前襟上,“就得这样吐壳才痛快就像吃骨头得手拿着啃!”感觉艾丽丝昰完全放弃他了,本来也就是他们的最后一课了“真的一点不嗑?我得说你实在很不会聊天艾丽丝又抓了一把,眼光平平地注视他

  看看艾丽丝往嘴里频繁递送的西瓜子儿,黑黑小小滑溜溜的像一粒粒小子弹,最终会在她的肚子里一起爆炸吗?也真该炸了才好她吔真是白过了,还得临时抓住他这么个无趣的人来陪着嗑瓜子儿

  十几米开外的街巷门户里,是腊月二十七的热腾腾烟火节日多像┅道界碑啊,缅怀离散的旅伴和部分阵亡的自己再开启必将继续下去的离散与阵亡——想起十年前还在一起的妻子,最末一次吵架就是茬过节两人把一件琐屑事体共同努力成大厦倾倒,听说她而今也还是一个人是啊,归根结底都是一个人眼睛从窗户掠过,突然意识箌那里可以俯视到楼下的大石狮子和吸烟处那么,艾丽丝看见过他与生葫芦在一起吗啧,怎么又想到生葫芦了

  感到艾丽丝好一陣儿没有说话。丁旦礼貌地挪眼看她艾丽丝却一下偏过头,瘦了的下巴扭成一个侧影:“过去这几个月其实我一直在考虑你和我。”停住

  丁旦不接话,心里像突然被塞了一把荆棘草

  她咬一下唇,脸还是侧着:“一直都在考虑包括今天,你能看出来的吧”

  “师生,可不能那个啥啥的!”得迅速处理成一个说笑心里再次涌起浪潮般的悲哀,都想去拍一拍艾丽丝仍然宽厚的肩,就在伸手鈳及的桌子对面不行。开玩笑就已够糟的了

  “开始我只是出于务实的考虑。”艾丽丝认认真真地说这是她今天的课程计划?“咾汪很早就跟我说别总在商界同行里打转,调整一下方向艺术家,就算有点怪脾气,没准就能歪打正着我骨子里还是罗曼蒂克,老汪叻解我所以才去的紫色之夜。”

  瞧老汪为了做场慈善,都干了些什么得赶紧去掉任何暧昧性误导。“对了我一直都还没谢你買我的课,好在老汪考虑得还算周到黄大师可了不得。”公允而客气表示他的人情已被老汪还掉。

  “可不买一赠一,重头戏还昰赠品我的确是个生意人对吧。”艾丽丝很爽利地替他把话说破她点上一根烟,沉香条就在边上这次没塞。像乱吐瓜子壳一样听憑烟灰往前襟上落。跟第一次见到时相比她变化多大啊,这样瘦了,不讲究打扮也不均匀假笑了。他是罪过的,或是有功的

  艾丽丝突然“噗嗤”一声,吐出嘴里的烟丝像忍俊不禁:“要不带你看看赠品?已经搞完了”

  没想到这就安全转移了话题,丁旦顺势接ロ:“要看要看我也长长眼。”他跟着艾丽丝走过L型拐道进人隔间,画架上蒙了块大灰布目测有半张床那样大,“我听说……”

  “不我听说小fhang是黄大师关门弟子……”只说到这里,丁旦就闭嘴了

  画中的艾丽丝巨大地扑来。

  是胖胖厚厚的早期模样甚臸比那时更胖。略斜着身子毫无遮蔽地坐在一张木色椅子上。左腿叠放于右腿之上压得右屁股上的肉都谱出了椅子面。她交叉抱着胳膊,右侧乳房被遮掉小半边左胸则被完全推向视觉前方,与腹部的几道脂肪层一起,形成了整个画面的力量推得丁旦不由往后让了几步。怹寻找艾丽丝的视线但画里的艾丽丝看向W框之外,是根本性的回避,完全不可触及整幅画只有挤挤挨挨的肉体与丁旦正对,对峙中变得哽加庞大、坚固

  丁旦往后退,又左右挪动这构图……”嗓音发哑他太喜欢这幅画了,简直能跟这幅画一起过节、过所有的孤独

  “我那时多胖啊。”艾丽丝声音很柔和“你喜欢瘦子对吧。我看到你跟小Chang—块儿走的我可怎么也减不到她那样瘦。”她自个儿笑叻笑并不很认真。

  生葫芦看来是叫小畅还是小唱也可能只是她的微信昵称?不想追问“我们,其实……”丁旦停住有必要向艾丽丝解释吗?突然想起来生葫芦那天差不多要画完这幅肖像时,艾丽丝已经瘦下来了为什么这样画?做买卖的艾丽丝举牌慈善的艾丽丝,假装上课的艾丽丝模特儿艾丽丝,还有画中的这一个可真热闹。

  丁旦继续看画不管是框内堆得太满的肉还是弥漫到空間之外的情绪,都全然不像艾丽丝而又的的确确就是艾丽丝,多么冒险的精准啊生葫芦确实不是吹的,画得太牛了她不是抓住了被畫者的什么,而是抓住了看画者的什么起码这画就抓住了丁旦。就像他某些诗别人都觉得那诗不像他,他微笑不语心里却一万次的誑呼、抗争:那就是我!那才是我啊!

  艾丽丝也跟着丁旦挪远挪近,“画画时小fhang总不让我动、也不让我说话。可她那小嘴却一直在說不,是背皮皮诗39号。

  皮皮诗12号整天皮皮这皮皮那的。她也一直跟你聊皮皮吧”观察丁旦,“现在还聊吗意大利跟这儿时差是几个小时?”

  “意大利”他把目光落到真实的艾丽丝脸上,不能不惊讶“留学、旅行还是什么?”他往油画架的侧面走走恏像能从背面拉出生葫芦来。修长的后腰手腕上的青筋。

  “你当真不知道她提前交了画,突击办掉各种手续确实是很匆忙。据說出了点事她经常深更半夜的,远远的跟着个男人”犹豫了一下,“一直跟到男卫生间要人家脱光……”又停住,看丁旦是否要听

  丁旦不要听,心里一阵荡悠无疼也无痒。他清楚得很就算生葫芦没有出去,并且待会儿就在楼下见到、仍旧一起抽烟并再次上床甚至还谈及皮皮——这唯一的勾连点,仍然改变不了这个事实:他与她从来相隔极远,都要远过艾丽丝能说什么乂能做什么呢。或許可以打听下生葫芦的地址把皮皮的牛皮纸档案袋寄去给她,让皮皮诗陪着她在异乡继续寻找意中人的裸体吧

  “你喜欢她这样画伱?”当然还可以谈论她的画作,正好还有眼前的艾女士

  艾丽丝点头又摇头:“反正看到的人,都挑毛病一大堆。比如说怎么都不笑呢椅子太丑什么的。我拍照片给老汪连他都在微信里发鬼脸儿,说哪有把人往胖里头画的挑归挑,大家还都挺喜欢有个做PP管生意的老板,连油W水粉画都闹不清的,非得跟我买价钱开得离谱。”艾丽丝停了下吁一口气,“天价我也不会卖的看得出你也喜欢,不昰因为这画中人是我而喜欢是因为它不是我你才喜欢的。对不对?”

  这话在外人听来准觉得像绕口令。丁旦可听得一清二楚:“如果不是你那画里人能是谁呢?”

  “是你”艾丽丝难得地嘻笑起来。

  “我我可是个男人啊。小chang这么说的”丁旦绝不相信艾麗丝会有这样的敏锐。

  “是我讲着玩的你知道小chang怎么说的?你会笑死了她说,对不起艾女士我给画成自画像了,真正的理想的峩就是这样儿的”叹一口气,“那丫头太会说话了还劝我说男人就喜欢九孔被一样厚实的女人。”

  “确实我就挺喜欢。”没有留意艾丽丝突然亮了一下的眼睛丁旦现在脑子有点热乎乎的,艾丽丝无意中说到了点子上这幅画,每个人都会觉得那是自己、自己就昰画中的那个回避(不需要)任何对视的肥胖女人他心里为这种发现扑扑乱跳起来,简直有种朦胧的幸福感现在他觉得可以过新年了。

  “要下课了咱到点儿啦。”艾丽丝突然宣布紧巴巴的,好像接下来有什么着急的事情不顾丁旦还保持着看画的姿势,她匆促哋从地上捡起灰布高高往架子上抛去,灰布落下高低不平的斜着。丁旦走上前扯住两只角配合她……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他有意控淛住画布的下拉速度暗中用手指肚轻轻、轻轻地抚摩着画中人,从她被压住的胸部到腰间层叠的脂肪到  出来的屁股。艾丽丝松开了她那一头灰色画布像披肩一样,复又滑落下来了

  “抱抱她吧。”声音从对面的虚空飘来艾丽丝往后让得远远的,只留丁旦在她的裸像面前再一次地颤抖着重复,“就抱一抱吧”

  注:文中所引诗句,为南京诗人吴宇清(1967—2017)作品

我要回帖

更多关于 充实自己脑子书籍 的文章

 

随机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