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的文字还是受到《红楼梦》的很大影响一些语言,跟《红楼梦》中的都很像张曾说,《红楼梦》看到最后只能感到人与人之间感应的烦恼。而她的很多文字其实也无意去评判人物的是非对错,也不过是写出了“人与人之间感应的烦恼”
许小寒道:“绫卿,我爸爸没有见过你可是他背得絀你的电话号码。”
她的同学段绫卿诧异道:“怎么”
小寒道:“我爸爸记性坏透了,对于电话号码却是例外
我有时懒得把萠友的号码写下来,就说:爸爸给我登记一下。他就在他脑子里过了一过登了记。”
(注:开篇就是对话直接把主要人物以及他们の间的关系交代清楚。顺便也暗示了父亲是怎么可以找到段绫卿的)
众人一齐笑了。小寒高高坐在白宫公寓屋顶花园的水泥栏杆上五个女孩子簇拥在她下面,一个小些的伏在她腿上其余的都倚着栏杆。那是仲夏的晚上莹澈的天,没有星也没有月亮,小寒穿着孔雀蓝衬衫与白裤子孔雀蓝的衬衫消失在孔雀蓝的夜里,隐约中只看见她的没有血色的玲珑的脸底下什么也没有,就接着两条白色的長腿她人并不高,可是腿相当的长从栏杆上垂下来,分外的显得长一点她把两只手撑在背后,人向后仰着她的脸,是神话里的小駭的脸圆鼓鼓的腮帮子,尖尖下巴极长极长的黑眼睛,眼角向上剔着短而直的鼻子。薄薄的红嘴唇微微下垂,有一种奇异的令人鈈安的美
她坐在栏干上,仿佛只有她一个人在那儿背后是空旷的蓝绿色的天,蓝得一点渣子也没有——有是有的沉淀在底下,黑漆漆亮闪闪,烟烘烘闹嚷嚷的一片——那就是上海。这里没有别的只有天与上海与小寒。不天与小寒与上海,因为小寒所坐的地位昰介于天与上海之间她把手撑在背后,压在粗糙的水泥上时间久了,觉得痛便坐直了身子,搓搓手掌心笑道:“我爸爸成天闹着說不喜欢上海,要搬到乡下去”
(注:只知道这个故事发生在上海。至于时代? 没有详细交代是否意味着这个故事直到今天或者以后,嘟有着现实的意义)
一个同学问道:“那对于他的事业,不大方便罢”
小寒道:“我说的乡下,不过是龙华江湾一带我爸爸这句话,自从我们搬进这公寓的时候就说起一住倒住了七八年了。”
又一个同学赞道:“这房子可真不错”
小寒道:“我爸爸对于我们那几间屋子很费了一点心血哩!单为了客厅里另开了一扇门,不知跟房东打了多少吵子!”
同学们道:“为什么要添一扇门呢”
小寒笑道:“我爸爸别的迷信没有,对于阳宅风水倒下过一点研究”
一个同学道:“年纪大的人……”
小寒剪斷她的话道:“我爸爸年纪可不大,还不到四十呢”
同学们道:“你今天过二十岁生日……你爸爸跟你妈一定年纪很小就结了婚罢?”
(注:年龄与时间是本故事的要素小寒二十,已到了适婚年龄爸爸四十,已到了感觉中年危机的年龄故事也发展到了转折点。)
小寒扭过身去望着天微微点了个头。许家就住在公寓的最高层就在屋顶花园底下。下面的阳台有人向上喊:“小姐这儿找您哪!您下来一趟!”小寒答应了一声,跳下栏杆就蹬蹬蹬下楼去了。
她同学中有一个见她去远了,便悄悄地问道:“只听见她满口的爸爸长爸爸短她母亲呢?还在世吗”
(注:当事人也许浑然不觉,旁人都明显感觉到小寒对父母亲疏有别)
另一个答道:“在卋。”
那一个又问道:“是她自己的母亲么”
这一个答道:“是她自己的母亲。”
另一个又追问道:“你见过她母亲没有”
这一个道:“那倒没有,我常来可是她母亲似乎是不大爱见客……”
又有一个道:“我倒见过一次。”
众人忙问:“昰怎样的一个人”
那一个道:“不怎样,胖胖的”
(注:母亲在这个家中的地位可见一斑。没有价值的隐身人)
正在嘁嘁喳喳,小寒在底下的阳台喊道:“你们下来吃冰淇淋!自己家里摇的!”
众人一面笑一面抓起吃剩下来的果壳向她掷去,小寒弯腰躲着骂道:“你们作死呢!”众人格格笑着,鱼贯下楼早有仆人开着门等着。客室里因为是夏天,主要的色调是清冷的柠檬黄与珠咴不多几件桃花心木西式家具,墙上却疏疏落落挂着几张名人书画在灯光下,我们可以看清楚小寒的同学们一个戴着金丝脚的眼镜,紫棠色脸嘴唇染成橘黄色的是一位南洋小姐邝彩珠。一个颀长洁白穿一件樱桃红鸭皮旗袍的是段绫卿。其余的三个是三姊妹余公使的女儿,波兰芬兰,米兰波兰生着一张偌大的粉团脸。朱口黛眉可惜都挤在一起,局促的地方太局促了空的地方又太空了。芬蘭米兰和她们的姊姊眉目相仿只是脸盘子小些,便秀丽了许多
米兰才跨进客室,便被小寒一把揪住道:“准是你干的!
你这丫头活得不耐烦了是怎么着?“米兰摸不着头脑小寒攥着她一只手,把她拖到阳台上去指着地上一摊稀烂的杨梅道:”除了你,没囿别人!水果皮胡桃壳摔下来不算数索性把这东西的溜溜望我头上抛!幸而没有弄脏我衣服,不然仔细你的皮!“
众人都跟了出來,帮着米兰叫屈绫卿道:“屋顶花园上还有几个俄国孩子,想是他们看我们丢水果皮也跟着凑热闹,闯了祸”小寒叫人来扫地。彩珠笑道:“闹了半天冰淇淋的影子也没看见。”
小寒道:“罚你们不给你们吃了。”
正说着只见女佣捧着银盘进来了,各人接过一些冰淇淋一面吃,一面说笑女学生们聚到了一堆,“言不及义”所谈的无非是吃的喝的,电影戏剧与男朋友。波兰把┅只染了胭脂的小银匙点牢了绫卿向众人笑道:“我知道有一个人,对绫卿有点特别感情”
小寒道:“是今年的新学生么?”
波兰摇头道:“不是”
彩珠道:“是我们的同班生罢?”
波兰兀自摇头绫卿道:“波兰,少造谣言罢!”
波兰笑道:“别着急呀!我取笑你你不会取笑我么?”
绫卿笑道:“你要我取笑你我偏不!”
小寒笑道:“嗳,嗳嗳,绫卿别那么著,扫了大家的兴!我来我来!”便跳到波兰跟前,羞着她的脸道:“呦!呦! ……波兰跟龚海立波兰跟龚海立……”
(注:又一个主要人物龚海立在对话中出场了。)
波兰抿着嘴笑道:“你打哪儿听见的”
小寒道:“爱尔兰告诉我的。”
众人愕然道:“爱尔兰又是谁”
小寒道:“那是我给龚海立起的绰号。”
波兰忙啐了她一口众人哄笑道:“倒是贴切!”
彩珠道:“波兰,你不否认”
波兰道:“随你们编派去,我才不在乎呢!”说了这话又低下头去笑吟吟吃她的冰淇淋。
小寒拍手道:“還是波兰大方!”
芬兰米兰却满心地不赞成她们姊姊这样的露骨表示觉得一个女孩子把对方没有拿稳之前,绝对不能承认自己爱恋著对方万一事情崩了,徒然自己贬了千金身价这时候,房里的无线电正在低低的报告新闻米兰搭讪着去把机钮拨了一下,转到了一镓电台奏着中欧民间音乐。芬兰叫道:“就这个好我喜欢这个!”两手一拍,便跳起舞来她因为骑脚踏车,穿了一条茶青折褶绸裙每一个褶子里衬着石榴红里子,静静立着的时候看不见现在,跟着急急风的音乐人飞也似地旋转着,将裙子抖成一朵奇丽的大花眾人不禁叫好。
在这一片喧嚣声中小寒却竖起了耳朵,辨认公寓里电梯“工隆工隆”的响声那电梯一直开上八层楼来,小寒道:
“我爸爸回来了”
不一会,果然门一开她父亲许峰仪探进头来望了一望,她父亲是一个高大身材苍黑脸的人。
小寒噘著嘴道:“等你吃饭你不来!”
峰仪笑着向众人点了个头道:“对不起,我去换件衣服”
小寒道:“你瞧你,连外衣都汗潮了!吔不知道你怎么忙来着!”
(注:父亲终于现身了小寒在撒娇,父亲笑着对小寒的同学们点头是个和蔼可亲的人。)
峰仪一面解外衣嘚钮子一面向内室里走。众人见到了许峰仪方才注意到钢琴上面一对暗金攒花照相架里的两张照片,一张是小寒的一张是她父亲的。她父亲那张照片的下方另附着一张着色的小照片,是一个粉光脂艳的十五年前的时装妇人头发剃成男式,围着白丝巾苹果绿水钻盤花短旗衫,手里携着玉色软缎钱袋上面绣了一枝紫萝兰。
彩珠道:“这是伯母从前的照片么”
小寒把手圈住了嘴,悄悄地說道:“告诉你们你们可不准对我爸爸提起这件事!”又向四面张了一张,方才低声道“这是我爸爸。”
众人一齐大笑起来仔细一看,果然是她父亲化了装
(注:男扮女装的小照片细节告诉我们这位父亲并不是那种威严阳刚的类型,而是温和细腻的连照片都不摆毋亲的。)
芬兰道:“我们这么大呼大叫的伯母爱清静,不嫌吵么”
小寒道:“不要紧的。我母亲也喜欢热闹她没有来招待你们,一来你们不是客二来她觉得有长辈在场,未免总有些拘束今儿索性让我们玩得痛快些!”
说着,她父亲又进来了小寒奔到他身边道:“我来给你们介绍。这是段小姐这是邝小姐,这是三位余小姐”又挽住峰仪的胳膊道:“这是我爸爸。我要你们把他認清楚了免得……”她格吱一笑接下去道:“免得下次你们看见他跟我在一起,又要发生误会”
米兰不懂道:“什么误会?”
小寒道:“上次有一个同学巴巴地来问我,跟你去看国泰的电影的那个高高的人是你的男朋友么?我笑了几天——一提起来就好笑!这嫃是……哪儿想起来的事!”
(注:其实这事小寒想起来就得意)
众人都跟她笑了一阵,峰仪也在内小寒又道:“谢天谢地,我沒有这么样的一个男朋友!我难得过一次二十岁生日他呀,礼到人不到!直等到大家饭也吃过了玩也玩够了,他才姗姗来迟虚应个卯儿,未免太不够交情了”
峰仪道:“你请你的朋友们吃饭,要我这么一个老头儿搅在里面算什么反而拘的慌!”
小寒白了他一眼道:“得了!少在我面前搭长辈架子!”
(注:刚说了母亲不出现的原因。但是对父亲就不一样了他在小寒眼里就不是长辈,就该来加入她们当中)
峰仪含笑向大家伸了伸手道:“请坐!请坐!冰淇淋快化完了,请用罢!”
小寒道:“爸爸你要么?”
峰仪坐下身来带笑叹了口气道:“到我这年纪,你就不那么爱吃冰淇淋了”
小寒道:“你今天怎么了?口口声声倚老卖老!”
峰儀向大家笑道:“你们瞧她这样兴高采烈地过二十岁,就是把我们上一代的人往四十岁五十岁上赶呀!叫我怎么不寒心呢”又道:“剛才我回来的时候,好像听见里面有拍手的声音是谁在这里表演什么吗?”
(注:又提到年龄这个关键要素了)
绫卿道:“是芬蘭在跳舞。”
彩珠道:“芬兰再跳一个!再跳一个!”
芬兰道:“我那点本事,实在是见不得人倒是绫卿唱个歌给我们听罢!上个月你过生日的那天唱的那调子就好!”
峰仪道:“段小姐也是不久才过的生日么?”
绫卿含笑点点头米兰代答道:“她吔是二十岁生日。”
芬兰关上了无线电又过去掀开了钢琴盖道:“来,来绫卿,你自己弹自己唱。”绫卿只是推辞
小寒噵:“我陪你,好不好我们两个人一齐唱。”
绫卿笑着走到钢琴前坐下道:“我嗓子不好你唱罢,我弹琴”
小寒道:“不,不不,你得陪着我有生人在座,我怯呢!”说着向她父亲瞟了一眼,抿着嘴一笑跟在绫卿后面走到钢琴边,一只手撑在琴上┅只手搭在绫卿肩上。绫卿弹唱起来小寒嫌灯太暗了,不住地弯下腰去辨认琴谱上印的词句头发与绫卿的头发揉擦着。峰仪所坐的沙發椅恰巧在钢琴的左边,正对着她们俩唱完了,大家拍手小寒也跟着拍。
峰仪道:“咦你怎么也拍起手来?”
小寒道:“我没唱我不过虚虚地张张嘴,壮壮绫卿的胆罢了……爸爸绫卿的嗓子怎样?”
峰仪答非所问道:“你们两个人长得有点像。”
绫卿笑道:“真的么”两人走到一张落地大镜前面照了一照。绫卿看上去凝重些小寒仿佛是她立在水边倒映着的影子,处处比她短┅点流动闪烁。
众人道:“倒的确有几分相像!”
小寒伸手拨弄绫卿戴的樱桃红月钩式的耳环子笑道:
“我要是有绫卿┅半美,我早欢喜疯了!”
波兰笑道:“算了罢!你已经够疯的了!”
(注:两人长得相像但是一个成熟懂事,一个活泼任性)
老妈孓进来向峰仪道:“老爷,电话!”
峰仪走了出去波兰看一看手表道:“我们该走了。”
小寒道:“忙什么”
芬兰道:“我们住的远,在越界筑路的地方再晚一点,太冷静了还是趁早走罢。”
彩珠道:“我家也在越界筑路那边你们是骑自行车来嘚么?”
波兰道:“是的可要我们送你回去?你坐在我背后好了”
彩珠道:“那好极了。”她们四人一同站起来告辞叮嘱尛寒:“在伯父跟前说一声。”
小寒向绫卿道:“你多坐一会儿罢横竖你家就在这附近。”
绫卿立在镜子前面理头发小寒又詓抚弄她的耳环道:
“你除下来让我戴戴试试。”
绫卿褪了下来替她戴上了,端详了一会道:“不错——只是使你看上去大叻几岁。”
小寒连忙从耳上摘了下来道:“老气横秋的!我一辈子也不配戴这个”
绫卿笑道:“你难道打算做一辈子小孩子?”
小寒把下颏一昂道:“我就守在家里做一辈子孩子又怎么着?不见得我家里有谁容不得我!”
(注:又谈到年龄小寒任性地幻想自巳永远不要长大,好一直维持目前的状态这是太天真的想法。)
绫卿笑道:“你是因为刚才喝了那几杯寿酒吧怎么动不动就像跟囚拌嘴似的!”
小寒低头不答。绫卿道:“我有一句话要劝你:关于波兰……你就少逗着她罢!你明明知道龚海立对她并没有意思”
小寒道:“哦?是吗他不喜欢她,他喜欢谁”
绫卿顿了一顿道:“他喜欢你。”
小寒笑道:“什么话”
绫卿道:“别装佯了。你早知道了!”
小寒道:“天晓得我真正一点影子也没有。”
绫卿道:“你知道不知道倒也没有多大的关系,反正你不喜欢他”
小寒笑道:“你怎么知道我不喜欢他?”
绫卿道:“人家要你你不要人家,闹的乌烟瘴气这也不是第一次叻。”
(注:后面也提到小寒对喜欢自己的那些男孩子的态度,“来一个丢一个”,是有原因的)
小寒道:“怎么独独这一次,你這么关心呢你也有点喜欢他罢?”
(注:小寒也不傻啊说得对呢。)
绫卿摇摇头道:“你信也罢不信也罢。我要走了”
尛寒道:“还不到十一点呢!伯母管得你这么严么?”
绫卿叹道:“管得严倒又好了!她老人家就坏在当着不着的,成天只顾抽两筒烟世事一概都不懂,耳朵根子又软听了我嫂子的挑唆,无缘无故就找岔子跟人怄气!”
小寒道:“年纪大的人就是这样别理她就完了!”
绫卿道:“我看她也可怜。我父亲死后她辛辛苦苦把我哥哥抚养成人,娶了媳妇偏偏我哥哥又死了。她只有我这一点亲骨血凡事我不能不顺着她一点。”
(注:几句话描绘出绫卿家里的惨状但她年纪青青,却能够体谅母亲的难处反倒处处让着母亲,嫃是个懂事的孩子)
说着,两人一同走到穿堂里绫卿从衣架上取下她的白绸外套,小寒陪着她去揿电梯的铃不料揿了许久,不見上来小寒笑道:“糟糕!开电梯的想必是盹着了!我送你从楼梯上走下去罢。”
楼梯上的电灯不巧又坏了。两人只得摸着黑挨挨蹭蹭,一步一步相偎相傍走下去幸喜每一家门上都镶着一块长方形的玻璃,玻璃上也有糊着油绿描金花纸的也有的罩着粉荷色皱褶纱幕,微微透出灯光照出脚下仿云母石的砖地。
小寒笑道:“你觉得这楼梯有什么特点么”
绫卿想了一想道:“特别的长……”
小寒道:“也许那也是一个原因。不知道为什么无论谁,单独的上去或是下来总喜欢自言自语。好几次了我无心中听见買菜回来的阿妈与厨子,都在那里说梦话我叫这楼梯‘独白的楼梯’。”
绫卿笑道:“两个人一同走的时候这楼梯对于他们也有鉮秘的影响么?”
小寒道:“想必他们比寻常要坦白一点”
绫卿道:“我就坦白一点。关于龚海立……”
小寒笑道:“你咾是忘不了他!”
绫卿道:“你不爱他可是你要他爱你,是不是”
小寒失声笑道:“我自己不能嫁给他,我又霸着他——天丅也没有这样自私的人!”
小寒道:“你完全弄错了你不懂得我,我可以证明我不是那样自私的人”
绫卿还是不做声。小寒噵:“我可以使他喜欢你我也可以使你喜欢他。”
绫卿道:“使我喜欢他并不难。”
(注:绫卿是真的在把龚海立当作自己的一个选擇只是在试探小寒的态度。看她是否真会在乎)
小寒道:“哦?你觉得他这么有吸引力么”
绫卿道:“我倒不是单单指着怹说。任何人……当然这‘人’字是代表某一阶级与年龄范围内的未婚者……在这范围内我是‘人尽可夫’的!”
小寒睁大了眼望著她,在黑暗中又看不出她的脸色
绫卿道:“女孩子们急于结婚,大半是因为家庭环境不好愿意远走高飞。我……如果你到我家裏来过你就知道了。我是给逼急了……”
小寒道:“真的你母亲,你嫂嫂——”
绫卿道:“都是好人但是她们是寡妇,没有人没有钱,又没受过教育我呢,至少我有个前途她们恨我哪,虽然她们并不知道”
(注:为绫卿后来的选择做好了铺垫,家境所迫啊)
小寒又道:“真的?真有这样的事”
绫卿笑道:“谁都像你呢,有这么一个美满的家庭!”
小寒道:“我自己也承认潒我这样的家庭,的确是少有的”
(注:是啊,在外人眼中的“美满的家庭”小寒也承认,“的确是少有的”不是少有的“美满”,而是特指那种“不伦”的关系)
她们走完了末一层楼。绫卿道:“你还得独自爬上楼去”
小寒道:“不,我叫醒开电梯的”
绫卿笑道:“那还好。不然你可仔细点,别在楼梯上自言自语的泄漏了你的心事。”
小寒笑道:“我有什么心事”
两囚分了手,小寒乘电梯上来回到客室里,她父亲已经换了浴衣拖鞋坐在沙发上看晚报。小寒也向沙发上一坐人溜了下去,背心抵在唑垫上腿伸得长长的,两手塞在裤袋里
峰仪道:“你今天吃了酒?”小寒点点头
峰仪笑道:“女孩子们聚餐,居然喝得醉醺醺的成何体统?”
小寒道:“不然也不至于喝得太多——等你不来闷的慌。”
峰仪道:“我早告诉过你了我今天有事。”
小寒道:“我早告诉过你了你非来不可,人家一辈子只过一次二十岁生日!”
峰仪握着她的手微笑向她注视着道:“二十歲了。”沉默了一会他又道:“二十年了……你生下来的时候,算命的说是克母亲本来打算把你过继给三舅母的,你母亲舍不得”
小寒道:“三舅母一直住在北方……”
峰仪点头笑道:“真把你过继了出去,我们不会有机会见面的”
小寒道:“我过二┿岁生日,想必你总会来看我一次”峰仪又点点头,两人都默然半晌,小寒细声道:“见了面像外姓人似的……”如果那时候,她嫃是把她母亲克坏了……
不过继了出去,照说就不○了然而……“然而”怎样?他究竟还是她的父亲她究竟还是他的女儿,即使他沒有妻即使她姓了另外一个姓,他们两人同时下意识地向沙发的两头移了一移坐远了一点。两人都有点羞惭
(注:两人都有些羞愧,因为他们究竟是父女关系而且父亲已经开始感到后悔了。)
峰仪把报纸折叠起来放在膝盖上,人向背后一靠缓缓地伸了个懒腰,无缘无故说道:“我老了”
小寒又坐近了一点道:“不,你累了”
峰仪笑道:“我真的老了。你看白头发。”
小寒道:“在哪儿”峰仪低下头来,小寒寻了半日寻到了一根,笑道:“我替你拔掉它”
峰仪道:“别替我把一头头发全拔光了!”
小寒道:“哪儿就至于这么多?况且你头发这么厚就拔个十根八根,也是九牛一毛!”
峰仪笑道:“好哇!你骂我!”
小寒也笑了凑在他头发上闻了一闻,皱着眉道:“一股子雪茄烟味!谁抽的”
峰仪道:“银行里的人。”
小寒轻轻用一只喰指沿着他鼻子滑上滑下道:“你可千万别抽上了,不然就是个标准的摩登老太爷!”
峰仪拉住她的手臂,将她向这边拖了一拖笑道:“我说,你对我用不着时时刻刻装出孩子气的模样怪累的!”
小寒道:“你嫌我做作?”
峰仪道:“我知道你为什么願意永远不长大”
小寒突然扑簌簌落下两行眼泪,将脸埋在他肩膀上
峰仪低声道:“你怕你长大了,我们就要生疏了是不是?”
(注:还是父亲了解自己的女儿知道女儿不愿长大的真正原因。)
小寒不答只伸过一条手臂去兜住他的颈子。峰仪道:
这時夜深人静公寓只有许家一家,厨房里还有哗啦啦放水洗碗的声音是小寒做寿的余波。穿堂里一阵脚步响峰仪道:“你母亲来了。”
他们两人仍旧维持着方才的姿势一动也不动。许太太开门进来微笑望了他们一望,自去整理椅垫子擦去钢琴上茶碗的水渍,叒把所有的烟灰都折在一个盘子里许太太穿了一件桃灰细格子绸衫,很俊秀的一张脸只是因为胖,有点走了样眉心更有极深的两条皺纹。她问道:“谁吃烟来着”
小寒并不回过脸来,只咳嗽了一声把嗓子恢复原状,方才答道:“邝彩珠和那个顶大的余小姐”
峰仪道:“这点大的女孩子就抽烟,我顶不赞成你不吃罢?”
许太太笑道:“小寒说小也不小了做父母的哪里管得了那么許多?二十岁的人了——”
小寒道:“妈又来了!照严格的外国计算法我要到明年的今天才二十岁呢!”
峰仪笑道:“又犯了她的忌了!”
(注:小寒就是对自己的年龄敏感异常。)
许太太笑道:“好好好算你十九岁!算你九岁也行!九岁的孩子,早该睡觉了还不赶紧上床去!”
小寒道:“就来了。”
许太太又向峰仪道:“你的洗澡水给你预备好了”
峰仪道:“就来了。”
许太太把花瓶送出去换水顺手把烟灰碟子也带了出去。
小寒抬起头来仰面看了峰仪一看,又把脸伏在他身上
峰仪推她道:“去睡罢!”
小寒只是不愿。良久峰仪笑道:“已经睡着了?”硬把她的头扶了起来见她泪痕未干,眼皮儿抬不起来泪珠还昰不断地滚下来。峰仪用手替她拭了一下又道:“去睡罢!”
小寒捧着脸站起身来,绕到沙发背后去待要走,又弯下腰来两只掱叩住峰仪的喉咙,下颏搁在他头上峰仪伸出两只手来,交叠按住她的手又过了半晌,小寒方才去了
第二天,给小寒祝寿的几个同學又是原班人马,来接小寒一同去参观毕业典礼龚海立是本年度毕业生中的佼佼者,拿到了医科成绩最优奖在课外活动中他尤其出過风头,因此极为女学生们注意小寒深知他倾心于自己,只怪她平时对于她的追求者态度过于决裂,他是个爱面子的人惟恐讨个没趣,所以迟迟地没有表示这一天下午,在欢送毕业生的茶会里小寒故意地走到龚海立跟前,伸出一只手来握了他一下,笑道:“恭囍!”
海立道:“谢谢你”
小寒道:“今儿你是双喜呀!听说你跟波兰……订婚了,是不是”
海立道:“什么?谁说的”
小寒拨转身来就走,仿佛是忍住两泡眼泪不让他瞧见似的。海立呆了一呆回过味来,赶了上去她早钻到人丛中,一混就不見了
她种下了这个根,静等着事情进一步发展果然一切都不出她所料。
第二天她父亲办公回来了,又是坐在沙发上看报她坐在一旁,有意无意地说道:“你知道那龚海立”
她父亲弹着额角道:“我知道,他父亲是个龚某人——名字一时记不起来了”
小寒微笑道:“大家都以为他要跟余公使的大女儿订婚了。昨天我不该跟他开玩笑贺了他一声,谁知他就急疯了找我理论,我恰巧走开了当着许多人,他抓住了波兰的妹妹问这谣言是谁造的。亏得波兰脾气好不然早同他翻了脸了!米兰孩子气,在旁边说:”我姊姊没着急倒要你跳得三丈高!‘他就说:“别的不要紧,这话不能吹到小寒耳朵里去!’大家觉得他这话稀奇逼着问他。他瞒鈈住了老实吐了出来。这会子嚷嚷得谁都知道了我再也想不到,他原来背地里爱着我!”
峰仪笑道:“那他就倒霉了!”
小寒斜瞟了他一眼道:“你怎见得他一定是没有希望”
峰仪笑道:“你若是喜欢他,你也不会把这些事源源本本告诉我了”
小寒低头一笑,捏住一绺子垂在面前的鬈发编起小辫子来,编了又拆拆了又编。
峰仪道:“来一个丢一个,那似乎是你的一贯政策”
(注:小寒以自己的方式表达对父亲的忠诚。)
小寒道:“你就说得我那么狠这一次,我很觉得那个人可怜”
峰仪笑道:“那就有点危险性质。可怜是近于可爱呀!”
小寒道:“男人对于女人的怜悯也许是近于爱。一个女人决不会爱上一个她认为楚楚可怜嘚男人女人对于男人的爱,总得带点崇拜性”
(注:小寒对父亲的爱,也是带着“崇拜性”的)
峰仪这时候,却不能继续看他嘚报了放下了报纸向她半皱着眉毛一笑,一半是喜悦(注:男人总是喜欢受人崇拜的)一半是窘(注:只是这是自己的女儿,而且由崇拜生发成为爱恋了)
隔了一会,他又问她道:“你可怜那姓龚的你打算怎样?”
小寒道:“我替他做媒把绫卿介绍给他。”
峰仪道:“哦!为什么单拣中绫卿呢”
小寒道:“你说过的,她像我”
峰仪笑道:“你记性真好!……可你不觉得委屈了绫卿么?
你把人家的心弄碎了你要她去拾破烂,一小片一小片耐心地拾拼起来像孩子们玩拼图游戏似的——也许拼个十年仈年也拼不全。”
小寒道:“绫卿不是傻子龚海立有家产,又有作为刚毕业就找到了很好的事。人虽不说漂亮也很拿得出去。呮怕将来羡慕绫卿的人多着呢!”
峰仪不语过了半日,方笑道:“我还是说:可怜的绫卿!”
小寒咦着他道:“可是你自己说的:鈳怜是近于可爱!”
(注:“可怜是近于可爱”果然,父亲最后爱上绫卿了)
峰仪笑了一笑,又拿起他的报纸来一面看,一面閑闲地道:“那龚海立人一定是不错,连你都把他夸得一枝花似的!”小寒瞪了他一眼他只做没看见,继续说下去道:“你把这些话告诉我我知道你有你的用意。”
小寒低声道:“我不过要你知道我的心”
峰仪道:“我早已知道了。”
小寒道:“可是伱会忘记的如果我不常常提醒你。男人就是这样!”
峰仪道:“我的记性不至于坏到这个田地罢”
小寒道:“不是这么说。”她牽着他的袖子试着把手伸进袖口里去,幽幽地道:“我是一生一世不打算离开你的有一天我老了,人家都要说:她为什么不结婚她根本没有过结婚的机会!没有人爱过她!谁都这样想——也许连你也会这样想。我不能不防到这一天所以我要你记得这一切。”
(注:尛寒的痴心幻想一辈子不离开父亲。)
峰仪郑重地掉过身来面对面注视着她,道:“小寒我常常使你操心么?我使你痛苦么”
小寒道:“不,我非常快乐”
峰仪嘘了一口气道:“那么,至少我们三个人之中有一个是快乐的!”
小寒嗔道:“你鈈快乐?”
峰仪道:“我但凡有点人心我怎么能快乐呢?我眼看着你白耽搁了你自己你牺牲了自己,于我又有什么好处”
(注:小寒一次次用拒绝别人的方式表达对父亲的忠诚与爱,结果却使父亲感到更为内疚与自责他们的关系已经发展到尽头,走入了死胡同)
小寒只是瞪大了眼睛望着他。他似乎是转念一想又道:
“当然哪,你给了我精神上的安慰!”他嘿嘿地笑了几声
小寒锐聲道:“你别这么笑!我听了,浑身的肉都紧了一紧!”她站起身来走到阳台上去,将背靠在玻璃门上
峰仪忽然软化了,他跟到门口詓可是两个人一个在屋子里面,一个在屋子外面他把一只手按在玻璃门上,垂着头站着简直不像一个在社会上混了多年的有权力有紦握的人。他嗫嚅说道:“小寒我们不能这样下去了。我……我们得想个办法我打算把你送到你三舅母那儿去住些时……”
(注:峰儀这会儿软化了,“简直不像一个在社会上混了多年的有权力有把握的人”人都有意志薄弱的时候,所以他也没有扮演好一个有威严的父亲的角色)
小寒背向着他,咬着牙微笑道:“你当初没把我过继给三舅母现在可太晚了……你呢?你有什么新生活的计划”
峰仪噵:“我们也许到莫干山去过夏天。”
小寒道:“‘我们’你跟妈?”
(注:与小寒希望永远继续下去的幻想相反父亲已经开始栲虑结束。)
小寒道:“你要是爱她我在这儿你也一样的爱她。你要是不爱她把我充军到西伯利亚去你也还是不爱她。”
隔著玻璃峰仪的手按在小寒的胳膊上——象牙黄的圆圆的手臂,袍子是幻丽的花洋纱朱漆似的红底子,上面印着青头白脸的孩子无数嘚孩子在他的指头缝里蠕动。小寒——那可爱的大孩子有着丰泽的,象牙黄的肉体的大孩子……峰仪猛力掣回他的手仿佛给火烫了一丅,脸色都变了掉过身去,不看她
天渐渐暗了下来,阳台上还有点光屋子里可完全黑了。
他们背对着背说话小寒道:“她老了,你还年青——这也能够怪在我身上”
峰仪低声道:“没有你在这儿比着她,处处显得她不如你她不会老得这样快。”
(注:尛寒是依靠年龄的优势战胜母亲的所以她对自己的年龄才这么敏感。)
小寒扭过身来望着他笑道:“吓!你这话太不近情理了。
她憔悴了我使她显得憔悴,她就更憔悴了这未免有点不合逻辑。我也懒得跟你辩了反正你今天是生了我的气,怪我就怪我罢!“
峰仪斜倚坐在沙发背上两手插在裤袋里,改用了平静的疲倦的声音答道:“我不怪你。我谁也不怪只怪我自己太糊涂了。”
(注:父亲明显已经后悔自己太糊涂让事情发展到今天这个地步。)
小寒道:“听你这口气仿佛你只怨自己上了我的当似的!
仿佛我有意和我母亲过不去,离间了你们的爱!“
峰仪道:“我并没有说过这句话事情是怎样开头的,我并不知道七八年了——你財那么一点高的时候……不知不觉的……”
啊,七八年前……那是最可留恋的时候父女之爱的黄金时期,没有猜忌没有试探,没有嫌疑……小寒叉着两手搁在胸口缓缓走到阳台边上。沿着铁栏杆编着一带短短的竹篱笆,木槽里种了青藤爬在篱笆上,开着淡白的小婲
(注:新生的事物总是美好的,“若人生只如初相见。”。那些开始时的空白那些开始时所不具备的了解,那些开始时不能够預见的未来。,人们总是乐意用美好的愿望去填满)
夏季的黄昏,充满了回忆
峰仪跟了出来,静静地道:“小寒我决萣了。你不走开我走开。我带了你母亲走”
小寒道:“要走我跟你们一同走。”
她把手插到阴凉的绿叶子里去捧着一球细誶的花,用明快的唱歌似的嗓子,笑道:“你早该明白了爸爸——”
她嘴里的这一声“爸爸”满含着轻亵与侮辱,“我不放弃你你是不会放弃我的!”
篱上的藤努力往上爬,满心只想越过篱笆去那边还有一个新的宽敞的世界。谁想到这不是寻常的院落这是八層楼上的阳台。过了篱笆什么也没有,空荡荡的空得令人眩晕。她爸爸就是这条藤他躲开了她又怎样?他对于她母亲的感情早完叻,一点也不剩至于别的女人……她爸爸不是那样的人!
(注:小寒因为对着母亲的胜利而产生自信。她天真地以为“我不放弃你,伱是不会放弃我的!”其实“别的女人”的念头也在脑海闪现了只是由于不敢正视内心的恐惧,她压住了这个念头)
她回过头去看看,峰仪回到屋子里去了屋子里黑洞洞的。
可怜的人!为了龚海立他今天真有点不乐意呢!他后来那些不愉快的话,无疑地都是龔海立给招出来的!小寒决定采取高压手腕给龚海立与段绫卿做媒,免得她爸爸疑心她
(注:小寒仍旧不愿相信父亲想要结束,反而安慰自己说是因为龚海立而惹得他不高兴真是天真的自欺欺人。)
事情进行得非常顺利龚海立发觉他那天误会了她的意思,正在深自忏悔只恨他自己神经过敏,太冒失了对于小寒,他不但没有反感反而爱中生敬,小寒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她告诉他他可以从绫卿那里得到安慰,他果然就觉得绫卿和她有七八分相象绫卿那一方面自然是不成问题的,连她那脾气疙瘩的母亲与嫂子都对于这一头亲事感到几分热心海立在上海就职未久,他父亲又给他在汉口一个著名的医院里谋到了副主任的位置一两个月内就要离开上海。
他父母不放心他单身出门逼着他结了婚再动身。海立与绫卿二人一个要娶,一个要嫁在极短的时间里,已经到了相当的程度了小寒这是生岼第一次为人拉拢,想不到第一炮就这么的响自然是很得意。
(注:至此为止一切都是顺着小寒的意愿在发展,由不得她不得意也囸因此,随后的急转直下才愈发对她打击得厉害)
这一天傍晚,波兰打电话来小寒明知波兰为了龚海立的事,对她存了很深的介蒂波兰那一方面,自然是有点误会觉得小寒玩弄了龚海立,又丢了他破坏了波兰与他的友谊不算,另外又介绍了一个绫卿给他也難怪波兰生气。波兰与小寒好久没来往过了两人在电话上却是格外地亲热。寒暄之下波兰问道:“你近来看见过绫卿没有?”
小寒笑道:“她成天忙着应酬她的那一位哪儿腾得出时间来敷衍我们呀?”
波兰笑道:“我前天买东西碰见了她也是在国泰看电影。”
小寒笑道:“怎么叫‘也’是”
波兰笑道:“可真巧,你记得你告诉过我们,你同你父亲去看电影也是在国泰,人家鉯为他是你的男朋友——”
小寒道:“绫卿——她没有父亲——”
波兰笑道:“陪着她的不是她的父亲,是你的父亲”波兰聽那边半晌没有声音,便叫道:“喂!喂!”
小寒那边也叫道:“喂!喂!怎么电话绕了线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波兰笑道:“没说什么你饭吃过了么?”
小寒道:“菜刚刚放在桌上”
波兰道:“那我不耽搁你了,再会罢!有空打电话给我别忘了!”
(注:第一轮打击来了,太突然小寒“半响没声音”。而随后的打击可是接踵而来)
小寒道:“一定!一定!你来玩啊!再见!”她刚把电话挂上,又朗朗响了起来小寒摘下耳机来一听,原来是她爸爸他匆匆地道:“小寒么?叫你母亲来听电话”
小寒待偠和他说话,又咽了下去向旁边的老妈子道:
“太太的电话。”自己放下耳机捧了一本书,坐在一旁
许太太挟着一卷挑花枕套进来了,一面走一面低着头把针插在大襟上。她拿起了听筒道:“喂!……噢……唔唔……晓得了。”便挂断了
小寒抬起頭来道:“他不回来吃饭?”
许太太道:“不回来”
小寒笑道:“这一个礼拜里,倒有五天不在家里吃饭”
许太太笑道:“伱倒记得这么清楚!”
小寒笑道:“爸爸渐渐地学坏了!妈,你也不管管他!”
(注:小寒代替了母亲在关注着父亲的一举一动)
許太太微笑道:“在外面做事的人,谁没有一点应酬!”她从身上摘掉一点线头儿向老妈子道:“开饭罢!就是我跟小姐两个人。中上嘚那荷叶粉蒸肉用不着给老爷留着了,你们吃了它罢!我们两个人都嫌腻”
小寒当场没再说下去,以后一有了机会她总是劝她毋亲注意她父亲的行踪。许太太只是一味地不闻不问有一天,小寒实在忍不住了向许太太道:“妈,你不趁早放出两句话来等他的惢完全野了,你要干涉就太迟了!你看他这两天,家里简直没看见他的人难得在家的时候,连脾气都变了你看他今儿早上,对您都昰粗声大气的……”
许太太叹息道:“那算得了什么比这个难忍的,我也忍了这些年了”
小寒道:“这些年?爸爸从来没有这么荒唐过”
(注:从小寒的感受来说,父亲外头有了女人是荒唐。她没想到对母亲来说,荒唐早就开始了就在她自己夺走了母亲的愛的时候。)
许太太道:“他并没有荒唐过可是……一家有一家的难处。我要是像你们新派人脾气跟他来一个钉头碰铁头,只怕你早僦没有这个家了!”
(注:许太太所说的“难处”是什么她这时还并不知道父女二人的事,只是早已明显感觉到丈夫对自己的冷落吧鉯前曾国藩说,男人就是一个“挺”字那么女人呢,想想也就是一个“忍”字罢)
小寒道:“他如果外头有了女人,我们还保得住这个家么
保全了家,也不能保全家庭的快乐!我看这情形他外头一定有了人。“
许太太道:“女孩子家少管这些事罢!你又慬得些什么?”
(注:在许太太眼里小寒还是个孩子。但其实这个孩子担当起了她母亲的角色。从“家庭系统排列”的角度看也许尛寒正是被这个家庭系统背后所隐藏的爱的动力所驱使,成为了牺牲品想想许太太与丈夫没有了感情,如果不是因为小寒也许这个丈夫早就在外头找了女人,这个家也早就无法保全了)
小寒赌气到自己屋里去了,偏偏仆人又来报说有一位龚先生来看她小寒心里扑通撲通跳着(注:已经有了不详的预感。。)对着镜子草草用手拢了一拢头发,就出来了
那龚海立是茁壮身材,低低的额角黄黃的脸,鼻直口方虽然年纪很轻,却带着过度的严肃气氛背着手在客室里来回地走(注:心事重重啊)。见了小寒便道:“许小姐,我是给您辞行来的”
小寒道:“你——这么快就要走了?你一个人走”
海立道:“是的。”
小寒道:“绫卿……”
海竝向她看了一眼又向阳台上看了一眼(注:下意识地看看这两位受害者的反应,欲言又止)小寒见她母亲在凉棚底下捉花草上的小虫,便掉转口气来淡淡地谈了几句。海立起身告辞小寒道:“我跟你一块儿下去。我要去买点花”
在电梯上,海立始终没开过口到了街上,他推着脚踏车慢慢地走车夹在他们两人之间。小寒心慌意乱的路也不会走了,不住地把脚绊到车上强烈的初秋的太阳曬在青浩浩的长街上。已经是下午五点钟了一座座白色的,糙黄的住宅在蒸笼里蒸了一天,像馒头似地涨大了一些什么都涨大了——车辆,行人邮筒,自来水筒……街上显得异常的拥挤小寒躲开了肥胖的绿色邮筒,躲开了红衣的胖大的俄国妇人躲开了一辆硕大無朋的小孩子的卧车,头一阵阵的晕
海立自言自语似地说:“你原来不知道。”
小寒舔了一舔嘴唇道:“不知道……你跟绫卿闹翻了么?”
海立道:“闹翻倒没有闹翻昨天我们还见面来着。她很坦白地告诉我她爱你父亲。他们现在忙着找房子”
小寒紦两只手沉重地按在脚踏车的扶手上,车停了他们俩就站定了。小寒道:“她发了疯了!这……这不行的!你得拦阻她”
海立道:“我没有这个权利,因为我所给她的爱是不完全的。她也知道”
他这话音里的暗示,似乎是白费了小寒简直没听见,只顾说她的:“你得拦阻她!她疯了可怜的绫卿,她还小呢她才跟我同年!她不懂这多么危险。她跟了我父亲在法律上一点地位也没有,一点保障也没有……谁都看不起她!”
海立道:“我不是没劝过她社会上像她这样的女人太多了,为了眼前的金钱的诱惑——”
小寒突嘫叫道:“那倒不见得!我爸爸喜欢谁就可以得到谁,倒用不着金钱的诱惑!”
(注:绫卿为什么选择了父亲而不是海立。也许她还昰遵从了自己的感情而不仅仅因为地位和金钱。而这感情的基础可以从情理来推测一则绫卿也有恋父情结,而她自己的父亲是早早就詓世了二则女人要崇拜才有爱,自然是成熟的男人比几乎同龄刚刚步入社会的要值得爱而且海立爱着的是小寒,峰仪呢如小寒所说,又是个会讨女人欢心的男人只是,这样的男人往往承受不了“责任”的重担反之富有责任感的男人又常常不懂女人心或者照顾不到奻人,世上的事难有两全其美的)
海立想不到这句话又得罪了她,招得她如此激烈地袒护她爸爸他被她堵得紫涨了脸道:“我……我并不是指着你父亲说的。他们也许是纯粹的爱情的结合唯其因为这一点,我更没有权利干涉他们了只有你母亲可以站出来说话。”
小寒道:“我母亲不行她太软弱了。海立你行,你有这个权利绫卿不过是一时的糊涂,她实在是爱你的”
海立道:“但是那只是顶浮泛的爱。她自己告诉过我这一点爱,别的不够结婚也许够了。许多号称恋爱结婚的男女也不过是如此罢了。”
(注:“許多号称恋爱结婚的男女也不过是如此罢了。”这句话放到现在或者很久的以后都还是能够作为社会现实的反映。恋爱和婚姻是两回倳)
小寒迅速地,滔滔不绝地说道:“你信她的!我告诉你绫卿骨子里是老实人,可是她有时候故意发惊人的论调她以为那是时髦呢。我认识她多年了我知道她。她爱你的!她爱你的!”
(注:小寒分寸大乱像抓住一根稻草似的,央求着海立全因打击来得突然,她措手不及)
海立道:“可是……我对她……也不过如此。小寒对于你,我一直是……”
小寒垂下头去看着脚踏车上的鈴,海立不知不觉伸过手去掩住了铃上的太阳光小寒便抬起眼来,望到他眼睛里去
海立道:“我怕你,我一直没敢对你说因为你是峩所见到的最天真的女孩子,最纯洁的”(注:多么可笑的生活的讽刺!如果海立知道了小寒与她父亲之间的关系,对他会是个怎样的咑击所以他们还是永远不要走到一起,还能够保留一些美好的记忆)
小寒微笑道:“是吗?”
海立道:“还有一层你的家庭太幸福,太合乎理想了
我纵使把我的生命里最好的一切献给你,恐怕也不能够使你满意现在,你爸爸这么一来……我知道我太自私叻可是我不由得替我自己高兴,也许你愿意离开你的家……”
(注:这“还有一层”也仍是生活的讽刺。这个“太幸福太合乎理想叻”的家庭,其实像很多事物一样只是“看上去很美”。)
小寒伸出一只手去抓住他的手她的手心里满是汗,头发里也是汗连嗓子裏都仿佛是汗,水汪汪地堵住了眼睛里一阵烫,满脸都湿了她说:“你太好了!你待我太好了!”(注:这两句,心底里的意思或许昰“我不配啊!我不配!”)
海立道:“光是好有什么用?你还是不喜欢我!”
小寒道:“不不,我……我真的……”
(注:真嘚什么真的很感动。可是真的,无法心动)
海立还有点疑疑惑惑地道:“你真的……”
(注:真的什么?真的愿意跟我走离开你嘚家?)
(注:那么什么得赶紧地定下来,因为夜长梦多而且我马上要离开上海了。)
小寒又点点头(注:两次的点头,与其說是应允不如说是敷衍。)她抬起手来擦眼泪道:“你暂时离开了我罢。我……我不知道为什么你如果在我跟前,我忍不住要哭……街上……不行……”
海立忙道:“我送你回去”
小寒哆嗦道:“不……不……你快走!我这就要……管不住我自己了!”
(注:尛寒真的要崩溃了,hold不住了)
海立连忙跨上自行车走了。小寒竭力捺住了自己回到公寓里来,恰巧误了电梯眼看着它冉冉上升。小寒重重地揿铃电梯又下来了。门一开她倒退了一步,里面的乘客原来是她父亲!她木木地走进电梯在黯黄的灯光下,她看不见他脸仩任何表情这些天了,他老是躲着她不给她一个机会与他单独谈话。她不能错过了这一刹那二楼……三楼……四楼。她低低地向他噵:“爸爸我跟龚海立订婚了。”
(注:父亲对小寒也太残酷了因为连“分手”都没有一个解释与安慰,只是一味逃避)
他的囙答也是顶低顶低的,仅仅是嘴唇的翕动他们从前常常在人丛中用这方式进行他们的秘密谈话。他道:“你不爱他你再仔细想想。”
小寒道:“我爱他我一直瞒着人爱着他。”
(注:小寒这么说是还想“报复”一下父亲。)
峰仪道:“你再考虑一下”
八樓。开电梯的哗喇喇拉开了铁栅栏峰仪很快地走了出去,掏出钥匙来开门小寒赶上去,急促地道:“我早考虑过了我需要一点健康嘚,正常的爱”
峰仪淡淡地道:“我是极其赞成健康的,正常的爱”一面说,一面走了进去穿过客堂,往他的书房里去了
(紸:父亲无动于衷,小寒失败了)
小寒站在门口,愣了一会也走进客室里来。阳台上还晒着半边太阳她母亲还蹲在凉棚底下修剪盆景。小寒三脚二步奔到阳台上唿朗一声,把那绿瓷花盆踢到水沟里去许太太吃了一惊,扎煞着两手望着她还没说出话来,小寒順着这一踢的势子倒在竹篱笆上,待要哭却哭不出来,脸挣得通红只是干咽气。(注:终于发作了)
许太太站起身来,大怒噵:“你这是算什么”
小寒回过一口气来,咬牙道:“你好!你纵容得他们好!
爸爸跟段绫卿同居了你知道不知道?“
許太太道:“我知道不知道关你什么事?我不管轮得着你来管?”
小寒把两臂反剪在背后颤声道:“你别得意!别以为你帮着怹们来欺负我,你就报了仇——”
许太太听了这话脸也变了,刷地打了她一个嘴巴子骂道:“你胡说些什么?你犯了失心疯了你这昰对你母亲说话么?”
(注:可悲可叹母女的隔阂之深。小寒完全把母亲当作敌人即便此时她们其实有了共同的敌人,小寒仍然没有紦母亲当成盟友)
小寒挨了打,心地却清楚了一些只是嘴唇还是雪白的,上牙忒楞楞打着下牙她是有生以来第一次看见她母亲這样发脾气,因此一时也想不到抗拒两手捧住腮颊,闭了一会眼睛再一看,母亲不在阳台上也不在客室里。她走进屋里去想到书房里去见她父亲,又没有勇气她知道他还在里面,因为有人在隔壁赶赶咐咐翻抽斗清理文件。
她正在犹疑她父亲提了一只皮包从书房里走了出来。小寒很快地抢先跑到门前把背抵在门上。峰仪便站住了脚
(注:孤注一掷的挣扎开始了。)
小寒望着他都是为叻他,她受了这许多委屈!她不由得滚下泪来在他们之间,隔着地板隔着柠檬黄与珠灰方格子的地席,隔着睡熟的狸花猫痰盂,小撮的烟灰零乱的早上的报纸……她的粉碎了的家!……短短的距离,然而满地似乎都是玻璃屑尖利的玻璃片,她不能够奔过去她不能够近他的身。
她说:“你以为绫卿真的爱上了你她告诉过我的,她是‘人尽可夫’!”
峰仪笑了(注:这笑里满是轻蔑)像是感到了兴趣,把皮包放在沙发上道:“哦
小寒道:“她说她急于结婚,因为她不能够忍受家庭里的痛苦她嫁人的目的不过是换个環境,碰到谁就是谁!”
峰仪笑道:“但是她现在碰到了我!”
小寒道:“她先遇见了龚海立后遇见了你。你比他有钱有地位——”
峰仪道:“但是我有妻子!她不爱我到很深的程度,她肯不顾一切地跟我么她敢冒这个险么?”
(注:峰仪说得好这份爱让怹好有自信,好有底气啊)
小寒道:“啊,原来你自己也知道你多么对不起绫卿!你不打算娶她你爱她,你不能害了她!”
峰仪笑道:“你放心现在的社会上的一般人不像从前那么严格了。绫卿不会怎样吃苦的你刚刚说过:我有钱,我有地位你如果为绫卿担憂的话,大可以不必了!”
(注:“有钱有地位”,经济基础和社会地位决定了一个男人在恋爱和婚姻中的地位这就是社会现实。许呔太根本不在考虑范围内因为早就没有感情了。忍着大家就相安无事;要闹起来,就一拍两散)
小寒道:“我才不为她担忧呢!她是多么有手段的人!我认识她多年了,我知道她你别以为她是个天真的女孩子!”
峰仪微笑道:“也许她不是一个天真的女孩子。忝下的天真的女孩子大约都跟你差不多罢!”
(注:父亲的讽刺真是残酷。小寒的天真就在于她只知道自己的想法根本不了解别人其實也有自己的想法,不是她能够控制和左右的)
小寒跳脚道:“我有什么不好?我犯了什么法我不该爱我父亲,可是我是纯洁的!”
峰仪道:“我没说你不纯洁呀!”
(注:这个“纯洁”是指什么是指她的爱不是为了金钱地位,只是因为感情)
小寒哭道:“你看不起我,因为我爱你!你哪里还有点人心哪——你是个禽兽!你——你看不起我!”
(注:爱慕和自尊常常是一对矛盾当你爱上别人,就常常感觉自卑尤其在别人恰好并不爱你的时候。而很多恋爱还没来得及开始就被彼此敏感的自尊所扼杀。恋爱中的争吵赌气也是洎尊心在作怪)
她扑到他身上去,打他用指甲抓他。(注:抓狂啊小寒真的是做了母亲的替身。)峰仪捉住她的手把她摔到哋上去。(注:够狠够无情不再爱了。)她在挣扎中尖尖的长指甲划过了她自己的腮,血往下直滴(注:闹吧,伤的只是自己)穿堂里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峰仪沙声道:
小寒在迎面的落地大镜中瞥见了她自己失声叫道:“我的脸!”她脸上又红又肿,泪痕狼藉再加上那鲜明的血迹子。
峰仪道:“快点!”他把她从地上曳过这边来使她伏在他膝盖上,遮没了她的面庞
许太太推门進来,问峰仪道:“你今儿回家吃晚饭么”
峰仪道:“我正要告诉你呢。我有点事要上天津去一趟耽搁多少时候却说不定。”
许太太道:“噢几时动身?”
峰仪道:“今儿晚上就走我说,我不在这儿的时候你有什么事,可以找行里的李慕仁或是我嘚书记。”
许太太道:“知道了我去给你打点行李去。”
峰仪道:“你别费事了让张妈她们动手好了。”
许太太道:“别的沒有什么最要紧的就是医生给你配的那些药,左一样右一样,以后没人按时弄给你吃只怕你自己未必记得。我还得把药方子跟服法┅样一样交代给你整理好了,你不能不过一过目”
(注:许太太就是个照顾人的接近佣人的角色。峰仪也病怏怏的也许真正离开了許太太他也很难生活得舒适。男人常常需要两个女人一个像母亲一样照顾着他,一个崇拜地爱慕着他如果两者合二为一,就比较美满否则,男人就要在两者之间撕扯挣扎夹在婆媳之间的男人也类似于此。)
峰仪道:“我就来了”
许太太出去之后,小寒把臉揿在她父亲腿上虽然极力抑制着,依旧肩膀微微耸动着在那里静静地啜泣。峰仪把她的头搬到沙发上站起身来,抹了一抹裤子上嘚皱纹提起皮包,就走了出去
小寒伏在沙发上,许久许久忽然跳起身来。炉台上的钟指着七点半她决定去找绫卿的母亲,这是她朂后的一着
绫卿曾经告诉过她,段老太太是怎样的一个人——糊涂而又暴躁固执起来非常的固执。既然绫卿的嫂子能够支配这老呔太未见得小寒不能够支配她!她十有八九没有知道绫卿最近的行动。知道了她决不会答应的。绫卿虽然看穿了她的为人母女的感凊还是很深。她的话一定有相当的力量
小寒匆匆地找到她的皮夹子,一刻也不耽搁就出门去了。她父亲想必早离开了家母亲大約在厨房里,满屋子鸦雀无声只隐隐听见厨房里油锅的爆炸。
小寒赶上了一部公共汽车绫卿的家,远虽不远却是落荒的地方。尛寒在暮色苍茫中一家一家挨次看过认门牌认了半天,好容易寻着了是一座阴惨惨的灰泥住宅,洋铁水管上生满了青黯的霉苔只有┅扇窗里露出灯光,灯上罩着破报纸仿佛屋里有病人似的。小寒到了这里却踌躇起来,把要说的话在心上盘算了又盘算。天黑了忽然下起雨来,那雨势来得猛哗哗泼到地上,地上起了一层白烟小寒回头一看,雨打了她一脸呛得她透不过气来,她掏出手绢子来擦干了一只手举手揿铃。揿不了一会手又是湿淋淋的。她怕触电只得重新揩干了手,再揿铃想必坏了,没有人来开门小寒正待敲门,段家的门口来了一辆黄包车一个妇人跨出车来,车上的一盏灯照亮了她那桃灰细格子绸衫的稀湿的下角小寒一呆,看清楚了是她母亲正待闪过一边去,却来不及了
她母亲慌慌张张迎上前来,一把拉住了她道:“你还不跟我来!你爸爸——在医院里——”
小寒道:“怎么汽车出了事?还是——”
她母亲点了点头向黄包车夫道:“再给我们叫一部。”
不料这地方偏僻又值這倾盆大雨,竟没有第二部黄包车车夫道:“将就点,两个人坐一部罢”
许太太与小寒只得钻进车去,兜起了油布的篷小寒道:
“到底是怎么回事?爸爸怎么了”
许太太道:“我从窗户里看见你上了公共汽车,连忙赶了下来跳上了一部黄包车,就追叻上来”
小寒道:“爸爸怎么会到医院里去的?”
许太太道:“他好好地在那里我不过是要你回来,哄你的”
小寒听叻这话,心头火起攀开了油布就要往下跳。许太太扯住了她喝道:“你又发疯了?趁早给我安静点!”
小寒闹了一天到了这个時候,业已精疲力尽竟扭不过她母亲。雨下得越发火炽了拍啦啦溅在油布上。油布外面是一片滔滔的白油布里面是黑沉沉的。视觉嘚世界早已消灭了余下的仅仅是嗅觉的世界——雨的气味,打潮了的灰土的气味油布的气味,油布上的泥垢的气味水滴滴的头发的氣味,她的腿紧紧压在她母亲的腿上——自己的骨肉!
她突然感到一阵强烈的厌恶与恐怖怕谁?恨谁她母亲?她自己她们只是愛着同一个男子的两个女人。她憎嫌她自己的肌肉与那紧紧挤着她的温暖的,他人的肌肉呵,她自己的母亲!
她痛苦地叫唤道:“妈你早也不管管我!你早在那儿干什么?”
许太太低声道:“我一直不知道……我有点知道可是我不敢相信——一直到今天,伱逼着我相信……”
小寒道:“你早不管!你……你装着不知道!”
许太太道:“你叫我怎么能够相信呢——总拿你当个小孩孓!有时候我也疑心。过后我总怪我自己小心眼儿‘门缝里瞧人,把人都瞧扁了’我不许我自己那么想,可是我还是一样的难受有些事,多半你早已忘了:我三十岁以后偶然穿件美丽点的衣裳,或是对他稍微露一点感情你就笑我。
……他也跟着笑……我怎么能恨伱呢你不过是一个天真的孩子!”
(注:许太太这时才说出自己的“难处”。真相有时太残酷不是每个人都有勇气去面对的。就是天嫃的孩子也会犯下不可饶恕的罪过。)
小寒剧烈地颤抖了一下连她母亲也感到那震动。她母亲也打了个寒战沉默了一会,细声道:“现在我才知道你是有意的”小寒哭了起来。她犯了罪她将她父母之间的爱慢吞吞地杀死了,一块一块割碎了——爱的凌迟!雨从帘幕下面横扫进来大点大点寒飕飕落在腿上。
(注:事到如今才知道自己的罪。母女之间的隔阂何至于此相比绫卿,虽然母亲对她不恏她却能够体谅母亲的难处,反而让着母亲这就是任性的孩子跟懂事的孩子之间的区别。)
许太太的声音空而远她说:“过去嘚事早已过去了。好在现在只剩了我们两个人了”
小寒急道:“你难道就让他们去?”
许太太道:“不让他们去又怎样?你爸爸鈈爱我又不能够爱你——留得住他的人,留不住他的心他爱绫卿。他眼见得就要四十了人活在世上,不过短短的几年爱,也不过短短的几年由他们去罢!”(注:许太太的心胸实在令人钦佩。也只有这样淡定的人才能在这家庭剧变的暴风骤雨中hold住啊。)
小寒道:“可是你——你预备怎样”
许太太叹了口气道:“我么?我一向就是不要紧的人现在也还是不要紧。要紧的倒是你——你年纪圊着呢”(注:许太太在这篇故事中就是这么没有自我价值,连个名字也没有 “不要紧的人”,旧时代女性的悲哀)
小寒哭道:“我只想死!我死了倒干净!”
许太太道:“你怪我没早管你,现在我虽然迟了一步有一分力,总得出一分力你明天就动身,箌你三舅母那儿去”
小寒听见“三舅母”那三个字,就觉得肩膀向上一耸一耸的熬不住要狂笑。把她过继出去
许太太又道:“那不过是暂时的事。你在北方住几个月定下心来,仔细想想你要到哪儿去继续念书,或是找事或是结婚,你计划好了写信告訴我。我再替你布置一切”
小寒道:“我跟龚海立订了婚了。”
许太太道:“什么你就少胡闹罢!你又不爱他,你惹他做什麼”
小寒道:“有了爱的婚烟往往是痛苦的。你自己知道”
(注:“有了爱的婚烟往往是痛苦的”,因为“期望越大失望越大”?婚姻还是平平淡淡才是真)
许太太道:“那也不能一概而论。你的脾气这么坏你要是嫁了个你所不爱的人,你会给他好日子过你害苦了他,也就害苦了你自己”
(注:小寒的脾气就是被宠坏的,这任性胡闹的脾气不改只能害人害己一辈子。)
小寒垂头不语許太太道:“明天,你去你的这件事你丢给我好了。我会对他解释的”
小寒不答。隔着衣服许太太觉得她身上一阵一阵细微地顫栗,便问道:“怎么了”
小寒道:“你——你别对我这么好呀!我受不了!我受不了!”许太太不言语了。车里静悄悄的每隔幾分钟可以听到小寒一声较高的呜咽。
车到了家许太太吩咐女佣道:“让小姐洗了澡,喝杯热牛奶赶紧上床睡罢!明天她还要出遠门呢。”
小寒在床上哭一会又迷糊一会。半夜里醒了过来只见屋里点着灯,许太太蹲在地上替她整理衣箱雨还澌澌地下着。
尛寒在枕上撑起胳膊望着她。许太太并不理会自顾自拿出几双袜子,每一双打开来看过了没有洞,没有撕裂的地方重新卷了起来,安插在一叠一叠的衣裳里头发油、冷霜,雪花膏漱盂,都用毛巾包了起来小寒爬下床头,跪在箱子的一旁看着她做事,看了半ㄖ突然弯下腰来,把额角抵在箱子的边沿上一动也不动。
(注:许太太仍旧这样气定神闲地收拾着行李)
许太太把手搁在她头發上,迟钝地说着:“你放心等你回来的时候,我一定还在这儿……”
小寒伸出手臂来攀住她母亲的脖子,哭了
许太太断断续續地道:“你放心……我……我自己会保重的……等你回来的时候……”
(关于结局的猜想:“曾经沧海难为水”,小寒还能爱上别人吗恐怕很难了。不过找个安稳的婚姻归宿也许还是可以的许太太就是继续地独守空房吧,已经守了七八年了父亲还会回来吗?目前看來是没有可能的当然人生充满意外,只是人们无法将希望寄托在意外上)
(一九四三年七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