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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府小鬼差》“黄三狩”的作品,成为小鬼差的晁凡每天的日常就是在酆都城里装修院子,蹦蹦迪,撸撸猫...只是他的猫竟然说自己叫谛听?他这是抱上地府超级大腿的——宠物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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晁凡死的时候,竟然还在领唱。

他带的这个团是家庭团,男女老少,要求特多。领着他们爬了一天峨眉山,命都去了半条,他原本想在下山的大巴车上打个盹休息休息,结果,几个老阿姨非要撺掇他唱歌。

“小晁,咱们团士气低迷,你得赶紧站起来吼两嗓子。”

“阿姨,那是因为大家累了。”

“对呀!就是因为累了,才需要鼓劲嘛!小晁导游,你看看大家,死气沉沉,哪里像出来旅游的么!”

“就是,去年我和几个老姐妹爬完阿里山,导游还带大家合唱《阿里山的姑娘》哩!热闹极了,我跟你说,那个导游还夸我嗓子好听呢!”

“小晁导游,你会不会唱啊?诶,你这样,是在破坏大家的旅游体验,我们到时候可是要打差评的哟!”

几个老阿姨你一言我一语,晁凡想睡都没法睡。他默了片刻,突然问道:“阿姨,你们几位平时是不是跳广场舞骨干啊?”

“哎哎哎,对诶,你怎么看出来的?是不是阿姨们的身段保持得还成?你看看——”

嗓门最大的那个阿姨立刻站在车厢走道上做了个伸展。

喝彩叫好立刻响了起来,也只有她们自己家的家人这么捧场了。

“小导游,来嘛,你唱个歌,我来给你伴舞。”阿姨盛情邀请。

晁凡无语的望着车窗外簌簌而过的树丛山壁,心想,是您自己要跳舞,让我给您伴唱吧?遇到这些爱出风头的老人也是没办法,晁凡深吸一口气,站了起来:“阿姨,您要听什么?”

“就唱《一剪梅》,咱们几个老姐妹都会跳。”阿姨们喜上眉梢。

于是晁凡只得拿起小话筒跟大家说明情况:“……有愿意加入的,请跟我一起唱,预备——真情——像草原广阔,层层——风雨不能——”

高.潮还没唱到,异变就发生了。

山道上的大巴在拐弯过程中,被一辆白色小车强行超车。听着歌,摇头晃脑的司机把方向盘扭成了个□□花。大巴车重心不稳,一个侧翻,整车人就跟下饺子似的,掉下了万丈深涧。

后来在地府混熟了,晁凡和陌生朋友闲唠嗑时,总免不了互问对方一句:“诶?你当初怎么死的啊?”这句话的意思和常见程度,基本等同于中文里的“吃饭了没?”以及英文里的“Nice to meet you”。

晁凡一开始还认真解释,自己坐的大巴是怎么翻的车,自己又是怎样像仓鼠一样在车里滚圈,然后摔得大腿骨戳穿膝盖,肋骨戳穿肺部,气都没吐匀两口,当场死亡。

后来说得多了,他懒得长篇大论,干脆三个字回答:“摔死的。”

那时,他已经当鬼差很久了,面对死亡,能够不动声色,一脸平静。

不过,当知道自己变成鬼时,晁凡的内心还挺崩溃的。

主要是他还闭着眼呢,人一抽一抽的喘不上气时,突然就被一只冰凉的手提了起来。

“喂,别抽了。”晁凡睁开眼,发现面前站着一个面目漆黑的男人,露出阴森森的白牙问他,“诶?你难道犯羊癫疯死的?”

“那行,先站一边去。”这男人随意挥了挥手,晁凡就飘到了一丛蕨类植物下面。那里又冷又潮,晁凡打了个哆嗦,觉得还挺舒服的。

他深吸一口气,朝四周看去,发现大巴车的残骸正冒着滚滚浓烟,几个穿黑衣的人走在残骸上,不时将“人”从车身下提起来。晁凡突然反应过来,这位乌漆抹黑的仁兄刚刚说什么?他死了!

晁凡顿时手脚冰凉(当然,他想暖也暖不起来了),本来高高兴兴唱着歌,下山了洗个热水澡,晚上带团吃火锅,夜里再去撸个串的生活,说没就没了?

和他一样崩溃的,大有人在。

“我的房子!我的存款!我的私房钱!我攒着干什么?为什么不倾家荡产环游世界,我爬个鬼日的峨眉山哟!”一个瘦高个男人跪地大哭,晁凡记得他的名字,叫焦达,和老婆孩子一起来的,今天在山上,嗓子渴得直冒烟,也不肯多买一瓶矿泉水。

“老婆,孩子没有我们该怎么办?”一对穿情侣衫的夫妻,呆呆的站在汽车残骸上,望着他们拼死护着,还有生命迹象的儿子,目露哀戚。

“姐妹们,以后就不能在一起跳舞了。”那几个跳《一剪梅》的老姐妹,握着对方的手,苍老的面容上露出一丝松快,“都活了这么久了,没啥看不开的,唉,咱们呐,开开心心的走。”

大巴车司机因为系了安全带,这时候才死透,等他的魂魄被鬼差一把揪出,嘴里立刻骂着“龟儿子,山路你也敢超车,看老子揍不揍死你!”朝那辆早已消失的白色小车追了过去。

“喂喂喂,老黄,有个新鬼朝你那边跑了,别让他逃了。”抓他起来的黑衣人不急不忙的冲手心喊道。

晁凡瞪大眼睛,如果他没看错,那人手里拿着的,是个对讲机???

过了一会儿,司机大哥哭丧着脸被个黑衣汉子绑了回来。几个黑衣人赶紧围过去教育他一通。

“跑个屁啊跑,这时候还有太阳,你不怕二次死亡啊!”

“不要增加我们的工作量!”

“脑子秀逗是伐?你现在做鬼就能跑得比车快了?”

司机大哥哇的大哭起来,一屁股蹲到地上,□□自己的头发:“我……我又不知道自己死了。我上有老母,下有妻儿,我第一次做鬼,干嘛绑我……”

此情此景,可怜得连晁凡都恨不得嚎上两嗓子。

结果,把晁凡魂魄提出来的“黑”鬼帮他松了绑,劝了一句:“想开点啦,你老母你妻儿,反正也是要死的啦。”

众人的悲伤情绪不禁一噎。

“诶诶诶,还有你们,这是全家一起死了对吧?”“黑”鬼又指着团里的一家三口,开慰人家,“多好的事啊,又不像他,跟着哭什么哭?”

晁凡心想,幸亏自己忍住了没嚎,不然被这鬼差安慰一句,那可真不如再死一次。

“好了好了,我开始点名了。点到名的,报声到,听到没有?”这时,有个长得比较威严的黑衣鬼差拿出iPad开始唱名,“焦达、李平尔、赵……”

晁凡实在忍不住,小声吐槽了一句:“鬼也用iPad?未必地下还有WiFi?”

有个鬼差仿佛是耳目灵敏,立刻朝他看来,对着晁凡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晁凡赶紧噤声,好歹是地府的公务员,他可不敢再皮。

点完名,天色已经开始暗沉了。威严鬼差收起iPad,命令大家:“好了,所有人排成一队,跟着我走。不要喧哗,也不要东张西望,走散了可就成了孤魂野鬼,投不了胎了。”

大家只好排成一行,被黑衣鬼差们包围着往前走。

临走前,晁凡依依不舍的看了一眼天空,绯红色的云霞越来越浅,深涧顶上人声鼎沸,他看到三四个穿消防服的男人,正抓着绳索,慢慢朝下面攀爬。

应该是救援队和媒体到了,出了这样的大型事故,当地官员应该苦恼得紧吧?

不过,这和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呢?望着前方突然出现的一条漆黑甬道,晁凡露出一丝苦笑,在心里道了一声别——再见了,人间。

晁凡发现,做鬼好像和想象的有点不一样。

作为导游,他对一些民间传说,鬼怪故事还是有所耳闻的。刚刚在峨眉山,他领着队伍一路往上爬,对这些故事简直信手拈来:“这个玉泉啊,据说是黄帝轩辕氏引来的瑶池水……金顶佛光显露神迹,那是在汉朝……孙悟空大闹蟠桃会,掉了一颗桃核下来,咯,这颗桃树……”

吧啦吧啦的,把自己说了个口干舌燥。

所以他隐约晓得,人死以后,会有黑白无常来接引亡魂,然后一大群鬼挤挤挨挨,过鬼门关,走黄泉路,入阎罗殿,由判官定罪孽,看你是受罚还是投胎。受罚的就去十八层地狱走一遭,投胎的就去忘川河喝一碗孟婆汤,喝完,咻的一下投入六道轮回,就又是下一世了。

这才是一个鬼魂投胎的正常程序吧?

几个鬼差领着他们走了一段黑漆漆的路,从大巴出事的深涧一路向下,没走几步,一团浓雾突然袭来,有鬼差大声提醒道:“彼此抓紧了,不要走散。”然后下一秒,大家就出现在了这个如同菜市场般吵闹的地方。

鬼声鼎沸!真的是鬼声鼎沸!无数鬼影挤挤攘攘,吵闹不休。晁凡吓了一跳,往四周看去,觉得自己像是到了春运火车站。

“注意秩序啊,注意秩序,大家安静,排队!给我排好队!”拿iPad点名的鬼差老大不知从哪里变出一对小金旗,当空挥舞,企图让大家安静下来。

然而环境的影响是巨大的,刚刚走路时,四周寂静无声,大家当然不敢说话。可现在吵成这样,谁还管那对小金旗?

“我的老姐妹呀,这就是地府?你看那,快看,怎么还有外国人?”

“咦!可能是在中国死的嘛,客死他乡哟。”

“老爸,地球上每天要死这么多人?我怎么突然觉得也不是很伤心了。”

“我……我小时候喜欢打小报告,不会因为这个,让我下地狱吧?”

“听说嘴巴碎的人会下拔舌地狱呢。”

“要死啦!你别吓唬我!”

团里的人都小声说起话来。

只有晁凡一个人落在后面,安静观察。

他看见无数个长方形的金属框架,从望不到边际的左边,一路排到望不到边际的右边,浩浩荡荡,不知道有多少个。排队的鬼魂,分成无数纵队,从框架下一个接一个经过。

晁凡眯起眼睛,不明白这是干什么?难道地府还要搞安检不成?这是严禁携带违禁物品进入?

就在他疑惑时,对晁凡翻过白眼的鬼差不知道对谁挥了挥手,大声道:“赵如海,这群新鬼就交给你和老大安置了,咱们先回去休息了哈,再见!”

晁凡看过去,发现赵如海正是那个提他魂魄的黑鬼。

“唐白莲,你欺负新人!诶诶诶,谁准你走了?老大!快拦住她啊,喂!你不许走!”赵如海暴跳如雷,挤过去要拦她。

结果唐白莲带着其他人头也不回,冲到队伍最前面,从兜里掏出一张卡来,滴的一声,在“安检”的金属架旁刷了一下,整个鬼消失不见了。

“老大,你看她!”赵如海直跳脚,跑回来扯着老大的手晃来晃去,在一旁控诉。

威严的iPad老大清了清嗓子,语气有些不自然:“好了好了,等会儿下班,我带你去吃最爱的‘炸红团’行了吧。就我和你,当加班费了。”

哄人的语气里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宠溺。

赵如海这才勉为其难的点点头,忿忿不平的拿右手抹脸。那层黝黑的皮肤顿时像橡皮擦擦过似的,慢慢的变白了。“要不是我道行不够,我才不涂这个,丑死了。”赵如海嘟囔道,“唐白莲那个臭女人,老是笑话我。”

老大也伸手帮他擦了擦:“还好,涂了这个牙齿显白,也挺可爱的。”

晁凡冷眼旁观,觉得这个老大对赵如海有意思。

“安检”速度很快,不一会儿就到晁凡带的这个团了。

“直接过去就行,不用担心。”老大挥了挥小旗子,让排在第一个的焦达先上。

焦达泪流满面,回头抱着老婆和女儿,不敢上去。

“快点!”见他畏畏缩缩,老大顿时板起了脸,“这东西又不吃鬼!你个大男人怕个球?”

后面陆陆续续有其他鬼魂出现,排队的鬼变得越来越多了。

老大脸色阴沉,似乎忍不住就要发火了。

晁凡赶紧举手:“我先来吧。”

大家朝他看来,几个游客还想劝他:“小导游……你何必……”

“算了,早过晚过没区别,都是要过的。”晁凡笑了笑,从队尾走到队头,“再说咱们都死了,还怕什么?”

大家忐忑的情绪被稍稍安抚了,连鬼差老大和赵如海都对他多看了几眼。

晁凡没管这些,他路过畏缩的焦达,朝金属框走去。离近了才发现,那框上面竟然是题了字的,顶上写着“地球之中国四川省编号003”,晁凡在心里咂摸了一下,跨了进去。

滴滴两声,一阵白光闪耀,晁凡感觉身体从头到脚凉了一遍,像是有什么东西扫过。不等他细细体会,便听到一个冰冷的机械声说道:“晁凡,享年二十四,死于地球中国四川,罪孽值0,功德值12000,百世善人,可入酆都城就业。”

于是再睁开眼,晁凡就看到了一座巨大的城门。

真的是巨大!大得快没边了,像座小山似的蹲在那里,城的名字挂在顶上,只能看到个隐隐绰绰的字样。不过不用看也知道,上面肯定写着酆都两个字。

“卧槽,百世善人!?竟然来了个百世善人啊!快来看活菩萨啊!”就在晁凡望着城门愣神时,不知谁突然喊了一句,顿时群鬼哗然,大家唰的围拢过来。

晁凡长这么大,一直平凡低调,被人围观还是破天荒头一次,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摆了。

“哇,原来百世善人长这样?怎么一点都不像呢?看起来好弱哦。”

“别挤别挤,别把善人给挤着了。”

“善人,你的功德光呢?放出来给大伙儿看看吧!”

“哎哟,我摸到善人的手了,我会不会沾点功德,投个好胎啊?”

“等等,让我也摸一下!”

“我也要摸,我也要摸!”

晁凡还没弄清状况,就摇身一变,成了酆都城城门口的金蝉子。

“让开!给我让开!你们一个个都是蠢死的吗?”就在晁凡感觉清白不保,快被人一路摸到丁丁时,一声怒吼及时响起,“你们以为功德是饭啊?在这里蹭蹭蹭!要是能蹭下一点,我算你们厉害!”

两面金色旗子随着怒吼从天而降,护住晁凡,呼啦啦一转,宛如滚筒洗衣机,唰的把众鬼给甩开了。

晁凡护住裆部,整个人惊魂未定。

旗子旋开众人后立马变小,飞到了鬼差老大手里。

“是金二队的队长,金锁阳。”晁凡听到鬼群里有人窃窃私语。

“金队长,百世善人这么稀罕,我们开个玩笑嘛……”有鬼在鬼堆里喊道,“这么说,百世善人是你们队领回来的?好家伙,你们这次的收获不少啊!到时候得请大家吃饭哦!”

金锁阳拱了下手:“好说好说,不过请各位让让,我得先带善人进城。”

大家让出路来,金锁阳对晁凡招了招手,晁凡愣了下,赶紧跟了上去。

“你叫晁凡是吧?我叫金锁阳,是一名阴差队长。”金锁阳领着他进城,一边自我介绍,一边状似无意的感叹,“你竟然是百世善人?牛逼了,我们没一个人能想到。”

晁凡舔了舔嘴唇,觉得金锁阳说话的态度好像透露出了善意,于是问道:“百世善人是什么意思?”

“每个人在世间的行为,都会被……算了,你就当老天爷吧,会被老天爷记录。做恶就会获得罪孽值,为善就会获得功德值。当功德值超过100,你这一世就算是善人了。你啊,轮回了上百次,已经有一百世都是善人了。你说难得不难得?”金锁阳解释得很详细,末了,还反问他一句。

晁凡有些茫然,他真不觉得自己是这样稀罕的大好人,他摇了摇头说:“可是,我这一世好像……没干什么大好事啊……老天爷,会不会出错了?”

“当然不会出错!”金锁阳瞪了他一眼,“你是百世善人,绝对是板上钉钉的事。我也不瞒你,今天把你接引到地府,咱们队肯定有大奖励,你以后千万别说什么出错不出错的话了,被其他人听到,影响不好。”

晁凡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儿又想起一件事来:“金大哥,你这是带我去哪儿?”

“找判官,领差事。”金锁阳大咧咧地说道,回头对晁凡笑了一下,“你以后说不定就是我上司了,晁大哥,要多多关照一下咱们队哟。”

他想,我难道不能投胎吗?地府阴气森森的,我为什么非得留下来就业啊?

第三章冥府政务处理中心

结果是不能,晁凡还非得留下来当差不可。

“为什么啊?”晁凡不乐意了,“难道在阴间当差还是强制性的?”

此时的晁凡,因为鬼生大计,不得不鼓起勇气质问站在自己对面的判官。

判官摇了摇头,脖子上的三颗脑袋同时笑着说:“当然不是。”

晁凡咽了咽唾沫,被三个一模一样的面孔盯得瘆的慌。

因为想着百世善人的事,跟着金锁阳进城以后晁凡也没有认真看看四周。结果等金锁阳停下,他才发现对方把自己带到了一处办公大楼前。真的是办公大楼,上面直接写着冥府政务处理中心几个大字,楼层几乎也有几百层那么高。

“阎王殿呢?”晁凡觉得这个地府真的和传说中的不一样了,除了对讲机,iPad,过安检,现在连政务中心都蹦出来了?

他心里想着什么,嘴里便不禁带了出来。

“嘁。”金锁阳不知想到什么,嘬了个牙花,“那是多少年的老黄历了?阎王殿现在都被划为物质文化遗产,进去得买门票了。”

晁凡嘴巴微张,心里有股说不出的荒谬感。

不过想想,他又释然了,鬼也是人变的,难道还不兴让地府与时俱进了?晁凡暗暗告诫自己,没事要多多观察,别再露出一副刘姥姥进大观园的怪样子了。

结果有点事与愿违,进入大楼后,晁凡的嘴巴就没合上过。里面鬼多也就算了,毕竟是政务处理中心,可为什么会有那么多奇形怪状的鬼?!

有的像是侏儒,弯腰驼背,眼神凶狠,来去都是成群结队;有的长了鸟翅膀,几个鬼围在一边正比谁的羽毛更华丽,花纹更好看;还有的身高三米,一身肌肉,腋下夹着木棒行走,大家离他远远的,没鬼敢和他走一起;还有的长四只眼睛、两张嘴、又或是抽象得让人认不出他到底是个啥、再或者看起来人模人样,却动不动就喷水喷火喷毒雾……简直不一而足,让晁凡看花了眼。相比之下,什么金发碧眼,嚷嚷着“Where is god”的外国人,和伸长舌头的吊死鬼,都算正常的了,毕竟晁凡知道。

他哆哆嗦嗦紧跟金锁阳,都来不及看来办公大楼正中央那块硕大无匹的电子显示屏。

金锁阳想来也不是个细致人,都没想着给他介绍一二,直接带着晁凡坐电梯,去了444楼。

电梯足足有五平方米,还有其他鬼也在里面。大家吵吵嚷嚷的,像个小型菜市场。

“真是倒大霉了,非说我死的年份不够,不能买房定居,我都死了九十九年又六个月了,离法定的限购年份就差几个月,就不能通融一下吗?租的野坟房马上就到期,这几个月的空档,我可不想再重新找房子。”

“哇,你都准备买房了?现在酆都城房价这么贵,你真是阔气!”

“城建部那群缺德鬼,当初非要用什么从外边来的‘囚水土’修房子,现在好了!麻痹的,稍微阴凉一点,房间就下雨,哪里还能住鬼,我今天非得找他们好好掰扯掰扯!”

“照我说,以前的黄泉土不是挺好的吗?做什么要弄这些新土出来?”

“唉,邓丽丽今天就要投胎去了,她跟粉丝说,下辈子就不唱歌了。老铁,我好伤心,真的好伤心!偶像都要投胎了,我今天都不想上班了。”

“今天?等等,我认识投胎局的人,等会帮你问问看,能不能在邓丽丽投胎前,让你去见见她。”

晁凡正偷听得津津有味,暗自咋舌。却不料电梯到了173楼,进来了个他刚刚觉得还算“正常的”吊死鬼。

吊死鬼直愣愣的,往晁凡身边一站,红艳艳的长舌头垂在胸前,像条红领巾。

晁凡直呼要命,哆哆嗦嗦往旁边靠了靠,一时没注意,多看了那条舌头几眼。谁知舌头像得了不可言传的邀请似的,突然就递到了他面前,荧光闪烁,吊死鬼带着显摆的语气说:“兄弟,你肯定是觉得我这舌头上的水钻好看吧?”

晁凡:“……”并没有!

“你看这钻,水灵灵的,成色好吧?我告诉你,熄了灯还是夜光的呢,这个呢,是我自己鼓捣出来的。您要是羡慕,想贴想嵌都行,我的店就在……等等。”吊死鬼掏出一张卡片递给晁凡,“这是我名片,地址上面都有。今天要是能从工商局拿到的营业执照,就给你打个五折怎么样?”

晁凡手足无措的接过卡片,笑得那叫一个僵硬:“劳……劳您费心,我没有……长舌头,就……算了……”

“嗨呀,我可以顺便帮你拉一下舌啊!这有什么的。”吊死鬼竟然是个热心人,“我觉得你这俏生生的脸特适合配一条长舌头,对了,你有工作没有?不如来我们店里当模特啊!我给你开……”

晁凡濒临崩溃,谁TM羡慕了?谁TM要你拉舌头了!还打五折呢!打断他的腿他都不去!

金锁阳站在旁边也不知道解一下围,晁凡在心里腹诽,诅咒他一辈子都追不到赵如海。

后来,吊死鬼在342楼下了,把名片硬塞到了晁凡手里。

晁凡作势要扔,结果金锁阳这时倒开口了:“诶诶,晁大哥,乱扔垃圾是要被‘清洁科’罚款的,你小心点!”晁凡咬牙切齿,只好把名片又揣进了兜里。

被这么一打扰,晁凡死后一直惴惴不安的心情,倒神奇的缓解了不少。他突然觉得地府好像也不是那么可怕了,起码没有像神话传说中那样威严与残酷。

结果到了444楼,金锁阳送他到了因果局的特处科(特殊情况处理科)门口,让他一个人进门见鬼去了。

“加油!”金锁阳抿着嘴在门外对他做了个握拳的动作。

晁凡抽了抽嘴角,推开门进去了。于是,便有了最开始的对话。

“但是对于你这样的人才来说,地府是不会放过的!”某判官停顿了一下,眼睛眨啊眨,继续说道。

我这样的人才???晁凡干巴巴的说:“相判官,我就是普通二本毕业的大学生,一个小导游而已。我怎么不知道自己有才干?”

相判官啧啧两声,三个脑袋互相看了看,不约而同露出不赞同的表情。

如果不冒犯的话,晁凡真想让相判官把其他两个脑袋收起来才好。

“怎么能这样说呢?你是没见过自己的功德金光吧?”相判官正打算挥一挥衣袖,顿一下又停住了,“算了,还是不帮你放出来了,阴曹地府,什么光啊,金啊,阳啊,都怕这类的东西。还是找机会你自己放出来看吧。”

晁凡觉得这是废话,他自己又不会放。再说了,他对什么功德金光,百世善人有些存疑。因为这辈子,他连公交车让座都让的少,怎么忽然就成百世善人了?他实在有些没底,总觉得虚头巴脑的,八成是地府搞错了。而且——

“我是真的想投胎。”晁凡颇为诚恳的说,“如果地府强硬征我做工,我觉得我会消极怠工。”

威胁!赤luoluo的威胁!相判官中间的脑袋眯起了眼睛,左右两个脑袋一个诧异,一个无语。

“唉,我还是实话吧,我先问你一个问题,你觉得冥府如今的规模大吗?”相判官问他。

晁凡想起“安检”时,那无边无际的鬼海,和酆都城里鬼流量,点了点头。

相判官叹了三口气:“唉,你是不知道,其实在一百多年前,冥府差一点就消失了。”

这话晁凡就听不懂了,地府消失是什么概念?

“你知道支撑地府运转的能源是什么吗?”这个问题想也知道,晁凡答不出,于是相判官左边的脑袋接过了话,“是愿力!只有当世间生灵相信地府的存在,敬畏并信仰它时,地府才会存在。”

晁凡觉得,这简直就是个鸡生蛋,蛋生鸡的问题。而且,这话听起来,怎么这么唯心主义?

“就是从一百多年前开始,生灵的信仰越来越少,地府规模缩小不说,连威能也大幅降低。再加上那段时间因为生灵涂炭,死伤无数,地府收留太多鬼魂,压力过大,导致整个六道轮回差点崩盘。那段日子,地府人的心是绝望的啊!当时的天庭,西天灵山,还有隔壁的上帝,和奥林匹斯山那群乱伦的主,也是差不多的境况,可是他们没有亡魂的拖累,干脆合伙打开一个通道,逃往三千大世界,抛下地球跑了。”右边的脑袋接过话继续说道,“说到这里,真的要感恩啊!多亏我们的Boss没有放弃大家,在神界大乱时,他干脆带人和谈的和谈,夺权的夺权,把什么冥王哈里斯,撒旦什么的都给收服了。把地球的鬼魂集中到了一块儿。”

晁凡这才明白为什么会在地府看到外国人。原来,国外的业务也归冥府管了。

“Boss孤注一掷,用冥府残存的力量,一口气打开几十个小通道,将地府□□德金光深厚的上百个鬼魂送了过去。”相判官中间的头颅讲道,“故土难离,Boss没想到逃跑,他想到了‘开荒’,既然地球的愿力日益减少,那他就去别的世界收集愿力,这是一个极冒险的行为,因为我们对别的世界一无所知。如果那个世界没有生命怎么办?他们当地的神明驱逐我们怎么办?到时候颗粒无收,地府的神仙连逃亡都不能,只能等死。地府一完,没有六道轮回,人也得玩完。不得不说,这真是一场豪赌。不过,好在我们伟大的Boss赌赢了,地府不仅没有消失,反而越来越繁华了!”

晁凡抓住了重点,问道:“当初,为什么要让有功德金光的鬼去?神仙阎王什么的,不能去吗?”

“因为当时能开的通道极小,神仙进去,自身庞大的能量会引起通道崩坍。鬼魂就没这个问题了,且功德金光能消弭空间风暴带来的伤害,并自带一定气运,令鬼魂行事事半功倍。”相判官三双眼睛目光灼灼地盯着晁凡,“现在你知道,你的才干究竟在哪里了吧?”

真是好人没好报!我的前九十九世,你们干嘛非得做善人?

得,现在要被逼“开荒”去了。

晁凡想了很久,但相判官才不给他这个时间,无赖地直说:“不接担子?行!那你就投不了胎。但只要接下担子,成功与否,地府都会奖励你一个大好胎。”

这话倒是把利弊都说了,晁凡抬头看相判官,想瞧瞧他有没有说谎。

相判官眼睛瞪得像铜铃,三张丑脸往面前一摆,那就是六颗铜铃,震慑力十足。

“呃……”晁凡揉了揉衣角。

“嗯?”相判官摆出脸色,一张脸高风亮节,一张脸正气凛然,还有一张不可侵犯。凑在一起简直在对晁凡的灵魂发出拷问,你竟然不想为地府做贡献?你这个好吃懒做的叛徒!鬼奸!把你开除地球籍!

“好吧。”晁凡只好勉为其难的答应,不过该争取的,他也要争取,“除了给我安排投一个好胎,我……还有其他好处吧?”

“当然当然!”上一秒还把晁凡当阶级敌人对待的相判官立刻笑眯眯的变出一份合同,递给晁凡,“咯,首先,咱们会给你分套房子。你是新来的,不知道酆都城如今的地价,豁切,简直了不得了!即使一路扩建,把鬼门关和黄泉路都给强拆了,也不够三十六个世界的鬼魂落脚。所以如今这房价,说出来吓死鬼,普通鬼差,攒个一百年也只够买厕所的。但是对于您这样的人才,我们主动赠送,包君满意!”

“所有权是我的?”晁凡听他这么一说,心里就有点感概了。想不到一辈子没房,临了到地府分了一套。

“这个……”相判官露出尴尬的笑来,“那倒不是,所有权还是咱们单位的。不过您放心,只要您继续干下去,房子您随便住,随便改,没人敢吱一声儿。等您决定要投胎了,咱们才收回。”

好嘛,搞半天产权不是自己的。这感概就打了折扣,晁凡意兴阑珊:“还有呢?”

“还有就是薪水,你的工资级别绝对是判官级别的。去新世界算你出差,给你加差旅补贴,过年过节,奖金福利什么的也少不了。就算你在阳间没有亲人供奉,你在地府的生活水准,那也是这个。”相判官竖起了大拇指。

“等等,过年过节?”晁凡有点晃神。

“对啊,过清明啊!中元节,上元节,三月三,都是要过的。实不相瞒,因为Boss合并了西方教义,为了照顾外国友人的感受,咱们现在连亡灵节和万圣节也过。加上其他三十多个世界也陆续产生了鬼节,我跟你说,节日福利啊,加起来不比工资少。”

晁凡张着嘴巴听了个大概,好家伙,这比人间的节假日还多?

“慢点慢点,节日我懂了,那工资到底是什么?纸钱?”晁凡有些疑惑。

“当然不是!”相判官三颗脑袋摇得飞起,嫌弃的否认了这一点,“要是真把纸钱当货币了,这地府不早得通货膨胀了?呐,你看这个——”相判官掏出一颗黑不溜秋的珠子来,大小有点像桑葚果,“这才是咱们认可的官方货币——阴珠子。”

晁凡刚想问其中缘由,就见相判官用指尖把珠子捏碎了,一股黑色烟雾顿时朝他脸部喷来。晁凡猝不及防下吸了一大口,心里直念卧槽,这烟这么黑,不会有毒吧?

结果黑烟入体,晁凡身心熨帖。整个人像被泰国按摩师,从上到下捏了一遍,疲乏尽去。

“鬼属阴,阴气珠便是由阴气凝结成的珠子。”相判官的左脑袋说道,“你一个月工资有4000颗。”

晁凡也不知道这酆都城里的物价多少,心里盘算着,照着判官等级来,应该是不少了。于是放下这个问题不说,又问道:“就这两个好处吗?”

“还有一个大好处,不过得等你过了头七。不然现在去,你也拿不到什么。”相判官的右脑袋有些含混的说。

头七?晁凡愣了下。头七也叫回魂夜,是亡者死后七日返回阳间探望亲人的日子,不过,他已经无父无母了,谁会祭奠他呢?

想到父母,他又问相判官能不能找到母亲的去向。本来这些事是可以去统计局的鬼籍科预约调查的,不过相判官替他开了个后门,打了个电话(看起来有点像对讲机)就问到了,晁凡的亲妈已经投胎了。

“投胎后的信息,我们是严格保密的。”相判官告诫他,“不然要是有人寻仇怎么办?我们绝不鼓励私下报仇。对了,不要我问问你爸的信息?”

晁凡低着头,看不清表情。过了一会儿才说:“不用了。”

被这件事一打岔,晁凡就忘了打探第三件好处究竟是什么,两人在相判官办公室签了雇佣合同。相判官带着他开后门,上上下下的跑,领了房子钥匙,还办下了身份凭证和工资卡,不仅如此,还给他提前发了三个月工资。

如果不是做人的观念太深,对地府下意识抵触,晁凡倒觉得这单位挺不错。

做完这一切,相判官又把等了老半天的金锁阳叫来,不仅给他发了这次勾魂的奖励,还叫他领着晁凡在酆都城转转,帮新人安顿下来。

两人一起下楼,赵如海正在大厅等着呢。一瞧见两人,便立刻小跑过来。赵如海面上对老大打了个招呼,眼睛却滴溜溜的不停朝晁凡看。

晁凡先前被人围观过,后来又被相判官的三颗脑袋盯着瞧。此时面对赵如海一人,反倒觉得平常。于是,他不仅没生气,还和善的对赵如海笑了一下。

被这笑容鼓励,赵如海胆子便大了些,对晁凡说:“我今天出门应该买注彩票的,怎么随便一勾,就勾了个百世善人回来呢?想不到,真是想不到。”

“行了,什么勾不勾的,不许对大人无礼。”金锁阳训斥他。

“大人?”赵如海吓了一跳,问晁凡,“你当官了?”

赵如海搓过脸后,肤色白白净净的,一双眼睛又大又圆,瞳仁黑黑的,眼白很少,看起来有点像小狗眼,温驯可爱。晁凡当然发不出脾气,对赵如海解释:“别听你们老大瞎说,我没当官。”

金锁阳诧异的看了他一眼。

“真没有,我就是……”晁凡也不知道怎么解释自己即将到来的工作,最后挥了挥手说,“反正我也就是个公务员而已,和你们一样,我没当官。”

金锁阳和赵如海交换了一个眼神,以为是他不想说,于是便没有继续追问。

“判官大人要我带您逛逛,你想去哪儿?”三人出了政务处理中心,金锁阳问晁凡。

“先取钱吧。”晁凡想了想,“没钱什么也干不了,等我取了钱,你再告诉我得置办些什么。”

“这个我知道!”赵如海跳脱的很,立刻抢话道,“我当初是先租了房子,然后买了灵机,再有就是日用品也得买。你有多少钱?诶,不对,你不是刚死吗?怎么会有钱?”

晁凡把工资卡掏出来:“给我提前发了三个月的工资,里面应该有一万多吧。”

赵如海停了下来,愣愣的看着他,嘴巴微张。

“怎么了?”晁凡心里咯噔一下,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

“他这是仇富,你别管他。”金锁阳无奈的揽着赵如海往前走,趁机教育他,“谁叫你平时花钱大手大脚的,这下知道丑了吧,你说你死了多少年了?存款都只有四位数,我都替你羞得慌。”

赵如海不说话,只用幽怨的眼神看着晁凡,活像是受了委屈的小媳妇。晁凡忍俊不禁,心想相判官的确没骗他,看来他的工资还挺高的。

“本来怕你钱不趁手,还想邀你去我和老大的租房挤两天。”赵如海叹了口气,“现在不用了,还是先带你找房子吧。”

晁凡咽了口唾沫,决定将自己有房子这件事,缓缓再说。

两人带晁凡去“冥府银行”取了钱,又去官方的符咒贩卖店买了灵机。晁凡这时候才知道,原来他看到的对讲机,电话还有iPad之类的,都是灵机幻化的。那只是一张功能强大的通讯符,可以根据使用者的心意任意变化外形,但最基本的功能,还是记录与通讯。

之后两人又带着晁凡跑了一趟杂货市场。里面倒是应有尽有,小到各种瓶瓶罐罐,大到各类家具,甚至连跑车直升机什么的都有。

晁凡盯着一辆奢华的金色法拉利看走了神。心想,这也算杂货?

“这都是纸糊的。”赵如海以为他想买,苦口婆心地劝道,“虽然也可以用,但是开几次就散架。我告诉你,这种从地上烧下来的东西,跟阴间本地做的没法比,质量奇差。就一个优点——便宜!”

果然,晁凡朝售价一看,才要99珠。

“走走走,这都是没脑子的鬼才买的。”赵如海一甩头,拖着晁凡走了。

金锁阳拎着大袋小袋,跟在后面摇了摇头。他明明记得赵如海做鬼差后,拿到第一个月工资就跑到这里买了一架滑翔机。

结果装逼飞了两次,机翼着火,整架飞机都冲到了忘川河里。

啧啧,这时候倒装模作样告诫起别人来了。金锁阳心想,的确是个没脑子的小憨子。

三人逛了一路,晁凡竟然觉得肚子有些饿了。他一开始以为是错觉,鬼怎么会饿?结果越走越累,胃的部位像被泼了硫酸,灼痛。

“……那是来自犬界的鬼,他们那一界就是狗窝,幼儿是犬的样子,然后越长大越类人。官方说他们是还在进化中的一种物种。”赵如海指着刚刚经过他们的一只狗头鬼科普,“不过,他们不爱穿衣服。幸好身材还行,那里的男人都有公狗腰,女人都有大翘臀,不然真是辣眼睛。”他回过头来,正好看见晁凡一脸惨白,“额,你在变透明诶!饿了怎么不开口?”

他低头一看,真的,白晃晃手掌下面,穿着运动鞋的双脚竟然隐约可见。他记得之前好像不是这样的啊。

“饿了就要说。怎么?怕我们看你有钱,敲诈你吃大餐呀?”赵如海促狭地用肩膀撞了撞他,“你袜子竟然是樱桃色的诶。”

晁凡有些害羞的弓了弓脚趾头:“鬼也会饿吗?”

“我们也是能量体,消耗了能量,当然要补充。”金锁阳看了看四周,“走吧,那有家面馆很有名。吃一碗再说。”

所以这和人类的饥饿有一点区别,更像是没电的手机,需要充电?晁凡觉得自己又学到了一点。

赵如海冲在最前面,一进去就对老板喊:“老板,我要一份内脏面。”

过门槛的晁凡差点跌了一跤。

好在他拿起菜单扫了扫,发现上面还是有鸡肉面,牛肉面,兰州拉面之类接地气的码子。于是,悄悄松了一口气,对老板说:“我要一份牛腩面。”

“好的,请稍候。”系着黑围裙的厨师老板转过身来,把晁凡惊了一下。

好帅的厨师!虽然处在朦胧的烟火气中,但那双眉眼却格外清晰,说“好的”时,温柔的嗓音仿佛在你心弦上悄悄拨动了一下。

“你呢!要什么!”晁凡还在惊艳中,斜里却冲出来一个人,挡在黑围裙厨师前。他问的虽然是金锁阳,眼睛却朝晁凡开瞪。

晁凡愣了下,不知道怎么得罪对方了。

赵如海朝晁凡挤眉弄眼。

金锁阳清清嗓子:“我也要一份内脏面。”

“别对黑哥发花痴。”赵如海附在晁凡耳边小声提醒,“他弟弟最讨厌别人觊觎他哥了。”

我不是!我没有!别瞎说!晁凡内心的小人连忙否认三连。他悄悄看了眼对他产生误会的弟弟,想用眼神表示自己对他哥哥没兴趣。结果弟弟傲娇的哼了一声,端着海碗给客人上菜去了。

等面上齐后,晁凡干脆一直低着头,免得又被小心眼的弟弟误会。

结果,他又听到弟弟对哥哥碎碎念:“……不看你……就是心里有鬼……为什么我瞪他,他就不敢看了……这样的登徒子……”

喂!够了啊!晁凡简直要流瀑布汗了,看也不行,不看也不行,老子懒得管你了。他抬起头来,正打算看个够,一张硕大的猫脸却突然撞进了他眼里。

不知什么时候,一只白猫跳上了他们桌,猫眼圆溜溜,褐黄色的竖瞳带着居高临下的意味盯着他——碗里的牛腩?

“老板,你这猫养得好!得吃多少油水啊?”其他客人看到他们这桌的猫,还以为是面馆老板养的。

晁凡夹了一筷子牛腩,小心翼翼丢到桌面上。白猫舔了一下,露出嫌弃的表情。

“这不是我们养的。”小心眼弟弟有些狐疑,他看着晁凡,“喂,是不是你的猫?我可告诉你,咱们店禁止带宠物。”

“不是!”晁凡没好气的翻了个白眼。

“不是就不是,翻什么白眼。”弟弟嗤了他一声,“既然猫在你这桌,那就归你负责了,别让它打扰其他客人。”说完,小心眼弟弟转身和灶台那边的哥哥嘀咕去了。

“这猫看起来还挺可爱的,地府很少看到白猫呢。”赵如海把猫抱下桌,打算放在怀里撸一撸,结果白猫一爪子拍开他,扭头跑掉了。

晁凡气苦,金锁阳还说这家店有名,难道是因为服务态度差有名吗?就算山珍海味,他下次也不来吃了。他气咻咻地夹了一筷子面送入口中,结果嚼了两下,面上露出了和白猫如出一辙的嫌弃表情。

这面竟然又涩又苦,晁凡还以为自己味蕾出错了,又夹了一块牛腩,结果尝到了一股馊味。

“怎么不吃了?”赵如海吃得满嘴油花,一大碗面都快见底了。

晁凡看了看金锁阳,虽然他吃得没赵如海奔放,但也是甘之如饴的样子。

“这味道,你们怎么吃得下?”晁凡真心有些不解,“面是苦的,牛肉是馊的。金大哥,这还是你说的,有名的面馆?”

“操!你是不是来砸场子的!”晁凡本来是小声吐槽,不知怎么的,远在灶台的小心眼竟然听到了。他一把扯掉身上的白围裙,拎着大铁勺过来,“想吃嫩牛肉啊?你投胎去啊!矫情鬼!”

晁凡先是发愣,然后抱着是可忍孰不可忍的怒气站了起来:“本来就是……”

结果话说一半,被赵如海和金锁阳联手拽了下来。

“白哥,不好意思,他今天才死,什么也不知道。”赵如海腆着脸道歉,转头一边训斥晁凡,一边对他使眼色,“我告诉你,白哥这里的东西算好的了,又便宜又美味。你以为这里是人间啊?还有什么鲜牛肉,白面粉给你吃?以后再别说这样的话了。”

“不知者无罪,你有空发火,还不如来给我擀擀面。”黑围裙帅哥给小心眼弟弟收了一下缰绳,“过来吧,别为难客人了。”

小心眼咬咬牙,哼一声走了,像个小公主似的。

“地府的食材不是真的食材,它们是阴气,经过厨师加工制造,变幻成了食材的样子。所以味道自然没有上面的好。”金锁阳给晁凡解释,“如果你怀念人间口味,过年过节,倒是可以上去吃亲人的供奉。要不就去大酒楼尝尝鲜,不过,那也太费钱了。”

“对啊,一道清炒小白菜都要5000阴珠子。”赵如海感叹道,“太贵了。”

“怎么会?”晁凡吓了一跳,他一个月工资连盘青菜都吃不到?

“当然要这么多。”金锁阳给他分析,“食材一入地府,立刻就会被腐气腐蚀,美味全失。所以采摘、烹调、上桌都要靠鬼仙级别的能人用特殊手段保‘鲜’,那可是鬼仙,给你当活体冰箱,难道连5000阴珠都不要吗?”

“而且那么贵,它还没阴气。你就尝个味罢了。等吃完,还是要靠这些补充能量。”赵如海挑起最后一筷子面,呼噜呼噜的吸溜完了。

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这面多美味呢。

晁凡瘪着嘴,心里万分后悔,早知道这样,自己就不签那个劳什子雇佣合同了。每天吃这个,难道不是活受刑吗?

“你看开点,黑哥和白哥的法力算强的,他们处理出来的食材,比其他人要好多了。”赵如海劝他,“不然你直接啃阴珠子,那味道更差。快吃快吃,你看你,又变淡了,樱桃袜子都要脱色了。”

金锁阳也勉励他:“加油,习惯就好。”

晁凡不想饿成透明鬼,只好流着眼泪,一口一口把面吃光了。

小心眼过来结账收碗筷,对晁凡嗤笑了一声:“嫌味儿不好?还不是吃完了!切,矫情。”

晁凡真是一腔悲愤无处说。

三人离开时,晁凡决定把面馆名字记下来,拉入黑名单。结果一抬头,看见黑白色的招牌正对他调皮的闪啊闪——无常面馆。

晁凡瞪大眼,不敢置信。面馆里的那两人毫无所觉,在烟火袅袅中,一个下面,一个浇码子。他们说着话,不时看对方一眼,身边漂浮的氛围是几千几百年相处的默契,宛如太极一般和谐。晁凡打了个哆嗦,庆幸自己没对小心眼出言不逊。黑白无常诶,这种地头蛇,他真有点不敢惹。

“好了,现在给你租房子去吧。”赵如海吃得饱饱的,拍了拍自己的肚皮。

相处的时间虽短,但这两人对自己真的蛮好的。晁凡不好意思瞒着,要是有一天被拆穿,他们还不知道怎么想。于是,他只好有些扭捏地坦白:“我……我其实……有房子了。”

“你是说亲人烧的房子啊?我不是早告诉你了,那东西住不得,你住个三天,绝对垮掉。走走走,我记得中介好像在这边。”赵如海完全不当回事,还要拖着晁凡去找中介。

“不……不是,是实实在在的房子……那个,单位分给我的。”晁凡脸烧得慌,把钥匙拿出来给两人看。

“卧槽!卧槽!卧槽!你有房了!咱们单位管分房?你TM到底做什么的啊?”赵如海神情激动,两只手一会儿抓头发,一会儿揉脸,从脚尖到头发丝儿,都是不敢置信。

“别叫别叫,咱们回去再说。”你有房了这四个字一喊,半条街的人都朝晁凡看过来了。晁凡赶紧捂住赵如海的嘴巴,拖着他和金锁阳跑了。

《明朝大官人》是由作者“青衣行”所著。主要讲述了三天前,他来到了这个世界。投河自尽的陈家老三,的确是已经死掉了。这具身体中的灵魂,来自现代。

春雨淅淅沥沥地下着,雨雾笼罩着这个不大的村庄。

从村头到村尾,已经是漆黑一片,只有村西头的一家,窗户上人影晃动,透出昏黄的微光。

屋内的土炕上,放着一张擦拭得很是干净的桌子,桌子上,是一盏摇曳的老油灯。

几个人围坐在一旁,都没有说话。

炕头盘腿坐着的,是个看上去五十左右岁的老头,脸上刀凿斧刻。

一双略有些浑浊的眼睛瞪着油灯,手里却不紧不慢地从烟口袋里挖上了满满一锅旱烟,用大拇指一下一下按着。

“他爹,你究竟是怎么想的,大郎二郎都在,你就说说吧——”

一旁同样是满脸风霜的妇人用手中的锥子划了划鬓角,又用力地纳起手中的鞋底来。

老头把装得瓷瓷实实的烟锅就着油灯点着,深深吸了一口,一股浓浓的烟雾顺着鼻子喷了出来。

“这事吧,关系到咱们老陈家的前程,也关系着老三的性命——”

说到这里,老陈头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

一旁说话的,是个十七八的青年。

“唉——”老陈头叹了一口气,“我打算让老三去念书!”

两个青年都有些惊异,念书?

“怎么着——你俩当哥哥的有想法儿?”

“没有没有,我才懒得念书呢,我想去从军——”

“你个小兔崽子!”老陈头的眼睛一下子就瞪圆了。

妇人也嗔怪地给了他一巴掌:“胡说什么,那些军户有什么好当的?”

年纪大一些的青年,倒是没有对自家弟弟的想法表示什么不满:“爹,你想让三郎去念书?”

老陈头瞟了一眼对面的屋子:“是啊,半年前你弟弟就想去念书,我不让,结果三天前就投了河,虽说是救过来了,可看上去痴痴呆呆的,也没说上几句话,就像个哑巴!”

妇人也跟着叹气,伸手抹了抹眼角。

“总不能就这么糟践了吧,你俩也大了,也都说说——老大,你先说!”

陈家大郎攥着拳头,好半晌没说话。

油灯的火苗突突地跳起来,妇人急忙放下手中的活计,拿着剪子剪去灯花。

“爹,你让老三去念书,我没啥说的,不过咱们这里离着县城几十里路,听说那里的社学不错,有钱人家的孩子,都送到那里去,可是咱家——”

“社学咱不去,去冯家庄!”

“冯家庄——你是说冯家的私塾啊?”

私塾,是相对于公学来说的。

设在县城的社学,就是最基层的公学了。

县城以下,有些村镇有些富户,会筹集起银子,赁请先生来教授族中孩子。

像陈家庄这样的村子,一村子里能认识几个字的,一巴掌都数得出来。

社学路途遥远不说,离着村子几十里路,还大多都是荒郊野地。

这个时候社学的学费,就是银子。

老陈头一家几口辛辛苦苦忙活上一年,也见不到一两银子,能哄弄个肚圆儿,就不错了。

“咱们也不指着老三考上个秀才,只要能认上几个字,过上一两年,托人在镇上给他找个差事——”

“亲兄弟明算账,我这当爹的没啥本事,只能把话说在前头,老三念了书,这家产就没他的事儿了,不过这样,你们兄弟俩也吃着亏呢,所以我和你娘商量着和你俩先说说!”

“我不要什么家产,我说了,我要去从军!”

陈家二郎坚持自己的想法,结果干脆没人理他。

“老大,按理说你岁数也不小了,应该给你张罗一门亲事了,可是老三——唉!”

老陈头半低着头,开始吧嗒吧嗒地抽烟。

东边的屋子里,土炕上躺着的,是陈家的老三。

此刻的陈家老三,泪流满面。

三天前,他来到了这个世界。

投河自尽的陈家老三,的确是已经死掉了。

这具身体中的灵魂,来自现代。

陈舟,名牌大学的文科高材生。

十年寒窗,名牌大学,却在毕业的一刻,感觉到了生活深深的寒意。

优秀毕业生被人调包,选调生指标被人挤占,陈舟至今还记得学生处长那鄙视的目光。

失去了这个机会的陈舟,最终也只考了家乡一个三线城市的基层公务员。

做了两年基层公务员,每天朝九晚五,周而复始,却因为没什么背景,被自然而然地边缘化了。

活儿没少干,腿儿没少跑,最终却落了一个“废物”的评价。

“想当官,得先看你家祖坟有没有那股子青烟?!”

那位四十大几岁,依然不过是个副股长的老严,就是这样乜斜着眼对他说的。

疼爱他的父母,又托人帮他调到市图书馆,找了一个图书管理的工作。

这份工作的好处,就是没有什么压力——当然,前途也没有!

就这样,陈舟每天埋藏在图书和自己的内心世界里。

好在图书馆很适合他,经史子集,读了许多书。

然后,在一天加班的时候,猝死!

他甚至来不及和父母说一声再见!

听着隔壁传来的老陈头为自己的打算,陈舟的眼泪在脸上肆意地流淌。

为了前世的自己,也为了远在另一个时空的父母。

穿越这种事,是只能够藏在心底的。

别说说出来有什么后果,就算没有后果,估计也只会被人当作疯子。

刚醒过来的时候,陈舟本就打算这样鸵鸟式地生活下去了。

在这个家里面,作为最小的孩子,刚满十五岁的他,一切都还早。

三个孩子,都没有念书,都没有娶媳妇。

陈舟就那样静静地躺在那土炕上,流着泪,听着隔壁传来的声音。

虽然一家人都有意压低了声音,可是这个隔音效果,一句一句都听得清清楚楚。这是要让自己去读书呢!

在这个时候,对于一个农户来说,读书真的是一件奢侈的事情。

前两天,村里轮值的甲首敲着锣宣告了,老皇帝驾崩,新皇帝即位,改元天启!

陈舟迅速确定了自己的时代坐标。

“那——束脩怎么办?”说话的是陈家大郎。

要上私塾,第一件难事,就是束脩。

束脩,在孔子的时候就有了。

“自行束脩以上,吾未尝无诲焉。”

束脩,简单来说,就是捆成一束的干肉。

拿十条干肉来,我什么都教你!

学生要拜老师,总要有所表示的。

至于后来朱熹说什么“束脩其至薄者”,意思是这“十条干肉”不算什么厚礼,嫌弃这学费标准太低,估计是没有考虑时代进步的因素。

起码对现在的陈家来说,十条干肉还真不至于拿不出来。

问题是冯家的私塾,十条干肉绝对是拿不下来的。

姑且不管这束脩算是厚礼还是薄礼,冯家开设私塾,绝不是为了朝廷后继有人,而是为了自己的家族后继有人。

齐家治国平天下,家排在前面呢!

而私塾的先生,除了冯家家族开出的薪酬,靠着束脩生活,才是真的。

所以,指望着冯家免费开展义务教育,那是做梦。

束脩之外,笔墨纸砚都是额外的开销,甚至要到远处的镇子上去买。

当然,私塾那里也有一些,不过质量次,价格高。

“束脩总是要给的,我找人打听了,大家都没银子,差不多得两百个铜钱,现在家里有;再加上些土里出的,山里抓的,河里捞的——都行!二郎昨天不是还打了两只野兔子——加上差不多了!”

老陈头显然是深思熟虑过的。

就这样的一个农家,居然,要让自己去读书。

读书,这在现代社会,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情,不接受义务教育,那是违法行为。

在这里,却是一件比登天还难的事情。

大郎和二郎摸着黑走了进来,几把脱巴个精光,跳上土炕,蒙头大睡。

陈舟彻夜未眠,瞪着眼睛,盯着无尽的黑暗——这一世,一定要让陈家的祖坟,升起青烟来!

第二天,一大早一家人就起来了。

老陈头一言不发地收拾好了东西,两百个铜钱一个一个地数好,沉甸甸地放在了胸前的褡裢里。

褡裢的另一头,是从缸里量的两升稻谷。

那两只野兔,用一束拧巴在一起的青草系着,由大郎拎着。

这里离着私塾所在的村庄,还有三里多路。

在整个县里,都得算是距离很近的村子了。

也正因为如此,两个村子还有好几家姻亲。

老陈头这次去,就是托了陈家庄嫁去冯家庄的一位姑奶奶。

不过这位姑奶奶冯陈氏也提前放下话了,只管递句话儿,成不成的,还要看陈家的祖坟是不是有这股青烟了!

不知道是陈家祖坟的青烟靠谱,还是说这位冯陈氏姑奶奶递过的话果然管用,总而言之,事情进行得很顺利。

陈舟站在屋子中间的地上。

地是泥土地,连块青砖也没有。

屋角还可以看到有几茎绿苗,顽强地钻了出来,这让陈舟有置身田野的一丝恍惚。

进屋之前,陈舟已经把脚上的黄泥尽可能地磕掉了。

这一路走来,基本都是踩着路边的青草过来的,可是依然一步一个湿漉漉的脚印。

陈舟恭恭敬敬地站着,微微低着头。

屋子里靠墙的一张太师椅上,端坐着一个男子。

一身洗得有些发白的灰色长衫,头上没有带方巾,脚下是一双布鞋,沾着些黄泥。

这让陈舟有些纳闷,长衫方巾,这是生员的标配啊,难道这位先生,连个秀才也不是?

旁边站着一个中年男子,看年纪,年龄比老陈头要小上几岁,但是四十岁绝对开外了。

“张先生,这就是我家里的娘家侄子——”

说话的这个男人,正是冯陈氏的丈夫。

太师椅上的男子没有说话,只是抬头看了陈舟一眼。

男子脸色有些苍白,一双眼睛却很是有神,带着一种师者的威严。

男子轻轻地端起了手中的茶杯。

冯陈氏的丈夫很有眼力:“那你们谈,你们谈,我就先出去了。”

屋外的老陈头见他终于出来了,急忙上前:“他姑父,怎么样?怎么样?先生答应了?”

“我看能成,张先生不愿意的话,谁说也不行,要是不愿意,早就说出来了——那我就先走了,地里还有活儿呢!”

老陈头急忙从褡裢的一个小口袋里摸出了一把铜钱,大概有十来个,就往冯陈氏丈夫手里塞:“麻烦妹夫你了,这钱,你打壶酒喝!”。

这是为了备用的,早就准备下了,谁知道啥时候会用到呢?

穷家富路,老话儿总是不错的,这不就用上了?

“你这是干什么?都是实在的亲戚,你这样的话,我回去,你妹子她一准儿得说我!”

不过嘴里虽然这么说,手上却不是很坚决。

老陈头还是一个劲儿地往他手里塞。

“这样——咱们亲戚里道的,钱,我是肯定不能收,不收呢,你肯定也不愿意——”

看看一旁陈家大郎手里边拎着的两只兔子:“这样吧,我看有两只兔子,正好呢,家里的孩子,前几天生病,正需要补一补!”

陈二郎有些不情愿,这两只兔子是他好不容易打来的,家里都没舍得吃。

拿来给弟弟当做开蒙礼,孝敬先生,自然没有话说。

只是这样递个话儿,就要两只兔子——这两只兔子,也值个二三十文呢。

老陈头也有些为难,兔子是当成开蒙礼拿来的,为得就是手里光秃秃的,怕不好看。

“这样——”老陈头一把把手里的铜钱塞进他的手里,又从二郎手里抓过一只兔子塞到他手上,“还得孝敬先生,空手不好看——”

冯陈氏的丈夫捏捏手中的铜钱,掂掂手中沉甸甸的兔子:“这怎么话儿说的——那我先走了,孩子有啥事,让他找我!”

说完,一摇三晃地走了。

二郎很不情愿地看着远去的男子,嘴里嘟囔着:“就说句话,又拿钱又拿兔子——”

老陈头呵斥道:“胡说什么,让人听见!”

大郎转向屋子的方向,伸着脖子:“也不知道三郎怎么样了?”

一句话彻底转移了老陈头和二郎的注意力,爷仨儿一起踮着脚伸着脖子,朝着屋子里张望着。

屋里,先生就是那样的一点一点地喝着茶。

陈舟依然恭恭敬敬地站着,既然先生没有说话,他也没有开口,这是规矩。

再说他本身就是有些内向,现在也正是想端详一下,先生究竟是什么意思。

显然,先生考较他的意思是很明显的。

先生伸手从桌子上拈起一张纸来,那是老陈头托人写好的。

“家中兄弟排行三人?”

“你——还没有名字吧?”

男子有些诧异地抬头,目光落在陈舟的脸上。

凡是送到这里来的孩子,无论年纪大小,差不多都没有名字。

或者说,为了称呼方便,小名乳名的或许有个,可一般都没有一个像样的名字。

送过来上学,顺便请先生起上一个像样的,有些讲究的名字,叫学名——也是乡民们的一点小心思。

在家中排行在三,这个年龄才来就学,显然家境可想而知。

原打算问问,顺便给起个名字,结果,这个孩子居然有自己的名字?

陈舟抬头,对上的是男子询问的目光。

他都没有看到那张纸上是怎么写自己的,陈家三郎?

说来大郎和二郎,其实是有名字的。

不过,大毛二狗,说出来还真是有些上不得台面。

自己是真没有名字的,可是在男子询问的目光下,陈舟瞬间就决定了。

这是自己唯一能够拥有的东西了。

陈舟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名字居然如此的亲切,念着这两个字,就像沐浴在母亲慈爱的眼神之中。

“嗯,陈舟——舟是哪个字?”

“舟——学生不知道!”

陈舟暗自擦了一把冷汗,这先生还会挖坑啊!

就这么随意的,差点就让自己露出破绽。

“嗯,你不知道,又怎么知道自己是哪个‘陈舟’呢?”

显然男子不准备放过他。

陈舟一咬牙,抬起头和男子对视:“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哦——”男子的眼中顿时闪现出几分神采。

这个时候,言多语失,只能见招拆招。

男子见陈舟不说话了:“就是这个舟吗?陈舟——沉舟,这名字可不怎么吉利啊!”

男子的话语意味深长,让陈舟的心里一动。

这不行啊,回头和老陈头一说,非给自己改个名字不可,这时候,先生的一句话,那就是圣旨!

“那位老先生就是这么说的——”

“老先生——”男子敏锐地抓住了关键字眼。

“嗯,就是给我起名字的老先生,他说,这两句话就是我名字的出处!”

男子点了点头:“怪不得,一个农家的孩子,居然知道刘梦得的诗句,原来是有高人指点,嗯,否极泰来,这名字大有深意!”

男子若有所悟的样子让陈舟有些无语,自己说就不吉利,搬出个子虚乌有的老先生来就大有深意了——还刘梦得,信不信一会儿把白乐天拉出来遛遛?

唐诗宋词元曲,好吧,现在还不是时候!

“这就是诗吗?”陈舟装傻。

男子点点头:“这就是诗——你也是个有机缘的,这样吧,今年十五岁了?”

“束发之年开蒙读书,虽说晚了点,只要肯下功夫,也能有所成就,苏老泉,二十七,始发愤,读书籍——”

陈舟彻底服了,这先生还真瞧得起自己,这是拿苏洵比方自己呢!

虽说自己前世大小也是个硕士,可要是说能和苏洵相提并论——要是苏轼苏辙再世,估计能气死三回!

不过,这位张先生给陈舟的感觉很好,温文尔雅,言语间威严中不失亲切,让他想起了自己最喜爱的那位语文老师。

“名,你已经有了,这样吧,我送你‘季帆’为字,如何?”

陈舟陈季帆,倒也还不错。

古人不仅有名,而且有字。

礼记记载,婴儿出生三个月,要由父亲命名。

显然老陈头不是很具备这种能力。

男子二十岁举行冠礼,并取字,虽说也有些特例,可是这特例怎么就落到自己头上呢?

不过陈舟很是机灵地一躬到地:“谢过先生——”

随即仰着脸问道:“先生,我这算是就学了吧?”

男子大笑:“当然算,从今天起,你就是我张平夷的学生了!”

再一次一躬到地,陈舟的骨子里,尊师重道的概念,还是很重的。

等陈舟出来,把被先生收下的消息告诉父亲和两位哥哥,老陈头几乎立刻就红了眼眶,仰起头双手合十:“上天保佑,我们陈家,也要出个念书的人了!”

大郎也是高兴得连连点头,拉着陈舟的手,攥得陈舟呲牙咧嘴。

陈二郎干脆跳了起来,险些把大郎递到手里的兔子抡飞了。

看着眼前的这一切,陈舟暗下决心,自己一定要把这书读好。

一等人忠臣孝子,两件事读书耕田:这就是这个时代的价值观。

只是不知道这大明朝的书,比起现代的硕士来,有没有难度?

先生收下了陈舟做学生,一切就都顺理成章了。

两百个铜钱的束脩送上,加上那两升粮食,还有那只剩下的野兔。

学籍登记上了,还给了一个回执,张平夷的私印扣在上面。

虽然不是什么正式的学籍,可是拿回去,在甲首收缴赋税的时候,还能减免一点钱粮。

这也是这个时代对读书的最大鼓励了。

陈舟,已经成了冯家私塾的正式学生。

在把稻谷送到厨下的时候,那位负责厨务,据说是先生夫人的妇女,还顺便问了一句,陈舟需不需要在这里住宿?

如果住宿的话,那还要额外地缴纳些钱粮。

没等老陈头回答,陈舟已经明确表示,自己不住宿。

嗯,要做一个走读生——正好给自己一个锻炼的机会。

这具身体,有些过于柔弱了。

老陈头见陈舟坚持,也只得无奈地同意,虽然住在这里会方便些,可是一年半载的,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左近的村子倒也有几个在这里住宿的,大部分学生都是冯家庄子弟,他们是不用住宿的。

好在两个庄子离着不算远,不行的话,先让大郎二郎倒着送上几天。

陈舟如此坚持,其实是源于一种愧疚,前世,让父母操的心太多了。

第二天,陈舟很早就起来了,因为母亲李氏比他起得更早。

一碗很稠的碎米粥,已经是全家最好的饭食了。

眼见开春之后,就是农户最为着紧难熬的时候。

老话说,一年之计在于春,不仅一年的农活要安排下,还得顾着青黄不接的时候,让一家老小不至于饿肚子。

对老陈头而言,这不亚于是国家战略。

而李氏,则是全权负责全家的后勤。

二郎看着这一碗散发着米香的碎米粥,有些眼馋地舔了舔嘴唇。

李氏叹了一口气,直接把粥端到了陈舟的面前,随手又把手里攥着的一个鸡蛋在围裙上擦了擦,顺手在桌上磕了一下,放在碗边。

老陈头端起一碗米汤,呼噜呼噜喝了两大口,顺手拿起一个黑面馒头,掰了半个,迟疑了一下,又掰了一半,放到了米汤里,挑上两根咸菜,继续大吃起来。

昨天去私塾,事情还算顺利。

这两天他一直在床上躺着,吃的碎米粥尽管有些难以入口,可是还能下肚。

今天这一看,自己吃的,已经是这家里最顶级的食物了。

那桌上筐子里的黑面馒头,陈舟发誓,除了煤,就没见过这么黑的馒头。

可就是这样的馒头,也不能敞开肚皮吃。

陈家兄弟三人,基本处于半大小子吃穷老子的时候。

那两百个铜钱的束脩,此刻沉甸甸地压在陈舟的心头。

退学是不成的,否则一定会被老陈头打死。

拿起碗边的咸鸡蛋,从顶上剥开,用筷子一戳,立刻就有金黄的蛋油流淌了出来。

陈舟明显听到了二郎咽唾沫的声音,抬头看时,二郎已经把一大碗米汤端起来,筷子飞快地划拉着,划得碗底响成一片。

陈舟几筷子把鸡蛋全部挖了出来,把蛋清放到自己碗里,又把蛋黄在碟子里戳成了几小块。

老陈头放下碗:”怎么吃饭呢?”

穷人家,饭桌上的规矩也是要讲的。

连筷子怎么放,都是有规矩的,你要是弄碗米饭,筷子直着插在上边,家里大人能打死你!

陈舟没有回答,飞快地夹起一小块蛋黄,放到了老陈头的碗里。

老陈头一怔,李氏,大郎二郎也怔住了,看着陈舟。

陈舟手中筷子不停,李氏一块,大郎一块,二郎一块,略大!

分完蛋黄,陈舟伸手掰下一块黑面馒头,直接擦了擦碟子上的蛋油,一口塞进嘴里,端起碗,大口喝起米粥来。

老陈头叹了一口气,端起碗两口喝完,筷子拍在桌子上,披上衣服出去了。

李氏拿起筷子,看看大郎和二郎,却见两个儿子端起碗,背转身,一阵呼噜山响:“娘,我吃饱了,出去看看爹安排活计!”

说着撂下筷子跑出去了。

李氏又看向陈舟,陈舟急忙两口扒拉完米粥:”我也吃饱了,我去学堂了!”

说着抓起一旁的褡裢,夺门而出。

院子里,陈家爷仨儿正在说着什么,看陈舟过来,都不说了。

老陈头看看陈舟:”东西都带齐了?”

“那让你大哥送你上学去!”

大郎答应一声,转身出了门,陈舟急忙跟上。

说实话,陈舟有些怵头这个大哥,和老陈头一样,寡言少语,可是吐口唾沫是个钉。

陈舟本来还想着能在路上套点话儿呢,要是二哥送就好了。

一路无话,眼看着望见学堂了,陈舟开口:”大哥,我自己去吧,家里还忙!”

大郎没有说话,也没有停步,一直把陈舟送到了学堂门口,才闷声道:”好好念书!”

说完,转身大步流星地走了。

陈舟一直看着他转过一个弯儿,才转身进了院子。

院子很大,迎面三间屋子,是私塾的正屋。

两侧的厢房,一边是先生的卧室,一边迎来送往,就是昨天见陈舟的那间,算是办公室。

卧室中,张平夷已然起身,用完了早饭。

“相公,今天怎么看上去这么高兴啊?”

“是啊,连你也看出来了——这么多年,难为你了,昨天,来了一个孩子——”

“就这——就让相公你高兴起来了?”

“倒也不是,这一段时间以来,为夫时常觉得,老天对你我是不公的,许多人开导过我,无济于事——可是突然从一个从未读过书的孩子嘴里,竟然也能够说出‘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这——岂不是天意吗?”

妇人连连点头,眼中瞬间闪亮:”相公,你说的是,这就是天意,没准过些个日子,我们还能够回去呢!”

张平夷点了点头:”但愿如此,冥冥中自有天意,我先去学堂了,今天那孩子来开蒙!”

陈舟还没到那间充作教室的正屋门前,已经听到里面嗡嗡地读书声,书声琅琅倒是谈不上,高一声低一声地参差不齐。

一进门,几乎所有的人都转过头来看着陈舟。

还有两个明显没有读书的,连忙低下头去,眼睛却往后瞄着。

结果发现进来的不是先生,顿时转身过来:”哎哎,来新人了!”

“这么大才来进学啊?”

一个十来岁的孩子带着鄙视的神情,满脸的优越感,仿佛看见了插班生。

“看见没,这就是托我家的门路才能进学的,陈家的孩子。”

“是啊,看他的个子不矮,年纪很大了吧。”

“听说十五岁了,十五岁,才来进学,而且听说只是开蒙,原来没读过书。”

“这么大的孩子,老老实实的做点什么不行,实在不行,去当军户也可以啊!”

陈舟完全不理众学生的议论,在他的眼里,这就是一群小屁孩。

他这个年龄,还能和一群小屁孩子一般见识吗?

不过,这鄙视链看起来倒是那个时代都存在的。

扫视了一眼这个屋子,一边倒是有一个空座。

可是,旁边也坐着两个年龄极小的孩子,看上去只有七八岁的样子,正在那里叽叽咕咕的,不知道摆弄些什么。

陈舟很是无奈地看着地上那个四条腿的小板凳,自己这个头,坐着费劲啊!

没办法,他的个子,比这个屋里所有的人都高,包括那几个年龄和自己相仿的孩子。

刚才那个建议陈舟去做军户的孩子朝着陈舟嚷了一句。

也不需要回答,那个明显是冯家的孩子嘴快得很:”可不是,陈家庄,陈家三郎!”

“你都这个年龄了,还来读什么书呢——做点什么不好?”

刚才只是议论,陈舟也没有放在心上,可是,这样指着鼻子来针对他?

陈舟笑了:”是啊,你都这个年龄了,为什么还在这里浪费粮食呢?”

一句话,这孩子顿时脸红脖子粗的说不出话来了。

陈舟摇头,孩子就是孩子,一句话,就让他没话说了。

浪费粮食这个说法,估计原来也有,不过这么直白地说出来的,恐怕还没有。

事情都是这样的,当一种说法第一次被说出来的时候,刺激总是很大的。

当年张飞骂吕布是三姓家奴,那拉仇恨的效果,杠杠的!

“你胡说,我才没有,我家里供我上学,我是要考功名的,我——我马上就要参加县试,要考秀才的!”

“别吹了,指着你还想考秀才,能在镇上混个账房先生,就不错了。”旁边有人插刀。

少年的脸涨得通红:“胡说,我家里就是让我考秀才的。”

陈舟点点头:“嗯,我知道,你既然这样说,你家里是一定要你考秀才的。”

本来是两个敌对的人,陈舟怎么突然帮着这个少年说话了?

“不过,你要考得上才行,才能不辜负你家里的这种期望啊!”

学堂瞬间寂静,没有人说话!

这种教导的话,如果由先生来说,那自然是很正常的。

可是这样一个,刚来就学,尚未开蒙的少年,一个傻大个儿,居然这样来教训他们,就实在是过分了。

“你有什么资格说这样的话?”

一个一直没有凑上前来的孩子突然站起发话了。

众孩子顿时闪开来,一个穿着半大衣衫的孩子走了过来。

陈舟其实一开始就看到了这个孩子,因为只有他,在众孩子都起哄的时候,依然在读书。

而且,看他的衣服就知道,因为没有考中秀才,是不允许穿长衫的,虽说这规矩未必执行得很严格。

所以,这半大的长衫,显然就是家里的一片期望了。

“没有啊——我只是说一说,他家里边儿盼着他考上秀才,他不是要实现家里的愿望吗?”

“他自然是要实现家里的愿望,我也一定会考中案首,可是这与你有什么关系?”

“没有啊——我只不过是盼望着你们都能够考中秀才而已!”

少年语塞,人家都说了,盼望你考上了,这怎么说?

难道说,人家盼着自己考不上才高兴?

少年气鼓鼓地走回去,坐在自己的桌子旁。

陈舟摇头,好人难做呀!

突然,那个让陈舟去做军户的少年敏捷地跳回座位旁,在嘴边竖起手指:“嘘——”

空气突然安静,好熟悉的感觉。

陈舟转过头,门口站着的,一袭长衫,目光深邃,正是先生张平夷。

严厉的目光扫过,陈舟恭敬道:“先生早!”

张平夷点点头:“坐到座位上去!”

顺着先生的目光望去,果然是那只小板凳。

不过陈舟还是顺从地走过去,将褡裢解下来放在脚边,端端正正地坐好。

张平夷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走到了屋子中间,在一张条案后面坐了下来。

陈舟不由自主地端正了身子,觉得先生应该会向大家介绍一下自己。

在过去上学的时候就是这样,来一个新同学,老师总要向大家介绍介绍的。

张平夷拿起书案上的一柄有些发黄的戒尺,轻轻地敲在桌子上。

“啪”的一声,学堂顿时肃静起来。

所有的孩子腰板儿笔直地坐在了凳子上,这是对老师的一种恭敬。

“今日的课业——嗯,你们几个,要检查描红,你们几个,检查诵读——”

说到检查诵读,几个孩子顿时脸色惨变。

陈舟饶有兴趣地看着,原来这个时候的孩子,也是害怕检查课业的,就像前世的时候,一说检查作业,就是哀嚎声一片。

不过那个半大长衫的少年面有得色,显然是准备的比较好,还得意地看了陈舟一眼。

陈舟无语,你一个要考初中年级第一的,和我这小学一年级的较什么劲儿啊!

布置完了,张平夷这才转向这边:“今日开蒙,你们过来——”

陈舟懵懂着和那两个孩子走到书案前。

张平夷从书案上取出三支香点燃,分别递到三个孩子手中:“给圣人上香!”

陈舟接过香,心里有点郁闷,这两个小屁孩,难不成,还要做自己的学长?

旁边的孩子已经有不再温书的,斜着眼睛看这场热闹。

这两个小孩子显然还不知道应该怎么做,拿着香手足无措。

张平夷一敲桌子:“磕头!”

孩子慌乱地把香放在地上,趴到地上就磕头。

张平夷摇头,不过也没有说什么。

到陈舟了,陈舟叹了一口气,到了这场合,膝盖已经不是自己的了。

天地君亲师,孔圣人,跪一跪也无妨。

恭恭敬敬地跪下,端端正正地捏着香拜了三下,又将香插到香炉之中。

“你们三个,今日拜了圣人,便是圣人门下,切记勤奋笃学,过来!”

张平夷在书案上铺开一张草纸,在砚台中注入些清水,拿起一块墨,轻轻研磨起来。

“开蒙之道,贵在敬畏之心,敬天地鬼神,敬至圣先贤,这笔墨之道,也含天地之理!”

陈舟额头汗下,这先生的话,听着有点云山雾罩啊!

研好墨,张平夷随手从笔架上拿过一只毛笔:“双钩悬腕,让左侧右,虚掌实指,意前笔后。”

陈舟惊讶了,真不比自己见过的任何一个书法家差。

最主要的,也没见张平夷气沉丹田,凝神屏气,就那么自然写意地写了出来。

张平夷连写了三张,墨迹稍干之后递给三人:“赵钱孙李,周吴郑王,今日的课业就是这八个字,熟读成诵,能描画最好!”

陈舟接过,这也太简单了点吧?

可是看看那两个孩子,陈舟觉得,还是很合适的。

想当初刚上小学的时候,因为从来没接触过,写个阿拉伯数字还七扭八歪的。

语文最开始学的是拼音,汉字都是日月人口手,这“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其实有点复杂。

旧时的启蒙,陈舟也有些了解,实际上不太主张从百家姓开始,原因就是这个东西它比较的枯燥。

一般来说,都是“三百千千”的节奏。

也就是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千家诗。

或者,上手直接就是三字经,因为三字经其实是故事,也是历史,是最有利于讲解的。

不知道这平夷先生为什么拿着百家姓来开蒙?

好在这对陈舟来讲,并不是什么难事,别说这“赵钱孙李周吴郑王”了,就是“冯陈褚卫蒋沈韩杨”也不在话下。

最主要的,陈舟能读能背还能写。

褡裢里笔墨纸砚,什么也没有,只有一块残墨。

这块残墨,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什么来历也无从考证。

但是可以知道的是,绝不是陈家祖传的。

从老陈头这辈算起,往上推三辈,就没有一个识字的。

老陈头早就嘱咐了,笔墨纸砚用先生的。

说起来,这笔墨纸砚的生意,在村子里实在是发展不起来,村子不大,一年到头全村也没几件写字的事儿。

学堂,也算是大去处了。

先生就从镇上的店铺买些来给学生用,当然,不免费,都是要花钱的。

别说这个,寄宿的还要自带粮食铺盖。

拿着先生手书的百家姓,陈舟还真不知道下一步怎么做。

这是要念啊,还是要写啊?

念的话,是默读啊,还是朗读啊?

好在前边的两个“学长”十分给力:“赵——呃——”

拖着长音,晃着脑袋,眼睛却溜向了先生——这明显是忘了!

陈舟忍俊不禁,却强行忍住,课堂之上,可是禁止喧哗的,这讥笑同学,更是大忌。

张平夷却是早有预料,手里握着黄木戒尺,眼睛望着这三个新生:“赵钱孙李——”

如此往复三遍:“可记住了?”

第五章 知道为什么打你吗?

三个人齐声回答,不过两个小孩明显底气不足。

“嗯,”张平夷点头,“念一遍!”

明显刚才跟着念的时候,这第一个孩子还是很流畅的,可是张平夷一看着他,他就结巴起来了。

张平夷面色平和,轻声引导着,终于“赵钱孙李,周吴郑王!”读出来了。

张平夷点点头:“好生温习,明天考你!”

另一个倒是显得聪明些,其实是听的遍数多的缘故,只两遍就读上来了。

陈舟有些不知道如何是好了,好歹自己也是个文科出身,这等开蒙的书籍,完全没有难度啊。

就像穿着全身满星的高级装备,刷新手副本一样,没有成就感。

最主要的,前边两个孩子绝对是本色出演,到了自己这里,是演呢,还是演呢?

考虑到以后这基本属于日常,还是不要掩盖自己其实聪明绝顶天资过人的事实吧!

张平夷显然没有因为年龄的缘故,对他有任何不同。

张平夷一挑眉,这个学生还真是有所不同,读得不仅没错,而且流畅有韵味:“可记住了?”

陈舟点头,没办法,不懂装懂固然很难,会读装作不会读,难度也是很大的。

“赵钱孙李,周吴郑王!”

张平夷颔首:“不错不错,有人教过你吗?”

陈舟回答得老老实实,这玩意儿谁不会啊?

张平夷很是高兴,将陈舟领到了讲台——呃,书案旁,拿过一张草纸,又取下一只毛笔:“刚才写字看见了吧?”

陈舟接过毛笔,端详了一下,居然是羊毫笔。

这笔墨纸砚,其实是颇有讲究的。

对于初学者来说,如果一开始就用硬毫笔,运笔比较省事,因为笔会帮你忙。

但久而久之,你就只能使用硬毫笔,拿起羊毫笔来就会手笔不应。

反过来,如果你初学用羊毫笔,虽说开始时难度大一些,但随着时间的增加,慢慢就会得心应手。

这时候如果拿起硬毫笔来写,会感到轻松好用。

没想到,这先生不仅自己是位书法高手,教授学生也是循序渐进,不急不躁。

要知道,许多字写得好的人,未必会考虑到初学者的情况。

陈舟拿着笔,直接就要去砚台里蘸墨,却被伸过来的黄木戒尺拦住:“那边——”

陈舟侧头一看,一只粗瓷大碗里,有半碗淡淡的米汤。

草纸米汤,还真是初学标配啊!

米汤用来习字,效果和墨差不多,干了之后,又可以反复书写。

家境窘迫,自然就是如此,陈舟刚上学的时候,那作业本也都是正反面用的。

没有划沙习字,陈舟已经觉得很是知足了。

四个字写下,张平夷的脸色变了。

陈舟觉得,自己已经努力把字写得难看一点了,他不想惊世骇俗,还是循序渐进的好。

没想到张平夷面沉似水:“手伸出来!”

陈舟有些懵,下意识地放下笔,伸出右手。

连着三下脆响,陈舟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手,火辣辣的。

旁边温书的学生纷纷抬头看过来,张平夷微微扭头,一群人立刻将脑袋埋在了书里,眼睛却顺着书沿儿瞟着。

“知道为什么打你吗?”

陈舟下意识地攥了一下手:“不知道!”

“不知道——”张平夷明显有些怒色,“伸手!”

陈舟真是欲哭无泪,这张平夷还真是——

打了九下,张平夷的怒气好像消了一些:“知道为什么打你吗?”

陈舟低头:“因为学生错了!”

陈舟学乖了,戒尺之下,没有坚贞不屈的学生啊!

没准儿回家了,一看被先生打了,还得挨一顿揍!

惹先生生气,可是大罪过!

张平夷握着手中的戒尺:“不教而诛,则刑繁而邪不胜,你为何欺骗为师?”

陈舟愕然,这真是天大的冤枉,别说这个时代,就是前世,自己也没骗过老师。

“你还嘴硬!”张平夷手中的戒尺又举起来了。

旁边众学生都无心温书了,扭着头看着。

陈舟惊觉自己这话说的有些问题:“请先生示下,中间或许有误会。”

“误会?我问你,你昨日来的时候,说过你从未进就学?”

陈舟点头,这个没错啊!

“那你为何这么快就熟读成诵,还能下笔书写,莫非你是个神童不成?”

陈舟还真没想到,张平夷居然是因为这个。

可是,真的要是按照一个开蒙孩子的标准,每天来诵读这些三百千,还不得郁闷死。

陈舟眼睛看着张平夷:“先生,学生确实没有就过学,可是确实念一遍就学会了,学生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至于写字,给学生起名字的老先生曾经教过学生用芦管在沙子上划些图案,我看刚才先生写字,和画画有些相似,所以这几个字,我是画出来的!”

反正这个老先生也是自己编纂出来的,不能浪费!

谎言重复一千遍,就是真理。

张平夷脸色顿时缓和:“原来是那位老先生,能有‘沉舟侧畔千帆过’的境界,自然是不难——这么说,你竟然能够过目不忘?”

陈舟没有否认,点头道:“反正我记住了!”

开局还是很不错的,起码,张平夷完全相信了陈舟的说法。

这不,在检查完那边的课业,打了几个学生手板,又讲授些新课之后,又转到陈舟身旁了。

那两个七八岁的孩子,还在专心致志——呃,其实是勉勉强强地在那里往草纸上刷着米汤。

陈舟手里拿着一本书,木刻线装,书页泛黄,封面也十分破旧,上面五个大字,增注百家姓!

这也得算是古籍了,不过也一般,因为充其量就是本蒙书而已。

说白了,就是课本教材。

虽然这时候因为印刷工艺的缘故,不像现代那样到处都是,可是这蒙书的数量,绝对是不算少。

张平夷已经给陈舟讲过了一遍,其实就是读了一遍。

有几个姓氏,还给陈舟举了几个名人为例。

陈舟现在的任务,就是一会儿接受检查。

这百家姓,陈舟是背过的,里面有几个因为时间长了有些拿不准的“澹台万俟”的姓氏,他还专门在先生讲的时候做了下标记。

当然,没敢在书上写,估计整个私塾,就这么一本百家姓,谁都画上两笔,没两天就得面目全非。

最主要的,这不能让先生发现,陈舟用的标注,可是汉语拼音!

作为一个专业人士,陈舟倒也懂得诸如反切之类的古代类如拼音的注解,可是,有了汉语拼音,谁还用那繁杂的?

再说了,神童嘛,就得有些与众不同!

张平夷正在一旁检查那群孩子的课业,陈舟对着古代的课堂很是感兴趣,反正一会应付检查轻而易举,索性看看热闹。

再次交上来的描红,仍然有不合格的。

手板照打不误,不过张平夷也都耐心给予了讲解。

可惜那孩子只顾着搓手,没有认真听。

最后检查的,就是那个穿着半大长衫的孩子。

之前一直也没有检查他。

“冯俊,你温习得如何了?”

张平夷问道,语气里带着几分喜爱,显然,这冯俊也是他的爱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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