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问这双鞋是什么夏季男鞋子透气网鞋 古代有这种夏季男鞋子透气网鞋吗 是不是穿帮了?开封府第六集8分钟38秒处

去什么地方吧,能远走高飞就赶快远走高飞吧,我,你不要管了!……”蓝五说着掉下泪来。
“不!我要请人写状子和他们打官司辩理,难道说我一辈子就应当嫁给那个傻子?”
蓝五不说话了,只是默默地在流泪,他无法回答雪梅提出的这个问题。
两天后,雪梅从县府前街一家小店被叫到警察局,也被看押起来了。据说是要通知项城县她的婆婆家来“赎人”。两天后,她的公公刘书经,带着她姑家的表哥从项城县果然来了,最使雪梅难堪的是她见到她公公那一天。
她从看押的班房被叫出来,院子里站了很多人,她低着头走着。首先映入她眼帘的是一双千层底布鞋。这双鞋子是她亲手做的,鞋底鞋帮上每一个针脚她都熟悉。她吃了一惊,猛抬起头一看,却是公公刘书经!大约是由于关在班房里的恐惧和孤单,加上他们总算在一个锅里吃了几年饭,见了公公,她忍不住下意识地叫了一声:“爹!”
刘书经把脸一板说:“你还有脸叫我!”
就在这时候,跟着来的那个表哥跳过来,在她脸上打了两个耳光。
一阵羞愧和愤怒使她麻木了,她眼里冒出了金星,她觉得她面前又张起了一面大网,一张遮天盖地无边无际的网…-
县警察局长指着雪梅问刘书经:
“这是您家的人吧?”
“是的,长官,她跑出来已经一个多月了。”刘书经不住地点着头说。
“为您这个案子,我们局子里的兄弟,可没少费力啊!忙了几天几夜!”
刘书经忙说:“是的,是的,让老总们费心了。”
警察局长说“人您可以领走,不过盘查这案子的费用你要拿出来。”
刘书经说:“是的,皇帝老子也不能白用人,这我清楚,”他看了雪梅一跟,“咱们……到屋里说吧……”
刘书经到屋子里不知道和县警察局长咕哝了些什么,只见出来的时候,县警察局长的眼睛和嘴变成了三条横线。他说着:“不客气!不客气!”还拍了拍刘书经背上的灰尘。
她的那个表哥走到她跟前,故作威严地喊道:“走!”
“我不跟你们走!”雪梅大声喊着。
那个表哥挽着袖子又要来打耳光,刘书经走过来温存地说:“雪梅,回去,回咱家,回去不打你!你在这里算个啥名堂,跟我回去吧!”
刘书经劝着,雪梅眼中流出了泪,她开始挪动了脚步,她的眼中又出现了她屋子里那些箱子、柜子、盆架、镜架,还有那一张漆得发亮的顶子床。床围板上透花刻的那一只卧在松树下的小鹿,似乎又向她睁开了眼睛……
他们在大街上走着,这天正是县里逢双集日。卢氏县出产的山里红,一个山里红有核桃那么大,红里透紫,皮薄肉厚,街两旁摆的都是卖山里红的摊子,看去耀眼锃光,像鲜血染成一样。大约红的颜色给人有一种兴奋的感觉,雪梅感到又产生了勇气。就在这时候,她发现大街上丢着一只黑圆口旧布鞋!
她一下怔住了。这是蓝五前天被送到警察局时,挤掉的一只鞋!她顿时想起蓝五在监狱里赤着一只脚走路的样子,她又想起蓝五站在监狱木栏后的那张凄楚的脸,……她的心在怦怦地跳,她血管中的鲜血好像要迸射出来,她突然像一头野鹿一样,飞跑过去捡起地上那只鞋,撒开腿撞挤着人群向城外奔去……
待她清醒过来时,她又被绳子捆住了。
刘书经和他的外甥捺着雪梅使劲地往一辆架子车上缚,雪梅挣扎着,弹腾着,嘴里喊着:“我不走!我不跟你们走!……救人啊!救人啊!……”
赶集的人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没有一个人过来劝解,他们在旁边议论着:
“‘娶来的媳妇买来的马,任人家骑来任人家打’!你有什么办法。”一个老头叹息着说。
“他们把这女人带不走!男‘拐带”还在监狱里。”一个客店掌柜见惯不惊地说着。
“怎么不打呀!十个耳光就把她的杨花水性打过来了!”一个大脑袋的屠户说。
“打过了。”又有人说。
雪梅仍在嚎叫着,挣扎着,就在这个时候,孙楚庭从西头走过来了。他戴着一副金丝眼镜,穿着一身米黄色杭纺裤褂,手里拿着一支紫竹镶玉笛子,头上还戴着一顶全县仅见的一顶银灰色博士帽。
卢氏县的各商号都认识这个四十多岁阔绰的陕西人,他是国民党交通部潼关段缉私处长,来卢氏县已经半年。
他听到一个女人在呼叫,继而看到一头散乱的长发和一个修长苗条的身躯。他分开众人走进人群,挡住刘书经问:
“您怎么这么野蛮!光天化日之下,把一个人往车上捆。”
刘书经说:“她是我的儿媳妇!她是跟人私奔出来的!”
“你也不能这样来捆她呀!她为什么私奔,和你儿子打架了?”
“他儿子是个傻子!”雪梅大声哭喊着说。孙楚庭看了雪梅一眼,对刘书经说:“啊,要是这样,你更不能把她绑走!”
经孙楚庭这么一拦,看热闹的人都说起话来了,有的说:“老先生,算了吧,你把她的人绑回去,你把她的心绑不回去,她的心已经变了,她是个活人,你能整年捆住她?”也有的说:“捆绑不能作夫妻,你儿子要真的不傻不呆,你可以再娶一个。”
还有的附在他的耳朵上说:“老先生,你眼头活一点;这个陕西人是个大官,连县长都得巴结他!”
大家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劝着,刘书经也没了主意,他拍着胸膛大声喊着说:“我花的是钱哪!为娶她我花了八十块现洋,四大石小麦!……”雪梅挣着绳子喊着说:
“我还你!我这一辈子就是当牛当马也要还你这笔账!我到你家时才十七岁,我那时不懂事!……”她说着又抽泣起来。
孙楚庭拉着刘书经说:“你不就是为这八十块钱嘛?”刘书经说:“是啊,还有四石小麦,我不能人财两空啊!”
“我替她赎了!”孙楚庭说着,围看的人群中响起一片啧喷声。
雪梅这时才看清这个戴着金丝腿眼镜的人,吃惊和感激的心情驱使她向孙楚庭跪下来,她觉得她得救了,她从看过的戏曲和鼓书中,常常听到人到难处,往往会遇见“贵人”搭救,她大约也是遇到“贵人”了,不过这个人又不大像戏上那些“贵人”,他为什么老看自己……
孙楚庭在一个饭店里和刘书经办完了人契手续,刘书经解着雪梅身上的绳子对她说:
“我走了,从今以后,你再别提我刘家的一个字!”
“……”雪梅咬着牙没有吭声。不管怎么说,身上的绳子总算解开了,至于前途,是江是海也只好以后再说了。
早上,孙楚庭坐上包车到南院门去上班后,雪梅赶快打开箱子换衣服,她要去车站附近那些难民窝棚。她没有敢穿旗袍,也没有穿高跟皮鞋。她换了一身当时流行的海昌蓝布做的学生制服,她对着镜子淡淡地擦了点胭脂,却没有敢抹口红。
她对徐妈说:“我到王太太家去,有点事。”说着在箱子里抓了一叠钞票塞在口袋里,一路小跑着出了大门。
在延秋门胡同口叫了一辆黄包车,跳上车后,她看了看表,刚八点十分。
西安的初秋是爽朗的,湛蓝的天空像扫帚扫过一样,没有一丝云彩,从西边黄土高原上刮来的风,已经发出飒飒的声音,它悄悄染着路旁杨树的叶子,桐树的叶子。柳树依然浓绿成荫,千条万条低垂着,摆动着,好像在显示着她倔强的生命。
在抗日战争中,西安像雪梅自己一样,几乎每天都在赶着时髦,改换着服装、发型。街上的小汽车多起来了,夜里的霓虹灯把钟楼四周映照得五彩缤纷。服装店橱窗里第一次出现了穿着西服梳着飞机头的模特,冷饮店在门前挂的“冰”字旗上加上了英文。
靠近城墙的街道上开始出觋了工厂,有摇鼓风机的铁工厂,有木机改装的毛毯厂,大部分是制造军需产品,也有为这个人口骤增的城市服务的,最有代表性的是轧面条机和弹棉花机。
西安又像一个顽固的乡下老人,高大的青砖城墙,巍峨的钟楼、鼓楼和城楼,这是它结构的主体,不管在它身上换上什么胸章、领带,它还是一座中国古城。
雪梅来这里已经三年多了。自从在灵宝县金城旅馆那一个使她惊惧的夜晚之后,她成了孙楚庭的姨太太。抗日战争后,他们搬来西安,城市的纸醉金迷生恬,使她逐渐麻木起来,她学会了打麻将牌,学会到大菜馆里点菜。每逢她从开元寺经过,看到霓虹灯下站着的那些涂着口红的妓女时,她暗自感到优越。在端履门人市上,看到那些头上插着草标,被出卖的那些逃荒难民姑娘时,她又感觉到庆幸。每逢在这种心情时,她对孙楚庭是温柔的、体贴的,她让他恣意地享受着自己的青春,同时也打捞着她自己的青春。但是有时候她又是惆伥的,她觉得自己已经失去了自身的重量,像一丝幽魂,又像别人一个影子,从刘家那个鸟笼子飞出来以后,她并没有在天空自由飞翔,而是被装进另一个笼子!尽管这个笼子要比那个笼子华丽得多,但笼子还是笼子!
尽管现在是锦衣玉食,她对和蓝五共同出奔的那两个多月生活,仍然无限怀念,不管再接触多少男人,她总觉得她的身躯,她的灵魂是属于蓝五的,她虽然和蓝五在一块生活过两个多月,但她感觉上那一段却是一辈子。感情的火种只要没有变成灰烬,哪怕只剩一点火星,它仍然要燃起熊熊大火。
黄包车到了中正门,她下了车付了钱,四下张望起来。她后悔没有和蓝五讲清楚在什么地方等,她又想到自己这一身打扮,说不定蓝五会把她当成个男的。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脸上还带了个口罩。她刚去掉口罩时,从城门洞旁跑过来个人紧紧地把她的胳膊抓住。她扭头一看是蓝五,忙问:“有地方没有?”
“你真的来了!”蓝五感动得要哭。 “先别说!……”
徐秋斋没有见过雪梅,不过他听蓝五讲过她的事。这两天他看到蓝五又兴奋又沮丧和失魂落魄的样子,他心里暗暗捏着一把汗。老头儿凭着他的经验阅历,知道“奸近杀、赌近盗”。大凡男女私情,争风夺艳,弄不好就要出人命!至于爱赌博的人,十有七八最后沦为溜门撬锁、割包偷钱的盗贼。
昨天夜里,他曾经劝过蓝五说:
“算了吧,能死了这条心就死了吧!她在十八层天上,咱在十八层地下。你沾惹不起!再说,真情真义的女子天下能有几个?大多像贪嘴的猫儿。”
“雪梅可不是那种女人!”蓝五分辩着说。
“人会变啊!”
“她不会变。”蓝五执拗地说。
“你怎么知道她不会变心?”
“我没有变,她就不会变。……”
徐秋斋再往下说,蓝五不回答了。他像泥胎似地坐在那里,瞪着那双血红眼睛,徐秋斋说什么话,他根本没有听见。
徐秋斋看到他这个样子,又可怜起来他了。他知道人的感情的热度,“色胆大似天”,人在这种热烈感情驱使下,可以投海,可以跳崖,可以放火,可以长街杀人!蓝五是个痴心汉子,这些年来,虽然是个孤身独条子,在赤杨岗村里住了几年,没有任何闲话。来到西安大城市后,也是庄重处世,向来没有到不正当的地方去过。
夜里,蓝五痛苦地呻吟起来了。徐秋斋人老瞌睡少,听得清清楚楚。老头子虽然是个读“四书”“五经”出身的孔门弟子,这时也动了恻隐之心。他想到蓝五这些年闷声不响,心里总好像包着一包东西,眉宇间总有一种苦楚的表情。现在他明白了。可是这事情太危险了!蓝五这时又说起梦话来。徐秋斋又想到蒲松龄的《聊斋》上写了那么多貌美情重的狐狸仙,如果现在能有个狐狸仙变成雪梅来安慰安慰蓝五也好。唉!人活在世上,罪孽太深重了。……
早上,徐秋斋收拾纸墨笔砚,准备到邮局门口,摆开桌子给老乡们代写书信,蓝五兴奋地红着脸回来了。徐秋斋忙问:
“怎么,她没有来?”
“不,就在门外,”他说着向门外喊着:“进来吧!徐大叔起来了。”
雪梅环顾了一下四周,快步进到了窝棚里,当她看到屋里这个留着山羊胡子的老头时,脸上突然飞起了一阵红晕,连耳朵唇和雪白的脖子也变成了绯红颜色。
她低着头轻声说着:“徐大叔,您好!”
“好!好!”徐秋斋连忙答着,就在这一刹那间,徐秋斋感到这个破旧的窝棚,四周壁上忽然产生了一种异样的光辉,好像进来的不是一个人,而是喷薄着霞光的朝阳。
囿于“非礼勿视”的读书人规矩,徐秋斋只向雪梅瞥了一眼。可是就在这一瞥中,老头子已经看清楚了。这是一个身材苗条的少妇,像杏花颜色的脸上,长着一双顾盼流动的星眼,有点像男人的高鼻梁,显出一股英俊神气,嘴巴略有点宽,但配在这张圆脸上恰到好处而且更显得大方。
“怪不得,……”徐秋斋心里想着:“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过去只在书上读过,原来世界上真有这样的人!
徐秋斋是个知趣的人,他说:“你们说话,我今天得去南关看个乡亲。”
雪梅不好意思地说:“大叔,你就坐着吧,咱们都是乡亲,一块说话吧,不妨事。”
徐秋斋说:“不!我们约好的,他在等着我。”说着走出门去,又回头把门关好。他走了几步,寻思着:这一个窝棚,墙像纸糊的一样,一无里间,二无后门,万一有什么人闯进来,岂不吓坏了这两个苦命的年轻人!“今天不去邮局摆摊子了!”他绕过门口,在路旁一棵大榆树下坐下,眼腈瞧着自家门儿,替他们“放着哨”,任一片片黄叶向自己身上飘落。
徐秋斋走后,雪梅伏在门缝上看他渐渐走远,心中有些疚意地说:
“这老头儿挺有意思!”
她又下意识地用手指头摸着铁门鎝儿说:“你们这个门全是缝!”她捏了捏门鎝儿又放下来。她不敢往门扣上扣。
雪梅说了两句话蓝五没有回答,雪梅还只当他在收拾东西没有听见,她回过头来,却见蓝五直挺挺地在席子上坐着,两只眼睛痴呆呆地看着她在傻笑!
雪梅觉得有些不对,她含嗔地逗他说:
“你把我忘干净了吧?”
“……”蓝五没有回答,还在看着她傻笑。
雪梅又深情地看着他说:
“总算看到你了!看到我的亲男人了!”
“……”蓝五仍然没有回答,脸仍在傻笑。眼中却潮湿了。
雪梅这时才发现他眼睛发直,傻过去了。她大吃一惊,急忙跑过去跪在蓝五的面前,用两手抱住他的头摇晃着喊:
“蓝五哥,你怎么了?你……蓝五哥,我是雪梅!你怎么了?……”
两颗大的泪珠从蓝五眼中滚出来,他浑身激烈地抽动着,忽然“哇”地一声哭起来。他咳嗽着,抽噎着,好像要把这些年咽在肚子里的泪水,一下子倾倒出来。
雪梅还没有见过蓝五这样难受地哭过,她自己心里像刀子割一样地痛,也不顾蓝五脸上的眼泪鼻涕,她一把把他的头紧紧搂在自己的胸脯上,在他的头发上擦着自己的眼泪!
眼泪是一剂清醒剂,它会调整人们的感情。如果人类没有眼泪,恐怕要有一些人变成白痴。眼泪又是疏导感情的渠道,它可以把积郁、痛楚、悲伤,顺着一条条小溪流排遣出去,使人感到轻舒,感到徐缓,感到宣泄后的宁静,感到激动后的平缓。眼泪也是一种语言,这种语言有它自身的节奏和旋律,有它自己的音符和形象。“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是一种语言;“酒入诗肠,化作相思泪”又是一种语言;“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是壮怀激越的语言;“泪飞顿作倾盆雨”,则是浩瀚苍茫的歌声。
蓝五哭了一阵之后,收住了泪,低着头长吁短叹,默默不语。雪梅说:
“蓝五哥,你打我两巴掌吧,或者咬我两口!”蓝五摇摇头,却还是不作声。
雪梅替他擦着脸上的眼泪说着:“在卢氏县我整整等了你一个冬天,到监狱去打听过几次,他们说你和一些犯人都被送到南山里去烧木炭了。我又等到春天。就在二月初二那天,县里派人送来了一包血衣!我打开看了看,有你那个带条的小褂,还有你那一条翠蓝布夹裤,褂子和裤子上全是血,我问他们这是怎么回事,他们说你在南山砍老栗木时候,从树上掉下来滚到深崖里了!……我当时两只眼睛什么也看不到了,一下子晕倒在床上。”雪梅说着扑簌簌地掉下眼泪,“那天夜里我喝了半瓶煤油,谁知道煤油没有把人毒死!……”
“那时候你在谁家?”蓝五问。
“就在老孙家。那时候他是潼关段的缉私处长,还做着收购生漆、桐油生意,他在卢氏县有个临时公馆。”接着雪梅把孙楚庭怎样替她赎身的情况说了一遍,蓝五叹了口气说:
“我全清楚了!”
雪梅寻根究底地问:“蓝五哥,你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是怎么活下来了?”
蓝五说:“不说这些吧!”
雪梅说:“不!我好容易找到你了,你要对我讲清楚,我什么话都对你讲。”
蓝五有些不好意思,他只低着头问:“在你接到那一包血衣以前,那个姓孙的找过你的……麻烦没有?”
雪梅“唰”地一下脸红了。她诚实地、不假思索地说:“当时他公馆里还有个做饭的老妈子,我平常和那个老妈子在一个屋子住。……他这个人平常爱动手动脚,不过我那时不懂,我想着他是大官。后来他叫徐妈——就是那个做饭的老妈子向我提出来了,说他在天水老家的太太整年有病,也不会生育,他要娶我当姨太太,我当时就回绝了他!我说除了蓝五我谁也不嫁,我等一辈子也要等他!……”
蓝五说:“大约就是你这一句话,差点儿害了我的性命!”
雪梅忙说:“我没有害你性命啊!”
蓝五说:“雪梅,你当然不会,可是有人要害死我。不错!我被送到南大山去烧木炭,可只去了两个多月,县里来了两个法警解我回县。说是项城县来了原告的代表,叫我到县对质。回来路上,这两个法警不知道是和我混熟了,还是听我吹唢呐听服了,他们对我说了实话。说是一个姓孙的使了钱,叫在路上把我弄死!他们两个不想为三十块钱害一条命,才叫我换了身衣服把我放跑了!……”
雪梅大瞪着眼睛问:“真的吗?”
蓝五激动地说:“卢氏县那两个法警一个叫刘田,一个叫殷磁耐,你可以去打听。”
听蓝五这么一说,雪梅一下子像热身子掉在冰窖里一样,浑身发冷,手脚冰凉。她的脑子里立刻浮现出孙楚庭很多面影,这些面影埋在她记忆里大多是笑脸,而这种笑脸今天却突然变得狰狞起来:红发长舌,青面獠牙,……
几年来遮在雪梅眼前的帷幕总算拉开了。她一直觉得孙楚庭这个人虽然有些令人讨厌的地方,但他的心好,没有想到他还敢谋杀人!而且几年来一直把她蒙在鼓里。
“人面兽心!”她重复地说着,“我欠他的这笔债算是还清了。”
蓝五知道她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却没有吭声。他不想涉及雪梅的“家事”,只苦笑着说:
“从卢氏县跑到咱老家,才知道我师傅也被刘书经逼死了!我怕你公公再找我要人,就到处流浪,后来在赤杨岗给人打短工顾嘴,在赤杨岗住了两年多,黄河被扒开口子,咱们家乡几十个县全淹了。从洛阳随着难民逃荒到灵宝县阌帝镇,火车不开了。我打问了一下,那里离卢氏县只百十里,就偷偷跑到卢氏县。到卢氏县又找到咱们住过的那家小店,店掌柜已经死了,剩下个老婆在卖大碗茶。经打问她,才知道你们早搬到西安几年了。我又连夜起早路跑到西安。在西安,我什么营生也没有找,也没心思干。就拿着我一支唢呐要饭。整整要了一年多,西安城几百条街我都串遍了,几万家的门口我都吹着唢呐乞讨过,就是没有到过你这延秋门36号!……后来,我遇见了一个师兄,他把我介绍进了‘醒狮剧团’吹唢呐,日子才好过了点。不过,一有空,我还是满街串,我想,总有一天会碰上你的……谁想到会在秦家办喜事的宴席上碰上了你……”
蓝五痛苦地叙述着,惨笑着掉着泪。雪梅感动得身上每条血管都好像要爆开一样,她的心剧烈地跳动着,脸颊热得烫人,她可怜蓝五,她感激蓝五!她无法用语言来表达这种激情和爱怜,却像疯了似地把头拱在蓝五怀里,嘴里不住喊着:“好哥哥!亲哥哥!有良心的好哥哥!……”
蓝五透过模糊的泪眼,看着自己胸前像波浪一样摆动着的这一头黑发。他好像醉了,多少年干枯了的心灵上,忽然被洒上倾盆大雨,他感到了满足,他感到了幸福。他把自已的脸往下俯着,可是就是在这一刹那间,一股陌生的异香钻进了他的鼻子。
这是雪梅的头发上进口香水的味道,这股香味像一条深沟似地在蓝五脚下裂开!
“这是雪梅吗?”他这时又听着雪梅亲昵的喊声,觉得这些语言也是陌生的。雪梅不会这样叫他……
生活的烙印对人是如此敏感,以致使他本来张开的双臂,又软瘫地放了下来……
十月的天是太短了。
徐秋斋在路旁榆树下坐了一个上午,又坐了一个下午,一直到车站的路灯亮了,还不见自己窝棚的小门闪开。他想着:“能说几火车话,年轻人?咳!……”他担心雪梅回去晚了会出什么事,就抖了抖满身的黄叶,放重着脚步来到窝棚门前,先咳嗽了两声,向屋里喊着说:
“蓝五,把火柴给我。”
窝棚门开了。雪梅先走出来,她低着头,可是徐秋斋还是看到她哭得红肿的眼睛。……
第二十六章 卷葹草
楚有卷菇革,
按心犹不死。
雪梅和蓝五,在徐秋斋的窝棚里会过一次面后,这个泥墙席顶的破旧茅棚,成了雪梅心灵上的圣殿。她老是想念着这座窝棚,回忆着这座窝棚。这里重新点燃起她对生命和幸福的强烈追求,这里存放着她多年干枯、现在又复萌的爱情种子。比之在延秋门巷住的青堂瓦舍,她更爱这座窝栅。茅屋也有四堵墙。人类开始建造房子,除了躲避风雨和野兽之外,还要存放他们的爱情。房子和墙壁创造了家庭,房子和墙壁也发展了人类的爱情。
雪梅向这个窝栅里来的更勤了。她知道白天蓝五经常到这里来休息。所以不管是上街买东西
或是逛商店,只要还有一个钟头的空儿,她就要拐到这里来。有时候她会撞上门锁,徐秋斋不在家,蓝五也没有来。门上锁着一把冷冰冰的铁锁。即使是这样,她摸一下门锁,在门口站上三五分钟,也觉得舒服和宽慰。有时她怕徐秋斋老头不高兴,下决心以后不来这里,但这种决心最多只能坚持三天,到第四天她就管不住自己的两条腿了。通往车站的那条大街,就是满路泥泞,在她眼里,也好像是洒满了鲜花。
为了不使徐秋斋厌烦,她每次去都带些吃食。周济老家来的贫苦难民,这也是她经常来走动的理由之一。有一次蓝五没有在,她送来半袋馒头。她对徐秋斋说:“徐大叔,以后你自己不要蒸馍了。一个老人家能吃多少,我们家有专门做饭的老妈子,吃完我再给你送,现在天气凉,也坏不了。”
徐秋斋说:“雪梅,以后别这样费心了,我们能过得去。小晴如今在毛毯厂,歇班时回来,还能帮我料理料理。你们也是一家人,来得太多了……不好。”
雪梅说:“没关系。谁没有三亲六故?我在这里连个亲人也没有。你们就是我的亲人。”她说着眼圈湿了。
雪梅走后,徐秋斋把半袋馒头倒出来往篮子里拾。发现口袋里还有个纸包。纸包用一根毛线捆着。徐秋斋打开纸包看时,里边包着五十元崭新的钞票。
徐秋斋看着这些钱,被雪梅的一片痴心感动了。这些天来,雪梅像丢了魂似地往这里跑,她好像在寻找一个失去的梦。那个梦大约是给她的印象太强烈、太深刻了。所以她希望把那个梦再捡回来。
徐秋斋窥察着,雪梅是个将近三十岁的少妇了,现在又过着锦衣玉食的优越生活,本来像她这样的年纪和经历,已经不是女孩子的徇情私奔的年龄了。可是雪梅却不然。她身上依然蕴蓄着那样炽烈的爱情。她拼命地爱着蓝五。她好像决不服从老天爷给她安排的命运。
“他们会有啥结局呢?”徐秋斋长长地叹了口气,他预感到,这件事不会有什么好结局。他后悔自己不该搅到这团乱麻中。可是他又可怜雪梅这个痴心女子。他叹息着他对这两个青年的“恻隐之心”,是有点过分浓烈了。
过了两天,蓝五来了。徐秋斋对蓝五说:“前天雪梅来了。送来了半口袋馒头,里边还放了五十元钱,这不。”他说着把钱放在蓝五面前。
蓝五说:“徐大叔,这是她送给你的。”
“我不要。”徐秋斋说:“君子无功不受禄,我不能花人家的钱。一个砚台,一枝秃笔,就顾住我的吃喝了。”接着他又劝蓝五说:“蜢虫飞过去还有影子,何况是个人?‘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我真怕你招祸。”
蓝五愤愤地说:“雪梅是被他骗去的。他也不是明媒正娶。人是他从我手里夺去的,他也不过凭着他有钱有势。”
徐秋斋说:“话虽这么说,一碗水已经泼到地上了,你还想收起来?”
蓝五说:“衣服扣子扣错了,可以解开重新扣扣,别说一个人要过一辈子。”
徐秋斋没有想到蓝五这么执着,他看了他一眼说:“人的婚事毕竟不是衣服扣子。要像衣服扣子那样简单,人世上也没有那么多痴男怨女了,另外,你也不能野地烤火一面热,雪梅她怎么打算?她能吃得了苦吗?她能抛掉那‘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享受吗?……”
他们正说话间,屋门“吱吜”一声被推开了。门口站着雪梅,她穿着一身湖青色线春做的夹袄夹裤,脚上穿着一双布鞋,看上去素雅大方。她先看了蓝五一眼,又笑吟吟地面朝着徐秋斋走进屋里,她手里提着一大包蛋糕,蛋糕上的油把纸全渍透了。
徐秋斋说:“雪梅,以后你来别再花钱买这些东西了。庄稼人粗茶淡饭吃饱就不错了。整天吃点心,心里还觉得造孽哩!’’
雪梅解着点心包说:“你没有牙,这鸡蛋糕好嚼。”说着挑了两块递给了他,又悄悄捏了两块塞在蓝五手里。
徐秋斋吃着蛋糕,雪梅又从提袋里取出一块布料说:“徐大叔,这是我给你买的一丈四尺黑布料子。你那个旧袍子面该换换了。上上下下都是洞。像鸡子啄过一样,穿上也不暖和了。”
徐秋斋说:“其实补补还能穿一年。人老了,还讲究个啥。”话虽这么说,他心里却极为感激。老头儿正在发愁入冬怎么换季,因为邮政局的门口是冲风口,他确实需要一件挡风的棉袍。
三个人正在说着话,都是些没有盐味的淡话。雪梅的两只眼睛,左右顾盼,却总离不开蓝五的脸。她对徐秋斋说着话,眼睛却瞟着蓝五说:
“本来我昨天就要来了。这两天老出不来。老孙家的两个侄子来西安了,要报考力行中学,还得每天招待他们,今天早上才把他们送走。”她说罢把两只水葡萄似的眸子收转回来,又看看徐秋斋。
徐秋斋人虽然老了,脑子却像镜子一样清亮。他明知道雪梅这话是说给蓝五听的,自己还得陪着点头。雪梅这次来,他本来打算自己就在屋子里坐着不动,不再给他们行方便。可是现在看到两个人,你看我,我看你,好像都有一肚子的话要说,自己又动了恻隐之心,他顺手提起个酒瓶子说:
“你们坐,我去北关打点酒,晌午回来。”说着走出门外,将门掩上。这时他摸了摸口袋,口袋里却没有装一文钱。他回过头来看了看门,又不好意思走进屋里去。没奈何,只好提着空瓶子,一晃一晃地在街上转游起来。
“以后这里不能来了。”蓝五抚摸着雪梅的头发说。
“为什么?”雪梅问。
“徐大叔不高兴。”
“……”雪梅低头不吭声了。
蓝五叹了口气说:“徐大叔是怕招惹是非。另外,也为我们操心。小睛晚两天要从厂里搬回来住,我是她一个长辈,在孩子们的面前,我不想让她看出咱们的关系。”
“那么,以后怎么办?”雪梅问。
“慢慢淡了……算了,”蓝五答。
“我……淡不了!”雪梅说着低下头,使劲咽着眼泪。她又说着:“蓝五哥,我最怕你说这一句话,你不要说好不好?这些天来,你没有看出来,我是多高兴啊!我一来到这个小茅屋里,心里就像一朵花,扑拉拉地全开了。我觉得自由!我觉得痛快!我可以和你交心说话,和你什么都谈。我就想着,恐怕真正的夫妻也没有咱们这么亲吧?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离不开你。不是为了别的,我要有一个说知心话的人,要有一个朋友。可是……我找不到。”她说着痛苦地摇着自己的头。
对于雪梅这种心情,蓝五是非常理解的。雪梅从小被刘家买去当儿媳妇,丈夫是个白痴。她没有同伴,没有同学,没有姐妹,没有亲人,她没有一个可以说话谈心的人。她的一张嘴巴只是为了吃饭,而不是为了说话。两个人从刘家“私奔”逃出来后,雪梅的嘴整天闲不住。有时候夜里还要把蓝五叫起来说话。她好像第一次认识这个世界。她要把一切感受都要讲给蓝五听。大约是当时的印象太深了,分离了这几年,两个人的年龄和经历都有了变化,但他们对这种幸福的留恋都保存在记忆里。对雪梅来说,蓝五既是她的朋友,又像她的父亲,是她的兄长,又是她的孩子。总之所有男性的爱,她在他身上都能感觉到、享受到。而雪梅对蓝五来说,她像一支精巧的唢呐。蓝五把它拿在手里,很快就能找到它的音阶,他对它的音色、音量是如此熟悉,他能够把他的喜怒哀乐,全部通过这支唢呐表现出来,他能够用这支唢呐来倾诉他的喜悦、悲哀、思念和希望……
对眼前这种局面和发展,雪梅还没有来得及仔细去想。她还沉湎在两个人的重逢的欢乐中,她只想和蓝五多见面、多相会,别的什么也没有想。
停了一会儿,她抬起头说:“蓝五哥,你到我家住吧。”
“哪怎么行?”蓝五摇了摇头。
“有什么不行的?你是我的‘表哥’,逃难到这里,住亲戚家是理所当然的。你在家里帮徐妈干点活:扫扫地,打打水,到冬天烧烧炉子,我们家也正缺这样一个人,东厢房正好有一间小屋空着。昨天来客,床还没有拆。你就住在那里。”雪梅信心十足地飞快说着,她好像早已安排好了。其实,这是她刚才忽然间涌出来的想法。对于这么做的后果,她想得并不多。她毕竟还太年轻了!蓝五却还有些犹豫。他说:“那么戏班上我还去不去?”
雪梅说:“干脆辞掉算了。一个月分那三核桃俩枣的,有什么用?我养得起你。”蓝五说:“人家不是傻子!”
雪梅说:“哎呀,你不知道,他这个人从来不怀疑我。在我们这一群太太里,我的名声是最好听的。他早上上班,到晚上才回来,你不愿和他多说话,就呆在屋里,见面别太不自然就是了。”
蓝五本来极不愿到她家住,可是雪梅左劝右说,好像到那里是万无一失的。他也受不了思念的痛苦,想和她每天多见上几次面,就依了她。
搬去的这一天,蓝五把前后院子都打扫了一遍,还把一条砖头铺的甬道,又重新平整了一遍。雪梅这天特别高兴,她像一只小麻雀,满院子飞着叫着。一会儿给蓝五端茶,一会儿给蓝五拿烟,有时还帮蓝五搬砖头。连做饭的徐妈也感到,太太从来没有这么高兴过。
晚上,孙楚庭从南院门回来,雪梅指着蹲在院子里正干活的蓝五说:
“我表哥今天搬来了。你看,来就不闲着,把咱们这条甬路铺了一遍。”
蓝五扭回头向孙楚庭点点头,又继续干活。孙楚庭说:“不用忙,先休息两天嘛。”说着自己进屋子里洗脸去了。
吃罢晚饭,蓝五在他们住的堂屋里坐了一会儿。孙楚庭问:
“住的地方安排好了吧?”
雪梅说:“徐妈给他收拾好了,就住在东厢那间小屋里。”
孙楚庭说:“明天你去给表兄报个户口,咱们这儿的警察虽然不来查户口,但报个户口总好一点。“他说着便脱掉鞋子和袜子洗起脚来。
蓝五嗫嚅着,不知说什么好了。
孙楚庭很快地洗好了脚。他把雪梅拉到旁边的一条小板凳上,把两只光脚放在雪梅的大腿上,嘴里还嘻嘻地笑着:“来!给擦擦脚吧!”
雪梅的脸上飞起一阵红晕。她推开孙楚庭伸来的光脚站了起来,“别这样……”
孙楚庭也嬉笑着站了起来。
“都是一家人……你表兄也不是外人嘛……”
雪梅的脸色变了又变,她的心怦怦地直跳。她不知道此刻该怎么办,她迟疑地想离开堂屋,却不料孙楚庭突然搂住了她,喷着烟味和酒味的嘴巴,在她绯红的脸蛋上亲吻着……
蓝五实在看不下去了,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从堂屋走出来的,他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往头上涌,他几乎要摔倒,他用手扶住墙角,他的心在咚咚地跳着。刚才在堂屋里,他亲眼看到孙楚庭把两只光脚放在雪梅腿上,当着他的面,搂抱着雪梅亲吻,他隐隐约约地感到,雪梅似乎还媚笑了一下。这个笑容虽然有点勉强,却像一把刀子在搅动蓝五的心扉……
堂屋的窗帘拉上了。蓝五却觉得眼前一黑。灯光映照着人影在窗帘上走动着,随着人影晃动,还传来堂屋里的说话声和谈笑声。蓝五关了灯躺在床上,本来想捂住耳朵不去听,可是,不知道一股什么样的心情,驱使他悄悄地坐了起来。在黑暗中,他大瞪着两只眼睛,看着堂屋的窗帘。窗帘被微风吹动着,上边什么也投有。两个人好像还在说话。说什么他听不清楚。他只听到了雪梅的声音,她好像在笑。又好像在嘤嘤地哭。过了一会儿,什么声音都没有了。他摸着床头的烟盒,拿了一根烟抽起来。烟味是苦的。他像咽着苦水似地把一口一口烟吞到肚里。
窗帘上出现了一个人的头影:长长的脖子,戴着眼镜。这是孙楚庭。灯光把这个头影拉的很长,活像个牛头马面的妖魔。后来,这个头影不动了,面前遮着一张浅淡的纸,好像是在看报纸……接着,屋子里又响起小的搅动的声音。几只蟋蟀在台阶前拼命地叫着。他听不清楚屋子里在干什么。停了一会儿,另一个人影儿在窗帘上出现了,影子是那么大,那么修长。他看不到头部和腿,只有胸部和腰身。他从这个影子的曲线上,分辨出这是雪梅。那个男人的头影突然站了起来。他渐渐地逼近那个有曲线的身影。两个影子又搅在一起了……
蓝五忽然出了一身冷汗。他的身体变得麻木了。他用大拇指掐了掐食指,似乎根本没有疼痛的感觉。接着他听到了上门的声音,旧式门插闩“咣当”一声被插上了。蓝五觉得那根木插闩,好像插在自己的心里。
堂屋的灯忽然熄灭了。蓝五像疯了似地跑到院子里。这时他好像听到屋子里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声音。他的脑子里嗡嗡乱响,好像要炸开一样。他看到一把铁锨在墙上靠着。这把铁锨是他在白天铺甬道时用过的,锨刃在月光下发出寒光。他拿起了这把锋利的铁锨。刚走了两步,两只蝙蝠从屋檐下被惊飞了起来。蓝五吃了一惊,他的腿软了,一步也挪不动。他叹了口气,拉着锨把回到屋里,一头栽倒在床上。
夜已经深了,蟋蟀也停止了他们的演奏。蓝五还在床上坐着。他感到,胸脯上好像压了块石头似地喘不出气来。他一支接着一支抽着那些发出苦涩味道的烟。他觉得这些烟吸到肚子里后,几乎无力把它喷出来。
在这极端痛苦的折磨下,他的面前出现了一个女人的面影。这是他死去的母亲的面影。他的母亲眼中含着泪,在怜惜地看着他,可是又无法走近他。他从床上慢慢地挪下来跪在地上,他向那个面影喊着:
“妈,我难受!……”说着,他痛哭了起来。
雪梅早晨起来,看蓝五住的东厢房屋门还关着,一直到吃早饭时候,门还没开。雪梅在院子里来回走了几趟,故意大声说话、刷牙、咳嗽、泼水,大声呼唤徐妈,屋里却没有纹丝动静。碍着徐妈的眼睛,雪梅几次想拍他的门,却又不好意思去。
孙楚庭上班走后,徐妈也上街买菜去了。雪梅对着镜子又淡淡地搽了一遍胭脂,咬着嘴唇跑到厢房门口,轻轻地敲着门说:
“哎!河南的客人,该起来了!”
屋里没有应声。雪梅推了一下门,门被推开了。她急切地跨到屋子里一看,只见床空着,床头地下扔了一地烟头,那个白布小包袱也不见了!……
雪梅的嘴唇颤抖起来,地下的烟蒂有短有长,好像摆了一个逗号、问号和感叹号的标点符号。雪梅看着这些烟蒂,想到了蓝五昨天夜里的痛楚样子。她感到心疼,她感到内疚,眼泪慢慢从她的眼睛里向腮上流着。一股气味飘到她的鼻子里来,这是蓝五身上的气味。她把头伏在他的床上,用手拍打着那条不会说话的被子。
“蓝五哥!你叫我怎么办?你叫我怎么办?……”说着伏在枕头上哭了起来。
院子里响起了脚步声,孙楚庭去上班中途又折回来。
原来,孙楚庭对雪梅最近的反常行为产生了狐疑。雪梅平常心情忧郁,沉默寡言。这些天来却变了样,说起话来清脆悦耳,嘴角上总是挂着笑,有时甚至还给他做个鬼脸,话语中还带出一种撒娇和幽默味道。这使孙楚庭大为惊异。他从来没有看到过雪梅这么活泼可爱的样子。初开始,他以为是雪梅交了几个知识分子的年轻太太朋友的缘故。她在和他们的交往中,学了她们那些谑浪习惯。后来仔细观察,却又不像,因为她和这些太太们来往并不多。另外,虽然她表面上多了些脂气媚态,面心里却是冷冰冰的,总像在逢场作戏。她好像很忙,心里却像在经营着一件见不得人的勾当。有时候大声说笑,有时候却又失魂落魄,言语恍惚。
有一次,孙楚庭到车站去迎接从重庆来的交通部处长。他乘了辆小轿车。刚出了中正门,忽然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这不是雪梅吗?他心里很纳闷,“她来车站干什么?”他让司机把车停在马路旁边,暗暗用眼睛跟踪着。这时他才发现,雪梅身边还有一个男子。这个男子正是她领到家里去过的那个表哥。他们手里提着几包东西,走得很快,雪梅步态轻盈,满脸都是愉快亲昵的样子。她好像每根头发里都迸发出欢乐的笑声。
“莫非是蓝五?”孙楚庭下意识地悟到了那个男子的身分。他虽然没有见过蓝五,而且听卢氏县两个法警说过,已把蓝五弄死了。可是跟前这个男子,他凭感觉判断.觉得这个人就是没有死的蓝五。……
晚上,孙楚庭下班回来,他发现雪梅的眼眶下边有一丝暗影,神情也好像很疲惫。他问着:
“今天出去了?”
雪梅愣了一下,笑着回答说:“到东大街蚨源绸缎庄去转了转。那里新到了一种花乔其纱,漂亮极了,就是要等到明年夏天才能穿,我没买。”
孙楚庭心里已明白了八九分。他也故意笑着说:“我今天到车站,在马路上看到一个女人,背影可像你了!身材像你这么苗条,臀部也像你这么丰满。”
雪梅先做了个鬼脸说:“你们男人最坏了。走在街上,眼睛总像裁缝的尺子,专门量人的身体。”
她说着故意媚笑着,但眼神里却透出一丝惊恐的表情。
孙楚庭把话岔开了。此后他又做了多次观察和跟踪,而且还发现了他们相会的地方——徐秋斋那座破茅棚。
当雪梅提出她的“表哥”要搬到家里来住的时候,孙楚庭满口答应了。他的用心是很深的。这些年来,他一直想把蓝五这个形象在雪梅心中抹掉,可是总做不到。现在蓝五意外地出现在他的面前,他的心怦怦直跳:好呀!送上门来的“情敌”,他能轻易放过吗?他不动声色地盘算着。小小的蓝五,当然绝不是他的对手,他只要动动嘴巴,蓝五就会“祸从天降”……不过,他心里很清楚,人的感情用刀子是割不断的,但妒嫉的锯子却能把它据断。他要这个“进上门来”的蓝五,自动锯断和雪梅的感情。他似乎已经看透了蓝五心里的那种传统的道德观念。昨天晚上,他精心设计了一出好戏:当着蓝五的面,他把他的光脚,放在雪梅的大腿上,当着蓝五的面,他搂抱着雪梅亲吻……
早上起来,孙楚庭对着镜子梳着头发。他发现自己的白发已经染遍了鬓角,抬头纹也显得更深了。雪梅给他穿夹大衣时,他从镜子里看到她那张依然是那样粉嫩、水灵的脸。相比之下,自己简单像一个蔫了的冬瓜。
孙楚庭坐在黄包车上,看着满街飘落的黄叶,心里产生了一股悲怆的感觉。他想着:人既然老了,就要落叶归根,不必留恋枝头。他想到在前几年,当他把雪梅弄到手时候,曾引起多少同事的惊羡和嫉妒。他们佩服他的眼力,甚至相信他会“骨相学”,要不怎么会把一个风尘中的蓬首垢面的乡村女孩子,变成一个漂亮丰丽的少妇?现在要他“开笼放鸟”了。他能宽宏人道地放出这只鸟儿吗?他自己也不相信自己能做到这一点。多少年来,孙楚庭享受着那种被人艳羡的愉快。这种愉快满足了他内心深处的占有欲望。在他看来,占有就是快乐,快乐就是占有。孙楚庭对雪梅身上的美,是能够充分欣赏的。他常说雪梅是个“天生尤物”,但是这个“尤物”必须属于他自己。他不能让她去自由翱翔天空。他必须牢牢地占有她的一切。
包车走到鼓楼跟前,他想到徐妈每天要到街上买菜。他又想到雪梅和蓝五可能要发生的事情……他的内心焚烧起来。他叫车夫往回转。他说他忘记带了一份电报。当他走到院子里时候,他听到蓝五的房子里有人在嘤嘤地哭。他一脚跨了进去。伏在床上哭泣的却是雪梅。
“怎么在这里哭起来。太太?”
雪梅听到声音,像被蛇咬了一下似地站丁起来。她没有看他的脸。她低着头,浑身哆嗦着,恨恨地喊了一句:
“我就是想哭!……”
孙楚庭这时也看到了满地烟蒂,他有些得意。他故作镇定地问着:
“你这个‘表哥’到底是谁?”
“他是谁你清楚!”雪梅大声地说。
“他是蓝五吧!?”孙楚庭阴沉着脸说。
雪梅抬起满是泪痕的脸,直盯着他说:
“蓝五不是死了吗?你不是说蓝五是在伏牛山里烧炭,掉在山崖下摔死了吗?你!……你欺骗我!你谋害人命!你拆散我们夫妻,你霸占了我的身体!孙楚庭!你的心到底在哪儿长着?我……我恨死你了!……”
孙楚庭上去捂住她的嘴说:“你别嚷!”
雪梅挣扎着说:“我……我就是要嚷!”
“你再嚷我就掐死你!”孙楚庭眼里露出了凶光。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徐妈走了进来。她小心翼翼问着:“太太怎么了?是不是有病了?”
孙楚庭说:“她的头疼病又犯了,你照看她一下。”说罢转身走了出去。
徐妈拧了条热毛巾,替雪梅擦着脸。雪梅的眼泪却止不住往外流着。徐妈劝慰她说:“太太,您要想得开一些。把身子弄坏,还不是自己受罪?什么事都是命里注定的。叫我看,孙先生对您不错,凑凑合合过日子算了。”
雪梅看了她一眼,摇着头说:“我不能凑合!我就是不能和他凑合!”
徐妈说:“您也是太傻了。怎么能把真情实话都对他说了?常言说,‘夫妻面前不说真,说了真,打单身。’”
雪梅斩钉截铁地说:“随他,反正撕破脸了!”
早上,满地白霜。徐秋斋还没有起床,蓝五就在门外叫门。徐秋斋披上衣服给他开了门。只见他手里提了个包袱,眼里布满血丝,一副悲凄难受的样子。徐秋斋忙问道:
“你怎么回来了?”
蓝五把包袱往床一撂说:“我不能在她家住。徐大叔,我想马上离开西安。这西安我一天也不想呆了!”说着低下头,掉下两滴泪来。
徐秋斋看他那个表情,心里全明白了。他想着这蓝五看起来腼腆,其实脾性还不小。就又问:“你回来,雪梅知道吗?”
蓝五摇摇头说:“我和她没有什么话好说了!她当她的官太太,我当我的流浪汉,我眼不见,心不烦。我的心已经伤透了。”
徐秋斋说:“前天她要你搬到她家住,我就说,一个槽上拴不住两头叫驴,去她家不是个办法。结果呢,你装着一肚子气回来了。你也不用埋怨雪梅。她有什么办法?她是人家娶下的小老婆。她能对你怎么样?依我看,这事情还没有完。雪梅是个直性子,搁不住那个姓孙的三盘两问,她肯定要把真情倒出来。孙楚庭要是知道你蓝五还活在人世!他绝不会善罢甘休的。’’
蓝五说:“我也不想善罢甘休!我今天就想到南院门法院去告他谋害人命。这儿是西安市,不是卢氏县。”
徐秋斋摇了摇头说:“你以为西安市的法院都是青天大老爷?卢氏县法院姓钱,这里法院也姓钱!这里还有一种人叫‘律师’专门‘编筐捏篓’,颠倒黑白,只要你有钱,他能把死蛤蟆说成活的,活蛤蟆说成死的。一张传票下来就得要几块钱酒钱。您有钱吗?要我说:‘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你赶快走开。陈柱子和春义他们都在咸阳,你就先到威阳躲几天再说。俗话说,‘光棍不吃眼前亏’,姓孙的前几年能害你,就说明他决非善良之辈。现在,谁知道他心里的鬼名堂?”
蓝五听徐秋斋这么说,心中也有些害怕。但叫他真的离开西安,真的离开雪梅,他的心头不知为什么涌出了一股异常复杂的滋味,他后悔走得太莽撞了。雪梅今天早上发现自己走了,她会怎么想?她会不会大哭一场?她会不会自杀?他又担心自己走后,会给徐秋斋带来麻烦,让一个孤苦伶仃的老人受牵连,实在过意不去。
徐秋斋看他默默不语,劝他说: “你今天就走吧!我给陈柱子写封信。”
蓝五眼中含着泪说:“徐大叔,我怕他们也来找你的事。你是不是……也到外边去躲一躲。咱们一道去成阳吧!”
徐秋斋呵呵大笑说:“我什么也不怕。常言说,‘至死无大难。’我已经七十多岁了。我穷得身上连个肥虱子也捉不住,他就是把我扛起来转三圈,放下来还得管我饭吃。”接着,他又交代蓝五说:“到咸阳能找个职业就混下去。实在混不下去,你就走到哪儿算哪儿,就是不要再回西安……”
徐秋斋把蓝五送到了车站。蓝五含着泪水朝徐秋斋鞠了一躬,返身踏上了去威阳的汽车。……
第二十七章 十八扯
堂堂青天不可欺,
张飞喝断坝陵桥。
果然不出徐秋斋所料,蓝五离开西安逃往咸阳的第二天,有两个穿着打扮得不三不四的汉子来找蓝五。
他们在徐秋斋的茅屋外转游了好大一阵子:伸头探脑,使眉弄眼,歪脸撇嘴,扭股别膀,什么怪样子都出了。最后才走近徐秋斋的门口。其中一个问:
“一个姓蓝的叫蓝五的可在这里住?”徐秋斋看着这两个人一脸奸诈,就知道来者决非善照之人。他把他们让到屋子里说:
“他搬到延秋门巷一家姓孙的公馆里去住了。我也正要找他。他把我一个夹袄穿走了。两三天
了也不送来。这几天秋风凉,我冻得不行。”
其中一个戴礼帽的长着连腮胡子的汉子问:“你和蓝五是什么关系?”
徐秋斋说:“什么关系也不是。老蒋扒开黄河,逃难来在西安。他会吹响器,我会治个小病。就这样趷蹴在一块了。”
这个方脸汉子眼睛转着,上下打量着屋子里的东西,又故意问徐秋斋:“老先生,你说是国民党好,还是共产党好?”
徐秋斋看他的眼珠子骨碌碌打着转,言语蹊跷,心里提防着。他也故意装糊涂说:“都好都不好啊!”
“怎么都好都不好?”那个汉子问。
徐秋斋眯着眼说:“国民党的首领不是孙文、黄兴吗?他们都是好样的。孙文外号叫‘孙大炮’。他会放隔山炮。听说他在汉口放了一炮,炮弹打在北京城门的门索上,城门哗哗地一下就开了!就是因为这一炮,宣统皇帝才退了位。他要不退位,再一炮就撂到他的金銮殿上。可惜孙文死得太早了。要是他活着,日本人敢侵略咱中国?吓死他也不敢哪!……”
“老先生,你别说得那么远了。你说这三民主义好不好?”那个黑脸汉子又问。
“好啊!”徐秋斋大声地说:“‘主意’还能有坏‘主意’?比如说:现在你给我出个‘主意’叫我明天卖烤红薯,我就觉得这是好主意。为啥呢?常言说:‘过了九月九,大夫高了手,米饭萝卜丝儿,吃了去病根儿。’看病的生意不行了,红薯才下来,城里人都爱吃个新鲜烤红薯。夜个儿我就看到一个姓马的回回,一天就卖了二百多斤烤红薯。唉!就是没有煤。老弟,你们能给我帮忙买点煤不能?”
那个黑汉子摇头说:“我们不管煤。”接着他又问:“你说延安好不好?”
徐秋斋说:“好啊!不是延安府吗?”
黑汉子忙说:“对,就是延安府。你去过?”
徐秋斋说:“我没有去过。王进去过。王进投奔延安府,王进是个孝子啊……”
另一个长脸汉子问:“这个王进是干什么的?”
徐秋斋说:“王进你们不知道啊?有出戏不是叫《王进夜走延安府》吗?《水浒传》开宗明义第一回,说的就是这个王进嘛!开封府的八十万禁军教头……”
那个长脸汉子对连腮胡子汉子使了使眼色小声说:“走吧!别跟他扯葫芦倒秧子,瞎扯淡了!”
那个连腮胡子汉子,却对徐秋斋发生了兴趣。他又问:
“老先生,你都能看什么病?”
徐秋斋说:“神农尝百草,黄帝写内经。就是要救人济世。天下没有不能治的病!”
“好大的口气。老先生,你看我有什么病?”连腮胡子汉子笑着问。
“你呀!”徐秋斋看了他一眼说:“毛发下移,头发都变成胡子了。你是个秃顶,不信你把你的礼帽拿掉看看。”
那个连腮胡子的把帽子拿掉,果然是个大秃顶。他笑着说:“这病能治吗?”
“我说过,是病都能治。你不光有这个病,你还经常害眼、烂嘴角。”
“对,对。”秃顶汉子不住点头说着:“老先生,你看我这病能治吗?”
徐秋斋心里想:“这两个鸡头鱼翅,平素不知做了多少坏事,不整治整治他,实在对不起乡里。”他想好了主意,便从容地说:“其实也容易。你这个病,医道行家叫‘血热’。熬点树枝水,每天把头插进去洗两遍。一边洗着一边拍打头皮,每次要打七七四十九下。要不了半年,先出黄头发,然后出黑头发!”
“就这么简单?”秃顶汉子高兴地随。 “偏方治大病。要紧的就是不能间断。拍的时候要记好数,不能多了也不能少了。”
长脸汉子看他说得这么神,也坐下来问:“老头儿,你看我有病没有?”
徐秋斋在他脸上瞅了瞅说:“您没有什么大病,就是鼻子歪了。要说这也不算什么大病,可是长到男子脸上,按相书上说,到四十岁以后要压点运。你没有听书上说:方面大耳,鼻直口方。鼻子不直,当然也是忌讳罗。”
“我的鼻子歪吗?” 徐秋斋从墙上取下半块破镜子说:“你自己看看。' 那个人照了照镜子说:“好像是有点歪,向右边歪。”
秃顶汉子笑着说:“歪得还不少呢!” 歪鼻子汉子说:“这没有办法治吧?”
徐秋斋说:“是病都能治。这个病嘛,用药无法治。人上有五官,内有五脏。鼻属心,心正则鼻直,所以人要存心公道。……下边的话我就不好说了。话说回来,你也别泄气,有个矫正的办法。您以后擤鼻涕,不要用手捏着鼻头擤,要周指头捺住左边鼻孔,用右边的鼻孔擤,越使劲越好。时间久了,它自然就矫正过来了。”
歪鼻子的人红着脸没有吭声。……
两个家伙告别的时候,刚走出屋子没有几步,徐秋斋就看见那个歪鼻子人,捂着一个鼻孔狠狠擤起来。徐秋斋看着他那个样子,有想着那个秃顶人拍打光头的怪样子,不觉哑然失笑。他心里骂着:
“两个杂种!就这样还要当包探?给我提鞋子我都不要。……”
蓝五从雪梅家走后不几天,雪梅病倒了。
她每天发着低烧,精神恍惚还整夜失眠。饭吃不进,药也吃不下。每天躺在床上,用泪水洗面,也不和任何人说话。
孙楚庭这次和雪梅生气以后,倒是一反常态。他神态自若,和颜悦色,好像家里根本没有发生什么事情。每天从机关回来,总要先问徐妈:“太太吃饭了没有?”或者询问一下吃药的情况。然后走到雪梅床前,摸摸额头,拉拉手,再低声细语地劝慰几句,方才走开。
初开始,雪梅根本不理他。只要他走到床前,雪梅就闭上眼睛。她已经不能和孙楚庭和平相处了。她觉得他的笑声是假的,说话的声音是假的,连脚步声也是假的。她已经看透了,孙楚庭是个十足的伪君子!
尽管雪梅的表情冷若冰霜,看见孙楚庭像看到仇人一样。孙楚庭却像例行公事,每天照旧问寒问暖,不管对方理睬不理睬。
有一天,孙楚庭带了几张戏票回来。他问徐妈:“太太下午吃点饭没有?”徐妈说:“吃了一小碗挂面,熬的参汤也喝了。”孙楚庭又走到雪梅跟前说:
“雪梅,晚上能去看戏不能?从天津流亡过来一个评剧团,今天夜里在‘天声剧院’演出《贫女泪》,是出时装戏。主角唱得好极了。你去听听吧,有车。”他说着把两张戏票放在雪梅跟前。
雪梅披着衣服在床上坐着。她没有看戏票,也没有看孙楚庭。她冷冷地问:
“你是不是想要我回心转意?”
“我设有想。”孙楚庭说。
雪梅忽然激动地说:“孙楚庭!你为什么要这样?……我告诉你,我和你过不到一块了!你就是杀了我、宰了我,我也不怕!我跟你完了!”她说着把两张戏票撕得粉碎,扔在地上,自己伏在被子上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孙楚庭说着:“不去算了!不去算了!何必发这么大脾气?”他看着雪梅痛苦伤心的样子,自己眼睛也湿了。
到了半夜,雪梅朦朦胧胧想入睡。孙楚庭来到雪梅跟前,他拉过一把椅子坐下来说:“雪梅,我想跟你谈淡。”
雪梅的睡意全跑了。她瞪着两只木木的眼睛看着孙楚庭。好像在听宣判。
孙楚庭从容地说:“雪梅,我看你也挺难过,我想和你谈谈。好夫妻也罢,歹夫妻也罢,咱们两个总算在一块过了好几年。我……感谢你。如今姓蓝的来了,我可以撒手!我也懂得‘捆绑不能成夫妻’,当年在卢氏县我把你赎出来,就是这个道理。你愿意跟蓝五走,我不阻拦。现在是文明时代,人契的事就不必说了。对我来说,……我是舍不得让你走的。这你心里也清楚。不过,再过下去也没有什么意思了。雪梅,我再说一遍,咱们总算夫妻一场,以后你早晚生话若有困难,回来找我,我的大门决不关上。”
雪梅一下子听呆了。她不敢相信这就是孙楚庭说的话。“我这不是在做梦吧?”她定睛看了看孙楚庭的脸。他的脸上出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悲凉神情。雪梅一下子被感动了。她含着满眶热泪问孙楚庭:
“你真的放我走?”
“放你走。我说话是算数的。”
“我那张人契,你……不要了?”
“现在不兴这个了。你看!”孙楚庭拿出人契让她看了一眼,抓住撕成碎片。
雪梅一下子从床上跳下来。跪在孙楚庭面前,抓住他的腿哭着说:“我……我感谢你一辈子:……不管到什么时候,我都忘不了你。……你百年以后,我给你披麻带孝,我给你扫墓上坟!我……我对不起你!……”
孙楚庭红着眼睛说:“你对得起我。……”说罢把雪梅的手拿开,自己走了。
是不是孙楚庭天良发现,回心转意了呢?当然不是。他有他自己的算盘。因为蓝五没有被害死,活着来到了西安,他在雪梅心目中的形象,一下子被撕得粉碎。
他恨透了蓝五。蓝五成了他的眼中钉、肉中刺。在疯狂的嫉妒心的驱使下,他曾经想雇人把蓝五干掉。然而,等他冷静下来以后,便马上否定了自己的想法。这个愚蠢的行动,只能把雪梅推得更远,雪梅会恨他一辈子,也许要永远失掉雪梅。他不能干这赔本的买卖。就在他绞尽脑汁的当口,他突然想起了蓝五床前那满地的烟蒂。他的心头一亮,这满地烟蒂说明这个“泥腿子”出身的流浪汉,有着强烈的嫉妒心理。既然不能“饮鸩止渴”,何不来个“釜底抽薪”?既然不能把蓝五的形象在雪梅心中抹掉,何不让蓝五心中把雪梅的形象抹掉?不是可以达到同样的效果吗?好!孙楚庭舒了一口气。对雪梅,他开始改变策略,对雪梅表现了极大的宽容和大度,目的是想重新修补自己被撕碎了的形象。
秋风凉了,梁晴从厂里回到家里。她要把旧棉衣拆洗一遍,还要给徐秋斋掉换那件新棉袍的面子。
粱晴先把旧棉套送去弹了弹,把里子拆洗干净又补了补。她自己不敢裁袍子面子,就请在车站补袜底的谭二婶来帮她裁。谭二婶也是黄泛区逃来的难民。她一边裁着衣服一边问梁晴:
“您婆子家姓什么?”
“姓海。”梁晴红着脸回答。
“你是逃黄水那年就上头了?”谭二婶看着她头上梳的髻问。
“嗯。”梁晴低着头,脸更红了。事实上她并没有结婚,只是为了避免麻烦,才把辫子盘成了髻髻。
“你女婿没有跟你一块逃出来?”
“他……没有。……”梁晴说不下去了。徐秋斋在一边却接过来说:“留在老家打日本了。她是属鸡的,今年二十二岁了。唉,离开老家三四年了。”
谭二婶也说:“可不。四年还多啦。这日月可真难熬啊。来西安时候,俺那个小三子还抱在怀里,如今都会去车站捡煤核了。孩子们就是这样在难民棚里熬大的。’’
袍子面裁好后,谭二婶走了。梁晴拉过来一条破席铺在地上,准备套上棉花套,就在这时候.屋外有人轻轻敲门。 “徐大叔!徐大叔!”
叫门的声音很低微,是个女人的声音。
徐秋斋在屋里慌:“你推,门没有上。”
门被推开了,走进来的是雪梅。徐秋斋看她面容憔悴,身体瘦弱,大约是跑了点路,额头上冒着汗珠,嘴里还微微喘着气,徐秋斋急忙扶她进屋坐下。
雪梅向徐秋斋说着:“徐大叔,前两天我就说要来您这里,可是总忙……,今个儿雇了辆车……”
徐秋斋看着她的脸色问:“您病了?”
“……”雪梅摇摇头,嘴角露出一丝惨淡的微笑。她好像要说什么,可是欲说又止。她问梁晴:
“你就是小晴吧?’’
梁晴天真地对她嫣然一笑,又微微向她点了点头。这个笑容使雪梅心中得到很大安慰。她觉得梁晴那么纯洁,那么善良。而且充满着信任和同情,怜悯和理解。就在梁晴这一笑中,雪梅被感动得几乎流下眼泪。
停了一会儿,雪梅问徐秋斋:“徐大叔,蓝五哥在哪里?我有要紧事和他说。”
徐秋斋皱着眉头说:“好多天没有见他了!他不是在您家吗?”
雪梅心里一急,忙说:“他在我那里就住了一天就走!这个实心眼的人,他会不会寻短见?”
徐秋斋安慰她说:“不会,蓝五从小什么苦都吃过,什么气都受过,他不会那么轻生。”
“他会到什么地方去?徐大叔,请您告诉我。”雪梅央求着说。
徐秋斋摇了摇头不动声色地说:“真的不知道他到哪里去了。会不会去剧社?”
“我去问了。他没有去过剧社。”
徐秋斋说:“他们这一行人,云游惯了,可能乡下有什么红白喜事,他跟着朋友们去乡下玩了。”
“他不会。”雪梅自言自语地说:“他现在没有那个闲心。都怨我。……是我不好,我扎痛了他的心啦……”
“婶婶,你找俺蓝五叔有什么事?”
梁晴在一边听着,她实在忍不住了。这个热心肠的年轻姑娘,早已知道雪梅和蓝五的关系,她同情雪梅。雪梅和蓝五“私奔”,这个农村姑娘不但不歧视,反而产生了几分仰慕的心情。特别是这次她看到雪梅。雪梅长得那样漂亮俊秀,又那样痴情善良,这满足了她平常的一点浪漫气息的想象。她真想把蓝五的去向告诉雪梅。可是她不能。因为徐秋斋是那样守口如瓶。她不理解这个心地善良的老爷爷,今天为什么这么狠心?
“你们是不是生气了?”徐秋斋问。
雪梅说:“不是。徐大叔,我这次来找他是有个大事,是我们终身大事。我自由了。老孙人不错,他答应让我走了。我毕竟侍候他几年了,他还算有良心。他不阻拦我和蓝五破镜重圆。他知道我的心上没有他了,也知道强扭的瓜不甜,现在我得赶快找到蓝五哥,我要……对他说说。”
饱经风霜的徐秋斋吃了一惊。他没有想到事情竟会这样演变。多少年来的经验使他知道,世上“与虎谋皮”的事情是办不到的。孙楚庭这样慷慨大方地成全蓝五和雪梅,使他大惑不解。
“你……你听错了吧?”
“没错。昨天晚上,老孙亲口对我说的。”
“你当年的人契呢?”
“昨天晚上,老孙当着我的面,已经把人契撕了。”
徐秋斋沉吟了半晌。他觉得孙楚庭像是在玩花样。不过,眼前这个单纯的、浑身发热的女人,当然不会看透老孙的用心……他得劝劝她,让她冷静下来:
“蓝五是个光身条子。在这里,瓦无一片,椽无一根。连自己的生活都顾不住。你们两个人出来怎么过?”
雪梅说:“我的首饰还值好几百元钱。孙楚庭说,这些首饰让我带走,他不要了,他送给我,算是他这几年的……”
徐秋斋还是摇了摇头:“俗话说:坐吃山空。这几个钱是花得完的……”
“徐大叔!我们还有两只手……我跟着他,就是……就是酒盅子量米,清水里煮野菜,我也心甘情愿……”
徐秋斋心里一热,他默默地点了点头说:“对你,我当然是相信的……不过,对你这个孙楚庭……太好了,好得有点不近情理了……”
雪梅说:“大叔!您想想,我侍候了他好几年,他总该有点良心吧!”
徐秋斋叹口气说:“雪梅,要我说,你还是跟着孙楚庭过算了。你和蓝五这件事,我思付着不管将来怎样发展,对你、对他都没有好处。能割舍就割舍了吧。”
雪梅听他这么说,眼泪扑簌簌地滚下来了。她说:“徐大叔,你老人家怎么这样说?我舍生忘死,盼星星,盼月亮,盼的就是这一天,如今好容易盼到了。我就是拼上命也要走出这一步。大叔,你不知道我这个人的脾气,我虽然和蓝五在一块只两三个月,可是我总觉得……我是他的人!一辈子都是他的人。别人……都不算……”她说着,忽然双膝跪在地上说:“徐大叔!你准知道蓝五的下落,你告诉我吧,我去找他。我要对他说清楚。”
徐秋斋的心里,确实可怜起来这个可怜的女子了。可是他仍然不告诉她。他把雪梅从地上搀起来,安慰着她:“我真的不知道他去哪里了。不过以后总会见到他的。如果见到他,一定叫他去找你。”
雪梅看徐秋斋说话这样滴水不漏,情知很难从他口中打探到蓝五的消息。她隐隐约约地感到蓝五好像对他说了什么话。临走时,雪梅擦着腮上的泪说:
“徐大叔,我走了。要是见到蓝五,请你对他说:我雪梅没有对不起他的地方。我……没有办法,我只能这样。……请他原凉我吧!”说罢掉头走了。
雪梅走后,坐在地上做棉袍的梁晴早忍不住了。这一大会儿,她一针也没有做,她甚至于也掉了两滴同情的眼泪。雪梅一走出门,她就瞪着两只杏眼,气鼓鼓地问徐秋斋:
“爷爷,你的心怎么这么狠呢?为啥不告诉雪梅蓝五叔的地址?人家雪梅还不够可怜啊!我觉得雪梅这人太好了。她走这一步多难啊。像这样的有良心的人,你就不应该骗人家!”
徐秋斋说:“小晴,你还不懂事。世上有良心的人多哩!可是没良心的人更多哩!有良心的人总是要吃没良心人的亏。和蓝五,咱是乡亲,和雪梅呢,又远着一层了。孙楚庭这人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我还估摸不透。我不能叫蓝五贸然往他们的圈子里跳。”
梁晴说:“雪梅对蓝五叔,把心都扒出来了。对她有怀疑,也未免太小心了!”
徐秋斋说:“不是我过于小心。俗话说:‘一步近,两步远’、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雪梅是个热心肠的人,她对蓝五好,我相信。可是她把孙楚庭说得那么好,我就不能相信了。”
“那么你为什么不对她讲清楚?”
“因为他们现在还是夫妻!”徐秋斋叉说,“天上下雨地下流,小两口打架不记仇。谁知道将来怎样变化?像雪梅这样心地善良的人,经不起人家三句好话一哄,就会把仇人当恩人了。哎,女人家终究是‘头发长,见识短’啊……”
夜里,梁睛一直没有睡好觉。雪梅的眼泪把她的侠肝义胆燃烧起来了。这件事情给她带来了新奇和义愤,也激起了她极大的同情心。第二天,她上班早走了几分钟,不知道为什么却来到了延秋门巷。她找到了36号,大胆地拍了几下铁门环。
徐妈走出来了。她看着梁睛问:
“你找准?”
“俺……一个姑姑,她叫雪梅。”
“你找她有什么事?”
“给她送个信。……”正说话间,忽然听到一阵急骤的脚步声,雪梅从院子里跑了出来。她一见梁睛,就跑过去抓住她的手说:“哎呀,小睛,你怎么来了,赶快到家里坐。”梁睛说:“我不进去了,我还得到工厂去上班。姑姑,咱们就在这街上说几句话吧!”她说着把雪梅拉到临街房的屋檐下,急切地说:
“雪梅姑姑,我告诉你个信儿,蓝五叔有下落了。”
“在哪儿?”雪梅急不可耐地问。
“在咸阳。咸阳东大街,有个叫陈柱子的开了个牛肉面馆子,也是咱们老乡,蓝五叔就住在他那里。”
雪梅听到了蓝五的消息,感动得眼圈都红了。她紧紧地握住梁晴的手说:“小晴,我……太感谢你了,我怎么报答你!”
梁晴说:“姑姑,我不要你报答,我可怜你,不……我佩服你,我喜欢你。”
雪梅从心里也喜欢梁晴。她顺手从手腕上脱掉一只镀金扭丝镯子,拿着就往粱晴手腕上戴,梁晴死活挣脱着不要。雪梅说:
“小晴,这是我一点心意。你还没有戴过镯子呢!”梁晴说:“我不要,你留着吧,你们以后过日子还用得着。”她说着挣开雪梅的手跑了。跑了几步,她又回头对雪梅说:
“您记住,咸阳东大街,陈柱子的饭铺……”
雪梅和孙楚庭分开居住已经一个多月了。自从两个人说定离开以后,孙楚庭很少在家里住宿。他几乎天天晚上都在外边打牌、喝酒、找女人,有时住在朋友家里,有时住在甜水井街一家旅店包房里。……
要在往常,雪梅对他每次外宿回来总要盘问一番,有时还要撒个小娇,啐他几句。但也仅此而已。照雪梅看来,人家是男人,是一家之主。钱是人家挣的,人家想怎么花就怎么花。还有更重要的一层是,雪梅始终没有把孙楚庭看作是自己终身的丈夫。正像她对蓝五说:“不知道为什么.不管我和他过多久,可是从我的心上,我总觉得我是你的妻子,我一辈子是你的人。”
这天晚上雪梅正在收拾行李,准备到戚阳去找蓝五。孙楚庭坐着包车回来了。据他说是一家转运公司请他们在“曲红楼”吃了酒,回来后还带着几分醉意。他看到雪梅在收拾东西,就问:“你到哪里去?”
“我去成阳。”雪梅仍在整理着东西。
“到咸阳干什么?”孙楚庭非常敏感:“蓝五在成阳?”
“……”雪梅没有正面回答,她委婉地对着他凄然一笑。
孙楚庭熟悉这个嘴角有两个小坑的笑容。他忽然感到雪梅今天很有风致。他说:
“你没有出过门。路上又那么乱。汽车票买到了吗?”
雪梅说:“我搭马车去。我问了,起点早,一天也到了。”
孙楚庭带着血丝的眼睛,在她脸上扫了一圈。他闷声不响,心中却燃起了一股强烈的醋意。他走过去抚摸着雪梅的肩膀说:
“雪梅!我真担心你出去受苦。你能受得了吗?”
雪梅低着头说:“我什么都想了,我能受苦。原来我在老家也是种田人。”
孙楚庭又抓起她的手说:“雪梅,你这一身体态、长相,雪白粉嫩,简直是公主,不!是皇后!你应该知道你的身价。你应该成为有人侍候的阔太太,你不应该到他们那些下等人中间去。”他说着把雪梅的手握得更紧了。
雪梅摇了摇头说:“你说过多少回了,可我就是个‘皇后的长相丫环的命’。我愿意这样。我现在只有这一条路了。”她说着,慢慢地抽着自己的手。
孙楚庭却紧握着不放。他看着雪梅说:“雪梅,你比她们都好……”
雪梅抽着手说:“‘她们’是谁?你又把我和谁比了?是外面那些……女人吗?我不管,你去找她们好了……”
孙楚庭岔开了话题:“雪梅,你一定要走?”
“一定要走。”
“能不能再晚几天,”孙楚庭还想拖延时间,“明天我给你买车票……”
“你就这么绝情?”孙楚庭恼火了,“你那个下九流有什么好的!你别以为我好欺侮!……”
雪梅瞪大了眼睛,这是孙楚庭说出来的话?上个月,孙楚庭亲口跟她说,“捆绑不能成夫妻”,他要成全她和蓝五的事,可如令他忽然换了副面孔……她想起了蓝五在卢氏县的遭遇,她想起了徐秋斋的话,她开始明白孙楚庭的居心了。
“孙楚庭!你还受欺侮?”雪梅的眼里喷着怒火,“你快把人害死了,还说受欺悔!?你想干什么你就干什么吧!要杀要宰都由你,反正你是大官……”
孙楚庭的脸色由白变成了红,又由红变成了青。
“雪梅,你不要后悔!”
“我决不后悔。”
“那好吧!从今以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咱们就各走各的道吧!”
孙楚庭气呼呼地走了出去。
占有就是快乐。眼看着自己占有的“天生尤物”要飞了,孙楚庭能不苦恼吗?眼看着“釜底抽薪’的策略付诸流水,孙楚庭能不气恨吗?他对雪梅已经绝望了。苦恼,绝望,仇恨,填满了他的胸怀o“不能便宜了这个下九流!”他心里叫骂着,眼里闪过了一丝凶光……
旁边屋子里的雪梅,却是另一种情绪。她木呆呆地躺在床上,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着。时间过得真快啊!她在这里呆了好几年了。如今她就要离开这华丽的陈设,堂皇的家具了,要离开这富有的精巧的“鸟笼子”了。明天,明天她就要自由自在地展翅飞翔了。不知道她的“翅膀”还能不能承受风雨的压力?在她的面前,似乎又出现一条五彩的“路”。
她没有丝毫的睡意,她静静地眺望着天际,等待着东方的曙光……
第二十八章 沣河岸边
哪里黄土不埋人?
夜里刮了一夜北风。天快亮时又落了一阵小雪,天气格外寒冷。吃罢早饭时候,天却放晴了。徐秋斋看了看,街上的行人渐渐多了起来,就穿上梁晴给他新缝制的棉袍,带上纸墨笔砚,慢腾腾地走到邮局门口,准备给人代写书信。
他来到邮局门口,摆好桌子,刚刚摆好纸墨笔砚,忽然听见一群卖报的孩子在邮局门口喊着:“卖报!卖报!西京日报!易俗社举行劳军义演!咸阳道上发现无名女尸!……”
徐秋斋听到这则消息,忽然心里一动。他从口袋里摸出两个分币,买了一份报纸,戴上花镜仔细看起来。只见这张小报第二版上,印了一张照片,因为纸张粗劣,印刷也差,模糊一片,他咋看也看不清楚。照片旁边的宇,他却能看得清楚。上边印着:
本市北三十里,咸阳公路的沣河岸边,发现一具无名女尸。死者约有二十八九岁年纪,农村少妇打扮。上身着阴丹士林布小袄,下身穿深灰色线春夹裤。头上用的是高级发蜡及进口香水。系被人从背后用手枪击毙。据云:很可能是某公馆少妇携带细软出走,路遇匪徒抢劫被害。……
徐秋斋看了这则消息,心中顿时不安起来。因为前天雪梅去咸阳以前,曾经来找过他。好像记得雪梅穿的就是一件阴丹士林蓝丝布褂子。他又寻思,如今兵荒马乱,盗匪如毛,也可能不是雪梅。……不管什么事情,疑窦一生,各种情由物相,便从脑子中翻腾起来。他在邮局门口坐不住了,就把砚台里的墨汁倒掉,信纸信封收拾起来,径直到黄金庙街毛毯厂来找梁晴。
梁晴看了报纸上的照片,浑身都吓软了。她说:“脸看不清楚,身材倒有些像,也是长胳膊长腿。”
徐秋斋又问:“你记得雪梅穿啥衣衫?”
梁晴想了想说:“雪梅是穿了条灰线春夹裤……”
徐秋斋听她这么说,心中已明白了八八九九。他对梁晴说:“晴,是不是雪梅,咱们跑一趟吧。她和孙家也生分了,孤身漂零,连一个亲人都没有!咱们还是去看看放心。走吧,咱们现在就去。”
日头偏西时候,徐秋斋和梁晴来到沣河岸边。那具无名女尸就在沣河南岸柳树下放着,当地联保处派了一个打更的老头在看守着。尸体上盖了一张破席。
徐秋斋和梁晴走到尸体跟前,只见一只胳膊在席子外边伸着。梁晴看见这条胳膊,就哭了起来。
“大爷,就是她!就是她!我认得她手上戴的这只镯子。”
徐秋斋的心“怦怦”直跳。他紧走了几步,掀开席片,只见雪梅花容委地,香消玉残。一张惨白的脸,面对着无言无语的苍穹,好像睡去了。
徐秋斋轻轻盖上了席片,擦了擦昏花眼睛里的泪水。梁晴坐在河边芦苇丛旁,呜呜地失声痛哭着。她胆子小,不敢去看尸体,可是对雪梅的死,她感到深深内疚。因为是她让雪梅来成阳的。
这时,看守尸体的老头走过来问徐秋斋:
“大哥,你是她家里人?”他指着尸体。
徐秋斋说:“不是,我们是她的乡亲。”
打更老头有些失望,说:“我已经看了两天两夜了。保长说一天给两斤麦子,可是给我的全都是沤麦。”
徐秋斋立即从口袋里掏出两元钱说:“太感谢您了!给你,吃饭不饱,喝酒不醉,买盒烟吸吧。”
打更老头接住钱后,又小声地对徐秋斋说:“你们放心,我一定看好。”他又指着雪梅的手腕说:“这首饰……保丁们都来……几回了,有我在,哼!……人不能坏良心。”
徐秋斋问:“这两天有人来认尸没有?”
打更老头说:“没有。联保主任说,明天再没人来领,就要埋了。”
徐秋斋说:“先别埋。”
打更老头说:“怎么?她还有亲人?”
徐秋斋说:“有。麻烦你再候一天。我们马上去找她的亲人。”
打更老头说:“好吧!可得快点。”
徐秋斋马上吩咐梁晴去咸阳城里把蓝五找来,自己却气冲冲地折回了西安。
徐秋斋是个饱经风霜的人。他知道雪梅这次去咸阳的前因后果。凭他几十年的经验,他几乎可以肯定,这是那个姓孙的家伙干的,看了雪梅的尸体,他更加肯定了这个看法……情理不顺,气死旁人,他得为雪梅和蓝五说几句公道话。不过,当他走进延秋门巷,他的心里却嘀咕了起来。俗话说,捉贼要捉赃、抓奸要抓双,你说姓孙的干了坏事,你有什么把柄?无赃无证,你又能干什么?他心里犯了犹豫,脚步马上慢了下来……难道就这样便宜了姓孙的混蛋?当然不能,总不能白白便宜了这个家伙吧!
深夜时分,徐秋斋叫开了孙楚庭的大门。
孙楚庭这几天感冒了。他披了件银灰鼠皮袄出来见徐秋斋。
徐秋斋说了自己的姓名,孙楚庭点着头瓮声瓮气地说:“知道,知道。听雪梅说过。徐妈——沏茶!”
徐秋斋摇了摇头,“不用了。孙处长,雪梅出事了,你知道吗?”
“出、出了什么事?”孙楚庭的眼睛里闪过了一道异常复杂的神情:是高兴?是惋惜?还是幸灾乐祸?也许,这几方面都有点吧!
徐秋斋说:“她在戚阳路上沣河岸边叫人打死了。”
孙楚庭大喊一声:“哎呀!她走的那天,我就劝她说,那条路太荒僻,土匪多得很……她准是叫截路的抢劫了!啊呀!……”
徐秋斋这时却异常地冷静: “孙处长,我看不是土匪抢劫!”
孙楚庭一愣:“为什么?”
“土匪抢劫,为的是财物。雪梅手上一副镀金镯子、耳朵上一副翡翠耳环,都还戴着。士匪要谋财害命,这些首饰还能留在她身上?”
“那是什么原因呢?”
“孙处长!你不清楚?” “我怎么清楚?”孙楚庭板起了脸。 徐秋斋说:“在她离家以前,你们是不是吵架了?”
孙楚庭皱着眉头,“老先生!我和雪梅已经一刀两断了。她走以前,我们已经办清楚了手续……不过,她和我总算在一起生活这么多年了。我们俩一直没有伤和气。这件事情嘛,我不能这样拉倒。我要替她伸冤。地方法院里我有朋友。”
徐秋斋笑了笑说:“那好,那好。孙处长,常言说,‘冤有头,债有主’,‘有放陈的粮食,没有放陈的官司’。雪梅死得这么惨,你不伸冤,我们乡亲也要替她伸冤。不知孙处长什么时候去法院?我老头跟着你跑一趟法院。雪梅去咸阳前,跟我说了她的事……”
“这……”孙楚庭的心里一跳,心里暗暗骂道,“这个老杂毛想干啥?”不过,他的脸上还是那样的平静,“这几天我……病了。过这几天吧……”
“也好,也好。'徐秋斋点了点头,“不过,雪梅如今暴尸荒野,无人收殓。人是从你家出去的,总不能老等着吧?……”
孙楚庭沉吟了一阵,他已经明白了徐秋斋的来意。他故意悲切切地说:“按法律上说,我和她已经没有关系了。不过这个装殓费用,我替她拿出来。”他说着取出了二百块钱交给徐秋斋:“老先生,这件事情就拜托你去办吧。我们已经不是夫妻了……我也不便到现场去。我不忍心看见她那惨死的样子。”说着用手绢捂着眼睛,在那里假哭起来。
徐秋斋看他那神情,也不想和他纠缠,接过了钱说:“那就这样吧,我去给他办置去了,咱们后会有期。”
蓝五到了成阳以后,住在陈柱子的饭铺里。他和陈柱子、老白两口子的关系一直很好。第二天,他又去看了凤英和春义。大家多年没有见面,互相诉说了逃荒出来后的经历,心里都感到有些安慰。他们又说着各家的下落和消息。春义听说徐秋斋就在西安,恨不得马上就去西安见他一面。
蓝五在咸阳,有时在陈柱子的家里住几天,有时又被春义叫去住几天。他别的活不会干,只守着一副水桶替两家担水。老白希望他长住下去,几次拿出几十块钱给他,让他作个本钱,就在街上摆个纸烟摊儿,可是蓝五都推辞了。他说:“我这拙嘴笨舌,做生意不行。”
其实蓝五也不是完全不会做点小本生意,主要是他无心做。他还没有心思在这里安家立业,他的心还留在西安的延秋门巷。
离开雪梅以后,蓝五本想把雪梅这个形象从自己的脑子里抹掉,永远不去想她。可是到了威阳的这些天,雪梅的声音笑貌,却无时无刻不在他脑子里萦回……他想到那天夜里自己离开雪梅家后,第二天早上雪梅肯定要去看他,可是他走了,雪梅会怎样吃惊,又会怎样流泪……他好像都亲眼看到了。
有时候,他的心里忽然产生一种小小的莫名其妙的安慰,这是对一个人进行报复后的安慰。“当你的官太太吧!“去给他笑吧!”“我决不吃刷锅水!”他默默地想着这些话。可是又觉得心中非常怅惘,无限哀愁。他经常一个人跑到南关外,呆呆地独坐在渭河岸边,看着河岸树木上飘落下来的红叶、黄叶,随着清凌凌的流水向东逝去。他朦胧地感到这些流水中的落叶,很像他此时的心情。
人的思念有时候会产生一种感觉。这种感觉对事情的判断往往非常准确。不知道为什么,蓝五这两天忽然预感到雪梅要来咸阳。他每天看着咸阳街上的来往行人,特别是从车站方向过来的旅客,每一个青年妇女的背影,都像和雪梅有几分相似。每一个面孔都使他感到既熟悉又陌生。
这天晚上,陈柱子的饭铺已经封了煤火,上了门。蓝五正在洗刷碗筷和桌子,忽然听见有个妇女的声音在叫门。她拍着木板门喊着:
“这里是陈柱子的饭铺吗?这是陈柱子家吗?”
是河南口音。蓝五听到这声音,就跑着去开门。他刚打开大门,一个走路一瘸一拐的少女就扑了进来:“请问!这儿是陈柱子的家吗?……”话还没有说完,她已看清面前就是蓝五,就“哇”地一声大哭了起来。来的这个姑娘就是梁晴。
蓝五惊叫着:“晴!怎么啦?……出……出了什么事了?”
“雪梅……被人打死了,在沣河……”
像是一个晴天霹雳,蓝五惨叫了一声,跌倒在椅子上,他的眼前一下子全黑了,两条腿不知不觉地跪到了地上。消息来得太突然了。他被打懵了,一句话也没有说出来,一滴泪也没有流出来。
当陈柱子问明雪梅被害的情由以后,蓝五连夜要到沣河岸去。梁晴一天跑了几十里路,脚上打了好几个血泡。她实在走不动了,老白要她休息一夜,明天一早再同蓝五去认领尸体。可是蓝五执意不肯,他让梁晴休息,自己披了件破棉袄出东门走了。
小雪初霁,夜寒似水。白天地上还投有消融完的积雪,在清冷的月光下,闪现出一片片像鱼鳞似的白光,路上极少行人,在这条充满冻泥和水渍的黄土路上,只有蓝五和他的影子在晃动着。
蓝五本来是个胆子较小的人。平常他一个人走这种荒凉夜路,总有点胆怯。可是今天夜里,他的胆子却格外大起来,他什么也不怕了。不管是狼虫虎豹,还是鬼魑魍魉。他曾经害怕死,但是在今天夜里,对他来说,死好像并不那么阴森可怕了。
农民们都有点迷信。他们总觉得有两个“家”:一个是阳世这个家,一个是阴间还有个“家”。他们把自己住的房屋叫“阳宅”,把族坟叫“阴宅”。“清明节”上坟时,他们要烧些象征钱财的锡箔。在“十月一”寒衣节时,他们要给自己的祖先烧些纸张剪成的小衣服,好让他们在那个世界里添衣御寒。千百年来,中国农民不相信有天堂,他们也不敢奢望死后能进天堂。却相信有地狱,还有十八层地狱,民间流传的《目莲救母》,就是这种地狱里的故事。他们牢固的伦理观念,只是想到人的归宿是死后不要进地狱,而是回到阴间那一个“家”里去。
蓝五在一路上想的是:“我到那个世界不孤单了。那个世界有我一个亲人了。”他一路上默默地想着,悄悄地掉着眼泪。他想到他早死的父亲。他父亲在他两岁时就死了。他记不清他的面貌。母亲死时他却记得清楚,当时他已经十三四岁了,在他的故乡小镇上,母亲每天都扫土粮食。那些粮食坊子的小伙计们,经常把她的篮子踢翻。可是到散集时,她的篮子里总还有一小袋带土的杂粮,他的母亲把这些扫来的土粮食淘干净,再磨成面粉,蓝五就是吃这种混合杂粮的糊糊长大的。他熟悉各种杂粮混合在一起发出的香味。
民国十九年大灾荒时,镇上的粮行都关了门。他的母亲无处去扫土粮食了,张着大嘴的空篮子里再也看不到一粒玉米和高粱。蓝五家的生命线被切断了。就在这年冬天,他的母亲去世了,给他留下的仍是一只空着的篮子。就是这一年,蓝五开始流浪要饭。后来他被一个响器班子收留,变成了一个流浪艺人。
漂泊的生活使蓝五变得孤独了。他把他的苦恼、哀愁、悲愤和忧伤,通过唢呐宣泄出来。可是这一次,他已经没有力量宣泄自己的感情了。雪梅的死使他觉得更加孤单了,在这个痛苦、悲惨的世界上,只有他孑然一身,而在另一个世界中,却有他的一批亲人。……
沣河水在朦胧的月光下静静地流着,在万籁俱寂的寒夜里,还可以听出它如泣如诉的呜咽声音。蓝五的心紧缩起来,步子也加快了。梁晴告诉他雪梅的尸体停放在南岸一棵大柳树下,他三脚两步走过木桥,也不寻找路径,从堤岸的灌木丛中,向着一棵大柳树奔去。
“谁?”从一堆干枯的秫秸堆里,忽然钻出一个人来。
“我,……我姓蓝。来认领尸首的……”蓝五浑身发抖地说
那个人就是看尸的打更老头,他看了看蓝五惊恐和哀愁的脸,又同情地叹了口气:
“你是她什么人?”
“我……是她男人,是她的丈夫。”蓝五说着,两行眼泪从面颊上淌了下来。
老汉被这个男人的眼泪感动了。他叹着气说:“唉!她总算还有个亲人。”说罢又对蓝五说:“天太冷,夜里你也看不清楚,你就和我挤在秫秸窝里暖和一会儿,等到天明再说吧!现在已经四更天了。”
蓝五说:“大爷,我既然来了,还能不先去看她一眼?……”他说着把头低下来,不想让老头看到他脸上的两行眼泪。
老头犹豫了一下说:“你跟我来!”说罢,领着蓝五向大柳树下走去,走到秫秸堆前,他站住说:“这样吧,你既然来了,我回村里去一趟。天太冷,我得回去喝口热水。”
蓝五忽然“扑通”一声给他跪下叩了个头说:“大爷,叫你……受这几天冷,我替她给你叩个头……”
老汉忙把他搀起来说:“唉!你们是苦主,够伤心了……”他说着指了指柳树下的席子说:“就在那里,赶快把她殓埋了,入土为安。……唉!”说罢,从秫秸堆里取出个旧锡酒壶塞在怀里,向堤南岸的村子走去了。
蓝五踉踉跄跄地跑到大柳树下。席子被风刮在一边了。雪梅的尸体躺在一片枯草中。
在月光下,雪梅的脸是那祥惨白。两条眉毛紧紧蹙在一起,嘴唇还微微歪着,好像在诉说着无穷的哀愁。蓝五的眼泪“哗”地一下从眼睛中夺眶而出。他扑在地上,抱住雪梅的头大喊着:
“雪梅!……雪梅!……我来丁!我来了!……雪梅,你别害怕!我跟你作伴儿!……雪梅!我……我不埋怨你了,我……对不起你!……”他像疯了似地哭着说着,又拼命地向雪梅的尸体叩着头。他想以此来表示他的忏悔。
几丝流云从夜空中缓缓飞过,月亮显得更黯淡了。蓝五仍旧呆呆地坐在草地上。雪梅的头枕在他的腿上安详地躺着。蓝五已经没有眼泪了。他回忆起在他们第一次从家乡逃出来时,在麦田里,雪梅就是这样枕着他的腿睡在地上的。那个时候,雪梅是那样的清秀和恬静,她的心是那样活泼地跳动着,可是现在这颗心已经停止了跳动。那个时候,他们俩也是在这样一棵大柳讨下“拜了天地”,他们用柳枝编的花冠戴在头上,蓝五清楚地记得,雪梅对天说的话:“老天爷!可怜可怜我们这两个苦命人吧!我们也是人……你要公平对待!……蓝五哥就是我的丈夫,我就是他的妻子。我们两个活,要活一块,死,就死在一起!……”可是,老天爷!你为什么那么不公道?!你为什么偏偏要欺侮我们这一对苦命人啊?!……
蓝五呆呆地望着雪梅的脸。雪梅的脸似乎不像刚才那么难受了。她似乎有了一点微笑,和平常的微笑一样,嘴角上还露出两个小圆坑……
“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值得我留恋的?没有了……”蓝五默默地想着。天快亮了,这个世界又快恢复活动了:杀人、抢劫、欺骗、争斗、逃亡、饥饿、要饭、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人活到一百岁,不也是死吗!”也不知道是从旧戏上,还是从鼓词上,蓝五记起了这句话。这句话此刻却是如此具有魅力。就在几分钟前,蓝五还想到另一句话,那就是:“你们要活的人,我要死的。”他曾经想到要给雪梅买一口棺材,把她埋葬在这沣河岸上,他每年清明节要来给她扫墓上坟,他要把最好的唢呐曲子吹给她听。……可是当熹微的晨光照在雪梅的脸上时,他看到雪梅的表情可怜极了。眼泪又从蓝五的眼睛中滚落下来。他用绝望的语气喃喃说着:
“雪梅!你……别害怕,我……我们一道走!……”
他轻轻地把雪梅的头放在地上,又用席子盖住她的身躯。然后他飞快地解下自己的腿带子,把它系在老柳树的一根大枝杈上,他搬来两大块土疙瘩,双脚踩了上去,把头伸进绳套,用力踢开了土块……
月亮沉没了,晨雾收起了。沣河岸的树林还是像往常那样冷清、安静。
最先来到沣河岸边的是梁晴、春义和陈柱子。他们一大早从咸阳赶来。梁晴眼尖,首先发现老柳树上吊着一个人。她喊着:
“柱子叔,老柳树上吊着一个人!”
陈柱子定睛一看,拔起腿就向柳树跑去。他们用小刀割断腿带子,把蓝五卸下放在地上。他们活动着他的头和胸脯,希望他能够恢复呼吸,可是为时已经太晚了。……
徐秋斋雇了一辆架子车,拉着一日棺材也赶来了。当他看到两具尸体并排躺在老柳树下时,他用拳头捶着自己的头喊着说:“唉哟!我少交代一句话!我少交代一句话啊!……”
中午时分,陈柱子从附近镇上买来一日棺材。又从村里找来几个帮忙的青年农民。徐秋斋、陈柱子和春义把雪梅、蓝五的头发梳了梳,脸洗了洗,又替他们俩整了整容,然后,几个人扛着抬着,把他们俩放进两口棺材里。按照徐秋斋的意思,他们在河堤的朝南坡上挖了一个双人坟墓,把两口棺材并排合葬在一个墓穴里。
“大爷!你等等!这是蓝五叔的唢呐……”梁晴胆子小,她不敢给尸体整容,她躲在一边悲切地低着头。就在她低头抹泪的时候,她突然想起了她从咸阳带来的这把唢呐。昨天晚上,蓝五走后,她在蓝五睡的地铺上躺了一会。当她睁开眼睛,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墙上挂着的蓝五的这把唢呐。她想,雪梅已经死了,何不让蓝五叔给雪梅吹一曲《送葬调》?也不枉他们相好了一场。今早赶路,她就顺手拿了这把唢呐……
徐秋斋接过这把唢呐。这是一把跟随蓝五多年的五眼唢呐。蓝五通过这把唢呐,吹奏了多少个激动人心的曲子啊:悲凉苍劲的《林冲发配》、清新明快的《小二姐做梦》、热情奔放的《三上轿》……就是这把唢呐,把蓝五和雪梅的心连了起来,它是他们定情的“媒介”,私奔的“见证”和重逢的“桥梁”……可如今一切都烟消云散了,就像做了一场梦,主人已经离去,它也已经完成了使命……
徐秋斋两眼滚动着泪花,他用颤抖的手把这把唢呐摆在两口棺材中间。唢呐又一次把两口棺村连在了一起。
徐秋斋默默地祝祷着:
“雪梅、蓝五!你们就安息吧!……你们,生,不能在一起,死,却合到了一起……你们可怜的心愿……总算达到了……”
墓穴里的土慢慢地填满了。唢呐被埋住了,两口棺木也被埋住了。徐秋斋、陈柱子和春义的心里感到空落落的。他们呆呆地望着越堆越高的墓穴。
没有祭祀,没有葬礼,没有带孝的人。徐秋斋把哭得像泪人似的梁晴叫了过来,让她在这座新坟前叩了三个头。
临走时,徐秋斋还像有什么心事。他绕着新坟转了两圈,最后,他在那个大柳树下停住了脚步。他揽了两根柳树,插在新坟前,算是留了个纪念……
没有想到,到了第二年春天,这两棵柳枝居然活了。在沣河岸上所有树木都还没有发芽的时候,这两棵柳枝却吐出了茁壮的紫色嫩芽……
第二十九章 成阳饭铺
月亮走,我也走,
我给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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