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朋友一点英语健身劝说意识都没有该怎样劝说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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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 dianping.com, All Rights Reserved. 本站发布的所有内容,未经许可,不得转载,详见 。有一个热爱健身的男朋友是怎样的体验? - 知乎<strong class="NumberBoard-itemValue" title="1被浏览<strong class="NumberBoard-itemValue" title=",431,207分享邀请回答2.3K355 条评论分享收藏感谢收起1.5K186 条评论分享收藏感谢收起正文 斐堡健身学院IFBB国际健美联合会官方合作伙伴,中国健美协会官方合作伙伴,实战派健身培训倡导者,改变中国健身教育,斐堡正在行动! 咨询教练微信:对!没错写的就是我的男朋友&之前看到很多帖子都是控诉的,说这个行业容易桃花多,会被金钱迷了眼睛,会各种不靠谱!接触的人多了会变坏!&现在我想说的是,遇到这种人的,大概这个人之前就很不靠谱,所以他做什么工作都是这个样子的,我不否认的是男人有钱真的会变坏,可是一棍子不能打死一群人,我的男朋友就是一个例子呀(我要拉仇恨啦)(网络配图)------------------2015年10月
我的男朋友&我的男票是我的初中同学,对的你没有看错!就是在上学的时候我们俩谁都不鸟谁的那种!在经过上一段不成熟的恋爱以后,我深知男孩子心性成熟都比较晚。&他比我大一岁,属猴子的白羊座。长的不是很帅,但是很有内含的那种你们懂么?&在谈恋爱之前我就觉得他是一个很闷骚的人,不太会表达自己的情感,导致我很着急向他表达自己情感的时候他还是不温不火!&后来他放弃了在江苏那边的工作来到了北京,因为专业不对口一直快过年都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后来就一直在家里待着学做饭!&不得不说男人学做饭是天生的,看了一遍或者教程就会了,口感还是很不错的!在这之前,他从来没有接触过做饭!&他做饭特别慢,估计是跟性格有关系,做什么事情都特别仔细!&后来一直找不到他专业的工作一直很着急,他说他不想让我去上班养着他,那样的话很不是一个男人!&后来我说快过年了,好好的陪爸妈过个年再去找个自己想做的事情!&他说:好,都听你的!那一刻我竟然很感动&------------学习健身分割线 上班的时候一个偶然的点,看到了健身教练的广告,就去搜索了这个神奇的职业!因为之前很少接触健身这方面,固然知道这个是对身体好的运动,但是一直都不以为然!&当然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懒!后面跟男票说了这个工作建议以后就认真的审视了下他的身材,他176的身高有近170斤了,虽然看起来很壮但是皮脂确实是很厚的!&下定决心要加入这个行业的时候就赶紧上网给他找学校。&因为没有接触过这个行业,所以想在一开始的时候就要把方方面面都看好了!&那个时候可以已经有很多了,网上铺天盖地的广告!看的眼花缭乱&当时对比了很多学校,做了各种课程对比,各种老师对比,各种学费对比!怕老师不专业,怕课程学的不全面,当然也怕他自己没自信,还有学费各种等等等的问题!&选了将近半个月左右,眼看快过年了就说赶紧把这个事情定下来!&后来的后来我们筛选了几个学校,比如YT.SP.在最后快要下决定的时候,朋友跟我推荐了。&刚开始还担心是骗子,碰巧的是学校离我们住的地方比较近,后来去实地考察了,试听了胡金起老师的课,人很实在、踏实,每天晚上还有晚训,这个是别的学校所没有的,他也会亲自指导,我就不太担心男朋友体型练不出来了,名师出高徒,所以我就放心了。&还有很重要的是,那个学费刚好是我们可以接受的范围!&就这样,过完年以后,他开始了为期两个月的健身学习!&开始二次学习以后我发现他整个人从精神跟体型上有了很大的变化!虽然我也说不太清楚但确实是很阳光的那种!&他说学校的学习生活一点都不枯燥反而每天都很期待!很庆幸当初选择了这个学校。&就这样两个月以后他形体也变得很好,慢慢的开始给我说一些平时跑步都要注意的一些细节!&我想,真的是选对了职业整个人都还开朗了起来!&后来毕业以后他就直接找了健身房去上班&一开始的工资确实不是很多,第一个月2000底薪这样。这个行业之前在找学校的时候就有了心里准备,所以我并没有觉得哪里不好!新人除非是运气好,不然你的工资加上课不会超过5000&虽然我没有我没有责备他什么,但是他确有点沉不住气&&所以那个时候我会经常鼓励他,让他慢慢来,一点一点积累经验,积累人脉就好了!&现在过了一年,他的工资从一开始的 再到12000 最后到18000甚至20000多。虽然跨度大的有点你们不敢相信,但真实的情况确实是这样的。只有我知道这些是他付出多少努力得来的! 我也从没有怪他在休息陪我的时候丢下我跑去给会员上课!&&想想初期减脂的时候他是何其的痛苦,我经常对自己说这些我是完全可以体谅他的&没有经历过的人你们怎么能懂呢?&他有时候会给我讲些理论知识讲的不亦乐乎,可是我却听的一脸懵逼啊!&对于我来说健身是一件无聊但是又需要强大内心坚持的事情!&-------------逗逼生活分割线!!&虽然他现在一步步往上走,但是他的初心一点都没有变。&他不抽烟不喝酒,有事提前报备,没有夜不归宿,工资全部上交,没有不良嗜好!&我看着他从江苏的厂子里出来找不到专业对口的工作都现在一步步的转变,看着他一点点的成长,瞬间有一种感觉,儿子要长大了!!&生活中我们是那种相互嫌弃但是谁也离不开谁的&很奇怪我们在一起才一年多但却有一种老夫老妻的即视感&平常我们会一起逛街,一起去打羽毛球,一起讨论这个排位赛怎么打!&忘记说了,他可能最大的爱好就是玩玩手机游戏!&王者荣耀?部落冲突?纪念碑谷?….&我跟着他屁股后面把这些游戏都玩了一遍,虽然很烂,但是不亦乐乎&后来他带我打王者,带我创建部落, 带我一起去纪念碑谷!&我想大概我们的生活就是那种很平淡却很幸福的那种&因为我平时喜欢做饭做家务,所以我从来不让他沾手这些东西,我觉得他好好赚钱就好了,这些小事留给我就好了!&有时候别人觉得我太过宠着他了,&有时候我真的连洗菜都不想让他沾手!&有时候我们也在发工资的时候小资一下去吃顿大餐!&生活中我们有过争吵有过冷战有过拌嘴,但是没有坚持住就笑场了,好像刚才争论的事情完全跟我们没有什么关系!&过年过节的时候他也会买些小礼品逗我开心!&而现在我们都在努力的工作,努力的赚钱为了以后更好的生活!&或许最好的时光就是你碰到了一个合适的人而你愿意去陪着他成长,他也愿意去宠着你!&---------------最后&这个是我的私人教练男朋友,他很在乎自己却更在乎我!&最后想告诉大家的是,一件事情只要你坚持去做,不忘初心,总会得到你想要的! 斐堡健身学院IFBB国际健美联合会官方合作伙伴,中国健美协会官方合作伙伴,实战派健身培训倡导者,改变中国健身教育,斐堡正在行动! 咨询教练微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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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了那么长的时间,渐渐失去平衡,倒向了亲情一边,男的也离开了她,至今大
一个朋友,跟男朋友恋爱5年,从一开始就遭到男方父母反对持续到他们分手,或许还处于未完成时状态,他们也在一起了5年,与父母抗争了,最后男的还是弃女而奔父母,在爱情与亲情的较量中,究竟哪方会胜利呢?
经过了那么长的时间,渐渐失去平衡,倒向了亲情一边,男的也离开了她,至今大概有半年多时间了今年3月的。分手后一直都没联系过,可能男的不想看到她伤心的样子,我觉得这个男的拖拖拉拉,感觉不怎么好,她却说得不到的总是最好的。可是女的爱他爱的太深了以致不能自拔,到现在还不能忘记他,圣诞快到了,新年快到了,别人都沉浸在欢乐之中,她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情况就是这么多了,该怎么劝说她放弃这段不可能的爱情呢,除非奇迹发生,可是这种概率应该说是微乎其微,每次高兴的时候都能看到她瞬间的忧伤,那种表情不是装出来的,而是一个人的内心情感的流露。
不想再看到她那样子了,每次劝她忘记那个人,都无济于事,
看到她那心酸的样子,我也感到了辛酸,毕竟一个女人在外地工作不容易,何况又添上这么一段伤心的往事。
大家帮我想想办法,怎样才能让她不再想他,让她放弃这段感情,过上正常人的生活,那样子太累了,我怕脆弱的她承受不了有一天会出事情,谁也不愿意看到这样。
备注:她家人好象还不知道她谈过男朋友了,连她表弟都不知道,(因为表弟家里跟她工作的是同个地方。她经常去她姑妈家的,瞒天过海的本领还真高啊)是我有次从她嘴里套出来的。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啊
五年了,他们对彼此的信任度有多高?在那个男的心里亲情占据了他的整个心里,如果真的是已经无法挽回了的话,我想她就象吃了一个坏了点的苹果一样,如果把坏了地方削掉,不会影响整个苹果的味道,她现在需要的是时间,时间可以冲淡一切,也可以改变一切,她现在也需要一个适应的过程,过去就好了,人的一生不可能都是一帆风顺的吧?人应该学会适应,环境可以改变一个人!
既然你在这给她发这个帖子,或许你是爱上她了!你知道吗?只有爱一个人的时候才会说这句话,才会说我希望你幸福~这是多么沉重的一句话,就象是诺言一样,你是爱上她了~
她现在刚失恋吗?你现在唯一做的就是让她开心,忘记从前,告诉她不要仅在一个范围内,其实生活是美好的,还有好多人在关心她~
如果你真的喜欢她,不要急于向她表白,因为她现在正是伤心的时候,从一个受伤的感情中还没有走出来,你要是现在表白了,他不会接受你的,因为他害怕,害怕在次被受到伤害,要她幸福的方式有很多种,你先默默的对她好,默默的为她付出,时间长了她一定会知道的,时间可以证明一切,时间也可以冲淡一切,那么好的一个女孩不要轻易的放掉她!~~祝福你~ !
其他答案(共9个回答)
人都希望出去闯闯!!和她用心去谈谈啊!或许会有结果!关键是把心放开啊!!明白吗
象这种情况,只有两个人能救她,第一个是那个离她而去的男朋友,“解铃还须系铃人”,但是他未必愿意出手相助,如果他能的话,可以有办法。因为,重归于好的可能性很小。看得出来你很关心你的朋友,但是我想这种情况应该告诉她的前男朋友,当然得由你出马了,我想他应该不至于袖手旁观吧,毕竟他(她)们有5年哦,如果他不帮的话,那么他就根本不值得她为之伤心。
第二,其实是最根本也是最关键的,就是需要她(你的朋友)自己坚强,能战胜自己。如果她不想从其中解脱出来,恐怕神仙也没办法。
你所能做的就是第一,去告诉她以前的男朋友她的情况;第二,开导她,找一些能让她暂时忘记他的事情做,如锻炼等体育运动,郊游并不是一个好办法,哪怕是很短时间的;需要有时间才能减轻她的忧伤,等她平淡些了以后,再想办法给她介绍新朋友。
我和我男友情况跟他有点相似
我们也是受到父母的极力反对,什么方法都用了
如果不是男友的坚决给我信心,我早就放弃了,
我们从刚开始在一起就被他父母知道,
他妈妈一直闹也无济于事,到现在已经2年半了
我想他们的问题在于男方不坚持,不主动,不坚决
她还有什么话可说呢,她还要坚持什么,守侯什么?等待什么?
我想没有人能铭记一个人一辈子
因为爱的深,所以伤得深,所以需要愈合伤口的时间要长
让她自己一个人安静地舔噬好自己的伤口吧
建议带她去户外活动,比如登山,旅游..
或者给她很多事情做,让她没空去想她
很多人都失恋过,不是一相情愿就能挽回感情的
等她心情好了的时候,等她能平静的时候
她会以感激之心去谢谢她男友曾给她的美好回忆的
祝福她早日走出伤痛
楼主,你真的很棒,这么关心你的朋友。可见她是一个为人不错、心地善良的女孩。可是楼主其实怎么劝她也是没用的,因为每个人的人生都要经历许多挫折,因为挫折所以痛苦,这种痛苦是无法忘记的,只待自己在往后的人生道路中渐渐的经历一些事情,才能渐渐放开,迈向成熟。
旁人是无法帮得到她的,你能够帮她的无非是给她一些友人的关怀。比如陪她喝喝茶,谈一些跟这件事情毫无关系的东西,陪她逛街,陪她看电影,当然都不要太刻意了,只是抽出时间来多和她在一起就可以了。相信这个女孩会慢慢的成熟起来,越是深的痛越需要时间来抚平。就算她明天说她没事情了,那也是装的。所以你不要要求她马上能够平复心情。。。
这也可谓是一个成长的过程。。。
如果可以的话,我祝福她以后能够坚定的走自己的路,遇到一个珍惜爱护她的男子,或者还是他或者不是。这是缘份!
歌曲:水木年华唱的表达的意思是
我个人认为,
他这个样子,这个决定有逃避现实的成份.
以为离婚了就是给老婆自由,
其实他应该明白,
只有他可以给他的老婆孩子幸福,
就算不是大富大贵,
但只要彼...
墨子是中国古代的一位思想家、政治家,很善于讲道理。他主张人人相爱,反对大国侵略小国。
有一次,他的朋友公输班为楚国造了云梯,准备用它攻打宋国。墨子听说了,就马上...
你现在首先要解决的是如何缓解你与自己父母之间的矛盾,毕竟在你目前这个阶段最关心你,甚至是以后的岁月里真正在乎你呵护你的只会是父母,与父母这种至亲的关系不是爱情所...
天下父母心呀!其实你和你的父母都各有各的想法,但共同点就是都希望彼此过得好,过得开心.像你说的,有钱未必幸福,但是没钱就一定不会幸福吗?这因人而异了,看这个人对...
那就好好珍惜这份失而复得的感情吧。^ ^
答: 中美大都会可靠吗?
答: 心里烦恼如何消除?
人在世界上烦恼的事很多,譬如我们身体上有老病死的烦恼,心理上有贪嗔痴的烦恼,我们的烦恼真有如大海的深广、树林的茂密,起惑造业,流转生死,皆由...
答: 不好意思。这个我就没有办法回答了。
我不在北京。
答: 每个人在成长的过程中都会有烦恼的,如何正确对待它们才是需要考虑的首要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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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人心尚尔/不一样的我们》作者:希夷(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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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后重逢,遇上不一样的我们。
三篇完结文:
没有真爱是一种悲伤
内容标签:&&都市情缘 近水楼台
搜索关键字:主角:郁玲,钟乐 ┃ 配角: ┃ 其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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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基本信息
文章类型: 原创-言情-近代现代-爱情
作品视角:女主
作品风格:正剧
所属系列: 无从属系列
文章进度:连载中
全文字数:259755字
==================
作者完结文
《故人心尚尔/不一样的我们》《爬上月梢》 《没有真爱是一种悲伤》《脆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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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评分:&财富 + 10&
面带微笑心存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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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d class="t_f" id="postmessage_、001
作者有话要说:  历时两年多,小说终于写完了。这么长的时间,写作心态也有了好大的变化。
体现在这个文里,大概就是追求更纯粹和平淡的感情。是的,这个文看上去很现实,说得都是普通人的生活。但这份感情却是超越现实的,比脆爱和没有真爱里的感情要纯粹得多。
祝大家都有直面生活和自己的勇气。
  郁玲两手都拎着塑胶袋,里头装满从超市购来的冷冻食品,回到海蓝公寓。
  大堂低矮狭小没有窗,只朝北的玻璃门往外拉开,光线不够,所以白天里也亮着灯。地板上漾着这浅黄色的光,光随人动,这会没有人,光也安静得一动不动。只有郁玲走过去嗒嗒的鞋跟声。一侧趴在值班桌上睡觉的保安抬了下头,收拢肩上的大衣,继续睡觉。
  大堂左侧是电梯间,此刻空无一人,摁下上行键,无需等待,电梯即刻开门关门。独自站在这可乘坐十三人的空间里,郁玲有一种不太熟悉的空旷感。小公寓两梯八户,早晚上下班时嘀声不断,开门关门,人来人往,“抱歉,请往里面一点”,更长更尖锐的嘀声,后入者退出一个,“抱歉”,也有装听不见不肯退出的,先入者焦躁的凶着,“要迟到了,出去等下一趟啦。”住在高层的郁玲,每逢夹在电梯的最里头,被迫肩背屁股都贴着墙,闻着前头男生头顶溢出的头油味,顿起三天小长假里五万人拥进大梅沙海滩的窒息感。
  所以,这个人声鼎沸的城市,一年中恐怕也只有此刻,电梯也有VIP专享,刷刷上行,犹如风助。郁玲想象她每越过一个楼层,电梯门都沉默幽静着,只有井道里的风,呼呼的在脚底跟随,径直到达25楼。
  人少就是好。她已独自在深圳过第三个年。
  2503号,郁玲开门后才发现屋内一片漆黑。早上出门时,她忘记拉开那扇五米高的窗帘了。没错,窗帘有这么高。
  公寓是loft户型,客厅内有两层高的落地窗。2009年的某天她陪同事来看房,样板间逛一圈,同事还在嘀咕这户型花里胡哨不实用,楼盘位置也不好,她倒直接落了定。第二年交了房立马装修,做成一个小复式,客厅和餐厅间的过道里踩着旋转楼梯上去,就是卧室兼书房。
  这会才下午三点,沉重的墨绿色窗帘如海水般隔绝一切。她按开灯,心想这款天鹅绒窗帘换上去有一年了吧,她还总有些不适应。也许马晓兰说得没错,不是原配就是不配。她的首选心意是已被压在床底箱的那款,亚麻材质,嫩绿的叶子间绣着小朵的白色米兰花,里头只有一层白帐子,与她的布艺沙发、木茶几、水养佛手莲都是很配的。
  可惜就是不挡光。不挡光,郁玲就睡不了。
  她原也不是那种一点光也受不了的。亚麻窗帘挂在那里三个年头,一直相安无事。直到对面那栋楼的26楼住户搬进来。为什么会注意到他搬进来?因为那一户在正对着她家的阳台墙壁上钉了尊财神。安财神是没什么好说道的,只不过自打他下凡那天起,就不分白天黑夜的亮着红光,还是那种远射灯光。
  越是黑透了,红灯越发明亮。郁玲躺在二楼床上,看淡绿的米兰花间染出一大片的红雾。她看了几个晚上,没睡好,人就焦灼了,闭上眼睛,眼皮子下全是猩红色。她让小区管理处去找那位业主协商。管理处说,敬财神是自家的事吧。
  郁玲说,我没说他不可以敬,但影响到邻居就不太好。阳台是半开放领域,总不能人爱怎样就怎样啊,你看,这墙上不就有社区公约?
  管理处主任亲自陪郁玲去按门铃。人不给开门,就在对话机里说,你凭啥来管我,我信财神,碍着谁了?
  郁玲说,怎么没碍着人?就算是信仰也不能妨碍人休息。你家财神是盏红灯,瓦数可不低啊,知道交通信号灯的禁行标志为何是红色吗?它太有穿透力了。
  人说,别人都没来说影响,就你啊,多事。
  郁玲越说越悲愤。公寓楼是个塔楼,一层八户里就她这个户型的客厅和卧室都正对着他家阳台。她曾站在对面楼的楼道里观察过,财神的辐射范围大抵在23到27楼顶层。
  据她了解,27层一直没人住,楼下两楼是平层,住的都是租客——单身男租客。从天光出门天黑黑回来周末宅家的特质来看,他们应该注意不到光污染这种事情。
  郁玲忍着,好声好气说,我看人家有的财神不通电,那也是财神。你能不能控制下时间呢,晚上就别亮了,就晚上。
  人没理她。听说管理处后来再去交涉,人也不理。主任说,郁小姐,我看再找他是没什么用的。装修时他把25楼的天花都砸龟裂了,楼下要他去修,他竟然说是开发商的质量不过关,跟他没关系,到现在,还僵着呢。这种横着来的人,谁能搞得过呢。
  郁玲失眠了一个月,一个周末去到窗帘市场,直接跟店老板说,我要那种最挡光的。各种料子一摸,果然还是墨绿色双层天鹅绒好,外加两层里料。
  新做的窗帘很重,正好把原来窗帘杆上多出的挂钩全用了。那位一起看房的同事就是马晓兰,公司里和郁玲关系不错,闲着无事过来帮忙。她挂好一边钩子,跳下凳子看一眼:“这颜色太深了。”
  郁玲没理会她,挂好最后一个钩子,看眼窗外,财神一直亮着。她把窗帘往中间一拉,招呼马晓兰关灯,屋内立刻伸手不见五指。她这才心定定的,接了马晓兰的话:“哪里不好,这就很好。”
  马晓兰开灯:“你至于嘛,那么一点点光,就要大动干戈换块窗帘。”
  郁玲楼上楼下巡视两圈,站定在二楼口的台阶上,一手叉腰,一手指着窗帘:“他打扰到我!”马晓兰只好无言。
  郁玲就这脾气,私有领地神圣不可侵犯。
  窗帘挂上的当晚,郁玲就睡得不错。窗外一切都没有改变,远射红灯日以继夜,为业主不辞辛劳积攒财运。而墨绿色屏障也尽职尽忠阻止这猩红色的尘雾,泾渭分明的守护私有领地。
  郁玲从此睡得安心。
  郁玲把塑胶袋放下,把里头的速食品往冰箱里塞,又接到马晓兰电话。人说,知道你今年又不回家过年,要不过来我娘家,搭个伙吃顿团年饭?
  “不用了,”郁玲回答得干脆,“难得这么清静。”
  马晓兰说:“大年三十嫌热闹,估计也就你郁玲一个。其实我也就说句话。认识这么些年,不打个电话不好意思,来不来无所谓。”
  郁玲放下手机,继续把冰箱塞满。她的厨房很少真正用过,大多是烧水煮饺子,烧水煮汤圆,烧水煮面条。一个人而已,何必花上一两个小时搞顿吃的,费时间不说,最后搞出来还没速冻饺子的味道。
  然而手上事情再次被铃声打断,她烦躁的把冰箱门给甩上。
  她大概是有电话接听狂躁症,尤其是在假期里。
  她的假期通常是一个人过,人多的地方她都不乐意去,聚会更是有一推一,有二推二,久而久之,也就没人约她了。自然她也乐得有大把的时间只做她喜欢的事情。
  比如说平安夜里,外面人头攒动,单身的、已婚的、拖家带口的,都要赶着去吃顿饭看场电影。她呢,欢乐的海洋里偏要拉上窗帘,茶几上摆一杯红酒,几份零食点心,再选一部百看不厌的电影,猫一样的窝在沙发里。
  再比如说冬天,深圳的冬天大都是温暖的。一早醒来窗帘拉开,橙黄色的光从高空倾泻而来,让财神爷都黯然失色。这样的早上,她心情会没来由的好,于是便任阳光抚过床单,照耀着原木色的地板。她可以躺那儿看一本书。
  可想而知,这时若有铃声骤然响起,简直就是未经允许的闯入者,及其的败坏私密空间里所培育出的好心情。
  这些年来,郁玲是极其漠视人际交往的,这一点看,她很不像做人事工作的。她的初中高中大学同学,到现在还保持联系的没两个,一家公司里工作七八年,也没培养出一个下班了还能说得上话、逛得了街的同事。
  至于上面说的马晓兰,在郁玲心里顶多算相识,哎,人家不挺愿意找你的?好吧,别那么苛刻,普通朋友。剩下的还没有被她的冷酷所击倒的,只有她妈姜美凤。
  也许天地间还关心着郁玲的也只有她了。可在郁玲这儿,即便都已看清楚来电显示是老妈,她也丝毫不感激姜美凤的好意。因为她的电话接听狂躁症,多半是因姜美凤而起的。
  姜美凤是很典型的六零后母亲。郁玲说,那个年代出生的人身上都有与生俱来的狂热气息,不在事业爱好上消耗掉这份狂热,必然要来祸害家人。
  她刚摁下接听键,姜美凤就开炮了:“你在哪儿?还上班?再也没人性的公司,今天都放假了。放假了,你怎么还不回来?深圳回来,坐高铁几个小时就到,今天的票买不到,明天后天呢,你有去售票点问问?”
  “都说了不回家过年,我要值班。”
  “值班?你当多大官,领多少工资?这是春节啊,所有人都放假了,你要值什么班?你自己算算,算算,一年到头,你都不回来,像话吗?”
  不讲理的人首要特征就是罔顾事实。郁玲提醒她:“我去年清明节不回了?国庆前,还有爸爸生日不都回去了?”
  “那些不算。我说的是过年,一年才一次,可你一次都不回。”
  “我早就和你讲了,集团重组,我们人事部的事情太多,就放七天假,还来来回回的窜,你让我清静一下不好嘛。”
  “过年要清静?郁玲,过年是团圆的日子。你说你现在怎么变成这种无情的样子。好多亲戚都问我,你今年回不回来?你说你又没结婚,又没男朋友,为什么不回来?回来多好,家里有爸爸、弟弟,还有妈妈。家里有亲情。”
  郁玲深吸口气,才憋住她那句“我现在不想要亲情”的话。
  就在这年底,她所在的世方集团确实进行了业务重组,核心板块转移到旗下的晨星电商,勿论资金还是人员,都极大的从世方其他事业部吸纳进晨星,郁玲便是其中一员。
  她在集团的人力资源中心呆了七八年,从招聘助理一直做到薪酬经理,工作开始变得按部就班。这没什么不好,多少女孩子的希望就是在一家薪酬福利都不错的企业里混到退休。
  但她还是有心气的,与其一年一年波澜不惊的混资历,还不如去迅速扩张且混乱着的晨星,这是乱局,更是机会。她早已得知,新的晨星人事总监是外聘,下属有两个高级经理的职位。尽管总部仍嫌她资历不够——领导们普遍认为她个人风格突出、能力很强,但协作性和亲和力不够,要去管理一个小团队,够呛。但郁玲还是希望通过能力竞到一个高级职位。
  眼下,她就想沉下心来做点功课。虽然公司只规定一周四十小时的上班时间,但想要得到领导赏识,真正的修行都是在这段时间之外的。
  这她都跟姜美风讲了,可姜美凤不懂。
  自从郁玲在深圳买了房买了车,我行我素的生活着,还不打算恋爱结婚,姜美凤就彻底急了。她搞不明白,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那个二十多年都让父母特省心的孩子哪里去了。
  她时常念,从郁玲刚生下来那会念起,你小时候多乖啊,喝完奶一睡就是一个下午,我一点事都没得做,看你看得都无聊了,后山上跑一圈回来你还在睡;到后来一路念书,小学中学的奖状贴满墙壁,大学的奖学金拿到生活费都不用家里出。
  就连工作,虽说不是她最满意的公务员或银行职位,但这是不送人情不托关系,硬铮铮凭实力找的啊。一毕业就有六七万年薪,三年后涨到六位数,还一声不吭不要家里支援一分钱就买了一栋小公寓,放眼望去,郁家那个街区里就没有第二个这样的子女。
  没错,郁玲曾是郁治平和姜美凤的骄傲,尤其是认清郁明这个懒散儿子的真面目后,郁玲更是撑起郁家的门楣。可这也成为了曾经的无上荣光。大抵是郁玲过了27岁,街坊在听她说起女儿的种种神勇时,终于找到应付的武器:“你女儿有男朋友吗,结婚了吗?”
  姜美凤回到家,想了会,才琢磨出那人的脸色。妈呀,这世道变太快了,学习好不如工作好,工作好不如嫁得好,自力更生算什么,天上砸馅饼才会羡煞旁人。
  这会街区排行第一的女儿已是老林家那个娱乐节目主持人,学习年年吊车尾,高考分数只有郁玲的三分之一,上了个离家三公里的艺术大专,毕业后还在家里窝了两年,不知托了什么关系塞进了市电视台。去年时来运转,嫁了本地一位房地产小王子,回娘家开的都是保时捷跑车。
  姜美凤心塞了,她开始张罗郁玲的相亲。女儿条件不错,她振臂一呼,一起跳广场舞的老大姐们都乐意当红娘,一时间男孩子的照片雪花一样塞她手里。她专程去了趟深圳,让郁玲挑拣几个回去相亲。郁玲不肯,姜美凤苦口婆心的劝,玲啊,你都27岁了,谈个朋友要一年多才能结婚,怀个孩子也要十个月呢,这还是顺利。所以不能再拖了,一拖就奔着三十去了。女人三十还怎么嫁人?挑不到好的,急死个人啦。
  头几次相亲,郁玲挑拣着去了,她原以为姜美凤也就热衷一阵子,过了那个劲就不会再折腾。可她远远低估了她娘的斗志,姜美凤一连热衷好几年,搞到最后郁玲都不敢回家了,尤其是春节这种盛大日子。
  打了亲情牌,姜美凤话题一转:“明天大年初一,我和你爸,还有小明到你这边来。”
  郁玲头大:“你们要干嘛?我就一张床一张沙发,睡不下你们三个人。”
  “干嘛?”姜美凤反问:“我养了三十年的女儿不肯回来和我们团聚,我们一家子找你去还不行啊。没地方睡订酒店去!”
  郁玲强忍住要挂电话的冲动:“年一过完,我就回去,行吧。那时人少,票也不紧张。”
  姜美凤不容商量的口吻:“我们过来。”
  郁玲怒了:“你到底要干嘛!我家里什么都没买,没年货没果盒,多余的碗筷凳子都没一只,你能不能让我歇歇!就歇这么几天!”
  谁说母女俩有说不完的贴心话,郁家这对母女这几年已经变成了□□鞭炮,总归是要炸的,看谁先点着谁。这样的话,家里无疑要有人担当灭火的消防员角色。老爸郁治平未等姜美凤酝酿情绪,已抢过话筒:“玲玲,是这么个事。前两天碰见你良叔,和我说起,他有个外甥也在深圳,32岁,念的中山大学硕士,在地税局上班,主任科员。我看照片啊,人长得还行,条件也真不错。他过年也不回来,就在深圳。你啊,就见个面吃顿饭,我们也过去看看,不费什么事,你放心好了,爸爸晓得你也烦。”
  郁治平的话说得慢条斯理,他天生就有这等慢下来的本事。当年姜美凤生郁明时早产,人到医院了,火烧眉毛一般的满世界找他去医院里签字,他还愣是在街区广场边上看人下完那局棋才走。
  郁玲一听他说话,想起妈妈扬起的眉毛,也就不接着点鞭炮,岔开问:“哪个良叔?”
  “就我们家前头广场里卖摩托车的赵可良。他如今过得可好了。他大女儿去了美国,嫁个美国佬,生了三个孩子,他现在是家里住半年,美国住半年,日子过得好逍遥的,这次回来我一见他,晒得跟个非洲黑人一样。”
  姜美凤不乐意他说别人家的好,凑过来往话筒里讲:“你管他哪个良叔!那个小郑啊,答应了,等我们一过来,他就请我们吃饭。”
  “我不见。”郁玲斩钉截铁三个字,电话已被姜美凤再抢回去:“你说不见就不见?你好意思啊。郁玲,我问你,你都快三十岁了,你有过个男人么?你长得很丑吗?你残废吗?你心里有问题吗?别人家差你一头的女孩子都有人追。你呢,有男的追过你吗?你有过女性的魅力吗?只会跟我们讲工作工作,我一点都不想听。你工作还努力些,屁用都没得!”
  郁玲靠桌子边站累了,缓缓坐下来。她觉得姜美凤的嘴巴真恶毒,就算她确实从没有人追过,她对此也不会感到高兴,但再怎样,也不需要做娘的来说出这个事实,连带把她为之努力的工作事业和绝不混着过的人生都给贬低下去。
  郁玲想,为什么她不能换着说几句:闺女啊,是他们没眼光,我们不需要委曲自己。妈妈支持你,你照自己的心意去找,肯定能找到比他们强几多倍的。
  当然,郁玲也不需要感到委屈。人们在日常生活中信奉的是打击哲学,亲人间并不需要舌上生花,而是忠言逆耳,所以姜美凤这样的父母多得不得了,不是郁家独占。他们一方面说自己爱儿女爱得不得了,终年累月的牺牲,可反过头来,只要子女稍怠慢,立马就能在言语行动上施以闪电的报复。
  郁玲幽幽的说:“好,你们过来就过来,悉听尊便。我啊,现在、马上就买一张机票,能飞哪里是哪里。正好我也好久都没度假了,要不去趟巴厘岛,暖烘烘的沙滩上躺着也不错。一年到头我就那么几个假期,春节、清明、五一、端午、中秋、国庆,元旦,您大人,能有不闹的时候吗?你越闹,我就越想要清静。”
  说完她就挂了电话,再关机,趿着拖鞋上楼。可以想象姜美凤暴跳如雷,恨不得乾坤大挪移来到她面前掌掴她的样子;郁治平呢,肯定会抢过姜美凤手里的手机,怕她砸烂了,顺便说,莫气了,莫气了,都大年三十了,好好过个年再说吧。反正他就是这样一天哄一天的过日子,以前婆媳三天掐一次架,他这样哄。后来郁明到叛逆期,母子摔一屋子的东西吵,他这样哄。现在母女吵架,他还是要天哄天的挨过去。他渴望相安无事的日子,其实从来就没到来过。
  至于郁明呢,百分之两百的瘫在沙发上,腿搭在火桌上,手里拿着遥控器,不停的换电视频道。虽说他这么大,已经没什么吸引他的电视节目,但二十五岁的男生,也不去找份事做,小气娘给的零花钱又只有几个铜板,出去和狐朋狗友唱个歌吃个烧烤都不够,丢人现眼的,除了在屋里宅着还能有什么消遣。郁玲想他最多侧一下头,嘴皮子扯个奚落的笑:你们管这么多闲事做什么。
  她还是想错了。郁明这次没有置身事外,他从火桌边起身走过来,看着还在不停抱怨的姜美凤,抬了抬下巴:“你又惹她做什么?她不愿意相亲就不去相亲,不嫁人就不嫁人,她有房有车的,你担这么多的心做什么?”
  姜美凤指着他:“没良心的,她是你姐姐,我不担心啊。”
  郁明耸肩:“她不领情啊,哪里是我没良心。你要不惹她,说不定她去巴厘岛还会带上我呢。就算不出国旅游,好好的跟她讲句新年快乐,没准她还会给我两千块零花钱。”
  一直低着头的郁治平也说了句:“你就知道问你姐姐要钱。”
  “她给过我几个钱啊。同是一个娘肚子里出来的,她天天吃香喝辣的,我在家里被你们嫌弃死了。去年她公司组织去韩国旅游,我要她捎上我,死活都不肯,无情无义。”
  “晓得她无情无义,还要我帮你去讲。”姜美凤说。
  郁明又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架起腿,拿起遥控器,一副讲不讲随你们的样子。郁治平叹气,摆摆手:“明日再找她去说。”
  怕了姜美凤的火爆性子,这事郁治平单独打电话和郁玲说的。虽是女儿,他也感觉有些不敢开口。女儿随娘,郁玲这两年的气焰比姜美凤都高,说话不中意的,随时拉下脸来,好像父母在她那里,也跟平常人一样,没什么情面在。
  可要说她没孝心,去年他生日她专程回来,花大钱给他和姜美凤买了保险,说你们以后不要指着郁明过日子,手里有钱自己攥紧。
  郁治平知道,她说得是对的,做得也是对的,可总是感觉寒心。
  他说玲玲啊,爸爸也没打过多少电话给你,这回有事要跟你讲。
  郁玲一听,就知道是郁明的事。
  郁治平心宽性慢,她不结婚这件事在姜美凤那里几乎成了耻辱,在郁治平这里倒还是心平气和的。这么多年,她唯一见过郁治平暴怒,还是郁明上初三逃学去网吧,期末考试都不参加,姜美凤去把他捉回来,网吧门口,他反手一推,把娘推倒在地上。
  姜美凤哭着打电话要郁治平过去,这回他倒是没拖时间,和大一寒假回家的郁玲一起去网吧,门口就看到呼天喊地的姜美凤,和边上无动于衷的郁明。
  娘哭成这个样子,仔都无动于衷,他还有人性吗?郁治平来时,顺手带根竹棍子,就这样跑过去,把郁明一顿好打。打了以后,郁明其实也没变好多少,郁治平从此之后,更加不太管他。
  玲玲啊,上次你说你公司搞的这个晨星电商,主要做什么的?
  线上超市。
  听说缺很多人啊。
  嗯。各业务线各大区,仓储营销物流职能,都很缺。
  搞超市,也不需要很高的学历吧。郁治平在电话那端笑笑。玲玲啊,你也是搞人事工作的,听说到晨星还升职了,管不管招聘呢?帮帮你弟弟吧。他不能再这样废下去了。
  郁玲张了张嘴,话没有说出来。帮是没有用的,郁明这种人,不把他逼到绝境,不到任何人都不管都不施舍的境地,他就会以为自己还有靠山。
  爸,我们公司招聘,这几年,最低学历都要本科才行。去年我们人事部招的助理,做绩效考核的,都是硕士学历了,我都常说,自己要再去念念书才行。
  郁治平叹气。他的大女儿是块没有缺口的铁,完整硬气却没有温度。
  不过,华南区我们自配物流。
  自配物流?是不是就做快递。
  嗯。其实深圳这边做快递收入挺高。去年公司一个明星业务员靠拿单提成就有十万块。
  挣那么多,辛苦吧,也不知道郁明愿不愿意做。
  是辛苦,都是和郁明差不多大的年轻小伙子做这一行,但这钱挣得扎扎实实的,公司还给缴纳五险一金。一直在晨星的老业务员,去年公司还给办了积分入户,拿到了深圳户口。
  郁治平说,我问问郁明去。他电话没断,去了厨房。姜美凤在厨房里煲鸡汤,大年初一,喝鸡汤是郁家传统。
  郁明啊,你姐说,公司那边招快递员,没什么条件,只要肯干就好,一个月能挣一万块钱。
  郁明从鸡汤碗里抬起头,一个快递员挣一万块一个月,你坑我吧。他又反应过来了,抢过郁治平手机就讲,郁玲,你坑我,看不起我,是不是?大专怎么啦,大专进不了你公司只能当苦力,是不是?
  郁玲说,快递员有什么不好,靠自己出力,靠自己挣钱。我可以帮你分个好一点的片区。其实她心里是说,一个从未挣过一万块回家的家伙,有什么资格瞧不起做快递的。
  我不干。郁明甩了电话。起码我也能做做仓储成本这种。送快递的,丢死人。
  姜美凤接了电话。郁玲,你看你弟弟,白白净净的,一表人才,是做快递的料吗?那都是苦人家的孩子做的,他做不了,吃不了那份苦。你再找个,找个别的。
  郁玲说,他自己找吧。
  姜美凤见郁明朝她挤眼睛,抢着说,哎,哎,郁玲,老家是找不到什么好工作的,要不郁明来深圳啦,也让他去大城市里打拼打拼。他要是也在深圳立足脚跟啊,以后我们一家就都去深圳住好了。
  郁治平摇头又叹气,他原本就不同意让郁明去深圳祸害郁玲。姐姐好吃好喝的供着,他能有什么动力去找工作。儿子过去了,姜美凤肯定后脚也跟去,然后他也要跟着去了。
  最后好了,大城市消费那么高,住几个月,一家人全指着郁玲一个人。
  郁玲不是吃素的,一句话就回绝了。那你多准备点钱给他,他不要想住我这里。
  他是你弟弟,怎么不能住你那里。
  他是我弟,更是个有手有脚、身心健康的男人。大把的人来深圳找工作,只要自己不挑幺蛾子,一个月都能找到事做,所以你给他准备一个月的生活费就行,两千吧,吃住都够了。要不,这两千我给他,行吧。
  郁玲,你真是伤透我的心,我没见过你这样的姐姐,他是你弟弟,你怎能不帮帮他。
  我帮啊,我怎么没帮。郁玲又火大了。快递员是个很好的工作啊,有悟性肯吃苦,干两年积累经验,可以自己开物流公司接单啊。到时他要是真有那水准,我还在晨星,一定让他公司当物流伙伴。
  别说那些有的没的,开公司,远着呢。
  郁玲突然就伤心了。总是要近处的帮,要眼前的利益,因为她有,他没有,她就活该欠他的。她想起郁明站她身边高大的样子,他十二三岁时就长很高了。她问姜美凤,现在郁明多高了,178,有吧,多少斤,150斤有吧。她又问姜美凤我多高,再自答164,多重,91斤。过了年,他二十六,我三十了。二十六的男生也该有点本事了,可他送过什么东西给我,或者给妈妈你呢,一件衣服,一块糖果都没有过。什么时候,妈妈你不要老想着要我让弟弟帮弟弟,让他也给我点呢。我刚来深圳那会去逛街,全部的钱还有手机都被扒了,我连坐公交车回去的钱都没有,我走回去的,走了二十里路。我要是肚子疼了,疼得走不了路,就从楼上一骨碌滚下来去上班。我要哪天被辞了,还找不到做快递的工作呢。
  因为不肯帮郁明,这个年彻底过崩了,姜美凤再也没有来过电话。
  郁玲倒不觉得清静了,屋子里透出一股深深的寒意。
  大年初二她一个人出门,去深圳书城,想安安静静选两本书。没想书城里也不安静,到处都是叽叽喳喳的孩子。
  她还停在旧时,第一次在深圳过年,她就体会到了那种空寂的美。那时的深圳是座空城,空旷得不得了。她以为这个年也该如此,也许海蓝公寓住的大多是她这样的单身白领,过年都奉命回家,她违了旨。这给了她错觉。
  书城出来,外头大广场上一片金黄。日头好,出来玩的人就多。大多数,都是拖家带口的喜庆年味。这几年随子女来深居住的老人不少,还有更多的是妈妈肚子里孕育的生命,蓬勃生长的孩子们。
  有人发现商机,广场里摆了许多吸引小孩的摊子,有卖风车风筝的、有卖玩具布偶的,还有人不知从哪里运来许多的移动摇摇车。大人陪同孩子坐上,那些“羊羊羊”满广场的乱窜,窜过郁玲身边,留下孩子铃铛般的欢笑声。
  这一切,都和郁玲没有关系。若是对广场里的人群做个划分,情侣的站这个圈,已婚的站这个圈,一家三口的站这里,三代同堂的,……,那么无疑她会独自拥有一个圈。
  阳光好刺眼,郁玲正对着阳光离开,她眼里除了炙热和橙黄,什么也没有。好多年前,有人说深圳是文化沙漠。来了这么多年,她终于把自己过成了沙漠的样子。
  过了初八,郁玲就去上班了。她本想利用春节假期,恶补她职业领域里有关电商企业的短板,书买回来了,可没看进去多少。每一次和姜美凤吵过,她的心情都及其的恶劣,恶劣到想发疯,想摔东西。
  可她从未真正发过一次疯,每次一拿起什么东西,她就能意识到,这是用她的钱买的:花瓶五十块,佛手莲二十块,桌布一百三十块,一笔一笔她都记得清楚。她想,我为什么要和钱过不去,且是自己的钱呢?这样的次数多了,她就真的无需抄起某样东西要摔,再用意识去阻止。只要在脑海里演示一遍就好,时间快场面大,从发飙到收场也许不要一秒,每次还可以有不一样的编排。
  夜晚她做梦了,回到了她的学生时代。
  这次回去的是初中,破旧的铁栅栏,漫长的石阶梯,爬到顶,是初三的教室。沿着红砖砌的走廊走过去,左侧全是破旧的门窗。第三间是她的教室,她看到许多熟悉的脸孔。那些在现实生活中再遇见,她肯定叫不出名字的人,在梦里都活了,都有了名字,一个个写在试卷上。初三总有考不完的试。
  郁玲觉得奇怪,我都三十岁了,为什么还会回去念初中。她也坐在那里,有人用笔头戳她后背,一回头,那人冲着她笑,她想也没想,就把卷子递过去。
面带微笑心存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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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样的梦不计其数,有时是考试场,有时是拐角的阶梯,有时是单车棚,他偶尔会说几句话,说什么不记得了,但他会靠得很近,呼出的气就在郁玲耳边。
  每一次,他都是这样的笑,笑起来露出几颗大白牙,眼神随意而亲昵。
  这些梦郁玲都记得。她其实有好多年不做这样的梦了,毕竟懵懂无知的青春期离她也有点远。
  在她还愿意上网查星座配对的年纪里,无意间看到一个解梦词,大意是说如果你总是梦到一个人,在梦里两个人关系越亲密融洽,那在现实生活里,两人间怕是远到不会再有交集了。
  一语惊醒梦中人。往后她就不再做梦,不再借由那毫不现实的梦境来安慰自己。好像也成功了。可隔几年的这个晚上,那个十几岁时认识的男生依然造访梦境,就像他从未离开过,对一个三十岁女人而言,也真是一种悲哀。
  年后上班她的首要任务,就是设计本年度的KPI,这也不是一个她一个绩效经理可以闭门造出的。郁玲天天都要跑去和各部门开会,买菜似的讨价还价。她心里清楚,大家对绩效的反感也不是今日才有的,晨星还处在不断壮大发展的过程中,指标一年三变,很大程度上影响了各个部门实际到手的奖金额。打交道尚不到两个月,各部门经理都有点颓了,指标分配时都在找各种理由,想压低主要业绩的权重数。
  郁玲在世方人事部轮岗时,就最不喜欢这朝令夕改的绩效工作,偏调到了晨星,就主管绩效。上头有新来的人事总监,底下有两位入职不到半年的新人。那些本可以放下去的基础工作,如今都得她亲力亲为、事事过问。
  这新上任的人事总监叫何青,原是一家快消品行业巨头的高级经理。负责薪酬的同事因是和郁玲一起从世方调过来的,私下里跟她说过,年薪八十万,若年底考核达成目标,再多加16%。
  郁玲瞄了一眼何青的KPI初稿,其中一项就是要对晨星的组织架构来个大翻天。她冷眼旁观,心道怪不得这些天来,何青不肯跟他们这些中基层打成一片,也不问问具体的人事工作,每天就跑去和新来的总裁聊天。
  哦,话说回来,这何青还兼着晨星战略委员会的委员一职。两个来晨星加起来都不到五十天的人,连下面的部门经理都唤不齐全,满腔满脑的热血,要高屋建瓴筹划晨星的未来。
  如果谈得兴奋了,何青回来后会把他们都叫上,说开个小会。
  郁玲他们拿了笔记本去,想聊聊工作,毕竟有些事情是要总监过问总监出马的。
  何青没让他们开始,只讲这一年人事部要如何的把结构再给压下去,再扁平化些。若要最大程度的激发员工动力,必须减少中间领导层,由基层员工对自己的事务负责。她说起她的原东家,即便一个只做基层事务的内勤,也能有十几万的年薪,基层稳定,一块事务一块铁板,高层就能从闲杂琐事中脱身,好一心一意布大局做大事。
  郁玲他们几个主管交换眼神,那意思是你又要裁员。她终究不是个干大事的,没这等搞战略的韬晦。她就自己主管的工作插句嘴,何青说,你的KPI到了年中还要重做一回,毕竟承担主体、架构的都变了。郁玲就问,那现在做什么?还不如等到年中呢。我没意见,那全公司的人都要重做一回,没意见吗?
  郁玲和上司说话,历来是这口气,这也是她在世方干了八年,始终升得不快的主因。何青十分不悦,说现在还是按原来方法做,上半年还要按原来的考核。
  郁玲只能在心里骂娘,你现在就放风声要变架构,无数人不知道自己何去何从,还有谁的关注点会在这份KPI上。还有到那时候,又要做新的KPI,又要进行半年的绩效考核,还要裁员,超人都受不了你这等压榨。
  开完会,回办公区的路上,培训组的同事叫住郁玲:“郁玲,下午那个菁英会的培训,你去讲一下绩效吧。”
  以往从没有过入职培训就讲绩效。这同事说:“昨天有学员跟我提到薪水晋升评级这些事。他们都是各大区各分公司竞选上来的,公司流程制度什么的,也不用讲太多,就想知道自己来晨星后有多大的期望值。公开课上不好讲薪酬,只好你去讲绩效了。别讲的太复杂,他们听不懂,都是搞技术和产品的,就讲些激励人心的例子好了。培训课啊一定要煽情!”
  绩效课件的PPT,郁玲有现成的,稍微改一改,下午就拿过去了。她讲的是下午第一节课,去早几分钟,好多人都杵在门外抽烟聊天,一望过去全是男的。
  见老师来了,大家也陆续回了教室。
  郁玲正在调试设备。台下最后一排有人突然就起身,径直朝讲台冲过来。不等她反应,穿黑夹克的男人已冲到她跟前,双手啪啪地拍在桌子上,拍了好几下,声音里带着一种不太正常的兴奋:“郁玲!”
  郁玲被这半路杀出的男人吓了一跳,条件反射性的往后退,高跟鞋在木质讲台地板留下一串哒哒的响声。待到一米之外,她才抬起眼镜去看这个冒失鬼的长相。
  冒失鬼一直在看她。他穿黑色夹克衫,露出格子衬衫的衣领,下穿牛仔裤,公司里男同事的标准打扮。年纪约莫三十,也许二十七八,肤色呈小麦色,看来经常锻炼,平头,浓眉,大眼睛,笑起来露出牙齿,牙齿很白,笑容莫名的熟悉。
  不像是神经病。郁玲强装镇定问他:“这位同学,你有什么事?”
  底下的人也都好奇地盯着。大家都是各地调来的,彼此间都不熟。原来的晨星总裁,现在的世方技术总裁高琛,搞了一场全集团的菁英会技术竞赛,从各地分、子公司里挑出来不少技术骨干调往晨星。到了晨星也不先上任,要进行为期半个月的封闭培训。
  冒失鬼站直身子,和讲台上的郁玲平视。他收了拍广告的笑容,表情有些疑惑:“玲子,你不记得我了?”
  玲子,玲子。郁玲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眼前真实成熟的脸变得模糊,变成了梦里那张朦胧稚嫩的脸。梦里她看过无数回,原来都是失真的,记忆欺骗了她。那个人已经长成了这般高大结实的模样。
  郁玲的手抖起来,嘴巴也在抖,她用手掩住嘴巴,掩饰慌张,当然也可以造成诧异的表象:“钟乐乐,是你?”她翻学员名单找他名字,嘴里仍在解释,“奇怪,我没看到你名字,乐乐。”
  自信爽朗的笑容又回到冒失鬼脸上,他伸出手指向她:“你犯忌了,不要再叫我乐乐,我妈都不能叫。我改名了,去掉一个乐,钟乐。”
  这会正是上课时间,底下三十号人齐唰唰望着讲台,有人嘟囔了一句:“这两人原来认识啊?”
  郁玲回过神来:“那个,我要讲课了。”
  钟乐打了个OK的手势,退回去:“下课再聊。”
  早就打好草稿的开场白,郁玲全忘了。不太可能,她从小就是背书机。视线放远,穿越台下所有的学员,也穿过坐最后一排的钟乐,穿越了窗帘和玻璃,一直到达外头广阔的蓝天白云,想了几秒,天地间仍是云淡风轻的模样,她一个字也搜寻不回来。
  她回到现实,选择了最普通的开头:大家好,我叫郁玲,人事部绩效主管。大家加入晨星后,所负责的工作目标、达成、考核、评定、晋升,都与我的工作有关。
  郁玲完全不记得这堂课是怎么讲完的,似乎只是念PPT念过去了而已。她无法集中思绪,越强迫自己,窗外慵懒明媚的冬日越是在脑海里生了根,她想逃离这里,想逃到那明日之下,温暖的晒着,把自己化成一滩水。
  翻到最后一页PPT,大大的END字样,课讲完了,还剩下许多的时间。她让学员们提问。底下三十号人脸上的表情,都和窗外的空旷一个样,连钟乐也睁大眼睛,茫然地看着她。
  她知道自己讲砸了,再做什么都无事于补:“接下来的时间大家自己看课件吧。”说完,她端起笔记本电脑,头也不回,急匆匆地离开教室。
  回到办公桌前,喝了一大口花茶,她才彻底回过神来。
  她从未想过,她和钟乐会以如此的方式重逢。当然若说她从没想过,那是假的,她已经那么擅长在脑海里编排戏码。她无数次幻想过回老家时的同学聚会,他依然是少年时代呼朋引伴,人群里爽朗咋呼的大男孩,而她已是明星般的光彩照人。
  要知道,缺什么就特别想要什么。郁玲从小到大,都不以美色著称。
  今天上台讲课的她,更是与美色相去甚远。她穿白衬衫、深灰色西服,黑色中跟鞋,黑色短发,戴黑框眼镜,整个人沉闷无趣到了极点。
  年前去美发店例行修剪时,发型师建议她把那一头短发给染了,颜色不用太鲜艳,深棕色、巧克力色都可以,显得人年轻活泼。现实中很少有人能驾驭住没修饰的黑色短发,除非人身材修长,脸蛋立体,肤色白皙。郁玲现在就挺后悔,当时为何不听他的意见。
  她没有变得更好。不过,话又说回来,钟乐,似乎也不是朝着更惊艳的方向发展了。中学时代他是以美色著称的。十几岁时他高挑瘦削,有一双大眼睛和浓密的长睫毛,皮肤很白,梳着二八分头,走路一垮一垮的。有女生评价他是男生女相,长河四中的里奥纳多。
  如今想起来,那时他的长相是很适合走文艺路线的,忧郁清冷不错、叛逆颓废更好,可是他的性格让他错了位,他缺乏成为校草的沉稳和智慧,相反洋相百出。
  同学六年,郁玲能说出一堆:自习课玩转笔,转到满脸墨水,还一脸无辜的望着大家;音乐课忘带书被老师抓到,罚写《社戏》三遍;篮球场里还被人嫌碍事,背着扔了出来;还有,取笑朋友取笑得忘乎所以,从不高的台阶上摔下,竟然骨折了,打了半个月的石膏。
  长河四中是省重点中学,校园生活苦闷而压抑,因为他的洋相,多多少少安慰了勤奋苦学的孩子们。他们班的班主任总是讲:乐乐,钟乐乐,你妈给你取了个好名字,你还能再马大哈一点吗?还学我的物理做什么,你长大了去做谐星,最好不过!
  有一幕郁玲印象特别深,钟乐乐参加合唱团比赛,化了点妆。她那时才知道男生也会被化妆。隔很远很远她看见他,唇红齿白的站在一群男生中,张大了嘴,显现出一种滑稽的美。
  没错,是滑稽。因为这滑稽,钟乐乐没少被老师家长、还有女朋友骂过。高中一个校花,起初就是因为他的乐天开心而成为他女友的,最后也因为这滑稽非要分手,她说你不要再让我出丑了。
  滑稽是钟乐乐的常态,却不再是钟乐的。
  从偶遇的震惊中平静后,郁玲想,难怪自己认不出他。他的谐星气质不见了,他变成一个普通人。那令人称赞的少年姿色,也变得平庸了。大概因为他变黑变结实,气质也开始接地气。尤其是梦里那双眼睛,那双闪动着光的眼睛,不见了。
  这场偶遇,郁玲在钟乐的眼里看见了惊喜,却没看见那让她心悸的光。
  她只能在心里安慰自己,有什么值得失望的?他们俩同年,郁玲还大点月份。他也三十岁了,难道我还希望他永远保持孩子般的天真和鲁莽?他应该也吃过不少苦头了。
  郁玲去上洗手间,迎面撞到这一层办公区的前台。“玲姐,正找你。刚才上来一男的,递给我这个,非要我帮忙,他说他在培训,没功夫进来找人,让我带个纸条给你。”
  前台递过一张折叠的纸条,口子拿透明胶黏了起来,上面书写着大大的“郁玲”两字。看这龙飞凤舞的字,郁玲就知道是谁。她的名字,除了她自个写得最好看之外,第二好看的就是这个人的。
  这种看纸条的感觉奇异又熟悉。印象中的那个人确实是递条子狂魔。写字本经常被他当做了稿纸,从最后一页开始写,写得太多,这本子就废了,只能当聊天纸用,然后在三五个隔着的同学间飞来传去。他似乎很容易无聊,无聊起来,聊什么都可以:
  “今天下午我们要和三班打篮球赛,去看不?”
  “不去。”
  “借我棒球英豪看。”
  “已经借出去了。”
  “你知道宁少和倩交往吗?”
  “不清楚。”
  “你等会上不上晚自习?”
  “不上。”
  “你对秦始皇“焚书坑儒”和董仲舒“罢黜百家”有什么看法?”
  “没有看法,你已经分到理科班了。现在是物理课,小心班主任削你。”
  字本就这样的传着,一页一页的累加。中间传递的同学对这日复一日的重复举动,也没什么好奇心,偶有瞄一眼,三个字的感叹,真无聊,就这样递给下一个,给郁玲,给乐乐。
  “他们都说我的字写得很潦草,为什么你都看得清?”
  这一条郁玲没来得及回答,老师鹰一样的眼神袭来,他对这样的行为容忍很久了。可是没收上去,他也没能找到点值得高中老师说道的东西。
  纸条上,潦草的字迹依旧:“玲子,我上课要到六点半,一起吃晚饭,你下班后等我。我手机号138XX124498,回我短信。我在上课,没法上网查公司通讯录。”
  回想刚才前台所说他急冲冲的样子,郁玲竟有那么一点点心花怒放。她坐回座位,抽屉里拿出手机,仔细擦掉屏幕上的浮尘,才回了短信:“我在六楼人事办公区等,郁玲。”
  到七点,那个高个子冲进办公区。“郁玲。”他大叫。办公区里仅有几个加班的人,都抬起头看他。
  郁玲站起来,示意她就在他右边不远的位置,不然他会一路叫到底。虽然人眼睛很大,却天生缺乏对周遭的认识和分辨能力。
  钟乐快步走过来:“急死我了,就怕你先走。这个讲师拖堂了。”他在郁玲身边坐了下来,“我真没想到,玲子,你也在公司。”
  “是啊。”郁玲附和着说,不敢看他。十年未见面,十年断了的念想,断掉了她那根该如何诉说的琴弦。她只好去关电脑,收拾东西:“我们去哪里吃饭?”
  钟乐摊了摊手:“你定吧,这些天我一直吃食堂。”郁玲起身和他一起走到电梯间。他又问,“玲子,你一直在深圳?在世方?做人事工作?”他们之间,一直是他比较喋喋不休。
  郁玲嗯了一声,“毕业就在,八年了。”
  “早知道你在这里,我真该早点调过来。”他叹口气,又捶下手掌,好像这真是件颇为遗憾的事情。
  郁玲生疏地笑笑:“这些年,你在哪里?”
  “复读一年后,我考上电子科技大学,在成都。”
  “我知道。之后,一直留在成都?”
  “对。三年前,跳槽到世方西南区做ERP的研发。”
  “挺好的。听说这次菁英会竞争就很激烈。”
  钟乐也笑了:“我都搞不清楚,我怎么会被选上。”
  郁玲怕他误会,插嘴,“跟我没关系啊,我不管招聘和培训。”
  钟乐自顾自地说:“就是因为你啊。因为你在这里,所以不管我再怎么逊,老天都会让我来的。”
  郁玲别过头去。钟乐仰望着电梯里的灯,突然来了一句:“这里有没有监控?”他的思维总是跳跃性的,十年过去,郁玲仍然见怪不怪,因为他等会就会解释。“今天我真是开心。出了这电梯门,玲子,我们抱一下吧。”
  郁玲嘴巴抿紧,才抑制住喉咙里的哭声。她咽下去:“钟乐,你都三十岁了,说话有点分寸,行吧。”
  “我哪里没分寸?玲子,我一直都在找你。我打过你宿舍电话,给你写过信,电邮,QQ,我到处找老同学问,谁都没有你消息。我还去你家问过,你妈竟然还认得我,赶我出来了。我一直都不理解,你怎么会突然消失,是不是发生什么事情了?”
  “我没有消失。只是,……,只是大学的环境很不一样,有新的同学和朋友,工作以后又很忙,你知道的,深圳节奏很快,自然而然的就没有联系了。”郁玲故作轻松。
  电梯门开了,这是负一楼的车库。钟乐走了出去,站在她面前张开了手。“那就抱一个,我们还是好朋友。新朋友怎么会比得上老朋友。”
  郁玲走出电梯门,熟悉感一点点靠近。许多的人事她已不记得,去年回家和姜美凤逛街,迎面遇上她曾辅导过的女学生,她有两个寒暑假都在她家教英语和数学,是教得最久的一个学生。女孩子叫她郁老师。她盯着人,木然的“哦”了一声,脑海里死活寻不出她的名字。可她还有那个少年短暂怀抱的记忆,是烈日、泥土和汗水的味道。
  他们同学六年,那是他唯一一次抱过她。
  中考前后大半年的时间里,郁玲心情不顺。她的成绩不算顶尖,又因为一向消极悲观,对考入长河四中缺乏信心。钟乐说,他家里说了,离分数线二十分以内,都会给他出钱,这也算是家庭所起的后盾作用,既激励他,又保护他。
  但姜美凤却说,考不上你自己出去打工去。
  郁玲说,就算我考不上四中,分数也不会差太多,几千块,家里又不是没有。
  出钱买你去念书?你不要面子,我还要面子啦!
  郁玲再说,那我还可以去读一中、二中。
  幸好她没去读一中二中,她要去了,姜美凤会怄气得要死,然后把这气再撒回她身上。但那时中考分数未出,郁玲的心始终是悬着的,荨麻疹反反复复的来找她。
  起初姜美凤带她去医院里看,复发了几次,做妈的也麻木了。反正人照常吃饭、照常睡觉,有疹子又不耽误什么事。
  中考后,郁玲就不出门了,即便疹子多在脖子后背上,她也不肯出去见人。
  有一天钟乐来找她,说有七八个朋友要去山上野炊,锅瓦瓢盆都自己带,菜也都从自家里拿。大热天里他们要去野炊,也算是神经病的一种。郁玲说不去。
  你这样成天呆家里不行。都是好朋友,没有人笑你。
  好朋友?郁玲没好朋友,那都是钟乐的好朋友。可她嘴上却说,那个地方太远了,自行车被郁明骑走去补习班了。他马上要小升初了,成绩不好,姜美凤给他报了整整一个暑假的补习班。
  钟乐打包票,我载你。
  一群精力充沛又无聊得要死的人,选了个离家十来公里的野山坡。
  钟乐不食言,一早就来接郁玲。他踩自行车,起初踩得兴致盎然,还爱跟人说话,车龙头就在路中央打着弯,再猛地摆正,踩两圈,又这么个来回,晃荡得郁玲心慌。可还没骑到中途,他就变成了烈日下晒蔫的茄瓜。郁玲想换她来踩,但这几个月她心情不好也缺乏运动,根本踩不动。
  同伴已经走好远了,两人在路中央面面相觑。郁玲问怎么办?钟乐把包卸下递给郁玲,里头装着辣椒和调味品,不知是谁还塞了颗南瓜在里头。他甩手说,你身体不好,还是坐后头去。他拿衣服下摆擦了汗,接着骑,拼了老命的骑。
  到达野山坡,郁玲与钟乐自是落了后。他们走近路,先到山坡下方的水电厂宿舍,再跳过一米多高的围墙。好不容易爬上围墙,郁玲一看下头,全是泥土地,安全倒是安全。她迟疑了,怕跳下去摔上一跤太难看。钟乐先跳下去了,没径直走开,很自然的转身,张开双手,仰着头朝郁玲说,没事,你跳,我接着你。
  郁玲低头看他,他还有些喘气,骑了一上午的车,他最喜爱的阿根廷队蓝白相间的球衣全湿透了,平时和主人一样拽的刘海,搭在了脑门上,一撮一撮的泛着傻气。他张开了双手,见郁玲还不跳,犹豫一下,收回手在自个衣服上擦擦,再真诚无畏的冲着阳光伸出来,你放心,我一定会接着你,不会摔着的。
  话音未落,郁玲就跳下去了,正中那个怀抱,一怀抱的汗水,一怀抱的心跳。
  十五岁的少年,话比双手有力量。他穿着宽大的球衣,瘦得像根竹竿,接住了她,却没接稳,仓促猛烈的力道迫使他往后踉跄了几步,侧摔在地上。郁玲一屁股结实的坐在泥土和砂砾间。
  钟乐爬起来,伸手来扶她。手上汗水未干,沾了一手掌的泥沙。郁玲一巴掌拍掉他手,仰头看他的狼狈样,笑了起来。钟乐也笑,说,我妈说我一天不掉链子,全身骨头都疼。
  郁玲从不认为他掉链子或出洋相。
  十几岁的青春期,多数人正在经历性格的自我塑造和转型,敏感又叫嚣,好强又自卑。就像郁玲,念初中后,姜美凤成天骂她,越大越回去,因为她不像小时候那么乖巧开朗,也不肯照顾弟弟。她越念叨郁玲越阴沉。
  可钟乐似乎没有过这种转变,也许有,是转变得更宽广。对于他一天能出现无数回的尴尬和洋相,他有时候连自嘲都没有,他天生的安然的接受自己的一切。
  郁玲缓缓走进那臂膀围成的圈里,怀抱变得宽广而温暖,就连呼出的气息都不再急促。郁玲心慌,比昔日那一跳更心慌。玩伴已是成年男子,这拥抱就不能算单纯。她捂住嘴鼻,强迫自己转身,朝车库走去。
  钟乐跟过来:“你怎么啦?”
  “没,想起以前一些事。”郁玲转了笑脸看他,“有一年夏天,我们几个去野炊。”
  钟乐摸着板寸头,哎一声:“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你们都记得?过年时,泽帆,李泽帆,你记得吧,他也回去了,就聚个会聊聊天,还在笑我当年的事。我也不想的,但当时就是莫名其妙起了火,到处都是枯草,风一吹,那么呼啦啦的一大片都烧了起来。”
  原来他记得的是这件事,也是,这个生动多了,怕是同学会上数十年都要讲的笑料。
  “当然记得。你脱了那件球衣,求你爸给你买的球衣,抡起来就去灭火,左右开弓,呼呼生风,火烧到哪里,你就灭到哪里。你那头发,全给烧毛了,我坐你车回去,闻了一路的焦味。”
  钟乐叹了口气:“是不是我现在想要补救形象,都已经来不及。”
  郁玲开了门,坐进驾驶位。等钟乐猫进她右侧,她再说:“其实我们都应该感谢你,起火后,最在状态的就是你。我们都吓傻了,没傻的,行动也跟不上火势。要是没有你拼命,估计山坡那火势,够呛。到最后,我们每个人都逃不了惩罚。”
  钟乐身形一侧,颇为自得:“我应急能力是挺好的,没办法,经常要面对嘛。”
  到了吃饭的地,他俩还没从当年的回忆里抽身出来。
  等菜点完了,服务员问,就这些?郁玲答,嗯,先上这些。
  服务员走开,两人相互望着,都不知如何开口。
  其实故友见面,总是那几桩事情:哪里工作?收入多少?结婚了没?结了婚问生小孩没?没结的问有朋友了没?再顺着这几条路,继续问下去,一顿饭的时间,该问的也差不多问完了。
  等饭菜凉了,再叫服务员买单,彼此抢着要买,这样显得热络、重情义。然后饭店门口道声各自珍重,人海里再次散去。
  无论是何种感情,遗憾的、单纯的、充实的、美好的,都是曾经了。
  大概分别得太久,且这分别的十年里,从大学到毕业到工作,处处都是人生重大转折。所以等到饭菜上桌了,有关个人问题竟还迟迟未聊起。
  郁玲不是不在意,她是不敢问,她心中已有答案,钟乐不是个能和寂寞相伴的人。她也不该显得热络,这是她一贯存在的方式。在少年钟乐的朋友圈里,她以清心寡欲著称,玩乐她不在行,恋爱从未谈过。
  那位因恋爱史及其丰富而被人称为“宁少”的同学曾讲过,男人和女人之间是没有纯粹友谊的,男同学和女同学之间也是没有纯粹友谊的。说吧,你们之间,究竟是谁喜欢谁。
  当时郁玲心砰砰的跳,好似被捉奸在床。
  钟乐大而化之的盘腿坐在桌子上吃炒粉,坦然的说,知道玲子这一次得什么奖了?全国数学奥赛二等奖。他说起这,就好像是自己得奖了。
  他拍拍郁玲肩膀,有这样的朋友,我超有面子,比起你,还要有面子。看郁玲午休时间都在做题,他还真诚的加一句,玲子,加油。
  郁玲真的一度以为这是她存在的意义。她从高一时的不起眼,奋战到高三理科班的尖子。因为每次考得好,钟乐看她的眼神就又多了一些惊喜。其实呢,她一点都不喜欢理科,学起来很吃力,但是钟乐铁定会选理科。文科的话,他恐怕连朝代顺序都搞不清。
  还是钟乐先问了出来,他摸摸头,简单而直接:“你结婚了没?”
  郁玲摇头。“男朋友呢?”
  郁玲笑笑,再摇头。钟乐笑了,有些开心又装诧异的样子:“不会吧,以你这条件,……。不过,你要求肯定高。学历好、工作好,还有车,嗯,有房子没?”
  郁玲点点头:“不过是一栋小公寓,才六十平米。”
  钟乐啧啧两声:“那也很了不起,深圳寸土寸金,好几万一平米。你竟然买得起房,果然不愧是我偶像。”
  “没那么夸张。我09年买的房,当时只要1万5一平米,金融危机刚过嘛,开发商降了点价。首付2成18万,都没凑出来,找公司借了几万才凑上数。到第二年装修时,才真是,”郁玲笑笑,“我办了好多信用卡,你知道,还款日不同的那种,简直就是以信用卡度日。”
  即便时过境迁,郁玲仍觉得那段日子黑暗而悲凉。她每天都加班,一人做两份事,只是想多拿点加班费。至于节假日,更是自告奋勇的加班值班,出差也是,因为可以拿出差补贴。
  其实这些辛苦都不算,她最害怕生病,因为生病了也得去上班。银行公司里都欠了许多的钱,她躺不起。这种缺钱的境况直到两年后才有好转,拼命三郎的工作态度让她收入有了大幅增长,深圳的住房公积金,也终于可以办贷款和提取了。
  钟乐困惑了:“你妈没给你点钱?”
  他印象中,郁玲家境尚可,父母两人都上班,有工资拿。他还记得高三复读时见过郁明,那时郁明刚念高一,骑了一辆很炫的山地车,怕是要一两千块。
  郁玲喝了口茶:“提过那么一两次,那时郁明在念大专,国际贸易专业,说有个出国做交换生的机会,也就算了。”
  “你也真是厉害。这房价高的,我都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买得起。你说公司给借钱?”
  “会啊,不超过十万,利息还比银行低。每个月的还款,就在工资里扣,也算是福利吧。当时我已经工作三年了,再续签了一份五年的合同。”
  “你能不能帮我问问,我合不合条件,还有不在深圳买房,异地行不行?”
  “成都?”
  “嗯。”
  郁玲嘴巴都在打颤:“结婚了?”
  “还没。打算要结,偏偏调来深圳,又要拖着了。”
  “女朋友……”不等郁玲想好如何问,钟乐全回答了:“她是个成都人,做幼师。我妈不太满意,说成都女的厉害,我以后会耙耳朵。其实耙耳朵有什么不好的嘛。”他在成都呆久了,说普通话都已带着明显拖长的腔调。
  这转变更甚于他容貌上的变化,让郁玲心惊,话却只能顺着接下去:“做幼师挺好的,成天和小孩子在一起,性格开朗。以后有孩子,又知道怎么带,还可以就去妈妈的幼儿园上学,太方便了。”
  钟乐摇头又摊手:“我也这样想,可她不这样想。她说成天看到小孩子,烦死了,不想生。她还说,你见过医生下班后在家里开诊所吗?美容师回家给家里人做脸吗?我上班天天见熊孩子,回家后再也不想和熊孩子过招。”
  钟乐是独生子,爸妈都在医院上班,白天黑夜的倒班,他一直都希望家里再多个人陪他玩。他肯定很喜欢小孩,他们会玩到一块去。
  真没想到,他的世界离她这么远了,她却还在回忆。那回忆前一秒都还是乐趣,后一秒全变成了心凉。郁玲安慰他,也安慰自己:“人的想法,也许是会变的。”
面带微笑心存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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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服务员把菜拿回厨房热过一次,这会也凉了,油在表面凝结成块,两人早已不动筷子。周围的食客渐渐走光,杯觥交错散了,灯光落在满桌子的残杯冷炙上,喧闹却没有停歇。服务员要收拾桌子,推了收集车过来,锅碗瓢盆,哗啦啦倒进去,瓷器铁器相互磕碰,此起彼伏的尖锐声。
  是时候说离开了吧,郁玲想。他俩来得不算晚,一顿饭也吃了三四个小时,该聊的都聊了。聊得太长了,以致期间还出现好多次的冷场。
  每次冷场都是钟乐再搭话,他还是想多问郁玲一些问题,好多了解这消失的十年里她的变化,但郁玲聊着聊着就冷淡了。他想她也许不开心,她三十岁了,未婚也没有男朋友,也许遭遇了感情上不少的坎坷,并不愿对十年未见的老友展开心扉。
  确实还需要点时间让他们重新熟悉起来,钟乐想没关系,反正他在深圳起码要呆一年。
  他还想,既然郁玲不愿意聊她自己,那就聊我好了,反正十年里我也积攒了不少的洋相,可以慢慢讲给她听。他兴致勃勃的讲,郁玲却没法开心,没法不忧愁。
  十年前她还能坦然面对钟乐的那些女友,因为知道青春期的爱情走不远,可三十岁男人的爱,很快就要安稳了。如果不见面那就不知道,不知道就当没那种女人的存在。可知道了就没法再瞒着自己——他和她其实没什么关系。
  当然若是如此的不开心,大可以走。以往相亲时三句不投机,郁玲都会毫不顾忌的起身。她从未有闲暇的时间和多余的口水来浪费,来陪人尴尬。她的相亲大都败在这点上,对方对她相貌工作学历都不挑剔,只说她太傲,傲得没法沟通。姜美凤也骂过好多次,你多动一下嘴皮子会死啊。
  多动下嘴皮当然不会死,无非是她不情愿。可眼下她就情愿自己能油滑一些,看钟乐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不要这么冷淡,也能殷勤的回应几句。那才是老朋友的相处之道。
  她只能借不断的饮茶来掩饰尴尬,茶喝多了,起身去了好几趟的洗手间。去时她想,等会回来就说撤了吧。一出来,看见钟乐低着头,在巨大的灯光阴影里玩手机,手指滑动屏幕,抬头看见她,露出笑容,再把手机放一边,眼睁睁的看她回来。
  郁玲心又动摇了。这年头,比手机重要的人也没几个了。十来米的距离走过去,也就是一下子。她脑子里想了好多的事情。
  短短几个小时里,她发现了钟乐的许多变化。
  当然最明显的是体格和外貌,以前他清瘦,走路还带点痞气,像个不学无术的公子哥。现在变结实多了,他还举起胳膊,让郁玲戳了戳他的肱二头肌。他说他这些年来一直在健身,起初只是单纯想锻炼增肌。后来就慢慢发现锻炼的好处,因为通宵打游戏也不累了。再后来打游戏的劲没那么大,发现另一个好处,打完球跑完步还可以和好哥们聚聚,吃点烤串夜宵,不用陪女友。郁玲听到这,咧嘴笑了笑。钟乐解释,她当幼师,时间挺宽松,下班了到哪儿都跟,就只锻炼不跟。
  所以呢,就慢慢把自己练得这么壮了?
  嗯。也有不好的。老是参加户外运动,晒得太黑了。
  是黑了的。
  钟乐摸了摸头,问:有这么黑?哎,今年估计也没多少时间运动。
  再一个发现是他居然会做菜。郁玲知道原来的钟乐是不会做菜的,因为那次搞野炊,就是他要煮南瓜饭,大家劝他削皮,他不干,应该是懒得削皮,但他偏要很自信的说他奶奶煮南瓜从来不削皮。南瓜可能因此比较难熟,他就不停的往临时搭的砖缝里添干树枝。就这样火势肆虐,差点烧秃半个山坡。
  可今时不同往日,服务员端上来一盆水煮牛肉,他竟然说还没有他做的好吃。由此发散,从川菜的红油料理到如何让猪肉牛肉鱼肉羊肉等各种肉保持鲜嫩口感,说起来头头是道。
  十年的时光真是不思量,郁玲想难怪自己会恍惚,这个无所事事的公子哥竟然会做料理,还是不太好做的川菜,又不是土生土长的四川人。
  可这种种的变化里,又始终裹着让她熟悉的气味。他还是爱说话,爱笑,坐不稳。听人说话,爱托腮帮子看人,以为会和他一样有长篇大论,结果一两句就说完了,他还不知,要呆上个两三秒才反应过来,从桌面撤了手。
  更让郁玲熟悉得心惊肉跳的是眼神。
  那双眼睛褪去了最初相逢的打量探究疑惑,再次直视她,坦然而亲近。彷佛这十年不算什么,他依旧敞开心扉的等待着,欢迎她的回归。这才是真正让她挪不开步子,径直回去坐下再聊会的原始魔力。虽然她的大脑下了无数次指令,你要理性,不要妄想,明天还要上班,……,全都没有用。
  十年前她就曾警告过自己,不要被他的眼睛和举止所迷惑。钟乐一贯有这本事,会让人觉得和他的关系特别好,男的都是铁哥们,女的都是有意思。可她的心却也不像刚知道他有谈婚论嫁的女友时那么凉了。她还愿意被这样的眼神笑意温暖着。
  曾有八年时间,她呆在他身边,只做一个好朋友,郁玲以为,够了。不想这漫长的青春期还不够,还要有更长的人生。也不知是哪一辈子,她欠他了。
  服务员终于过来说:“两位,我们要打烊了。”
  钟乐好像才从梦中惊醒过来,看腕表:“这么快,不才十点半?成都很多餐厅都营业到凌晨?深圳不是这样?”
  “对不起,我们不做宵夜。”服务员面无表情,“十一点就下班。等会我们还要收拾。要不你们先把单买了。”
  钟乐起身去买,郁玲拦住他:“我请吧,你刚来深圳,该我请。”
  钟乐没有跟她客气:“下次我请你。我在深圳最少得呆一年,请你的机会多得是。”
  “我会吃回来的。”郁玲笑了,心里也说,“才一年时间,我就当是个修行。”
  饭后,她还得送钟乐回去。他和两个同是外地调来的同事,租住在公司附近一套三居室。到宿舍楼下时路灯坏了,车子刚停稳就熄火,近处一片漆黑,车厢内一下就静了。
  副驾驶位的人说:“你离合器踩晚了。速度降下来后,踩离合器,继续踩刹车。”
  郁玲说:“我踩了。”
  “下次吧,白天,我示范给你看一下。”钟乐解开安全带,小空间里到处是“悉悉索索”布料摩擦的声音。他黑暗中转头过来,只看得见那更黑的眼珠和白的牙齿。“玲子,我先下车。你等会不要直接走,那里没出口,左转掉头的。呃,掉头没问题吧。”
  “好了。我能搞定。”
  突然间钟乐把手伸过来:“玲子,今天见到你真的好开心。”他脑袋偏了偏,“应该是这几年最开心的事了。”
  郁玲只好把手也伸出去,他抓住了。
  “这么凉?”他用力的握了握,“晚安,做个好梦。”他下了车,车厢内的干燥温热也跟着出去,换进来清冷稀薄的空气。
  郁玲一直看着他背影,直到身影转弯消失。她没启动车子离开,而是把眼镜取了下来,呆呆的直视前方,回过神来再揉揉双眼,胳膊枕在方向盘上,头埋了进去。
  她突然就觉得累了,是过去连续加班十七个小时都不曾感受到的累。她一直是向前走的,大步的、毫不留情的要把过去抛在过去。姜美凤说她是个狠心的丫头,没错,她拼劲一切能力买房子,做成了家,这样她可以不再眷恋姜美凤的那个家。有了底气,她还可以不听话,反抗,公然的开炮、伤害他们。
  这狠心,还可以追溯到更远的某天。
  有天她发疯,烧掉日记,烧掉大学以来他们之间所有的信件来往,把那个毫不防备的女孩恶狠狠的从青春期的暗恋中拽出来,摔在地上,摔个粉碎。她斩断和所有中学同学的联系,成为了初中高中班级里不曾存在过的过往。
  到今天,她拼命无情的工作,赚钱存钱却不花钱,只因为她已做好一个孤老终生的老女人的打算。她对自己说,有车有房有钱有工作的老女人一点都不可怜,可怜的都是那些没钱养老没钱看病的穷人。
  多好多干净的未来,没有父母要养老,没有丈夫要操心,没有子女要照顾。
  钟乐的到来,让她不忍直视。她给自己创造的,是一个多么荒凉的未来。她多想,此刻的黑暗中,副驾驶位上有个人不曾走,有个人会陪她。
  十年的武装,只一晚就崩溃。她想,她恶狠狠对待着的感情,从今日起寻找机会来报仇了。
  车窗玻璃上传来“叩叩”声,郁玲收起泛滥的情绪,戴上眼镜。车窗上印着钟乐那张朦胧又疑惑的脸。她摇下车窗:“怎么啦?”
  钟乐盯着她的脸看:“你怎么啦?”
  “没事,我歇会。”
  钟乐将信将疑。她只好加一句解释:“最近加班多,累了,有点肩肌劳损。”她扭动肩膀,偏偏头,装得更像一些,再问,“你回来做什么?”
  “我的移动电源,落在位子上。”
  郁玲开灯,找到它递了过去。钟乐接过,没有走,他弯腰下来,趴在车窗上,挨得近了,两张脸之间又只差那么点距离。郁玲心慌意乱,不敢正视他。
  “玲子,你还是跟以前一样。”
  “怎样?”
  “你什么都没变,除了,”他停顿,似乎再想要不要讲,“更加不开心。”
  “我没有不开心。”郁玲否认。
  “以前我不知道,可有时候我也会想,而现在我能看出来。我讲了好多的话,我觉得还挺有意思的,可口水都讲干了,你都没有真正的笑一回。”钟乐像是想通什么事,摸着他的板寸头笑了。他以前留二八头时,就常用手指往后梳头发,这习惯至今未改。
  郁玲无言以对,半晌才答句:“你想错了。我真是累,没有不开心。其实我挺开心的,毕竟这么多年没见面,一时间不知道该聊什么。”
  “见到我真的开心?”
  郁玲重重点头:“开心。”
  钟乐像个要到糖果的小孩,这才直起身:“快回去吧,好好休息。明天见。”
  深夜十一点,郁玲才回到海蓝公寓。这会她已经很平静,觉得刚才那种了无生趣的情绪实在是太过小题大做。她已这样生活了十年,并没有什么不好。钟乐到不到来,都不应该让她对未来有丝毫的怀疑和绝望。
  她洗完澡,吹干了头发,熄灯躺了床上。送钟乐回去时,她确是又累又困,但收拾好一切,躺在这被天鹅绒包围的封闭空间里,又了无睡意。
  通常她睡不着觉是因为有压力,这压力往往来自于工作。她逐条的想,今日和总监开了会,再次向各部门下达了指标和截止日期,已收到四个部门回复,很好。下午去讲了课,再完成一些日常事项,除了讲课讲得比较没水平外,其余也很好。今日事今日毕。
  她叹气。万千思绪条条捋顺,就没法假装看不到这焦躁的来因。它来自于一个人的出现,更来自于她的隐瞒。大二暑假在家的某天,她写了长长的一份信,说她的彷徨和哀伤,说她的爱恋和绝望,这信是写给自己的,所以最后撕掉了。撕掉后她就意识到这份苦涩已如潮水般涨到嗓子口,再也难以退下去。唯有不再相见。
  她回想钟乐最后那些话,是的,她没有不开心,只是她很容易搞砸这一切。冷淡又别扭,是她每一次和他单独相处时的表现,人多反而能从容些。
  为什么我不能像别人一样,见到他,是欣喜,坦然的欣喜,由衷的表示关心与热情呢?“嘿,好久不见,现在过得怎样?”比起这十年来的不闻不问,宽广坦荡才是真正的告别。人长大了,眼界广了,心也宽了,再去回首少女时代遮蔽天空的大人物,那人也变得渺小了。多么的顺其自然。
  郁玲却没什么长进。暗恋于她,一直都是太过纠结的存在,是怀里揣着的重物,最怕一个不小心,当面抖了出来。
  再说,十年前都不曾抖落的包袱,今日起就更没必要现于人前。更何况钟乐佳人在侧、婚期将近,更无须为此担负烦恼。他有过错吗?没有。
  郁玲对自己说,是你要改变,学学他,活得心事少一些,活得光明磊落些。
  ☆、008
  钟乐人还在培训,累得跟屁猴一样,他自己说的,早八点到晚八点,全程密集轰炸式教学,连周末都必须来。但课程空隙的十五分钟,他会跑上来和郁玲聊会天,匆匆而来,匆匆而去,等不到电梯,便从消防梯窜下去。何苦呢。
  中午若是讲师按时下课,他也会候在一楼电梯间里,等郁玲下来吃饭。他是异地调过来的新人,一来晨星就在培训,许多人不认识。见他老和郁玲再一起,同事们也会侧头看两眼:郁玲,这是谁?
  “世方分公司调过来的同事,钟乐,技术研发部的,现在在培训。”
  相关部门的同事,男的,会伸手过来,礼节性的握一下,说欢迎。女的,会再多望几眼。互联网公司里男的虽多,但个个都一副想问题想得未老先衰的模样,长得像钟乐这样乐天阳光的,几乎没有。
  很快,人事部十来个同事都知道钟乐是郁玲的老同学,且是关系不错的老同学。
  一位同事仗着自己是签了无固定期限合同的老员工,开口不知轻重:“郁玲,他结婚了没?要不,你俩凑一对。”
  郁玲脸上淡淡的:“那也不是凑凑就成的。”
  等钟乐又过来找她聊天,就说,“你不是早就订婚了吗?把戒指戴上,省得人老给你找对象。”
  “谁给我介绍对象?先看看什么样的?”等郁玲翻了白眼,他才说:“没带过来,谁戴着那个满世界溜达。”
  等钟乐走了,还是那同事说:“他老上来找你,肯定对你有意思。”办公间里总有这种人,不恨多双手出来干活,而是恨怎么没多双眼睛,好琢磨人。
  “他有女朋友了,今年就结婚。”
  老同事人精一般的笑笑,若有所指:“不还没结吗?话说回来,现在结婚也算不了什么。谈了七八年,异地呆两三个月,说分就分了的多得是。前两天不还看新闻,现在去民政局离婚的,和结婚的一样多。”
  郁玲愠怒,不想跟她多嘴,文件收起,摔回文件框内。她底下一位小女孩却想护她,回了一句:“我就羡慕玲姐这样子,一个人过,什么都不缺。”
  过来人则是不赞同的口气:““郁玲有三十了吧。年纪不小,就该考虑找个对象,快点结婚生孩子。女人的青春期就这么几年,别都耽误了。”
  郁玲的名号,在她来晨星之前,这里的人就有所耳闻。提起她,不说郁玲,玲姐,而是那个一直没找男朋友的,要不就是那个很冷很拽的女人。
  到三十岁,无论父母亲戚还是公司同事,不少都劝过郁玲赶紧找男朋友,劝说的理由和上头并无二致:女人的青春期就是用来结婚和生孩子的,其余的,学习事业通通都没这个重要,若是在这些上耗费太多时间精力,那是本末倒置。
  郁玲已经被说烦了,已不会就女人的价值再和人去辩论。年轻气盛时,为了这个她曾和人争执得面红耳赤。
  “我们先不要管男人女人该怎么活,能不能先活出自己的样子来。别说什么以前了,都21世纪了,谁跟你说要按祖辈妇女一样过日子。对,对,女人没必要一定要证明自己比男人能干,能上战场,能干科学、还能当个国家总统,但是一个人,能力该先给自己,先让自己活得安心顺意,活得舒展,再去照顾他人不是吗?”
  “缺乏安全感就去结婚,结婚就有安全感了?那出轨是怎么来的?打小三又是何苦?没安全感说白了就是没钱,没钱为什么不能自己挣?自己过得富足踏实,不比找个人在身边更重要。人有腿会走啊!糊里糊涂、赶鸭子上架,两眼一抹黑的婚姻,根本就不是什么保障,那就是个亏本买卖。你想啊,结了婚生了孩子,班照上钱照挣,家务多一倍,也许不止,还有孩子,从喂奶到断奶,从长牙齿到走路,从幼儿园到小学,什么都归当妈的操心。说不准,还有婆婆要从老家过来长住,毕竟深圳是个移民城市,儿子有出息一点,婆婆是如此的荣耀和底气十足。她来了,就和你争夺老公,再就孩子的抚养和教育,大战个三百回。老公有什么用?现在的老公连个夫姓都不用冠,就是好让你给儿子女儿上个户口。”
  说这话时,郁玲才二十六岁。马晓兰听完她的长篇大论,伸出大拇指:“玲姐,够牛。”实际上她比郁玲还大一岁,“你这打击面够广,够引起公愤了。”
  “怎么广?”
  马晓兰翻开她刚刚打印的人力报告:“我们人事总部截止本月有72人,妇女同胞41人,其中已婚33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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