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犊秀体温正常肌肉凛抖好象冷,怎么回事?

出生五天的牛犊,早产一个月的,呼吸加快,肌肉痉挛,站不稳,会摔倒,体温高,这是什么情况啊????_百度宝宝知道关于男人跟女人做是什么感觉的专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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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跟女人做是什么感觉热门问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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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犊拉绿稀是什么原因
我有更好的答案
污水,极易引起细菌性胃肠炎。重症者需静注10%葡萄糖酸钙注射液200~400毫升。
三、不洁性拉稀
牛由于采食脏物,加白酒50~100毫升。防治:轻者只需饲喂适量干草或稻草,控制嫩草和青料的采食量,即可康复,磨牙呻吟,肌肉颤抖,开春后突然负重役,则筋骨和脏腑均易受伤,导致胃肠功能失调而引起下泻,呈昏迷以至虚脱状。初期排灰色稀粪,继而转为绿色泡沫状水泻,如不及时治疗最后便血死亡,反刍减少甚至停止,持续拉稀:每次可灌服0.9%食盐水毫升。病牛精神沉郁,结膜呈淡红色,连服2~3天可愈。
五、过劳性拉稀
耕牛过冬后体质消瘦,疲惫乏力,食欲减少或废绝,长期持续拉稀。防治:可取苏木50~75克,每日3次,连用2~3天、黏液和血液。病牛精神沉郁,体温升高,每日2~3次,同时供给新鲜青绿多汁饲料,食欲减退甚至废绝,目光呆滞,后期排粪乏力,粪中混有泡沫。治疗:可用大蒜60克,捣碎。病牛精神萎靡,食欲减退,粪中混有泡沫、黏液和血液,但体温不升高。治疗:取石灰50~100克,充分搅拌静置沉淀5~10分钟,取上层清液,一次灌服。表现为整日卧地,加适量水灌服,每日3次,每日2次。
四、草食性拉稀
牛采食过多的刚萌芽的嫩草或青料,粪便稀薄呈青绿色,病牛精神、VC2~4克。
二、中毒性拉稀
牛饲喂过酸的青贮料,首次量每公斤体重0,1次灌服,每日3次、黏液和血液,步态蹒跚,后肢踢腹一、霉菌性拉稀
牛饲喂发霉饲料极易引起霉菌性胃肠炎,但体温不升高,使用各种抗菌剂治疗无效。治疗.2克,维持量为0.1克;严重时肌注氯霉素,每公斤体重每次5~10毫克,配合内服磺胺嘧啶,每日3次,连服3~5天可愈,水煎候温,加入切碎的鲜铁树叶50~75克,1次灌服、食欲良好,体温正常。重者可取生姜50~75克,捣碎炒熟。重者需静注5%葡萄糖氯化钠注射液毫升、酒糟,易引起瘤胃酸中毒,持续拉稀,初期排粪如喷射状,食欲、反刍减少甚至废绝。严重者卧地不起,加水毫升,粪便恶臭,混有泡沫
引起犊牛腹泻的病因分为营养性(如由牛奶饲喂过量,氢化可的松100毫克,死亡较快,脱水,导致牛犊四肢无力无法站立,混合后一次内服,还要注意保持牛舍清洁,这时要及时人工补充,可以使用板蓝根注射液
是痢疾,可服用新诺明,PPA,可服用几次氯霉素,不要长时间的服。
吃坏肚子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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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油灯》长篇连载:第五章 炼狱之门
作者:逍遥
《羊油灯》长篇连载:
&第五章& 炼狱之门
&&& 蓝天下的灾难
日,第二天就是国庆节,普天同庆的日子。
秋天已然来临,太阳不冷不暖。今年的草场更比往年茂盛,羊群肥美,牛群精神,马群奔腾……又一个大丰收的季节。
下午,放羊的归芯坐在草地上,膝盖上摊着歌德的《浮士德》。羊群在草滩上星云般散开,四周一派静谧、祥和的景象。从书本上抬起头,望一眼醉人的蓝天,她想:明天的天空一定会更蓝、更美……远处,突然冲来两辆军用吉普,一团灰色的烟尘刹时膨胀开,向她压过来,遮蔽了蓝天与白云。吃草的小着勒特惊讶地抬头,羊群蓦地缩成一团,她合上书站起身。几个军人下车,向她走了过来,脸上没有笑容,其中一个军官模样的挺着肚子走在最前头。到归芯面前了,他不客气地从她手中拽过书,嘴里说:“看什么书呢?”一面胡乱翻着,翻到几张画,便停下来看。忽然,他指着其中一张精致的半裸海伦画像,咧开嘴猥亵地笑了,说:“就看这书?我看你跟她们一样!”归芯的脸“唰”地红了,仿佛衣服当众被人扒了下来。条件放射,出于对自己的保护,她立刻回答:“这书是郭沫若、郭老翻译的。”当时,郭老是中央委员,她想打出这把伞保护自己。胖军官冷笑了,没有理会,将书递给旁边的随从,看样子是没收了。然后,他以命令的口吻对归芯说:“你跟我们上车吧!”上车后,胖军官问她:“知道施朗的羊群在哪儿吗?”“不清楚,也许在附近吧?”当时,全牧业连都集中在秋季草场,方圆不过十几里。又看到一群羊,一个军人下车,向羊倌儿打听,牧民用手指着前方。“他们找施朗干什么?问狼掏革命羊的事儿?”归芯脑子里最可怕的事儿也不过如此。
看见施朗了。军人们下车,她也跟着下。
施朗张开嘴,似乎想对她微笑。她没看清那个微笑的表情完成没有,几个军人就冲上去,拿出一副手铐:“施朗,根据兵团保卫处的命令,对你进行拘留审查!”施朗和归芯还没有反应过来,“咔嚓”一下,铐子已经套在施朗手腕上。锃亮的手铐在阳光下闪烁着怪异的光,他没来得及说一句话,就被其中的一辆车带走了。
归芯有点懵了。她都不知道自己怎么上的另一辆车,怎么回到自己的蒙古包,甚至怎么从车上走下来。小敖站在蓝天下,太阳照在他生动的脸上,他向她走过来,走到一群军人面前。一瞬间,她只觉得天旋地转,耳朵里嗡嗡作响,隐约看见胖军官的大嘴岔子张来合去,对小敖说着什么,两个军人拿出一条绳子,好像要把小敖绑起来。眩晕中,她听到小敖镇静的声音:“不用,我会老老实实跟你们走!我是队长,队里发生的一切,我当然应该负责!”最后一辆吉普带起一片最后的烟尘,小敖被带走了。明天应该是一个美好的日子,他们为什么要在如此美丽的蓝天下带走她的小敖?有好一阵,她的眼中什么也看不见了,耳朵里只回旋着一句话:“看好我的牛!‘嘎海’要生犊子了,要照顾好!”那是临上吉普的刹那,小敖大声对她说的惟一一句话。
就在那年春天,多年不怀犊子的“嘎海”竟怀孕了,到了生牛犊的季节,它却迟迟没有动静。牧民们啧啧称奇:“嘿,小敖你这牛倌儿不简单哪!光吃不拉的‘嘎海’竟让你给整出了犊子。”他们翘首企盼,却都没能看到“嘎海”生牛犊的那一天。
当晚,队里的十几个知青被一辆卡车连同铺盖拉到团部。
闻起正在弱畜打草,听说,是被五花大绑拉到师部的。乌兰队的知青只有倪永一人漏网,他当时正在马群放马。解放军一时疏忽,忘了点数。太阳落山时,和倪永同放一群马的比里滚来到马群,告诉他,全队的知青都被抓走了。听到这个消息,他策马向团部奔去。一路上,他看到没人管的羊群、牛群撒得遍地都是,还碰到查干队、白音队的知青。他们听说这件惊天动地的事儿后,立刻赶到乌兰队打探消息。虽说其中有些人对乌兰队知青一直有看法,但毕竟都是知青,再怎么说,也不能这么不明不白抓人啊!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问倪永,到底怎么回事?快说!倪永说:“这得问解放军,谁知道啊!这不,就剩我一个漏网份子,我正准备去团部自首呢!”
这么着,乌兰队的知青全部进网。
第一天晚上,知青都不怎么紧张,法不制众嘛。许久未见的他们还大聊特聊呢。只是缺了两个能侃的,到底有点儿强颜欢笑。第二天,解放军把他们集中到广场,从喇叭里听林副主席报告。下午,兵团保卫处冯处长(那个没收归芯《浮士德》的)宣布学习班正式开始。对他们讲,乌兰队知青中存在一个反革命小集团,坏头头就是施朗和欧小敖。据说还有接班人呢。让他们背靠背揭发,特别要揭发两个坏头头儿的严重罪行。乌兰队知青无权分享共和国成立的喜悦,他们将在揭发与忏悔中渡过红色的十月,他们成为了共和国阶级斗争的成果。
仿佛突然陷进了枪林弹雨,知青们你望我,我望你,一时有些不知所措。那种策划于秘室的反革命集团,他们只听说过,也仅在电影中见过,实际却离他们的生活太远。没想到,火山蓦地爆发,岩浆夹杂着巨石便滚落到跟前。一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知青,只想学一学指点江山,激扬文字;他们要听毛主席的号召,关心国家大事;只是对时局讨论讨论,搞阴谋诡计压根没想过。不错,是大胆议论过一些问题,也许有点儿离经叛道。但是,天高皇帝远,说出去的话像一阵空气,很快就被风吹散。真想不到,这些解放军怎么能收集到这些空气?
解放军还算懂政策,没有酷刑,起码对他们没用,只是攻心。首先,把他们分成两拨儿。陈青、归芯、革命三人一组,其他人一组。三比十六七,明显比例失调,暗示了这三人的问题非同一般。接着提示这十几个人:听说你们这里还有两个接班人?去打李树人时听说卫国最积极?甚至问大家,有人曾叫林吟一为“活佛”,这两个字有什么含义?看来,矛头又对准了卫国和吟一,是不是还要抓人呢?拉一派,打一派,在内部制造矛盾的阶级斗争手段曾经屡用屡灵,这一次当然也不例外,搞得气氛逐渐紧张,卫国都开始跟大伙儿告别了:“看来哥们儿这回栽了,得准备进去!”吟一则认真写了检查,说自己一贯拿自己的长处比别人的短处,骄傲自满,认为自己比别人强。一贯反对所谓修养派,实际是反对自我改造,结果走向资产阶级自由化、无政府主义。学习班办到这份儿上,解放军的成绩算出来了。大家都开始写检查,一篇一篇、一摞一摞地写。
材料交上去了。原先的保卫科长,这时的杨副政委说:“老同志看了你们的材料,一边看一边掉眼泪啊!痛心呀!”说完这话,他拿眼睛使劲瞅革命。革命不明白,自己究竟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让和她爸爸一样经历的老同志如此痛心?归芯则非常惭愧地将头埋得更低。一直以来,她觉得自己是父亲的还债者,听了这种说词,她感到欠的债一下子又增加了。但是,她不能揭发施朗和小敖,她心里实在没觉得他们有什么错。为了过关,她写了一大摞批判自己资产阶级世界观的检查,特别揭发了自己特爱看“封资修”的文艺作品。这难不倒她,上高中以来,她几乎天天练兵,已成为写这类检查的高手。
负责监管归芯他们的是位东北蒙族女兵团战士,名乌兰。因为阶级立场一惯坚定,又是入党积极分子,得以有了这光荣任务。她人长得又矮又胖,一张脸像大柿饼儿被人不小心踩过一脚。背地里,大家都叫她大乌兰,不是因为她个子大,而是脸太大太扁。大乌兰爱咧着柿饼儿脸向解放军媚笑,有时还手里夹根儿点着的烟卷,不见她真抽,大约只为显份儿,更为与解放军套近乎。对归芯和革命她却是一脸阶级仇恨,说话凶巴巴,就差不许她们乱说乱动了。看着插根儿葱装蒜的大乌兰,归芯觉得又可气又好笑,就跟她耍牛皮糖,并不撕破脸皮。革命却受不了她的拉大旗做虎皮,忍不住公开与她顶撞。为此,她把革命恨得牙痒痒,公开训斥了好几回,可革命还是不买她的帐。后来,她发现牛皮糖也不是老实主儿,实质性问题一点儿没交待。她就直接对归芯点破,你揭发施朗反林副统帅的罪行。“这不是把人往死路上推吗?”归芯心想,“缺德的事儿说什么也不能干!”她也许确实中毒太深,从来就觉得大义灭亲、灭人这一类事儿不是她该干的。她特别欣赏雨果《九三年》中的郭文,他的敌人只因救了一个带孩子的妇女,他就放了这个革命的敌人。为此,他甚至毫无怨言地走上断头台。人们严厉批判这是资产阶级人道主义,她呢,则宁肯戴上这顶帽子。革命的最终目的不就为解救个体生命吗?人一革命,不能连人性甚至兽性全都失去吧?她的手不愿沾染任何人的鲜血。她的“揭发”只一句话:施朗说过,革命的第三代就寄托在我们这些上山下乡的人身上。大乌兰看着这一寸多宽的条子,柿饼脸由红变紫:“这也叫揭发?简直是歌功颂德!”归芯淡淡一笑,与铁胳膊铁腿儿的大乌兰做任何解释都多余。
来团部那晚,刚好放映电影《红灯记》。用革命样板戏进行革命传统教育,这些受审查的知青当然也该看。自从下到牧区,还从没看过电影呢!虽说情节熟悉到几乎倒背如流,还是觉得新鲜。众人站在兵团战士后头,一个多钟头下来,腿不酸,腰不疼,更忘记了受审查的厄运。归芯甚至感觉一股热流从心底涌到眼眶。在北京时,她怎么没为李玉和的宁死不屈这么激动过?她觉得自己备受鼓舞,为真理而战就要有这股子劲头。她和革命从黑暗中往回走,两人悄悄交流心得,仿佛一下子都有了抗日英雄的心境与胸怀,面对敌人连死都不怕,还怕什么?那一刹那,她们忘了,她们的对立面不是鬼子兵,而是自己过去一直敬爱的人。历史的错位多么可悲!
患难出知己,两个不同出身、不同背景的人一下子心贴近了。这就像锻压金属的制作,两种完全不同的材质,必须经过高压、高温才能粘合到一块儿。革命没有想到,归芯这样一个娇滴滴的资产阶级小姐,整天说自己吃不了苦,要好好改造,还说遇事儿说不定自己就是第一个当叛徒的,却能坚持不出卖人。她开始对归芯另眼相看。再说,三个人在一块儿,陈青除了会做诗,整个还没长大呢!心里话能跟他说吗?从此,在没人的地方,两个人的体己话就没完没了。
归芯感叹命运对他们的不公正,诉说着小敖和她能走到一起的艰难,以及小敖对她的爱。她还谈到自己对未来命运的彷徨,是她把小敖引向这条不归路的,而她也许没有勇气和他把这条路走到底……革命对归芯说:“我要是你,就是死也和他把这条路走到底!你们是真正相爱。我和施朗算什么?我根本就不能确定他是否真的爱过我,真恨不得换成你……”说到伤心处,她的眼圈红了,“可是,我已经是他的人了,跟着他,是火坑我也得闭着眼往里跳!”革命对她讲述了自己糊里糊涂失身的痛苦。当初,她连爱情是什么都不懂,更惶论男女间的性事了。上学时,她甚至以为来例假阶段坐男人坐过的椅子会怀孕,因此,一到那个特殊时期,她总是战战兢兢,生怕坐错了椅子;来牧区后,她看见儿马伸出阳具,竟然惊讶地张大嘴巴,以为那马是畸形,有五条腿……逗得施朗笑翻在地,连声叫着傻丫头。施朗用职业革命家的理想和政治领袖的事业这些大道理诱导她,说做爱也是一种革命性的科学试验。为革命事业,连性命都可以不要,牺牲自己做试验有什么?直到施朗占有了她,她才体味出,所谓的科学实验,大概就是奸夫淫妇的行为了,是最见不得人的事儿。而从小,大人就反复告戒她,女人的贞节比什么都重要。没脸没皮与为大业牺牲一切,两种观念在她简单的头脑中进行惨烈搏斗,可施朗还不停在肉体上折磨她……这使她几乎陷入又一次崩溃。
革命指着自己脸上的一个疤对归芯说:“前些天,我对你说,这是蚊子咬的。其实不是,是施朗打的。他总这样……”“啊!你就这么忍下去?一个你不能确定爱不爱你的男人,难道还要继续忍受他的折磨?”归芯不理解。革命对她讲过,她的兄弟姐妹都利用她爸的关系,当了兵,提了干。归芯就劝革命:“走后门也许不光彩,但环境发展到这么恶劣的地步,要活下去,还是走为上策!”她却固执地摇头:“我已经是他的人了,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我不走!”谁又能是谁的人呢?这观念把归芯搞糊涂了。也许,她们能彼此沟通,却难以相互理解。
最后,归芯和革命成为认错或说认罪态度最不好的两个人。期间,冯处长找她们个别谈过一次话。归芯去时,见冯处长和个白净的大美人坐在一起,据说大美人是医生。医生和这案子有什么关系?真是微妙的叫人摸不着头脑。冯处长仿佛心不在焉,哼哼哈哈地问她,你觉得欧小敖和施朗这两个人怎么样。归芯说,觉得他们人都挺好。小敖的缺点是急躁,施朗的缺点是有点儿夸夸其谈。冯处长问了几句,就让她回去了。
杨副政委也找过归芯谈话。杨副政委声色俱厉地对她说:“乌兰队二十多个知青,包括拘留审查的,数你和革命态度最坏!”然后,他突然阴阴地笑,“你自己说说,这几年你表现怎么样?”归芯还来不及回答,他就说:“我看,简直资产阶级化透了!”归芯说:“我不也和大家一样干活儿吗!”言外之义,怎么就我资产阶级化,还透了呢?杨副政委愣了一下:“听你们队的人揭发,你,还有小敖他妈照的那些个相片,那叫什么相片?整个一个资产阶级化,反动,糜烂!赶紧把那些相片都交出来!”归芯的脑子里“嗡”地一下,总算及时反应过来:“那些照片我早就烧了。”她想起来,这些照片只有石民曾经看过。当时他还赞不绝口,说照得真好看呢!都是一些穿着裙子,依着树或墙的照片,不知道从哪儿看出资产阶级化还透了?这事儿肯定是石民揭发的。让她把相片交出去展览,宁可自己烧了干净!回去之后,她真把大部分照片都烧了。后来,小敖曾多次埋怨她,不该把他妈妈那些宝贵的历史照片一把火烧了。
不烧就能保存下来吗?那本来就是一个不要历史的年代。
后来,杨副政委扭转话头,又摆出一副居高临下的架式说:“你出身不好,这我们知道。今天,我们暂且把你做为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对待。”在说“暂且”两个字时,他特别加重语气,强调出恩赐的份量。他一定希望归芯感激涕零,可归芯没有。暂且也好,不暂且也好,根红苗正的小敖都进了拘留所,还能有什么好结果等着她这个“狗崽子”呢!
一个月后学习班结束,知青们该回转连部。心上仿佛都挂着秤砣,没了往日的说笑。赞巴连长的眼中已没有了往日的热情,他对归芯和革命说:“已经决定,把你们调到三班。”那目光里结着冰柱子,让人觉着冷彻心肺,“今天就去报道!”没有任何商量余地。
三班原来属于额伦队。不久前,额伦队的绝大多数又开始造解放军的反,赶着牲口回老家,投向旗里的怀抱。解放军接管后,因为不满兵团对草场的破坏,加上旗里与解放军有矛盾,从中不断做工作,曾造巴书记反的他们第二次举起反旗,闹着回原籍。看来,额伦队造反还真有传统。
过去,乌兰队知青从来都把额伦队视为眼中钉,这回,却打心眼儿里佩服起他们的勇气。要能走,他们也早走了,可没地方去啊!当时,解放军曾派人拦截额伦队浩浩荡荡的搬家队伍,但有旗里暗中撑腰,他们当然不管不顾,大义凛然往前走。再要拦截,兴许发生流血事件,考虑到不能破坏军民关系、民族关系,解放军只有放额伦队一马。三班是经过大量做工作,半路杀回来的。因体现艰苦细致工作的成绩,当然对他们非常器重,已立为标兵班组。两人虽不愿离开乌兰队,到这模范班组接受监督,可命运捏在别人手心儿,不去也不行啊!
天已开始转冷,快到穿毡靴的时候。两人的心也和毡疙瘩一样沉。小敖、施朗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她们又被逼离开感情深厚的贫下中牧。真像一场恶梦,什么时候才能醒?
回乌兰队拉行李,她们一路上碰到过几个牧民,互相说着“塞诺(你好)!”便不再多说什么。牧民们的眼睛里却有话,不住往外倾倒同情。像一杯杯暖暖的、苦苦的果汁流进心里,苦甜掺半,一大堆回忆向她们涌来,堵得她们鼻子发酸。
暂时分手,回各自的班组。门科阿妈的家就在归芯他们包儿附近。这样的时候,她不愿见阿妈,看到她老人家说什么好?一个月前,阿妈的狗看见她还不叫,就知道摇尾巴,亲热地在她眼前晃。如今,不该叫的时刻却叫了。阿妈走出来,冲她张着手,紧紧握住,问她身体好不好,让她保重。然后,她脸上的笑容不见了:“小敖,塞魂(好人哪)……”归芯握着阿妈的手颤抖了,眼泪几乎夺眶而出。阿妈又说,你们的“小贼”跑了,“小箭”死了……“阿妈,‘小箭’怎么死的?”阿妈叹一口气:“它跑出去过两个礼拜,回来后瘦成一把骨头。喂它东西,也不肯吃一口,就这么把自己活活饿死了!可怜啊……”
归芯脑袋里蓦地变为一片空白,像痴人似的松开阿妈的手,再听不到她在说什么。她趔趄着走到牛车前,都不知道怎么赶车上的路。往前奔了一大截后,悲痛才向她压来:“小箭”竟把自己活活饿死,为他们去死啊!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的记忆中几乎抹去了这条狗,它太普通,普通到混在狗群休想把它分辨出来。这种狗,谁又能把它当回事儿?一条不起眼儿的狗,跑出去两个星期,去找抛弃它的主人。长久的饥饿将一条健壮的狗折磨到枯瘦如柴,想像那情景都是一种痛苦!但失去主人,它却宁可选择痛苦,无悔、无怨、默默走向死亡。这也是一种无言的抗争吗?它是不是认为,主人成心抛弃了它?主人的无奈它理解吗?悲痛欲绝的归芯这样想着,抑制长久的眼泪不能抑制地涌出……
很多时候,人竟然不如一条狗。真的不如狗。
思绪万千的时候,她已来到和小敖一起生活过的蒙古包。“小箭”的主人文信堵在门口,脸上是一种她已被扫地出门的冷漠。对这个包儿,她心里装着那么多美好的记忆,却撞到了文信的一张冷脸上。像身体突然被冰封在铠甲中,心骤然降温。他们是多年的老同学,他是小傲的老朋友,一夜之间怎么就划清界限了呢?本是同根生的知青战友,共度过多少风霜雨雪呀!心口疼痛归疼痛,仔细想想也难怪,小敖已成为反革命坏头头儿,她是缠在小敖脖子上的一条毒蛇,这话倪永不是当面对她说过吗!
一肚子苦水儿原本想倾吐,现在只有咬碎了牙往肚里吞。她简单地说,自己来拿行李,另外,要把小敖的书和皮裤拿走。“书在车里,皮裤已被卫国穿走了。”文信一副懒得搭理的模样。她一时有点瞠目结舌,小敖还活着,他的衣物却已被就地瓜分,大难来时各自飞的战友啊,墙倒众人推是多么美妙的一种选择。
她默默从哈麻车里拿出小敖的箱子,把《资本论》、《列宁文选》、《毛泽东选集》等书籍满满装进去。赶车的犍牛已经趴蛋,需要去赶另一头。借来门科的马,她到牛群去找犍牛。听门科说,小敖的牛已分给上中牧胡和了。
满山遍野的牛。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小敖的牛。小牛犊都长大了。那是爱贴边儿走的“小黄花鱼”,已从一头瘦弱的犊子,长成三岁的母牛(它还是个头儿太小。后来,在交配中,它竟被公牛压死);在小敖面前,爱撅着尾巴乱跑的“毛驴太君”,此刻抬起惊异的眼睛,久久凝望着她,依稀间似乎辨出了女主人……新生的犊子明显见瘦,看来,母牛的奶挤得太狠了。“我没能照料好你的牛!”归芯在心里对小敖说着,嘴角不由自主地开始哆嗦。突然,她看见了“嘎海”,它身边竟走着一头和它长得一模一样的小牛犊。一瞬间,她的眼里噙满了眼泪,心像一件湿衣服,被一双粗鲁的手使劲扭绞,挤出的不是水,是血。
冰凉的小手
一只冰凉的小手轻触了小敖一下。恍惚中他听到鼾声与磨牙声。一激灵,他醒来。一片漆黑。“喵!”一声稚嫩脆弱的叫声传入他的耳膜,一个毛茸茸的东西在拱他的手。适应黑暗后,他分辨出是只出生不久的小猫,正不住哆嗦,小爪子不停扒拉他的皮得勒,想要钻进来。内蒙古九月最后一个夜晚,气温相当北京的初冬。房子的砖墙没有抹好,透气露风。躺在冰凉的地上,没褥子,只铺着苇子草。再也没有睡意,搂过这只不知怎么溜进来的小猫,他将自己的脸紧贴在它脸上。
像针尖儿刺在每根神经上,浑身撕扯着疼,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然是个囚犯,身陷师部的临时拘留所。真不愿相信这个事实,可用手摸摸脸,再胡撸胡撸脸旁的小东西,活的,有着心跳,确实是只哆哆嗦嗦的小猫。下午,团部杨副政委正式宣布,对他、施朗和闻起三人拘留审查,冰冷的声音仿佛还在耳旁回响,这不是梦。
“喵!”怀中的小猫可怜地又叫了一声,他赶忙搂紧它。孤单无依的小猫就像归芯,在这寒冷的秋夜,她一定睁着双眼,在苦苦等他回去。她甚至不如小猫,无法逾越荷枪实弹的兵团哨兵,自由地穿越门窗,来到他的身旁。
皮得勒和小敖的体温都不能将小猫暖和过来,它在小敖汗湿的手中颤抖,就像归芯冰凉的小手……
“冰凉的小手”,他生命中最美的歌!
高一第二学期,新学年第一天,也这样冷,刮着大风,他和归芯又见面了。带着一身寒气,归芯走进教室,来到他的身边。她白皙的脸颊绯红,不自觉打了个激灵:“好冷啊!”小敖抬起头,偷看一眼那迷人的脸庞,心突然一阵狂跳:“是吗?”他心不在焉。“不信,你看……”归芯的食指像一丝冷风,轻触他的手背。是成心挑逗还是无意识?已记不清归芯当时的表情,只留下冰凉手指触摸手背的感觉:凉丝丝的一闪即逝,像一道电流在心上划了一下,似灼伤的感觉至今犹在。使人心跳的冰凉小手!
他与她像宇宙中的两粒尘埃,两道生命的轨迹竟没有擦肩而过,命运偏偏让他们相遇,他抓住了那只冰凉的小手……要是他在中考的作文中不说真话,写自己的理想是做工程师,而是随波逐流,表决心甘做螺丝钉,茫茫宇宙中,他们不会相遇;如果归芯不整日泡在名著的汪洋大海里,电影、芭蕾几乎场场不落,稍微用一点功,或碰巧复习到课本上的定理,他们也就如南辕北辙的两粒尘埃……这就是他们的命运!错过一时,也许就错过一生一世。感谢上帝,让他们没有错过!命运让他们做了同桌,又让她成为他生命的一部分。既然有了相遇、相知与相爱,就不该有今天的分离!
他得赶紧回家!在天气一天天变冷的蒙古包,没有他火热的胸膛,她冰冷的被窝谁来焐热?没有他结实的臂膀搂住她柔弱的肩,她从此还能塌实地睡觉吗?
眼前突然迸出临别时归芯蜡像般麻木的脸庞,心坠得好疼!那疼痛又将他牵引到对牛群和同学们的担忧上。没有了他这个牛倌,牛们遍撒在草原没人照应,会不会被狼祸害?同学们此刻都是什么状况……脑子里一片混沌,种种念头在翻涌。
毕竟天性乐观,他只有自己安慰自己:应该对这一天的降临早有准备。没什么大不了的,解放军不会为难他们。都是干部子弟,阶级兄弟筋连着筋,还能往死里整?对年轻人教训教训也就行了。旗里那帮还不是解放军呢,不也没把他们怎么着?当初,他们是有点儿太狂。自己更是路见不平点火就着,缺乏必要的冷静。往事一桩桩像过电影从他眼前掠过……
年轻气盛的他到处打抱不平,经常争得面红耳赤。吟一曾问过他:天下的事那么多,你管得过来吗?他回答:世上的事我不可能全管,但只要碰巧从我身边经过,我就管定了!天下的苍蝇我不可能全拍死,可只要有从我身边飞过的,我就举起苍蝇拍!性格决定命运,一有难事人们就爱找他,他不是救苦救难的菩萨,他是一团燃烧的火,更是愤怒的金刚。也许再成熟点儿,方法再得当点儿,就能争取更多的理解并团结更多的人?
近一年多,他已然认识到自己的不足,懂得应该尽量去影响别人。要循循善诱,要允许别人犯错误,给人家思考的时间,不要轻易将人推向对立面。其实他已经开始学会做对立面知青和解放军的工作。在他们被抓的前一个月,他与赞巴连长的关系已搞得非常融洽,赞巴终于对他们这帮知青有所了解。若兵团的解放军再多给他们一点儿时间,多下来了解了解情况,他们就会明白,乌兰队知青的心是红的,血是热的。
他会自己证明自己的!很快,自由之风会向他吹来,他就会回到归芯身边。
第一件事,他要紧握她的小手,让它暖和过来……
在师部的半成品房内,小敖他们大约被拘了一个月。说“大约”,因为时间已变为模糊的一片,白天和黑夜没有了任何意义。对着没有抹泥的砖墙,干坐在铺上发呆,像一盏等待油尽捻儿灭的羊油灯。没人搭理他们,没有书看,也没有活儿可干。一个姿势摆久了,腿开始发麻,站起来想活动活动,从一边墙走到另一边,不够十二步远。他不由常把自己与《绞刑架下的报告》中的伏契克比。对于活蹦乱跳的他,孤独无疑就是酷刑。看来,他们被解放军晾在了一边。这是一种心理战术?叫他们失去自由,长久对着四壁,使人的精神彻底崩溃,嘴就不再有把门儿的。
没有放风的待遇。10月1日——刚进来的第二天,有过惟一的外出活动。叫他们立着,站在那儿听广播。电台里传出林彪有气无力拖长的声音,时不时突然高亢到刺耳,副统帅在天安门城楼讲话呢。曾几何时自己还是革命小将,如今却在荷枪实弹的包围下听到这熟悉的声音。每一个吐字仿佛都在正告他,你已经是共产党监狱中的囚犯!阵阵寒气钻进了骨头缝儿里,一贯不怕冷的他忍不住打了好几个激灵。
心疼的感觉不时袭来。一座大山突然横空梗在了他与归芯之间。他不知道她的安危,触摸不到她的身体,感觉不到她的呼吸……分别时,归芯那一对痴痴的眼睛仿佛两粒冰冷的钢球击入他的身体,射中他的心脏。什么叫心疼,他如今才真正体会这个词的含义。
拘留所犯人不多。除他们三个,还有一个流氓强奸犯谢医生。小敖和闻起在一个房间,施朗和谢医生在另一个房间。在哨兵的监视下,同案犯绝对不许说话。否则,就会招来一顿臭骂,甚至皮肉之苦。闻起就是呆,摆出一副英勇无畏、随时准备作烈士的模样,引得人家手痒痒。
哨兵对小敖似乎客气些。进来的第一晚,有个姓武的进屋,在房间里转悠,磨磨蹭蹭关窗户。他没说一句话,但看着小敖的目光透露出某种信息:一种善意的好奇。后来,他一直对小敖他们不错。原来,小武和另外几个哨兵来自保定。他们都是保定某部所属工厂的子弟,小武的爸爸还是厂长。姥爷从解放初期就是该行业的老领导,头头脑脑没有不知道他老人家的。因有这层关系,几个哥们儿善待小敖也就不奇怪了。
终于,保卫科田干事第一次提审了小敖。他的模样很厚道,浓眉大眼,不善言辞,像个打仗的,一点儿不像提审犯人的保卫干部。他说出的话却可怕。他说:“你们队的知青在团部办学习班,知道吗?他们都交待了,揭出大量问题。你们的问题非常严重,思想反动。你要如实交代!”“反动?凭什么说我们反动!我们都生在革命家庭,从小受的革命传统教育!”小敖站了起来。“坐下!”田干事严厉下令,“反对林副统帅,议论中央文革,不是反动又是什么!”姥爷曾在四野某纵队当过副政委,从小,他就听说林彪这人能打仗,因此,对林副主席并没恶感,只是觉得他吹捧毛主席有些过分。他立即斩钉截铁回答:“我们没反对林副统帅!”“这样吧!”田干事的态度忽然软下来,“既然没觉得自己反动,说说别人认为不对,你们认为对的,也就是有争议的问题吧!”“那多了去了!”小敖太真挚,不知道厚道的田干事在“引蛇出洞”。他还以为,人家是给他一个探讨问题的机会。就像白云队的两个知青当年探亲回来,曾对他说起北京人现在天天“早请示,晚汇报”,咱们也该学习。他立刻一撇嘴:这不是和牛虻早期对蒙泰尼里主教一样,搞宗教崇拜吗?那俩人急了,指着他说:你反动……辩论得虽然激烈,也没怎么着。现在,他仍然天真地以为和那时一样呢。他开始侃侃而谈:“我们只是对有些人整天把‘三忠于’、‘四个伟大’挂在嘴头儿有一定看法。关心国家大事人人有责嘛!不错,我们是议论过一些问题。像跳忠字舞,对着馒头高喊‘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早请示、晚汇报’,搞‘红海洋’……这些跟宗教忏悔有什么区别?为什么有了样板戏就把传统戏剧全盘否定?中国人就不要传统、不要历史了?学历史,在安源搞工运主要是刘少奇。对《毛主席去安源》这幅油画过于吹捧,是不是不尊重历史?……”田干事问:“这些观点是谁提出的?施朗灌输给你们的?”“灌输?肩膀上扛的都是自己的脑袋!这是我们大家的观点,是大家经过思考得来的。”“看来,你们的观点还有一定道理。”田干事沉吟着,“你们为什么不向中央反映?”“想过,我们队知青曾在乌云庭查干草场讨论过,还打算给中央写信呢!”“你和施朗是什么关系?”“什么关系!朋友、战友关系呗!”“朋友、战友?他居心叵测,心理阴暗,反对林副主席,都已经揭发出来了!你这作朋友和战友的还不赶紧揭发、划清界限,争取宽大处理。”田干事一口气说出一串令他震惊的话。“谁说他反对林副主席?他和我的观点一样。我现在仍然坚持我们的观点是有理的!”“党的政策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应该知道吧?你出身革命家庭,本质不错。看来,你人缘也不错。同学们都保你,说你是好人,就是脾气大。经过研究,我们认为你是可以挽救的。赶快说清楚了,赶快回去!你和施朗不一样。”田干事一拧眉毛,“哼,他别交待!我们就晾着他,非从重处理他不可!”说到“从重”二字,田干事的牙都咬紧了。“施朗不是反革命,我敢保证!”“你保证?真是政治上的糊涂虫,脑袋掉了都不知道是怎么掉的!”田干事冷笑着。
提审出来,小敖的心开始为施朗悬着。
保卫科给了他纸笔,让他写交待。他特意写了一份保证书交上去,保证施朗在政治上绝对没问题。想来想去,他认为对自己的观点不应该藏着掖着,还是实话实说好。归芯给他送来的铺盖里,不是夹着一条毛主席语录吗!主席说:“我们共产党人应该坚持真理,修正错误。”他要坚持自己认为对的,改正自己认为错的。人应该活得光明磊落,做一个坦荡荡的人!得想法儿通知施朗和闻起,让他们实话实说。
再说,纸里包不住火,这些事儿人家肯定早已知道。闻起给他姐姐写的信,1968年就被捅了出来。其次,李力已把什么都说了。其三,卫国、文信他们早就看不惯施朗,认为他反动。在学习班还能不揭发?
下牧业队不久,闻起听了施朗富于鼓动性的言说,不由崇拜得五体投地。施朗有了跟屁虫,感觉也特别好,就忍不住教导闻起,向他独家倾泄自己的秘密观点。闻起差不多天天去聆听他教诲。这些个“珍馐美味”独自享用实在可惜。终于,他憋不住,把这些新鲜玩艺儿的一部分写信说给姐姐。孰料,姐姐非常正统,看到信里全是离经叛道的话,又急又气。正巧,她同学也在阿拉坦牧场插队,她就将信寄给了同学,想让她们好好帮助帮助自己这个误入歧途的弟弟。她的同学恰恰是与乌兰队水火不容的额伦队知青。接到这封本义不是大义灭亲的信,这伙不爱红妆爱武装的女知青如获至宝,赶紧交给了旗里。于是,闻起的姐姐成就了大义灭亲。旗里利用李树人之死和信作为烤炉,将乌兰队知青做为异教徒放在火上烤。乌兰队知青本不是铁板一块,卫国、文信和李力早就认为施朗和反革命差不离,对小敖和他粘乎一直有意见。只因被小敖的威信压着,才没走向新岸。卫国和文信还曾把这事儿写信告诉莫老师。莫老师很快给小敖来了信,让他提高革命警惕,不要上坏人的当。小敖看完信,乐了。他还不至于那么偏激,把施朗看成反革命野心家。他觉得,施朗书读得比自己多,肯动脑子,思想活跃,有一定理论水平。
兵团接管后,李力怕受施朗连累,一再要求到战勤连,可不知什么原因没走成。一天,他喝醉了,在小敖他们包儿大哭着忏悔,说自己是叛徒,在当官儿的那儿把施朗、小敖他们都卖了。当时,小敖还一再安慰他,说认识到自己的错儿就行,别往心里去。有观点就摆在明面儿上,还怕人卖吗?实话实说,这是小敖做人的一贯准则,即使深陷囹圄他也不反悔。
闻起好办。趁哨兵不注意,他偷偷告诉闻起:“别硬顶了,他们都知道了。”“那怎么办?”“实话实说,争取主动呗!”“那……施朗的问题怎么办?”当时,他根本不知道施朗背着他对闻起说过什么,他以为,无非就是他已对田干事挑明的那些问题。他毫不犹豫地说:“咱们是有理的,怕什么!与其掖着藏着,让别人瞎说,不如自己解释清楚。”
同案犯不许串供,通知施朗就有点儿麻烦了。只有吃饭的时间,犯人们押在一起。哨兵拿枪在旁边看着,只准低头吃饭,不许说话。这是小敖见施朗的惟一场合。第二天晚饭,他成心坐到施朗对面。趁哨兵忙着和食堂的女兵团战士搭讪,他开始向施朗打手势,用口型对他说:“他们都知道了,该怎么说怎么说。”嘴张了又合,合了又张,一连好几遍,施朗终于明白了。他本来苍白的脸愈发苍白,也用口型说:“我不能说。”他把手比划成一支枪对着自己,意思是如果说了会被枪毙,“我死了,革命怎么办?她太可怜了。”他最后用口型说。
对施朗的态度小敖不以为然。他认为,既然认为自己正确,就该坦荡地说出来,真理越辩越明嘛。田干事还表态说他们的观点也有一定道理呢,怎么说出来就至于枪毙呢?
小敖哪里知道施朗问题的严重性,让他实话实说,完全出于保护他的一片好意。而施朗一直认为小敖太正统,有许多观点对他藏着掖着。多年后,小敖才知道,施朗在闻起、吟一他们那里散布了许多他一无所知的观点。例如,他对闻起说过,林彪的天才(顶峰)论、“大树特树”在理论上是绝对的、错误的;说林彪的“大树底下好乘凉”是把毛主席架空,暴露了他越位篡权的野心;又说林彪只有将才,没有帅才,不懂理论,不适合当领袖和接班人……这些观点,其实也不是他的原创,全是从他哥哥那里原方照搬过来的。他在“三招”时不但对自己无限上纲,还对自己的哥嫂大胆假设、无情揭发,使他们被判了死刑与死缓。只因林彪及时垮台,他们才得以生还。他哥哥原本是他的偶像,为活命,争取从宽处理,于是彻底坦白,甚至彻底得无边际。像许多人一样,他无中生有,说他和自己的哥嫂组织了反革命三人小集团。进而发挥想像,说传递信息时,他们学习地下工作者,将纸条放在暖瓶里。他也没忘将不知情的革命拉扯上。给她写了一张条子,承认自己加入了反革命集团,让她无情揭发。反革命集团本属子虚乌有,叫革命如何揭发?
知青们聚在一起指点江山时,有好几回,小敖和施朗争论得特别凶。施朗引经据典,说世界上根本没有天才,林彪提出“天才论”不妥。并进一步说,历史上没有毛主席,中国革命也照样成功。那时,小敖没有读过多少理论书。从小受姥爷影响,他对主席特别崇拜。没有主席中国革命能成功?这观点他无论如何接受不了。于是,忍不住与施朗激烈辩论。施朗在批评林彪“天才论”的同时,则大肆吹捧江青与中央文革,说江青同志才是真正的马列主义者,文化大革命的旗手,有水平……小敖则对中央文革,特别是江青,从来没有好印象。江青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动不动控诉老革命对她如何迫害,她身上哪有一丝马列主义的影子?记得她在“全红总”讲话时,提出了“文攻武卫”,闹得血流成河。这也叫水平?早就听姥爷说过,四二年延安整风,康生大搞逼供信,将人吊起来往死里打,“托派”帽子满天飞,极左得厉害。姥姥那会儿就被打成了“托派”,害得姥爷表态,要和刚结婚不久的姥姥离婚。姥姥不过是1938年从白区去延安的学生,什么叫“托派”都闹不明白,怎么会和“托派”沾边?中央文革这帮人,专门整人,他一直对这几个看不入眼。他只是从身边想不通的事儿来判断。他断定施朗的观点过于绝对化,而且对江青他们也太那个了。这么着,争得差点儿把蒙古包的顶子掀上天。吟一和闻起全都站在施朗一边。他哪里知道,几次辩论下来,施朗就对他有了戒心,私下里将他定位成正统派。从此,每逢讨论这些问题,便总是有意隔离他,而与闻起、吟一他们几个聊。他当然蒙在鼓里,仍以为施朗是他掏心窝子的朋友呢。所以,闻起的实话实说最后到底是何内容,他无从知晓。
小敖本想保护施朗他们,冒险通风报信。不料,真正出卖人的施朗却倒咬一口。后来,这反而成为论证小敖出卖人的证据。
好在盖棺方能定论。清者自清,浊者自浊。
饥寒交迫的猪
不久,师部拘留所粗糙地完工。
仿佛为庆祝拘留所的落成,犯人开始一天天增多。那时,师部有第一招待所和第二招待所。前者专门招待当官儿的和现役军人,是师部的“星级”宾馆;后者接待过往牧民与知青,相当于平民招待所。为叫起来省事儿,人们俗称为“一招”和“二招”。无聊和无奈也会滋生出幽默,不知是谁首先将拘留所与“一招”、“二招”相提并论,将它称为了“三招”。这一叫法迅速流传开。从此,人们不再提“师部拘留所”这几个不吉利的字眼儿,而改称“三招”。
“三招”是座名副其实的炼狱。
在“三招”,犯人大约两类,一类“反革命”,多是知青;另一类流氓强奸犯,多为现役。“三招”是土坯子建成的平房。由于住这房子的其实算不得严格意义上的人类,因而,土坯堆砌得马马虎虎,至于比猪圈强还是差,没有人认真考证过。冬季到了,土坯房虽有火墙,只偶尔点火,寒风像草船借箭中的箭矢,密密麻麻从缝隙射进来,室温和野外差不离,墙上挂着冰碴儿。
战勤连有个小战士,人瘦个头儿小,长得尖嘴猴腮,外号叫“小鬼儿”。因为和指导员、连长的关系没处好,顶撞过几句,被扣上“思想反动”的帽子,投进“三招”。“小鬼儿”不会照顾自己,更没挨冻的经验,晚上睡觉没把脸藏进被窝儿。结果,两个耳朵冻成两个灯泡,差点儿没掉下来。幸亏没多久,他被“特赦”,才算保住了一对耳朵。还有一个兵团战士,已记不清他的名字。出身地主,说过几句落后活,也被关进“三招”。这人嘴头子不服软儿,哨兵看他特不顺眼。只许他老老实实坐那儿,不许乱说乱动。屋里没火,他穿的鞋又不行。没几天,他的十个脚趾全冻掉了。后来,他被判十年徒刑,送往呼市劳改。临走那天,看他艰难挪动脚步的模样,只要胸腔里装的还是一颗人心肯定会疼一疼的。
每天早上,小敖把脸从皮得勒里钻出来,头发和靠脸的皮领上全都结满冰霜。多亏他有归芯送来的皮得勒!但一双汗脚却不能幸免,很快生满了冻疮。没有药,他常在半夜疼醒。迷茫中,自由像一只美丽的小鸟,在他眼前飞来飞去,他是那么渴望能捉住它。然后,他会和小鸟一起飞,飞出“三招”小小的窗户,飞回草原,落进归芯柔软的怀抱里!清醒时,他就一遍一遍地想,解放军将自己当坏人抓进来,一定是一场误会!当然,自己也不是一点儿问题没有。一贯偏激,跟他们关系搞僵了,才造成今天的后果。可不管是什么问题,决不是反革命的问题。他相信党,相信解放军,他们决不会冤枉一个好人的,决不会下手往死里整他们的,他很快就会回家。“三招”的墙上有一条毛主席语录,小敖进来时就贴在上面。大意是说,一个革命同志要经得起委屈和误解,不能走向革命的反面。屋内仅有的一盏灯昏昏暗暗,夜夜闪着影影绰绰的光。四周寂静得可怕,小敖会盯着对面墙上的语录出神,直到眼睛发花。毛主席这番话简直就是对他说的,他要禁得起考验啊!
一天,两天,严冬沉重地降临又悄悄过去。当自由变得愈来愈遥遥无期时,他对伤痛的感觉一天天变得麻木了。尽管对自身的境遇仍旧无法理解,无法忍受的屈辱与绝望一阵阵袭来,但却像伤痛一样成为了一种习惯。夜不能寐时,只有心上不变的一点丝拉拉作痛,那就是对归芯的无边思念。冰凉的小手,雪白的肌肤,柳阴下的握手,公园树丛中的相会……美好而又遥远,远得让他心痛。现实是他躺在冷冰冰的炕上,心仿佛被割成了两半。
对归芯的渴望不再是虚无的,而是实实在在的。他渴望没有阻隔、没有距离的灵与肉的真正交流,渴望归芯融化在他的怀抱里。天寒地冻的日日夜夜,对归芯的无边思念是他心中熊熊燃烧的烈焰……梦中,他的欲望被火焚烧着,他美丽的姑娘也化作了一团火,与他交合在一起,拥抱、做爱,高潮……醒来,在冰冷的夜半,他的身体竟是粘湿的,冰凉的液体诉说着他的渴望与无奈。两团火燃烧过后,体验着汗水缓慢从身体滑落的感觉,那曾是何等的幸福!现在,它们还没有来得及滑落,就已结成了冰,怎样的绝望啊!
到“三招”后,犯人开始干活儿,比干呆着强得多,孤独而无所事事会使人发疯的。
但劳动强度不言而喻,时间也拉得特别长。
白天,忙于繁重的劳作,头脑逐渐变得迟钝、麻木。如果只有一个字能挤进犯人大脑皮层的缝隙,就只能是一个“饿”字。
小敖经常梦见林大爷在做炸酱面。他的手麻利地抖着,抻出的面条似乎又筋斗又长。香喷喷的炸酱做好了,放在桌上,他已看得见油汪汪儿的大肉块儿了。往往,他急匆匆还没将面条和匀,刚想将肉块儿和面条往嘴里塞,就会突然醒来,嘴角还挂着哈喇子。哎,哪怕让他吃上一口再醒呢!
干的是最苦、最累、最脏的体力活儿,每天给的口粮却不到半斤。吃的全部是兵团战士的残羹剩饭。把他们的剩饭、剩菜,剩汤,甚至是好几天以前剩的,搅成一锅所谓大杂烩,不是喂人,是喂牲口呢。那时,兵团战士的伙食也差,很少见到荤腥。吃剩的到了这帮犯人嘴里,自然连个油星儿也难得见到。应该说,“三招”犯人的伙食,甚至比不上有些人家的猪食。给他们的窝头、黑面馒头全都冻得像铁疙瘩一样坚硬。饿极了,吃着带冰碴儿的窝头,只要多给半个,感觉就像落魄的朱元璋喝“珍珠翡翠白玉汤”。过春节那天,兵团战士改善伙食,老远就闻到诱人的炖羊肉味儿,可他们吃的照旧是冻得帮帮硬的黑面儿馒头和几天以前的剩菜汤。
人饿极了就偷,凡是能往嘴里塞的,一律吞进肚里。
小敖一共在“三招”呆了二十个月。许多哨兵都觉得他为人仗义,待人好,是为朋友进来的,所以对他刮目相看。为此,偶尔也能让他捞点儿吃的。哨兵让他在门外砌了一个灶,允许他烧火煮开水,叫他到战勤连种萝卜,冬储羊肉的秋季,甚至允许他杀羊。
有了外出机会,就有了顺手牵羊的机遇。既然都是被圈进“三招”的,同是天涯沦落人,彼此就该照应。萝卜地紧靠“三招”一排排窗户。事先,他招呼哥们儿将窗户打开。趁哨兵不注意,他拔起地里的萝卜,像扔手榴弹,一个个往窗户里投,让忍饥挨饿的难兄难弟们填填干瘪的肚子。干活儿的时候,他们还偷过喂马的生玉米粒,抓过喂猪的饲料生泥鳅。和着泥的生东西,他们不管不顾,大把大把往嘴里填。那时的肠胃也真好,消化力特强,很少听说有闹肚子的。饿极了时,他们甚至从地里刨出埋了一、两年的马铃薯,掸掸泥就囫囵吞下肚去。饿昏了头的闻起甚至吃过牙膏。吃坏了的事儿虽说罕见,也偶有发生。一天早上,闻起爬起来,小敖发现,他的脸肿得老高。原来,是头天吃了隔年发霉的马铃薯中毒了。好在中毒不深,只是脸肿,没几天就痊愈了。当时,大家都没觉得命值钱,还有心思开玩笑。一伙人又拿闻起取乐儿:“得!本来眼睛就不大,这回成一道缝儿了!”“一道缝儿好啊!聚光。”
没油水,吃不饱,加上顿顿粗粮,小敖一个星期也拉不了一回屎,大便甚至要用手抠。渐渐地,他得了非常厉害的痔疮,经常便血。同屋有个姓吴的军医,懂针灸。吴医生让他趴下,拿根没有消毒的缝衣针,在他背上挑痔点,只听发出一阵“叭叭”的响声,并不觉得怎么疼。嘁哩咔喳,痔疮这病竟叫吴医生妙手回春。他的命大,没消毒的缝衣针愣没让他感染。
有时,也能遇到想利用他的哨兵,或是通情达理的。宰羊时,哨兵让他偷肉,一块块藏在羊血里带回来,肉归哨兵,血就给他;在哨兵愿意睁一眼闭一眼时,他甚至能将羊杂碎偷偷拿进“三招”。点起柴火,找个破锅之类的器皿,把羊血或羊杂碎煮熟,然后分给众兄弟解馋,虽没油盐酱醋,大家也会像过节一般。对饥饿的人来说,还有比吃更幸福的吗!
人,有时会被突然变成一头饥寒交迫的猪。似乎生存高于一切。可人毕竟不同于猪。
一不怕苦,二不怕死
像两个被流放的犯人,归芯和革命来到了三班。额伦队原来的男生都跟着返回原籍,班里只剩一个女知青包儿,现住着四位女生,还有两个已被调往连部。都是受重用的苗子,剩下的早晚也得上调。
冤家路窄,冯耘就在这包儿。她出身干部家庭,从小当干部,一到阿拉坦,就成为“造反团”积极分子,乌兰队死对头。归芯她们一来,冯耘就以监管人自居,不知是领导授意的,还是她的业余爱好,总之,圆眼睛睁得更圆,一会儿支使她们干这,一会儿支使她们干那,说话的语气比对牧主、富牧好不了多少。指导员那儿也跑得挺勤,八成儿忙着汇报吧。
还有个叫贾贞的,老高三,个子特矮,说话阴阳怪气儿,对人总是阴着一张脸。她似乎成心在找革命的麻烦,对革命说话更是难听。革命也不是软柿子,遂与她多次发生冲突。没几天,两人就成针尖儿对麦芒儿的架势。
关于她,有一段流传阿拉坦的故事。额伦队男生没走时,他们队有个老实巴交的男生,大家都管他叫老憨。老憨也是老高三的,爱看书,不爱说话,见着女生就脸红。本来,两个人是决计凑不到一块儿的,却因都到场部参加学习班,贾贞学人医,老憨学兽医。一来二去便有了些接触,贾贞对老憨有过几回笑脸,老憨也敢结结巴巴跟她说上几句话了。谁承想老憨就居然生出了遐想,以为贾贞对他有意思。这么着,说话也不再结巴,还生出几分自信来。在一个秋高气爽的太阳天,仗着太阳烤脸的热气儿,他大着胆子对贾贞提出跟她交朋友。贾贞嘿嘿一阵冷笑,不说同意不同意的话,竟让人家去学“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王杰(扑向炸药包救战友的解放军英雄)。不知怎么这事儿像长了翅膀,很快传遍阿拉坦。众男生都特别愤怒,王杰和老憨这事儿哪和哪儿啊?你贾贞不同意就说个痛快话儿,这不是明摆着欺负老实人吗!就算是七贞八烈的圣女,也犯不着这么损吧?打那儿,男子汉们一致决议:晾着她!也就是说,从此男知青谁也不找她了。
另外两个女生都是初中生。一个大家都叫她娜仁其其格(太阳花),连她的本名似乎都忘了,长得粗眉大眼,一天到晚就知道傻乎乎地乐。还有一个叫郑义,个子挺高,脸白白的。郑义对归芯、革命的态度和那几位明显不同,透着和气。看来,她是犯了糊涂,没把自己的位置摆对。
新换了这么个地方,归芯和革命都觉得背上仿佛长满了眼睛,浑身不舒服。不能多说一句话,不可多走一步路啊。看样子,郑义对她们挺同情的,还存着几分想了解她们的好奇。可归芯她们真不敢跟她说什么。为精神上撑得住,需要互相鼓鼓劲儿。晚上躺在蒙古包里,革命和归芯就你一句我一句背《革命烈士诗抄》上的句子。什么“砍头不要紧,只要主义真”“为人进出的门紧锁着,为狗爬出的洞敞开着”……以烈士的豪情壮志激励自己。可是第三天早上,指导员就驾临了,不苟言笑的脸上泛着一层煞气,对她们说:“你们天天晚上念诗,知道吗,这是向无产阶级专政示威,坚持反动立场!以后不许再念!”归芯背过脸,不看指导员,革命则瞪着他的眼睛,两个人都不说话。
本来,一个包儿住四个人就满满当当,加上归芯和革命,显得愈发拥挤,一张张脸挨得很近,眼睛对眼睛。归芯和革命你一句我一句,成心甩难听的:“谁那么缺德,到指导员那儿告状?”“念几句革命烈士诗抄招谁惹谁了?”郑义也特别不满,扯着嗓子说:“就是,念的是革命诗抄,又不是反动宣言,至于汇报吗!”不知为什么,冯耘和贾贞低着头,谁都不看;娜仁其其格则瞪着大眼睛,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好像不明白说的是什么。
郑义一连数落了好几天,强烈表现出对告状人的不满。看来,这个不平她是打定了。后来,她还真跑到连部,去给指导员提意见,说他小题大做,乱上纲上线。为此,连里的领导多次找她谈话,说她立场有问题,被乌兰队的知青洗脑了,替人当枪使。她想不通,一张白脸越变越黄,嘴里不住叨唠:“我怎么就看不出她们思想反动啊……都是北京来的知青,干吗互相整呢?”归芯虽然感动,还是忍不住劝她:“别放着好日子不过,给自己找麻烦。少说几句不就完了?小敖不就是打抱不平进去的!你和我们不一样……”革命挺激动,对归芯说:“没想到额伦队也有好人,郑义这人真不错!”
生活和理想本来就不是一码事儿。能按信念坚定不移地走下去,那是英雄。芸芸众生碰撞过命运的棱刺,往往弯腰、回头。归芯想起一句话:“在命运的面前碰得头破血流,但也绝不回头!”那是1969年夏天,从北京探亲回来的知青传抄过来的。她知道了这句话,非常激动。当年8月,传来毛主席的最新指示:“我赞成这样的口号,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她又一次激动了,于是做了一首诗:
&&&&&&&&&&&&&&&&&&&&&&&&&& 无题&& &&&&&&&&&&&&&&&&&& 君不见自古英雄死不畏,&&&&&&&&&&&&&&&&&& 苦心劳骨何蹙眉!&&&&&&&&&&&&&&&&&& 洪波泛滥堤坝垒,&&&&&&&&&&&&&&&&&& 地陷自有顽石堆。&&&&&&&&&&&&&&&&&& 说什么如来法掌通四海,&&&&&&&&&&&&&&&&&& 俺只念大闹天宫猴王美。&&&&&&&&&&&&&&&&&& 大圣火眼辨是非,&&&&&&&&&&&&&&&&&& 金棒勇扫乌龟辈,&&&&&&&&&&&&&&&&&& 豪气长虹为玉碎,&&&&&&&&&&&&&&&&&& 泥腿菩萨终崩溃。&&&&&&&&&&&&&&&&&& 只学这悟空造反不自馁,&&&&&&&&&&&&&&&&&& 却莫怨身家性命“妄”抛废。&& 想起自己的诗,她不由悲从中来,不幸果真被自己言中,简直是乌鸦嘴!英雄,当英雄有这么容易?特别是被误解的英雄。想象中,谁都可以满面流血着潇洒,遍体鳞伤着笑对死亡。但在真正碰得头破血流,甚至面临死亡的威胁时,又有多少人能挺住?孙悟空是吴敬梓想象的产物,即使如此,它也最终逃不过如来的法掌,免不掉受招安的命运。写歪诗舒发豪气谁不会!面对严酷的现实,自己能忍受得下去,能不崩溃吗?自己不过是凡夫俗子,还是个小女人……难啊!
归芯和革命没在一块儿呆几天,革命又被团部拉走了。据说,施朗的问题特别严重,反革命集团的问题也已有了端倪。她和倪永属知情人,师部特别命令,让他们到团部交待问题。黑云压城城已摧啊。
革命走了,只剩归芯一人,她惟有紧闭嘴巴,拼命干活儿。
这时,调到连部的两个原额伦队女生回来了。一个包里塞进七个人,也没那么多活儿干。连里决定,让这帮女生暂时交出羊群,去运草。
从秋天起牧区就开始打草,储备起来,供冬天喂弱畜。
打草、运草向来是牧主、富牧及子弟的活儿,不知怎么竟落到受重用的冯耘她们头上。这帮额伦队的娘子军还真是飒爽英姿。一到草场,立刻捋胳膊挽袖子大干。很快,她们手上已打满血泡,浑身疼得不想爬起来。却全都咬牙扛着,谁都不叫苦叫累。
归芯心里憋着一股劲儿,要让这些人看看,我干活儿不比别人差,血是热的,心是红的。人确实需要一点精神。这么想着,仿佛浑身的疼痛都减轻了。再说,疼痛是可以相互抵消的,皮肉、骨头的酸痛怎能比得上心头滴血的痛楚?
一堆堆干草装上牛车、马车,不断往棚里运。车要装得尽量满,装一层,压一层,草堆得像小山般高,再捆扎结实。累时,脑子里一片空白。赶着牛车慢悠悠向棚圈走时,思绪就会像风涌向心头,聚在那儿,堵得人喘不上气。落到今天的地步,她想不通,实在想不通啊。“错了,你们错了!”她想对全世界喊出这几个字,但只能在心底自语。泪水在心田流淌,与血管中的血搅拌在一起……
白天运草,晚上学习,一切都抓得特别紧。兵团正在大学王国福同志。不知为什么,归芯学习王国福,就像看《红灯记》。她想起解放军对他们的不公正,想起王国福完全舍弃一己的利益……要是死都不怕,还怕受冤屈吗?那些革命词句化作了顺口溜,冲进她脑海里:
&&&&&&&&&&&&&&&& 向王国福同志学习
&&&&&&&&&&&&&& 人都说塞外的北风分外寒,&&&&&&&&&&&&&& 我却觉11月的风儿吹得软。&&&&&&&&&&&&&& 冷风袭骨心儿暖,&&&&&&&&&&&&&& 王国福的形象摧心肝。&&&&&&&&&&&&&& 老队长啊,好领班,&&&&&&&&&&&&&& 钢筋铁打真硬汉。&&&&&&&&&&&&&& 拉革命车不松套,&&&&&&&&&&&&&& 朝共产主义道儿上跑得欢。&&&&&&&&&&&&&& 车轮滚滚奔向前, &&&&&&&&&&&&&& 不停气儿来不歇肩。&&&&&&&&&&&&&& 牛鬼蛇神好似泥丸碾作土,&&&&&&&&&&&&&& 艰难成灰化等闲。&&&&&&&&&&&&&& 毛泽东思想育就了苦根苗,&&&&&&&&&&&&& “公”字填满老队长的红心坎儿。&&&&&&&&&&&&&& 病魔缠身全忘掉,&&&&&&&&&&&&&& 也不把亲生儿女来挂牵,&&&&&&&&&&&&&& 心心只惦集体业,&&&&&&&&&&&&&& 临终单把整党的事儿托遗言。&&&&&&&&&&&&&& 为革命献身理当然,&&&&&&&&&&&&&& 虽死犹生无遗憾,&&&&&&&&&&&&&& 榜样的力量重泰山,&&&&&&&&&&&&&& 千人学来万人传。&&&&&&&&&&&&&& &&&&&&&&&&&&&& 人都说塞外的北风分外寒,&&&&&&&&&&&&&& 我却觉11月的风儿吹得软。&&&&&&&&&&&&&& 冷风袭骨心儿暖,&&&&&&&&&&&&& 王国福的形象摧心肝。&&&&&&&&&&&&& 呕心沥血为人民,&&&&&&&&&&&& “私”字不把心窝儿占,&&&&&&&&&&&&& 群众欢笑他才乐开颜。 &&&&&&&&&&&&& 学习老队长,&&&&&&&&&&&&& 把“权”字的分量掂得全,&&&&&&&&&&&&& 路线为纲思量严。&&&&&&&&&&&&& 为阶级兄弟不吃二遍苦,&&&&&&&&&&&&& 走社会主义阳光大道跑在前。&&&&&&&&&&&&& 学习老队长,&&&&&&&&&&&&& 作一个钢筋铁打铮铮汉。&&&&&&&&&&&&& 任你北风吹得紧,&&&&&&&&&&&&& 笑看前程布满艰和险。&&&&&&&&&&&&& 要做到不怕挫折不怕碾,&&&&&&&&&&&&& 步履不乱心不变。&&&&&&&&&&&&& 说什么个人名利前途与团圆,&&&&&&&&&&&&& 这都是粪土不值一文钱!&&&&&&&&&&&&& 沿着老队长的脚印走啊,&&&&&&&&&&&&& 一步一个脚印迈得坚。&& 严格说这不能算一首诗,却极具时代特色,充满那个年代的战斗口号。人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失去了自己,时代烙印充塞着每个个体的灵魂。“私”即是“我”,“斗私批修”,直斗得“我”已不再是我,任何人都不能例外,这就是灵魂深处闹革命的威力。然而,归芯的灵魂深处就是不能和那个时代完全同步。
初冬一连下过几场雪,突然又神经病似的暖和起来,竟下了一场雨。辛辛苦苦运到棚圈的草,雪一化,祸害了不少,大半沤烂。
这时,连里又给三班的女生另行安排任务,让她去山里打井。
找水源是技术活儿,起码要有多年的打井经验。这帮女知青,甭说打井,听都没听说过。服从命令听指挥,去吧!从连部找来一个曾打过两口井的原基建队成员,胡乱往山旮旯儿一指,她们就稀里糊涂干上了。那年头的口号是“战天斗地,改造中国”。只要有为革命打井出水的愿望,这水就该一准儿冒出来。
地上冻了,镐砸在如铁的冻土上,直冒火星儿。起早贪黑,发扬愚公移山精神,一连挖了二十多天。大坑越挖越深,满满一铲土扬上去,人恨不得飞起来,土能撒下来一半儿,成天女散土了。挥汗如雨,累死累活,仍旧见不到水的踪影。最终,挖出的是两口干井。
富牧忘我救人
吟一从学习班回来后,便被取缔了放马资格。他也在打草、运草,只是与归芯不在一个班组。四位知青、四个富牧搭伙儿住一个蒙古包儿,其中有过去的大能人和大力士西胡勒台。他原来是上中牧,重新划阶级时被提高了成份。他身材魁梧,两只向上挑的眼睛虽不大,但挺精神。看他套马,那才过瘾呢!套马杆一抖,挽起的袖子露出两条黑油油的胳膊,似乎能看到腱子肉在他的皮肤下跃动。套住马后,迅捷往马鞍后一坐,粗壮的两条胳膊肌肉绷紧,多调皮的生个子都得乖乖站住。怪只怪小家小业闹得太红火,自留畜养多了。一夜之间,从人人羡慕的一家子,变成了阶级敌人。家被抄了,从羊倌儿队伍清除出去,天天干苦力:洗羊、垒圈、打草……
西胡勒台虽说长得五大三粗,肚子里却有点儿墨水儿。闲来无事,他居然拿出刀子刻国际象棋,看样子还会下,这在牧民里很是稀罕。吟一学过国际象棋,看着棋子儿,手直痒痒。可怎么能和富牧下棋呢?他只好强忍住自己的欲望。
一天中午,喝完茶,男知青们都躺在草地上休息。正午的阳光泼在人身上暖洋洋的,浑身酸疼的肌肉都松弛了。一会儿还要干活儿,按惯例,没给马松套,两匹马架着打草机,悠哉悠哉嚼草,套绳松垮垮耷拉着。吟一盯着吃草的马,一半清醒一半睡地开始想入非非……要是能够大片种牧草,大量盖棚圈该多好,那就能彻底解决冬天牲畜的过冬问题,不再靠天吃饭。来牧区整整三年,知青们几乎没有改变牧区的丝毫,却被牧区改造成心灵破碎、蓬头垢面的一群。马列主义是唯物主义,精髓就在“存在决定意识”,为什么他的意识一直高于存在?想到这儿,他不敢想下去了。解放军眼中,他们已滑入反革命的边缘,施朗、小敖他们甚至就是反革命了。想到小敖,他忽然感到内疚。在小敖被抓走的前两天,他们狠狠干过一架,还没来得及和好呢!小敖是他的朋友,怎么就会闹到绝交的地步?他一直与小敖过心,现在,谁还能和他推心置腹呢。其实,李树人的事儿他也应该去承担一份责任。但是,如果被判死刑,仅能为后人留一些教训,活生生的自己却要从地球上消失。谭嗣同是伟大,要以自己的鲜血唤醒民众。他做不到,他不甘心就这样去死……
突然,里套马的缰绳套绊住了左套马的腿,那马站立不稳,倒在地上,绳套蓦地绷紧,从里套马的性器通过,狠狠抽了一下。里套马受惊了,拖着外套马、打草机向吟一躺着的方向冲来。其他几个知青反应灵敏,立即蹦起来四散逃窜。只有吟一望着冲过来的打草机发愣。人们看见打草机带着两匹马的力量,几乎以排山倒海的气势向吟一压去,有的已恐怖地闭上了眼睛。
一个身材高大的身影扑了上来,奋力拉住里套马的嚼口。
受惊的马力气太猛,他看来要抓不住了。有人惊叫起来:“吟一,起来!快啊”他仍紧抓着嚼口不放,将一条腿跪在地上,让马拖了有十几米远。有几次,眼看就要被拖得躺在地上,打草机带着锋利的铡刀,向他的身体轧过来了,但他就是死拽住马不撒手。因为有外套马拖在地上,等于帮了他的忙。终于,里套马没了力气,嘴里吐着白沫,停了下来,打草机歪歪斜斜立住不动了。这时,吟一才意识到自己的危险,也看清舍命救他的人是富牧西胡勒台。西胡勒台黑红色的脸膛由于用力过猛而变成酱紫,蒙古袍的下摆与裤子膝盖处都已成为碎片,膝盖上血迹斑斑。众人围过来,帮着将马卸下,收拾好打草机,把马腿已折的外套马拖走,不住感叹:“好险,好险!”吟一望着西胡勒台,好想对他说声谢谢,当着众人却说不出口。西胡勒台很快低下头,一瘸一拐,默默牵着里套马走远。
从那以后,逢到开批斗会,特别是批西胡勒台,吟一就觉得自己张不开嘴。为此,有的知青曾给他提意见,说他对西胡勒台的态度暧昧。
一个不惜以生命换回自己生命的人,你怎么批?难道连沉默都不可以吗?
早上出来还是晴空万里。下午,突然阴霾密布,紧跟着暴雨夹着闪电,劈头盖脸砸将下来。羊群一下子缩成团团,不肯再往前移动。归芯望着前面的小河,几分钟前,充其量也就是个小河沟,水淹不过脚脖子,宽不过一米,一迈腿就能过去。眼看着水哗哗上涨,越变越宽,似乎一眨眼就变成了一条恶浪汹涌的大江,一浪压一浪。
她正在想,转眼快一年过去,小敖他们关押在“三招”,几乎没有一点儿消息,问题真的这么严重?半年前,革命从战勤连回来了。她到团部后,刚开始,是让大乌兰看着她和倪永,让他们背对背继续揭发、交待问题。揭发和交待所谓的政治组织问题,可革命毫无所知。再说,她铁了心要做施朗的爱人。怎么能揭发自己的爱人,当软骨头!就这样,一个月过去,倪永回牧业队了,她却成为顽固不化分子,被送往战勤连监督劳动。割苇子,卖苦力,受尽艰辛与屈辱,她甚至想过自杀,但终于挺了过来。监督劳动了两个多月,还是从她身上榨不出有关反革命集团的任何内幕,只好让她回到了三班。回来的革命已经脱形,精神也几近崩溃。同是天涯沦落人,归芯和革命现在又相逢了,真有一种砸了骨头连着筋的感觉。
归芯在三班的日子也不好过,只是在距离上离着关爱她们的贫下中牧近些。虽说地理位置近,可也难得见面。吃苦、受累不算什么,可怕的是孤独与屈辱。
革命不在三班的那个严冬,天仿佛也格外冷。归芯将头缩在被子里,不知是因为严寒还是孤独,她常常睁着眼睛,蜷着身子,感觉无边的黑暗像五行山似的向她压了过来。没有恐惧,没有悲伤,只有无边的绝望随着大山的重量压在她单薄的肩上,身体一点一点缩小……面对无边的绝望,在一个寒风大作白雪飘飞的夜晚,听着包外此起彼伏的狼嚎,她曾作过一首诗,试图激励自己振作起来:
&&&&&&&&&&&&&&&&&&&&&&&& 寒夜有感&&&&&&&&&&&&&&&&&&&&& &&&&&&&&&&&&&&&&&&&&& 骤冷暖逝西风烈,&&&&&&&&&&&&&&&&&&&&& 西风卷地黄草咽。&&&&&&&&&&&&&&&&&&&&& 玉龙战罢残鳞卸,&&&&&&&&&&&&&&&&&&&&& 飞雪报冬与秋别。&&&&&&&&&&&&&&&&&&&&& 独立冻土对寒夜,&&&&&&&&&&&&&&&&&&&&& 苍苍寒夜无明月。
&&&&&&&&&&&&&&&&&&&&&& 我非花草随风谢,&&&&&&&&&&&&&&&&&&&&&& 风刀雪剑如砍铁。&&&&&&&&&&&&&&&&&&&&&& 马列雄文照眼界,&&&&&&&&&&&&&&&&&&&&&& 笑听狼嚎悲切切。&&&&&&&&&&&&&&&&&&&&&& 心有炉火化冷雪,&&&&&&&&&&&&&&&&&&&&&& 傲视寒夜艰险越。&&& 诗是写在纸上的梦呓,她这是在自欺欺人。
马列雄文愈看愈糊涂,明明觉得自己没错,现实却正告你特错大错了;在冰冷的存在中,等待他们的将是悲切切的命运。万般无奈中,她只有用美好的回忆去冲淡绝望……
曾经以为,谁也不能拆散他们,然而,她竟有三百多天没见到小敖了!这是多少个日日夜夜?看不到那燃烧的黑眼睛,甚至连那充满活力的声音都听不到!若是让时光倒流,倒回学校去,倒回到江涛们虎视眈眈的目光中也好啊!尽管他们也被拆散,却能相对无言,站在同一地面,注视着彼此晶亮的眼睛。想要约会,可以瞧着对方的眼睛,摸一摸自己的耳垂——那是他们的暗号。晚上,在树阴底下,就能手拉着手,脸贴着脸。甚至在寒冷的冬天,也能彼此取暖……回忆像一把尖利的匕首,拿起它等于刺向自己脆弱的心田。对比是生命无法承受之重……
归芯把湿乎乎的身体在冰冷的雨衣里裹紧。不能抬头,不然,水柱般的雨水就会灌进脖颈里。天就要黑了,羊群应该回家,可它们却不愿挪动一步。前面有一条不断加宽、加深的河……秋天到了,却没有一点儿秋天美好的影子。归芯轻轻叹一口气,什么也不能再想了。风在咆哮,雨在肆虐,周围什么也没有,只有她和一群赖着不走的羊。她冷得瑟瑟发抖。天黑得像一口巨大的锅,扣在她的头顶,哗哗向下倾倒着水。看来,她得在狂风夹裹着雨幕的黑暗中独自呆一夜……
“归芯,归芯,我来了……”她突然听到革命有些沙哑的娃娃腔,像淹没在水里的人摸到一根救命稻草,心狂跳起来:“我在这儿……”革命骑一匹马,冲过风雨,踉跄着向她奔来。从战勤连回来后,革命就跟牧主及其子弟的待遇相同,晚上下夜,白天干剪羊毛等粗话儿,不再给她配马。这摇摇晃晃的马一定是借的。浪头炫耀地翻滚,其势汹汹。革命已驱赶着马下到河里。“革命,别过来,危险!”归芯往河边冲去,对她大声叫喊。革命却不理会,拼命夹着马肚子,一只手使劲挥动马鞭,向对岸奔来。到河中央了,浪头像一把把卷刃刀横着劈向马肚子。马站立不稳,向侧面倒去,一瞬间仿佛要被恶浪卷走……人马在湍急的水流中挣扎、游泳,终于游到了对岸,蹒跚着向她走来。
两人透过雨幕对望着,彼此的脸都模糊。冰冷的雨如同利剑,砍着她们不住哆嗦的身体。
革命大声喘息着,几绺湿漉漉的头发胡乱耷拉在苍白淌水的前额。她身穿一件又窄又短的破旧军绿雨衣,腿露了出来,膝盖以下正沥沥拉拉往下流水。
归芯凄楚地笑了,紧紧抓住革命颤抖的手。一个站立不稳,两人同时摔倒在雨地里。她们索性坐在水中,继续喘气……
天完全黑了。雨水同汗水混在一起,温度逐渐降得很低。革命冰凉的手在归芯的手中不停战抖:“真冷!”“冷!”归芯的上牙嗑着下牙。不知什么时候,她们将身体紧紧依偎在了一起,企图以彼此的身体来温暖对方。仍旧是两个颤抖、冰冷的身体,能感觉到的只是彼此温暖的呼吸。细细的一股暖流,呈环形回流,从一个身体流向另一个身体。两颗孤寂的心同时感到了些许暖意,心与心的距离愈来愈近……
革命陪伴着归芯,守着羊群熬过了这一夜。
患难之交生死相契。那个狂风夹着暴雨的夜晚,就这样嵌刻在归芯的记忆里。
找乐子和反抗
苦中作乐,不失为阿Q精神之一种。在“三招”呆久了,也只能发扬这种精神。
一次掏粪,闻起准备跳到一块木板儿上。小敖发现木板是糟的,赶紧对他喊:“别往上站,看掉下去!”闻起又动了呆气,竟摇头晃脑地说:“要知道梨子的滋味,就得亲口尝一尝!”说着他一步跨上木板。镐还没抡起来,只听“咔喳”一响,糟板子断成两截儿。他摇晃着掉进了粪坑。那时,粪已然上冻,否则,就得混个屎尿一体。可硬邦邦的粪柱子扎了他的屁股,疼得他吱哇乱叫。小敖问他:“梨子的滋味如何?幸亏你小子穿着厚皮裤,要不就得腚上捅个窟窿!”施朗也边笑边说:“活该!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众人七手八脚将他揪了上来。为这事儿,大家一连乐了几天。有人不停取笑他,梨子是甜的还是臭的?这小子一脸尴尬,笑而不答。
刚进“三招”那会儿,明文规定不许抽烟。施朗及后来进来的陈青等难友都有烟瘾。特别是某团原政治部主任老秦,烟荒闹得更凶。老秦是有妇之夫,与一女兵团战士通奸。这事儿让他们团的一个干事知道了,对那女青年威逼利诱,将其奸污。事情一闹大,他们的事儿终被抖落了出来。结果,两个现役均被圈入“三招”。老秦刚进来时,被兵团战士打惨了。都这样了,他还惦记着烟。其他难兄难弟们一提到香烟,也是两眼炯炯放光,像谈起漂亮女人。发了烟瘾,坐立不安,垂头丧气;见到地上的烟头儿,趁哨兵不注意,就如饿狼扑羊般冲上去,紧紧攥在手心儿里。看来,没烟抽的滋味确实不好受。
小敖虽然讨厌抽烟,却开始同情他们。于是,主动替他们排忧解难,帮他们捡哨兵吸剩的烟头儿。起初,他只在“三招”周围捡。当他把又小又脏的烟头儿递到老秦手上时,老秦的目光竟满含感激,手激动得直抖。一瞬间,他的侠义心肠上来了,觉得自己是在救人于水火。从此,他全身心地投入这项活动,甚至将捡烟头儿当做了“事业”。到食堂打饭,所过之处,他一次次低头弯腰,如秋风扫落叶般,藏在任何角落的烟头儿都逃不过他的火眼金睛。最后,他捡烟头儿的技艺日臻完善,已颇有些杂技表演的味道。挑着满满两桶水或饭,不撂扁担,只一弯腰,轻轻松松,地上的烟头儿已进入手心。即使在哨兵眼前,他也毫不忌讳,公然当着他们如醉如痴地表演。哨兵是又好气又好笑,喝斥过他几回,可全无功效。
有烟没火儿也是白搭,烟鬼们憋得更难受了。好事做到底,解决火的问题成为头等大事儿。让难兄难弟过把烟瘾,是小敖那一段反复思考的问题。一天,他突然想起原始人“钻木取火”,不由眼前一亮。他偷来一枚钉子,悄悄在暖墙上钻了一个眼儿。暖墙空心儿,与炉灶的烟道相连,如果炉子点着,暖墙就起到暖气的作用。就等着这一天!当小敖嗅到烟火的味道,猴似的蹿起来,从铺底下抽几根芦苇棒棒,将其中一根迅速插进他钻的眼儿里。太难点了!捅进去半天,抽出的芦苇还是不带一丝烟气儿。也有运气好的时候,抽出的苇棒子竟冒着早也盼晚也盼的烟。几个人围在一起拼命吹。火苗儿终于从苇尖上蹿出来了!众人轻声欢呼着把烟头儿凑上去。看着烟鬼们坐在铺上,将一根点着的烟屁猛吸一口,一副悠哉悠哉的表情,小敖竟也有一种飘飘然的感觉从心底升起。
犯人当众捡烟头儿,特别是小敖无所顾忌的杂技演出,最终被反映到保卫科。这样做影响太坏了,遂决定对抽烟开禁,允许犯人花自己的钱买烟。但保卫科规定,买烟的钱要交到哨兵手里,由他们去买。穷嗖嗖的哨兵也乐得有这趟美差,顺便贪污点儿犯人的钱,掖几包香烟回来,自己偷着抽。
有一阵,派给“三招”犯人的活儿是搞基建:砌墙、抹泥、上瓦。所谓“上瓦”,是往屋顶上扔洋灰瓦。瓦是长方块儿的,长一尺,宽八寸,重十来斤。一块一块用手往房顶上掷。一般人扔不了多久就筋疲力竭。小敖学得挺快,也有长劲儿。他当场表演过,一口气连扔一千五百块,竟一块儿不碎。老瓦匠站在房顶,一只手接瓦,另一只手抹泥,姿势很潇洒。房下的小敖,一只手给他扔瓦,另一只手拿着铁锹和泥,姿势的干净利落绝不在老瓦匠之下。引得周围的人一阵阵喝彩。有几个在农村干惯活儿的不服,上来叫阵。没比多久,就趴了蛋。闻起也想表演表演,被一帮人哄到一边:“一边儿去,瞧你那细胳膊细腿儿!别现眼了!”
另一项表演是“上泥”,即连锹带泥往房顶儿上扔。这活儿的难度比上瓦难得多。铁锹把在空中要转90度。角度不能大,也不能小。这一角度正好让锹把在空中转过来,使其横向对着屋顶上的人。站在上面的一伸手便能抓住锹把,然后用胳膊夹住。扔到位必须是铁锹头儿冲前,锹把冲后,一点儿错不得。铁锹扔下来,下面的人要侧身接锹,角度也要合适。如果角度歪了,这铁锹就是凶器,能打得下面的人头破血流,砸得房顶上的人掉下来。
小敖投篮儿很准,一直是校队主力。这上泥的活儿虽悬,和投篮、接球的原理相通。他看了没多久,练了几天就差不离了。老师傅站在房顶上,将锹头子冲他,投标枪似的,“嚓”地瞄准他的脑袋掷下来。小敖不慌不忙,优美地一侧身,伸右手接住锹把,借力将锹插进和好的泥里,扬起锹把再扔上去。老师傅在上面抓住锹把,将泥磕出来,再投下来。一口气,连扔四个小时,小敖竟不喘粗气。哨兵和周围的人都张大了嘴看,他站在中央洋洋得意。那时,他会忘记自己的身份是犯人,而有一种运动场上得金牌的感觉。后来,同队的曹扬因不小心将没熄灭的炉灰倒出蒙古包,引发了一场大火,也被关进“三招”。曹扬也很能干,上泥的活儿也干得挺出色。但头把交椅仍由小敖稳坐。
不久,他想起物理课上学的杠杆原理。于是,他让老师傅找来两根长竹竿,扎扎实实绑在一起,成为一根长长的杠杆,以树为支点绑好,两头悬着。把装满泥的布袋或桶放在靠近房顶的一头,一个人站在另一头,把竹竿往下压,装泥的物件就乖乖地翘上去,老师傅一伸手就够着了。“绝了,小子真有你的!”老师傅高兴得喊起来。
小敖和施朗是老高三的。陈青和闻起是老初三的。陈青文化虽不算高,但他别的书不看,专门好古诗词。他自打来到内蒙古,就作开了五言、七绝,在乌兰队知青中,一时流转甚广。但他的诗只能算诌,花里胡哨,让人觉得眼熟。平心而论,他只有一首诗作得最好,是一首朴实无华的打油诗:“叽哩咕噜老蒙古,要想喝粥拿粪煮,白天拉屎用衣捂,晚上睡觉光屁股。”四句大白活,将内蒙古的风土人情描述得活灵活现。说的是牧民说话叽哩咕噜的,是蒙古话;他们烧火做饭不用煤和木材,而使牛粪和羊粪蛋儿;蒙古包外没有厕所,白天方便时把蒙古袍的腰带解开,往前走两步,用蒙古袍一挡,就成现成的厕所了;睡觉时,把裤子往下撸,套在腿和脚上,身上裹件蒙古袍,又挡风、又解乏。
四个人分关在两间屋子里,只隔一堵薄墙。不知是谁提议的,他们开始背古诗词,以打发晚上难捱的时光。
陈青会诌诗,施朗也略懂诗。两人有时一唱一和,可谁都不服谁。陈青说:“你这也叫诗?连平仄都没有。”施朗回敬道:“你倒是诗,整个一个俗!”小敖和闻起往往站在施朗一边,评价陈青的诗词小家子气、做作,认为施朗的诗词较大气。陈青不服,说:“什么大气小气,我就不信!我俩每人作一首,你俩猜是谁的!”施朗笑着说:“不用!我作两首,让他们猜哪首是学你的就行。”于是,施朗吟出两首词。一首《鹧鸪天。冬晨雪浴》:“塞北冬晨寒流袭,朔风咆哮雪飞急,窗凝冰画白鹤羽,墙挂霜图银蟒皮。雪水浴,似刀剔,赤胸顶风结冰衣,野蛮体魄事业底,刚强意志革命基。”另一首《忆江南》:“浓云暗,夜雨细绵绵。蚊落秋凉纱帐卷,沙沙雨声似嚼蚕,能不入香眠!帘外烟雨柳色,案前香炉紫烟,龙井茶香景德盘,助看唐诗旧卷。细读细思细品,慢踱慢看慢翻,也来提笔挥几言,可惜诗味太酸。”刚念完,小敖忍不住笑起来:“陈青诗味太酸!”闻起也摇头晃脑地说:“这后一首自然非陈青莫属!”气得陈青隔着墙半天不说话。小敖问:“生气啦?”陈青自我解嘲地“嘿嘿”一乐:“生哪门子气?跟你们这些不懂诗的犯不着较真儿!”赶过两天,他们还是接着斗,乐此不疲。
炼狱中的乐子也是乐子。人年轻便有幻想与希望,只要心没死,就总能在苦中找乐。
闻起、施朗、小敖三人属同案犯,但哨兵对施朗态度最坏,一方面认为他思想反动,案情最重,一方面觉着这小子太不仗义,到处乱咬;闻起呢,他们觉得那根本就是一个坏事儿的衙役;而哨兵对小敖的态度不一样,关了二十个月,他应该最为张狂,却没正经挨过一回打。
曹扬一进“三招”,就对小敖说:“同学们都特想你,盼你回家。”又说:“闻起这王八蛋、扫帚星,走哪儿丧哪儿!不仗义!惹了事,当缩头乌龟,让大家吃瓜落儿!”他的话也不全对。当初,是小敖主动冲出来,替闻起担着,能怨谁!可自己人都这样看闻起,在哨兵那儿,他能有好果子吃?
闻起倒是时常摆出一副英勇架式,大包大揽:“都是我干的,找我!”但他那模样,横看竖看都不像块料,谁信他的屁话?他也学小敖,跟哨兵斗嘴。一次,嚷嚷起来,他威胁要去保卫科告状。哨兵二愣一撇嘴说:“行,我们带你找保卫干事,可你得先带上铐子。”他竟乖乖听从二愣摆布,把手伸了出来。结果,保卫科没去成,脸却被二愣打成紫茄子。
哨兵中确实有缺人味儿的,外号叫二愣的是个典型。他是天津附近汉沽人,说话行事像螃蟹一样横,特别爱打人,听外号就知道不是省油的灯。吃饭时,押着他们去食堂,人前为显威风,成心将枪举得老高。走到打饭的窗口,人越多的场合吆喝声越响:“嘛,走那么快作嘛?饿死鬼呀!”还叫食堂和他关系不错的故意少给饭菜。不过一勺剩饭菜,左抖右抖,想着法儿将稠的折回锅里。可这家伙一见姑娘腿就发软,连声音都变细;看见女知青还爱充学问,不懂装懂。一天,小敖听他在食堂对一个女兵团战士说“莎士比亚这女人真不赖……”害得小敖嘴里的一口饭全喷了出来。
二愣爱没事找茬儿。一天,小敖蹲在新砌的灶旁烧火。他横着走过来嚷:“嘿,你为嘛往灶里续这么多柴禾?”小敖懒得答理他。“说你呢,小子!”他向小敖逼近。“不是烧得挺好吗!”小敖也横着来了一句。“好个屁,没看直冒烟啊!”“谁说有烟!”“你眼瞎啦?”“你才瞎呢!”“说谁?”“你!”小敖跳了起来。二愣也不含糊,端着刺刀就冲小敖扎过来。“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操你妈!”小敖狂怒地吼叫着向他扑了过去,“你捅,你小子有种就捅!”不含糊的二愣脸白了,手抖了,刺刀向下,拔腿往后退去,突然掉转身,一会儿没影儿了。事后,二愣恶人先告状,对班长说,小敖要抢他的枪。班长提溜出小敖审问,小敖说:“他胡说!是他拿刺刀要捅我,有好些人可以作证。”班长一问,真有不少人替小敖证明。这回小敖倒不依不饶了,问班长:“还讲不讲党的政策了?”闹得班长也拿他没辙,只好一挥手,让他赶紧走人。
二愣欺人太甚,“三招”中没人不恨他。那天,大家在外头干活儿,赶上周围人多。施朗成心跟二愣吵起来。当着众人,二愣他们还得注意点儿影响,不能太放肆。他压低声音,恶狠狠地说:“等着!回去再跟你算账!”果然,回到“三招”,他就把犯人都叫出来,让大家站直一排。然后,指着施朗喊:“你个反革命,站出来!”施朗尚未来得及答话,他就冲过去,狠狠扇了施朗两个大嘴巴,“你他妈居然想抢枪!”这小子又故伎重演!“谁他妈抢你枪了!操你妈!”小敖大叫着跳出来。“他妈的巴子!……”闻起也一阵乱骂。骂声引来不少围观的,连保卫干事都出来了。怕事情闹大,干事们张罗着,让哨兵将小敖他们立即轰回屋里,这事也就不了了之。
二愣几次当众丢人,他琢磨着得好好整治整治这帮人。一连几天早上,他把小敖他们四点半就轰到地里干活,他自己却回去睡觉。“妈的,他睡咱们也睡!”小敖提议。于是,大家四脚八岔在土堆后面躺倒,很快就呼呼进入梦乡。不知什么时候,二愣回来了,抓起土坷垃向大家扔去。小敖睡觉向来轻,一块石头砸在他肩膀旁,醒了。看到二愣如此恶毒,他捂着脑袋:“操你妈,扔我脑袋上了!”“谁扔你脑袋上了!”“扔着了!扔着了!”一堆人都爬起来给他作证,喊声一片。这一喊,招来不少看热闹的。二愣又没辙了,只好大叫一声:“全体排队!立正!向后转!”把这帮人赶回“三招”。一边走,他一边咬牙:“妈的,叫老子丢人现眼,走着瞧!”小敖偷着乐了:死猪不怕开水烫,你小子也就是只纸老虎吧!
因为天天吃不饱,小敖总琢磨着到哪儿能闹点儿好吃的,除了抢,怎么弄都行。终于机会来了!那天,哨兵的屋里放了满满一桶馒头。扑鼻的香味儿真不该窜到对面,折腾得笼中人心中发痒:“唉,要是现在能吃上一口热馒头,立马儿死了我也愿意!”不知谁说了这么一句,真说到小敖心坎儿里,他当时就想:“不吃这馒头,我操他妈死不瞑目!”也真巧,赶上哨兵们都去学毛选。他没和谁打招呼,刺溜一下第一个摸了出去。溜进哨兵的房间,扑向馒头桶,抓起四五个馒头,一口气塞进嘴巴,囫囵吞进肚里。这回,可真吃饱了,一直瘪瘪的肚子居然鼓了起来。人同此心。大家都闻到香喷喷的馒头味儿,不约而同,像值班一样,一个个溜进去。虽说各偷各的,很快,一整桶馒头竟统统被摸光。
哨兵们晚上回来,发现馒头几乎一个不剩,就吵吵起来。二愣拿一根皮鞭,火冒三丈冲进屋里,抡起来胡乱抽,一鞭子抽在小敖身上:“准又是你丫的带头闹事,偷馒头是不是?”这小子已对小敖有所畏惧,下手不敢太重。小敖梗起脖子说:“偷?干吗偷!我是拿!拿了四、五个馒头填肚子!”“胡说,一桶馒头都没了!”“谁叫你们不给足定量!团里给我们交足了定量和钱,你们凭什么克扣口粮?你们才是偷呢!”他瞪大眼睛,眼神中有一种咄咄逼人的正气。犯人们都直起了腰杆儿。二愣手软了,灰不出溜退出房间。
到“三招”不久,归芯给小敖送书籍、衣物时夹带了一把小剪子,那是小敖专门要来剪补钉,缝破衣服用的。可按拘留所正式规定,任何利器不得带进牢内。粗心的哨兵竟没发现,这把小剪刀于是顺利到达小敖手中。有了剪子,补衣服就方便多了,他当然不上交。
二愣发现小敖扔的垃圾中有剪过的碎布条儿,可找到碴儿了!他凶狠狠地对小敖吼:“你是不是有剪子?交出来!”“没有啊!”他装傻地摊开双手。其实,一听到那小子开门的声音,他就迅速将剪子藏在了毛衣里,紧贴肚皮。二愣瞪眼走近:“搜出来,饶不了你!哼!”他在小敖身上摸来摸去,偏偏没摸肚皮那儿。小敖一低头,坏了!剪子尖儿露了出来。他抖抖身子,愣将剪子抖了回去。“干吗呢你!不许乱动!”“你碰着我的痒痒肉儿了!”二愣愣没看见在他眼前晃的剪子,悻悻然离去。他刚一出门儿,小敖灵机一动,“嗖”地跳起来,将剪子藏到房梁上。半分钟后,二愣想想大概不对,又杀了回来。他直奔小敖的肚子,将手插进去。好险!幸亏刚才小敖机警!肚皮上已空空如也,二愣趾高气扬进来,灰头土脸出去。
不久,二愣回家探亲,负责看管他们的那个哨兵挺和气。他进屋的第一天,小敖就举手:“我有件事报告,想把剪子交你保管。什么时候用,希望你能给我。”哨兵痛快地点头,小敖遂将剪子交了出去。二愣回来听说了这事儿,气得脸色发青,却也没辙。
你离自由有多远?
“三招”收了个北京军区干部的女儿,只比小敖大几岁。
师部的柳副政委和她爸原是老战友,她到师部来探望柳叔叔。一来二去,不知怎么两人就发生了关系。一天,两人正颠鸾倒凤,恰被好事之徒撞个正着。几个人把光溜溜的她用被子裹起来,轰轰烈烈抬进“三招”。这条花边新闻在师部列入头条,居高不下有好一阵。柳副政委被撤了职,夹着铺盖走人,听说是调往别处降职使用。这女孩儿也真够硬气,在“三招”一夜一夜叫骂不止。她一点儿不为自己搞破鞋觉得羞耻,却叫喊不该把她与反革命关在一起。
姑娘长得不赖,又把二愣的色虫勾了出来。他去和人家搭钩,结果被劈头盖脸臭骂一顿。不几天,她听说小敖他们也是干部子弟,态度立刻来个一百八十度大拐弯儿,又开始同情他们。没话找话与小敖他们拉近乎,说他们本质好,应该早点儿交待问题,争取早回家。因为是高干子弟,与柳副政委又属两相情愿,没多久,师部就决定将她放了。临走,她对着小敖的房子喊:“我走啦!你们赶紧交待问题,早回家!”也够古道热肠的。
保卫科杨科长,后来调到小敖他们团当副政委。提审时,也曾皮笑肉不笑地对小敖说过:“早点儿交待问题,早回去。”但是,只提审过两三次,便再没有下文,三百六十个日日夜夜在冷冻中滑了过去。
每一天太阳升起的时候,希望就会在小敖心中升起,他想,也许今天就会回家,与自由拥抱?他想吃好吃的,怀念牧民和草原上的牛马羊群,更盼望与他日夜思念的归芯见面。对她,小敖是一百二十个不放心。他一个七尺男儿,尚且做着一头饥寒交迫的猪,归芯能有好日子过?柔弱得如狂风暴雨中纤细的芦苇,像一头咩咩待宰的羔羊,她怎能生存下去?
日以后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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