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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门在外也不愁我有情怀许自知
月色漠漠,夜风凄清。
临水的陶家村早已陷入沉静,偶尔,远处传来几声犬吠。
豆子家的小院落内尚有灯火,瑶光缓步轻移,以为小豆子又读书读得睡著了,忘了吹熄油灯,她跨入小屋,里头那白衫男子恰巧抬首,两人相互对望著,竟一室无言,流动著难以言明的气氛。
他已连续三日未来,大哥曾说,地府一日,世间一年,而这人间三日,对身在阴冥殿堂的他而言,说不定只是眨眼工夫。
“你去了哪儿了?”此话一出,瑶光真想咬掉自个儿的舌头,他去哪里又干自己何事?!他、他不来就算了。才见面,心中对他又起情怨。
他微笑,昏黄的光线柔和著脸上的线条,将白衫染上淡淡晕黄。
“处理一些公务。淮南水灾、山西闹乾旱,死了不少人,总要安排。”尚有一事他不愿说,天师特意驾临地府,要阎王与文武判官替他新收的小妹留意好对象。阴魂行、生人可以、成仙正果者尤佳,阎王教他的话逗得哈哈大笑,直嚷著,成仙正果如何娶妻?!
虽如此,他总觉天师话中有话,铜铃眼中精光熠熠。
瑶光岂知他心思转折,闻言不禁轻轻叹息,“老天爷总是无情,而世间人尽求佛,佛在何处?”
“事定有前因後果,有奇妙的玄机,不是上天无情。”
他中低嗓音很柔缓,如深夜静谧中的潺潺溪河,瑶光方寸轻荡,瞥著他一眼,又不自在地转开。“我、我不要听你说道……”
“好,不说道。”他笑出声来,并不强求。“其实,我说得不好,真要学,可以托天师在天庭为你求一良师。他们对道法专研,有精辟的见解,不像我这小小判官,只懂皮毛,不学无术。”
“你哪里是不学无术?!你、你的法术好厉害,我好佩服!我、我——”不知怎么表达,她有些激动,还是按捺住情绪。不能再陷下去,真的太深、太深了。
将她小脸上欲言又止、期待又压抑的神情尽收眼底,文竹青单手握住腰间绿竹笛,拇指无意识按揉著笛上孔洞,他不曾察觉,此刻他的面容亦在压抑。半晌,他开口,转开了话题,“豆子睡了,你来,有事?”
她咬了咬唇,摇头。“我见屋中有灯,以为豆子忘了吹熄。我听了你的话,尽量少去与他接触,我知道……身上阴冥之气对他不好……”
又静寂片刻。没来由,瑶光竟想掉泪,唇咬得几要滴出血来,垂著螓首,她已旋身要走。
“陶姑娘——”他唤住那瘦弱的身影,心中有陌生至极的情绪,直觉不准他深想,那是危险的漩娲,一旦坠入,只有坠入。
瑶光步伐稍顿,并不转身,因眼眶蓄著湿意,她努力挺起背脊,等待著他。他似在挣扎,瑶光感觉到身後略微沉重的喘息。
“有关於串铃儿的事,我十分抱歉。那是你期盼的梦想,却毁坏在我手上,我绝非瞧你不起,你是好姑娘,有著极好的心肠,这百年的飘荡你既能忍下,要修成正果指日可待……只是你不愿,没谁能强逼你。往後,我也不会再说些你不爱听的道法,你愿学法术,我便教你。”他顿了顿,深深吸气,“若能,希望你的串铃儿有个好归宿。”
瑶光猛地抬手捣住将要逸出唇的啜位,身躯这麽僵硬,酸楚漫天而来,她沉浸其中,魂魄彷佛要分裂开来。
是她贪求,对一个不属己的男子,一份不属己的感情,是她贪求。这即是人间情爱吗?苦胜黄连,酸楚亦甜,那串铃儿许下的愿望真的实现了,她著实尝到这滋味,已不後悔。
“谢谢。”道出这两字,没想像中容易,拭净冰冷的泪,她尝试为自己笑。缓缓地,她掉转过来,小屋中仍是灯火昏黄,那白衫身影已不复见。
捏熄油心蕊,瑶光离开院落,在相同的地方流连。
月脂洒在她半虚半实的身躯,形单影只,可她的内心却不孤单,因有一番经历,体验过些许情感,即使是哀愁,也是美丽的感受。
她可以喜欢他,悄悄的,不让谁知晓,只要静静的,已然满足。
对著天际一团月,她幽深地吐出气息,舒展秀眉,眸中有著氤氲的雾光。她散漫拾步,往柏杨树方向而去,听著小河流声,想著女儿家的心事,毫无预警地心战栗了起来,铃音声声敲击著她魂魄。
螓首一抬,柏杨树下不知何时伫立著男性身影,瑶光欢喜,飘也似地奔了去,直到愈夜愈皎洁的月光由枝丫间的缝隙洒下,她瞧见他的面容轮廓,以及教他握在手中把玩的串钤儿。
“你是谁?”
“你是谁?”
他的语气饱含戒备,偏向褐色的眼眸锐光闪烁;而瑶光则是愕然发怔,她以为、以为是他又回来了。两个竟是异口同声。
“你、你瞧得见我?”她眸子睁得更圆。
褐色的眼细眯,一个极细微的表情,男子主动步出树影,整张脸清楚地展现在月光下。“你是谁?”他口气稍缓,有著魔似的韵律。
应是具异能者,能凭肉眼见幽冥之事。瑶光不动声色,不想点破吓著了他,只拘谨地笑了笑,“小女子是陶家村的人,公子,您手上的串铃儿是我的,请还给我可好?”
“是我自树上取下的。”
“我挂上去的,忘了取下。”瑶光说著,伸出一只手,掌心向上,“请还给我。”不知怎地,感觉他脸色不寻常的苍白,是毫无血色的。
瑶光正思索,伸出的小手猛地教他握住,男子的掌既冷又冰,紧紧包裹住她的。瑶光一惊,使劲儿想要挣脱,他却整个朝自己扑倒,双双跌在地上。
“你、你——”天啊!她脑中空白一片,奋力推开他的肩膀,急急爬坐起来。
“喂——”试著喊他,那男子毫无动静,瑶光小心翼翼蹲了下来,探了探他的鼻息,还好,虽是气虚微弱,仍是一进一出。
翻过他上半身,这麽近的距离,瑶光发现他挺年轻的,约弱冠之年,身长与文竹青相当,不如他清雅俊逸,五官不如他好看,可能是病著,连肤色也白得没他透亮。
瑶光啊瑶光,你这麽比较是做什么?!
她轻轻叹了口气,将他掌中的串钤儿取回。虽然,她告诉过文竹青,重新把铃子系於枝丫是为寻另一段姻缘,那时,她赌气的意味重了,想要他晓得,他不要她便算了,这世间总有谁相思与共。
可如今串钤子让此人取下,光看他握在掌中,她一颗心都狞了起来,不喜欢呵,就是……不喜欢。
“公子?”见他眼睫稍动,好似回魂了。
褐目一张,锋芒流转,瑶光教那高深莫测的幻色吸引,是人的眼睛吗?她怔怔想著,嗅到紧绷的气息,身子不由得离他远些。
“多谢……姑娘。”他彷佛知晓眉眼太过凌厉,收敛了敛,缓声道谢。
“呃,我没帮你什么。”瑶光起身欲走。
“是我不对。冒犯了姑娘。”他对著她背影道,气虚地咳著,勉强又说:“自小我就有心窝痛的毛病,我是……这几日才由京城迁移来此的,这边好山好水,适合养病。”他唇角无奈地上扬,双目瞧著缓下步伐、半转过身的瑶光,“家人将我看顾得紧,我是趁黑溜出来岸边散散步的,没想到老毛病又犯了,才会捉了姑娘的手,若有唐突之处,真的对不住。”末了又咳了起来。
瑶光不知该不该相信他。“你病著,快回家去吧。这儿夜来水冻风寒,你、你别再待下。”她朝他微微福身,掉头离去。
若教他知悉她的身分,莫不吓坏了他?!瑶光如是想,却不知身後那对诡异的眼,已将她看得透彻……
半鬼半仙体,却有人的思维?呵,有趣。
在抓握她的手时,便知她非生人,无鬼魂的虚幻,无精怪的妖邪,仙灵之气虽浅,却十分清明。再有,她的笑顶可爱的。
吞噬这样的灵体,应该能助长他恢复伤势。
无色的面容灰沉苍白,想起抓鬼老道刺在心窝那一剑,他全身关节尽僵,褐色的瞳燃烧熊熊炽焰……
明知不该想,瑶光好烦好烦,就是控制不住思绪。
“静心。”一贯温和的中低嗓音。
静心!静心!他又不是她,怎知她心中澎湃?!此劓,他正自教她结手印时气贯之处,修长的指按在她手背上,两人肌肤相触,微微刺麻、好生烧烫,她感受著,心音急促,如何静得下来?!
“我、我忘了下一个该怎麽打,是左手食指在上?还是右手?”不是忘,是压根没记起来过。他若保持距离、以口述教导,瑶光说不定学得快些。
“结印要意随心行,重气法,不仅顺序要对,口诀亦是。”他长指施力,将瑶光纠结成团的十指震松,语气温和中带著少有的责备,“心不平气不和,如何意念贯通?你既然要学,就好好学,别浪费我苦心教你。”
“是我错……对不起。”她望入那对静谧无波的眼瞳,很快地垂下眼睫,重新盘腿坐正,声音持平,“我会好好学。”她不想他生气,虽不曾见他发脾气的模样,但流露在言语上的责备,已教瑶光难受。
深深瞧著她,文竹青内心实是波折起伏,他多久没动怒?
一向是心如止水,凡事淡然面对,他不沾世俗情爱,在阴冥界中一切清楚分明,善则赏、恶则罚,如规如矩,刻画出严谨而安全的范畴,任凡间人情世事!来到森罗殿的明镜前,绝无虚言假象。
这般的岁月他过久了,也惯了,且到她的出现,引起不该有的兴味,在止水中投下一颗小石,生起涟漪,添了乱。
见他迟迟不出声,瑶光压制体内千斛万斗的情愫,双眸直直凝在某点。
“我会尽力学的,待学成几分,有了自保的功夫,我独自在这水岸,大哥也能放心,届时,你就毋需日日来教导我,倒也解下一个包袱,不必再受拖累。”她唇边轻扬著笑弧,迳自合眼暗默口诀。原来,心与体可以分开,一个喊著疼,另一个却能以笑相迎。
胸臆泛起怪异的刺疼,又是这莫名情绪,只在对著她才有的症状。
“你不是包袱。”
错了。对他而言,她确是累他不少。
因她阻挠,他不得不亲自出马解决大声嫂的事;受大哥所托,在此魔胎乱世之时,他得看顾她的安危;她流连不走,想陪著小豆子一段,却未思量自己身上的阴寒之气可能伤了那孩子,到得後来,仍是他扛下这个担子,教一个孤儿奠定弘志,谋求生存之道;他对她说道,她不听,教她法术,她又无法潜心修行。
再有,串铃儿之事已教大哥知悉,大哥那句豪放狂语不时在她脑中盘旋——
本大师就不信,我没法将妹子嫁他为妻!
会引出怎样的风波,瑶光已不敢想。这般模样,她不是包袱是什麽?忽而,她微微笑开,故装无谓。
“是呀,我不是包袱。你要教我变成一坨包袱的法术儿吗?那肯好玩啦,将来谁恼了我,我便念念咒语,把他变成不动不支声的包袱。啊!”
瑶光轻呼,因他失态了,蓦然间按住她的双臂,细长黑眸中竟有痛苦的颜色,这一时分,平静的假面正悄悄龟裂开来。
这凝视,如炽如火,两个却不敢稍动,怕一动,从此失掉维持的界限,到得那时,他与她何以自处?又何以相处?徒增痛苦罢了。
瑶光端详著他的五官,仔仔细细的,在他眼中瞧见挣扎。
若是强求而得,也难畅快,她不要他有一丝一毫的不甘,两个走到这一步,她心中有憾,却已足够了。
“竹青……我想这样唤你。”她笑得多美,温温柔柔的。“有些心中话想告诉你,就在此刻,就说这么一次,你或者不爱听,但听过了,便把它忘怀吧,永远也毋需记起……或许要我说出,我的心才可能获得真正的静然。”
“你别说……”他竟是怕,怕她的心底话教他无法承担。眉淡蹙,他眼睫低垂著,柔音沙哑,“别说。”
心意已现,如何不说?!
“我说过,我不学你,无情水自流,我自知无力做到。可无情有无情的好,多情有多情的恼,我甘愿受这多情结的果,不管是好是坏、是苦是甜,我是尝到了,冷暖唯心知晓,不後悔的……”玉般透莹的脸挂著两行清泪,那唇仍是弯著美好的弧度。
“若我成了你的苦恼,竹青,我很抱歉,但过了今夜,我绝对会管好我自己,不再
侵扰你,也不再成为你的包袱,从今而後,我会专心一意学习,不让你为了护我而受伤,我能保护自己。“
见他乍现迷惑,瑶光抿了抿唇续这:“大哥告诉我,灵通护体守护的是元神,那日你教热水烧淋,肯定极疼……我不再那般任性,也不再冲动,我、我会学著看顾自己,尽快让你放下担当。”
结束一段话,她咬唇偏开头,知道他幽深的眼神梭巡著她每个细部的表情,却听不到一句回应,然而,按著她上臂的掌力这么紧,几要掐疼了她。这样……也好。
他与她便归平静,能渐行渐远,然後再无交集。而她那些的自我多情,就埋在心中最最深处,只许自己知道。
这样,没什么不好……
“姊姊,你都好晚才来看我,豆子想同你说说话,等著等箸就睡著了。”
女子坐在窗边木椅,膝上一只竹篮,全是些线料和绣针。“既然是睡了,怎还知道我来瞧你?”手边缝缀未停,她头抬也没抬。
“我醒来,见衣服上的破洞补得漂漂亮亮,破鞋还补好、纳新底,就知道是好姊姊来过啦。若不是姊姊,还能是谁?总不可能是黑头吧!它别咬破我的裤子就谢天谢地了。”小豆子说得高兴。
瑶光笑了出来,睨了他一眼,“快写字,没练好一百个字不准停。”
“唉唉,好,我知道。”持著毛笔写下几个字,他又是动头又是动脚的。
听见他哀声叹气,瑶光仍是缝补著,静静问:“有话想说?”
“是呀是呀。”他乾脆放下笔,眨著眼睛。“好姊姊,豆子这话不说憋著难过。”
“那就说啊。”
“姊姊,你同竹青哥哥是怎么了?”
“啊!”针没捏准,直直刺入指尖,瑶光紧紧按住那滴血,如同紧紧压抑住一份多情而得的苦楚。她将它理在深处,不想谁再来撩拨。
“哇!我、我找药替你抹。”他急匆匆跳下椅子。
“豆子,不用找,这小伤没事的。”她垂著头重拾针线,淡然道:“你快练字,别想偷懒打混。”
“瞧啦,才提名字而已,姊姊就这反应了,若说你们两个大人没怎样,那真有鬼了。”是有,他面前就坐著一只。“你们俩真奇怪,一个来,另一个就不来,若不小心遇上了!就各坐一角,半句也不吭……你们吵架啦?”
真吵得起来岂不更好。她暗自苦笑。
“我与你竹青哥哥是大人了,孤男寡女常处一室总是不妥。”
“有什麽不妥的?!姊姊未嫁,竹青哥哥未婚,你们两个配成一对儿刚好。”
“豆子。”瑶光将衣衫放下,口气转硬,“你再说这些浑话,我、我不理你了。”
小豆子吐吐舌头,慑嚅著:“好啦,不说就不说,我问竹青哥哥去。”
“你说什么?”
“没有。我、我练字。”精灵的眼滚动,赶忙拾起笔,正襟危坐地练起书法。
屋内一灯如豆,恢复了静谧安详,可瑶光内心已让男孩的话搅乱。
夜深,小豆子睡了,她在院落内的石阶上坐了下来。
每夜每夜的月娘,总有不同的风貌,看著人间的聚散离合,在百年的生前,也曾洒落她满身银光;在飘游的漫漫岁月,温暖著一个孤单心房。
而将来……瑶光对明月一笑,明日亦如今朝,时光之於她,并无意义。
“黑头,你怎么不找个伴儿,生几只小黑头?”她转过脸,对那只趴卧著、睡眼半眯的老狗笑问。
“呜呜——”好似嗤了一声,眼皮掀也没掀。
“你也老大不小了,我瞧,桂花家那只白团儿对你挺意爱的。”
“呜呜呜……汪!”它晃著头,颊边垂肉乱甩。
瑶光轻笑,正欲安抚,忽见老狗顶毛竖直,眯著利眼,对住小院外龇牙咧嘴。
同时,昏暗中出来了一个身影。
瑶光盈盈地立起身子,待瞧清来人,心头稍稍一沉。
她知道自己在期盼什么,这美好的月夜若能相伴,即便不交一语,也是万分满足。
只可惜,来的不是他。
“周公子。”瑶光朝来者僵硬地点点头。自那日他无意间取下她的串铃儿,又在她面前心疾并发,瑶光总无意间在水岸与他相遇,特别是在静夜深沉後。瑶光只知道他姓周,名字他似乎说过,可是她没费心记住。因为家人将他护得太紧,仅能趁夜偷溜出来透气散心。
“我想见你。在河岸没遇著你,信步走来,在院外听见你的声音。”他迳自步进院落,脚步在见到黑头敌视的姿态时稍顿了顿。“你养的狗?”呵,对她是愈来愈兴味了,极少阴体能与犬类融合相处,但这只老狗很是护她。
“没、不、不是,黑头是豆子的。”瑶光教他的话吓了一跳。
他为什么要说那样的话?瞧他一脸自若,瑶光虽假装不在意,但所有的感觉极不自在。想要离去,又找不出好藉口。
害羞又可爱的姑娘呵。
他冷冷暗笑,面容白得异常,丝毫不将发怒的黑头放在眼里,缓声道:“几夜没见你,我真想你,茶不思饭不想,病是愈养愈重,心心念念都为你,就希望你能出现在我身边,以解苦楚。”
闻言,瑶光一颤,容色陡地沉下,如罩寒霜。
“周公子请自重。你……你不该说、说这样的话。”
“喔?说怎麽样的话?”他单眉挑起,偏淡的眼瞳流转冷光,半身隐在黑暗中。“你告诉我,是哪一句话惹你生气了,我不说便是。”
“你——”瑶光觉得自己受了轻薄,却穷於应付。陶家村向来民风朴实,她流连在这水岸长久岁月,还没见过哪家青年敢如此调戏姑娘家。
黑头的反应好怪异,浑身肌肉都绷紧了,喉间发出低低咆声。
瑶光心思转著,不禁忆起魑魅魍魉擅自前来拘提大声嫂魂魄的那夜,黑头也是现在这模样,一副想将来者撕吞入腹的扑咬架式。
二话不说,她捉紧裙子举步便走,上臂却教他拽在掌中,拖了回来。
“你想干嘛?!放开——”除了脸白得可怖外,他哪里像个生重病的人。瑶光生气地瞪著他的眼,一阵麻冷由脚底窜起,漫到头皮,天啊!这情况真的诡异至极,她原就是一团寒冰,竟还会感到战栗的冷意。
黑头叫了一声扑将过来,爪子尚未触及他的身体,便让一股突来的阴风扫至墙角,嘴中溢出血丝,动也不动了。
“黑头!”瑶光拍打著他,“你到底是谁?放开我啦!”
他低低笑,苍白中有一股骇人的阴森,脸庞对著她逼近。
“你又是谁?呵呵,小小的孤魂鬼魅。你的路走岔了,到我身边来吧。”
他知道她,打一开始,就清楚她的底细?!瑶光怔了半晌,瞠目结舌,甚至忘了挣扎,隐隐约约猜到他是谁了。
他锁紧臂膀将她抱在怀中,沙哑地道:“你夜夜徘徊肯定尝尽了寂寞,我可以给你温暖,跟我在一起,永远都不会孤单。”在吞噬她之前,他倒可以尝尝她的滋味。
她已不孤单,因有一份情,她呵护在心。
“放开我!”猛地,她扬起未受束缚的另一只手,狠狠甩了他一巴掌。
他的脸教她打偏了,双臂仍抱紧她,下一刻,毫无预警的,他按住瑶光後脑勺,发狂地蹂躏她的唇瓣。
周遭空气陡凝。危险!
还没尝够怀中人的甜味,他已惊觉气流中的紧绷,一道半月形的光刀迥旋而至,加上瑶光愤恨的挣扎,为避袭击,他不得不放开她。
光刀似有生命,在夜月下划出银亮轨迹,他躲开第一击,身躯凌空後退,当光刀旋至跌坐於地的瑶光头顶,那个人终於出现,他立在她之前,白衫飘飘,掌心轻轻托住半月形的光芒。
不由分说,连半点思考时间也不给让,他五指一旋,光刀复又飞去,接连发出三道杀气。就见三片薄光如疾箭,分向三个方向包围对方。
“若非我受那老道一剑,这区区光刀能奈我何?!”他喊著,声音已在远外,那三道光力有法术加持,亦破空追击出去,纷纷消失在夜中。
文竹青晓得该追去,为这魔胎,天上地下不得安宁,如今他主动现身,应趁其魔性大减之际灭绝他的肉身。
他不该迟疑,可想归想,两脚却走在原处。
指节在颤著,他在生气,心几要炸开。
撞见她让那魔胎幻化的男人抱在怀中,见他强吻住她,文竹青脑中已没有理智这种东西。
方才的杀意中,不仅是为公,更是徇私,为报复他胸中翻涌著、教他再难忽略的嫉妒,那三道光刀有他私欲的加持。
大半晌,好不容易按捺住凌乱的情绪,不教它们淹没意志,他转身回头,却在瞧见跌坐於地的瑶光时,又险些崩溃。
她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小脸埋在弓起双膝,长发披著怜弱的肩胛,哭声被压抑箸,只见小巧的两肩紧紧颤抖,瞧起来这麽小、这么的需要保护。
他走近蹲在她身边,捺下想碰触她、将她拥在怀中安慰的欲念,温和地道:“我教的那几招,怎麽一招也没用上?你是不是又偷懒了,临了忘记语诀?”他故意说得轻松,唇角微微弯箸,胸中却郁结难受。
瑶光不理他,还是维持不变的姿势,只是哭声响了点。
“看来,我得督促得紧些,总不能一遇上危险,就傻傻任人欺负。”
这话说中瑶光的痛处,她具的是教人欺负去了,委屈一波波袭来,她猛地扑进他怀中,抱住他的腰,毫不矜持地放声痛哭——
“都是你……是你不好,呜呜呜……谁教、你、你来得好慢……他、他……呜呜呜……”她边说边哭,边哭边说,小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捶著他,“都是你……都是你啦……”
“好好,是我错,我不好。”他长叹了一口气,双臂有些迟疑,咬了咬牙,还是轻轻地搅住她。
可怜攀折谁人手
终於,文竹青明了,近日瑶光身上隐隐约约的妖邪气息从何而来。
在不知觉中沾染,若不除去,时日一久,将延生魔性,进而侵扰意志。
瑶光哭过後,整个人就昏昏沉沉的,他如何放得下心,住她一个人继续留在水岸。不由分说地,他抱著虚弱的她返回冥界。
“怎会伤成这样?!”喝声暴起。
天师得到消息,立即派遣小鬼探查,自己则先行下至地府,一面来瞧妹子,也与文竹青问清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瑶光半卧在床,有些儿发寒,小脸白得透莹。见大哥的爪尾眉和发须又在张扬,她强忍寒意,尽力把话说得平稳。
“是瑶光不小心,我、我不知那人是魔胎所化,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同他接触,他……他要欺负我,幸得文判官及时赶到,大哥……您别生气,我好好的,没受伤,只是、只是有些冷。”
“早要你别再流连水岸,那边的山头亦不平静,从来就是精怪聚集之所,若是潜心修行的那倒好,就怕遇上邪魔妖道。唉,你偏不听,瞧!真的碰上了,还是从鬼怒山下来的祸首。”他来回踱步,嘴不停歇地念著,阴冥地板差些要让他踏塌,多出个第十九层来。“可怒也!可怒也——”
文竹青此时上前抱了抱拳,坚定而和缓道:“一切怪我。天师尽可将怒气发在小弟身上。”
是他心不沉稳,生了涟漪,若待她能如以往清心寡欲,不动不乱,他定能早一步意识出她气息的变化。
“不是的,是瑶光任性。”
真怕他背下这罪名,自己又拖累他,瑶光一急,陡地由床上跪坐起来,只觉气息相冲,那感受彷佛回到她在水中丧命的那一刻,冰冷的水灌入鼻喉,她没法呼吸,从此在幽幽水泽下芳魂独依。
“大哥,不是文——”她的脸逼近透明,整个栽倒下来。
“瑶光妹子!”天师趋前欲扶,可有双臂膀比他更快。
文竹青将她接在怀里。
她身子又轻又盈,没半分重量,好似徒具形体,而这个形体正在消失,三分虚无三分缥缈,轮廓沾了光晕似地模模糊糊。
“陶姑娘……”他唤著,语气仍旧温和,淡然的眼底闪过些什麽,快得教人无法捉摸,双臂却十分温柔,轻轻放下瑶光的头,还不自觉顺了顺她的长发。等直起身躯,才发现天师正别具深意地打量著,他些微心虚,唇边浮起淡淡一笑,又忍不住瞥了眼半昏半沉的瑶光。
天师没多语,迳自在床边坐下,将他挤开了点。
仔细端详了瑶光面容,手在额堂和鼻下游走,忽而骂出:“这魔胎恁地厉害,已中我铜钱神器一剑,妹子不过与之交谈,竟使阴寒魔气侵入魂魄。若不趁他未成气候除之,后果不堪设想。”
不是交谈,该是那一吻,在口舌相触间音灌了妖异的寒气。思及此,文竹青双掌猛然一握,任由嫉妒之情占满心胸。
此刻,天师单手已运起剑诀指,以中指和食指同时按住她的眉心穴,口中暗吟咒语,灵气由指尖潺潺流入,不过须臾,瑶光的形体已见落实,不再轻飘飘的,如要飞走了一般。
“多谢天师。”文竹青见状一喜,不禁忘形了。
“我救我的妹子,你同我道什么谢?!”他眉目陡扬,目中戏谑了然。
文竹青神情一顿,竟不知何以回话,假咳了咳又四两拨千金地搪塞,“多谢天师未加责怪。”
“瑶光妹子遇上魔胎原是无谁能料,不能怪你,不过本天师倒有一事请教。”
“不敢。”他又抱拳,“天师请讲。”
那爪尾眉挑高,炯目如火。“妹子将串铃许为姻缘信物之事我已知晓。文老弟,你是瞧不起她?抑或瞧不起我?你既取下串铃,按理瑶光妹子是你的妻子了。前些日子我下阴冥来,托众位替瑶光留意好对象,实是想测知文老弟的心意,没想到你仍一副无关痛痒的神态,著实教人恼怒。”
“取下串铃的确是我的错。”他不想多说,淡然著脸。
闻言,天师猛地跳起,“那好,既已知错,如今弥补犹未晚也,你与瑶光妹子佳偶天成,我很是欢喜。”
“我不能娶亲。”静静地,文竹青道。
“不是不能。若是你不愿说,本天师出面与阎王说去。”
“地府该信守的规条不比天庭少。”他语气快了些,“天师不该不知,世间情爱是不能沾染的,心不动,强逼亦无用。至於串铃之事,只能说是我太过莽撞,惹得瑶光姑娘与天师不快,我十分抱歉。”这是他首次轻唤瑶光的名,虽说後头还加著姑娘二字,渐转清明的瑶光听在耳中,自有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
天师嘿嘿地哼了两声,双手抱胸。“要谈天庭与地府的条规吗?世间情爱不允许?嘿嘿,只庆幸此乃冥界,文老弟已非凡人,瑶光妹子更是不属尘世,这同世间情爱无关,是你取走她的姻缘信物,就该负责到底,要不,本天师誓将此事告至天庭,要众家评理。”
一只小手握住天师的红袍衣角,轻轻地扯动著,瑶光睁开似雾的眸子,柔缓而安抚地笑,“大哥,我不嫁他……您别恼……”
“不行。此事得有始有终,你非嫁他不可,本天师要嫁妹子,没有嫁不成的。”
瑶光瞄了文竹青一眼,视线相互接触,又极具默契地调开。
是的,心不动,强求亦无用,何苦……何苦……
“大哥,那串铃儿已让我抛入河中,早不知随著流水飘荡到哪里去了,我与文判官的事就这么了结吧,其实也没什么,是我一时好玩才将串铃儿挂上树的,不过是样玩意儿,何必认真?”那串铃儿自从由魔胎化成的男子手中取回,就一直放在她袖中,没再系回原处,因为瑶光知道,自己祈求的情已有著落,是遗憾、是往後千百年的情思,而串铃儿是再也系不回去了。
“瑶光妹子,你这是唉唉、唉啊——”天师重重喷气,来回踱步,接著大袖一甩,“不想啦不想啦,我追那妖魔去,你们的事就自个儿解决吧。本天师还是老话一句,若要嫁妹子,没有嫁不成的!”意思挑得极明,若瑶光真属意文判官,他想逃也难。
撂下话,铜钱金剑握在大手,天师移身变影,瞬间了无踪迹。
然而,两人共处一室,却都无言。
瑶光累了,合著眼也不知是醒是睡,直到略冷的指尖轻碰自己的眉心,她才陡地睁开双目,难掩讶然地望住坐在床沿的男子。
“天师将真气灌入,你的眉心正泛著红,觉得痛吗?”
为什麽要用这般呵护的语气?为什么那对眼要这般的温柔?她同他早已说得清楚明白,从此,不涉情爱,而自己的那份儿,她就珍藏著,悄悄隐在心中,不再教谁窥知。他、他又何苦来撩拨她?!
瑶光摇了摇头,瑟缩地偏过脸蛋,避开他修长的手指,那教他引起的烧麻感还在肤上流连,轻咬小唇,忍著体中奇异莫名的感受。
“怎么不说话?”他上身趋前,两手撑在她身侧。
她眼睫微垂,偏不瞧他,幽幽的嗫嚅:“不知说什麽好。”
许久,他叹了一口气,微微地茫然若失。
是自己将她推开、不愿她近身,见到别的男子吻她,他怒火中烧;听她亲口道出不嫁他的话,他心如受重槌,顿时空虚一片;现下面对她闪避的神态,他该顺应走势,让两人和平而安全的相处,却矛盾得放不下手。
原来,他六根并未净除,还柱称要助她修行、为她说道。
“那就什么都别说吧。”
他口气中的消沉引起瑶光侧目,偷偷瞥向他,见他双目合起,两手登在胸前摆出太极中云手的姿势,两掌中间忽现一颗银色球珠。
他一手反掌,将银珠托在其上,瑶光稍稍撑起身子,眸光则在他的面容和手中银珠来回穿梭,觉得他有些抑郁的神情教自己心又疼了。
“你、你……想做什么?”
他微微一笑,温和未变,只是染上些许情感。“你受阴寒魔气所侵,还得调养数日,这银珠有法力加持,有它伴你,我尚可安心。”
光瞧外形与流转的光芒便知此非凡物,瑶光摇头,纳讷地道:“我不需要……”
岂有容她置喙的馀地。
文竹青一手扣住她的下颚,趁那小嘴儿张著,一手将银珠拍入她口中。动作皆在须臾间完成,瑶光想喊,珠子已进,滑溜溜地顺著喉头直下腹中,登时体内一股热气,流窜到四肢百骸。
“你——”她又恼又急,发现他大掌还覆在自个儿嘴上,一开口,两片唇就刷过他的掌心,腹中的热更炽烈了。
文竹青亦是一怔,掌心像教火烫箸,他若无其事的收回,起身离开床边。
“你、你到底让我吞了什么?你怎么这么不讲理?人家不要也不行吗?”瑶光指控著,试著想将银珠呕出,只是徒劳无功。
“别费力气了,你自己是取不出来的。”瞧她呕得眼眶发红,心又紊乱。他是为她好,以自己的元虚灵神守护她。
瑶光擦掉眼泪,楚楚可怜的,还嘟著嘴骂著:“你最差劲了啦!你不帮我取,我告诉大哥,他自能取出。”
文竹育无语,自是清楚天师若是知晓此事,见她吞下他的元虚,对他定又一番揣测。他暗暗苦笑。唉,随他吧……
“累了就睡会儿,好好休息。”
他转身步出,将房中姑娘摒除於门内,心却如阡陌凌乱。
阴间生活其实与人世并无异处,只是无人世间扰攘喧嚣。
瑶光想起阴冥一日、阳世一年,她在这儿已待上五日,想必陶家村已过了五个春季,而小豆子不知安好否?有否勤作学问?还有黑头,不知是生是死?她想询问文竹青,可从那日他逼她吞下银珠後,就再也没出现了。或者忙於公务,也或者加入追击魔胎的阵列中。
这里应是属於他的住处,屋内摆设朴素简便,除卧房外,尚有小厅和书房。而书房算是最有看头的地方,四壁皆是书,摆著一张极大的古桌,四宝齐全,还架著一座琴。
屋外养著几株花草,颜色稍淡,不比世间娇艳,瑶光凑近鼻尖轻嗅,连香气也淡上三分,如同此屋的主人,一切冷清淡然。
倒是一丛绿竹长得极茂极高,翠绿得有点儿不真实,无时无刻不与清风嬉戏,发出缓缓的响声,竹叶沙沙。
这里虽说安全,之於她却完全的陌生,她宁可回陶家村,继续著那永无止境的飘游,也好过被困在此地,心已不自由,她不想连身也受禁制,在水岸,还有一轮明月与一弯清溪给予安慰,她可以在熟悉的月夜下,独品心中情怀,便这麽度过下一个百年。
她思索著,身子倚著绿竹丛,此时另一边响起细微的脚步声,两个略嫌尖细的声音交谈,由模糊变清晰。瑶光由绿竹问的缝儿看去,是两只小鬼,认得其中一只正是那日啮咬她的魑鬼,她略略惊心,身躯缩在竹後。
“我没说你不知道,我说了你才晓得,整件事便是这样子的。”他拖著另一个夥伴,一副东家长西家短的嘴脸,“那日情况可惨烈啦,文爷见屋里那鬼丫头教咱们咬得血肉模糊,冷箸一张脸,二话不说,就这麽一翻手,把住著咱们元灵的琉璃珠给翻了出来,接著剑指咻咻咻连划三下——”
“怎么?”那递补上来的小鬼瞠大血目。
“还能怎么?”他没好气地道:“就只剩下咱啦。其他三只全魂飞魄散。”
“嗄!”吓得缩起一只脚,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地道:“听说……文爷连自个儿的银珠元虚也给了她……”
“啥儿?!此话当真?!”魑鬼听到最新八卦。
在绿竹後的瑶光听得心跳促急,手不由得捉紧裙子,大气也不敢喘。
“千真万确哩。前天武判官发现文爷神气怪异,逼问之下,他不肯承认,後来还惊动了阎王,文爷不愿事情闹开,主动承认了,这可是随在阎王老爷身旁多年的心腹小鬼道出来的。是机密中的机密。”
“嘘嘘——”魑鬼连忙捣住他的大嘴,东张西望一番,确定无第三者,才紧张而小声地骂道:“要死啦、要死啦!是机密还嚷得这麽大声,咱逃过一劫,可不想真的魂飞魄散。”
“来不及了,我全听见了。”
“哇!哇——妈呀——”刚喘下一口气,抚著小心肝,却教绿竹後头突然跳出的影儿吓得跌在地上,两只鬼就这麽抱在一起。
“你、你你——这个鬼丫头!躲著听咱、咱们说话是何居心?!”魑鬼在冥界混久了,大阵仗也瞧过几回,胆子是大了些。
原来自己吞下的真非凡物,还是他的元虚,若是如此,那她身上有他的法力吗?思及此,她口念他教授过的法咒,抬手一挥,一道银光竟由指尖射出,砰地一声打在地上,爆出万点火花。
“哇妈呀——”两只鬼真的吓坏了,胸贴胸、颊贴颊地抱成一团。
瑶光自个儿也愣住了,恍然地盯著指头,感觉体中有源源不绝的能力。心念一动,她有了他的法力,那他呢?岂不是、岂不是——
“我要找文判官,他现下何处?”又急又气,她真弄不懂他到底想如何!
不愿接受她,又要待她好,万一因元虚离体教他有了什么意外,她怎能承受?!怎能谅解自己?!她宁可教自己陷入险境,也不要他以这样的方式护她啊!
可恨自己徒有法力,却不知退出元虚银珠的方法,早知有这么一天,她便该好好学法术,学光他一切本领,也免得受他欺负。
文竹青,你这个自私的混蛋!瑶光咬唇忍住泪,心中恨极,她才不要承这样的情、受这样的罪!混蛋!混蛋!混蛋!
“说!他在哪儿?”她的逼近让两只鬼吓白青脸。
“不、不知道啊……”
瑶光眯起眼,她现在正处极度愤怒之际,缓缓抬起纤纤玉手,捏著剑指——
“呵、嘿……哦……”魑鬼赶忙转舵,“虽然不知道,不过就、就小的看来,八成是出、出了冥府,哦……助天师收妖除魔去啦。文爷将冥府的事儿,暂托武爷照看著,还、还得了阎王爷的旨意,所以、所以……要好一阵子才会回来吧。”
瑶光一怔,放下手。“他、他如何收妖除魔?他的元虚银珠在我这儿呢,此去若遇凶险,岂不是以卵击石。”这呆子,他不是说这儿最最安全,干嘛将元虚过给她?他到底想怎样,难道就为大哥的托付吗?急死人也气死人了。
“也没那么严重啦。只是无灵通护体,法力仍是有的,不过……威力可能没平常强盛,嘿嘿……对付三、四百年道行的妖魔,哦……应该是游刃有馀。”但是这会儿追击的并非普通魔物,是万魔中的首恶,他无灵通护体,身躯与凡人无异,若是受伤……若是受伤……
“我要找他。放我出冥界。”她坚决地扬起下颚,谁也不能阻拦。
随两只小鬼渡出冥河,瑶光独自返回阳世。
在冥界,她无法痴等乾著急,如今出来了,才想起不知至何处寻他与大哥。也许可先到鬼怒山一趟,沿途说不准有他们的消息。
或许是因她体内的银珠,日光照在肤上无丝毫刺痛之感,只是移形换位的法术不太灵通,她口中念著艰涩咒谙,心中驱动灵想,试了几次,才慢慢捉到诀窍。
至鬼怒山山脚下,原以为能有所收获,没料及当日大哥亲临除魔,虽教魔胎脱逃,其馀窝藏在鬼怒山中的群魔众妖早已灭绝,如今的鬼怒山青翠颜色,尽是自然气息,实不该再称“鬼怒”两字。
瑶光好生失望,又迷惘又忧心,心绪不宁地离开此处山区。
茫无头绪,不知往何处追寻,毕竟她百年来的岁月一直在水岸徘徊,这算是第一次走踏“江湖”,跟鬼不熟、跟地界守护神也不熟,真不知问谁才好。不知不觉中,随内在的意识而为!回过神智来时,天色已沉,瑶光发觉自己竟回到陶家村的小河畔。
已有五年左右的光阴吧,可对她说来,不过才离开五日。她无奈苦笑,随即忆起小院落里的男孩,她回身,见院子屋中的灯还亮著,脚步不由得移近,悄悄的由窗外瞧著,怕惊动了里头的人。
豆子长大了,已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郎,正自练著书法。瑶光见著,心中不下欷吁,她还记得那晚陪著他练了一百个字,帮他缝补衣衫,再见时竟是如此。
“黑头,怎么啦?”伏在桌脚的老狗陡地站起,一拐一拐地往外走,豆子以为它要到院外撒尿屙屎,便由著它去,仍专心地练字。
黑头跛著脚,静静来到瑶光脚边,仰著头颅不停地摇动尾巴。
经过那夜,它存活下来,脚跛了,瑶光蹲下身抚著它的顶毛,才发觉它亦瞎了一只眼,心一痛,轻轻地揽住它,“黑头,对不起……”
“呜呜……”老狗在她怀中蹭了踏,似乎颇为眷恋。
“黑头,你跑哪儿去了?”
屋内传出喊声,豆子的脚步传了来,瑶光不想与他相见,需解释的事太多,也怕他知道真相会吓坏了。
“去吧。豆子在找你。”她朝老狗微微一笑,身形隐没在黑暗当中,离开小小院落。
无情无绪来到水岸,她仰望天上明月,忽然觉得自己好没用处,什麽事都做不好,她沮丧地咬著唇,小手探入袖中轻轻握住一串铃儿,心绪飞梦,一切的一切,都是由它开始,在那株柏杨树下——
在那株……柏杨树下——
瑶光瞪大眼眸,用力地眨了眨,然後膛得更圆更亮。她、她没眼花,不是自己的幻觉,他真的在那儿,静静地、孤独地立在树下。
感谢天,感谢月娘,感谢所有天地神灵。她眼中起雾,小小身子已朝他直奔而去。
“文竹青,你、你混蛋,你、你怎可以把我软禁在冥界,自己一个人跑得不见踪影?!你、你再也不可以这样,我告诉你,我很生气、很生气很生气很生气!”她冲著他喊道,小手握成拳头,眸子水水雾雾的。
这丫头好似变美了。粉嫩的颊!弯弯的眉儿,气嘟嘟的小嘴,他就著月光瞧她,想起上回的体验,他只尝了点甜头,尚不及深入便教那阴冥判官半路杀出,打断他俩的温存。
“别生气,是我不对。”他语气放柔,眼眉俱缓,顺著她的话尾。
她是让他幻化的外表迷惑了,会变成那判官的模样原为避开捉鬼老道底下的探风鬼,那些鬼灵极难应付,当他选下一个藏匿地点,他们不久便能寻来,累得他无法专心疗伤。
而会在此地遇见她是一项惊喜。
瑶光没料及他这度快便承认错误,满腔的激动顿时化为乌有,她小嘴一张一合的,怔怔瞧著他,竟不知要说些什麽才好。
好半晌,她绞著小手,瞥瞥河面皎洁银光,又调回来瞅著他,眼眸如欲诉情衷。“你别再丢我一个,你要去助大哥一臂之力,我也要去。”
她喜欢他。嗯,正确说来,应该是她喜欢他幻化而成的这个阴冥判官。有趣。他暗自冷笑,就不知是单相思?抑或两情相悦?
还有,大哥是谁?该不会——
“不是我不让你跟,是你大哥……他不会应允的。”他隐在树影中,深知幻化他人时,最难学的便是眸子,即使变得分毫不差,流露出来的目光依然不同。
“你带我找大哥去,我自个儿同他请求。”瑶光趋近一步,小手自然地扯紧他的单边衣袖,玉般的脸蛋微仰,“我不会碍著大家,那魔胎受大哥一剑,得尽速寻到他,将他除之,多我一个,也可尽点绵薄之力。”
果然。呵呵,是那捉鬼老道的妹子。
见他不语,瑶光又想起一事,语气中夹著关怀和指责,“你强迫人家吞下珠子,我告诉你,我已经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了。你、你这么做,是不是又为了顾及我大哥的托付?你没有必要如此,我们……我们都请清楚了,以後你还是你,我仍是我,我会学你的法术,但不再痴缠著不放,不再涉及情感,你将那麽贵重的东西给我,可曾想过我的感受?”她顿了顿,心发热,眼眶也是,但她倔强地眨掉湿气。“如果……如果你在这次追击中受了伤,教我怎能安心?我会觉得这一切都是我的错,我、我不要做这样的罪人,我也不希罕那颗珠子,我也不要你这样护我——”
唔,感人的语调,可爱的面貌,可惜,站在她跟前的不是她所想的那个。
瑶光微微喘息,感觉四周静得出奇,空气中有一股怪异的波流,她忍不住轻问:“文竹青,你为什麽不说话?”
“不说话有不说话的乐趣。”
他逼近一步,瑶光下意识後退。
“什麽?你是——唔——”
虽已惊觉不对,还是慢了。
瑶光让一只强劲的手臂拉进怀中,她仰起头,正巧方便他俯下衔住她的双唇,极度愕然中,她瞧清了他的眼眸,那目光不似文竹青,没有他自然而然的温和神气,阴森中带著诡谲,彷佛嗤笑著她。
又是这只该死的魔胎。
正是新仇旧根一并涌上。瑶光气得险些晕厥,这次倒是镇定了些,她合上眼,死咬住小嘴,脑中暗想法咒,正要催动之际,他双臂竟如前次一样猛地放开她,力道之大教她差些滚入河中。
柳眉一扬,就见夜月中三道银色光刀迥旋飞至,後头追来了两人,一是白衫飘飘,一是红袍凌扬。那魔胎见到对头,自知重伤未愈不是敌手,躲过光刀袭击後,身子往暗处窜去。
“哪里走?!”天师大声怒喝,一柄铜钱剑法力加持,“去!”剑笔直飞去,破黑暗迳自进入另一空间,追那魔物而去,再加那三道银色迥旋光,全无声无息地没入漆黑当中。
瑶光还是跌在地上,没惊慌,没失措,见他们两人赶到,心定了下来,才欲开口,却见白衫男子怒气冲冲地朝她大踏步而来,气势逼人。
“你想干嘛——”她怔怔问。
文竹青以行动替她解答。
忽地,他蹲下身用力抱住她,一手支著她的後脑勺,一手箍紧她的腰身,半句话也没有,低头就印住她的唇,动作粗犷中带细腻,反正是牢牢含住了瑶光的嘴,将两片唇瓣融在自己嘴中。
“唔……唔……我……嗯……”瑶光动弹不得,也没打算要动,真的是吓到了,想说话,唇微微一动,他的舌已探了进来,将她的小舌含著缠绵。
到得最後,瑶光只有两个念头——
这是一个非常完整而结实的亲吻。
而,不说话有不说话的乐趣。
千金难比方寸动
一对缠绕人儿的身後,那笑声陡起,隆隆震响。
“哈哈哈哈,文老弟,是老哥哥瞧低了你,还骗我不动心,没想到你是不呜则已,一呜惊天地、泣鬼神啊。哈哈哈哈,很好很好,我可开心啦!你们俩多亲近亲近,本天师早说了,我要嫁妹子,没有嫁不成的,你俩喜事我来负责,天庭地界无谁敢反对。”
那两个刚由梦境转回,正彼此凝视若,瑶光脸蛋发烫,她下意识抬手轻捣,颊边的热度是她从未体会,这即是脸红心跳的事吗?她顿觉羞涩,咬著小唇,发现这小小举动转移了他的目光!细长眼瞳更为黝黑。
“哈哈哈,本天师也不来打扰两位,你们慢慢温存。”最后一字刚落,大红袍凌扬半转,壮硕的身躯瞬间消失,感应那柄铜钱金剑而去。
“大哥,等等——”瑶光唤出,已然不及,想起在大哥面前上跟他、跟他……心中羞涩荼乱,不明白他是怎么一回事。
“你发什么疯?!你、你怎么可以这个样子?”推了他一把,无奈对方八风不动,胸墙坚实得紧,瑶光不甘心,改为捶打,“放开我啦!混蛋!你不娶我就算了,我也不会死赖著不放,但是你、你怎么可以随便、随便……那样啦……”
气得真想咬他一口,她“哎呀”一声,小脸整个皱了起来,手竟捶得发疼。
他终於有所动静,一掌包住她的手,静静审视著,以和缓的力道揉著痛处,脸色前所未有的深沉,口气有些冲、有些紧,“我随便怎样?”他睨了她一眼,继续揉著小手,男性的掌心和女子的纤柔大不相同,引起瑶光体内阵阵骚动。
他继而又道:“你反应就这么迟钝,连对方其正底细都感应不出?!还像个小傻子被骗得团团转。”他在生气,心中极不爽快,没想到同样景象会再见一次。
之前,他尚能安抚自己,虽说勉强,理智一方还是占了上风,可这一回,因体认那莫名的妒意,一经引爆,嫉妒和愤怒交杂,如开闸猛虎、如波涛汹涌,挡不胜挡。
瑶光想抽回手,他不让,挣扎下心底好生委屈。
“谁教他变成你的模样,半身还藏在树影下,我、我一见他……”那时见著了他,她不知有多欢喜,哪里揣测得到他是魔胎所化?!头偏向一边去,她咬著唇不说话了。
“他抱住你、吻住你时,你没察觉吗?还分辨不出他并非是我吗?为什麽不施法将他震开?就这麽傻、这么笨,只会教人欺负?!”妒火中烧,他不知自己现下的神情,脸色臭得可以油炸臭豆腐。
瑶光瞧著他好一会儿,才讷讷地说:“你又没像他那样抱过我、吻过我……我怎么察觉?怎么分辨得出?後来知道了,我正要施法,大哥和你就来了……”
闻言,文竹青心脏猛地一震,眸色更深,闪烁著奇异光芒。
他的脸缓缓趋前,好缓好慢,两人的眼神交缠,他的鼻尖点著她的,然後是唇,轻而柔地朝瑶光压下。
“记住,我这样抱你……这样吻你……”他贴在她唇上低语,双臂捆紧了她,将那娇小的身子压入自己的胸怀,在瑶光发出嘤咛的同时,舌尖窜入小口之中。遇上她,一抹水岸飘荡的孤魂,文竹青从不知会陷得这么深,莫非那串铃儿真有灵性,他无意间取下它,就已受其支配。
是她的真性情动摇了他,难以相信她百年来孤单的游荡,守著一弯水域,偏不忍心让他人落得与自己相同命运,是傻、是心性太过柔软,才又接二连三阻碍鬼差拘提一名妇人的魂魄,怕那遗留下来的孩子失去亲娘,会孤苦无依……孤苦,无依……这是她百年来尝尽的吗?
心微痛,他掌心抚顺著她单薄的背脊,脑中闪过她强要他收下串铃,脸上期盼可怜的神态,还有每回陶家村相会,她欲言又止、努力压抑著,却还是难掩爱慕的眸光。
而一旦承认了对她的感情,自己将面对的是来自天庭与冥界的指责,虽有天师支持,恐怕也难以善了。
在意吗?心中有个声音问自己。
他亲著她,深入的吻转为轻啄温存,听见自己回答:他不在意。
这便是世间男女之情,是她放弃修行成正果、寻寻觅苋的东西,却将他缠困了进来,他忆起那位仙籍为太白金星,入凡间了却尘事,最後却为捞起水中映月而溺毙,他为自己的死法下了注解:心动,一切值得。
当时,尚觉无稽,如今他仿佛来到这样的境地,感觉怀中女子就像水中潋滟的月华,静谧而美丽!他也想融入水里,将她捞起。
体会著何为心动,若因而受罚,亦何惧何忧?!
小手熨在他胸上,推开一小段距离,瑶光抬起眼眸,晶莹水亮。
“你为什么……为什麽……”她不知该怎麽说。
而他明明懂她的意思,偏不开口,细长的眼底闪著兴味,细细瞧著她。
“你的脸蛋好红。”温和的话语略微低沉,气息拂过瑶光面颊,更是发烫。
闻言,她又是双手捣脸,真的好烫,“为什麽……噢——”不知觉呻吟了一声,觉得好丢脸好羞赧好——唉,就想挖一个大洞把自己埋了,或是跳入河中,再也不要起来。
“你体内有银珠,阴寒大减,自然有冷热之感。”纵使内心情丝缠动,他不改惯有的神色,松开臂膀放她自由,但仍是触手可及的距离。
提及银珠,瑶光意识陡地一震,本是满腔激动要对他大加挞伐,可是方才错认本尊,已对那魔胎发泄,後又让他抱入胸怀,热情对待,心中的怒气消了一大半。她看箸他,眼神哀怨,闷闷地将非讲不可的话重复了一次。
“那银珠便是你的元虚灵神,我已经知道了。你把守护的原灵给了我,这么贵重的东西,我承受不起……我、我也不要。你大可不必为顾及托付,做这样的牺牲,若是因此你受了伤,我、我岂不是成了罪魁祸首?!你怎能这么自私、这么可恶?!”
这男人看得她心跳促急,险些忘了该说什麽。
瑶光垂下螓首,踩了跺脚,牙一咬,“还有,我们不是说好了吗?你要我别招惹你,我、我很认真在做了,你干什麽要亲我、抱我?还在大哥面前,他会当真的。一定要将我、将我……嫁给你的,你到底想怎样?!”乱成一团,她又跺脚,急得快哭了,感觉他的靠近,小手推了他一把,“别来招惹我啦,我、我已经忍下来了,藏得这么辛苦,你偏不放过我,你、你走开啦!”
若走得开,也毋需痛苦挣扎。他立定,双手负於身後,压下想再度拥她入怀的冲动,知她内心起伏,而自己何尝不是。慢慢来吧。他告诉自己。
“你如何离开了冥界?”他叹息,眉淡淡蹙著,“那里安全无虞,你偏偏不待,莽撞只会让你身陷险境。”
“安全无虞又如何?!对我而言,那是一个牢笼,没一处熟悉,哪儿都不能去,大哥忙,你、你把我丢下,自己却跑掉,我到头来仍是孤单一个,我还宁愿在这水畔,胜过那里千倍、万倍。”她唇抿著,睐著他,“我不管,我要跟著你们,怎么也不回去。”
“胡闹。”他静静责备,月光在两人身上洒落银辉,亦将他皱摺的眉心映得清明,他生气了。“我得阎王命令,需助天师追击魔胎,已无暇顾及你。将你安排在冥界是最好的抉择,你跑了出来,无谁能护你,若又发生如方才的状况,该如何是好?!”顿了一顿,他出其不意地握住她的腕,坚决不让地道:“跟我走,我带你回冥界。”
“不要。”瑶光单手捶著他的胸,连声轻喊:“不要不要不要——”
这个恶劣的、恶劣的男人!原来他的一派温和都是装出来骗人的。瑶光不愿回冥界,若此次让他带回,要出来可不再容易了。
先躲再说。心中意念一动——
“瑶光!”他怒喊,可是掌心已空,她竟以他教给的法术,借用他元虚银珠的法力逃离他的身边。该死!这到底该怪谁?!
他铁青著一张脸,双手在胸前变换给印,无奈心思太过凌乱,再加她有意躲他,刹那间竟感应不出她在何方。
该死!该死!他又低声诅咒,连续造了好几个口业。
“唉唉,当初收这个妹子,本天师就知她不平常。”他假咳了咳彷佛忍笑,听了来龙去脉,心中虽也担忧,但知道瑶光竟能由他手中逃开,还是用了“借力打力”的法子,想想便觉好笑。
“文老弟莫愁,我已遣出小鬼追寻瑶光妹子的踪迹,待她回来,我这当大哥的自当多加管教。”他说著,发须自有生命似地缓缓飘动,“嘿嘿嘿,你对瑶光妹子原来是情深意重啊,助我对付魔胎,还敢将灵通护体的元虚过渡於她,别再同我办称这仅是普通情怀,本天师压根不信的。呵呵呵呵,你们很好,这样很好,待此事了结,我便与你同上天庭请示,将妹子嫁你为妻。”
文竹青心思尚不在此,只担心著一个姑娘,他的直觉向来其准,总感应著危险即要发生。
“她该是在这附近,偏不现身。”已有好几日,他与自己的元虚互通,猜测她暗暗尾随著他们,而自己在能抓出正确地点时,总让她先著一步地逃离。如今,她借他元虚银珠的法力施法的技巧是愈来愈纯熟了,时时感应,时时躲他。文竹青除了苦笑,还是苦笑。
“呵呵呵,她不出来,是怕你要押她回冥界,再加有我在旁,她定知若要反抗毫无胜算,哪里还敢出来?唉,你这是打草惊蛇。”瑶光尾随而来正中下怀,她发倔地不愿待在冥界,任她暗自跟随,反过来说,亦可关照她的安危。
“天师,二十里外的村落有异状,民家的鸡犬一夜间死得精光,还伤及人命,暴毙的村民全成乾尸,血被吸得一滴不剩。”小鬼来报。
闻言,天师与文竹青双双立起。
“这魔胎需吸饮生血才能维持灵力,再不拾掇,伤的人命将愈多。咱们多次扰断他疗伤,他胸口的剑伤定尚未复原,铜钱剑神力无边,那伤处拖得愈久将愈益严重,他能力不聚定要发狂。”炯目炽焰,黑瞳在眼眶中滚动,他手拿一翻,剑由虚空中生出。“多次教他逃脱,也该有个了给了。”
文竹青听那小鬼来报,心没来由地一紧,知事有蹊跷,双目淡合,两手给印。
此次的回应好生猛烈,持有他银珠的姑娘没有刻意躲藏,他用心感应著,透过自己的元虚传回讯息,排山倒海而来——
蓦地,他双眼暴睁,其中锐光闪烁,可怖异常。
“瑶光危险!”
话语刚下,除音尚存,他白色身影已移形换位追寻而去。
这几日总是躲躲藏藏的。
她怀疑,其实大哥知道她匿在何处,因她悄悄看著他们时,大哥那对铜铃大眼好几回都对准她的藏身处,了然地笑。
而那个白衫男子……瑶光想起他,不由得哀怨地扯了一下小草。
都是他啦!谁教他没来由对她又亲又抱,弄得她神思一团荼乱,也不肯给她一个理由,最後还气死人地要强押她回冥界,当时,自己急著逃开,却忘了好重要的一件事——
她前来寻他,是为了把元虚银珠物归原主,没想到到得最後,事情全在意料之外,弄得珠子没还,自已也不敢随他而行。
讨厌啦!她手一抬又想扯草,突然记起他说过的话——
石子也有精魂,你踢它,它也会痛。
唉,是的,万物皆有精魂,不仅是石子。她想著,终是放下手,赔罪似地轻轻抚摸著被自已拔得乱七八糟的小草皮。
“怎麽?独自一个?”
瑶光惊跳起来,瞧见那人的白衫尽是血红,从前襟染至下摆,两边的袖口亦是,斑斑血迹,那模样阴森得令人毛骨发寒。
历经两次的教训,再没察觉,她就真的是笨到了家。宁下心神,她稍退一步,视线戒备地随他移动,丝毫不敢松懈。
“呵,怎不说话?你上回瞧见我,主动拉我衣袖,还同我说了好多的话,才几日不见,这么冷淡?”他连文竹青负手於身後的样子都仿得惟妙惟肖,若不看他的眼眸,没有上次的教训,瑶光仍是难以分出。
“你自己没躯壳吗?干啥儿只会化成别人的模样,拾人牙慧。”她成语用得有点儿怪,可眼下是非常时期!没时间斟酌。
她的话刺中他痛处,苍白的脸转为沉凝,他逼近,森然地道:“若非我遭那老道一剑,躯壳毁去,我何须化成他人样子?!哼哼,他不让我安稳,我也不教他好过。”
瑶光被逼得节节後逼,他虽说受伤,可是瑶光不知他伤至何种程度,以自己尚称三脚猫的法术不知可抵挡多久?
她有银珠在身,照理说能大有作为,可惜念得最顺的法咒就是移形换位和五心雷咒,前一个是经常使用,后一个是因法咒好记,仅五个字。至於其他高保一点的还得顿一顿再想一想。
可是眼下机会千载难逢,她不想施法避开,拖得一时是一时,大哥和文竹青就在左近,希望在这段时间,他们有所感应,能在自己被他撕吞入腹前赶到。
“你说话便说话,不必一直靠近,我没有耳背。”闻到他身上一股浓稠的血腥味儿,惹得瑶光直想反胃,她捣住心口,声音持平。
“你不是喜欢这个家伙吗?”他指了指自己,笑得诡异莫测,“现下,我是他,他是我,你大可将我当成他,我想靠近你、抱著你,闻闻你身上的味儿,尝尝你小嘴的柔软,让你快活。”
回答他的是一记五心雷,出其不意地轰在他脚边,他好似有些讶异,没料及她低微的灵通能制造出威力甚强的法咒。
“该死!”瑶光极不淑女地诅咒,距离这麽近她还会打歪!天啊!她真想捅自己两刀。不给对方思索时间,她手结法印,连续三记五心电,打得他倒退三大步,最後一记还烧破他的衣摆,给了瑶光好大的鼓舞。
她不曾歇息,一口气击出十几掌,将他驱过一段距离,却无法打中他身躯。瑶光觉得气息不顺,手在胸前不停地给印,“天、地、乾、坤、气!”她掌心朝他击出,竟无任何动静。一急,她再试一次,仍是发不出威力。
“天、地、乾、坤、气!”再试一次。
没有,什么都没有。她喘著,额际怖满冷汗。
“呵呵呵呵,敢情是黔驴技穷,你只会一招。”
“有、有种你等我,我、我休息、休息一下再同你大战三百回合……咳咳咳……”她体内有灵能,却不知如何用之。
“打是情、骂是爱,你既不打我,就挨我爱你了。”他飘得好快,迅雷不及掩耳地扑到瑶光面前,她伸手欲要推开,身子教他箍在双臂中,连手也一同抱住。
“小人!”血的腥味。
“呵呵呵,你错了,我不是人,你也不是。你该跟我在一起,来到我的身边。”他的头倾下。
“作梦!”她好想吐,好多好多的血味。
瑶光眯眼瞪住他,彷佛见到他周遭一圈绿光,他的脸妖异地变化颜色,最後脱去人的皮相,血盆似的大口,皮肤……瑶光不知那可不可以称为皮肤,像无数的小瘤连结而成,泛著诡异的育光。
“放开我……”没什麽说服力,因她已开始呕吐,腹中并无任何食物,只是止不住的反胃。他想吃了她,瑶光有这样的感觉……她就要被、被吃掉了……
黏稠又冰凉的东西滑过她的脸顿,血腥味中还夹杂著一股腐肉的恶臭,瑶光睁开眼,差些厥过去,见那血口中吐出一条黄绿颜色的舌,正上上下下舔著她的脸。
她之前……就是被他强吻的吗?简直是青天霹雳!
不能慌、不能慌!她再度闭眼,心中暗念,成功的移形换位,但可能是灵力不聚,也可能心神难定,瑶光发现自己并未远离他,约莫十步之遥,她跌得极为狼狈,已是气喘吁吁。
而那魔胎怀中空空,回转过身,对住瑶光咭咭怪笑,人皮已裂至腰际,显露出来的躯壳真不好看,真的……很不好看。
瑶光再试一回移形换位,已不管用。她勉强爬起,拨开黏在脸上的长发,不住用袖子擦去他舌头分泌的黏腻。
既然法术不行,只好回归原始,在他朝她冲来之际,瑶光飘开,速度之快教她没暇顾及方向,接著腰间一紧,无中生有的一只臂膀捞住了她。
“啊!放开放开,滚啦!”以为是那魔物,她踢脚挥手地疯狂挣扎。直到自己被举到一张英俊却又怒不可遏的面容前,瑶光愣了一愣,终於喜极而泣地唤著:“竹青——”
不允许多说了。那魔胎完全褪下人皮,身躯暴长倍馀,胸口曾经中剑之处泛著妖邪红光,尚未愈合,渗出的却是青黄色的血,好似极痛,痛到无法忍受的地步,他发了狂地扭动身体,周围的绿光范围加大,一对眼闪著红芒。
猛地,他血口大张,五指生出锐利的长爪,臂膀伸长好几倍,直直对住他们俩扑来。
“竹青?!”瑶光闭目狂喊,却不是躲在文竹青背後,而是张大双臂,咬著牙挡在他身前。
自己都难自保,还妄想护住旁人。文竹青教她气得七窍生烟,彷佛这么长久的岁月中,所有怒气都在遇上她後一并爆发。
传人耳中是一声震天裂地的痛苦嘶吼,利爪没有落下,瑶光睁开一只眼,再睁开第二只眼,一对臂膀掠过自己的两边肩胛由身後伸出,文竹青双臂平举,掌心击出的五心雷威猛更胜方才,准确地打中魔胎,将那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震出大段距离。
“躲好!”趁空,他拉著她塞至身後,眼眸几要烧出火花。
“不要!”
“脸都吓白了,别说你不怕!”
“我怕。”她坦然承认。
“那就躲好!”
“不躲!”瑶光甩开他的掌握,跟著喊:“你没有灵通护体会受伤的!”
“我没那麽脆弱。你该死的给我躲好!”他怒瞪她,但效果不彰,瑶光仍是倔强又顽强。
“我不会拟著你!”她吼回去。如今情势紧迫,要他取回元虚银珠也已不及,她怎能躲开,要他单独对付一只发狂的魔物?!
“你在这儿就该死的碍著我!”她一定要这般固持己见吗?
唉唉,没谁能化解,但现下实在不是吵嘴的时候。
那只魔胎重新站起身躯,绿色光圈逐渐加大中,表示能量增加,一定要趁此次将他收拾,若再让他逃脱,后果不堪设想。
文竹青双手连环结印,“去”地一声,两片银色光刀以迥旋方式凌厉地飞去,分左右两方攻击。
此刻,气流中邋邋作响,一柄铜钱金剑破空疾射而来,直对魔胎后背。
他已然发觉,喉间发出嘶叫,铜钱剑的神威教他惊惧於心,他费劲而狠狠地躲开,腰间却避无可避地中了一片光刀,登时浑浊的血流了出来,空气中散著一股浓烈的恶臭。
“老妖魔,今日本天师就收了你,替天行道!”
铜钱剑飞转回来,那驭剑者凌空而降,稳稳地握住飞回手中的神器。那些伴随的小鬼一落地便主动分散四方,将魔胎团团包围。
大哥来了。瑶光心稍安定,咽了了教紧张情绪掐得发疼的喉头。
魔胎自知难逃升天,仍是顽抗。他朝暗处扑去,欲籍黑暗来隐藏行迹,实则声东击西,一干小鬼教他的利爪扫过,开膛剖肚,哀声遍起。寻得空隙,他正要投身於漆黑中,铜钱剑将他逼了回来,为防他再度脱逃,文竹青身如雷电地飞奔而去,与天师双双夹攻。
“去!”他结印出掌,银光飞旋,纷纷击入魔胎躯体。
那魔物仰天狂叫,绿光时明时灭,忽而掉回头血红的眼定定地看住文竹青。
结印不停,他双目亦精光闪烁看著那只魔,手指在胸前变化,一面瞧著他对自己飞扑过来!他不动不躲,宜挺挺立著,想以最后一个银光刀击入魔胎的眉心,减其元灵。
“风、火、雷、电。四豫听我,去!”
“去”的同时,入文竹青眼帘的除了那只魔胎外,还有一个惊急飘向他的身影。他来不及出声唤她,心在瞬间提到喉头,彷佛就要跳出,在眨眼间经历了上下起伏的情绪,震荡得快要晕厥。
所有的动作变得好慢,一幕一幕地转动。
他将银光击出,不及看是否命中魔胎的眉心,自己的身躯已让一个娇小的身子冲撞倒地,他感觉得到,她柔软的身子覆在自己上方,他的头教她揽在怀中,是很生气,因她总说不听,又拿她的小命来玩,可是,不知怎地,心中竟有一股模糊的暖意……
一声凄厉的嘶呜划破天际,亦将文竹青震了回来,他迅速爬起,改将女子小巧身子护在怀中,两眼戒备地直视那魔胎。
只见他走了几步,再也无力支持,铜钱剑穿胸而过,碎裂了他青色的上半身。“轰”地一声,丑陋的躯壳散成片片,恶臭的血喷得四处皆是。
“哇,好臭呀。”天师收回剑,大袖抹去满脸黄黄绿绿的血,一面道:“文老弟,你的银光刀愈见厉害,又不失准头,改日定要向你讨教。”他大袖一挥,原地半转,衣袖放下时,又是崭新的红抱大衣。
坐在地上的两人谁也没吭声,文竹青的脸色难看得可以,手劲不知如何掌捏,是要抱紧怀中人好?还是该好好地赏一顿打?
瑶光知道他忽著,可是有什么法子呢?见那魔胎扑击他,他不躲开,又无银珠灵通护体,她管不住自己的脚,下意识便朝他奔来了。
“大哥——”她可怜兮兮地唤著,可能受了惊吓,一张脸白得透彻。
“好了好了,文老弟,我这妹子也是顾念著你,才会如此不知轻重,你们俩就和好吧,别再不愉快了。”天师下来打圆场。
瑶光咬著唇,眼神怯怯地调向身旁的男子,果如预期地接触到他冒火的眼,登时心中更是难过,她尽量将声音持平,“若是你受了伤,都成我的罪过了……我才不、不要当这种罪人……”
文竹青忍无可忍,如鹰猎物般地紧扣住她两臂,管不了会不会捉疼了她,向来温和的语气跑得不见踪影,他对著她狂喊:“你就是要这麽任性,拿自己开玩笑,见我替你担忧才痛快吗?我的法力足以自保除妖,我懂得衡量,根本毋需银珠相助,你、你——”他咬牙切齿地瞪著,到得最後却不知想骂些什么好。
瑶光眼神有些涣散,实在好疼,感觉腹部阵阵烧灼,有些支不住了。
“我有银珠……护体,我、我没事的……我没事……”她胡乱喃著,按住腹部的手无力地垂下,软软地倒向他。
“瑶光!”惊觉不对,他审视著她,终於瞧见她腹上殷红一片,应是方才她覆在他身上时,中了那魔胎的五爪。
“瑶光——”他狂喊,心脏如受重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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