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回事 钢板理论重量表刮得很干净了 为啥还有

毕淑敏中篇作品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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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毕淑敏中篇作品选 
喂,伊喜,你有什么病吗? 没有哇?怎么啦?这么黑的夜里,你还能看出我有病吗? 就是没病你也会缺维生素的,高原上的人都缺营养。你到卫生科来找我好吗?我给你搞一瓶酵母片,可好吃了,像崩豆似的,含有多种维它命。 带我进去看《海鹰》好吗?不成。 但他把担子放下了。怎么不成?放电影不是在黑屋子里吗?我等开演了再进去,没等最后的“完”字打出来我就走。在昆仑山上,只有头发能证明我是女的。我把所 有的头发都裹进皮帽子里,你就说我是你老乡,没有人会认出我是谁。  我摇着他的胳膊,突然间碰到了他的手。我们的手都像触电一样冷, 但相撞的一瞬,却像有一股火舌样发光的物质迸射出来。那种感觉美妙无比。许多年后,当我急切地寻找伊喜的手指,将它们揉搓在手心的时候,我并无它念。只是想重温那种令人颤粟的感觉。我与我丈夫相识的全过程中,我没 有过这种奇妙的感受。  但我要看《海鹰》。不管怎么说,我要看《海鹰》。女孩儿们都知道, 只要她们坚持,事情就有希望。这一次肯定不行。等以后吧。伊喜走了。 他没有来拿我为他准备的一大瓶酵母片,但他非常巧妙地通知我去电影队的小屋看电影。我今天的许多艺术知识和感觉都来自高原那间简陋的小屋。伊喜每次极认真地为我们——我和几个女伴放映,从来不断片。要知道 那些片子都是很古老的,但它们流畅如同牙膏,从不间断。  我和伊喜漫步在北京街头,当走到城乡贸易中心梦幻一般紫色的霓虹 灯下,我问过他这个问题。都说那些片子破旧,比如《山间铃响马帮来》,比如《家》,但我看的时候都挺不错。 他说,你是真的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 我说,真的不知道呀!难道还有什么秘密?  此时,霓虹灯在我们头顶变幻成海绿色,我们像两株苍老的水草。我 们已不再年轻。  每次你来之前,我都独自在黑屋子当中提前把片子过一遍,把所有可 能出故障的地方重新剪辑粘好。那几个女兵跟着你沾了很大的光。你当时想不到,事后也想不到吗?反复看同一场电影,如同把吃过的饭吐出来再嚼一 遍。  那一瞬我们的头顶变为金黄,好像蒙了一头的麦芒。我想起高尔基的 书中人曾说过,年青时的恋人以后不宜重逢,好像一具骷髅从地上站了起来??在灿烂的金色中我觉得他说的不对,重逢可以把许多事情搞明白。伊喜快步向井边走去,这时我刚第一次探家归来。 伊喜,我问你电影呢!我奇怪他为什么不理我。他长高了,军裤腿放出一截,新布翠绿得可爱。 你除了同我说电影你就不能跟我说点别的了吗!伊喜把水桶墩在地上,气恼地盯着我。我第一次发现了他的英俊,黑眉耸动、腰板笔直。风纪扣系得铁紧,一个很尖锐的喉结端正地镶在风纪扣之上。我突然很想抚摸一下那个喉结,我猜它一定像猫一样有轻微的颤动。 说点别的,当然可以了??可是说点什么呢?我定定望着伊喜,我总是在暗室中看到伊喜忙碌,如今在高原银白但不灼热的太阳下,反倒陌生。 他也突然仓皇了,说,你干什么去?我想找一片树叶,做一枚书签。 我小时做过这种书签,把叶子先在水中泡,直到将所有的叶肉腐去,只剩下鱼网似的叶脉,染上色,拴上线,玲珑剔透的书签就制好了。到哪里去找一片树叶呢?伊喜也犯难了。 高原没有树,平原的树苗到了高原成了高原柴禾。我们的房前有一棵树,那是许多年前一位从上海来的年青医生栽下的,是他探家回来带给高原 的礼物,据说是最耐寒最耐贫瘠的树种。种树的那天像一个节日,人们都来诅咒:这么冷,肯定活不了,风太大,吹成标本了。树木也像人需要氧气,它会病的。人们用诅咒寄托自己的期望,先将最坏的结局公布出来,自己给 自己打预防针,以防那事情真的发生时,不致太伤心。  树冠是两丫的,好像公鹿的两只角。在高原最炎热的日子,两只角上 爬出了两朵绿芽,肥厚得像可爱的虫子。但它们在一场突然降临的风雪中凝固了,好像碎酒瓶的玻璃碴儿,悬挂在咖啡色的树干上,叮当作响。  小树死了,树干却一直不倒,人们依旧给树培土。不管怎样,高原上 也曾有过树。在很远的地方有红柳。我骑马去给你摘几片红柳叶吧。  伊喜摘回了红柳叶,红柳叶像老女人的眉,皱缩而苍白,我不知伊喜 跑了多远的路,只见他的喉结下一向严谨的风纪扣松开了,露出一个深深的 凹陷。  红柳叶结实而顽强,酸性碱性的溶液都无法使叶肉与叶网剥离。我看 着它们腐烂变黑,同归于尽。红柳叶做书签好吗? 我们见面时不谈电影改谈其它。不好。我说?? 那高原上有叶子的东西,就只有脱水菜了。有用脱水菜当烟叶抽的,有当茶叶沏水喝的。但不能当书签。我有一个办法,能做出很美的书签。 快说!快说!我捉住他的手,我又感到那种令人心碎的颤粟。我赶忙把手抽回了。我发现老握在一起,这种感觉就会渐渐减弱,我企盼下一次更 猛烈的冲击。伊喜把手固定在被我拉住时的姿态,随时准备着让我再握住它。 用电影胶片。他说。胶片怎么做呢?你有彩色毛线吗?他问。 没??对了,有!有又怎么样?  我没有彩色毛线,可是我的毛衣是红的,毛背心是蓝的,毛袜子是绿 的。我给你剪下一截胶片,选美丽的风景或是你喜爱的图案。用剪刀在上面挖个洞,扎上一束彩色毛线,就是最别致的书签了!噢,伊喜,多好的主意啊! 选哪一段好呢?选“朝阳沟”吧!伊喜殷殷地说,出示他的宝藏。  我突然想起了妈妈的话,觉得这是不祥之兆。不要“朝阳沟”,那里的 风景都是假的。而且银环和栓保都不好看。 那就选王心刚和王晓棠在海边的一段吧。海很美,他们??也很般配的一对。伊喜很有深意地看着我。  不要不要。其实我也很喜欢“海鹰”里的这一幕,但就是不让伊喜太 得意。那要哪一段呢?伊喜犯了愁。 要舞剧红色娘子军里洪常青独舞那一段。好威风,好潇洒。伊喜突然像被开水浇了的雪人,萎顿下去,又不甘心地问:你为什么单单喜欢洪常青。 不喜欢洪常青我还喜欢王连举啊?我成心怄他。 那你可以喜欢吴清华呀! 吴清华我也喜欢,这并不矛盾??那你喜不喜欢我?  他那么突兀地问我,眼睛像枪口一样直视着我,所有的遮掩、搪塞、 装傻都是不可能的。就这么简单哇?我好气恼,觉得他把我小心保存的一块水晶打破了。谈恋爱就这么容易吗?应该跟传染病似的,有长长的潜伏期,那多有意思啊! 现在这样明火执仗地问,也太便宜他了。我说:就凭你让我看了几场旧电影, 我就该喜欢你呀?看电影的好几个人哪,你怎么不问她们去?  我就问你一个。因为我喜欢你。你看那些电影,这件事并没有多复杂, 几个镜头的事。  比如《五朵金花》,不就是见了一面吗?就算《野火春风斗古城》,也 就是杨晓冬给了银环一对耳环。再比如《林海雪原》,少剑波和白茹,根本就没说什么,心里的意思就到了??没想到这河南乡下的小伙子,被电影熏 陶得引经据典。那是电影,拢共才两个小时不到,就概括了人生好多年。咱们可不是生活在电影里,要是叫人发现了咱俩好,纪律这么严,可就都提不了干了?? 我犯了一个错误。我的本意是使伊喜多被激情煎熬一段时光,使女孩 复杂的心理享受得以延长,我正是非常看重自己的初恋,才愿意故弄玄虚。但我这番实事求是的话,其实极大地加速了进程。 咱们别叫人发现呀!以后,咱们要在人前装得没事人似的,坚持到提干以后。伊喜目光炯炯地对我说。 那小黑屋里的电影还看不看啦?别着啦!等以后我专给你一个人放! 我想这恋爱可真是得不偿失,先就付出一大代价。 可是我妈说河南女人太厉害了。我把妈妈的话复述给他。 你妈妈看问题忒片面,河南人里有银环她妈,可也有栓保他妈呀!嗨!这么有力的论据,我怎么就没想到!估计就是妈妈,也驳斥不倒了。  还有,我妈好像不喜欢农村的人。我吞吞吐吐,没敢把妈妈门当户对 的理论和盘端出。咱俩到时都是军官,怕啥哩?再就是养老人呗,俺家穷归穷,可弟兄多。家里有他们侍候,我就按月给家里寄钱就中??你妈还不喜欢儿女孝顺 吗?  我好像看见妈妈在远方点头??这当然是我的判断严重失误,热恋中 的女孩儿总是一厢情愿。我们终于什么也没有做。比如接吻抚摸拥抱??我们以为以后有很多时间去做那些事,好像一块糖,不应该在没有看清楚之前就把它吃完。我们 只是没完没了地说话,我第一次感到河南话是那样动听??即使在这种快乐 时光,我们仍然觉得军规像一把无形的宝剑,悬在高原蔚蓝色的苍穹的某一 处,对我们闪闪发光??分手的时候,伊喜宽宏大量地说,就给你洪常青吧。既然你那么不喜欢,我不要了。 咱俩说了这些,洪常青也没啥了。  可我不愿意让伊喜难过了,我同面前这个小伙子突然难舍难分。我说, 我不要洪常青,我要吴清华吧。就要她从南霸天家刚逃出来那段,穿着破得像仙女一样飘荡的衣服,连着几个“倒踢紫金冠”,我要那个踢得最高的动作。好。 我们说这番话时,正走到那棵死而不朽的高原树旁,不知哪个人把一双臭胶鞋套在小树干枯的枝桠上。 你剪下来了,片子会不会断?  不会。我会很仔细地将它们粘好,一点破绽都看不出。你不是见过吗, 胶片一分钟要走许多格,剪去几格不要紧。今天晚上有电影。什么电影?老掉牙,《红色娘子军》。 老掉牙也有人看。因为不看电影就要学老三篇斗私批修,看别人革命总比自己灵魂深处爆发革命要舒服。电影场是一片河滩,幕布绷在两根粗大 的杆子上,好像有位巨大的天女要在上面绣花。士兵们都没有椅子,就坐在 背包上后。背包并不是用军被打的,被子只有四斤棉花,软得像熟透了的茄 子,坐上不舒服,我们都是用背包带把老羊皮大衣勒起来,塞到屁股下,像骑着一头活羊那样防寒。但这需是天气不太冷的时候,如果太冷,就要把皮大衣套在身上,委屈地垫在被子之上了。如果更冷,就不能演电影了。 那一夜高原极美。天空仿佛是明朝景泰年间烧就的蓝色法器,幽深无垠,透过银桌一样硕大的月亮,依旧可以看到月后的金属样蓝光。月色敌不 过蓝空的镀染,也像稀释的墨水一般,一丝一缕地缥缈着。太明亮的月光对看电影是不宜的,但反正醉翁之意不在酒。我肯定伊喜把“倒踢紫金冠”剪下来了。我耐心地等待女奴吴清华逃出牢笼,我想看 剪去后的紫金冠会不会踢到半空就跌落下来,虽然相信巧手的伊喜会做的天 衣无缝。  正在这时,有人对着扩音喇叭吹气:嘘——嘘——昏昏欲睡的观众们 突然振奋:这是插入重要广播的前奏:边界出现了重大敌情或是有危重伤病员召唤军政首长和医生??  我漫不经心地等着看紫金冠如何落地,除非全军进入紧急战备状态, 否则这种呼唤与我毫无关系。卫生科秦模苏立即到放映机前来。  我像经过一棵干燥的树下,突然被抖落一身雨滴。这是伊喜的声音, 急促而紧张。我无论如何想象不出他有什么话,非要此时在这种场合对我说。 全场几千官兵悄无声息地聆听他那略带颤抖的河南口音。  我立起身,连背包座椅也忘了收拾,电影散场后是别人帮我提回宿舍 的。我挤出场外,从背后插到放映机前,伊喜正烦乱地操纵着机器。 找我干什么?我哪里知道。 不是你喊我的吗?咦?是我喊你的,可不是我找你。他说着递给我一张纸条,上书很稚鲁的大字:叫小秦到我这儿来。田 姓秦的多啦,这个小秦就一定是我吗?我大不解地问。 送信来的人说就是你。田是谁? 还能是谁?只有首长才能写来这样的条子,首长里只有后勤部长姓田,你装什么糊涂? 伊喜气哼哼。我想不通,又不是我让田部长这个时辰来找我,为什么对我这样。要是平时,我绝不饶他。 我到了田部长的办公室。演电影的时候,营区停止供电,屋里点着蜡烛。从门缝漏出的狭长光缕,好像橙红色的栏杆。 喊了报告。我听见连声的亲切呼唤:是小秦吗?进来进来。 田部长斜靠在床上,用皮大衣裹着双腿。警卫员的手探在羊毛下,像捣蒜似地给他捶腿。军大衣旱獭毛的领子簇拥在他腰间,其上摊着一本鲜红 的册子。那是我的入党志愿书。 入党对我来讲,是很自然的事情。我觉得自己早就该入了。在这么艰苦的地方呆着,不是共产党员,坚持得住吗?况且我根正苗好,周围的人既然都是,为什么我不是呢?以前是因为我太小,总也不满十八岁。这个月, 我去对领导说,我到了。到了什么,他挺吃惊。 岁数啊!我该入党了。  他拍拍头,抱歉地说:忘啦!主要是因为缺氧,记性不好。于是他召 开了一个会,给了我一张鲜红颜色的党表,像是一块折叠起的红领巾。我正在看你的表,这里有党委意见一栏。我总不能稀里糊涂地就为党输送一滴血液吧。 看来大伙儿对你评价挺好,温顺、细心??烛光把田部长的脸庞映得像红橙,有慈祥的笑容在脸的粗糙坑洼浮动??白日里威严的田部长被高原 的夜晚融化。感谢首长这么晚了还在工作??刚开始是工作,现在就不是??叫你来是为了一件家务事??我认识你的父亲。他骨骼粗大的手指迅速捻动红封面里的纸页,仿佛在剥粽子。 那时候,在一野。他指着我的主要家庭成员一栏:你父亲是团长,我是他手下的教导员。  我从田部长铜锣般的脸上看到羞涩,军人永远都对官阶耿耿于怀,他 那时比我父亲职务低现在也依然。但他立即把羞涩扫去,仿佛一块油布把金 属拭亮。  你看看,这是我的儿子。在南海当参谋,他从贴身的衣袋里拿出一个 夹子,从夹子里抽出一张照片。  我仔仔细细看那张照片,仿佛那是名画。这是一名青年军人的头像, 虚光,好像在云雾中微笑。实在说,我并没有记住他的相貌,一直在端详背 景。浩瀚的海飞翔的鸟和宫殿般的建筑,对看惯了大漠风烟的我的眼睛,湿 润而清凉。我以前就没有见过海。山的高度是以海拔为单位,高原与海,就有了纵的和横的立体距离。有时竟怀疑:世上究竟还有没有海这种东西。 怎么样?田部长殷殷地注视着我。真好。 那就好。我说这句话的时候,烛花剧烈地跳动,好像有人躲在暗处企图将它吹熄。  听说那天的电影舞剧《红色娘子军》频频断片,大家说,小伊怎么这 么不负责任?  伊喜默不作声地把胶片送我,果然是吴清华倒踢紫金冠最腾空的刹那。 我把毛衣和背心的线拆下来,洗净,捻散。每一股毛线可拆为两股,两股又可分为四股,掸松后,茸若彩色浮云。串在书签上,煞是好看。在物质匮乏 的高原,这是美妙的奢侈品。喂,伊喜,送你一副书签,你喜欢什么颜色的线?我不要。 为什么不要?多漂亮的书签!漂亮我也不要。那天田部长叫你去说什么? 当初不是你说好看的吗,怎么又说不好?我不是给你说过了吗,他什么也没说。  那不可能。在那种时候突然叫你,他肯定想到了什么,怎么会什么都 不说。伊喜盯着我。  我仔细回想,田部长那天说跟我父亲是战友。伊喜是农村娃,平日最 不愿别人谈论老子。现在他已经不高兴了,不好用这话再刺激他。我说:真 的没说什么。又不是我找的他,是他找的我。你该问他去。  你知道我不会去问部长,你不愿说就算了。自从部长找过你,我觉得 你变了。我没变!你才变了呢!疑神疑鬼! 不欢而散。  田部长给我的父母写了信,谈了他们的友谊和我在部队的情况。最初 的信是父亲回的,之后就是母亲。在她眼里,我永远是长不大的一年级小学生。这种信件往来如同家长与学校老师的联系手册。过了没多久,田部长说,小秦,你探家去吧!部长,您骗我。我刚回来没几天。 部长什么时候会骗士兵? 我快乐地服从了这道命令,伊喜优郁地注视着我。  回到家里,我看到一个被海风吹得黝黑的青年,他是田部长的儿子小 田参谋,到北京来玩。  我刚开始没有意识到这件事的严重含义。两个同是休假的年青人,一 块玩谈大海和高原是极为正常的事情。我最喜欢听小田放肆地讲老田的笑话,这对于在他爸爸管辖之下的我,具有特殊的乐趣。而且我发现同他相处犹如总是浸泡在温度适宜的水中,总是让你轻松随意。我们互相新奇陌生, 彼此都乐意讲述与倾听。妈妈不动声色地引导事情的发展,我们每天都像地 质勘探队员,背着水壶和面包,游览各处名胜。他比我提前归队,走的时候,我们都没有依依不舍。 他走了之后,妈妈对我说,小田不错。我说,是啊不错。 政治条件好。家庭知根知底。人也长得精干。  那个时候,形容男子汉的风度,最高级的词汇就是精干了。远没有潇 洒倜傥这一类语言。还行吧。  我永远不觉得田参谋出类拔萃。他平和稳重但没有胆魄没有创见。连 打十盘扑克,他几乎没有一把主动甩主。但奇怪的是他打牌的最后成绩也不 比别人差。  军队里所有的人政治条件都不错,家庭也都知根知底。长得精干的也 不难找。我反驳妈妈,暗中把伊喜评判了一番,觉得他完全可以归入“精干”。  我看你和田参谋挺般配的。你有时候爱想入非非,像根羽毛。他是个 很持重的孩子,会像秤舵一样把你系在地上。那边老田可以照顾你。你们这 次相处很和谐,证明这想法是不错的。这是我的意思也是你爸爸的意思还是 老田的意思,小田也同意。这件事就这么定下来,你回去后就等着小田给你写信吧。我本来想跟他说你回去就给他写信,又一想咱们到底是女方,这件事又是老田先求的咱们。让他先写,这样你可以一辈子占上风。 我瞠目结舌。所有的事情都循序渐进,只有我一个人置身事外。 妈妈,我们那儿有一个河南兵,对我挺好的??我终于鼓足勇气赤膊上阵了。 你跟他可有什么?妈妈警觉地如同母豹。  没有。什么也没有。只是,我觉得他有那个意思??由于羞怯,我把 责任都推到伊喜身上。他有没有不必管,关键的是你有没有?妈妈像警探一样步步紧逼。 我没有??不??也可以说有??我的舌头在牙齿的缝隙吃力搅动。天下好人多了,你不可能都嫁。小田参谋人不好吗?你不是说挺好吗?这个主意我们三位老人拿了,我们三个的党龄加起来有一百年。你是不是怕 那个河南兵缠着你不放,我跟老田说一声,让他复员就是了。  别??妈妈??那都是没有的事。人家也没说什么,不过是我自己瞎 想罢了。千万别让他复员??我忙不迭地将所有的罪责揽到头上,我知道对一个农村兵,复员意味着一切都回到从前。我心事重重回到高原,田部长对我一如既往,看不出有丝毫特殊。但我知道那个针对我的阴谋在紧锣密鼓地展开。妈妈在信中暗示我将会有重大 的变化。我急需伊喜的援助。我焦急地等待他探家归来。他家中来电报说母亲病重,我和田参谋攀爬古塔的时候他正守候在病榻前。 给你。他说。 什么?我问。黑糊糊沾着许多沙砾的条形物。 红薯干。长途风干加之气候严寒,红薯于尖锐的棱角几乎戳破我的舌上膛。许久才柔韧湿甜起来。 像花生牛轧。我说。 花生牛轧是什么东西?我们都有许多话要说,我们却说着毫不相关的话。 我终于忍不住了,把所有的都告诉他。  别以为只有人争着抢着找你,给我说亲的人也不少。这是他给我的回 答。  我相信他说的是真的。像他这样的技术兵种在农村人眼中就是准军官 的。但他应该对我说这个吗?我沉默。你究竟答应没答应那个小田呢?终于还是伊喜忍不住煎熬。那就看你的了。 我知道自己面对着三座大山似的压迫,但他们毕竟不是封建地主,只要我们奋起反抗,老田、小田加上父亲、母亲都得让步。这当然要看你的了!他暗哑但是毫不通融地说。 看我什么?我能干什么?我茫然地问。 我们是两个列兵,每月只拿六块钱津贴费。因为是高原,因为随着军龄每年增加一元,除了这些,我们一无所有。 假如我回河南种田,你到俺们村去当赤脚医生,你干吗? 为什么一定要回河南?我记得你自家离焦裕禄那儿不远,多穷的地方呀!因为我是河南人,我不可能到别处去。 为什么要当赤脚医生?我想当穿皮鞋的正正经经的医生。 赤脚医生你还不定当上当不上哩!俺那儿已经有好几个卫生员了,轮不轮上你赤脚,回去还得走后门! 我望着他,回了一趟家,他的河南腔复辟了,侉得厉害。  你能侍候俺爹俺妈俺叔叔大爷吗?你会烧锅纳鞋割布做衣裳吗?你会 看碾推磨喂猪带孩子吗?伊喜不动声色地把一个个残酷的问题像死兔子似地扔到我的脚下。 在桃花盛开的季节,我心中有一座小屋。小屋里住着我和伊喜,其他的人都像烟云,时聚时散。伊喜把桃花瓣碾成泥浆,小屋沉到沼泽之中。  这不可能!伊喜,怎么会是这样?你在吓唬我。你快说,这一切都是 你瞎编出来的,是逗我玩的!我惊恐地抓住他的手,这一次全无美妙的感触, 只有同等频率的颤栗像接力棒似地传了过来。这所有的都是真的,不信你可以去问我老乡。 我没有去问他老乡。河南人老乡观念最强,假的都会说是真的。更何况我相信伊喜说的是真的。  田部长找我,说你同伊喜的事我都知道了。伊喜有个未婚妻,你晓得 吗?我说这不可能。他说那你回去问问他吧。 我说伊喜这是真的吗? 他说你怎么知道的?是我老乡告诉你的?  我说是一个老头告诉我的,谁知道他是不是你老乡。科学家没有祖国, 军人也没有籍贯。你就说这事是不是真的吧?是。又怎么样。 怎么样也不怎么样,你该告诉我。我强忍住泪水对他说。 他说,这是我们家的意思。 我说,你这么大了,还听你们家的。他说,你不是也这么大了,还听你们家的。我说,家和家可不一样。 他说,父母心疼子女的心可都是一样的。  想不到你们家说什么你就是什么!我愤怒地叫起来,真想用一句河南 话骂他,可惜我不会。也并不全听俺家的。父母说,要给俺找个有文化的,我说不识字的最好!伊喜漠然地说。 你就不能说点好听的话吗?我几乎哀求他。他用冷漠保存自己的尊严,我看到了一个在电影中常常出现的情景:一根绳索在岩石、火焰或刀斧的戕害下,一股又一股地断裂了?? 我想起了妈妈的话,那也许真是至理名言。 军医大学来招生,田部长力排众议,主张我去读书。大家反对的理由也并非是我不够条件,只是说上级给高原部队一个名额不易,女孩子学成后 还能回来吗?回不来,那不是狼抢来的肉叫狗给叼走了吗?  田部长说,上学又不是上厕所,分什么男女。上高原的时候女孩子们 没二话,咱们送学习就不能搞性别歧视。秦模苏表现好坏大家可以任意评说,我不了解她,没有发言权。若是表现这一关过去了,我同意送她去。 领导表态到这个份上,底下便不好再说什么了。因为田部长和蔼可亲,大家敢于畅所欲言,有人说秦模苏和放映员伊喜不错。不错到什么阶段了?田部长很尊重下面的意见,追问。、 阶段倒谈不上,只是关系密切。因为事关男女,反映问题的人就很慎重。  事情不要捕风捉影。组织上要慎重对待每一个同志。这件事在这里说 说就算了,不要再扩大范围。假如是真的,也好吗!刚才不是还有人关心狼 呀狗的问题,这回肉烂在锅里了。田部长把这些话原原本本告诉我,说这也没有什么可保密的,只是想让你知道来之不易。以后要好好读书。不喜欢我那小子也行,愿意到河南吃 红薯也行,都是你的自由。我既是你的领导又是你的长辈,哪头重哪头轻你 自己拿主意。这是一个两头沉的柜子。 我匆匆下山。伊喜骑着马到边防站放电影去了。就是他在,也未必会送我。  到了大学,我给他去了信,我给许多人都去了信,用的是有军医大学 字样的信封,两块钱一沓,好像是一百个,很快就用完了。伊喜没有给我回信,田参谋的来信不断。两头沉的这一边的物件渐渐地移到那一边去了,两头沉变成一头沉。 这个过程并不痛苦。家里和田部长不断地给我潜移默化的影响,好像在保持神智清醒状态下注射的局部麻醉剂,田参谋又是那样温暖宜人。但悲 苦会像牛虹一样毫无先兆地袭来,在狂欢的聚会之后,从五彩的灯光中走入黑暗,我会看见伊喜像树桩一样突兀立在面前,有小鱼一样的眼睛和着星光闪烁??冬天的时候,每一次酷寒都使我想起高原。我不能看到冰,尤其是 那种很洁净很纯粹很坚硬的冰??我拒绝去摸冬季室外的水管,那种金属粘 手的感觉,会使我想起一只脱落的桶钩??  我时时为自己开脱:这是为了河南一家贫苦的农民着想,甚至是为了 一位我所不认识的不识字的农村姑娘着想,那个长着小鱼一样眼睛的青年,对他们至关重要。 于是我有了一种殉道般的宁静。后来我得知伊喜提了干部,后来转业回到了河南。 毕业后,我和田参谋结了婚,调到海军,从此远离了呼啸的高原。又一同双双转业回北京。  工作很安逸,孩子也大了。父亲和田部长都已故去,母亲与我们同住, 女婿与丈母娘本来就很好相处,这是弗洛依德说的,田参谋又是母亲为我相 中的,因之很和睦。  太和睦的日子就像太肥沃的土地,容易滋生奇怪的秧苗,我开始写些 文章,登在报纸上。主要是我当医生的感悟。电视广告里,除了化妆品和酒类。就是喋喋不休的药品广告,医药已经像大气污染,渗入到我们所有的空 间。我想写出独特的医散文。我把伊喜的信放在一边,我开始把地板拖了一遍又一遍。又擦壁灯的装饰,是许多片状的流苏,每刷三四瓣就要洗一次抹布。妈妈说街上在迎接 奥委会视察组大搞卫生,但他们不会到咱们家里来,你这是干什么?我只是想锻炼下身体,妈妈! 我竭力想象信的后半部写了些什么。这是一枚三千年一成熟的桃子,我愿意在眼睛未尝之前先用头脑将它咀嚼。  当年的小田如今的老田回来了,他在一家政府机构当处长。你好像很 高兴。他说。  吃罢晚饭,母亲和先生还有儿子看电视。我独自到卫生间去。家很狭 小,你的喜怒哀乐都逃不脱众人的眼睛。我不知道伊喜要对我说什么,我不 知道自己将呈现什么样的表情。  我急切地抖开那封信,后面的话极其简单:我最近要到北京去。请将 你的地址告我,我去找你。我把信封又抖了抖,好像那是盛过芝麻糖的口袋。 就这么多。  我哑然失笑,信是经过编辑部转来的,伊喜他还能说什么?掐指一算, 因为转递信件,距他写信之时,已颇有些日子了。我不知他的“最近’是怎样一个时间范畴,赶快将我的工作地址用电报发给他,发往那个距兰考很近的县。我想先在单位见到他,而不是在家里。 那几天,我沉浸在莫名其妙的喜悦与期待当中,甚至还有几丝恐惧。十几年过去了,我老了,我们都老了。我不知道他见到我时将是怎样一副表情,我只是对自己说,不论他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不要吃惊。 我想象我会在马路上、汽车里或是菜市场旁遇见他,我对每一个路人都充满微笑。那几天我格外注重仪表,我并不认为这是女为悦己者容,我只 是想为自己多挽留一份青春。无论过去的事情怎样评说,我愿意今天美好。半个月过去了,一个月过去了。伊喜没有来。  我开始怀疑是否我拍发电报的地址不准。我只写到了县,没有更详细 的地址,因为他的信封上就到此为止。我想他是否在县电影院放电影,人们 对他的名字是否家喻户晓?我设想了一百种见面的方式,九十九种渐渐消失 在等待中。会见以最普通的程序开始。我就职于一家银行总部的卫生所。因为是金融重地,门禁森严。所有的来访者都必须在大门外电话预约,然后由主人到会客厅把来者接人。 秦大夫,你的电话。我接过电话,对方说:是小秦吗? 那一瞬,我突然热泪盈眶。多么纯正而熟识的河南口音!比任何一个相声、小品、戏剧里的模拟都要浓郁百倍!  调到总行时,我已是副主任医师。没有人敢对一个有高级职称的医生 称呼小秦,小秦已经遗失在岁月的某处沼泽。噢,是的。是我。你是伊喜吗?我尽力保持一个女医生的矜重,不要叫同事和病人太骇怪。 接到你的电报我就想来,无奈官身不由人?? 我还以地址不详查无此人呢,一直没有音讯??  不知道别人,还能不知道县太爷的姓名吗??咱们怎么在电话里聊起 来了,你快来接我吧!  卫生所在一楼,大门自然也在一楼。我快步疾走,在路过储放消火栓 的密闭玻璃柜前,我猛地停住脚步。萝卜红的灭火器构成幽暗的底色,我的白色工作服像鹅羽一样浮动其上。 挺好,一位端庄宁静的女医生??我苛刻地评判着自己,结果基本满意。只是皮鞋好几天没擦了,积了少许灰尘,但愿他不要注意到我的鞋??尽管他似乎已经做到了县长,终是农村的一方土地,不会太注重浮华的。 拉开旋转的玻璃,那一刻心房几乎不跳。 你至于如此紧张吗?你不是已经见过许多恢宏的场面吗? 不论我怎样鼓励甚至鄙视自己,我心中依然充满微带恐惧的渴望。  我们面面相视。彼此毫不留情地打量着。他在打量我的外貌,我在打 量他的衣着。他说,你几乎一点都没有变。我说,这可是太恭维人了,我们分手已过二十年。 他说,那是因为我每年都在心里勾画你的形象,刚开始是你长大,以后是慢慢衰老。因为时常在想象中见面,所以一点不觉得陌生?? 我心中最隐秘的地方,像冰川即将融化时裂开许多不规则的条纹,它们笔直地楔向心灵深处??我不愿被他发觉,便说:你的这套西服很棒。我喜欢从衣服推测一个人的性格与嗜好。 他说,一般化吧,不到两千元。我还是爱穿军装,但这不可能了。田部长记我的仇呢,很快让我转业了。要是老头活着,我该感谢他,军队不是一个可以久待的地方。我喜欢穿上下颜色一致的套服,它们本质上是军装, 是一种铠甲,给人以肃然杀气??  我望着他,像一场电影,在开演半小时之后便停电了。我们沉浸在黑 暗之中,不知道还能不能看到后面的故事。在毫无征兆的情形下,电影又继续开演了。但拷贝在黑暗中行进了很远,主人公还是那一个,故事却完全是新的了。 士别三日,即当刮目相看,分手二十多年,应当刮目相看了。  咱们不要站在这儿说了,到我的诊室去吧。我对伊喜说。他还是原来 那样高,身材却魁悟了许多,背后像插了一块钢板,挺得笔直。喉结在领带上方很有力度地凸起。就是去你看病的地方吗? 是的。我那里很安静。  到外面去坐坐吧。我可不愿意成为你的病人。你知道,许多年前,当 我去卫生科找你的时候,一闻到药味,没病也觉得虚弱起来。坐在医生对面,令你觉得不平等,先自气馁了三分。  我笑笑,伊喜变得如此雄辩,真出人意料。他的建议自然好,但进一 家高档饭店,这顿饭要多少开销?他虽然身着名牌西服,但女士优先男人应 当为女客付钞这条西洋准则是否也烂熟于心?按照中国古老的习俗,不分男 女,是应该尽地主之谊的。AA 制似乎也行不通,这是最新时髦的规矩,恐怕来自红薯之乡的敌人未必懂得。就算他付出一个“A”,我也未必能从容掏得起我那个“A”。至于街头巷尾丰俭由人的小铺,我不喜欢那种嘈杂那种烟 雾那种酒臭熏天的气氛。期待中的长谈应该像一幅静物写生,优雅致远冲淡 平和而又色彩斑斓,并带一点凄楚的忧郁??  没等我想好怎样不动声色地否决他的建议,他说,我请客。好多年来, 我想请你吃红薯以外的东西。  我怀疑他已洞穿我的心扉,我说,我不愿到外面去,是因为那太见外 了。你既然不愿成为我的病人,就到我家去坐吧。他说:那好。我很想见见你的丈夫。  我从他小鱼似的眼中看到挑战的光芒,但只瞬忽一闪,眼周围浓密的 网纹便把那光芒罩住了。我妈妈也在家。 我恨她。他说。田部长后来把这件事的始末都同我谈了,事情是她一手造成的。 我说,不许你这样说我的母亲。而且她那时并没见过你,只是泛泛地讲她的意见。随着年龄的增大,我越来越能理解她了。我的丈夫使我感到很安全。  他说,我也能理解,但我不能原谅。虽然这件事的结局似乎对我们都 不错。我换下工作服,随他一起走到外面。 他对一个人说了几句,那人乖巧地钻进一辆黑色“皇冠”,像海豚一样柔滑地开过来。你家远吗?他说。 不远。我们散步过去。他说,那我就叫司机先找宾馆安排住宿,晚上再来接我。我说,你带车来了? 他说,像我这一级的官,在北京自然是多如牛毛,在我们那儿,也算顶天了。进京当然是自带车方便,坐惯了,一步也不愿走。 我说,你是七品芝麻官了?他说,副的。不过是常务。  我和伊喜沿着枯黄的林荫道往前走。初春,天黑得早,夕阳未落,霓 红灯就闪烁起来了。  你怎么想起写文章来了。他侧着脸问我,暮色略去了脸庞的细部,旧 日的伊喜在轮廓中复活??因为闲,还因为穷。稿费虽少,也可补贴家用。我想预先告诉你,我家很简陋,比不上你的官邸。所以请勿见笑。 模苏,你变了。你和小田有很好的背景,要比我们这些白手起家的人更易发达。当年的你可要比现在的你,自信得多。 当年的自信源于父辈,现今的自信源于自己。自然要小得多了。不要做出那副可怜相。像我们这些吃红薯长大的人,自信该来源于哪呢?我们路过一座缀满瀑布灯的商店。我说,进去看看好吗? 他说,我最讨厌逛商店了,但我愿意陪你。 我并没有明确的目标打算买什么。只是在朦胧的城市的薄暮中,我总感到身边的这个男人不真实。我要在明亮的灯光下再仔细看看他。  在化妆品令人窒息的香气当中,伊喜像大象进了瓷器店不知所措。看 到他的窘迫,我挺开心,这个伊喜比那个侃侃而谈的官员要亲切的多。我们走过珠宝闪烁的柜台。模苏,你喜欢这些吗?伊喜问我。 当然啦!我不会把它们挂在脖子上或镶在耳朵上,但我愿意捏在手心细细欣赏,像看一粒稻谷或是一只奇怪的甲虫。女人的首饰是人类创造出来 的结构最精致的动物,我总喜欢研究它们。当然不能欣赏的时间太长,否则 售货小姐会让冒充上帝的人难堪的。  我们来做一次真的上帝吧。伊喜很果决地停在柜台边,指点小姐拿出 一枚星光灿烂的猫眼戒指。  那块宝石戒面在灯光下像一滴碧血,一道又细又亮的绿线,诡谲地注 视着我们。你要做什么?我惊愕地问。 送你。我妻子就很喜欢这些,人家也常送我这个。我为什么要接受你这么贵重的礼物?我充满迷惘。  因为我从前想送你,可是我没有。不过是把以前的愿望补上就是。好 比把破了的衣服补上。中国人是笑破不笑补的。  不是所有的漏洞都可以弥补。我们走吧。我后悔不该拉他入商店,使 我很像一个庸俗的女子。伊喜闷闷不乐,我知道伤了他的自尊心。商店的大门就在眼前了,一条条粘厚透明的塑料门帘,被拥挤的人流掀得嗒嗒作响。 伊喜,你送我一件礼物吧。我柔情对他说。 好。他非常高兴地回答。 我引他走到一处僻静角落。我就要这个。 那是形形色色的书签,有剪纸的,有竹木的,有喷香的?? 你不是开玩笑吧?他吃惊地看着我。 怎么会是玩笑?我殷殷地注视着他,我想他该明白。  你真的缺书签吗?现在谁还用这个?看到哪儿把书折个角就是了。就 是公家的书也没什么了不起。我目不转晴,我想他从我这副非同小可的模样中,也该想到什么。 他真的俯下身去挑选那些书签。我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不!我不送你书签!它们太便宜了,最贵的才三毛钱一个!你在笑话 我寒酸是不是??纵说是千里送鹅毛,我也要送你一根金鹅毛。完了!他真的想不起来了! 那枚系着毛线的倒踢紫金冠,至今珍藏在我的旧日记簿中。我们绕过城乡贸易中心,我竭力引导他回忆往事,他总是心不在焉的样子。 到了。我领伊喜穿过狭窄的楼道,在拐弯处提醒他不要被邻居家胡乱摆放的纸箱,碰脏了高贵的西服。他沉默着,绞着眉。不知想些什么。 怎么没到下班的点就回来了?妈妈见到我很惊喜。她在休干所有一套房子,因为害怕孤独,便同我们挤在一处。但我知道,我们上班走后,孤独 仍像卤汁一样浸泡着她。来了一位战友,我们好多年没见过面了。妈妈。我说。我没有告诉她这就是伊喜,我怕双方难堪。 伊喜很尊敬地说,伯母,您好。您比我想象中要年轻得多。 年轻不好。老了好。老了便离死近了。我想早些去找模苏的爸爸做伴。 妈妈,不要说这些。他一会儿要在这里吃晚饭,家里可有时鲜的菜?也不必太铺张,他当官吃油腻大了,做些清淡的即可。我在厨房对妈妈说。 他是一个多大的官呢?副县长。  县团级,还是副的。比你爸爸小得多啦!不过和小田一般大,妈妈见 得多了。我的意思是这样比较适宜,既好吃又好看,挣了面子又不破费。 妈妈说这么晚了,不知菜市场还有好菜吗?拎着篮子走了。只剩下我和伊喜。  我们面对面地坐着。这是个很狭小的厅,两张小沙发与一张双人沙发 相对,中间安放一张玻璃茶几。细窄的空间令人想起长江三峡。  街市不远,妈妈很快就会回来。我们似乎有一些话要背着妈妈说,但 我不知道那是些什么话。它们像夏夜的磷火在空中游荡,明亮而飘渺,划出钢轨一样幽蓝的轨迹。但你捉不住它们,当它们歇息下来的时候,光芒就消失了,好像溶解在黑暗中。他坐在单人沙发上。 我坐在双人沙发上。 我可以坐到你那边去吗?伊喜问我。  不成。我们的距离并不远,你就是说悄悄话,我也听得见。没有这个 必要。我说。我预感到要发生什么,我不希望这件事出现,但又渴望证实它 确实存在。  他迟疑了一下,然后很坚决地站起来,几乎是跳过茶几,坐在我的身 边。
我靠近他的半边肢体烘地燃烧起来,仿佛他是一个远红外线发射器。 我们四目注视着对面的白墙,那里有一个卡通玩偶,正用一只眼睛看着我们。 我们彼此听得见心跳却看不见脸,我发现他的喉结像鸽子一样抖动。我要吻你。伊喜很急促地对我说。 我站起身,准备坐到对面的沙发上去。除了田参谋,我没有接受过任何男人的这种举动。我要挣扎出这种危险的氛围,但他像恒星,炽热而具有 强大的引力。  我小心地经过他的侧面绕行,他毫不犹豫地张开臂膀,把我搂到他的 怀里,俯下头来。我看到那颗喉结在我眼前剧烈晃动,由于距离太近,我的双眼无法聚光,我看到那喉结幻化成一排?? 我以为他的动作一定会很粗暴,没想到这个吻却很轻很轻,仿佛用橡皮刷在我的唇上涂了一下。  二十年前,我无数次地想这样亲你??他喃喃地说,我感觉到他的口 唇像蛋羹一样柔软,我像一张充满错误的稿纸,一遍又一遍任他涂擦??  我想,我欠伊喜的。按照我们当年的友谊,我们是该有这一幕的。不 管怎样,那是我纯真的初恋。我要补上这一课。人生有许多逝去的不可挽回, 人生可以挽回的不该逝去??  伊喜的吻突然绵密而凶猛起来。他端住我的头,使亲吻时的角度更为 相宜。他铁青的刮得很干净的下巴像悬崖一样矗在我面前,我已经完全呼吸不到外界的空气,都是他吐出的充满男人味道的气息?? 我竭力把持住自己。我知道那个执拗认真的小放映员已经隐去,如今是一个踌躇满志的中年男于在表达他的情欲了??我挣脱开他。咿哑一声,妈妈回来了。 我买了菜花、蘑菇、西兰花、荷兰豆还有生菜,对了,最好的是蒜苔,南方新打下的,新鲜极了??妈妈是很好客的,无论她嘴上怎样褒贬来客, 总要把饭菜准备得十分丰盛,因为她觉得这关乎自家脸面,同来者是谁,倒 没有多大关系。伊喜已经平静地坐回小沙发,腰背重又挺得像钢板一样直。 为什么要这样?我的胳膊撑在茶几上,拄着头问。我很疲惫,好像刚从海里爬上岸。 因为爱。一个男人对他真心爱过的女人,一定会这样,否则就不是真爱,否则就不是男人。 但是,我不喜欢。我知道,你是良家妇女。现在像你这样的女人,已经像熊猫一样稀少。我以后不会这样做了。真的,永远不会了。他沉思着说。我又感到有隐隐的失落。 真的不会再犯?我将他。 真的。我一定控制住自己。  你写个决心书吧!在有了这种很亲密的举动之后,我们突然无法进行 无动于衷的谈话。我抓起一支签字笔扔给他。我们只能开玩笑了。 写什么呢?就写我永不吻你了?这不是欲盖弥彰吗?他好像很认真地面对茶几上的白纸思索着。  随你的便吧。只要你自己明白就行。假如你管不住自己了,我就把这 张纸片朝你晃一晃。假如我不想见你了,我就把这张纸片撕掉。  伊喜歪着头,用小鱼般的眼睛看着我。男女欢悦会使苍老的人们变得 稚拙。他刷刷提笔就写,签字笔尖把玻璃茶几板点得咯咚响。  我有些犯愁:假如他写得过于明白无误,在当年的田参谋如今的老田 面前,我将如何保管这张暧昧的纸条?伊喜把纸条递给我,上面只写着两个大字:伊喜。 厨房里砧板有节奏地响着。我把纸仔细叠好,好像一张符咒。放进兜。你坐着。我去帮助妈妈做菜。我很想向你显示一下我的烹调手艺。 是吗?我这几年可是吃过不少南北大菜,我很愿意实地考察一下你是否吹牛?  我必须走了。一种潜在的欲望,像午后沼泽的气息一般蒸腾起来,直 冲天灵。那些吻像侵人体内的细菌开始发作。不知道别的女人是怎样,我对 于爱抚的回应总要经过漫长的潜伏期。  我什么也不会让他看出来。我没有去问他的妻子,我不关心他的家庭。 我只喜欢那段像冰雪一样晶莹而凄冷的回忆。也许我实际上只是怜惜自己的 青年,女人的青春与恋情,像每一块沙拉上粘附的蛋黄酱,无以分开。回忆已经宣告结束。我们都将回归各自的轨道运行。不要交叉,路口总是最容易翻车的地方。 我推开厨房的门。妈妈说,既是战友,你们聊天去,这里有我,不就是家常菜吗!妈妈,您还记得我当年同您说过的那个河南兵吗? 怎么?是他吗?我点点头。 倒真是一个很精干的男子汉,比小田也不差。如今官做得也差不多大,只是不在北京,毕竟见的世面少。不过,当年你的眼光不错。 妈,看您说到哪里去了?真是一台联想式电脑。门又响,是今日的老田回来了。我迎住他,今天家里有客,原来一起在昆仑山呆过的?? 他说,知道了,是伊喜。 我吓了一跳,说,你怎么猜得这么准?  他说,关于自己老婆结婚前与恋人的故事,每一个男人都会记得很清 楚。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脸颊,幸好那里已很干燥。我们是战友,我说。你紧张什么?他奇怪了,我还不放心你吗?他说。 我放心地去做菜。等我把各式菜肴摆好,老田和伊喜的酒已经喝过了最初的拘谨阶段,进入畅所欲言的状态。 我很感谢老田,他给了我面子。  你们那里现在怎样?老田问,舌头略有些板正。我忙对伊喜说,大家 都自便吧。伊喜点头。商朝。大家都回到商朝了,人人言商。  无商不富吗!老田很开明地说。他是搞政工的,已显出穷途末路的窘 迫,一天总想跳槽,又不知哪个槽有肥美水草。关键是他本人一无所长,并 非骏马。  老田的思路这样活跃,为什么自己不下海呢?伊喜的眼睛水汪晶亮, 两条小鱼开始游动。  并不是人人都能下海,不是所有的人都适宜游泳。就像安眠药,绝大 多数人吃了都睡觉,但也有人吃了就蹦高,比兴奋剂还厉害。再说海也并非 都是北戴河海滨浴场,可以舒舒服服地泡着。太平洋、北冰洋,厄尔尼诺海 潮、百慕大三角都是海。身未下海心先寒,我看我们这一家子注定要在岸上旱死。我把盘子调正一番,把里脊蒜苔摆到伊喜面前。趁热吃吧。我说。  我今天倒是第一次听一个人说自己不宜下海,人们都以为自己是商人, 遍地是黄金。但你不下,又何尝知道自己能不能下呢?伊喜伸出筷子去夹远 处的菜。像你们这样只凭工资过活,只相当于领取失业救济保险。没想到你 们就要沦落到赤贫以下,想象中,你们的日子应该好得多??伊喜颇感慨。你不要以为素菜就便宜,西兰花要十元钱一斤,比肉贵多了??妈妈嫌伊喜小觑了我们,忙着分辩,却又接着说,要说最苦的要属我们离退休的 人,只有出项没有进项??所有的老人都不失时机地叫苦连天,不管听这话 的人有没有能力和兴趣。她的话其实很矛盾,一方面在表白自家依然排场, 一方面在申诉贫穷。我非常想有钱给模苏买一台电脑,她经常伏案,累得背痛,要我给她拔罐子。她是医生,趴在那里遥控,但我手忙脚乱,有一次还把她的头发烧 着了。因为她说颈椎疼得最厉害,要我往那里拔,那离头发太近了??老田 喝多了,很动感情地说。我不知说什么好。 但要下海,首先不能淹死。所以我在犹豫。我当过海军,到不明深浅的海域,要有救生设备,最好连一口水也别呛??老田兀自说着。 伊喜沉思着,夹了一缕海蜇皮。蜇皮里拌着白菜丝。这样菜会显得多,而且还爽口,是妈妈教我的诀窍。只是为图菜盘丰满,白菜丝搀得过多,伊 喜这一夹几乎无蜇丝。作为女主人,我很尴尬。我会写点小稿,也算第二职业了。我想把话题扯开。 模苏写稿有些像马克思了。老田说。 哪里像?伊喜、妈妈和我异口同声地问。 马克思曾说,他写资本论所得稿酬连写这书时抽的雪前烟钱都不抵。模苏的稿费不够电钱、纸钱、墨水钱加寄稿的快件邮费。老田亮出谜底。真是鬼打墙,转了一圈,又回到钱的坟茔。  写作不是为了挣钱,是我的爱好。衣可御寒,食可果腹即可,别无它 求。古时讲富贵不能淫,我心里平衡,经商也不能淫。我面对着丈夫和以前 的恋人,很决绝地说。  吃菜。模苏的手艺不错。妈妈为缓和气氛,用公筷把蒜苔夹到伊喜碗 中。  既然模苏不肯做,我们做点什么吧。不下海也可以做。只要一次做成 功,摸苏就可以买一台电脑了。伊喜面对老田说,好像餐桌上只有他们两人。具体怎么做呢?老田前倾身躯,仿佛冬天里趋向火堆。  如今兴“做”这个词。“做”像个竹编的大筐,什么都可以塞进去“做”。 做钢做铁做股票做军人,爱也是做出来的。甚至“作”也可以做——做作。 我从河南运一批货物来,你们在北京做。伊喜的双眉聚成堤坝,思考着说。  河南?有什么?红薯干吗?那玩艺现在也很贵,好几块钱一斤,叫红 薯脯。妈妈很内行地说。不。不是红薯干。伊喜边答边很小心地将碗内的蒜苔剔到桌面上。 为什么?我问。这是妈妈给他的,这不是太让老人家难堪? 伊喜苦笑了一下,说,我是不吃蒜苔的。怎么了?我很吃惊,以前没听你说过呀!  以前是吃的,但现在不吃了。吃伤了,就像人有了伤心往事,再不愿 重温。伊喜说。这可是个细菜。合家团聚,喜庆宴席,都少不了蒜苔。这是个摆得上席面的菜。妈妈撇撇嘴。 我们那里是国家定点出大蒜的地方,一个蒜头有这么大。他指指盛饭的青花瓷碗。 你骗人。我说,那碗足能盛三两饭。 他看着我的眼睛说,模苏,我骗过你吗?那没有。我垂下眼帘。我不愿让老田觉出异样。 我们那儿的蒜头比红富士苹果还大。再过几天,蒜苔抽得像一片青箭。人人吃得啐口唾沫都是碧绿的,闻着便要反胃。这东西在北京现在卖多少钱 一斤?两块五。妈妈说。再过几天,也不会便宜多少。妈妈是个菜场通。  我们那里旺季只几角钱一斤。老田,我送你一个机会。我们都是当过 兵的人,借用一个军业术语,我们进行一次商业演习。这不是海,连游泳池 都不是,只是一个脸盆。下水之前在脸盆里先练练憋气。只有利润,没有风 险。  我们那里盛产蒜苔。我可以收购到最好的蒜苔,所需费用由我来付。 我找军车,从河南直运北京。一路上有高速路,风驰电掣,只用一天即可到。 这些环节都由我负责,汽车费、汽油费、司机人头费、路上关卡费,都由我 负责,这在我,小事一桩,不过举手之劳。但蒜苔运到之后,就是你们的事 了,销往何方,什么价格,都由你们自去联络,我就鞭长莫及了。司机到了 北京,卸下菜就走,剩下的戏,就由你们自己去唱了。怎么样?做不做蒜苔呢?空气中充斥着蒜苔的气息,好像淡绿色无所不在的纱幔。 俗话说,好马跑不过青菜行??妈妈最先打破平寂??  老田咕嘟一声喝了一口酒,像喝茶。妈,这事我们是没有风险的。伊 喜给了我们一个非常优惠的条件。假若赚了钱,那些成本费我都付给你,假 如??假如万一亏了,自然都算成我的。伊喜很豪爽地说,和老田碰杯。 妈妈像一棵老树,萌发新叶比灌木要慢,一旦明白过来,立时郁郁葱葱。我明天就到农贸批发市场去联系一下,听说外地来了莱,只要货色好, 不用卸。小商小贩们就围上去了??篷车一定要苫好,蒜苔怕捂又怕雨??多准备几手,万一车到那天北京市场饱和,立时开往远郊??最好先同几家大户打好招呼??他们热切地 讨论。将我游离在一边。伊喜要走了,同妈妈热烈地道别。 我们送伊喜下楼。楼道里很黑。隔一层才亮一个瓦数很低的灯泡,因为楼梯里的电费由大家均摊,就有了这种俭省的约定俗成。 我把伊喜给找到了。可他已不是我心中的那一个。不知是谁的过错?或许我们都没有错,生活就是这样古怪。 夜风很凉,伊喜的车还没有到,远处建筑物上的瀑布灯,把街市布置的璀璨与黑暗愈加分明。老田对我说,你为什么一直不作声? 我说因为你们讲的话我觉得陌生。老田说,别害怕,伊喜不会坑我们。男人和女人不一样,对于他们衷心爱过的女人,一辈子他们都愿意帮助她。女人有的时候却会复仇。 老田与伊喜并肩站着。 我觉得冷,把手插进衣兜。手指碰到一块坚硬的手绢,仔细去摸,才分辨出那是一张纸片。我夹住它尖锐的折角,想起那上面有两个潇洒的字。 一种很美好的东西在我心中震裂,犹如蜡染布上无数的冰纹。但愿我们不再相逢。 我用手指纹动纸,它在我的掌中濡软,最后一用劲,它破碎了。再见。 伊喜说。我们也说。伴随你建立功勋作者:毕淑敏 “你过来,帅北征。你愿意他两个,哪个当你爹,自己拿个主意。若都 相不上,咱再找旁人。”长着一脸络腮胡子的军人说。帅北征沉默地走过来。他个子很高,却很单薄,象田野里疯长而不秀穗的庄稼。他抬起忧郁的眼睛,开始为自己挑选父亲。 两个判断不出年龄的老农民,靠在墙根晒太阳。中原小县武装部的土墙,在冬天的阳光照射下,反射出暖洋洋、臊烘烘的气味。他们微合双眼, 丝毫意识不到正在进行的事情同自己有什么关系。只有从鼻孔中荡漾出的烟雾,证明他们还没有睡着。烟雾??中华烟的烟雾,象钢蓝色的硝烟,弥漫而过。父亲的脸裹在烟雾之中,冷漠而尊严:“你们有什么权利绑架我?!” 红袖章挥舞得如同一片血泊:“老东西,还挺狂!把他嘴里的中华烟夺下来!”  几个穿军装的造反派簇拥上来,象拔草一样去揪父亲嘴里的香烟。那 烟象生了根一样,始终粘在父亲轻蔑的唇边,象一根雪白的粉笔。  烟,终于被抠出来了。那已经不能被称之为烟,只是一坨混合着血迹 和牙齿的灰绿团块。父亲被带走了。他的背影象一座高耸入云的山峰。可他的儿子却要在这两个石块一样沉默的老农当中,挑一个作自己的爹! 父母被关押,帅北征一夜之中坠入黑洞,生活来源中断,没有任何一家亲戚朋友肯收留狗崽子。他也没有老家可回。当年父亲投了红军,遗下的 亲属满门抄斩。他生在北京,长在北京,孑身一人,北京没有他的立锥之地。正在这时,尧敬尧到北京来了。很多年前,他是父亲帅紫成的警卫员。父亲有过许多警卫员,父亲都快记不得他们了,可他们都记得父亲。尧部长 从中原小县的武装部来看望父亲,他只见到了帅北征和到处贴满封条的房 子。 “日他姐!我找他们讲理去!打壶梯山那会,帅师长一橹袖子,端着机 枪往上冲,周围的炮弹皮落得象扬场。那时候我是新兵,空着手跑还跟不上趟。这样的人,能是叛徒特务?” 尧部长无所顾忌地大声喧嚣,震得贴了封条的书柜玻璃门,象遭了空袭似的哗哗作响:“跟我走吧!虽说我这官儿比不上你爹的一个零头,山高皇帝远,我可说了算!” 尧敬尧部长以绿林好汉的勇气,神不知鬼不觉将帅紫成的儿子帅北征带回了他的辖地。 尧部长要为帅北征找一个爹,然后就一手遮天送他去当兵。又找回来的儿子秦帅北,加入了公元 1966 年冬季征兵的行列。新兵第一顿饭吃大白馒头。 “解散开饭”的口令还没从新兵连长龙凤虎的嘴唇掉下来,刚换上绿军 装的小伙子们,就象定向爆破的绿墙,唰地倒向大白馒头。这当然是不符合军队纪律的,但龙凤虎并不忙于纠正,反而浮出欣赏的笑容。吃吧!吃吧!部队上管够,能吃才能做。他接过几茬兵了,知道新 兵们抢食得越凶,越是说明当地贫瘠困苦,这样的兵没见过世面,能吃苦, 好带。  他发现了一个奇怪的新兵。他面色苍白,眉毛很黑,整个脸庞对比着 草绿色的军装,显得过于纤巧。他愣愣地提着充当饭碗的茶色瓷缸。从瓷缸 倾斜的角度,可以断定里面没有一滴菜汁。“你为什么不吃饭?”龙凤虎踱过去。“不是我不吃饭,而是根本就没有饭了。”新兵的回答并不象他的体质那样柔弱。 龙凤虎不用看,就知道这是事实。“那你为什么不去抢?”他目光炯炯地说。 “抢?!”秦帅北的嘴唇无声地蠕动了一下。他所受过的全部温文尔雅的 教育,都使他无法服从这道命令。“对,抢!从今后,你就不是一个老百姓,也不是一个学生。军人除了服从,就是争抢。”龙凤虎说:“不然的话,连饭都吃不上的兵,还能打仗吗!” “是!”秦帅北挺胸收腹答道。这入伍第一课,够他受用终生。 龙凤虎一回头,瞄到一个大个子兵,双手象叉似的,每个指头上都扎满了馒头。小指因为略短,馒头插得不牢,摇摇欲坠象海豚顶球。 “你过来。”龙凤虎威严地叫道。 大个子新兵一边走一边加紧吞咽,他倒不是感觉到了食物的危险,只是想快快把牙缝打扫干净。娘说过,同长辈说话,嘴巴要利索。“我说,你吃得了吗?”龙凤虎问。 “报告,吃得了。”小伙子憨憨地回答。他是那种从小到老都不会有大改 变的脸形,方头方脑,两只眼睛似乎也是方的,彼此隔得很远。  这倒叫龙风虎连长一时没了下文,“你就是吃得了,也得分给别人两 个。”他严肃地说。憨小伙这才看到站在一旁两手空空如也的秦帅北,一伸巴掌:“给你——”  肚子咕咕叫的秦帅北,此刻却犹豫了。他清楚地看到憨大个洞穿馒头 的指甲里藏污纳垢。  龙凤虎以为他是腼腆,象摘棉花团似的从憨大个手上掳下馒头:“给你 就拿着!”  秦帅北想到连长“抢”的指示,再说肚子比眼睛更重要,也开始狼吞 虎咽起来。“你叫什么名字?”龙凤虎问大个子。“桂兰。”大个子兵瓮声瓮气地回答。“我问的是大名。”“报告,这就是大名。”桂兰急得差点噎着。 秦帅北好奇地注视着这个有着如此女性化名字的战友。他发现桂兰象红枣一样饱满的耳垂上,居然还扎了耳朵眼。 “我上头几个哥哥都没站住,我妈怕我不好养活,就给起了个丫头名。 说这样阎王小鬼不稀罕。”桂兰忙着解释。龙凤虎点点头,又摇摇头。 饭后安排洗澡。新兵们来到围着绿栅栏的铁路澡堂。这里是个慢车只停一分钟的小站。但铁路终归是铁路,麻雀虽小,肝胆俱全,拥有在偏僻的小城尚属奢侈的浴 池。  新兵们脱下里外三新的绿色军装,用绿帆布腰带拦腰一捆,堆在更衣 室地上,象是一摊摊刚砍下来的青菜。  龙凤虎坐在更衣室外面的走廊里。他可不愿跟进去。乡下小伙子一身 汗酸气,让他们在池子里多泡会,脱胎换骨地洗涤一番,把虱子、虮子连同庄稼人的尘土,一古脑留在他们的家乡,然后红朴朴白生生地奔赴边关,可他又不能走远,毕竟是一群乌合之众,得时刻关照。 新兵们赤条条地跑进浴室。嗬!恁大一池热水! 浴室里云遮雾罩,暖气袭人。新兵们惊叹:烧这老些热汤,要费多少柴禾!扑通扑通象青蛙似的跳下去,有几个还打开了水仗。一个小个子兵脚下踩到很柔韧的东西。他用大脚趾很灵活地一挑,那玩艺跳高似地弹了起来,一股很有劲道的潜流,打着旋地绕着他的腿肚子转。 小个子兵感觉到某种危险,把大脚趾上的东西甩掉,镗到距这儿最远的角落 里呆着。小个子兵叫池可信。 水,不动声色地越来越少。新兵们说:“这水咋球了?” 小个子兵也跟着嚷:“这是啥球水!” 当大家终于明白是怎么回事,并且找到那个倒霉的橡皮塞子时,水已经无可挽回地减少到刚没膝盖骨。新兵们抱着肩,缩着颈,沾过水的肌肤暴起一层粟粒。 秦帅北不冷。他至今还没下水呢! 他从未见过这种汤锅式的洗澡方式。家里有间贴满天蓝色马赛克的浴室,有一个白如牛奶的浴缸。帅北征从小就在这个浴缸里洗澡,刚开始只能 放小半盆水,否则会把他淹没。水波荡起蓝色的浪花,使人感到轻微的头晕,对胸腹和后背有一种类似抚摸的压迫,使人想起妈妈柔软的手。 后来,他上了学。这是一所干部子女集中寄宿的学校。他好不容易适应了学校的淋浴喷头,觉得自己已经非常大众化了。今天,他第一次见到这 种原始共产主义式的大池子,看到桂兰脖子后头有象漆皮剥脱一般的垢痂,看到小个子兵身上有几处环癣。  不过,自己身上也很脏,象套在一个尘封的壳子里。从北京出来,再 没洗过澡。秦帅北预备这次换好水后,抢先跳下去。  水龙头“哗一嘭一嘭”夹杂着热气,倾泻而下,把一团团硕大而洁白 的水气,不客气地朝大家头脸掷来。大家一阵欢呼,紧跟着发现了严重问题,只有热水,没有凉水。 “这怎么办呢?”秦帅北很焦急。空气闷热而污浊,大家面面相觑。 “这才赚哩!都是热水不比都是冷水强?再添一把柴,这水就能沏茶!”一个叫刘堆子的新兵还挺高兴。 桂兰把硕大的手掌象吊锤似地探进水里,强忍了一会,也只得缩回来:“能褪猪毛了。” 池可信疏淡的眉毛一皱:“咱都蹲在池边搅和水,一会就能凉,就象在家喝热粥那样。”  秦帅北想,这没有什么难办的。他开始穿衣服。浑身湿漉漉,衣服涩 得象贴一层皮。开门裹着热气冲到走廊,忍不住响亮地打了一个喷嚏。“这么快就洗完了!”龙凤虎问。 “没??洗完。是??还没洗。”秦帅北不知怎么,见了这黑脸膛的连长, 就气虚。 “那还不快洗,出来干什么!怎么又是你拖拖拉拉!”龙凤虎毫不掩饰自 己的不满:“告诉你,咱们要去的地方,水贵如油,几年之内你甭想再洗这么痛快的澡!” “水太烫了,没法洗。”秦帅北小声争辩。新兵连长算个多大的官呢?平 日往来于父亲身旁的叔叔伯伯们,哪一个对帅北征不是客客气气! “谁叫你们把原来那池水放了?没有凉水,那池水是早就放好晾凉给你 们用的。没办法,再烫也得洗。每个人都得洗,这是有规定的!”龙凤虎说得不错。每个新兵入伍,都有一份专门的洗澡费。这个澡,标志着新兵同过去的生活一刀两断,因而便有了某种严肃的象征意味。 “弄条皮管子,从哪里接点凉水来,并不困难。”秦帅北不屈不挠地建议。 “你叫什么名字?”龙凤虎从凳子上站起来。 “秦帅北。”秦帅北不知何意,清晰地回答。 “我说秦帅北,你是少爷胚子还是谁家的公子小姐,我这么多年,第一次碰到你这么难缠的兵!不愿意当兵,你把衣服搁这儿,回你妈的热炕头去! 要跟着我当兵,马上进去洗澡!半个小时后,我吹哨集合!”龙凤虎声色俱厉,唾沫星子直吹到秦帅北脸上。  秦帅北的泪在眼眶内乱转,这算什么连长,简直是军阀!可他没有热 炕头可回,只有回到热气腾腾的水池边。水雾氤氲,没有人注意到他。新兵 们用刚发的白毛巾搅水,然后缓缓提起来,让水在流失的过程中散发热量。 这很愚蠢。秦帅北想,可此情此景,他那受过现代文明熏陶的高级脑瓜,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来。“嘿!你的家伙起来了!”象墨鱼一样黑的刘堆子,对着桂兰大喊。 “刘堆子,悄些声!”桂兰不好意思了,嘟嚷着:“喊什么喊,你的不也 起来了!”  大家蹲着,正好胯部用劲,此刻,各人的家伙,竟象小钢炮似的,瞄 准了前方。  秦帅北脸红了。其实根本没人看他。大家快活地叫着,闹着,全无丝 毫顾忌。秦帅北觉得自己到了一伙野人之间。“比比看,谁的球长!”刘堆子把雪白的毛巾挥舞得象个滚动的车轮。  被冬天里的热水激动起来的小伙子们,揭杆而起地欢呼着:“好哇!好 哇!”  喊声惊动了龙凤虎,他推开门,扑面而来的热气差点呛他一个跟头。 他什么也没有看清,只看见秦帅北象孤雁一样,躲在门旁。“快洗!”他叫了一声,就缩回头去。  新兵们哇哇叫着。这生命之根,在他们看来,是最光彩最磊落的物件 了。 “来!用毛巾量量,看咱这一伙,谁的球最长!”刘堆子再一次提议,并 慷慨贡献出自己的毛巾,拧干,抻直。大家又是一阵哄笑。池可信忙用双手往下压:“悄声!看叫领导听见。” 夏天凫水时,乡下小伙子们常打这号擂台。 秦帅北置身于这伙年青壮健的庄户汉子之间,第一次深切地感到,他所熟悉的一切,已经随着帅北征的消失,烟消云散了。帅北征已经死了,如 今活在世上的。是秦三老汉的儿子秦帅北。不管他乐意不乐意,习惯不习惯, 他必须成为他们之中的一员。否则,他将无法生存。他鼓起勇气,跳下浮沉着年青背脊的浴池。 “你咋跟我们大伙不一样,象个驸马!”池可信对他说。秦帅北惊讶自己 怎么一转身的功夫,就得了这么一个外号,心想,驸马就驸马吧,我不会输 给你们的。他不知道这里演过一出“女驸马”。 凡有沙漠的地方,很久之前,必有高山。高山是沙漠的父亲,狂风是沙漠的母亲。高山在狂风的温柔下,亿万斯年,肢解为无数屑石。风继续永无休止地摩擦它们,屑石便在不知不党中 粉碎下去,直至成为最单纯最简单的石头的分子——砂砾。无数砂砾又集结 起来,汇合成地球上最严酷最浩瀚的景观——沙漠。  两个巨大的国家,隔着沙漠对峙。沙漠象悠远而平静的海洋,分离开 两种不同的信仰和主义。国境线从沙漠中间笔直穿过。凡是地图上有笔直国 境线的地方,都是政治和条约的产物。大自然永远是曲线玲珑。只有在沙漠 里才能有这种真正的笔直。这一处的沙同那一处的沙,没有什么区别。不象 是山,有一座山和没有一座山,在战略上的意义绝对不同。而且山底下可以 埋着宝,可以是金是银是造原子弹的铀和钍。钓鱼岛是一个岛,有多少双眼 睛盯着它,绝不只是为了钓鱼。  古往今来,所有的战争,归根结底,都是领土之争。两个泱泱大国, 终于在地图上划了一道线。这是我们为数不多的几条已定国界中的一段。在地图上漫长的中国边界线上,几乎到处是不肯定的虚线和圆点。你可以在图例上找到说明,这是未定国界。但也有某些部分是斩钉截铁的直线 和同样不容置疑的黑点,这是已定国界。  已定国界充满庄严。它是共和国完整的肌肤,分毫逾越,都是明目张 胆的侵略。如果说在未定国界地区发生纠纷,还多少染有争议和冲突的色彩,己定国界则无可辩驳地代表着整个国家的尊严。  边境上的形势复杂而微妙。我们同他们,并没有生死攸关的冲突,但 分属于不同的阵营。比如行星,除了自转,还要围绕着太阳或是银河系的中 心旋转,关系便越发纷乱。这条横亘在荒无人烟沙漠中的国境线,象珠链, 镶满了双方的边防站。机要参谋秦帅北被派往新建立的喀喇泉边防站。“我可以坐送水的大车走。越野吉普就不用单送我了。” 秦帅北高高大大,一身合体洁净的军装,罩在他那胸肌强健的躯体上,充盈的活力便洋溢而出。他对前来送行的军分区机要科长说。五年戎马生涯,在任何一件事上,只要有苦和相对不那么苦两种选择,秦帅北会毫不迟疑地 选择艰苦,就象虎豹会本能地选择新鲜猎物而抛弃腐肉。“这小车不是为了送你,而是为了送它。”机要科长不动声色地回答。 秦帅北从机要科长那里,感受到了职业军人渗透到骨髓里的保密观念,便有些不安:“我疏忽了。它的安全远比我的安全重要。”它正安安静静躺在秦帅北不离身的公文包里,薄如一本小学生字典。 “不。都重要。到达喀喇泉边防站后,发回报平安的电报。”机要科长伸 出手,以示告别。  秦帅北就要走了。他借着敬礼的机会,向四周看了看。他以年青恋人 的心,感觉到了郦丽霞就在近旁,可他没有找到她。运水的车先开动了,大腹便便,步履蹒跚。 秦帅北在跨上北京越野吉普的那一刹那,看到机要译电室厚重的黑窗帘掀开了一个角,露出一双象围棋子一般黑亮的眼睛,眼睛拼命地眨动着, 想要把过多的水雾风干,睫毛反倒象刷子一样胶结起来了。郦丽霞今日值班。 北京吉普卷起一路黄烟,象睡醒后的兔子,很快追上了楔而不舍的送水车。没有什么人为沙漠里的部队生产专用送水车,沙漠以外忙着造反还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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