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牛下犊难产6个人拽出来然后大牛站不起来了小牛犊也站不起来了还不三个月宝宝吃奶量。急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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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牛不让小牛吃奶是怎么回事?谢谢啊!
应该是大牛的咪咪有病了,应及时给大牛治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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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大牛坊和小牛坊到国贸和中关村都是往南走,而大牛坊比小牛坊更北一点,建议你住小牛坊比较方便,小牛坊能坐447到上地城铁站,大概半小时,到中关村可以坐384直达,或者小牛坊步行三分钟到航天城北站坐365也到中关村,时间大概一个小时多一点去国贸就必须坐到447到城铁到知春路倒十号线了,时间一个小时40分钟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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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 公不是公牛,请大家给我正确答案吧,急死人啦!
这是什么问题?脑经急转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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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门在外也不愁额嬷格&作者:艾&平
作者:艾 平
草场不能交给不心疼草原的人
我亲爱的额嬷格(蒙语 ,奶奶),你真的老了吗?
你的躯体是如此筋骨嶙峋,被一层牛皮纸般粗糙皴皱的皮肤紧紧包裹着,你的两条盘在鬓角上的辫子,沾满了岁月的霜雪,已经像纯银那样洁白;你的脸上覆盖着阳光的烙印,只有在舒展眉头的时候,才会露出一缕缕皱纹深处的肤色,像从额头和眼角流淌下来的奶汁。几十年马上生涯留下的老风湿,使你已经不能直立起身体,只能躬着身子,左右倾斜着重心,艰难地在草原上晃着前行。你从来不在人面前穿脱靴子,因为那样你就得撩起蒙古袍的下摆,露出两条弯成半圆形的腿。人们看到你,总是想起乌尔逊河边那棵历尽沧桑的老榆树。
只有踩住马镫,搂住马鞍,坐上马背之后,你才会显示出巴尔虎女性独具的英姿气派。你的两腿紧箍在马肚子上,像鹰那样向前冲刺,而上身却像一座钟一样,端庄沉稳,威风凛凛。随着马蹄起伏的节奏,你身体里的那个古老的钟摆有条不紊地游移。你轻轻一抖缰绳,英勇无畏地穿过风雪雾霭,把碧绿的年华留在了草原的岁月里。
你说过——只要两脚还站在草场上,蒙古人的心就会比蓝天还辽阔。现在你和我一起看着高高的天,你紧紧握住我的手,你身上的温热已经传入了我的心。
到了花瓣上的露珠被太阳烤干的中午,他会来取我们家的草原使用证,接收我们家的草场。我们家所剩不多的牛羊以及蒙古包也要留在这里,成为他的财产。为了给妹妹敖登高娃治病,额嬷格同意以五十万的价格,把我们家的草场使用权流转出去五年。妹妹生来就不能像常人那样站稳,走路不走直线,身体向右倾斜,说话总是含混不清,医生诊断为轻度脑瘫。旗里、市里的医院都说可以治愈,可是我们家把卖牛卖羊的钱全花了,治疗效果却并不明显。网上有信息,北京和上海的医院可以通过综合疗法,治愈妹妹的病,费用要得挺高,时间也要两三年。你说:“雏鹰耷拉着翅膀,连小鸡仔吃剩的食物也抢不到嘴里,有一天我们都走了,叫她张嘴接天上掉下来的雨水活着,咱们眼睛怎么能闭上啊!”额嬷格和阿妈把全家一年四季的衣服,还有使用了一百年的铜盆、刻着蒙古吉祥八宝图案的奶豆腐模子,装进了勒勒车。我们蒙古人的家当本来就简单,现在除了四口人和即将到手的五十万元钱,只有这些东西在身边了。
政府早就鼓励我们流转草场,那样我们家作为贫困户,可以到蒙古大营去长久居住,在旗里吃低保。蒙古大营就在旗里的镇子边上,一座十六个哈那(蒙语,蒙古包的分段连接起来的木墙架)的大包和几十个人家的小包,像旅游点那样排成整齐的方阵。在那里,看不到黑灾、白灾和旱灾,日夜有电,有自来水,大营门口的拴马桩旁没有马,停着会叫的摩托和汽车。在那里,孩子们上学和老人就医十分方便,额嬷格和阿妈无需起早贪黑地放羊、挤牛奶,也不用起羊粪砖,捡牛粪盘儿,每天看看电视,打打扑克,给来参观的游客唱唱长调就行啦。过年过节政府还会送来白面、食油、月饼和鲜红的春联。至于年轻人,政府会安排我们去学汉文,然后到油田、矿山做工人,或者到宾馆当服务员。
你告诉苏木达(蒙语,乡长),蒙古包不能扎在没有草的地方,巴尔虎人不能离开自己的三个母亲——一个母亲是生我们的阿妈,一个母亲是保佑我们的宝格德乌拉山,还有一个母亲就是为我们养育五畜的大草原。所以我们家一直留在草原上放牧。
牛和马的影子越来越短,草的幽香,花的芳香,把我们的靴子淹没了,你紫色的袍裾在风中不停地飘动。我看见太阳在你的眼仁里闪闪发光,那是你噙着的眼泪。额嬷格,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这满地羊草野花是咱们家的姑娘和小子,这翅膀会跳舞的银鸥和栖息在芦苇丛中的白天鹅是咱们家的贵客,牛马羊和骆驼是你孙子的兄弟和姐妹,还有天上的苍鹰和洞里的狼,那是和咱们处了一千年的邻居。额嬷格啊额嬷格,你平日的话我都记在心底了——不要向往城市的热闹,骏马在楼房的森林里找不到回家的路……
他来了,是个没有被太阳晒过的年轻人,脖子上的金链子像马嚼子那么粗,开着橘红色的福特皮卡,他手里的皮带上拴着一头名贵的德国黑贝,他的司机给他拿着照相机和一只长筒望远镜,他的女人用高跟鞋把草场扎出一个又一个细细的鼹鼠洞。这就是传说中的有钱人。
草原上的巴彦(蒙语,富牧)都是老牧民,靠一辈子的劳作一点点积累起家业。他这么年轻的人,是怎么挣得这么多的钱?
他们三个人买了我们家的一只羊,在河边的柳树毛子里扔下一地没啃净的骨头和一堆花花绿绿的易拉罐。他们躺在青草的地毯上,看够了白云变幻成的图案,才起身跟我们说流转草场的事:“我给你们加点钱,你们再遭几天罪,我从岭东雇佣的羊倌到了,你们再走行不行?”
如今钱多的人草场就多,草场多的人,都是不会放牧的人。
额嬷格用蒙古刀剔着他们没啃净的肉,手里剩下白玉一般的哈拉巴(蒙语,羊肩胛骨)。黄瑙嗨(蒙语,狗)在额嬷格身后盯着草尖上散落的筋头巴脑,没有额嬷格的话,它一口不敢动。有钱人的德国黑贝不吃肉,嘴里淋漓出咖啡色的巧克力汤。
额嬷格说:“呼如嗨,基呀嘎呗(蒙语,你在干什么呀)……岭东来的汉人?割了一辈子稻子的汉人,能看懂牛马羊的眼神吗?在火炕上住了一辈子的汉人,能拉着蒙古包跟着羊群走敖特尔(蒙语,游牧场)吗?他们会在我的草场上,挖地基,盖房子。天冷的时候,蜷在火炕上猫冬,春草发芽的时候,在房前开地种豆角。他们恨不能在每一棵草上放一头羊,密密麻麻的羊会把土里的草根翻出来全吃光。等到五年之后,给我留下一个秃了头发的大院子。我们的草场就不是草原了,成了沙子的家了。
我们家的草场就在呼伦贝尔大草原的腹地。宝格德乌拉山上的吉祥之光从南方来,透过满天的云霞,铺在绿茵茵的原野上。东边的大泡子上,早晨升起翡翠色的烟雾,慢慢在草尖和花蕊上弥漫,牧人的剪影在雾里面若隐若现,就像是一幅会动的水墨画。牛羊的足音和嘹亮的鞭响儿,一次次击碎薄雾,却一次次被捂住,直到露水消失的时候才现身。美丽的小河像银色的长调,在草丛中蜿蜒流淌,到了我家草场上绕成一个半圆,洁白的天鹅在水中展翅起舞,撩起无数颗水晶,在阳光中旋转。马蹄哒哒近了又远去,像是大地的心在跳动。
青草淹没了我家的黄瑙嗨,淹没了春天生的小牛犊,淹没了粘满花粉的马尾巴,只露出马群的脊背,仿佛鲫鱼在碧涛里摆尾游动。整个夏季鲜花盛开,黄花菜金黄,莎日朗橘红,蒲公英鹅黄,野韭菜花淡粉,苜蓿花浅紫,野雏菊微蓝,火柴头花胭红……虽然草原生长的都是毫不眩人眼目的小花,却开得茁壮又勤勉。每天早上推开包门,就像长生天在我们睡觉的时候撒下来一层的小星星,它们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灿烂地笑。
我家的草场冬有避风的山洼,夏有凉爽的风口,紧挨着湿地和一连串的碱泡子,饮马饮牛饮骆驼不用往远赶,是一块水草丰美的好草场。山坡、平地和草甸子上,长着牛马羊最喜欢吃的羊草、冷蒿、多根葱、黄芪、草木樨、柴胡和大针茅、小叶锦鸡,还有许多我无法用汉语说出名字的牧草和骆驼爱吃的柳树毛子。到什么季节有什么草,每年选一块地方留草库伦打秋草,一冬一春喂牲畜便富富有余了,遇上白灾、黑灾都能挺过去。
自从长生天把我们蒙古人送到草原上,就让我们懂得了——享受的欲望不能超过天地的恩赐。一片草原成了沙丘,苍天不会再给你第二片,一条河流弄脏了,苍天不会给你第二条。如果我们一只手获得了草原的恩赐,另一只手就要向草原敬上奉献。
我们按照天空的样子做成圆圆的包顶,我们按照白云的样子使用洁白的羊毛毡子围住哈那,制作成跟着羊群走的蒙古包,我们的蒙古包有六十根乌尼亚(蒙语,木栅),太阳的光线一分钟走过一根,我们便知道了已经到了什么时间,知道了牛要饮水,马要睡觉,人该喝茶。
当我们把蒙古包像一片白云那样卷起来,放在勒勒车上的时候,我们知道冬天什么地方牛羊有草有雪吃;当我们把马群放到山下的时候,我们知道马在哪里把草籽踩入土地,到了春天那里就是一片更茂盛的草场;草原干旱时我们看到鼹鼠的眼睛在一个个鼠洞口骨碌碌转,不会惊慌失措,我们知道鼹鼠的尸体也是有用的东西,在雨天之后可以变成草地的肥料;我们看到冰雪的硬壳将大地封闭,知道雪壳下面有一个和雪原一样大的苗圃,春草正悄悄返青;我们牧养的牲畜不一定多,但五畜要全,草原几百种牧草要分给不同的牲畜吃,它们踩踏和拨弄过的草地,种子易发芽,泥土的营养更丰富。
草原是一本大地上的书,蒙古人一辈子在马上读这本书。所以我们的前面永远有繁茂的牧草散发清香,我们身后永远有复苏的草场在日益生长。
额嬷格说:“庄稼人放羊就像蒙古人打鱼,不在行,你们找巴尔虎的牧人来,咱们的合作才能达成。”
买主说:“您老人家这是给我出难题。”
他的确很难雇到巴尔虎人,如今草原空巢家庭很普遍,牧民的孩子一出去上学,就喜欢上了城里有暖气的房子和昼夜不停的电视连续剧,虽然想念草原上的手把肉,却再也不愿意回草原放牧了,草场上只剩下做父母的在放牧。
买主说:“那我就采取第二个方案,不养牛羊了,养牧草,年年打草卖。没有牲畜吃的地方,牧草肯定长得高,那是无本的好买卖。”
额嬷格说:“要是那样我们的合作就更没有办法达成了。今年这块草场留草库伦了,明年就不能再留,一定要叫牲畜吃,如果把一块草场连年留作草库伦,不让牲畜进来边吃草边搅动,这块地方的草就会发疯一样往高了长,把地里的血吸干,以后这里的草原就会像干涸的湖底那样死去了。”
买主说:“您老人家的意思我明白了,是让我再多加钱吧?”
额嬷格说:“年轻富有的客人啊,我的意思你不明白。让我清清楚楚告诉你,我的意思是,虽然生活有难处,我们也不敢得罪长生天,我的草场不交给不心疼草原的人。让我和孙子留在这里,精心在意给你们放牧吧,两亩草场养三只羊,再配上三十头牛,三十匹马,我保证,年年交给你们最肥的羊肉和最醇香的奶汁,工钱和别人一样就行了。五年之后我亲手把完好如初的草场收回来。”
他是笑着听阿妈说话的好儿子
1990年,人们用铁丝网把呼伦贝尔大草原分割成无数块大小不一的私家草场。传统的游牧领域被无情地缩小了,一家家的敖特尔被固定成为草原上的小村庄。当然,看上去大草原依然是无边无垠的辽阔原野,只是马儿所向披靡的日子不在了。&
额嬷格说:“云飘来,下一场雨走了;水流过,喂饱了小草和大雁走了;马来了,吃完草尖走了;羊来了,留下半截草走了;春天来了,留下满地的羊羔和牛犊走了;马背上的牧民,蒙古包里的家,不用等到狼皮褥子底下的小草倒下,就搬迁了。为的是让草场留在长生天的眼睛底下慢慢长,怎么能像割牛肉一样割成一块又一块,变成我家的你家的他家的呢?怎么能把牛马羊像笼子里的小鸡那样圈起来,原地打转转呢?也不想想长生天高兴不高兴。”
因为河流在我们家的草场里打了一个弯,额嬷格和阿爸便在草库伦里留了一条通道,不论谁家的牲畜都允许由此通道去河边饮水。别人家的牲畜顺路吃光了我们家草场上的小草,把通道踩成了起沙尘的土路,心疼得额嬷格和阿爸直叹气。他们母子俩在路边垒起来一座小敖包,供上牛奶和白酒,祈求长生天把这里的绿色帮我们找回来,却从不曾有过把这条道封死,禁止邻居的牛羊由此去河边饮水的想法。如今这条通道已经保留二十多年了,周围牧户家的草场几经流转,换了好几家主人,新来的牧户总是很奇怪——不戴笼头的马,看马印知道是谁家的,有主人的草场怎么会不围铁丝网呢?
我们嘎查(蒙语,村)分草场的那一天正赶上羊群转牧场,额嬷格和阿妈忙着拆蒙古包装车。别人家都是全家去嘎查开会,盼望自家能在五颜六色的嘎拉哈箱子里,抓到幸运和吉祥。我们家就去了阿爸一个人。
我阿爸是个远近闻名的好牧人,他给公社放牧十几年,在草原上走敖特尔游牧,羊不混群,马不裂蹄甲子,牛不生蝇,骆驼峰不塌架子,他放的畜群多冷的冬天也能保住八成膘。额嬷格说:“你的阿爸最听党的话,党领导叫干啥就干啥,分草场的时候,他是最后抓的阄儿,当他手里举起那个红嘎拉哈的时候,他的脸比红嘎拉哈还红。我那走远了的儿子啊,我那好心肠的儿子啊,他想的是自己抓到了水草丰美的好草场,没抓到有水草场的人家可怎么办?”
到了春风把遍野积雪吹化的时候,额嬷格把一串毛茸茸的羊耳记,挂在哈栅上。我们家有了100只羊,两匹马和5000亩草场。我也在阿妈的肚子里慢慢苏醒了,伸胳膊蹬腿地要出来。额嬷格接完了最后一只集体的羊羔,还没有来得及摘下包在头上的白毛巾,擦擦脸上的羊水和汗水,我长满浓密黑头发的小脑袋瓜已经迫不及待地出来了。额嬷格双手把我托起,阿爸用铜盆温热了雪水把我洗净。额嬷格说:“你这蹄甲透亮的小马驹啊,你这羽毛柔软的小雏鹰啊,你虽然降生在铁丝网围起来的草场里,我也要让你喝上大兴安岭流来的泉水,跑遍太阳下面的草原。”
分到草场以后,额嬷格和阿爸在自家草场的中心位置扎下了蒙古包,还建起了羊圈和牛圈。每天出牧就以蒙古包的位置为圆心,像钟表的指针走扇面那样,一天天地轮转,不让牲畜吃回头草,也让牧草永续生长。额嬷格主事稳妥,阿爸日夜辛劳,阿妈处处勤俭,我们家的日子过得越来越好,到了我两岁的时候,家里的羊达到300只,小牛犊子不算,出奶的大牛就有了6头,还养着不指着它们赚钱的马和骆驼,任它们自由自在地徜徉在我们家湿润美丽的草场上。
过了春节,草原的天气好像专门与渴望温暖的人们作对,反而更冷了。穿了一冬天的靴子变薄了,脚踩在地上,冷从脚下钻上来。风像迟钝的刀锋一样,来势汹汹,却不再凌冽逼人。冰雪酥软,地面散发着泥土的凛冽,怀孕的母羊腆着肚子,跟在羊群的后面,一会儿撒一泼尿;家里的马十分浮躁,抖动鬃毛,耸着耳朵,一不留神就有母马挣断缰绳,冲向远处。
额嬷格后来给我讲,那天晚上,忙碌了一整天的阿爸的确多喝了点。送走了客人,他没打地铺,歪在床上就睡着了,额嬷格也累了,往铁炉子压了两块羊粪砖,便休息了。阿妈一向不管放牧的事,早都搂着我睡着了。
下午的天空有阴霾,额嬷格想到了晚上会变天,也想到了羊圈里刚刚出生的小羊羔,就在蒙古包门框上拴了一根长皮绳。有了这根结实的长皮绳,去羊圈的时候,即使暴风雪把人埋在里面,也可以拽着这绳子回到蒙古包。
阿爸醒了,到包外面方便,发现起了暴风雪,蒙古包的门,已经快被雪掩住了。阿爸把拴在门上的皮绳子的另一头系在自己的腰上,进了羊圈,只见羊群已经叠成一堆,小羊羔在大羊的挤压下,软弱无力地叫着。阿爸奋力扒开羊群,一趟抱起三四个小羊羔,把它们送到蒙古包里面,缓着冻僵的身子。额嬷格说,呼如嗨,大雪要连天了。阿爸再次冲出去,抢回来几土篮羊粪砖,牛粪盘儿,还没忘记撮了些引火的马粪末子。
全家人都穿上了毛朝里的羊皮裤子、毡疙瘩,预备好了厚实的狐狸皮帽子。阿妈把我放在袍子里面的胸口上焐着。全家人不敢睡,围着炉子坐着。外面的风雪打倒了陶诺(蒙语,蒙古包天窗)上面的炉筒子,炉里的火慢慢熄灭了,额嬷格把包头的手巾撕成条,每个人四根,预备着紧要关头,把裤筒和衣袖扎起来,捂住自己身上的热气。我们牧民应对暴风雪有经验,知道坚持度过这一宿,政府就会拨开雪路来救援。&
就在小羊羔开始往额嬷格袍子襟上拱,舔上面的牛奶味儿的时候,额嬷格忽然想起一件事:今天来家里喝茶的汉人邻居不是新来的吗?他们的蒙古包不是就在我家草场的旁边吗?他们会不会在暴风雪里出门看护羊?他们本是大兴安岭东面的农民,因为草原上先富起来的那些人,不停地从困难的牧民家买草场,雇他们来到草原上当羊倌。他们可不知道暴风雪多厉害,白玻璃渣一样的冰凌往人脸上扎,两个人的鼻子尖不撞上,站在对面彼此也看不见,人骑在马上连自己的马头都看不见。五尺高的牧人,六尺长的马,迎风顺风都一个劲儿原地乱打转转。到处都是看不见的手,直往你不想去的地方推你,你拼尽力气也难扛住它。人一出门,片刻就辨不清方向,回不到家,要是摔个跟头爬不起来,几分钟内大雪就能把你埋住,加上嘎巴嘎巴的冷,就是长生天伸出手来也救不了人的命啊!
草原上说话得往远处听,说是羊群离得不远,得骑马跑上十几里地才能找回来;说是邻居,汉人羊倌的蒙古包,离我们家也有三里地。额嬷格给阿爸递过来马鞍子,又套上了皮达哈(蒙语,羊皮大氅),说:“我的好心肠的儿子啊,咱们家的老马眼睛里有甘珠尔庙大殿里的长明灯,它会替你认路,你要两腿夹紧马肚子,你要两脚踩住马镫,如果风雪把路变成了山,你就拽住缰绳往回返……”后面的话,额嬷格流着眼泪讲给我听——你的阿爸,我的好儿子,他是一个总笑着听阿妈说话的好孩子,他从不因为我的嘱咐像勒勒车后面的羊肠小道那么长,就嫌我唠叨,怪我啰嗦。他穿着达哈,戴着狐皮大帽子不能回头,就转回身来冲我笑了笑,跟我说“我的好阿妈啊,你就放心吧,把你的嘱咐留下一点,等我回来慢慢听……”赶紧抱着马鞍子出了门。你阿爸和马的身影我看不清,只听见咱们家老马的蹄子在雪里咯咯响,我那心爱的儿子啊,就这样再也没回来。
阿爸排除万难,终于来到汉人羊倌家的蒙古包,看到蒙古包已经变成了一座大雪堆挤成的山。羊圈的柳条栅栏已经被暴风雪推出去十几米,冻死的小羊羔被风抛弃在大雪中,有的露出半个脑袋,有的露出两只蹄子,大羊拥挤成了一个毛毛团,最外层的羊还在往里头扎,里面的羊被压得嗷嗷叫,几只正临盆的母羊早产,血和羊水淋淋漓漓地从羊堆底下湮出来。
从雪地上留下的痕迹看,阿爸应该是从羊圈里找到了挑羊草的叉子,试图扒开蒙古包上的雪,救出里面不知道如何抗御雪灾的人,也许是他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也许是暴风雪冻僵了他的最后一根血管,他死在那座小雪山的跟前,我们家的老马也死了,只见它冻僵的身子蜷成一个半圆,卧在阿爸的身后为他挡着风雪。&
阿爸他不知道,邻居的汉人羊倌小两口,一直在他们的蒙古包里睡得很踏实,到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他们才知道蒙古包的门已经推不开了,外面的暴风雪在他们的蒙古包上堆起了一座山。汉人羊倌半夜不起来看羊圈,因为羊圈里圈的不是他们自己的羊;汉人羊倌不会烧牛粪,一入冬就拉来一车扎赉诺尔的大头煤。大头煤一块一块在包里搭成了床,他们就睡在煤上面,他们的蒙古包外面垒了一层砖,日夜烧得暖烘烘,外面的风雪不碍他们什么事,好像和他们没关系。他们不知道,也不敢相信,有一个蒙古额嬷格的儿子,放下家里白发苍苍的母亲和咿呀学语的孩子,顶着暴风雪赶过来救他们,付出了自己的生命。
他的背上有一朵要下雨的云
额嬷格一夜白了头,变成了冬天的宝格德乌拉山。
草场上的羊多了少了没人数,满山的秋草没人打,牛群晚上不回家也没有人去找,我们家的日子不知道怎么过。
哀伤像冰雪一样积在阿妈的心里不融化,使她渐渐染上一个女人不该有的酒瘾。她躺在草原上流眼泪,额嬷格走过去拽她起来。她说:“阿妈啊,是你给了他马鞍子,是你把他送进了暴风雪……”
额嬷格的手顿时无力地松开了,两腿像踩入了无底的旱獭洞,身体坍塌成松散的沙子往下漏……世上还有谁比失去孩子的母亲更痛苦,额嬷格的心上日夜插满了会搅动的刀。世上还有谁比思念孩子的母亲更受煎熬!额嬷格的双手被冰碴子割掉一块又一块肉。她两只手插在雪地上一层层地拨拉,终于捧起一块黄色的冰。那是阿爸留在世上的最后一泡尿,浸在蒙古包后面的雪地里。额嬷格将它用祖传的鎏银铜盆扣在拴马桩旁边的雪地上。在早上别人看不见的时候,一个人伏在铜盆上,久久嗅闻里面儿子留下的气味,她忘了自己煮的奶茶已经漾出锅,她用来擦眼泪的袖口冻得像冰冷的铁片……
我的额嬷格摔倒在草地上,却不撒开拉着她儿媳的手。“呼很(蒙语,姑娘),呼很,你这可怜的人啊……你哭够了,就起来挤奶吧,你丈夫把5000亩草场上不会跑的小牛犊子留给你了,你丈夫把五岁的儿子留给你了……”额嬷格不知道劝慰了阿妈多少遍,阿妈还是不能从酒里走出来。
五十岁的额嬷格上马了。五十岁的额嬷格在马上担起了阿爸留下的苦日子。五十岁的额嬷格,你是包里每天第一个起来的人,你两腿夹着奶桶,膝盖顶在草地上挤牛奶,因为要是坐在小木凳上,你劳损的腰会疼得更厉害。接着你用袍大襟兜回牛粪,用马粪末子引着炉火,熬好奶茶,揉好面,给全家蒸一锅喧腾开花的大馒头;匆匆吃完饭,你舍不得时间喝口奶茶,赶紧去打开圈门,吆喝着羊群往山坡上放。羊闻到草香跑得快,你一路小跑跟着羊群数头数;你还要去送牛奶,砸豆饼,挑来十几筐干净雪倒在水槽子里融化,以备牲畜饮用;你还要爬上高高的羊草垛,把一捆捆包扎结实的草散开,再一撮撮挑到羊圈里。你的眼睛能看到哪只羊的屁股里长了蛆虫,能发现哪匹马的蹄子掉了掌,你用个小镊子把羊屁股上的蛆虫一条一条往下拿,你牵着那匹掉了掌的马,徒步走到嘎查重新挂掌……半夜睡觉,你要像瑙嗨那样支楞着耳朵,草原上有一丝异样的响动,你就会呼地一下就坐起来……夏天的时候你要张罗给羊洗药浴,秋天的时候你要去雇人打贮草,你的手头总是有九十九桩没干的活儿,你的心里总是有九十九件要办的事。夜深了,全家人都在你亲手盖上的绵羊皮睡袋里进入了香甜的梦,你才有工夫坐在昏黄的电灯下,从袍子大襟里掏出镶着阿爸照片的小相框,擦了一遍又一遍……额嬷格呀额嬷格,把忧愁踩在马蹄下的额嬷格,把眼泪埋藏在心里的额嬷格,一年又一年,无论日子过得多么难,你默默无声地扛起来。在别人的眼睛,你的脸上总是带着无声的笑,就像绸子那样轻轻流动在草原上。
阿妈找不到额嬷格藏起来的酒,就骑马上了公路,回来的时候吐在马身上的秽物,把马熏得直晃荡脑袋打鼻响儿。额嬷格总是给她洗给她擦,倒一碗酸透的马奶子给她解酒。“可怜的呼很啊……你睡觉吧,睡着了就不知道难受了,就会看见一千匹马把达赉湖上的冰踩碎了,马群里最能跑的马儿有一匹,那就是你思念的丈夫回家了……”
有一天我们家的小黄马孤零零地回来了,额嬷格撇下手里正搓着的马鬃绳子,撩起袍子大襟往草场外面跑,心里悬着七上八下的马蹄子。阿妈她又一次醉成一滩泥,送她回来的是一个靴子上边没穿袍子的蒙古男人,男人的手机不停地唱着欢快的歌,开着一台破旧的皮卡车。
同样的事情发生了第二次。额嬷格把草叉子扎在那个男人脚下的草地上,两手把袍子的大襟攥成一团麻。她的眼睛一寸一寸往前移,那不穿袍子的蒙古男人不敢抬起头。
男人的名字叫巴雅尔,他没有什么可说的话,拔下草叉子就上了草堆,把我们家散乱的牧草垛成了一座塔。在草原上,人们远远看到这么整齐的草垛,就知道这个家里有勤快的好男人。第二天出牧的时候他一边看羊,一边打秋草;第三天他把牛圈的草棚顶换上了雪花铁。
阿妈的眼睛里有了天上的星星和月亮,额嬷格留在包里熬好了酸奶子,把洁白的奶豆腐在一块纱布里挤净了水,从车厢里取出老模具,压成带吉祥八宝的奶豆腐。
“草原上马的故事讲不完,赞扬马的歌儿唱不完,草原上的小子不骑马,就不知道自己的家乡多辽阔,不知道蒙古人的祖宗多威风!”这是巴雅尔到了我们家以后说得最长的一句话。
巴雅尔牵来威风凛凛的大红马,搂着我坐到了马鞍上。
额嬷格总是叮嘱我要做一个阿爸那样心胸宽广的马拉沁(蒙语
,牧马人)。可是我说不清阿爸他长的什么模样,说话是快还是慢,唱歌是高还是低。我在梦里遇到他,他的脸上总是遮着一块缭乱的云,让我看不清他的眼睛是不是像露珠一样反射着太阳的光。这一回在巴雅尔的马鞍上,我仿佛抚摸到了阿爸那有力的手,还有他那厚实的胸膛。我只记得风拨开了我眼前的雾,马在飞,草原在脚下往后退。我的身体和我宝蓝色的蒙古袍,橘子色的缎子腰带,还有带铜钉的小马靴,变成了一张薄薄的纸,阿爸的大手把我贴在了他的胸膛上,他的胸膛是一面暖和又结实的墙,我不怕,也不动,马像耸动的草浪起起伏伏,我不知道走了多远,下马时,前胸是他手里的热汗,后背上是他胸膛里的热汗。这么一种结实可靠的温度,让我靠近了梦中的阿爸。
巴雅尔身上的衣服里有一股阿爸的味儿。当我在秋雨里瑟瑟地蹚过草丛中的水,押着不听话的牛往回圈的时候;当我冻僵了身子在山洼里啃奶豆腐,看着羊群用蹄子扒拉雪找草吃的时候;当我和马群一起被暴风雪困在山窝子里的时候;当我追不上那只掏了我的小马驹的恶狼时,我都会想起这种阿爸的味儿。
额嬷格说他的背上有一朵要下雨的云。
巴雅尔终于离开了我们家的草场。那一天羊群已经一窝蜂地进了圈,阿妈正等他回来吃喷香的蜇麻子(草原上的野菜)肉汤和野葱牛肉馅儿包子。在他应该关好了圈门,走进蒙古包,坐在正中的位置上端起酒杯的时候,他的踪影不见了。我们想起了今天他到河边拉了满满一车水,忙着给小牛犊剪了耳记,又换掉了生锈的炉筒子,把羊耙子撞坏的圈门钉上新木板,就知道他不可能回来吃阿妈做的蜇麻子肉汤和野葱牛肉馅儿包子了。他应该回到了他背上那块云下雨的地方。他那辆破旧的小皮卡车,歪在我们家蒙古包的门口,冬天落满雪,多雨的夏天,车厢里有乱蹦的小青蛙。
一场秋雨一场寒,在我们家草场大门外泥泞的地面上,他脚印里的积水冻成了薄薄的冰。
妹妹降生在河边的柳树丛中。她睁开浅绿色的小眼睛,天上的太阳正在河水里洗濯金色的翅膀。阿妈抱着她往深处走,河水冲刷着阿妈血迹未干的身子,渐渐地浸过她的下颚,眼看她们娘俩就要被吞没,突然一声“我的呼很啊……”额嬷格焦急的呼唤像一把套马杆从阿妈的身后甩过去,死死拽住了阿妈的心。阿妈一回头,看到了额嬷格手里端着桦树皮小摇篮。这个一头往上翘的摇篮,曾经挂在我们家的哈那上,摇大了阿爸,摇大了我。额嬷格踩着潮湿的塔头墩子,奔向她满心忧伤的儿媳妇,脚步像是戴上马绊的老黄牛,一连摔倒了好几次。她顾不上伤痛,赶紧在没膝的草丛中站起来,继续踉跄着扑向河边。风把她洁白的包勒特(蒙语,包头巾),刮落在一片茂密的针毛草上。
“我那如金似玉的小孙女啊,你是乌兰泡苇塘里的白天鹅孵化出来的,你就像小鸟那样在额嬷格的手心上跳舞吧……”额嬷格把新挤出来的羊奶子煮熟,一碗端到阿妈的跟前,一碗兑些水,用奶瓶喂妹妹。妹妹闻到额嬷格手上的奶味了,妹妹知道转过头来够着奶瓶要奶喝了,妹妹的眼睛可以随着额嬷格的手指头转了,妹妹芬芳的小脸一天天胖起来了!额嬷格把妹妹放进摇篮里轻轻地摇,妹妹渐渐睡着了,额嬷格站在摇篮的旁边给她轰蚊子,妹妹在襁褓中做着甜甜的梦,阳光从陶诺(蒙语,蒙古包的天窗)里射到额嬷格的脸上,额嬷格满脸的皱纹笑成一朵绽放的萨日朗(草原山丹花)。
接羔季节,怀胎一冬的母羊纷纷分娩,羊群天天在膨胀,像一朵白云在草原上翻腾滚动着,不一会儿又突然四分五裂地散开,成了一个个棉花团。一只只新生的小羊羔洁白可爱,它们咩咩地叫着,蹦跳着,只要十几天就长了一身的淘气本事。它们互相嬉闹,像小白兔那羊尽情奔跑、跳跃。草原上弥漫着羊乳的香甜,也荡漾着生机勃勃的气息。
这是额嬷格最劳累的时候。她不分昼夜地守在羊群旁,观察母羊分娩的状况,遇到难产,她便用温水暖好了自己的双手,慢慢地从羊的产门里往外轻轻拉羊羔。有的时候,母羊走在草原上就停下来,伸直了头颅,翘起上唇,开始生产。要是几次没产下来,额嬷格就得在寒冷的野外用自己的身体挡住风,在刀割一般的冰冷中,去接羊羔。每年的接羔时节,额嬷格的双手总是带着一道道皴裂的血口子。产后虚弱的母羊需要进食休息,小羊羔还趔趔趄趄地站不起来,如果不让它们母子尽快通过吃奶亲近,母羊就会变得冷如冰霜,对自己的孩子置之不理。额嬷格一会儿数羊,一会儿给小羊羔做好记号。最难的是还要在焦急和忙乱中,平心静气地坐下来,给母羊劝奶。
偏偏阿妈总是在家里最忙的时候犯病,每年都要住院治疗。蒙古包里是到处乱爬的敖登高娃妹妹,草场上是一地湿漉漉的小羊羔。额嬷格把敖登高娃妹妹揣在胸前的蒙古袍大襟里,只露出一双滴溜溜乱转的小眼睛,赶紧到母羊的身边,把羊羔往母亲的身边归拢。她从刚刚落地的羊羔身上抹下一把羊水,涂在母羊的嘴巴上,然后把小羊羔贴在母羊的鼻子前。母羊终于开始接近自己的孩子了,亲亲热热地给羊羔喂完奶,伸出柔软的舌头舔羊羔的小屁股。额嬷格高兴得低头亲一下怀里的小孙女,说一句:“不怕了,不怕了,找到你的阿妈就不怕了……”
接着额嬷格把不听话的母羊和它的孩子圈在一起,一边嚼碎奶豆腐喂到敖登高娃妹妹嗷嗷待哺的小嘴里,一边开始唱起古老的劝奶歌:“呔格……呔格、呔格……呔格……”额嬷格的肚子里有唱不完的长调和短调,可是她只有到了劝奶的时候,才会把各种柔肠百转的曲调用“呔格”两个字唱出来。她的歌声悠长缓慢,仿佛没有任何固定的音节和模式,只是一种由衷的倾诉和呼唤,她的歌声带着一辈子的孤独和凄苦,别说母羊听着会渐渐从冷漠中醒过来,变得无比慈爱和怜悯,就连我这个粗犷的马拉沁,听着也会不知不觉地抹眼泪。
未满一岁的妹妹在额嬷格的胸前醒来了,她把小手伸向空中,花瓣一样的小嘴蠕动着,额嬷格以为她饿了,谁知她竟然发出一声“呔格……呔格……”的歌声,额嬷格不信自己的耳朵,就俯身学了一句,还不曾开口说话的妹妹又清晰地唱了起来:“呔格……呔格……”我们全家都惊奇了,敖登高娃妹妹是一个聪明伶俐的小百灵!
可是妹妹竟然是一个病孩子,到了两岁的时候只会唱一句劝奶歌,到了三岁的时候还站不稳,到了四岁的时候有一天憋红了脸,在额嬷格的怀里喊出一句话“呔格……阿妈”从此我病怏怏的妹妹敖登高娃,一直叫额嬷格“呔格阿妈”,不知道她懂不懂阿妈和额嬷格有什么区别,但是她懂阿妈就是这个世界上对她最爱最亲的人。额嬷格古老而忧伤的劝奶歌,在她心里的石头上掀开了一道缝。
额嬷格换上紫红色的蒙古袍,扎上洁白的包勒特,赶着勒勒车带着妹妹出发了。她要去的地方是巴尔虎人大聚会的那达慕。碧蓝的天空下矗立着金色的苏鲁锭,还有五颜六色的彩旗在飘扬。额嬷格在鼎沸的人群中,找到了开出租汽车的巴雅尔。巴雅尔一眼就发现了额嬷格肩上的敖登高娃,刹那间眼泪从眼眶里涌出来。额嬷格让他坐在勒勒车下的草地上,敖登高娃就像昨天刚和他分别似的,一点儿没有陌生感,径直爬到他的怀里摆弄起他怀表上的银链子。
额嬷格告诉巴雅尔,有草场的人家都能给马配上鞍韂,老牛的乳房里还能挤出最后一滴奶水,我能养起自己宝贝的小孙女。我来找你不是为了钱,我是想让这个可怜的孩子不比别人少什么。你就做我开汽车的儿子吧,求你每个月到我们的包里和她说说话,把她放在你的马鞍子上跑上几里路,当她在草地上爬的时候你伸出手来扶一把,当她遇到月黑头的时候你告诉她有你什么都不用怕,求你让她像刚出壳的小鸿雁那样栖落在你的怀抱里,求你轻轻地告诉她,她也有阿爸,虽然不能每天和她在一起,但是每天都在想着她。
巴雅尔果然做了额嬷格开汽车的儿子,常常在明月皎洁的时候从远处带来一阵喜悦的风。每当门前的草尖一抖动,敖登高娃妹妹就会斜移着身子走出包门。“开汽车的阿爸回来了……”她喊出的声音突然变得嘹亮又清晰,额嬷格便乐颠颠地把孙女放到了巴雅尔的汽车上。&
300头羊的羊群卖得只剩下80头羊了,勒勒车上箱子里的白面只有一袋子底儿了,刚领回来的奶资到手就花出去了,妹妹和阿妈的病却总也治不好。羊奶羊汤把妹妹喂得像一头小肥羊,可是她的两条腿依然像面条一样软。阿妈终于戒掉了害人的酒,可是她的肚子每天胀得像鼓那样砰砰响。
我在夜里听到了额嬷格的叹息声,也睁着眼睛到天亮。
一个骑马的男人到我们家,给我带来的不是什么喜讯,他要出六十万元买断我们家的草场,说是如果你们认为不合适,还可以再加一些钱。我把他拦在大门外,因为我不愿意看到额嬷格眉头挂上一把锁,草地上的人卖掉自己的家产是蒙羞的事情。
额嬷格开始教我放牧。当我上了马背,她把头羊系在我的缰绳上。马腿趟过一路的紫花苜蓿草,驱赶着羊群走在起伏的原野上。她教我把羊群散在草原上,像满天星星一样均匀;她要我把羊群从低处往坡上赶,羊群就变成一个大扇面;牧归的时候,她教我把羊群拢成一朵挂在我袖子上的云,乖乖跟着我回家。
我想把所有春羔都养得肥又壮,我要把每一头牛喂得奶汁丰沛,我要驯养出能追赶上雷电的黑骏马,我要让我的马在呼伦贝尔的那达慕上披红戴花。我不让亲爱的额嬷格夜里坐起来叹息,我要让阿妈有力气背着妹妹去上学,我想让妹妹像小羊羔一样健壮,在孩子们骑牛犊的队列中清亮亮地唱歌。我要成为一个像阿爸那样的好牧人,即使满天的暴风雪覆盖了所有的道路,冻僵了所有的河流和马蹄,我也要给这个家的蒙古包里一片晴朗朗的天。
大羊卧在阳光里打盹,不知道累是什么的小羊羔,在草原上一个搭在一个的身上连成一行,远看就像一条象牙链子在绿色的天鹅绒上摆动;小牛犊跳跃起来就像矫健的大猎狗,从小羊羔的链子上越过去,潜伏在草叶上的沙虫惊悚地亮开粉红色的翅膀,伴着刷刷的鸣叫飞起来;探头探脑的旱獭子,被牛犊踩痛了身子,嘭地一声弹起来,在半空中翻个跟斗又落下去,小牛犊全然不顾自己搅动起的喧闹,继续没有目标地向前冲……额嬷格坐在我身边,像一座沧桑的老树桩。她吃力地伸开蜷着的腿,两手慢慢抚摸着地上油汪汪的草,就像老树桩露出瘦骨嶙峋的根。肥硕的银鸥展开长长的双翼在低空蹁跹舞蹈,美丽的翅尖掠过额嬷格鬓角的白发。在这安详而生动的草原上,额嬷格解开蒙古袍的银扣子,让我帮她脱下一年四季不离身的骆驼绒线衣。
在额嬷格左胳膊的腋根处,有一道深陷在皮肉里的红色光芒映入了我的眼帘。啊!这是什么?难道是正在疼痛的血?
这是一串在额嬷格身体上藏了七十四年的珊瑚佛珠。当额嬷格令我取出插在靴子里的猎刀,割断了那根被她热汗浸润了七十四年的牛筋绳,那些熠熠生辉的珊瑚珠子扑啦啦散落在草叶上,额嬷格的胳膊上显出一道青黑色的凹痕。
一个遥远的故事徐徐展开在我眼前。
额嬷格喝过一百个阿妈熬的奶茶
1968年的春天比冬天还要寒冷。大雪无边无际。天很近,月亮像伸手即可触摸的银盘。地很远,雪和月色融合成浓重的雾,骑在马上,看不到远方的山,看不到前面的路。天地的呼吸冻僵了,只剩下额嬷格的马蹄声在空旷的世界里飞。从乌尔逊河到中蒙边界线,额嬷格走遍每一个丘陵和河套,黑天白天找了四个月,直到5月20日,大地上的冰雪化成的一汪汪水,开始往上升白烟的时候,在边境线的铁蒺藜旁边,找到了她“爱喝酒的弟弟”松布勒。可怜的年轻人死去多日了,他的身子蜷成一个团儿,浑身上下到处是伤痕,最初看上去像是雪壳中露出的一块青紫色的玛瑙石。
额嬷格给我讲:“我的大孙子啊,你看见了草地上的影子,不一定能说出天上鸿雁的模样,虽然我的弟弟松布勒留下的是爱喝酒的名声,却有天下最好的心肠。我不知道他的生日和忌日是哪一天,等到我睡倒在草原上不再醒来的时候,你不要忘了每年5月20日,代替额嬷格给他和他的阿爸、阿妈敬上一条哈达和一碗酒。”
巴彦阿爸,巴彦阿妈,“爱喝酒的弟弟”松布勒,是永远留在额嬷格心里的人。
额嬷格出生在一个平常的牧民家庭里,家里养着二十只羊、两头牛、两匹马。用额嬷格的话说,当时属于“贫下中牧”的那个阶级。阿爸和阿妈在草原上游牧历尽严寒,落下一身的风湿病根,前五个孩子全都流产没站住,额嬷格是这个家庭的第六个孩子,生下来的时候就像一只刚出蛋壳的小雏鹰,除了一把骨头没有多少肉。四岁的时候她出疹子,脸上一层黄水泡。阿爸和阿妈到甘珠尔大庙点亮24盏酥油灯,磕了36个头,还是不敢起身。喇嘛说这个孩子命中注定不是你们家的人,留也留不下,取个名字叫敖道乎(蒙语,下一个是小子的意思),佛爷保佑你们下面生个自己的小子!额嬷格说,阿妈和阿爸的眼泪打湿了我的小摇篮,长跪在地上不起身,许下五匹骏马一头骆驼的贡献。在经幡里面打坐的大喇嘛睁开一只眼,从手上褪下这串珊瑚佛珠,放在我摇篮里的小被子上,告诉阿妈和阿爸三句话。第一句是,这个小呼很是别人家的人,你们要是想留她,下面就不会有生养。第二句是,这个孩子十五岁之前不能吃自己家的饭,要到草原上一百户人家讨饭吃,才能留得住。第三句是,这串佛珠保佑她吉祥平安一辈子,千万不能离身。从此父母赶着带柳条筐的勒勒车,拉着自己唯一的女儿过上了要饭吃的苦日子。
那时候草原上轮番闹黑灾、白灾、旱灾、洪灾和鼠害、虫害,只有家境殷实的巴彦(蒙语,富牧)能撑得住,吃不上饭的人家一年比一年多。虽然常常听说马毛了摔死人,喝酒多了冻死人的事情,但是还真没听说过有谁饿死了。因为在草原上讨饭不是一件遭人白眼的事情。蒙古人自古以来不放弃一只没有奶吃的羊羔,草原上有一句大人孩子都会说的话——谁也不能把家背在身上出门。巴尔虎人家的女主人,每天起来的第一件事是,熬好奶茶到包门外向天上敬几勺,要是天上有南来北往的大雁,还要给它们撒几把炒米和肉渣。男主人每天早上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出包门看看外面的天和地,看看有没有雪和雨,看看有没有马匹牛羊从门前经过,要是有,得记住它们是多少头,毛皮的颜色是什么样的,从什么方向来,又往哪里去了,预备着找牲畜的人来打听的时候告诉人家。要是有人从家门前经过,要给来人问个好,问问人家家里的亲人可安康,问问人家家里的牛羊可肥壮,问问人家可有什么新鲜见闻带在身上,还要请人家进到包里坐一坐,要是客人坐下了就上奶茶,要是客人喝过茶还不走,那就给客人煮肉做饭,要是客人吃过了饭还不走,那就给客人在地上铺毡子皮子留宿。草原上家家的蒙古包长年累月没有锁,主人出牧不在家,路过的人进了包,便自己动手烧茶做饭,像在自己家一样。这是在地广人稀的草原上代代相袭的老规矩。额嬷格在勒勒车的柳条筐里,走遍了草原,喝过一百个母亲熬的奶茶,吃过一百个阿爸剔的肉,到八岁的时候开始一个人骑马讨饭吃。巴尔虎老乡们远远地听见她的马蹄声,就赶紧往炉子里加上牛粪,烧热奶茶,说是一百家的小呼很又渴又饿,蒙古袍里面装着一肚子的风雪来了,哎呀,可怜啊……回家的时候额嬷格的马背上总是挂着装满了肉渣和碎骨头的羊肚子,还有大大小小的奶坨子。
巴彦阿妈和巴彦阿爸的家在呼伦湖畔平坦的草原上,白毡子做的蒙古包摆成一个大大的蘑菇圈,家里的敖包上天天供着美酒和酥果子,勒勒车里装满了冻肉和奶干。他们家的马群在甸子里吃草,多得数不清到底有多少匹;他们家的羊肉卖给苏联人,在满洲里装车就用了一整天。
额嬷格在湖边上见到一群马,放马的牧人的毛呢斗篷上补丁摞补丁。他说你就是那个一百家的小呼很吧?跟我回家吃饭吧!牧人把一百家的小呼很领进了蒙古包排成的蘑菇圈,替她把马拴在包前就不见了。地上开小黄花的婆婆丁、矮矮的车前子像刚刚从达赉湖里洗过那么干净,上面坐着一个白白的阿妈在做奶干,她嘴里衔着一根马尾,一片一片地切割奶豆腐,她把最后一片奶干晾在干净的小草上,拉着一百家的小呼很走进了宽敞的大包房。
那个穿补丁斗篷的牧人就是巴彦阿爸,吃饭的时候他换上一件古铜色的蒙古袍,镶嵌着绿松石的蒙古刀吊在他的靴子上。他们家的乌日沫(蒙语,奶皮)上有一层亮晶晶的白砂糖,他们家的羊胸口像达赉湖边的玛瑙石那么油亮。富裕的日子靠的是勤劳和勤俭,巴彦阿妈的袍子大襟上有牛粪味,巴彦阿爸的两手不离套马杆。那时候有钱的人都是自己放牧,他们家的钱就是靠放牧挣来的。
额嬷格的家里家教严,放一个小呼很在大草原上讨饭吃,阿妈嘱咐了一遍又一遍:进门先鞠躬,说声“赛因白努”,再说“吉祥如意的阿妈和阿爸,长生天让地上的小羊羔都活下去,给你们的小羊羔一碗喝剩的茶吧!”要记住,讨饭的时候再饿也不能给人家下跪;人家吃剩的东西给了才能往回带;门口的狗叫了五声还没有出来人的人家不能进,因为他们家不是没有人,就是不在意远来的客。一百家的小呼很记住了,说什么也不要巴彦阿妈给的没有剔过肉的羊大腿,说什么也不要巴彦阿妈塞在手里的马板肠。
漂亮的巴彦阿妈坐着漂亮的胶轮马车去海拉尔买呢子,回来的时候,她的宝贝儿子也回来了,他就是额嬷格“爱喝酒的弟弟”松布勒。他常年住在海拉尔的木刻楞房子里,每天到中学里面学汉文,不知道为什么后来变成了一个贪恋喝酒的人。“爱喝酒的弟弟”穿着一双没有靴筒的黑皮靴,露出半截白袜子。他不穿巴尔虎的蒙古袍,把三米长的腰带变成一条细细的红缎子,扎在脖子上。
巴彦阿妈的双手总是热乎乎的,好像刚放下滚烫的奶茶碗。每当她握着小呼很在缰绳上冻僵了的手,走进他们家供着佛像的大包房,小呼很心里的冰雪就化成了一碗滚烫的茶。巴彦阿妈喜欢这个懂礼貌的小呼很,恋恋不舍地把她送到山岗下:“雪化的时候你来吧,接羔的时候你来吧,天鹅在湖边梳妆的时候你来吧,萨日朗绽放的时候你来吧,秋草垛在云彩里的时候你来吧,杀冻肉的时候你来吧,一年四季你来吧,阿妈家门前的拴马桩上总给你的马留着地方。”
一百家的小呼很喜欢和善的巴彦阿妈和巴彦阿爸。过了十五岁,不用讨饭了,她有了空闲还往巴彦阿妈家跑,给累得直不起腰来的巴彦阿妈烧上一锅茶,帮她炸果子,熟皮子,纺羊毛线,搓马鬃绳子,缝蒙古皮袍,巴彦阿爸杀冻羊的时候,她便帮着巴彦阿妈,把卸成碎块的羊肉,装进羊肚子里面封起来,预备着第二年的春天吃。样样活计她都能做得好,叫巴彦阿妈和巴彦阿爸夸了一遍又一遍。“爱喝酒的弟弟”中学毕业回到草地,巴彦阿妈的眼光就在他和小呼很之间飘,一遇上小呼很的眼神,阿妈就叹口气,转开眼睛。
1951年,巴彦阿爸到海拉尔卖掉了木刻楞苏联房,拿出700万内蒙币捐给国家抗美援朝,成为草原上第一个在和平公约上签上名字的牧民。党的领导让他上台讲讲话,他说汉语不会说,让他儿子替他讲。“爱喝酒的弟弟”那一天没喝酒,显得聪明又伶俐。他说我的阿爸早就说了,就因为毛主席和共产党来草原给牧民驱梅毒这一条,叫我干啥都愿意!我们的男人没有鼻子受不了,我们的女人没有孩子受不了。那时候草原上的性传染病非常严重,老百姓饱受其害,很多家庭不生育,医院里常常看到鼻子只剩下两个黑洞的性病患者。他这一番话,说得人们想笑又想哭。后来巴彦阿爸又带头搞起了合作社,把所有的牛马羊放了苏鲁克(解放初期牧区实行的委托放牧方式,成果按一定比例分成,解决了没有牲畜的贫困牧民的生活来源)。到了1955年,牧区的形势大变样,消灭了梅毒性病的草原,果然人畜两旺。那达慕大会上,政府表彰80个英雄母亲,平均每个母亲生育六个孩子。巴彦阿爸卖掉了最后一车牛皮,把钱援助了最困难的几个英雄母亲家。可是他自己家,还是只有一个“爱喝酒的弟弟”,没能添人进口。巴彦阿爸和巴彦阿妈都走得早,带着真诚的感恩和希望,安息在达赉湖畔视野开阔的高坡上。
“文革”期间的一天晚上,额嬷格和额布格(蒙语,爷爷)刚睡下,远远地听见敲锣打鼓的声音传来,不一会儿,门口的瑙嗨大声叫起来。额嬷格和额布格赶紧穿上衣服,把《毛主席语录》拿在手里,心想又有最新指示来了,最新指示什么时候到,就得什么时候起来念。蒙古包门开了,一个人“扑通”一声被推倒在地上,是额嬷格“爱喝酒的弟弟”松布勒!原来是造反派在各个敖特尔游斗大牧主的黑崽子,来逼额嬷格用实际行动把这个阶级敌人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
“爱喝酒的弟弟”松布勒,不等吓懵了的额嬷格讲话,就举起手来喊口号:“打倒牧主的狗崽子,叫他永世不得翻身!要扫除一切害人虫全无敌!”然后就在地上爬,不停地说着:“我是狗崽子,我是狗崽子。”
造反派说:“苦大仇深的贫下中牧敖道乎,你在她家干的是牛马活儿,吃的是猪狗食,报仇的时刻到了,你马上检举揭发!”
额嬷格说:“你说的这事我怎么不知道啊?”
“爱喝酒的弟弟”在额嬷格面前磕头如捣蒜:“贫下中牧,我该死,我有罪,我的牧主阿妈剥削你,让你在饥寒交迫中当奴隶,剪羊毛,熟臭皮子,用放羊的鞭子抽你的身,我给你家当牛做马行不行,我一定低头认罪,吃瑙嗨剩下的饭,把我欠你们的还回去。”&
额嬷格一时懵了,赶紧俯下身子要扶起“爱喝酒的弟弟”。一旁的额布格却已经看得明白,他一个箭步冲到“爱喝酒的弟弟”跟前,拎起他的衣领子说:“一提起来,我们就熊熊怒火胸中烧,当年你们怎么对待贫下中牧,今天我们就要怎么对待你,你给我滚到羊圈里去起羊粪,起不干净我们誓不罢休!”
额嬷格赶紧拉着“爱喝酒的弟弟”去了羊圈,额布格忙着给造反派杀了羊灌了酒,就这样把“爱喝酒的弟弟”留在了自己家。额嬷格说:“我的‘爱喝酒的弟弟’啊,你沾一沾嘴唇就行了吧,咱们每天少喝一点,多喝几年行不行?”在草原深处,大雪封路,没有人出去给他打酒,松布勒这个爱喝酒的人,渐渐地忘了翻姐姐家的勒勒车找酒瓶子,穿上了毡疙瘩,皮达哈,跟着额布格去山坡底下照看公社的羊。公社的羊群大得很,不喝酒的松布勒脑袋够用,他把羊群按大小分成三拨,一早一晚喂不同的草,每天跟着阳光出牧,使得羊群保住了膘。一连三个月,大雪封住了草原上的每一条路,一家三口人过得挺安静。额嬷格说,盼到羊草发芽,我们就什么都不怕了。
春节前,为了四月接羔时候喂牛羊,家里准备到满洲里去买豆饼,松布勒说自己留下看羊,姐夫和姐姐一起去吧。额嬷格给弟弟留下挂面和肉干,还有一桶玉米面:“你自己对付吃几天,记着千万别喝酒,睡觉之前给炉火压羊粪砖。风雪大了别出牧,到圈里给羊撒点羊草就行了。松布勒说姐姐呀,小瞧弟弟是不是?喝酒的弟弟是条鼹鼠,不喝酒的弟弟是一只好瑙嗨,把你的唠叨挂在马笼头上带到满洲里去吧,回来的时候再往下说。”&
可是当额嬷格回来的时候,她的“爱喝酒的弟弟”已经在草原上消失了。
额嬷格和额布格赶着马车到满洲里买了豆饼,准备往回返。额布格想剪剪头发,就进了理发店。理发员看看他身上的蒙古袍,递过来一面镜子让他照,镜子上写着蒙文字:“看什么看,你就是个“内人党”,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原来挖肃“内人党”运动开始了,草原上一夜之间抓起来好几百个“内人党”!
松布勒在海拉尔上学的时候参加过内蒙古人民青年团,后来和他一起的团员们都继续革命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只有他这个爱喝酒的人,稀里糊涂地忘记了这回事。造反派把松布勒从草原又揪回“群专”(当年所谓群众专政办公室,实际上就是造反派搞逼供信的据点),让他交待都发展了哪些内人党。造反派拟就一个黑名单,额嬷格的名字排在第一个,额布格的名字排在第二个,还有松布勒当年的同学和好友,名字也都被写在上面。造反派给松布勒穿上两腿不能打弯的毡疙瘩,套上两张羊皮做的皮裤,穿上六张羊皮做的袍子,还扣上了羊剪绒的大帽子,让他站在火炉子跟前烤着火低头认罪。松布勒实在难以坚持,就接过黑名单说:“比谢……比谢……比谢呀……(蒙语,不对),还是我来给你们写出来吧。”造反派拿着松布勒交待的名单,到草原上找来找去好几天,也没找到名单上的四个人,原来松布勒写下的是生产队的两只瑙嗨,两匹马的名字。松布勒用这种无可奈何的方法,让额嬷格、额布格和亲朋好友躲过挖肃“内人党”这一场浩劫,自己却被活活打死在“群专”里面。造反派把他的尸体埋在边境线边上的雪堆里,欺骗四处寻找的额嬷格,说是松布勒已经叛逃蒙修(当时称蒙古共产党为蒙古修正主义政党)了。
额嬷格和额布格把带着鞭挞、火燎、骨折等一共37处伤痕的松布勒,装在勒勒车上,一直找到旗里的“群专”办公室。空荡荡的院子里,她的声音震撼着布满阴霾的天:“在我们巴尔虎草原上,没有人随便杀一只小骆驼,我弟弟这活蹦乱跳的一个年轻人,谁杀的?你给我站出来!”
5月20日那一天,一会儿晴,一会儿雨,后来变成了雨搅雪。额嬷格在雨雪里站成一棵满头冰霜的树,也没有人回答她的话——毛主席啊,毛主席,您老人家看见草原上的冤情了吗?我“爱喝酒的弟弟”啊,你怎么就不能变成一只瑙嗨,领我去把那嘴边带着血的豺狼找出啊……
一千只羊的羊群不放了,年老的父母也顾不上了,额嬷格和额布格,解开了蒙古袍的领子扣,把毛主席像章别在肉身上,鲜血浸湿透了羊羔皮的蒙古袍,他们心里似刀剜痛!他们把新鲜的牛肚子抻大,把松布勒的蜷曲的尸身装进去。这本是蒙古人冬天储存肉食的老办法,一个羊肚子可以装进一只羊的肉,一个牛肚子可以装进一头牛的肉,可以保鲜一个冬天。真是作孽啊,苍天血红,草原乌黑,如今这方法用在人身上了!他们带上四匹马,带着弟弟,日夜兼程奔向北京,要见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说一说牧民的心里话!两天的路程他们一天就走完了,到大兴安岭的樟子松林边上,当地的解放军拦住他们,说是毛主席批示的文件下来了,内蒙的挖肃运动扩大化了,让他们赶紧回去落实政策。
额嬷格和额布格把“爱喝酒的弟弟”松布勒埋葬在巴彦阿妈和巴彦阿爸的身边。一年年,淡红色的风毛菊和漫天的雪花被风吹走又回来,额嬷格的心一直陪伴这一家三口善良的人。
你要是离开草原将变成另外一个人
额嬷格在晚霞灿烂的时候告诉我,你要是离开草原将变成另外一个人。你的双手将变白;你的力气将变小;你的眼睛将变亮;你的眼界将变窄;你的房子会更保暖;你的身子却不抗寒。我的马背上长大的孙子啊,你五岁骑马,你十岁放羊,十八岁成了远近闻名的玛拉沁。五百只的二岁子羊顶架,乱成一团白色的麻,你甩出一串鞭响儿,乱麻立刻变成一朵朵散在草原上的芍药花;一百头的牛群顺风跑出二十里地,你把套马杆横在草地上,俯身听,就知道它们在什么地方哞哞叫;你能知道牛羊做梦的时候梦见了白花花的碱泡子,你懂得每一个季节牛羊的舌头眷恋什么草;冬天你知道哪块冰面下的河水最温暖,春天你知道哪个山谷保存着一尘不染的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你薅一把小草在嘴里尝一尝,就知道自己走在啥地方,离家有多远;马在水里游,你在马背上抱着小羊羔过河,马蹄子陷进壕沟急刹车,你能从容地越下马头不受伤……我的孙子呀,草原上人人夸赞的玛拉沁,你是否懂得额嬷格的心?
额嬷格呀额嬷格,我的心里有一个庄严隆重的上马礼,我怎会不懂你的心?
那时“文革”的阴影没有被驱散,草原上的古老的风俗和礼仪,都藏在巴尔虎人的梦想里。额嬷格第一个把“上马礼”从记忆深处找出来,亮亮堂堂地展示在阳光下。
过去草原上的父母给男孩子办上马礼,一般都是在孩子七八岁大的时候,杀羊置酒,由孩子的父亲或者舅舅,把孩子扶上一匹漂亮马,在浩特(蒙语,营地)里走上一圈让大家看一看,便开始请乡亲们喝酒唱歌,为孩子献上美好的祝福,就算礼成了。我五岁零十个月的那一天,你把我举在马背上,我的腿够不到最小号的马镫,你就用红缎子把我捆在马鞍子上。一条蓝色的哈达在我胸前飘,你手牵着马缰绳在前面走。从晨雾中出发,到星星眨眼的地方,你一连走了三个浩特,腿肿得到家褪不下靴子。你带我拜见了三个可托付的人。你说的话,我当时不知道有多重,现在每一次想起来,虽然脸上带着笑,眼泪还是忍不住。
“我把这没有阿爸的孩子交给他的好叔叔了,请你教给他套马的本领吧!我把这没有阿爸的孩子教给他的好舅舅了,请你教给他养牛的手艺吧!我把这没有阿爸的孩子交给他的好姑父了,请你教他当一个勇敢的男人吧……”你在勒勒车里放了两只新杀的羊,在每一个敖特尔摆了一遍酒。
额嬷格呀额嬷格,如今我的手臂比马的双腿还结实,比猎隼的双翼还坚硬,我是你亲手抱大的小牛犊,怎么能不懂你的心?
我记得放暑假那天早上,我闻到了你锅里喷香的奶茶味,睁了睁眼睛,又闭上。你说:“我的小马驹呀,你赶紧给我打个滚儿爬起来。”你把我拎出蒙古包,一直带到牛栅栏前。你两膝抵着地,腿夹奶桶开始挤牛奶。你让我去把半个月大的牛犊子抱过来撞撞奶,只要它在母牛的乳房上吸吮几口,母牛的乳汁就会像饱满的山泉一样喷出来。
小牛犊在草原上抻开四条腿,飞奔起来像一条肥壮的黄瑙嗨。我追上它,却拦不住它,我拦住了它,却抱不住它,我抱住了它,却抱不走它……我一个趔趄没站稳,那小牛犊已经窜到了母牛的身底下,叼住了母牛的大奶头。
你脸上往日的慈祥变成了冰,抱起小牛犊,就像抱起一只小狗崽那么轻松,撒在草原上,让我再去抓,直到我把小牛犊抱到母牛的身底下,你紧锁的眉头才舒展开。我就这样在草原上抱着牛犊子跑,过了一夏又一秋,过了一年又一年。一头头小牛犊长成了壮小伙,我也练成了臂力强壮的少年摔跤手。
我在那达慕大会上参加摔跤比赛,获得了第一名,奖品是一头三个月的小骆驼。一个骆驼专业户哥哥,买走了我的小骆驼。我用得到的钱,给你买了一副带银边的老花镜。你忙不迭地戴上,乐呵呵地说,喝茶的木碗裂缝了,袍大襟上的牛粪末落在羊肉面的汤碗里了,红蚂蚱跳在草心里,露珠的眼睛在花瓣上。你说你都清清楚楚看见了。你说你今后不会把帽子上的皮子缝歪了,敖登高娃妹妹再把不肯吃的药片倒在炒米里你也能挑出来了……你说这阳光真是太亮了,摘下来眼镜擦眼睛,我看见你的眼泪把眼镜涂上一层霜,急忙低下头去,解开袍子的大襟往外掏给敖登高娃妹妹买的跳跳糖。
额嬷格呀额嬷格,我还记得有一年春天里,你为什么两天没跟我说一句话,看我的时候眼睛在冒火。我怎么能不懂你的心?
小草在冰壳子下面冒出了嫩绿色的芽,春天的信息和闹人的小羊羔一起来到了白亮亮的草原上。咱们家包里的干草上,趴满了刚接下来的小羊羔。你把羊群交给了我,一遍遍嘱咐我:“遇到事情不要慌,那几头大肚子的母羊要生,你就远远地看着它。如果遇上有难产的母羊,你就慢慢地帮着它。”我有点不耐烦:“我亲爱的老额嬷格呀,你都说了三遍了,难道你的唠叨是雪花,要从早晨下到黄昏?”
上午羊群很安详,几头待产的母羊一个冬天都没有闻到新鲜的冷蒿味了,忙不迭地用蹄子拨开已经酥软的冰碴子,吃得入迷不抬头。直到吃歪了肚子,才卧倒歇一歇。中午天气一暖和,羊群立刻欢腾喧闹起来,尤其是那些二岁子羊,淘得没有边了,又是跳,又是互相撞,有的竟然跳到空中打360度的大跟斗,落到同伴的身上。叨扰得待产母羊,拖着臃肿的身子直往一边躲。我看见一头母羊正在分娩,第一次使劲,没动静,第二次使劲,终于生出来一对小羊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小羊蹄吊在母羊屁股上不往外走了。我按着额嬷格教给的办法,用中指和食指顺着产门,夹紧了羊小腿往外拽,果然一头湿漉漉的小羊羔就在我的手里诞生了。我满怀喜悦地把它放在草地上,不一会儿,它就站起来吸允着母亲的奶头吃奶了。
似乎一切都很顺利,又有一头母羊生出了一头个黑脑袋瓜的小羊羔。小羊羔的细弱的叫声把云朵的影子唤到了天西边,我正想把羊群拢起来往回走,发现那头小个子母羊也有了生产的迹象。也许是头一次生产,它显得十分惊慌,一个劲儿在原地打转转,就是不知道背风。我帮它转过身体,可是它还是不生,直到它把自己累得气喘吁吁,只生出一点点小蹄子甲。天色暗淡下去,羊群仍然散漫地撒在草原上,老雕出现了,它可能是闻到了母羊生产的血腥味,在羊群边上盘旋着,如果不是看见了我的大红马和我这个跑来跑去的人,可能就要动嘴了。我的耐心消失了。当我使着劲把小羊羔从它妈妈的身体里拽出来的时候,我听到了母羊一声异常的叫。我看到小羊羔安然无恙,并没有发现母羊的子宫已经被我给拽脱落了。由于那母羊一声声接着叫,我才发现它的屁股后面耷拉着一团黑乎乎的东西,拿手一摸是一团肉,开始还热乎乎的,很快就凉了,还沾上了不少草屑和泥土。
当我回家求助你的时候,你说“呼如嗨!基呀嘎呗!”赶紧放下给敖登高娃妹妹熬的羊肉粥,倒满一桶温水,推着小车就到了草场。你让我按住那头母羊,自己轻轻地托起母羊的子宫,用水冲洗干净,一点点送回母羊的腹腔。你又令我提起母羊的后腿,往下顿了几下,最后还在母羊的下腰上系上了一条皮带,然后把母羊放在车上拉回家。这一招真灵得很,第二天,那只母羊就像一切都没有发生那样开始吃草和喂奶了。
额嬷格,你两天没有给我一个微笑,第三天的时候,你一边给我系紧长长的袍子腰带,一边耐心地告诉我,好牧人是会和牛马羊说话的人,牲畜冷了,你也冷;牲畜饿了,你也饿;牲畜疼了,你也疼……
我还记得你教导我要善待天下一切牲灵,你说它们和我们一样都是草原的孩子,不能互相使用鞭子。我还记得十分清楚,那个冬天的第一场雪,没下多长时间,雪花却像白蝴蝶似的漫天飞舞,然后慢慢地落在了草的间隙中,衬托得遍野的牧草黄金般灿烂。早上一推开包门,我就看到了那只大母狼。它离我们的蒙古包不到五十米的样子,支着脑袋,冲着我们趴着,看到人,好像并不害怕,一动不动。
敖登高娃妹妹不知道什么时候出来了,摇摇晃晃往那狼跟前走,含糊不清地喊着“狗、瑙嗨、狗……”那狼眼看着敖登高娃妹妹从它的眼前走过去,竟好像一个守卫着阵地,一直没有得到命令的士兵那样,还是一动也不动。
的确是一条狼。我急忙操起套马杆,翻身上马,准备发起袭击。我的心里有谱,知道自己抛出去套马杆,就可以套住它的脖子,然后拧紧套子,拖着它,在草原上跑出几里地,它将变成一堆血淋淋的肉。就在我要抖马缰绳的时候,我的肩膀被你甩出的放羊鞭子击中了。亲爱的额嬷格,你不让我去擒拿这只闯入我们家的狼。
额嬷格,我从一个满地爬的孩子在你的手里长成了跑遍草原的玛拉沁,跟你学会了数不清的谚语和格言,没有听过你说一句骂人的话,我看见你几次被发疯的牛群气得掉眼泪,没见过你舍得抽牛一鞭子。这可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挨打,也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看见你打人。你?我菩萨心肠的老额嬷格,这是为什么?
它掏你的马群了吗?
它叼你的羔子了吗?
它向你发出凶狠的吼叫了吗?
它阻挡你赛马的道路了吗?
额嬷格你的眼睛是最明亮的镜子,夜里能看透每一个闪光的星星,白天能抓住东西南北任何一丝风。你告诉我这条狼不是来祸害人的,它肯定是遇到难处了。
细看,那只狼虽然两只眼睛瞪得很大,耳朵树立着,精神头挺足,可是它吃力的呼吸和凌乱的皮毛,分明显出了它的虚弱。瑙嗨,冲到了它的跟前,汪汪地叫,试图要赶走这只狼。只见这狼眼睛里装满了紧张和警惕,还是趴在原地不肯离开,一动不动。
你唤回来瑙嗨,也不让我和妹妹靠近,自己拎着一只羊小腿,走到离那只狼大约五、六米远的地方,把羊小腿往狼跟前一扔,就退了回来。
狼只要站起身,就可以够到那个新鲜的羊小腿,可是那狼依然一动不动。
草原的夜晚,每一棵草摆动的声音都显得非常清晰。我的心跟着那头狼的呼吸在跳。它为什么不离开?趴在我们的草场上要干什么?狼为什么不吃羊肉?
你在等着,我也在等着。
“嗥……嗥……”那条狼终于发出了微弱嚎叫,那声音像个苟延残喘的老者,甚至你拴在羊圈前的瑙嗨都没有被惊动。这时候,你已经走出了蒙古包,我也赶忙跟了出去。清冷的月光下,地上只有两个影子,一个是你佝偻的背影,一个是站起来了的那头狼的身影。突然,我听见狼微弱的嚎叫声被放大了不知多少倍:“嗥……嗥……嗥……”那声音凄厉又高亢,在空旷大草原上,像雪亮的探照灯一样,打破了万籁俱静的夜空,幽幽地升起,又固执地向远方传去。我定神一看,啊?竟是你,我的额嬷格,你在帮着那狼大声地叫着!瑙嗨发现了,犬吠四起,在空旷的天空下,愈演愈烈。
这时,我看见了三对绿色的狼眼睛,正像小灯笼那样,在夜色里越来越近。显然是,母狼的伙伴听到了它的呼救声,赶来了。这时母狼把头低向起身的草丛,叼起一只小狼崽。接着,每一条狼都叼起一只小狼崽,飞快地离开了。原来,那母狼一直一动不动地卧着,是为了守护身底下刚刚出生的孩子,在人类的威胁面前,它冒死从早晨坚持到夜晚,才敢召唤同伴来救助,可是它太虚弱了,几乎发不出声音了。幸运的是,它遇到了你,我的额嬷格,草原万物的母亲,你知道如何帮助它。至于它为何把小狼崽生到了我们家的门前,就成了每天喝茶之后,我们全家人猜不完的谜。
& 事实证明你说的对,这群狼果然是咱们家的好邻居
,它们的家可能就住在周围的草场上,可是它们始终没有伤害我们的牲畜,也没有让我们看见它们留在草地上的影子。
我亲爱的额嬷格,你就这样一点一点把草原交给了我。&
你说:“我活到了今天也累了,累得夜里难合眼,老是看见自己走在一个视野开阔的高坡上,彩虹就是我脚下的桥,桥的下面是湖水一般的亚如圭(蒙语,指开蓝色花朵的植物);累得我吆喝牛羊的时候,嗓门像甩不出响儿的旧鞭梢;累得我拣地上的牛粪盘儿时,要先蹲下身子才能伸出手;累得我扳住了马鞍桥,就踩不住马镫,踩住了马镫,就扳不住马鞍桥;累得我下不了三尺高的勒勒车,爬不上宝格德乌拉下面的女人山。我要最后跟你出一回牧,看看今年的碱草长势好不好;看看下雨打雷之后,肥硕的大白蘑是不是在绿草中撑起了小雨伞;看看黄嘴丫的小天鹅是不是飞出了芦苇荡;看看那水晶一般闪光的蓝蜻蜓落在了哪一片萨日朗的花瓣上……”
绿野上的羊在慢慢倒嚼,我为你把雨衣铺在山坡上,卸下了马鞍子给你当枕头。歇歇吧,我亲爱的额嬷格,闭上你的眼睛,让草味的风贴近你的胸怀,让手掌一般的阳光温暖你的身体。
你伏在草丛中,伸出手,把散落的珊瑚一粒粒捡起来,郑重地放在我的手心上,我看见它们就像一枚枚透明的野玫瑰果那么好看,纵缠横绕的生长纹在鲜艳的壳里闪动,牛血一般的红色上,柔润的包浆璀璨夺目。
额嬷格啊额嬷格,在我五岁的时候,你给了我一副马鞍子,让我知道只有在马上才能看明白,自己的家在苍天和大地接壤的地方;在我八岁的时候,你给我一把拾粪撮子,让我懂得天寒地冻的季节,自己去找取暖的方法;在我十岁的时候,你给我一条云锦缎的蓝哈达,让我懂得敬天敬地敬长辈敬朋友;在我十二岁的时候,你给我一根套马杆,让我去品尝胜利和失败;在我十四岁的时候,你把畜群交给了我,使我成为一个离开马背上的汗味就会生病的人。
如今你把保佑了自己一生的老珊瑚交到我手上,我知道你的心思有多重!可是我不能接受你如此贵重的馈赠,那是你的吉祥和长生。
额嬷格说:“可怜啊,我的好孙子,这条珊瑚的串子托长生天的福,保佑我平平安安地活到七十八岁,我还有什么不知足的?该是把它的福报传下去的时候了。让你明亮的双眼在电视的房子里找到比草原还辽阔的海洋;让你学过的汉字从电脑的窗子走出去,和天南海北的朋友说话;让你的雄心壮志像雄鹰那样高高飞上天,永远把翅膀的影子留在故乡的草原上,才是我要办的最大的事。”
我被你说服了,那年轻有钱的客人也被你说服了。
我把阿妈和妹妹送到满洲里的飞机场,抬着头望着她们坐着鸿雁一般的飞机,飞快地追上了蹁跹的云朵,渐渐向南方去了。我回来的时候,带着用你七十四年没离身的老珊瑚换来的电脑和电视。
额嬷格啊额嬷格,你安心地在蒙古包里听着下雪的日子吧,大地凝固了,河流入睡了,牛羊马脚步迟滞了,银鸥和鸿雁都远远地离开了,只有长生天不离开我们,她用一个大银盆,把我们的家装在里面了。额嬷格啊额嬷格,你舒心地在蒙古包品尝香甜的明天吧,觅食的牛羊前头是踏破冰雪的马群,干旱的柳树丛中有一眼潺潺流动的泉……
额嬷格啊额嬷格,把你的希望放在孙子的手里吧,让我们一起走过这条五年长的路,回到自己的故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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