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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伯勇中篇小说《花边嫂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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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边嫂子(中篇小说)
南方那个偏僻的山乡,熟悉的青山、田塍、茶林,孑然奔波的身形,犹如一副副镀了春天阳光的清新画图,让我心灵一次次颤动;我已经拥有新的家庭了,生活也过得去。可是我一直记着下放地,记着一群人,而又特别记着一个人,一个青年女人。
春节期间,不期然遇见了队长康叔。他差不多六十了吧,皱巴巴的面容仍不减当年的精明。寒暄后,自然又扯起了那个缝衣小店,那个摊子,扯起了花边嫂子。
康叔感叹地说:“瘫子家是走错了人哇,可惜了靓皙皙一个花边嫂!现在瘫子才晓得养崽肚子疼了!”
我说:“花嫂不可能回来了;瘫子哥现在生意好啵?”
康叔鄙夷地点燃了手中的过滤嘴,很气魄地将打火机一挥,眯起眼睛。一缕淡蓝香烟从鼻孔悠悠旋出,好像一缕云雾在青苍色的山岭中升腾。他诡异地说:
“嘿嘿,你们是好,享了邓小平的福。可我这贱手艺受不起十全大补哇。我改行了,剪刀扔了,承包了村里的碾米厂。瘫子呢,人垮生意也垮了,他的缝衣店要关门了!”
我吃了一惊。我离开笔架山时,花边嫂子已经走了,瘫子阿金又招了两个徒弟,生活倒挪得动。现在可以甩开膀子干,却关了门。
“这次,不是我压他啦。他命里该吃八合米,自己掘坑自己埋啦。”康叔忽地大发牢骚:“别看我也是专业户,对政策就是有看法。还说过去大集体不好,真是昧他妈良心。阿金一家不是大集体活过来的?”
我禁不住想:如果花嫂不走,就一定不会是这样了。
他盯住我,不说了,嘴角漾出诚实的嘲笑:“想来想去,是怪阿金命孬,时邪命邪,留不住花边①。她又怎么留得住的?”
我一下子脸红心跳,眼光迷乱。
他的嘲弄又变成了劝慰:“唉,这种女人也是留不安稳……”
“为什么呢?”我呢喃着。
“这……我没字墨,就不晓得罗。”
……那一夜,我彻夜未眠。外边正是元宵的狂欢。狮舞龙跃,灯火一片。歌声亮,人如潮。流星的烟炮游戏,不断升起空中,又不断在空中消寂。我摇醒微醉的、睡眼惺松的妻子,催她起来看天上绚烂的花炮,难得的壮观。
妻子是温柔的,决不会扫我的兴。我搀扶她走到窗前。她什么都在看,什么也没见着。她依然沉浸于美梦,脸上正洋溢青春的光辉。我却看到了银河下那一边的石阶路,村舍,农田,林木,青苍的笔架山。
身边的喧闹仿佛离得远了,夜幕下的高楼也离得远了,我的妻子也隐去了。
——啊,花边嫂子,一个受尽屈辱、倔强的乡妇,我的初恋;瘫子阿金,一个拙纳的、怕树叶砸破脑壳的土裁缝;一个在呼啸山风中颤抖的茅草棚……
下乡头一天,我就结识了花边嫂子。
一辆解放牌把我们拉到一个边远山区。在公社集中了两天,正好赶上了三级干部大会。大家都很严肃。文书记介绍了我将要落户的笔架山生产队长康连生。他不到四十岁,不怎么墩实,说话却宏亮干脆,人瘦脸长,有股天生的威严和狡黠。我见很多乡人手粗指短,而他的却细皮嫩肉,手指长而尖,尾指蓄着半寸长的指甲。他穿着倒齐崭,没什么汗骚气,不轻易露齿。
他说回去马上派一个四类分子给我担行李(不说接我)。
我已打听公社到笔架山足有三十里,这就打消了自己担行李的的念头。此刻办公室墙上的圆钟正指着2点,公社早已经吃过午饭。世上等人最烦,等了大半天,我焦躁惶急,老是站路头,望着笔架山方向。其他同伴陆陆续续早被接走了。昨天要是同康队长一道走,兴许也早到“家”了。
我兜圈子漫步。一个撕下墙壁上红纸(上面写着标语)包东西的老汉以为我发现了他,“哦哦”惊慌得不行,手捏着红纸想丢又不敢丢。我熟视无睹地从他身边走过,脑子寻思山里四类分子的狰狞模样。1965年农忙假到农村帮助秋收,我跟一位生产队长睡,后来听说这队长当过国民党保长,吓得我直吐舌头,连一篇下乡劳动的记叙文也没写好,更不敢向老师汇报。在乡下可要警惕哩。
一个青年女人不知什么时候站在门边,探头探脑的。
“你找谁个呀!”文书当着我的面,打起半生不熟的官话。
“我……找那个下放在笔架山的……同志。”女人并不抬头,看着地下。
我一听就走过去,高兴地说:“我正是,表嫂。”
——父亲叮嘱过我;我下过乡也知道,待人要有规矩,叫没年纪的乡村女子“表嫂”是没错的。
她没出声,却漾出了笑意。
她大约二十四五,骨架子匀称,身体圆润丰满,衣服稍稍扎腰,很贴体,上眼。几十里山路走得她脸色绯红,只是眼圈发乌,睫毛低垂,眼波幽蓝。发簪挽在后脑勺,露出很白的颈项和耳根。耳边一束发丝摩挲着她的下颏。上衣是蓝斯宁布,大面襟,胸部挺窜的高,衣服上沾着一圈圈奶汁。她穿双缀了荷花花边的旋边布鞋。裤子也很贴肉。
好些人的眼睛被牵过来了,铁脸文书也眯起眼睛斜视她。
对她的到来,我太高兴了。我简直要感激她了。她怎会是一个四类分子呢?
“我姓吕,两口吕。东西不多,全在这。”
我指着两个杉木箱,一个被盖,全部家当。木箱里装的都是父亲给我的书,城里上车时我称过,百来斤。
我筛了碗茶水,双手递给她。
“哟,两口吕,上一小口下一大口,嘻!”文书瞟着这个女人。很多人都大笑起来,眼睛更放肆。
她却像没听见,不理会,撒开落脚绳束,利利索索张罗。她用两头翘得高的桑木扁担比试了一下,对我笑笑说:
“我们赶早走吧。”
几十里的山路,灯芯也成铁,又是个女的,我扳住她的扁担说:
“你就担我的两个箱子吧,被窝还是我自己来。”
“不碍事的。你不晓我舞弄惯了。”她头不抬,眼眨眨,睫毛蠕动,淡淡地笑了。
我不敢想像面前这个青年女人竟是四类分子。我突然想起了在群众专政劳改队的父亲。父亲来自解放前,留下了“三查”“四查”的把柄,但我面前的这个女人,年青又是个农村人,又干了什么坏事?莫不是她的生活作风……不管怎么说,人家往返几十里接自己,是应该感激的。
我紧紧跟在她身后。她很快就出汗了,鬓毛粘在脸面,衣服湿上一大片,贴在肌肤上,更肉鼓鼓的。秋阳烤晒,衣服上立即印上了一圈圈汗迹盐霜。
她轻巧娴熟地腾出一只手,从一个印花束袋里掏出几个番薯,口里咬一个,递一个给我:
“吕同志,你尝尝。”
趁着路上行人少,我终于壮胆问她。
“呃,莫要称铜子哩,人家叫我花……,你叫我花嫂就行。”她顿了顿,耳根更红了,“我屋里的姓陈,叫阿金,瘫子阿金就是。”
“你这个姓真好。”我把她同她的名字联上了。
她细声细气地说:“城里细伢好懂事。”
她闹闹地走,脚步很稳,很密,不多说话。换肩时,她曲起的双肘轻轻向上一托,身子稍稍一侧,担子就落在另一个肩头。我却有些气喘了。她的眼波妩媚而迷离,悠悠地旋过来;一旦与我对视,她却看在前面了。他的奶子很大,在胸前冲冲地颤悠,像鼓鼓的面粉袋子。我暗暗惊奇。在城里女人都严严地裹紧自己的胸脯;不要说担东西,就是空着手行路,两个海实奶子也是不小的负担。
一进山她愈发神默了。她真有么子心事……
南方山乡的路都沿着小河曲曲弯弯。溪流尽头,我们爬上一个又一个山坡,过了一段又一段横排,前面又横着更高的山峦。我感觉进了另一个世界。终于,我们来到了一个山垭口,左右两边兽脊的山岭在这里围拢,两旁是叠碗的梯田,山排上芦茅正在扬花,白茫茫的,村口几株浓荫的大樟树,河边也是稀稀落落的凤尾竹和褪冬的泡桐。油茶绽出星星点点的白花。林木丛中是虚掩的土屋,差不多都是杉皮、竹卷、丝茅和稻草的屋顶。樟树上鸟雀啁啾。一只山鹰舒展的盘旋,孤零零地呼叫。另一只山鹰跟着旋了上去。它们都消失在沉静的青郁暝色里。落日给笔架山峰抹上凄淡的光。
——啊,这里难道就是我的青春去处吗?我的心悲凉起来了。抬头见山,举目无亲,花边嫂子是我第一个结识的人,但愿她不是真正的坏人!
我看她的脸,怕是被山色的青苍映染了吧,也顿然失色了。她的脚步依然有力。
六点多钟,一轮清月也跃上山梁。当月的一面,一片皎洁的清辉,村庄上空飘拂着袅袅炊烟。背月的一面,却是黑苍苍一片。凉幽幽发冷。到处是碉堡似的稻草堆,飘荡着乡村柴草味儿,泥土味儿,牛粪味儿。山坞里河床上匍匐着一层淡淡的乳白雾岚。她脸上一点表情也没了。
我们来到一栋土屋前。花边嫂子放下行当,撩起衣角拭拭汗,也不告辞,默默地出去了。
我感激地说:“花嫂,真难为你了!”
她头也不回,似乎加速了步子。一会儿,她消失在迷离的月色中。
康队长很快过来了。他撑亮煤油灯,关心地问我:“累了吧,城里读书伢子到乡下难哩。”他卷起旱烟,眯眯笑的,“嘿嘿,吃不下三把谷头米,在我们笔架山难呆三天!看你腿肚子瘪瘪的,要吃一番咬牙苦哩。”
我说:“康叔,你们山里的女人坝蛮啊!”
他一下子严肃了:“犁头卷壁——鉎(生)的。老吕同志,花婆路上嚼了什么?”
我摇头说:“她走得风快,我总撵不上。”
“她自己家是地主,男人家是漏划富农,现在再不能神气了。我们这里山高风大,水浅王八多,四类五类占了五股三,起眼一看尽是他们的人,阶级斗争蛮复杂。对这个花婆,屙屎要隔三只坳,她乌眼珠子好会勾人!”
我弄不清楚,他为什么把年轻的花嫂称作花婆。“婆”给人老迈的印象。
“她姓花,喜欢穿出格,蝶儿也会围她飞。在家在外总好花边花朵,真倒了笔架山架子,衰尽了!她是替老公做义务工的——她老公阿金是个没起色的瘫子。以后,你仗着知识青年,要做么子,尽管呼喝他们!”
我吐吐舌头,挠挠头皮。
“今夜大队基干民兵开会。你累,睡倒吧。”
他又平添了几分神秘,好像这边远山沟就要发生天崩地裂的大事。康叔又把大队生产队的政治面貌“描述”了一通。
这样,我结识了花嫂,也结识了康叔。日后出现的种种事态,竟花花影影同他们有关。
一阵狗咬,我愈发感到夜深沉了。山乡静得骇人。山泉鸣咽。松涛轻吼。北山的猫头鹰在“嚯嚯”地鸣叫。屋外脚步不止。我推开木板窗,见铮亮的手电交叉或漫射。民兵背着三八枪和鸟统。我记起城里恐怖的、窒息的气氛,父亲失望的苍白神情,母亲软弱的祈祷,脑前突然浮现花嫂匆匆的、凄清的神情。
一挨亮,康队长就急冲冲跑来了,通知我要去参加造反。各生产队统一行动,打地富抄家捞浮财。
老实说,我对造反已生一种厌恶,我父亲就是因这场“造反”运动而被划到“牛鬼蛇神”那边去了的。乡下无非是重复城里的一套罢了。我像泄了气的皮球,心灰意懒。
康队长正在兴头上,见我逆了他的心意,瘦脸拉得长。他哗地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份红头文件,用力一挥:
“昨天大队贫协漏夜开会,传达执行公社革命委员会一号文件,看你是个革命知识分子,我信你呢。你不晓得,我们山里地富反坏几多浮财,而贫雇农还是三条长裤卵在面,你气不气?老吕好好干,好处不会埋没你。你看三队四队几个女娃子多么有劲!”
我心虚地说:“我什么也不要。”
“唉,你不情愿打头阵就算了。跟在后面壮壮示威,现在队里就数你文化高,你不去我的面子那里放!”
先我几天下放的几个女娃子正精神抖索地领着唱语录歌,嘹亮歌声不断地传过来。好像在嘲笑我。我被激将,日后的出路招引着我,我也得考虑自己的前途呀。我打起精神说:“好吧。”
“我们队里第一对象是瘫子家,花婆家。他家油水稠,有缝衣机,不能让他家藏了!”
全大队已沸反盈天。持枪的民兵把地富家属押进一间仓库。人们把地富家油漆得红花绿朵的橱橱柜柜,连同老没了牙的罐罐钵钵、米缸水瓷都抬来了。百把斤的肥猪也捆缚着被抬上来,鸡鸭鹅挤在竹笼子里。大队操场挤满了人,附近的田塍也人来人往,川流不息。磨刀霍霍向猪禽。真是笔架山的盛大节日。
我夹挤在荷枪的民兵队列里直奔阿金家。这是一栋七八成新的土墙屋子,款式是南方山区常见的那一种,四向三间,中间是厅子,两边是子间。大门上方的横梁,仍不褪朱红。“万载兴隆”四个字犹黑,而红纸早成了白纸了。风车、竹砻、石磨一应齐全。饭桌板凳陈旧,凸起了棱骨。一顶大红大绿,上面画着鸳鸯,浮萍,荷花的衣橱。厅子里支起一快半高的衣板(裁剪用的)。钉在半墙高的小木版上面的墨水瓶改装的煤油灯。煤烟早把一扇墙熏乌了。
人们涌进屋子。阿金拄着一竿竹棍,额上早沁出汗珠,陪着不自然的谦卑的哭脸。他母亲——一个六十来岁的老婆子骨架倒硬朗,她什么表情也没有,站在儿子身边,生怕拄拐的儿子会倒下去。阿金生的倒也俊秀,四方脸,空荡荡的裤腿藏着两条僵木的腿。
花嫂坐在椅子上,板滞着脸,两目平视。没有血色的脸使她的头发更乌更幽。她简直老了十岁。我不能想象,昨天一路伴我进山的她突然间苍老了。我几乎不敢正视。
尽管这样,她的眼睛愈发美了,眉毛如交春的地表的草芽,粗茁弯曲而柔细。她平静地搂着婴儿,将鼓鼓的奶头塞进他的嘴里,扯平扯顺衣角。她穿着双绣着红荷绿叶边的青灰色步鞋。她的眼波仍然有力地荡漾。
显然,她已从人群中认出了我,眼皮一合,怔怔地注视着她的鞋子和地面。
人声嘈杂,梁上的尘灰纷纷扬扬。要拿要搬的都被抬走了,已是四壁空空。
民兵连长年轻气盛,在桌上擂了一拳:“阿金,你把缝纫机藏了,不交出来,休想过关!”
“哦哦……”阿金“筛糠”不已,他不敢看他娘,可怜巴巴看着自己的女人。
花嫂答道:“早几天没钱用,卖了。”
“它是你们的命,会舍得卖?哼,贫下中农都没这个东西……”
众人又一次被激怒了,一声喊“搜”动了手。端出一个精致的油漆藤制筐箩,上面装有碎布和一本《大众电影》。筐箩抖落,黑蓝碎布撒在一地,夹在书里的白报纸花边式样掉了下来,有蝶形花、鸟形花、图案花、喜字花……
“真是花边婆子,花花草草把笔架山给薰衰了,不镇还得了!”民兵连长跺了一脚,抓起了打火机。
缝纫机头被抬了出来,上面沾满了灶灰。
民兵连长又一声冷笑:“我们准备刨土三尺哩。阿金,我看你平时担粪不偷吃——怪老实的,一划了成份就学坏了。你那本‘老婆书’念得好啊!”
阿金发抖讨饶说:“是我的错,我的错……”
老婆子难看地白了媳妇一眼,悲苦中迸溅一丝愠怒。
“不怪阿金,是我藏的。我结婚添制的嘛,合家人吃喝靠它。”
花嫂搂着孩子,蹲在地上,一一捡起落散的花边。那本《大众电影》早被民兵连长攥在手里了,封面上有女影星张瑞芳的头像。
“靠它?莫要昧了天良!生产队一天不给口粮,你们就嘴巴嗅屎。勒令你阿金,还有你这花婆,到大队部去!吕炎,你扛机头,房子我们封了。不要我们贫下中农天天晒屁股,你们在屋里乐得轻松!”
我犯了踌躇;如果不是昨天结识了花嫂,我也许不会犹豫。我如芒刺在身。
阿金母子茫然看看我。花嫂复身坐在椅子上,双眼低垂,捏弄着手里的花边。我狠狠心,扛起机头。我不愿花嫂抬头看我。我又巴望她抬起头来,愿她能够理解我,我只能听从命令呵。
这时,康叔走进来,一付满意的神色。我也不知什么东西推着我,竟对他说:
“队长,看她细伢面上,他们就不用去……”
刚一开口,我后悔地闭上了嘴巴。康叔虽是严肃,但没有民兵连长那股狠煞气,他皱皱眉头,走到民兵连长身边,低声说道:
“老侄,我看就免了吧,让他们留在家里。”
“你们做好搬家的准备!大队贫协宣布你们住哪栋棚子。”
民兵连长凶了一句,他忍不住翻弄那本《大众电影》。
花嫂却站起来,把孩子塞给婆婆,说:“我去。”
阿金露出惊讶的神情,老婆闭紧的嘴角往下跌。花嫂谁也不看,一人一条路往外走去。
听说有大餐吃,全大队几乎所有的贫下中农都来了。男人咬着烟管,洒脱地议论什么物件值价,哪个能分得贵重东西。女人抱一个背一个牵一个,有的后面还跟着几个细伢。孩子们穿得着破烂。女娃子围着看那几个女知青。
操场上摆着几十张课桌,上面放着菜肴碗筷。几大甑热气腾腾的白米饭散发着诱人的香气。我觉得饿了。康叔一声喊:“开饭!”人们乱成一团,抓了碗急不可待地往甑边挤。有的用饭勺,有的干脆用碗舀。
康叔笑道:“你们这些饿囚一定早晨没吃!”
有人呲牙裂嘴,满嘴都是饭说:“当然罗,昨晚我就喝稀饭了!”
当年步行串连上人山人海的井冈山也没见过这种吃相,我呆了。一片“渍渍”吃饭声中传来康叔的话:
“老吕,你还斯文么子,真笨,过期没补的!”
我怎能受此侮辱,康叔太小看人了。别看我文弱书生相,早在串连中我学会了“抢吃”。那年在井冈山,几百人争一个饭甑。要多吃,第一次就要少,紧接第二次就拼命,否则必定少吃。我抓了一只汤碗,一个箭步走到甑边。我先舀了个大半碗,示威似的让大家看。
山里人真是不开窍,看他们盛第一碗饭就知道他们是狗肚一条肠——脑筋不会转弯。碗里的饭高过鼻子,这种馋相难看死了。
康叔乐呵呵的,他比别人斯文,对我说:“咦,你盛这么一点?难得走来回哇!”
我心里冷笑,并不搭言,狼吞虎咽地夹菜,肥肉瘦肉全进嘴里。我才十九岁,正是个饭布袋呵。不料康叔和同桌的几个男人不高兴了。康叔拉下脸说:
“我看你老吕也是个吃精,我们不是跟你比试的!城里人经常吃肉,就愈吃得肉,我们斋得苦,一两团肉就饱了!”
我不明白他的提醒,继续狼吞虎嚥。康叔慌神,放下筷子说:
“入乡随俗,吕同志可知道山里聚餐的规矩?大家管吃饭,菜不得乱吃,多吃水菜汤菜,那些大鱼大肉要分,带回家里哩,这叫大小有食禄。看你这狼虎相,靓妹子都会给吓跑!”
我一下子弄糊了,不吃挨批,吃也挨批,大吃更惹人恼。难怪说山里人是鬼壳子。我仔细看着,他们的确斯斯文文吃菜,夹一点青菜辣子就大口吞饭,鱼鱼肉肉却很少去筷。我悄悄跟样。
康叔又高兴了,装模作样挥筷子:“夹菜吃,夹菜吃!”
大家很少动鱼肉。大队陈书记打了几声呼喝:“大家赶紧扒饭,要分浮财了!”
下放在另一个生产队的五个知青妹子煞是活跃。扎的羊角辩,穿的绿军服,腰间系皮带,甩出学校造反派头。她们都十七八岁了,奶尖颤颤的,照山里的规矩正是做娘的时候。山里人对她们怪新鲜的。民兵连长早就围着她们屁股转。我并不想走到那边去。我想离她们远远的,沉进人海里。
听书记一说,大家手忙脚乱。每一张桌子都在分菜——把剩下的菜均匀分成八份。一两个人具体分,其余的人站在桌边看,指指点点,多寡肥瘦骨头搭配得停停当当。大家刷地从口袋里掏出一片塑料片,康叔掏出的是一个用缝衣机缝得密密实实的塑料袋子。
康叔笑道:“我说仓库里的化肥袋子怎么不见了……”
他从人堆里拉住我,指着台上那架拭得锃亮的蝴蝶牌缝纫机头,用火柴杆撬着牙缝,甜腻腻地说:“老吕,你得帮我说一句,准行。那些当权派都让着你们哪。——懂吗?嘿嘿,我康叔虽没生个细讶也是知道肚疼的人!”
全大队抄到一架缝衣机,其余多半是日常家具,风车、石磨、新旧橱柜,居然还有几块挂表。搬不动的,还有二十来栋新屋。
康叔继续怂恿我:“那架机子好啵?比我家‘箭牌’可强得一世界,等你说话哩。要什么你尽管说,要房子有房子——阿金那栋不错,我会支持你!”
我哪有落地生根的思想准备!我冷淡地说:“我什么也不要……”
“唉,你们外路人有难处,我也不强求。我只求你开一句口!”
康叔把我推到台前。
我又被推向“浪尖”,此刻我脑中,莫可奈何的瘫子,他的老娘,可怜巴巴的花嫂。我要生活,他们要生活,世上只要是人都要生活,怎能一句话就剥夺了别人的生活……
大队书记义愤填膺作报告,声势赫赫,他重重地点了阿金夫妇的名字:“文化大革命就是要革掉一切花花草草的东西。疏散浮财小事,招蝶惹蜂大事,是改变颜色的大事。全公社没有第二个!”
我想看花嫂,但看到的是树林一样的拳头,义正词严的发言使我确信这里远不是世外桃源,政治神经已注入了这块土地。“花边”“花边婆”谑称不断在我耳边回荡。乡下竟有这样奇特的女人,还是地富子女哩,她也太不晓识时务了。有些人,我们看他们的长处,越看越行,甚至把缺点也看成是优点;而对花嫂一类“罪人”则正好相反,越看越坏。花嫂的清美,对我的帮助,曾给我留下好印象,这些倾刻间在我脑壳中塌垮了,她的美态成了罪责的一种,在我的心中扩大了,我竟对她产生了厌恶!
头脑嗡的一声,我冲到面前,用激烈的言词呼吁:“康队长最有条件最有资格分得那架缝纫机!”
在我激烈发说话一刹那,我觑了站在角落的花嫂!她平视,没有回避我,那闪电般的眼波啊……
阿金一家搬进了茅草棚子。
花嫂是漏夜搬迁的。第二天早上,我跟着山里女人进山砍柴,见山脚下那间牛棚升起了袅袅炊烟。风平浪静,烟柱很直,在苍茫的山谷中上升,成为淡蓝的轻烟,同笔架山顶乳白的云雾打成一片。那地方原是队里为了歇牛搭起的临时简易牛棚,平时也可以躲雨,冬天堆放来年做基肥的火土。
除了光棍,笔架山的男人是不会上山砍柴的,砍烧是女人家的事。男人只会叼烟杆,不干不净地骂娘骂婊子婆。谁家门口堆放很多柴草的,此屋的女人便会受到村人的赞扬;如果很少或没有,这家就近于败颓了,缘由也是女人没能耐。
一夜工夫,花嫂同婆婆就把原屋场的柴草担到新的住所,一把把捆得结实的柴草堆上了屋沿,把牛棚围得严严实实。
我从没上山砍柴,更不会割芦萁,抓根竹杆抓把镰,这山望那山青,那山望这山好,大半天也不知道怎样下刀。眨眼时间晏了,胡乱砍倒一根松树,削掉枝桠就扛回来。所以总是烧生柴。为做饭,因柴生柴湿没少流泪,直到现在还落下眼病。开初一阵,我用毛主席像章跟小妹仔换柴,她们很乐意。一担柴于她们是擦汗的工夫。我的像章毕竟有限,没几下带送带换就完了。她们以各种理由不再搭理我了。
我这才发现,山里人对我是不欢迎的。男人们的嘴巴严,皱皱眉,女人们戚戚喳喳没遮没拦地吐风凉话。我慢慢听出了,她们嫌我是个“饭桶”,摊低了他们的口粮。我不来他们每人可以多出四斤二两谷子。多么精确的计算啊,一定是那小会计拨算盘珠的结果。接着,我又听人家讲自己不会巴结干部,看不起队长、会计、现金保管员、实物保管员、妇女主任、监察、生产队评选的学大寨积极分子,空有一肚子墨水,脑壳不活络。后来,不知是谁把我当牛鬼蛇神的父亲抖落出来,有的人开始疏远我,甚至躲我。我形影相吊,自惭形秽,连青年人应有的朝气也没了。
我必须面对现实。即使我在这里终老一世,也要挺胸生活。他们有的、会的,我应该有、应该会;我所具有的,而他们却没有。啊,现在文化值狗屎,但你暗地里依然为有那么一点知识炫耀!不过,我怨父母没有给我造就四肢发达的身体!
这时我觉得对不起花嫂。我太蠢了。见了她我愈来愈不好意思了。
我总是很早就出门进山,怕遇见她;她也是很早的。我有几次太累了睡过头,爬起来见她家开了门,便不好意思再进山了。路过她家我也走得风快。
这天早上,我绕过她屋背,忍不住转头看。见她打开房门出来,裹着白罗帕,腰系一条青布围兜,抓把镰刀和几圈竹篾,荷杆进山。远处,成群结队的砍柴队伍陆陆续续出动了。
我还是这山望那山青,巴望用最少的时间拿下一担柴,但恰恰花了时间而没有任何效果。我不由犯愁。不知什么时候,花嫂却站到我身后了。
“花嫂……”我的脸红了,嗫嚅着。“我来帮你。”她的语气神态同那次进笔架山一样,温存而亲切。
我诚恳地说:“你教我吧!”
她眼睛窝进许多,脸上浮现少许蝶斑,身子结实圆润。她的衣着永远是齐齐整整的,清爽的。白罗帕里用白丝线绣着白的花,只有近前才可以看清。
“头发白学吹喇叭,倒了读书人的架子。”她露出一口好看的白齿:细碎而均匀,比任何笔架山女子的都要白。
她利索地就地割了起来。很快,她就弄好了一担,用手托托。串杆也需要功夫哩!我只晓得要掌握重心,具体的却很难适意。而她却舒展自如,举重若轻。她弄的柴合肩,仿佛背后有股风推你走。
她很会出汗,肩膀又湿了。她撩撩落下来的一绺头发,说:“你担走吧;你没到我家门口,我又有一担了。”。
我像在学校里举重要把柴把抓牢,举起来,再放上肩膀。一抓,好沉!真渐愧,怪不得人家嫌弃自己了。她笑笑,叫我蹲下,她自己把柴把抓起轻轻放在我肩头,我却半天憋着立不起来!
她笑着说:“哎,你饭吃得少,没沾米气,太弱了!”
我不愿承认这个事实,自我坚持。一个后坐,我不但没起立,反而来了个四脚朝天。
她蹲在地上笑,笑出了眼泪:“你吃的饭只长肉不长骨,我担给你看。”
她蹲下,伏在横杆下,差不多能触着地面了。两手带举,从蹲到立起,她一气就担起了,动作流畅。她脸色泛红,呼吸并不猛。她说:“开头不习惯,以后就顺了。”
我顾不上害羞,将头从她肩下伸去。挨地那么近,贴着她的身子呢。触着她圆鼓鼓的两只奶,软酥酥的,她的臂膊丰满结实有弹性。她身上那股汗息奶息真叫人舒服。我心头一阵温热。
她满意地点头,两手捋着鼓鼓的奶房,胸前的奶汁已溢出一大片了。
“难为你,花嫂。”没有任何一句话可以准确贴切地形容我此时此刻的心情!
她说:“看你苦累得心疼。”
我不好意思地说:“你的负担不轻,还关顾我……”
“只要你有韧心,再苦也不怕。苦是人吃的,世上受苦又不是我一家。有手有脚就不愁过不了日子。唉,阿金能像你这样狠蛮有志气就好了……”
“花嫂……”我心里涌起一阵暖流。
“你还细,还不懂山里人情。快回去吧,别耽误上工。”
我十九岁,是当爷的年纪了。花嫂说的对,我弱,小,吃的饭不长骨。这都不是我甘心的状况。我要长大,要成熟,要像面前的高高笔架山一样,挺立在这山里,叫那些看不起自己的人看看!
很快地,我对花嫂有了更多的了解。队上的阿娘阿婶,都说花嫂一嫁来就是一个不喜欢讲话、喜欢默默做事的人,又肯帮别人的忙,脾气好,人缘好。对这样的女子,还能真正恨得起么!何况她的标致使人对她生好感。要说毛病吧,就是喜爱穿得出格,衣着、鞋袜、罗帕、肚兜都喜欢镶花绣朵,织上自己喜爱的花边。衣服也自己缝,穿在身上合身极了。是她身材好,还是手艺好——衣服式样好?谁也说不清楚。
不过,山里人喜欢古板,不喜欢出格。长得标致的女子在笔架山很少有个好结局。夫家管得严不算,天灾人祸总跟随那些标致女子。据说,这里每代都有狐狸精转世。是不是又有了狐狸精显形?暗地里许多人都把她看作是是狐狸精……
花嫂在娘家是满女,成份不好心境却不低。她在一个小圩镇长大,耳闻目睹许多新鲜事,眼界比一般的女子高。但成份高使她不得不低头,但又不甘心认命。那年阿金小学毕业,有爷的抚恤金垫底,大手大花钱。三分人样七分打扮,阿金磁引了几个妹子,可他只中意花嫂,给了花嫂娘家好多钱,花嫂自己也动了心。
队里只有阿金家每月拿四五十块额外工资,成了笔架山有指可数的富翁。花嫂又喜欢花枝招展,模仿加新造,织了许多新颖的花边,妹仔们都往他家钻。有人佩服,有人叹羡,有人却怒火中烧,耿耿于怀。婆婆暗中盯得紧,平时口气大,好像有无穷的实力。于是更惹火了一些人。文化大革命开始,报复的机会终于来临,集体签名到矿山告状,告阿金父亲土改前夕潜逃矿山,是个漏划的富农。倾刻阿金家便失去了甜甜的“长流水”,还滚进了地主富农阵营,一下子陷入了绝境。阿金悠闲惯了,生闷气,脸色难看,被民兵推进冰冷的粪池,从此,阿金瘫了下肢。一付家计落在花嫂身上。阿金不蠢,无师自通学会了裁剪。一家子和睦,日脚又起了转身。
花嫂在我心中的印象好了起来。我想,普天下地主富农都黑,活该受罪,只有花边嫂子才是好人。
不过,对阿金和他的娘,我认为还是整得对整得好,我用“一分为二”为自己打气,坦坦荡荡地去阿金家。我故意亮自己也是“街边仔”,有时喝茶,有时纯粹聊天,逗花嫂的细伢玩。花嫂脸上有了畅快的笑容,有时格格地说笑。阿金客客气气的,看得出他畏我;老婆子同样畏我,只要我进了她家,她无端地甩东摔西,指蕃薯骂冬瓜。我终于觉察是对着我来的。老婆子不把我放在眼里!她娘家成份好,又在本村,几个兄弟是生产队的干部,一个寡妇坐稳行正,从未惹闲话,这就是她能在我面前逞强的资本。
我对花嫂说:“花嫂,你婆婆气得要跳崖呢!”
花嫂说:“这个老牛壳死脑筋,骂我顾玩少做了工夫。别理她!她三十多岁守寡,恼男人哩。她就喜欢没一人登门。”
我知道花嫂希望和喜欢有人到家里来,不情愿家里清冷像庙,而我是敢去她家的读书人。我偏要来!我要做强男人!
我头发剪短,衣衫破烂,皮肤也晒黑了,人高了,力也大了。花嫂夸我称得半个笔架山人了。
我的脾气变得暴躁,但很少有人知道我精神空虚。我敢当面顶撞小会计,对以太上皇自居的权势者们敢顶撞相讥。小会计老婆明明去了做客,他却记了工。我无情地把事情戳穿了,弄得康叔十分尴尬。康叔老大粗,他明里暗里得了更多的便宜,加上他时时在家做衣,他与会计抱团,大家看在眼里也习惯了。他叫我别管闲事!
我察觉贫下中农不是宣传的那样高觉悟品质好。明明康叔在家里做衣,照样记工分,他说“我睡觉屙屎都在考虑队上的事”,他在我心中褪色了。
春天到了,红锦般的红花草转眼被翻沤。趁春暖春晴,生产队全力突出筑田埂。康叔贼精,看见大家磨洋工,有错过季节的危险,突然宣布各找伙伴,两人一组,丈量记分,质量标准是一尺高一尺厚。
这着还真灵,除个别人外,大家都点头默认,男男女女全部搭了对子。
康叔说:“老吕,派你去检查质量吧!”
这是个权威活轻松活,比队长还来势。小会计心里想得急,想揽了此活,又不好意思声张,对我极不满,老是强调质量没把住,田埂漏水,晒了禾全队会喝西北风!
我早识透他的心思,大声对康叔说:
“我情愿去学!康叔,还是你自己来验收吧,大家心服!”
事情就这样搞定。康叔乐得其成。果真没人要我,小会计夫妇哈哈大笑。我把力攥在心里,拼掉性命也不能落后!
第二天蒙蒙亮,田野上笼罩着浓浓的春雾。不到清明水寒,早上的水仍有透骨的寒意。笨鸟先飞,我卷起裤腿,蛮狠下田。谁知道饭可随吃,工夫可不能乱做,我外行,总在一块地方搭泥,把泥搅得稀巴烂,老搭不上田塍;搭上了也溜淌下来。漫长的一个早上,补补疤疤才筑好两丈田埂,真叫人泄气,无地自容。
这时,花嫂荷着铁扎、链铲,裤腿捏得齐膝高,打着赤脚,来到我面前。她细声细气地说:“我们合伙吧。你看,这丘田的水太满了,要先放掉一些。你先把那几丘田缺放开,水合适,节省时间。呃,看你身上脸上头上都是烂泥,就晓得你外行。不要紧,你是灵醒,我筑给你看。”
她吐了点口水到掌心,就干开了。她一下一下地很有节奏,腰弯得并不低,动作幅度不大,每搭泥都是满满的,轻轻地提上来,稳整地码在田埂上。水呀泥呀很少溅在她身上。她的动作轻捷优美,进度快。
我赶紧放开几丘田的水,返回来看她,心里叫好。
她教给我“诀窍”:“你要往前,不要退后,就不会把泥踩得稀烂……像你原来那样非累翻不可!我做着,你去吃饭吧。”
我感激地说:“花嫂,你真好!”
雾气消散着,田野铺上灿烂的阳光。春阳温热。雀儿飞向蔚蓝的天空。山更绿,水更清。走得老远,我回头看,她头上扎的红罗帕是一团跃动的火焰,象一大束率先绽开的映山红……
一年一度的春莳又来临了。半个月的艰苦战役既是我的生活,更是对我的考验。我豁出去了,让无尽的艰苦来吧,更能证明我是个响当当的男子汉!
来到农村时间不长,但我真切地咀嚼了“饿死单只佬”的含义。队里虚分多,比如一般农家都有粪池,小会计特意挖了一个能装两佰担粪的“小海洋”,倒一些牛粪下去,不怕清汤寡水,照担计分,几千工分便搭到手。有的家庭经常不出工,年终结算倒有几千工分,弄虚作假呀。康叔视而不见,工分标准松,常常笑呵呵地说“工分打不完”,当然他家的虚分不会少。我还只是六分,折合现金才一毛多(几年的工分值都是三毛一分钱),更羞煞人的,是男人中最低的等次,我与十六岁顶劳力的小毛头为伍。我只有这点实实在在的死工分,一个大男人会被拖死的。
这是青年人比速度比质量比腰力比武蛮的重要场合,也是评定今年底分关键的一环。不过我察觉一种可能的羞辱迫近我,我要摆脱这种耻辱!
在生产队最长最大的跑马丘摆开了“战场”。小会计夫妇在我左边,花嫂抢先占了我的右边。小会计狠狠地扫了我一眼,跌下头鸡子啄米地插秧。我落在最后,田地里响起一片嘲笑的嘘声。我无法摆脱这种羞辱。
一会儿我发现,小会计的腰力不行,挺过一阵连连伸腰,速度明显慢下来。我憋足气不起腰往前赶!我非得撵上他!但是,他老婆悄悄帮他,他始终在我前头。
花嫂越莳越快,把我们每一个人都扔下一大截。她大声对我说:“两脚后退要平,左手不能搁在膝上,两手尽量贴近泥面……”
我更来劲,憋着气,腰不伸头不抬。开始腰底发沉,随着涌起一股热流,从腰部开始,遍布周身,自己倒感到轻松了。我终于赶上了小会计夫妇;到头的花嫂转身帮我插秧。我挺住了,胜利了。
小会计不服气,脸色难看。他鄙夷地说:“两双手哩,不算!”
康叔公道地说:“你老婆也帮了你。一人一排再比赛!”。
小会计嘴硬,但又说要造表格上报大队,溜了。康叔笑着对他老婆说:“你在床上太骚,把你家里的淘空啦!莳田、割禾搞不得,要贴封条的。”
我忽地脸红了,好一阵不自觉的心跳。有人笑得响。花嫂也禁不住露出微笑。
休息时候,她从口袋里掏出花边,专注地绣着。她婆婆抱细伢喂奶,见大家笑,顿生警觉,老看着我。
花嫂奶着孩子说:“娘,不关你的事。”
老婆子嘟哝:“不问我也晓得,手肘往外拐,我早听见笑话了!”
花嫂不吭声,凝视着自己的孩子……
不久,康叔宣布我担任记工员。
山里大都是文盲,生怕我结帐时少记几个圈,大家对我马上换另张面孔,跟我亲近了。文化就是我的优势,五寸笔杆泰山压,工分就是钱,钱就是命,乡民怕吃哑巴亏。他们正视了我的存在,明白我是高中生。记工员算不上“官”,可康叔也得顺我,其权势之大是明显的。能挥洒我青春和热血,我有了满足感。我开始觉得乡村不全是阴郁,也有蓝天和希望。
每半个月我用工整的仿宋字公布全队工分,每个数据用算盘打了三遍以上。小会计也有一班子人,他们对我不放心,暗自记下另一本工分帐,随时核对。小会计还串通大队会计,好几次进行统一查帐,他捧着我同花嫂的工分底册到康叔家里翻盘。我置若罔闻,不由更靠紧了康叔。
康叔喜欢整洁,见了我的工分帐很满意。他宣布,公社黄书记检查生产对公布社员工分很高兴,全公社要学习推广呢。
我“坐稳”了,小会计只有干瞪眼。
康叔分得一架新缝衣机,便把自家那台旧的卖掉了。阿金铺子一查封,康叔家的生意愈加兴旺。每天打夜班,白天就说头痛,这样就可以免交副业款。他做的衣服式样不好,价钱又贵,大家碍面子还是交他做。我也请他做了几次。他时常夸口:“人家文化人街边仔叫我做哩。”
康叔对我确实亲热多了。他说:“以后我没空,你可以代表我去分工,我壮你的胆。”
我对花嫂一直心存愧疚,坦率地说:“我可以替你吹上工哨,但不去分工,我没农活经验。不过,苦活累活你就不要再派花嫂的工吧,她在奶孩子呢。”
康叔矜持了一会,点点头:“我早考虑这个问题啦。你不知道花边的狠蛮劲!政策又跟她过不去;罢罢,你说得不差,看细伢的阿金娘面上吧。”
我干脆点明说:“以后不要叫她去撒石灰氮打农药了。”
花嫂总是不吭声地做那些最苦最累最脏的活。春上翻耕撒石灰氮,一天下来,她的蒙头罗帕黑了,脸也黑了,只剩下洁白的牙齿。我给了她几个口罩,她没用,拆去给细伢垫棉鞋,补蚊帐。我争强好胜也去撒了几回。每次她脱下肚兜把我的头包了起来,叫我要顺风,不要拗风,腰勾下去,肥料才不会被风吹掉。吐出的痰是黑的,几天吃饭不下。亏花嫂怎样挺过来的!
康叔也尊重我了,我一下子长大了。我要让花嫂分享我的喜悦。我虽无支配别人、改变别人命运的权力,但我有同情心有恻隐心,愿意帮助像我一样遭逢厄运的人,而花嫂是第一个这样的人!
每次,我特地走到离她家不远的土埂吹上工哨子,悠悠地吹三次。她家的小花狗警惕地蹦出来向着我吠,花嫂赶快喝住它,它也围着她摇晃,不吠了。很快,她就荷锄匆匆赶来,对我感激地一笑。那些队长太太、会计夫人、有背景的人一听哨子,还大摇大摆挎水桶下河洗衣。上工参差不齐。这时候,花嫂坐在田塍上绣她的小花边。
我当大家不买我的帐,很生气。我说:“花嫂,你以后也不要这么快,可在家多做一会家务。”
她说:“我喜欢。呆在家里有么子意思?我巴望你一天光就吹哨子!”
我实捉摸不透,她怎么不愿在家里呢?
入夏,天公喜怒无常说变就变。早上明光皓日,中午雷雨交加,天昏地暗。笔架山戴帽,大雨晌午到,果不其然。今天花嫂没来上工,也没请假(康叔去了开会,委托我“掌握”),我权当她请了假罢。中午实在热了,水牛牯泡在池塘里还不耐烦,田里青蛙“嗷嗷”叫不停。风呼啸,飞沙走石,天空中漫卷着灰尘和草屑。田野里静得可怕,家家户户关紧了门。一场凶狠的暴雨就在眼前。有人打爆竹,想消这场临头的灾难。学校提前放学,细伢们惊呼着跑回家。
嘶的一阵响,是冰雹!拳头大冰雹擂鼓似地敲打着屋瓦。哗的一下,我住的小仓库瓦面被风扫了一大片。听到有孩子在哭。暴雨卷席般从笔架山猛扫过来,像无数面无色的缎绸在凄厉地飘动。一会儿山洪涌动,轰然如雷鸣,倾泻而下,田地成了汪汪水塘。不少土坎崩塌了。“嘶呖”一声一道挨近地面灼目闪电。我仿佛闻到了硝烟味。“轰隆”,一个威烈的落地雷在附近的空中炸开了,离我那么近!
“雷公打着人啦!”有人狂呼。
我冲了出去,立时成了落汤鸡。我无& &心欣赏雷雨的壮观,我向发出呼叫的屋场扑去,我知道怎样去抢救遭雷击的人。家家户户仍闭着门。狂风吹得我接不上气,雨鞭抽得我的脸麻麻地发疼。我一个人在雨中奔突。
突然,我记起了花嫂,她家的草棚,一种不祥之兆涌上我的脑际。我不觉改变了方向跑向她的家。
还好,因背风地势好,虽是里外下雨,草棚没什么危险。瘫子还是客客气气的,老婆子对我的态度也好多了,眼光由厌恶转为感激,此时此刻我的出现出乎他们的意料。但不见花嫂。
我着急地问:“阿金哥,花嫂呢?”
瘫子说“一个早上山去了,我叫她别去,她就是不听。刚才那雷……”
老婆子见我问花嫂,立即抖露她的不快,但她又不敢得罪我,冷冷地说:“雷公专打没孝心的人。现在她势腰大了,什么都由她不由我了。也好,让她去经受经受场面。”
我火了,差点说出“不是花嫂,你们更凄惨!”
我复身扑进雨中。雨下得小了,远处又出现蓝天和阳光,笔架山主峰清晰可见,十分清新。山洪如奔马正在逞成。我毅然向山上走去。山道成了河床。我淌在“河里”行进。我察觉花嫂家发生了什么,我有种不祥的预感……
山道弯弯,我转过几座山垭,爬上半山腰。路边两株脸盆粗的大松树被雷电栏腰截断,浓郁华盖不知被刮向了何方。阳光复照,满目青山,一片静穆。
我骇怕得想哭,手当喇叭喊道:“花嫂——”
群山回荡我的叫喊,传得很远很远。奇怪,喊着我倒不害怕了。我沉重、乏力。突然,在我的上方,出现一个我熟悉的身影!是她,是花嫂!她担着一担柴,慢慢地下山。她一身湿透了,头发粘在肩膊上,衣服贴在丰满的肉体上,成了一个雕塑的黑肤女人。裤子上沾着泥渍。她仍穿着那双绣着花边的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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