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如何看待网络文学论文的兴起?


过去十年的两次网络论战,没能形成真正的共识与定论,因此当南派三叔登上央视“夜话三星堆”,“盗墓与考古”再次成了舆论焦点。盗墓与考古究竟是何关系?盗墓小说是否等于盗墓,又是否会对科学考古产生认知影响?
3月20日,三星堆遗址祭祀区新一轮考古发掘揭晓了阶段性成果,这是自1986年1、2号祭祀坑发现以后又一次大型的文物出土,所以备受关注。对于此次发掘,新华社进行了现场直播,央视也推出了特别节目。但央视的节目,因为连线了盗墓小说作家南派三叔,也引发了极大争议,话题#盗墓不等于考古#一时间冲上微博热搜,多家媒体紧接着推出相关评论。随后,《盗墓笔记》动画与三星堆博物馆“联动”的消息,也在争议声中遭到抵制而取消。
事实上,从2006年前后以《鬼吹灯》和《盗墓笔记》为代表的盗墓小说出现以来,关于“盗墓与考古”已发生过多次争论,其中以2012年由微博人文艺术博主@螺旋真理 和@盗墓中国 而起的大论战,以及2014年网友@远古文物青花
对《盗墓笔记》的批评而引发的双方论战为剧。2012年的网络论战后,《中国文物报》还曾专门邀请高蒙河、许宏、徐坚三位考古专家分别作为50后、60后、70后的学者,围绕争论发表了意见。
2012年,《中国文物报》关于“考古与盗墓的微博大讨论”的整版报道
以盗墓小说为焦点的屡次争论,其异议核心其实早已不仅限于考古与盗墓的伦理及法律问题,更涉及到文艺作品与社会现实的关系这一古老命题。“考古派”警惕的是小说的负面影响,“盗墓派”在意的则是虚构无罪、创作自由,双方各有道理,也难免互有偏见,孰对孰错,尚不宜轻易定论。比起各执一词的争吵,更重要的恐怕还应回到盗墓小说和考古本身,界定两者的概念及其交叉,并且深入探究其各自的特质与形成缘由,进而重新思索盗墓小说与科学考古之间的关系——尤其面对文艺作品之于社会现实一直以来都产生着巨大影响的事实,正如《三国演义》影响了国人对三国历史的认知、武侠小说塑造了国人对武术、江湖的想象。
倪湛舸是弗吉尼亚理工大学宗教与文化系副教授,近年来专注于网络类型小说的研究,对盗墓、修真和耽美类均有涉及;奚牧凉是公众号“挖啥呢”的创始人,作为北京大学考古文博学院博士,他一直对盗墓与考古的问题有所思考,并致力于实践和推广公众考古的理念,2017年还曾在腾讯新闻举办的“溯源·较真”文物考古类沙龙上进行过相关的主题演讲。为了对盗墓小说与考古有一个更加清晰的认知和思考,《燕京书评》采访了他们。
《鬼吹灯》与《盗墓笔记》
盗墓小说是中国特有的,与盗墓传统和西方影视影响有关
燕京书评:首先请你大致界定一下何为“盗墓文学”?
倪湛舸:“文学”的范围太广,还是用“盗墓小说”这个说法比较合适。我认为,盗墓小说是在二十一世纪中国出现的一个新的玄幻文学类型。英文的fantasy,在中文里有奇幻和玄幻这两个分支:奇幻小说指代以《魔戒》为模本的中文写作,更为西化;玄幻小说则取材于中国的方术传统,盗墓小说就是代表类型之一。笔名为“天下霸唱”的张牧野,2006年开始在天涯论坛发表一些小段子、小故事,因为非常受欢迎,他就转去起点中文网开始连载小说《鬼吹灯》,开创了“盗墓小说”这个新类型。盗墓题材一时非常火爆,许多人跟风写同人小说,其中写得很有特色的徐磊(南派三叔)很快自立门户,“盗墓笔记”系列就此诞生了。现在我们回头看盗墓小说,《鬼吹灯》和《盗墓笔记》应该算是最有代表性的两部作品,它们都已经衍生出众多的影视游戏改编,是研究当代跨媒体叙事和创意产业难以回避的重要课题。
燕京书评:所以盗墓小说只有十多年的历史而已?
倪湛舸:对,它非常新生,但根基又很深远,横跨古今中外。中国有厚葬和盗墓的传统,这个传统结合着从欧美流传过来的现代考古学和相关流行文化,就构成了盗墓小说的根基。大家如果对中国墓葬传统感兴趣,可以读美术史学者巫鸿老师的《黄泉下的美术:宏观中国古代墓葬》;至于盗墓传统,历史学家王子今老师的《中国盗墓史》做了详细的梳理,其中还引用了很多明清小说中的盗墓故事。
巫鸿《黄泉下的美术:宏观中国古代墓葬》与王子今《中国盗墓史》
说到中国小说传统,跟盗墓的关系真的很密切。被视为小说滥觞的《穆天子传》就是西晋时由于汲冢被盗才流传出来的,而《穆天子传》里周穆王西行会见西王母求长生的传说被南派三叔写进了《盗墓笔记》,这个通俗小说里其实还有一条重写神话的线索值得研究者关注。盗墓故事在中国古代小说里层出不穷,因为盗墓的实践屡禁不止。可是,在中国的儒家环境里,盗墓就是掘人祖坟啊,显然是大逆不道的,那么盗墓故事也跟着很不光彩。清代著名经学家钱大昕主张要禁毁诲淫诲盗的小说——这里的小说是一个比较广的概念,包括印刷文学、口头讲述和戏剧表演——其中有一类就叫做“盗皇坟”。皇坟里宝贝多啊,所以大家都去盗,还要编故事娱乐大众,这个在钱大昕看来特别恶劣,于是痛心疾首地呼吁朝廷出面来管管。
我不太清楚明清的“盗皇坟”小说有没有保存下来,但散落在文言小说和通俗小说里的盗墓故事跟我们现在读到的盗墓小说很不一样。不一样在哪里呢?现代考古学出现了。盗墓小说的另一个重要来源,就是英美流行文化中的考古/盗墓故事。好莱坞电影有墓中探险的主题,像《夺宝奇兵》、《木乃伊》、《国家宝藏》和《古墓丽影》(这个是游戏改编的)等都曾经非常轰动,这些电影上承十九、二十世纪欧美文学中的考古/盗墓热,下启中国盗墓小说的瑰丽想象。
《鬼吹灯》和《盗墓笔记》都详细描写主人公在地下宫殿里与各种史前生物和妖魔鬼怪搏斗的探险经历,这些复杂的设定我们在前现代的盗墓故事里看不到,是从西方的影视游戏里借鉴来的。还有个问题,为什么在提到西方考古学发展的时候要把考古和盗墓并列呢?这里涉及到考古学的殖民主义、帝国主义背景,英法德的考古学家大多活跃在亚非拉殖民地,一战后欧洲列强衰退,美国乘机接盘了他们的发掘场所,这就是“夺宝奇兵”系列里印第安纳·琼斯传奇故事的真实历史背景。西方考古学家跑到殖民地挖人家的东西,这不就是盗墓吗?有个笑话这么说:大英博物馆里的东西大多都不是大英帝国的,都是抢来霸占着不还的。
作为现代科学,西方考古学是十八、十九世纪才兴起的;作为地质学的分支,考古学和生物学、心理学三线并行发展。三个学科都很在意分层,也都把“挖掘”当做关键词:考古和它背后的地质研究,是对地壳一层一层的挖掘;生物的进化如果倒推回去,也是一层层积累的;而精神分析,致力于一层层地挖掘人的童年记忆和潜意识。
科学的演进影响到了文学,现代西方的小说形式跟考古/盗墓息息相关:一方面,小说的连载形式和情节设置就在模仿层层“挖掘”;另一方面,英国的维多利亚时代涌现出众多流行小说类型。著名作家H·萊特·哈葛德就以探墓寻宝小说《所罗门的宝藏》和《她》著称,后者曾经被林纾翻译成《三千年艳尸记》,这个故事的当代再演绎就是好莱坞电影《木乃伊》,而《鬼吹灯》和《盗墓笔记》里的人物经常主动去cue这类好莱坞电影。
中国民间宗教的复兴,决定了盗墓小说的特质
燕京书评:除了这两条线索,盗墓小说的兴起和流行,你觉得还有什么其它原因吗?
倪湛舸:我是宗教与文学学者,关注盗墓小说完全是因为这种小说形式跟中国宗教的关系特别密切。这里的中国宗教,特指没法纳入现代西方基督教模式的中国宇宙观和相关实践,也就是经常被污名化为“封建迷信”的风水、八卦、占星和奇门遁甲之类的法术。
盗墓小说是文学想象,不能简单地等同于盗墓现实。我们常说盗墓和考古不能混为一谈,那么盗墓想象和盗墓现实也不能混为一谈,盗墓想象同考古现实更不是一回事。盗墓的目的,是攫取财富(历史上也有出于报复和其他私人目的、政治目的的盗墓);考古致力于历史研究,是科学的分支;而盗墓小说负责提供娱乐消遣,为了让故事更加跌宕起伏引人入胜,小说家以寻宝为线索串连起主人公的冒险经历,被寻找争夺的那些个宝反而没有冒险的过程重要。在这个过程中,主人公必须不断地解谜、打怪、破解机关并且探索各种奇境,在读者眼前逐渐展开的是一个光怪陆离的异世界,这个异世界才是盗墓小说的核心魅力所在,而异世界的构建则依赖于前现代中国的各种神话传说和当代中国悄然复兴的民间宗教实践,这些东西是欧美的考古(盗墓)小说、电影、游戏里看不到的。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时候,我们曾经有过气功热,这个直接影响了后来的修真小说,盗墓小说比较近期的根子是易经热和风水热,这些都是中国古代的占卜术。《鬼吹灯》里,摸金、发丘、搬山、卸岭这些门派是虚构的;但风水的形势派和理气派,还有分金定穴等探墓的具体手法却来源于现实。既然古代墓葬依据风水理论,那么探墓也得遵循这套东西,哪怕它是所谓的伪科学,这种遵循反而变得科学了——电视剧版的《龙岭迷窟》,胡八一就是这么解释的。
剧版《龙岭迷窟》中的胡八一
盗墓小说是符合中产阶级审美的娱乐形式
燕京书评:除了中国独有的占星、风水等等方术传统外,还有什么因素决定了西方没有形成类似盗墓小说的类型?此外,非西方的外国文艺有没有类似的题材?
倪湛舸:盗墓是和厚葬相关的,世界上厚葬传统特别突出的两个国家是中国和埃及。西方虽然没有像中国这样的盗墓小说,但人家有埃及幻想小说,是中国盗墓小说的源头之一。埃及一直是欧洲文明不可或缺的“他者”,在希腊罗马史书和希伯来圣经里都有记载,而十八世纪末拿破仑远征埃及又再次激发了埃及热。时至今日,我们仍然会对埃及怀着各种或浪漫或恐怖的想象,而作为法老陵墓埋葬着木乃伊的金字塔就是埃及幻想小说的重要主题,可以说这些小说都多少有着盗墓的成分。
至于非西方的外国文艺,我印象中似乎印度没有盗墓传说,因为人家实行火葬啊。
欧美的埃及热,还有考古热,得放在城市化、工业化尤其是中产阶级兴起的背景中考察。十九世纪时,考古是新兴中产阶级的一项高雅爱好,就像今天古董文玩的收藏也跟新兴中产阶级的文化资本积累有关。十九世纪的英国有很多考古展览、地质展览,还有人成立考古俱乐部,大家跑到意大利、埃及或者更远的地方边旅游边挖宝,这跟当下中国流行的组团在国内国外瞻仰古迹很像。
盗墓小说与盗墓现实距离比较大,但与中产阶级的奇观追求关系密切,当盗墓小说被改编成影视,它们就更像旅游风光片或者欧洲当年的科学展览会,同时也是法术表演场,所以大家爱看。这么热闹,反正我很爱看。故事里的人物还很有文化——像胡八一和吴邪都出口成章,诗文张口就来,胡八一是退伍兵,文化可能还差点,但吴邪是建筑师,还精通金石学甚至女真文字之类的偏门知识,他们其实是十九世纪醉心于考古的欧洲绅士的中国兄弟,玩的就是炫耀文化资本。
盗墓小说的性别政治与技术倾向
燕京书评:这些年,提及盗墓小说,反反复复总在说的就是《鬼吹灯》和《盗墓笔记》,包括影视化的改编,也都是以这两部作品为基础。在更广阔的视野里,还有没有其他重要的盗墓小说?作为一种类型文学,你觉得盗墓小说之后会继续发展,还是慢慢衰落、萎缩以至于消失呢?
倪湛舸:目前看起来,盗墓小说确实没什么新东西了,但今后难说,我不懂法术,没法给文学类型算命。如果说有其他盗墓作品值得一提的话,那么《盗墓笔记》的耽美同人值得关注,瓶邪和黑花这两对CP都有很多小说;在原创盗墓小说里,有部叫做《探虚陵》的很有意思,这是个盗墓故事和女-女浪漫小说的融合体。虽然盗墓看起来是个由男性作者开创并主导的类型,女性读者却早就把它给改造了。在盗墓探险的框架里,她们更在意人和人的亲密关系,或者说,她们不满足于现有的爱情模式,想要男男和女女恋人们并肩作战探索异世界。
和其他男频类型相比,盗墓小说的性别政治问题没那么严重,这要多亏历史上女性积极参与考古发掘和研究,在西方和中国都是这样。盗墓小说里的女性形象比较独立且强大,她们的身份大多是探险者,而不是被保护的对象或者欲望对象。比如《鬼吹灯》里的Shirey杨是铁三角之一,《盗墓笔记》里有阿宁、霍仙姑还有考古队的陈文锦、霍玲。和男频修真小说相比,盗墓小说给予女性相当程度的承认,大量的女性读者愿意为盗墓小说写同人甚至直接写女性盗墓故事,可能这是原因之一。再回到刚刚说的西方考古(盗墓)文学的兴起,其中一个相关学科就是精神分析。在这个视角里,墓是母体的暗示,探墓是回归女性身体的隐喻,所以从精神分析角度去读盗墓故事会很有趣。
燕京书评:为什么盗墓小说没能像其他网络文学一样产生新的发展?
倪湛舸:和其他类型相比,我个人觉得盗墓小说是最技术化的,它对作者的知识积累和想象强度要求比较高。张牧野和徐磊对古玩、风水、易经八卦是真感兴趣,所以能杀出一条血路,而其他小说在技术层面大多就是照抄。另一个解释就是盗墓毕竟诲淫诲盗,只能拿科学考古来当幌子,可一旦洗白,它的那种混杂着罪恶感的吸引力就消失了。
盗墓小说与科学考古:社会影响和文学自由之间需要寻找平衡
燕京书评:在盗墓小说中,科学考古的成分大吗?
倪湛舸:考古的影响,还是挺明显的。《鬼吹灯》最早连载的时候就要解决“盗墓不正当”这个问题,所以让胡八一和胖子盗墓济贫;《盗墓笔记》把故事核心矛盾转移到神秘家族之间的斗法而不是挣钱。这些小说的影视改编,更是再三强调主角同考古队合作,有国家许可,也会经常给所谓灵异现象以科学解释。但重复一下刚才说过的,盗墓、考古和盗墓想象三足鼎立,不能混同,打怪探险不是考古发掘。
燕京书评:你觉得盗墓小说经过流行传播后,对于国人关于历史、考古的认知与想象,产生了怎样的影响?就像《三国演义》影响了对三国历史的认知,《水浒传》影响了对宋江起义的认知,武侠小说塑造了对武术、江湖的想象。
倪湛舸:绝对有影响,但究竟有多深远,现在不好说,留给今后的历史学家研究吧。虚构在一定程度上可以回馈现实,甚至重塑现实。我们对前现代的理解离不开小说阅读,小说里的描述都是虚实混杂的。
电视剧《三国演义》
燕京书评:你觉得有必要去担忧和警惕盗墓小说的负面影响吗?或者说对于这类作品应该抱持怎样的态度去看待它?
倪湛舸:有必要,但不必太过紧张。我的朋友白玫佳黛老师说过,真正的盗墓贼不需要靠读小说启蒙,读了小说才去挖宝的又能挖到什么呢?这种人被抓新闻赶紧当个笑话报,因为稀奇啊。这里还涉及一个特别复杂的问题。我们现在有两套话语,一套是主张言论自由、思想自由、文学想象自由的话语,还有一套是儒家的“文以载道”,承认想象的社会功能,担心虚构对现实秩序的冲击。如果沿着前者的思路,盗墓故事只存在于想象中,不过是给大家提供消遣,读者能够分清现实和虚构;如果沿着后者的思路,想象中的诲淫诲盗有现实影响,也需要进行一定的规训。两者都有道理,我们应该考虑的是如何在文学自由和社会影响之间寻找平衡。
盗墓小说不如之前火了,文博考古却越来越好
燕京书评:作为一个考古专业人士,你平时会看盗墓小说和影视吗?
奚牧凉:我还是在有限时间内会主动去看一些的。首先,我是做公众考古的,我觉得自己有些使命,不管是带着批判还是研究的态度,应该去了解一下;其次,我也做戏剧,戏剧作品我还是看了一些的。
燕京书评:你提到公众考古,其实你是从硕士开始转向这个方向的,包括你现在做的公号“挖啥呢”也定位于公众考古。想请你介绍一下,何为公众考古?
奚牧凉:Public Archaeology是一个西方的概念,大概在最近十几年逐渐被中国吸收。我觉得可能很多人,包括一些考古学行内人,可能都以为主要是做科普的。但其实不仅于此,我确实做过很多科普实践,但同时还用社会学或文化研究的方法,做了很多文化遗产与社会关系的研究,这就不止于科普了。在国内,这个领域还没有真正地做很好的梳理以及深入的学术探讨,目前还是实践多于学术。
比如我读硕士时,大家都会觉得公众考古怎么毕业呢,是做一个实践项目还是写论文?其实,老师们也不是很了解。考古学会底下有各个专业委员会,像夏商周、动物考古、科技考古等,现在也有了公众考古专业委员会,但实际上可能各个高校中专门关心公众考古的老师还不太多。我觉得它还处在一个酝酿的过程,缺乏热火朝天的学术讨论和广泛性共识。
燕京书评:作为专业人士,你觉得盗墓小说以及改编戏剧、影视,其传播和流行对于公众的历史、考古认知会产生着一种什么样的影响和塑造?
奚牧凉:首先,考古行业对于盗墓肯定是痛恨的,实际的盗墓行为也确实是违法犯罪行为,《文物保护法》《刑法》里都有相关条款,不需要任何争论。而也许还要讨论的地方,在于文艺作品到底怎么看待。从法律层面上说,盗墓文艺作品不属于违法行为。
有些人会提出,在实际盗墓中确实有些是受到盗墓文艺影响的,我也看到过一些报道。但我觉得,比较大的盗墓事件大多还是因为社会阴暗面造成的,比如非法的文物买卖利益网络、一些地方黑恶势力甚至地方保护伞。说文艺作品会造成盗墓现象的增多,可能不是很准确。
还有一个,大家觉得盗墓文艺会颠覆普通大众对于考古的认知。这个确实,我们每个做考古的可能都被问过是不是盗墓的,不管是开玩笑还是认真的,这感受都很不好。我们生活中总会遇到各种各样被人误解的事情,当误解多了之后,我会思考为什么会产生误解,有什么办法消除误解。
我没有看过很多盗墓文艺作品,这是我的一个懒惰。仅就我有限看过的内容而言,我觉得盗墓文艺不会长期存在,它是中国特定历史时期或社会经济局面下产生的一种现象,不是说它一定会消失,但可能未来就不那么火了。事实的情况也表明,盗墓文学最成功或者真正有影响力的作品就是《鬼吹灯》和《盗墓笔记》,都是21世纪第一个十年和第二个十年交界那段时间产生的。最近十年主要是影视改编,所谓的IP放大,一部接一部,有很多流量明星,也有收视率和关注度,但大部分口碑都不太好,大家可能有目共睹。
盗墓文艺确实不如十多年前火了,我不知道我有没有资格说这个话,也许书迷们会不开心。相反,文博考古越来越好了,不是自吹自擂,大家也能看得到。也许过了五年十年,会有更多人直接关心考古是什么,不需要通过盗墓文艺才了解到。我还是比较乐观的。
3月20日,央视在三星堆遗址考特别节目中连线《盗墓笔记》作者南派三叔,引发争议
央视连线南派三叔是对考古的不尊重
燕京书评:事实上,自盗墓小说出现以来就一直存在关于它和考古之间的争论。2012年和2014年时,还在网上掀起过两次比较大的论战。包括前不久央视直播三星堆考古时连线南派三叔,又一次引发了争议。你怎么看这些争论?
奚牧凉:首先,盗墓的影视作品中经常会明确说“文物上交国家”,哪怕台词在整体剧情中显得有些突兀。这种引导说明了,官方也不认为这是一个完全积极的事。但是,这些作品仍在不断产出,每一个作品在上映前都经过了审查,也说明文化主管部门知道界限在哪里。
第二,中国的盗墓文学是一种很特殊的文艺类型。有些人说西方也有,《夺宝奇兵》《古墓丽影》《木乃伊》等,看起来很相似,甚至认为盗墓文艺是一种人之天性——大家都喜欢看猎奇的神秘的东西嘛。但一个很大的区别是,《夺宝奇兵》的印第安纳琼斯是到世界各地去探险,《古墓丽影》最开始去的也是柬埔寨,《木乃伊》也是一个美国人去了埃及,都是现代文明去了前现代文明的探秘,带有一点后殖民色彩;我们的盗墓文学,除了个别以外,基本都是国内寻宝。而且我们的人物,往往不是真正意义上的考古学家,更多的像是一个神秘的传统家族中的一份子,跟前现代中国有着瓜葛,而不是像印第安纳琼斯那样,明确的就是一个学者。这样的角色,我觉得具有某种抚慰性作用,可能十几年前的中国人需要在当代和历史之间找到一种共生关系。
比盗墓小说早几年的“论语热”也是如此,通常讲《论语》不是很认真地讲其学术脉络,而是把它变成一种处世哲学,置放在现代社会中。再早一点的《厚黑学》,也是一种传统隐秘智慧在现实社会中的应用。这些都有某种相似性。
我觉得,随着中国经济的进步、生活水平和文化水平的提高、国家认同感越来越强,我们看待历史的心态也不一样了,越来越偏离之前那种语境。我们相信我们自己的生活,不再需要某种前现代智慧;对于历史,也可以用一种客观的方式去凝视和关照,并从中获得成就感,而不需要靠一些前现代的智慧给生活制造快乐。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觉得盗墓作品逐渐退热和考古受到重视是必然现象。
因此,无论考古人还是普通大众,对于盗墓作品产生的影响,如果放到一个更长的时间尺度下看,都是小事。比起一时之事,更重要的是更长时段的趋势,这是我的看法,也是过去十年我身处考古行业的切实感受。
但是,央视这个事不一样,它不是误解。一个考古的节目,而且还做了一天,却找了一个盗墓小说作者,我觉得这是一种不尊重。
奚牧凉在考古现场
考古普及化未必就是好的,每个人的精神富足和人格健全最重要
燕京书评:尽管《三国演义》并非真实的历史,但它也帮助我们对三国形成了一定的了解;再比如很多人了解北宋、蒙古、辽、金的历史,也不是通过宋史,而是通过武侠小说《射雕英雄传》《神雕侠侣》之类。同理,盗墓小说中也不免掺入了一些现代考古学的知识和成果,那么从专业角度看,这会不会对缺乏考古兴趣的普通公众在某一种程度上起到一定的有益作用?
奚牧凉:盗墓小说里确实有一些模棱两可的所谓考古知识,但基于我有限的了解,正确的知识还是很少的。这确实会带来误解,但我觉得需要做一些实证性的调查——到底有多少读者真的以为考古就是这样?恐怕大多数人属于中间状态,不完全相信但也不会觉得毫无根据。当考古学家告诉他们不是这样时,大多数人也不会有世界观颠覆式的反应。
我曾经在河北博物院见过一对情侣,在满城汉墓的金缕玉衣那儿,男生夸口说“这个墓里边,我告诉你不是怎么怎么回事,人家小说都写了怎么怎么回事”。我不知道他自己是不是真的相信这一切,听着就像吹牛皮,估计姑娘也这么想。这个事好还是不好呢?从考古的角度来说,它是不好的,但误解是个常态,也许今天的误解明天就不存在了。
有些人会觉得,即使存在误解,好歹也是知道了或关心了这个东西。但我不觉得“知道”就一定是好事,“知道”并不能给他的人生带来什么变化,站在更大的时间维度上,它只是生活中的一件小事而已。
燕京书评:如果从这个角度来讲,既然“知道”没有那么重要,那公众考古也好、你现在做的公号也好,它们的意义又在哪里?
奚牧凉:世界上有很多重要的事情,我不是说这些事情完全不重要,但它不是最重要的一个事情。我做这个号,首先还是为自己而做——我看到中国这些文物时,自己首先被感动了,然后想分享给大家。这个是最重要的。
我不知道其他人做公众考古的心态是什么样的。我热爱中国的这些文明,然后我需要分享给大家;我也知道,这世界上还有很多美好的东西。如果大家愿意听我关于考古的分享,我自然很开心;如果大家有各自愿意去看的东西,我也不会觉得被冷落了。我会努力去做,我也会希望做得更好,但我终归知道,首先我是想要真诚地分享而已。
燕京书评:在一个较远的未来,你觉得考古有可能大众化,甚至成为一种时尚吗?
奚牧凉:我今天还跟朋友说,考古越来越火了,出乎意料。大的趋势肯定会越来越受欢迎,但是发展到哪一步,真的很难讲。我也不觉得大众化、普及化一定就是好的,可能会有这种趋势。
有一个词挺好的,叫“考古的想象力”或者“文化遗产的想象力”,想象力是很重要的。我期待的未来是,大家在这个过程中,每个人都能获得自己人格的健全,或者说将它作为文化的一部分,让自己的精神得到富足和充盈,从而成为一个更好的人。那才是最好的。
倪湛舸,弗吉尼亚理工大学宗教与文化系副教授,芝加哥大学神学院宗教与文学博士。出版过散文集《黑暗中相逢》《人间深河》《夏与西伯利亚》,小说《异旅人》,诗集《真空家乡》《白刃的海》,学术专著 The Pagan Writes Back:When World Religion Meets World Literature。
奚牧凉,北京大学考古文博学院博士研究生,考古文博新媒体“挖啥呢”创始人,戏剧评论人。

    第一节 网络文学研究的现状及存在问题
  中国的网络文学滥觞于1994年高校教育网的BBS论坛。1997年11月第一个专门的文学网站“榕树下”建立,纯文学爱好者有了专门的网络交流平台,网络文学也随之进入学界视野,至今已有20余年的历史。其作品浩如烟海,作者和读者难以计数,小说类型更是变化莫测、层出不穷。发展迅速而又庞杂无匹的网络文学现场往往令研究者望洋兴叹,不知该如何应对这个“庞然大物的挑战”。长期以来,网络文学的研究就如同盲人摸象,只能抓住一只耳朵或者一条腿的形状,虽然也有不少学者试图反映网络文学的全局,但多为泛泛而谈。再加上大多数的主流文学批评家对网络文学的现场缺乏体验,或不甚了解,研究选取的案例多为已经出版成纸质书籍(仅占网络文学极少数)的文学作品,或者趋近纯文学的网络文学个案,又或者对十年前的老旧文本进行重复的举例,选取的研究对象本身便与当下网络文学的发生现场产生了脱节。这直接导致了一个尴尬的现象,不了解网络文学的人读了网络文学研究的著作后可能仍不知道网络文学的现状究竟是怎样的;而了解网络文学的读者读了这些著作后,虽然觉得说得都有道理,却跟自己所了解认识的网络文学距离非常遥远,不曾搔中痒处。很多网络文学的研究著作受限于西方理论和传统的文学观念,已有的研究视野和框架大多徘徊于网络文学的外围。近年来,虽然也有一些学者从各自不同的角度对网络文学的一些具体问题,如某一文学网站、某一小说类型,甚至某一文本作出了自己的解读,但整体而言,对网络文学的“内部研究”还远未展开。
  即使如此,近20年来的网络文学研究还是筚路蓝缕,作出了开创性的巨大努力。从1997年至今,有关网络文学的研究专著有70多部,博士学位论文10余篇,硕士学位论文近200篇,在中国知网以“网络文学”作为题目进行搜索,其结果多达574713个。这些研究成果从经济学、社会学、美学、传播学、人类学、文艺学、文学、法学等多种角度对网络文学的语言、叙事、批评、创作、技术、传播、发展史及艺术性等方面进行了广泛的探讨。
  在以往的研究中,黄鸣奋、欧阳友权是两位早期就开始对网络文学进行观察和研究的学者,前者的《互联网艺术产业》等著作对新媒体技术、文化、资本的融合的深入考察具有很大的意义,其《新媒体与西方数码艺术理论》较为全面地介绍了西方的有关理论,为国内的网络文学研究提供了理论的参考。而欧阳友权则偏重于对网络文学进行整体考察,数年间写出了《网络文学本体论》、《网络文学学理形态》等专著和数十篇论文。其编写的《网络文学概论》、《网络文学发展史》这样可以作为教科书的基础研究和最新出版的《网络文学词典》,为网络文学的研究作出了基础性的贡献。2003年,各大文学网站的VIP付费阅读制度尚未正式建立,这一阶段的网络文学研究的主要对象是海外华文网络文学、超文本等西方理论和后现代,研究的对象主要是网络中的实验性文本,出现了一批初具规模的研究著作,如黄鸣奋的《比特挑战缪斯——网络与艺术》、《超文本诗学》,谢家浩的《网络文学研究》,欧阳友权的《网络文学论纲》,姜英的《网络文学的价值》等在当时都具有很大的影响力。然而这些早期的研究成果亦存在着一个突出的共性,那就是他们都试图从自己的角度对网络文学的整体做系统的论述,但实质的成果基本上都属于宏观的外部研究,并且由于国内的网络文学性质与西方非线性、多媒体、超文本,充满实验性、先锋性的“电子文学”存在着很大的差距,这些运用“超文本”“赛博文本”等西方电子文学相关理论的早期研究都不同程度地普遍存在着脱离国内网络文学实际的问题。
  2004年,许苗苗发表了《性别视野中的网络文学》,已经开始具体地涉及几个网络文学的女性作者及其相关作品的分析。何学威和蓝爱国的《网络文学的民间视野》对网络互动进行了十分精彩的分析,生动地论述了网络文学的民间性是与生俱来的特点,切实指出了民间性在网络文学中的意义。谭德晶的《网络文学批评论》从批评的角度出发,集中了大量鲜活的网络文学批评材料,认为网络文学的批评活动中实现了文学的民主化,并指出了网络文学批评的民间大众价值。谭华孚的《媒介嬗变中的文学新生态》将网络文学作为一种俗文学来研究,并指出了“俗文化与媒介一道兴起是历史的通例”。周志雄的《网络文学的文学风景》下编中涉及了很多作家作品的分析。王小英和祝东的《论文学网站对网络文学的制约性影响》从文学网站的角度对网络文学进行了探讨。这些成果表明,研究者开始采取新鲜视角对网络文本材料进行分析和解读,网络文学研究逐渐接近网络文学现场,开始关注到具体真实的内部问题,但是整体看来,这一阶段的成果在研究方法和价值观念上依然没有脱离传统精英文学研究的范畴。比如何学威虽然注意到了网络文学的“民间性”,并看到了大众的参与互动对网络文学产生的巨大影响,但对2003年10月以来日趋商业化、产业化、大众化、类型化的网络文学持否定的批评态度,视榕树下等接近纯文学性质、自由创作、无功利分享的早期网络文学为正统,认为网络文学的商业化写作意味着自由、民主的网络文学的末日。这一阶段的网络文学研究存在着材料过时、概念狭窄、西方的批评理论无法和中国网络文学的现实结合起来,对大众文化和商业化写作持批评态度等问题,仍然没有找到特别适合网络文学研究的理论和方法,也未触及网络文学的核心部位。
  至2010年左右,由网络文学改编的影视剧及网络游戏、动漫作品日益增多,网络文学的影响力进一步扩大,而网络文学的研究也逐渐由外围外部的泛化研究,细化到具体的局部问题的研究。这一阶段网络文学研究界出现了两篇优秀的博士学位论文,分别是暨南大学蒙星宇的《北美华文网络文学二十年研究(1988—2008)》(2010年),和北京大学崔宰溶的《中国网络文学研究的困境与突破》(2011年)。蒙星宇对国内网络文学的源头,北美留学生及华人的网络文学进行了详尽系统的梳理,虽然如今的通俗化、类型化、商业化的网络文学已经与北美华文时期的网络文学有了很大不同,但蒙星宇的研究对整个网络文学的初源的研究仍有着较大的学术价值和参考意义。崔宰溶则对国内网络文学的研究历史和现状做了深入的分析,提出了中国网络文学研究存在的三大困境。第一是受困于西方理论的强大桎梏,脱离国内的网络文学实际;第二是受困于传统的文学观念和精英立场,用纸媒印刷文明的“作品”观念来看待网络文学,对网络文学的商业化、产业化、通俗化和娱乐化等倾向持批评否定的态度;第三是受困于少数文本,忽视了文本与文本之间以及网络上出现的重大文学现象,甚至犯了以偏概全、以旧论新的错误。难能可贵的是,崔宰溶并没有止步于提出问题的阶段,还针对这些问题进一步给出了自己的解决方案——“土著理论”,为实际参与网络文学创作阅读的年轻一代学者打开了一扇窗户。
  仿佛是验证崔宰溶学者的“土著”理论,2012年前后,一大批亲身参与网络文学创作与阅读的年轻学者进入研究领域。这批研究者往往具有双重身份,在成为网络文学的研究者之前,他们首先是一个网络文学的参与者,甚至创作者。比如研究女性写作的徐艳蕊,早在2008年便已是文学网站的签约作家,出版过多部网络小说。这些具有参与实践经历,跟随着网络文学的成长而成长起来的新一代研究者,对研究对象有着深入的了解和直观的体悟,其研究成果往往基于各自网络文学“土著”的亲身经验。这一阶段的研究以硕士生为主力军,她们大多都是80后甚至90后的年轻女性,因而研究的方向多为网络文学中的女性领域,比如复旦大学刘芊玥的硕士学位论文《作为实验性文化文本的耽美小说及其女性阅读空间》(2012年)、杭州师范大学卢俊颖的硕士学位论文《试论同人小说中的“玛丽苏”现象》(2013年)、华东师范大学刘迪的硕士学位论文《“异托邦”的想象——网络穿越小说》(2013年)、陕西师范大学张佩佩的硕士学位论文《晋江文学城女性图书出版研究》(2013年)、暨南大学沈雨前的硕士学位论文《网络类型小说新伦理叙事研究——以耽美小说、穿越小说、网游小说为例》(2014年),以及南开大学宁可的博士学位论文《中国耽美小说中的男性同社会关系与男性气质》(2014年)等。除此之外,一些国内外学者刊载在各期刊上的论文也较以前有了一定的突破。如徐艳蕊的《网络女性写作的生产与生态》、冯进的《从晋江原创网的耽美同人小说看当代中国女性性别身份的考量》、周志雄的《网络小说与当代文化转型》、张冰的《论“耽美”小说的几个主题》等等,一大批对网络文学的具体问题有着独到见解的文章渐渐形成规模。但总体来看,对于网络文学的整体研究始终缺乏一个系统的,能够深入网络现场、贴近具体问题的理论工具及研究方法。
  这其中值得一提的是以邵燕君为主的一批北大师生的研究实践。他们借助媒体的舆论力量,充分利用网站的相关资源,以精英学者“下场”进入网络文学写作来实践“土著”理论,产生了广泛的社会影响。2010年,邵燕君以北大中文系为平台,开始针对网络文学展开研究,发表了《面对网络文学:学院派的态度和方法》、《网络时代:“新文学”传统的断裂与“主流文学”的重建》、《媒介新变与网络文学的“网络性”》、《“正能量”是网络文学的“正常态”》、《网络文学的“网络性”与“经典性”》、《网络文学的崛起与“主流文学”的重建》、《在“异托邦”里建构“个人另类选择”幻象空间——网络文学的意识形态功能之一种》、《网络文学2014:多重博弈下的变局》、《“媒介融合”时代的“孵化器”——多重博弈下中国网络文学的新位置和新使命》等系列论文,主要吸取了欧美学者对网络粉丝文学、媒介嬗变和文化融合等相关研究的成果,从学院派精英粉丝的立场对网络文学研究现状及网络文学的特性进行重新审视,为精英文学话语体系下的研究者提供了一个新鲜研究视角。邵燕君等北大师生的早期研究仍显示出明显的学院派精英学者对网络文学现场的陌生之感,但经过数年时间的积累,他们的努力终于在2015年后半年逐渐有所突破,开花结果。与以往的研究相比较,他们将视角由过去的老旧材料转向正在进行时的最新的网络小说类型及文本,开始关注网络文学的相关事件及文化现象,不再只凭一己之力面对庞杂无匹的网络文学,而是采取了众人合作的方法,将学院派精英文化培养出来的导师与伴随网络文学一同成长起来的90后学生相联合,充分借助媒体、网站和高校的平台力量展开活动,走出了一条不同于以往的研究之路。纵览他们近来的研究成果,已经由最初的在网络文学外围的打转,逐渐开始向内部生发。他们深刻认识到了深入文学网站写作现场对研究者的重要意义,并切实地投入了实践。在邵燕君的带领下,北大的师生纷纷“放下身段”,“入场”进行网络小说创作,广泛参与各大文学网站的生产现场,进行了有益的尝试。但由于在实践的过程中没能很好地解决学院派精英学者身份与娱乐化类型化的网站写作的对立问题,再加上对网络文学的商业化热点以及文学网站的运营机制比较陌生,导致了初期的一批实验性写作,如《妖店》等小说作品并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继而引发了网络文学的“原生土著”们对精英学者研究网络文学的质疑与讨论。
  2015年3月10日,知乎上发表了《如何看待北大副教授邵燕君网络文学课上的学生写作网文,成绩惨淡的状况?》的帖子,掀起了一场网络热议。知乎帖子下的讨论态度比较理性,认为虽然北大学生们的实践和研究角度存在一些问题,但精英学者参与网络文学现场的实践目的是好的,有利于主流文学界和批评者了解真正的网络文学实际,提高网络文学在公众视野中的地位。然而以网络小说的作者群体为主的网络文学“土著”们却给出了截然不同的声音。比如国内现存最大的网络文学相关讨论网站“龙的天空”,简称“龙空”,以及最大的女性向网络文学基地晋江文学城的作者论坛“碧水江汀”,简称“碧水”,都对北大的网络文学创作实践进行了一定程度的批评、抗议,甚至嘲讽。龙空主要针对的是新浪网的新闻报道《北大首开网络文学写作课研究生需写网文》。这篇报道中将《妖店》连载56.2万字,被收藏194次作为北大学生实践的作品受欢迎的依据,而在连载10万字以内收藏数量平均1000左右才能上架销售的网络文学现场,56.2万字194收藏的数据有多么的惨淡,是任何了解网络文学的“明眼人”们一看即知的。报道中流露出来的对网络文学的无知,和明明数据惨淡却当成成绩宣扬的态度引发了网络文学“土著”们的集体嘲笑。网友安闲更是直接批评道:“网文的创作本身就是一个持续进行的超大规模头脑风暴活动。最前沿的东西一定是在作者群和核心粉丝群的讨论记录里。邵燕君他们,只是一群不怎么虚心的、试图另起炉灶掌握话语权的后来者。”[1]碧水的讨论晚于龙空和知乎,讨论的内容则参考了龙空和知乎的情况,比起以男性网络文学读者和作者为主的龙空,93%以上为女性作者的碧水的评论更为细心、敏感。在发言之前,她们不仅综合参考了各方面对北大师生研究的评论和报道,还纷纷跑去阅读了《妖店》的小说,对其进行了认真的分析,做了种种功课。她们以网络文学原生“土著”们的立场,对北大师生研究及创作中的种种缺陷和造成缺陷的原因给出了一针见血的评价:
  我看她们自白那些混过的论坛,清韵、桑桑、榕树下之类的,觉得她们不过是怀旧网络的学院精英时代。……网文确实有一阵子被学院派把持,当时能负担得起电脑,有机会上网,爱上网,有时间上网的人不像现在这么多。很多是名校大学生,不是现在这种对小初高和社会闲散人士都普及的网络。当时的文学论坛也不收费,大家爱好写作的多。榕树下不用说了,现在的宁财神、李寻欢之流当年都是这坛子里的。包括当时的点家,都和榕树下风格差距不大的,有不少文笔很牛,作者阅历也有的文章。举个例子,管卉的《非洲草原上的落日》,很难想象这种文风当年是某点[2]的主流文风。清韵更不用说了,所谓的大陆新武侠运动的发源地吧,现在的小椴、丽端、沧月他们都是这坛子出来的。当年还有朱近墨、陈毅聪之类的。其他比如九州那批的五黑框[3]、萧如瑟他们最早都是网文论坛出身啊。人家也不是销声匿迹了,只是后来都转实体出版,杂志还有编剧了。现在网文早已是草根的天下,不再追求早年学院派那种文风和接近纸书的叙述方式和题材,现在网文最红的都是追求爽点的、文字平直的(小说)。这是自然的市场规律,要她们那群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来拯救?不追求商业化,写自己喜欢的东西的作者也有的是,仔细找找还是找得到,冷一点罢了。再一个,要是这些坛子都混过,那年龄不会太小啊,至少不会20出头,毕竟那群作者现在大多都30多了成家立业了。怎么这课题组的还在跟看流行网文的小年轻计较。这么多年有没有长进啊。真要是混过这些坛子,哪里还用这么调查,这些演变一目了然。[4]
  我们的研究者可能难以想象,这样对网络文学演变历程例证翔实、熟极而流的梳理分析以及对文本作家等相关资料广泛而深入的举例,并不是出自某个精英学者之手的访谈记录,而是一个普普通通混迹网络文学现场的“土著”随手发出的一张“吐槽”帖子。这充分验证了一个道理——真正了解网络文学的,绝不是学院派的精英批评家,而是这些网络文学的“土著”们。
  和龙空上普遍流于表面的嘲讽不同,碧水作者们对北大师生研究的批评主要分为两个方面。首先便是针对邵燕君在新闻报道中提出的“写出一种带有学院精英色彩、更有文学理想的网络文学”以及“探索建立一套精英批评机制,使网络文学更健康、健全”[5]两句。宣扬“学院精英色彩”,其实暗含着对网络草根精神的不满,而追求“更有文学理想的网络文学”本身就包含了对现在网络文学作者们文学理想的一种否定。碧水的作者纷纷对北大师生字里行间中流露出来的“高高在上”的“救世主”姿态表示了不满与愤慨:“公主殿下要显示自己放下身段看得起平民于是亲自做了顿勉强能吃但绝对称不上好吃的饭,又觉得‘我都屈尊纡贵迎合你们的口味了居然还敢嫌不好吃’”,“还拯救网文,觉得她们不过是怀旧网络的学院精英时代”,“一句话概括就是看不起网文的人终于被网文看不起了”[6]……这些看起来充斥着冷嘲热讽的文字,真实地反映出学院派精英与网络草根们的一种深刻的文化对立。
  十几年来网络文学一直是自生自灭、自给自足、自由发展的野孩子,主流评论始终缺席于网络文学的场域。网络文学不仅不被承认,还被无数人认为是“垃圾”“糟粕”,各种恐慌式的“传统文学被网络文学取代,必将导致文学的灭亡”等批判声长期以来不断出现于各式媒体的报道之中。直至今天,走向商业化类型化的网络文学仍旧被视为一种“可以挽救,但需要批判”的对象在被研究着。尤其是精英文学的批评家习惯性地“站在高处”对作家及文本进行批评的传统,和网络文学场域自由平等发声的文化精神更是格格不入。我们的批评家不习惯于批评这样的网络文学,而网络文学的“土著”们也不习惯于接受这样的批评家们。他们是敏感的、理智的、自由的,是网络文学的创作者、参与者和主宰者,而非需要“被拯救”“挽救”的“被害者”。他们本就一直处于不被人注意的边缘地位,最渴望被人了解,因而也最痛恨被人所“看不起”。那篇新闻报道的字里行间中流露的种种隐晦之意,以及北大师生发表在其他公众平台的一些因不了解网络文化而造成的遣词造句及观念上的问题,都令网络“土著”们感受到了研究者们扑面而来的无形的“傲慢”之气——所谓的“放下身段”一说,本身就带着“身段”。归根到底,令碧水的作者们愤怒和不满的,并不是北大师生的研究实践本身,而是字里行间不自觉流露出来的“屈尊降贵”似的语气,和“高高在上”的“救世主”姿态。
  除此以外,碧水的作者们亦从网络文学创作者的角度对北大师生一系列“写作实践”内容与宣传“表里不一”的现象进行了批评:“这行文真的醉了,不管学历如何,这出来的东西是和精英色彩、文学理想半点没有关系的,这样的水平好意思说自己是文学?”“一边说对点击和收藏没抱希望只是享受创作的热情,一边抱怨收藏太低。一边给自己贴‘北大出品’‘精英文化’的标签,一边抱怨别人拿身份嘲讽她。真是完美诠释又当又立。”[7]本来便已因为精英与草根立场的对立而产生的抵触心理,又因为北大等实践的“作品”不仅“和精英色彩、文学理想半点没有关系”,甚至都比不上商业化网站小说上架基本线的水平的现实,而变得雪上加霜。媒体大张旗鼓的宣传与实际“表里不一”的“成果”之间的巨大落差,使得网络文学的“土著”们对“学院派精英”研究者的观感愈发恶劣,甚至留下了“上面空降小领导”似的“不虚心”“不平等”“缺乏基本的真诚”等负面印象。[8]
  然而,网络文学的“土著”对“学院派精英”的研究其实并不是一味地抵触与对立,恰恰相反,他们极度渴望着被人们理解、认可和接受。
  相较于2015年3月26日针对北大师生的帖子,2014年6月5日,碧水上还有一个讨论美国学者冯进的研究论文的帖子,这一次的结果却完全不同。发帖人将冯进发表在《中国性研究》2009年第三辑上的论文《从晋江耽美文看中国当代女性性别身份的构建》一张张拍照上传,并语气激动地连声赞叹:“这完全是以晋江耽美文为主题的专题研究啊!你们造吗?晋江的名字躺在一堆高大上的题目中间哟!你们造吗?这是一套集子,收录的是每年在中国人民大学开的专题国际会议上演讲的论文哟!你们知道吗?这个科研活动还是受到国家资助的哟!”[9]在跟帖中,碧水作者们的回应也几乎是一面倒的感动和赞美:“论文写得真挺中肯的。既没有把耽美妖魔化,也没有把耽美作者读者脑残化低级化”“这文简直可以给刚入门的新读者们拜读了,几乎可以达到扫盲贴的作用”“写得挺好的,而且给出了BL(耽美)文的正面意义,看起来像是满足女性心理必不可少的!”“这篇文的作者对jj(晋江的缩写)了解真深,绝对混jj”[10]。这些截然不同的评价是基于研究者客观公正的评价和平等对待的态度,更是基于研究者对网络文学现场的深入了解。一看论文的内容即知,研究者本身对晋江网站的作品类型及风格了解颇深,因而被碧水的耽美文学“土著”们亲切的视为“自己人”,看到有学者能够公正公平地看待不被主流认可的边缘小众文化,她们无一不感受到了被人理解的喜悦和得到主流批评界认可的激动。
  看着这些网络“土著”们嬉笑怒骂的种种声音,看到他们对网络文学方方面面资料近乎专业性的掌控,再看看他们对国内学界研究成果的批评和赞美,抵触和渴望……我深深地觉得,我们对网络文学的研究工作做得还远远不够……2015年3月网络文学“土著”们发出的声音,并不仅仅是对北大师生们研究成果的一次回应,更是对所有传统文学批评家,对整个网络文学研究界发出的质问。
  面对着他们的质问,纵览十余年来我国网络文学研究的系列成果和存在的问题,我不禁产生了这样的疑问——究竟是什么原因,导致了网络文学的研究与网络文学的现场之间始终有着隔膜?又是什么原因,让学术界一批批学人付诸不懈努力的种种成果仍如此严重滞后于网络文学的发展现状?
  第二节 写作缘起与基本内容
  2006年2月,经由一篇在动漫奇幻杂志上连载的穿越小说,还是高三学生的我第一次接触了网络文学。通过搜索,我找到了当时还叫作“晋江原创网”的晋江文学城网站,成了一名网络文学的忠实读者,并逐渐开始在晋江网上创作网络小说,成了一名网络文学的业余作者。2010年秋,我正式进入硕士研究生的学习阶段,在核心期刊上读到了一些网络文学的相关论文,觉得这些论述和我所认识的网络文学的实际情况很不一样,不是似是而非便是过于宏观,距离十分遥远。作为一名网络文学的参与者和创作者,我产生了把“网络文学”作为自己研究方向的冲动,想要把自己所看到的、经历过的网络文学的真正样子,好好地介绍出来。2011年冬,北京大学崔宰溶的博士学位论文给了我很大的启发。在这篇名为《中国网络文学研究的困境与突破》的论文中,他提出了这样一个重要概念——“土著理论”。在崔宰溶看来,“土著理论是某一种大众文化的原住民(native)自己的理论,它所强调的是对其文化的深刻理解和洞察力。这一概念不仅体现出大众拥有的反抗主流意识形态的力量,而且将大众的思维提高到‘理论’的高度”。他认为,“网络文学的‘使用者’对网络文学的理解是局外人难以比拟的,他们有能力创造自己的理论。他们不是文化产业的受害者,而是该产业、该文化的使用主体”。这一理论极大地鼓舞了我,作为一个兼网络文学的读者、作者和研究者三者身份于一体的文学网站的“土著”参与者,我觉得有责任站出来,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工作。
  2013年5月,为了深入了解网站运营和网络签约作者的生活,我与晋江文学城签约,正式成为一个文学网站的签约写手。2013年9月25日,我创作的同人小说开通了VIP,开始上架销售。截至2016年已连载完结三部长篇小说,共计111万余字,点击超180万次。7年的写作经验令我深刻地了解了网络文学编辑、读者、作者之间的相互作用关系,亲身经历了2014年净网运动及剑网运动的威力,也直观地体验了文学网站的榜单、数据、金钱等对网络小说创作的巨大影响。直至2013年11月博士学位论文开题,我完成了从一个网络文学的粉丝读者,到业余作者,再到签约写手,直至研究者的身份转变。从2006年至今,十年来我个人阅读的网络小说已超过5000余部,挑选出来的文本有1300余篇。然而不管我如何努力收集资料,阅读文本,个人阅读的数量相对于数以百万计的网络小说而言,依然是九牛一毛。每日追着网站上的最新榜单补更新的日子令我愈发焦虑,深感力不从心,在这样的情况下,原本计划的以晋江文学城为例考察中国网络文学十年发展史的想法开始显得不切实际起来。我深知,文学史研究必须建立在对大量代表性作品的分析的基础上,而要想在浩如烟海的网络小说中筛选出有代表性的作品本就是一个短时期内难以完成的艰巨任务,更何况网络小说的花样翻新和类型变化的速度令人目不暇接,再加上网络在线文本并没有所谓的定本一说,无论是网站管理者还是作者都可以随时对文本进行修改甚至删除。流水般不断更新换代的作者和永无定本的文本,更是将研究难度提高了一个量级,有很多曾经的著名网络作者和经典作品随着时间的推移从网络上消失,再也无处查阅……
  正当我对自己选择的网络文学研究方向产生很多困惑,感到难以着手时,陈思和先生第一次向我提起了通俗文学的研究大家范伯群先生,认为网络文学的研究可参考通俗文学一脉,向其请教一定受益匪浅。范先生听说此事后,慨然应允,认为“研究通俗文学的,不该对网络文学一无所知”。在与范先生的数次交谈中,我们主要对同人小说、穿越小说、耽美小说和网游小说等网络上较为流行的新兴类型进行了讨论。本书的基本架构便脱胎于这几次访谈。
  在访谈过程中,我们发现,网络小说中确实存在着很多通俗文学传统的因素。无论是玄幻、仙侠、武侠、科幻、侦探,还是社会言情、军事历史、灵异恐怖等小说类型,都直接或间接传承自近代通俗小说一脉。就连近年来在网络上愈演愈烈的穿越小说、同人小说等,都能在通俗文学的传统中找到相近的根源。但一旦涉及耽美、网游、网配、女尊、末世等新兴类型,以及综同人、反苏文、快穿文、系统文、无限流等同人小说和穿越小说中的衍生分支,再想将之纳入通俗文学的传统中研究,便难以说通,甚至有格格不入之感。而这些既不能归于纯文学类型又无法纳入传统的通俗文学中来考察的部分,便是当今网络文学区别于通俗文学和纯文学的根本之处。
  在论文写作过程中,我进一步发现,这些网络文学的新类型和新现象背后大多与动漫、游戏、影视剧等二次元文化有着直接或间接的关系。比如直接来自日本动漫文化的耽美小说和同人小说,来自电子游戏的网游小说、来自日本耽美drama广播剧文化的网配小说,来自欧美影视的末日丧尸异能题材小说,甚至将奥浩哉的漫画《杀戮都市》的设定框架与欧美恐怖电影及日本动漫游戏元素相结合而来的“无限流”小说,致敬富坚义博漫画《E级水平》(LevelE)的以饭卡的《他,来自火星》为开端的异星婚恋题材科幻小说分支等等。近年来,二次元文化对网络类型小说的影响日益深刻,就连一些传统的通俗文学类型也悄然发生了改变。比如武侠玄幻等类型小说与网络游戏的联系日益紧密,由此诞生了国王陛下的《从前有座灵剑山》、八月飞鹰的《史上第一祖师爷》等电子游戏元素与玄幻小说相融合的新一代玄幻小说。
  由于这些和传统的通俗文学类型有所区别,并且无法归入新文学传统解释的网络类型小说基本上都来自二次元文化,因此本人姑且将之命名为“来自二次元的网络小说”。由此确定了从来自二次元文化的网络类型小说这个角度切入网络文学,对其中几大新兴的小说类型进行研究的论文基本框架,大大缩小了本书的研究范畴——不再试图对网络文学的整体做系统性的论述,而是选取其中有所创新的几大类型作为对象,展开有针对性的研究。
  “二次元”一词来自对“two
dimensional”(二维的)的日式翻译,是一个被ACGNM[11]次文化圈广泛使用的概念,带有“架空”“假想”“幻想”“虚构”“非现实”等意味。因为早期的具有幻想性质的动画、漫画及电子游戏都是以平面化的二维(2D)图像显示的,存在于二维的平面图像中的动漫游戏的幻想世界便由此得名,被ACG圈命名为“二次元世界”,简称“二次元”。与此相对应,我们生活的现实世界则被称为“三次元世界”,简称“三次元”。ACGNM次文化中对“二次元”的概念界定较为严格,仅以二维画面为主要呈现效果的动漫、游戏、小说、影视题材中虚构出的幻想型世界才被统称为“二次元世界”。而运用3D技术的动漫游戏及真人演绎的影视作品、木偶剧和布袋戏等由于不属于二维平面形象,而被排除在外。在本书中讨论的“二次元”与严格意义上的ACGNM次文化的定义略有不同,除了动漫游戏小说电影之外,还包括了布袋戏、特摄片、运用3D技术拍摄以及真人扮演的含有幻想特征的影视作品等。简言之,本书中所论述的“二次元”概念即泛指一切区别于三次元(现实世界)的,仅存在并呈现于媒体中的虚拟世界的幻想集合。而“来自二次元的网络小说”,即网络文学中那些广泛运用二次元文化的相关设定、概念、桥段、结构、语言技巧等话语体系的具有鲜明的二次元审美倾向的网络小说。
  我国的网络类型小说受动漫、游戏、影视、轻小说等二次元文化影响日益加深,产生了大量全新的小说套路及类型模式,这些来自二次元的网络小说已经成为当今网络文学领域最具活力的生长点。这一现象与80后、90后成为网络文学的创作主体和主要受众有着直接的联系。80后和90后是在动漫、游戏、影视剧等二次元文化潜移默化的影响下成长起来的,他们将二次元文化的话语体系与通俗文学类型小说的写作模式相结合,取代初期“榕树下”等以精英写作的纯文学为主的网络文学,创造出新一代来自二次元文化的网络类型小说。随着80后、90后乃至00后作者们的成长与成熟,二次元文化亦逐渐由边缘的“小众文化”向中心的“大众文化”渗透,而来自二次元文化的网络小说也必将随之成为网络文学的主流。
  然而目前的学界对来自二次元的网络小说仍然缺乏基本的了解,精英文化传统培养出来的主流文学批评家对影视动漫游戏等二次元文化极度陌生,甚至一无所知。本人认为,正是这一现状直接导致了国内的网络文学研究大多立足于传统的精英文化立场,难以深入当下网络文学现场,严重滞后于网络文学发展现状的尴尬局面。从以80后、90后为主的二次元文化受众与以50后、60后为主的主流文学批评界的文化断裂角度来入手,上一节末尾提出的两个问题也就得到了解答。国内网络文学研究最根本的问题是——精英文学研究的话语体系无法适应网络文学中来自二次元文化的话语体系。这一问题至今仍困扰着主流文学批评界。
  针对这一现象,本书将二次元文化作为当下网络文学的突出特质展开研究,选取了同人小说、耽美小说、网游小说三大直接源于二次元文化的网络小说类型为主要研究对象,主要想解决两个问题:一是对二次元文化的相关概念进行界定与论证,阐明其对网络文学的深刻影响,及其与80后、90后之间的关系;二是对同人、耽美、网游等来自二次元的网络小说进行分类讨论,系统地梳理并分析其概念、历史渊源、研究现状、分类依据、范式、类型流变及典型文本,并以此说明近十年来我国网络文学整体的变化历程,以期能更好地理解和把握来自二次元的网络小说的本质特征、发展现状及未来趋势。
  本书的第一章主要介绍并梳理了“二次元”的概念及内涵,从三个层面对二次元文化的含义进行阐释,通过对二次元文化在我国的传播分期,详细论述了当今网络文学的创作主体80后、90后与二次元文化的关系,并具体说明了二次元文化对网络小说类型、语言、技巧、套路等方面的深刻影响。第二、三、四章则分别选取了同人、耽美、网络游戏三大直接诞生于二次元文化,受二次元文化影响最深刻,最能反映二次元文化在网络小说中的演化过程的小说类型,利用类型研究的方式,对这些典型的二次元小说的概念、文化渊源、典型文本以及发展流变进行具体的论述,从而直观地反映出二次元文化对网络小说的精神内质以及外在表现等的具体影响。
  同人小说是我国最早出现的一种二次元小说类型,通过中国同人小说的发展嬗变能够详尽地反映出二次元文化与文学,尤其是网络小说相结合的过程,因此本书的第二章主要从幻想世界的自我书写角度对二次元同人小说进行解读。梳理“同人”的概念演变及其历史渊源,归纳出同人小说类型“同人=原作+读者欲求”的基本叙事语法,并依此对同人小说进行了重新分类,重点分析了各类型中的典型文本。此外,在第二章的最后一节,还对同人文化现象的网络生态圈及其对网络同人小说和整个网络文学的影响进行了梳理分析和归纳总结。
  第三章二次元耽美小说主要论述了我国女性作者如何利用耽美这种来自二次元动漫的小众题材,在幻想的空间中对性别、政治等严肃问题进行隐喻式书写的。同时,耽美小说对隐秘的二次元小众文化圈的边缘化书写也是我们研究二次元受众的文化心理、行为模式、生活方式等方面的重要资料。在具体的论述中,主要针对网络耽美小说研究中存在的几大问题,重新定义了网络耽美小说的基本概念,从现行的网络耽美小说文本中总结推论出耽美小说的基本范式——“耽美小说=男性生殖器×(攻+受)+情爱叙事”,并从边缘叙事的角度对以往的耽美小说研究中极少涉及的三大类型进行了梳理与分析。
  第四章的二次元网络游戏小说是最能反映人们在二次元与三次元空间不断游走的生活状态的小说,同时也是对未来虚拟现实技术得到普遍应用后的全新生活方式的思考、预测和预言。可以说,网络游戏小说是与人们的生活及未来最为贴近的一种二次元小说类型。本书将“网游小说”的概念从描述“网络游戏”的小说扩大为“网络上连载的游戏小说”,并将其重新定义为“通过制造或描述‘游戏快感’引发读者既有的游戏体验共鸣的网络类型小说”,依此总结出网络游戏小说的基本范式——“网络游戏小说=游戏快感+游戏经验+类型叙事”。系统地对游戏小说的历史流变进行了梳理,并根据文本中虚拟世界与真实世界的交互程度及其所表现的思想内容和精神向度,将现有的网络游戏小说大致分为三个大类,分别是“生活日志类”网游小说、“未来幻想类”网游小说和“游戏异界类”网游小说。结语部分主要是对前四章的总结,对网络文学的变化历程及发展趋势做整体的阐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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