锣鼓咚咚鞭炮响红卫兵起声来歌唱那歌怎唱来着

  周授器,笔名周沫,网名“老街斜阳2013”,1948年生,海南省海口市人。曾于1984年9月进入海南大学师范部中文系第一届干部专修班学习(脱产),1986年7月毕业,大专文化,中文专业。
  出版过的作品:于2017年初出版长篇言情武侠小说(约60万字)《双姫传》,出版单位为中国文联出版社。

  本书以上世纪八十年代最初那些年头,城市工业改革为背景,描写原大河市文革前的市长夏实在间隔十余年后又重回大河市出任市长,以无畏无惧无私的精神大刀阔斧进行改革的故事,反映出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新观念跟传统观念冲突而产生的人际、家庭、思想等等的变异,以及改革先行者的维艰。
  本书语言流暢、生动,读来有较强的时代感。其特点是,每一章节既可独立成篇(故事),又有机地组成统一的整体。

  第一章 春花的往事
  那已经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事了。
  那年代最初的年头,暮春的某一天早上,太阳还没有露面,晨曦已把东边的天空染出一片血色;而西边却还有一个冷冷的月牙儿有气无力地悬着。就在此时,一个五十左右岁的汉子走进大河市市府大道。那年头的市府大道,也就是此书写成时的三十余年前,市府大道尚没有现在这样的宽敞、繁华和壮观。现下,六十米宽的路面,被红红绿绿的植物分隔成功能各异的三条板块。这三条板块分别是:主车道、慢车道和人行道。慢车道和人行道各有两条,分别在主车道两旁。各车道之间以绿化带分隔,绿化带生机勃勃,异彩缤纷,除了种植青翠的景观草、花卉灌木外,每间隔三四米还种植高大的乔木,比方椰子树、大王棕榈树、榕树和梧桐树等。大河市的面貌已跟三十余年前有了天壤之别,它已经成了一座典型的热带花园城市,四季如春。尤其是市府大道常年姹紫嫣红,道路两旁高楼林立,商舖成行,霓虹闪烁,橱窗璀璨,商品琳琅满目,一派盛世景象:祥和富裕、丰衣足食。
  可当那汉子走进大河市市府大道之时,中央开过十一届三中全会没多久,市府大道还是条不起目的黑不溜秋的狭窄的坑坑洼洼的土路。土路两边罗列着上世纪五十年代种植的马尾松,倒像两排哨兵守卫着市府大院。从五十年代到改革开放时的二三十年沧桑风雨,马尾松都长到二三层楼高了,巍巍体姿,枝桠苍劲,身躯挺拔。但是树身黝黑,皱纹满身,看上去无处不透出老态龙钟的神色。树老矣!路也老矣!树和路都在召唤春风!
  这条土路原本没有名字,它只是条市区通往效外的阡陌。高高的路基下没有任何建筑物,有的只是水塘。水塘里种满荷藕,荷叶倒也鲜鲜,荷香倒也淡淡,给这条不起目的土路增添些许情趣。于是当地人就给土路起了个很美丽的名字:荷香路。或者是这个动听的名字使得当初大河市的头脑人物萌生爱慕,把那头的一个园子设为市政府办公大院。市头脑人物在路的一头设院府,却给路带来光彩也带来坎坷。
  上世纪六十年代中期的“文革”,率先闻风而起的红卫兵,便把荷香路那一头市府大院内的头头次第陷为“造反”对象。上世纪六十七年一月“风暴”之后,头头们顿失大河市主宰者的桂冠,纷纷沦为“阶下囚”。红卫兵就频频进人市府揪斗昔日的主宰者,这种行动总必经过荷香路。“今天去荷香路揪某某”,就让红卫兵感到别扭。什么荷香荷臭的,这是资产阶级的名字嘛!于是因为频繁进出该路揪斗走资派,便把路名由荷香改为“斗资”。可是造反派派别林立,斗资路刚被叫熟悉,另一派屈起而壮大,就来争夺路的冠名权,把路名改为“反修”路。此后路名就复杂了,这派叫反修路,那派叫斗鬼路,又有另一派叫战天斗地路,而实行军事管制后军管会接管市政府时就被改为胜利路,不一而足。
  这类古怪的名字统治这路长达十年之久,到得这汉子走进这路时,路名又变了。这是应该的,这也是一种拨乱反正的动作。这路终于有了正式的名字:市府路。为什么说是正式的呢?因为其名字已在市民政局路名管理科备案,并且在路的一头立牌为记,牌曰:市府路。
  名是又变了,但路况依旧,两旁依旧是高大而苍老的马尾松,路基两旁依旧是一片荷塘。荷香淡淡,在岁月桑沧中独能让人产生恋旧情怀。此外便是那粗大的马尾松主杆内增添了十几圈年轮。
  南国的夏天来得十分迅速,似乎没留给春天多少表现的空间就把春的气息请走了。人间四月,北国依旧一派春寒料峭,可大河市这个典型的南方城市已开始接受夏的第一阵热浪的袭扰。姑娘们悄悄地脱下一身笨拙的色彩单调的冬衣,五颜六色的短衫及裙子已然上身。街上景象已少见灰色的服饰搭配南国特有的翠绿。花树的翠绿和艳红衬眏着姑娘们的花衣裳,映得人们眼花缭乱,心旌摇曵。人们意识到季节变了,似乎城市也在蠢动着要变,但往哪个方向变?又变成哪个模样?上世纪八十年代最初的年头,人们真的很迷茫。但是大多数人是欢迎变的,因为人们已厌烦了生活的单调,物质的匮乏,就都想社会变得更加理想,更加注重实质,更加丰富多彩。那时确实是个让人思想浮躁、不安而又充满希望的年代。
  其时初夏的早上,晨曦初布,聒噪了一夜的塘蛙开始安静下来,这是市府路一天中最为安静的时刻,因为离市府工作人员的上班时间还差那么个半小时。但是,那天早上却异乎寻常地噪杂,因为有几个男性年轻的市政府工作人员骑着自行车打着很响的车铃驶进市府路。铃声一片,扰得蹲在阔大的荷叶上沐着晨曦,添饮晨露的青蛙争先恐后地划着美丽的弧线扎进水塘,溅起点点滴滴带着桃色晨曦的水珠。
  年青的市政府工作人员们下了车,支好脚架,从后座上拖下两张铝制活动梯子,匆忙而卓有成效地在两株马尾松粗大的躯干上系上两帧红底黄字的横额。一帧上写着:欢迎夏实同志重回大河市工作!落款是:中国共产党大河市委员会。另一帧写着:欢迎您,夏市长,大河市人民没有忘记您!落款是:大河市人民政府。
  “喂,年青的兄弟们,你们甭马虎呀,今天风大,给姐绑牢点。”说话的是个四十开外的中年女同志,她正仰着头看那几个年轻的市政府工作人员绑横额。因为她的说话才让我们发现这小小的男青年队伍中还有一位女性,虽然已不年轻。大约她是他们的头吧。
  “花姐,我们办事您老放心哩!”几张映着晨曦,映出青春靓丽而神采飞扬的脸笑着说。
  “哦,我老啦?”那女人说,“真不该杂在你们堆中!”女人有些慨叹。“花姐,甭听那乌鸦嘴的,您没老!您这是成熟的季节,是脱去花花俏俏反璞归真、朴实无华的年段!”另一个青年补充说。“还是老了!”女人说,“都成熟了!都快要瓜熟蒂落了!”
  中年女同志的全名叫谢春花,四十出头的年纪,一米六几的个头,一百二十斤的体重。一个标准的女性身高,稍稍丰腴而绝不臃肿的身态,是中华昔日唐帝国时期所推崇的美人胚子。她圆脸大眼,小鼻小口,略为不足的是鼻梁不太高,眉毛稍粗,但总体瑕不掩瑜,或者凭此倒平添几分飒爽英姿,正适合时代要求:健壮、蓬勃、向上、朝气勃勃。
  这天谢春花穿条紫色缀小点翠花的连衣裙,当腰处束条宽边鹅黄色腰带,人就显出舒爽利索的气韵。谢春花的美不在她的脸厐,虽然那里也无懈可击;在她的腰及腰肢以下。一条腰带束出了只有窈窕淑女才有的腰部,一个正常女人不可比拟的臀部彰显出丰腴而又骄健的野性,轻而易举地赢得女人的妒忌和羡慕,男人的爱戴与喜欢。
  关于谢春花女士,我们还是要多花一些笔墨以让读者进一层认识其人。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初,中央政府某部的一批大员、专家来大河市考察,这种考察其实质就是走走看看某些地方是否适合上某些项目。大河市当时的市政府为了得到那些大员和专家的青睐,特从本市各中学挑选出几个能歌善舞的学生妹与他们举行联欢晚会。大员们的联欢会可不是中学校园里那种猜灯谜、蒙眼打铜锣、对背扔手巾之类,而是自始至终跳舞,跳交谊舞。春花在联欢晚会上以优雅的舞姿,娴熟旋律的舞步成了场上的“抢手货”,为项目的落地给大河市做出较大的贡献。此后春花这个特长就为学生部文艺处发现,成了该处的顶梁柱。可是不久春花却在校园文艺舞台上“失踪”了,并且下了很大的决心今后不再唱歌跳舞。那年代青春时期这种对文艺的拒绝差不多等于对青春的蓬勃和活泼的拒绝。这看起来不是好事,至少不是什么好事,但“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正是因为这个原因,走上社会后的春花赢得了既美丽又成熟和隐重的美誉而被屡屡委以重任。前些年被抽调到市政府行政处工作,是美誉带来的良性结果。几年来经过她的辛勤工作已被提升为行政科的副职。对于目下这个职位,她已感到非常的满足,甚至还生出点受宠若惊的意思。她认为自已水平不是很高,没在大学校园呆过,这个地位就是她人生的顶点,她感到满足,没有一点再向上的野心。所以她是带着感恩的心态来工作的。所以她工作起来除了认真负责,还要谨慎小心,避免出现什么纰漏。她为人和善,对科里的同事也好对其它部门的同事也好,都能推心置腹,笑脸相向。以至市府里的人都把她当做真的“春花”,当做好运之源。
  可是,甭看春花脸上老挂着笑容,一副乐天姿态,然而在她内心深处却有一片抹不掉的阴云。这片阴云是什么呢?她的初恋!对于初恋,她真地至今不忘,至今思念,至今牵挂,楚痛至今……
  一九六六年,春花刚参加工作两个来月,中央重要文件“六.一五”通知就下达全党、全军、全国人民,一场空前的“文化大革命”浪潮随之汹涌全国,继而到处斗走资派,再继而到处打派仗,打得天昏地暗,枪声不绝。到了一九六七年年底,大河市许多工矿企业都罢工闹“革命”,但春花负责质检工作的那家米面制品厂却例外,因为他们的单位担负着全市革命群众主副食品的供应,“民以食为天”,责任重大而受到市军管会的特别照顾,不得停产闹革命,于是他们就只好“抓革命,促生产”。为了确保他们单位既能抓革命,又能促生产,市军管会派来了支工的军代表和军垦农场老工人组成的毛泽东思想宣传队,让这个刚成立不久的年轻学生妹占绝大多数的职工队伍接受再教育。这就为春花的痛苦初恋埋下伏笔。
  那时的春花总是依时上班。她热爱质检工作,她热爱这个不起目的岗位,一丝不苟,尽职尽责。
  一天下班已是傍晚,春花穿一条蓝色背带工装,坚固尼面料,都洗得发了白。背带工装洗得很干净,因为是质检员嘛;也很适体,当腰处虽未束腰带,但还是显出春花那美丽俏巧的腰肢和腰肢以下那不同凡响的臀部的丰腴和婀娜。春花左肩挎个当时很流行的军挎包,带子是有意没意地放长了一些,这一来挎包就恰到好处地贴在臀部稍下方,这一来走起路挎包就随着步伐一颤一蹦的拍打臀部,打出一种拨动男人必弦的节奏感。正是这种节奏感使春花整一个人都生动起来,一颤一蹦间臀部就蹦出一朵花。一路走,一路潇洒,一路的撒鲜花,牡丹、玖瑰、君子兰……可惜那年头人们只关心“革命”,对女人身体线条的美关心不够。
  街上冷冷清清,几乎没有什么行人。暮色四合,天空还下着南国冬天常见的毛毛雨,洒洒扬扬,漫漫而令人懊恼。此外还不时响起吓人的枪声,子弹尖叫着划破灰蒙蒙的天空就仿佛在头顶上飞过。但这些春花都习惯了,只低头走路。
  春花是差还多走完新华路,眼见就要走进一条横巷,那里再走出不远当是她的家。就在此时她眼角看见一个幽灵似的人死死跟着她。一开始她以为他也像她一样是个工作之后的晚归者,但直到此时她才断定他是冲她而来的,冲着一个单独走夜路的女人而来的。“坏蛋分子”!春花脑中立即浮出这个念头。“大家都在忙于干革命,你却想干女人!”春花想及此浑身就来了胆。她迅即拐进巷街,那一带春花自然十分稔熟,家就在那嘛。街的拐角处屋檐下正好码着一堆红砖,那是那家人在院子里修建房子用剩的。春花果断而又勇敢地抄起一块红砖,高高地擎举在头顶上。此时春花的整个形象就正像不久之后流行的样板戏《红灯记》中高擎红灯的李铁梅。春花已坚定地要严惩坏蛋了,擎着红砖反身就往外走。那坏蛋呢,似乎也坚定了要将春花追到手的决心,一个劲往巷里走。这样两人就几乎鼻尖顶鼻尖的在街角处相遇。那人见满脸怒容的春花手中擎着块砖,立马就明白咋一回事,吓得惊呼起来:“甭打我,我不是坏蛋!不……不是……”惊呼之后下意识地矮下半截身子,将脑瓜往双肩胛里缩,手中的一块薄薄木板就被他顶到脑瓜上。春花见状怒斥道:“你不是坏蛋,你打女人的主意干吗?革命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你甭想混蒙过关!”就一手掀开那人脑瓜上的挡板实行最严厉的革命群众对坏分子的惩罚。那人知道这是命悬一线的生死关头,双手死死抓牢挡板,哀号着:“姑娘,听我说,我确实不是坏蛋!我,我,我也是革命群众!”“谁相信呢!”春花用尽全力终于掀开挡板一角。此时春花睁大眼睛要瞧那人的狰狞面目,却噫了一声,手中的砖头便毫无留情地砸下去!
  几个年青的市府工作人员终于把横额系牢,就都从梯子上跳下来,像皮球似的蹦几蹦,在春花的面前立直身子,来个标准的军礼:“花姐,任务执行完毕!”春花说:“我得检查检查。今天的任务非同寻常,半点也不许马虎!”
  春花仰起头观看年青的市府工作人员的工作成果。横额的四个角的确绑得够牢的,大约五六级的风还是不容易把它刮下来,而今天,她春花是收听天气预报的,全天就只二三级微风,她放心了。再看其它指标,布面平整,字体熨贴,没有打皱,她满意了。回头说:“今天我请客,吃粉汤早餐!”青年们高兴起来,雀跃欢呼:“花姐千岁!”
  年青的市府工作人员们把梯子拆叠好绑到车后架上,蹬开支架,在上车之前先打响一片铃声,再跨车簇拥着春花而去。
  一路铃声伴着凉爽的晨风和欢愉的笑声、话声,他们骑上东风路。朝东,朝大河的方向他们骑上河西大堤。四月的大河是枯水期,但河面还是很宽阔,水流平缓而舒展,河面衬映着初升的朝霞,活像一匹巨大的桃色绸缎,分外柔软。一艘机船突突地叫着从上游顺流而下,船后拖着一长串无帆木驳船,木船上满载着河沙。机船锋利的船头像利刅割开平缓的水面,水流从船舷两侧汹涌而过。几尾梭形的江鱼不时跃出水面,追逐机船搅起的浪花。浪花散开,洒洒扬扬带着朝晖的七彩颜色重又落回母体。太阳从东边远处的村庄顶部冉冉升起,朝晖使村庄的轮廓变得灿烂明亮,几屡炊烟在灿烂中袅袅飘荡。此时城市的轮廓也渐渐清晰起来,农村与城市此时也都把繁忙一天的帷幕拉开。
  这时,我们上面提到的那汉子恰好在东风路市政府公交站走下公交车。他缓缓穿过东风路,再往西走大约百几十米,拐进市府路。与此同时,春花带着那队年青的市府工作人员下了西大堤,进人文明路,在文明农贸市场对面的小食店停下,他们要在这里享受花姐提供的早点:一人一碗大河市富于特色的地方小食粉汤。
  其实这种粉食是大杂烩吃食。以湿的新鲜的细米粉条为主食,配以炒熟了的笋丝、豆芽菜、酸菜以及干牛肉丝、香油、油爆花生米和芝麻末等搅拌而成,外加一碗滚热的辣辣的骨头汤,吃得吃货满头大汗,兴高釆烈。由于小店的粉汤正宗,环境也干净,吃货蛮多,多是回头客。春花他们来得早,店才就开门。春花是老客,跟老板熟悉,打过招呼老板就安排他们靠窗的位置坐。趁着早餐还没有端上的档口,让我们继续回忆春花那苦涩和痛苦的初恋吧。
  那时春花高举的砖头是砸下去的,这当真要砸在那人头上,定然教他脑浆迸溅不成问题,而且春花可能不会受到法律的惩罚,谁教他对走夜路的单身女人产生猥亵念头?但是,春花的砖头是砸到地上了。尽管砖头与地面相撞裂成几瓣,连带一些碎屑,却于那人头发无损,何哉?因为春花认识他,砖头是在千钧一发之际拐弯砸到地面上的。
  这回总算教那人懂得什么叫死里逃生的涵义了。
  春花认得此人,因为大河市恐怕除去童孩就很少没人不认识他了。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政治宣传被列为比经济建设更为重要的任务,大河市也不例外跟许多其它城市一样大搞政治宣传,把市里大街小巷那些临街的空旷的墙壁都充分利用起来,涂刷政治标语和宣传画。大河市担负这项工作的是刚从美术学院毕业的青年画家钟致友。高高的脚手架上站着的他,支开八字双腿,渊峙岳立,一手拿着调色板,一手拿着画笔,一身蓝工装,白衬衣,袖管还就掠到肘弯处,要不潇洒还真难!脸朝墙壁,背映朝晖,整一人就都闪烁着无限神圣的荣光!一丝不苟,聚精会神,有时歪着头沉思,有时奋笔疾画,真了不起啊,主!真顶天立地啊,上帝!他将政治素质与业务技巧极至地融于一炉,你说他不醉人,谁醉人?经常地一群一群的姑娘,自然也包括春花,每当这些豆蔻年华、青春勃发、充满革命浪漫主义幻想的姑娘经过做画的脚手架,还想要继续往前走已是困难重重矣!她们驻足,仰脖,怀着信徒般虔诚的心观看钟致友画画。站在高高的脚手架上的他给予这些姑娘的是不可企及的感觉。上帝,他太完美了!姑娘们欣赏他作画的技巧,更欣赏他的身姿,欣赏他浑身上下散发出来的男性诱人的气息和魅力……她们回去之后,有没有其他姑娘让这画家走进少女甜蜜而又羞怯的梦?这不关紧要,紧要的是春花有过。
  梦做得太真实了,简直就像现实一样。他,画家似如约而来,在院子里他碰到妈。妈说,咦,你不是街上画画的么?你来我们家干吗?他说,找你家闺女春花呗。妈说,你咋认得我家闺女?他说,凭灵感呗!春花就想:咦,他说的咋跟我白天看的书一样呢,那书上正是说人是凭灵感写书和画画的。妈说,我家春花在睡觉,你白天再来吧,明天是她假期。他说,我白天要画画,没空。没关系的,伯母,我瞧她一眼就走的。大约是妈同意了,他就蹑手蹑脚的来到我的床前。你好吗,春花同志?他俯下身小声说。我拼命地点着头。我说,我给你倒杯开水。但我不能起来,我裸睡呢!我就说,你明天再来好吗!你白天没空,你明天这个时候来我会泡茶等着你的。现在……现在我不能起来招待你!他说,没关系的,我看看你就行。嗯,让我吻一下你行吗?我说,不行,妈会骂的!他说,没关系,妈会同意的。他在床沿坐下,慢慢弯下腰,我感觉到他灼热的口唇在靠近我的脸颊……可是他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把我的被子掀开……
  春花感到一阵颤栗,惊醒了,浑身冒出冷汗,却原来是南柯一梦。醒来后的她无比惆怅,浑身乏劲,犹如《红楼梦》里的贾宝玉游了回太虚幻境。这梦完成了春花做为一个无忧无虑的小姑娘向一个苦恼的少女的过渡。
  一天中午下班,几个姑娘就相约去看画画。看画画当然是借词,实质是看画又连带看人,而且主要成分是看人。那画家在中山路路口的一堵巨大的墙壁上作画,画的是《毛 挥手我们前进》的宣传画。高高的脚手架上他正一笔一笔仔仔细细地绘画着毛 巨手挥动的形象。他好象单凭灵感就知道姑娘们来了,因为他继续画画而没有转身,就开口说:“姑娘们,下班啦?”他开口说话呢,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姑娘们高兴了,争先恐后地回答:“是的,下班啦,你呢,还不收工呀?”“快啦!快啦!”画家说,仍继续画他的画。“快啦快啦是什么时候?人是铁饭是钢呢!”说这话的是个叫阿雅的姑娘,话中分明带着关心的口吻。众姑娘就笑起来:“喂。画画的,我们阿雅姑娘关心你哩!下班吧,甭把身体搞垮了,让我们阿雅姑娘心疼哩!”画家终于停下手中的笔,转身面对姑娘们:“谁呀,谁是阿雅?”姑娘们七嘴八舌:“让你猜?”真可恨,有个多嘴的姑娘添上一句:“我们中谁最漂亮谁就是阿雅!”春花的脸刷地红了起来,的确,她感觉自己跟阿雅比,比不上阿雅漂亮!
  阿雅是他们米面制品厂的,进厂前他们还是同学,同在本市一间技校学习。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校园的文娱活动是非常活跃的,常常以班为单位在节日或者学期将结束时举行歌咏或独幕剧演出。其时春花是班上的文娱委员,也是这方面的活跃分子,唱歌跳舞样样有份,话剧表演更是主角莫属。那一年来了的酷爱古典文学的语文科老师,她写了个独幕剧本《黛玉葬花》让春花他们演练,准备在那年的国庆做为献礼节目演出。主角黛玉当然是春花。剧已经排练到一大半时,班里来了个插班生,这就是阿雅。阿雅生得苗条而精致,五官端正,还有一张古典美人的瓜子脸。她的出现让语文科老师一见就赞叹:“天上掉下个林妹妹!”接下来的事就是把春花这个林黛玉主角换成阿雅。这让春花在没人时掉了好多眼泪,也自此她再也不言歌舞的事情。
  那天之后春花就彻底灰心了,梦境毕竟不是现实,梦境中两人恩恩爱爱,现实中两人是陌路人,他们之间隔着阿雅就像隔着座山,不可逾越。之后没多久造反派打起派仗,是真枪真刀的干仗,街上冷冷清清,她们也就再见不到画家在街头作画了。想不到的是,街上没见到的画家,春花竟在这种场合下见到他,且他原来是这么一个人!这令春花痛苦万分,她所崇拜的偶像竟然是瓷器的,经不起摔打……
  粉汤小食实在太好吃了,吃得春花他们满头大汗。可是吃着吃着春花忆起今早的任务她才完成一半,剩下的一半,也就是会场的布置她忘了去检查!她没心思再继续吃完粉汤了,她得赶紧回市府大院会议室去检查会场的布置情况。“我得马上回去,”她对她那些年轻的伙伴解释,“今天的会很重要,省里韩副省长来了,组织部长来了,还有工业厅的等等一大堆大员,我不能马虎!”
  春花从原路返回市府大院。
  车子骑上大堤时太阳已爬上村子顶部,河面闪烁着太阳金色的光芒,粼粼耀耀。河水宛如一匹宽阔而悠长的梦幻般的绶带缓缓流动,微微泛着波涟。此时只有那些拖着长长尾巴的载沙船开过,河面的平静才被搅乱。一圈圈带着粗大波纹的涟漪扩向两岸,冲击着长长的河堤,响起阵阵节奏整齐的拍打声。对于那些载沙船,春花是分外的亲切,因为她母亲正是这些沙船上捞沙的工人。春花的童年几乎是在沙船和沙堆上过的,母亲把童年的春花带到工地就任由她与沙为伴。晚上收工回家,母亲给她洗澡,往往洗下一大把沙。看见河里有沙船开过,春花非常激动,飞快地蹬着车子追逐河心的沙船,高声地喊着:妈妈!妈妈!但顺流而下的沙船很快就与她“擦肩”而过。即使船上的人能听到她的喊叫,就有谁认识她呢?妈妈已多年不在沙船上工作了,因为过度劳累她积劳成疾,过早离开人世。
  春花是飞车从大堤进入东风路的,她车技特好,进入东风路后惯性仍使车速很快,春花甚至松开双手任由车子滑行。
  今天,春花的心情显得特别的好,特别的高兴。过去在基层工作,她关心的只是城市的微观变化,为商场或者农贸市场里物产的逐渐丰盛而高兴,为布票、米票等这样那样的证票的取消而高兴,为街上人们服饰的多样化而高兴,等等。但现在进入政府部门工作,她的视野就开阔了,她开始从宏观方面关心城市经济的发展,知道只有宏观上经济的发展才能最终保证微观方面的向好方向的转变。她明白大溪没水小溪必涸的道理。但是此时,她似乎发现这个城市在很长的时间里经济停滞不前了,工厂开工不足,商店里工业产品的供应差强人意,市民普遍感到焦虑,感觉前途渺茫。现在这个问题引起了省领导的重视,据说把一个文革前原大河市的市长重调回来出任市长。这个老市长,春花没认识他,但听说他管理城市有一套好的办法,这正是今天春花特别高兴的原因。春花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感到一个城市的带头人对这个城市的发展有着举足轻重的作用。既然省里相信这个老市长,她春花焉能不信!她的心绪像早晨的风一样飞翔。今天是欢迎老市长,又是新市长到来的会,她真希望现在就能看见这个既老又新的市长。他一定高大威武,不怒自威!
  春花的车子拐进市府路。当然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那两帧他们刚挂上去的横幅,红艳红艳的,在初升的阳光照耀下更加显得鲜艳,黄色的字体更加显目。与此同时春花也发现他们挂好横幅离开后走进市府路的那汉子。此人五十余岁,正立在横幅前仔细打量上面的字。汉子仿佛在沉思着什么,神情凝重,整一人就仿佛一尊雕像。他肤色如古铜,仿佛是尊铜雕塑。他一动不动就那么站着几分钟之久,这不能不引起春花的注意。于是春花放慢车速,以至下车推着走。她对他产生警惕,不得不仔细观察他。虽然春花只能看到他的侧面,但还是可以把他整一个人描述出来。他理了个板寸平头,可能还是昨天才理的,发脚发青。胡子也刮得很干净。脸容清癯,肤色古铜,乡下人的颜色。假如他嘴唇上留有一抹浓密的胡髭,那么咋看咋像鲁迅先生。穿一套鸽子灰的中山装,下摆的大兜是外露的,这说明他的身份不是地道的农民,而是个村乡干部。西裤比较正规,刀锋显著,裤管下方还煞有介事地往上翻起寸许。这身合规合矩的行头要配上一双呈亮的黑皮鞋,那纯粹就是乡村干部上城来办事的派头。可惜这汉子脚下是双黑灯芯绒面白塑料底的鞋,这只能说他是个落选的村干部。嗯,上城来要申诉什么问题吧?
  几分钟后塑像动作了,是烟瘾驱使的结果。他右手在右大兜外边按了按,感觉到东西在兜里,这才伸手进去掏,掏出包香烟和一个老式铁壳打火机。香烟是软装的,外边须套一个类似香烟包装大小的塑料壳。塑料壳原本应该是白色的,用的时间长了变成酱黄色,连上面绘制的漂亮的花草图案也一样成酱黄色,且面目模糊。不过这没关系,只要里面的香烟好就行,轻形式而重内容嘛。可惜的是这汉子的香烟是形式糟糕,内容也好不到哪去。因为他终于弹出一支个体香烟,是“大河”牌的。大河牌香烟正是本市生产的一种大众香烟,既是大众的香烟,档次就不会高,当时的市价就二毛几一包。春花是绝对不抽香烟的,她对香烟的认知不是很多,但有一点就非常了解,那就是香烟与男人身价的联动作用。换言之就是抽香烟价格高的人身价也高,反之就低。以这个标准衡量这个汉子,二毛几一包的香烟,恐怕算一个乡村干部也是仅仅合格吧,或者还不是个现职的呢。对了,国家正在落实政策,对一些遭受错误处理的人进行甄别平反,补发工资。因为工作量大,免不了出现误漏,那些自认为自己是误漏了的当然要向上级或上上级申诉,以争取本属于自己的权利。这汉子想必就是为这样的目的驱使而进城的。春花对这类人是富于同情心的,既然错误地处理了人,就有错必纠,何必保留这些那些尾巴,给上级信访部门增添麻烦!
  这汉子的烟瘾很重,一支烟三五口就被吸剩烟屁股。这时春花推着车子走到他身边,很清楚地看见他像变魔术似的从烟盒里又取烟:左手迅速从右手中接过烟盒,使盒与火机分离,右手火机在盒子底部一敲,一支香烟不多不少就露出半截,盒子带着露出半截的香烟送到口唇,瞬间盒子离开口唇时,香烟已被叼到口中。这支新香烟立即被前支的烟屁股点燃。整个过程速度之快让人乍舌。春花就想,他要是个工厂工人对工作如此熟练那该多好!可惜,可惜此人把技巧都花在抽烟上!也在这时,在香烟头一明一暗间春花忽地看见汉子的右食指和中指是严重的酱黄色,就反感地立即要发呕。明显指头的这种颜色是严重的不可救药的烟鬼的特征!
  汉子并没有将盒子及打火机放进兜间,显而易见他还会连续地再抽第三甚至第四第五支!春花又想到了他老婆,咋不管一管他呢?他老婆咋会充许满身烟臭的男人躺在身边呢?不可思议!假如是我,非一足把他蹬到床下不可!此时春花一双略为粗大的眉毛几乎拧在一起,感觉到即使不是为他老婆,也应为他儿子斥责这个人!她停下车子,支上脚架,就审视这汉子,她要找斥责的缝隙。那汉子也知道身旁来了个人,他只是认为她会很快离开,所以开始他并没在意。但见她把车子停了,还下脚架,就知道她不是简简单单的走路人,于是扭头看一看来的是个什么人物。两人眼光一撞,给春花送上开口说话的机会。
  春花的话尽量控制情感的暴发,因为毕竟对方是个陌路人而不是同事或朋友:“同志,你抽烟是不是太过分了!抽烟有损健康,你知道吗?”“我知道。”汉子说。“知道怎么还抽?还抽这么厉害!”“戒不了。”汉子说。汉子的回话总是非常简单。
  “呵,”春花说,带着一丝蔑笑,“是个意志薄弱的人!在革命战争年代,我们不少革命同志被捕后经受住敌人的严刑拷打,坚决不叛变,他们的意志是多么坚强,你咋不向他们学习呢?”“这不一样。”汉子简单而慢条斯理地回答。这使春花有点恼火:“咋不一样?”春花几乎要跳起来,“你这人真正不可思议!你是榆树疙瘩啊,说不下理啊!抽烟会缩短生命呢!”“可是,不抽生命更短。”汉子依旧不痛不痒地回答。
  “你这人,你这人……不可思议!”春花气得打颤,“你是来上访的吧?要相信党相信政府是英明的,党和政府决不会让每一个有真冤的人得不到平反。但是事情总得一步一步地走,正如饭要一口一口地吃。现在党正在拨乱反正,经济要发展,百废待举,个人有什么委屈跟国家大事相比都是渺小的,你就平心气静地等待政府的正确处理呢!只要个人的诉求合情合理,政府会帮你解决问题的。同志……”春花说到此停下了,因为她发现汉子一个完全不合规矩的动作,她为汉子的这个动作动了恻隐之心。这汉子第二支香烟抽剩烟屁股时,他看看地上,却舍不得把烟屁股丢掉,就用拇指和食指把烟头捏灭了,竟从兜里掏出个比烟盒还大点的盒,把烟屁股塞进里面,看观景盒里已装下不少的烟屁股。这人还要把烟屁股带回去卷“喇叭”?他是真节俭呢还是要在信访办工作人员面前扮穷相?或者甚至抹黑社会主义,现在有捡烟屁股抽的吗?。春花正思考着要不要上纲上线训斥一下汉子,汉子却开口说话了。
  “同志妹,你这人水平还蛮高的,”汉子指着路尽头的市府大院,“那里面工作的吧?”“你问这干吗?”春花说。“你们什么时间上班?”汉子说。“叫同志就行,什么同志妹同志姐的不肉嘛么!你明天再来吧!”春花说。“为什么?”汉子问。“为什么?为什么!”春花说,“你不是在看上边的字吗?今天领导没空。”
  “呵,你是想让领导与上访者隔离,然后你们就说瞧我们的工作非常杰出,没有一个上访的?”春花气不打一处来:“你这人……你这人的话真难听!我只是让你明天再来嘛,连一天都耽不起吗?”“是耽不起呗。”汉子倒少有的笑了。
  “我知道,要多花一天的费用。给,总行了吧!”春花掏出张十元钞,抓起汉子的手把钞拍到他手心里,“够了吧。找间招待所住一宿,剩下的还可以在路边店解决三餐!”
  春花蹬开车脚架,骑着车子去了。跟这汉子磨叽误了不少功夫,得腿勤点补回来。汉子似还不罢休,在后边喊着:“同志,什么部门的?我好还你钱!”“算我捐给灾区人民啦!”春花说着脚腿好勤快,百余米距离瞬间来到大门前。
  市府大门还关着,散发着浓浓的香蕉水味,那也是昨晚她春花领着那伴年青小伙赶班油漆出来的。大门左旁开着个小门,走路的或者推自行车的都可以从小门通行。春花下了车,推车过小门时用手摸摸门上的漆,已经不沾手了,她满意地点点头。这是她的主意,新市长来了总得给人家领导一个好印象呀,连大门都这么陈旧,成何体统!
  春花进了门就打响一串车铃。靠着大门是传达室,里边的洪伯就知道谁来了,把头伸出来,依常规地笑着招呼:“谢科早!”春花呢,也依常规的说:“叫我小谢啦!”“对对,小谢同志早!嗯,怪别扭的,还是……干脆就叫闺女呢!”洪大伯是个老革命,早年抗日战争时的新四军,只是因为一次战斗受了伤才离开革命队伍。春花没怎么反对,算是认了这亲。
  春花说:“洪伯,今早劳累您啦!”新市长要来,省里领导也要来开会,偏偏这骨节上管烧开水的李大妈请了病假,春花只好让传达室的洪伯代劳。
  “哪里哪里,不就烧几壶开水吗。”洪伯说,尔后他神兮兮的询问,“老市长真的要回来?”春花说:“欢迎的横帧都挂出了还会假么。”洪伯点着头说:“这就好!这就好哩!”春花就问:“洪伯,您见过老市长?人怎样?”洪伯摇摇头:“十年前我还在乡下。”春花也说:“我也没见过他。听说人很好,至今还是单身呢。”洪伯补充说:“听说人很厉害的,管人管得很严!”春花笑了:“洪伯,您怕啦?”洪伯说:“咱十年如一日,没迟到没早退,咱怕啥呀。”“这还不够,”春花补充,“还得认认真真工作!”
  春花跟洪伯说着话,忽然脸部表情僵住了,洪伯觉得奇怪,就问:“啥啦?没的不舒服?”春花指了指大门外,说:“那人,洪伯您看。气死我了!老大的人啦,不会听人话呀!”原来春花看见那汉子拿了钱并没有往回走,反而朝这头走过来。
  春花又说:“洪伯,那人见了吧,上访的!”洪伯插话:“这年头上访的就是多。”春花说:“无论多或少,只要是真被冤的,政府都会给他们解决问题。但他来的不是时候。老市长要回来,省领导也要来开会,他就这么时候来……来闹事,影响不好呢!”洪伯说:“这是个问题!可咋办?总不好将他撵走?”
  春花说:“洪伯,好歹您要设法拦下他,留他在传达室,至少要等到领导开完会。那时我会来带他去信访办。这种人,越是见到大领导,越是闹得出格,完全没给下面工作人员留脸面。”洪伯说:“我知道了,闺女放心。乡下人跟乡下人,我有的是办法。我跟他嗑话儿,嗑着嗑着半天就过去哩。保证不让他在领导面前大吵大闹。”
  “这就好。这就有劳大伯啦。”春花放了心,推车要离开,便见洪伯神兮兮地说:“闺女,伯问你一事,不知当说不当说?”春花说:“伯,您见外呢,您说。国事,家事,杂事,您都可以问。”洪伯就说:”闺女,伯说啦,闺女离……离,反正那事办妥啦?”洪伯压低着声音。
  谈起这事春花的神情就暗淡下来,回说:“人家不肯呢!”“这兔崽子,没安好心!那天教我碰上了,看我不把他脖子上吃饭的东西扭下来当夜壶!”洪伯倒是皇上不急太监急的。春花苦笑了一下:“那就大家都浸着泡着吧。”“不行!不行!那还不是误了俺闺女呢!这兔崽子倒舒服,留着自己的,舔人碗边的!听说跟村里一寡妇好上呢。”洪伯说。
  春花就说:“那不更好!他不急,人家那头急,人家要正名份呢!”“咱们走官司怎样?”洪伯建议道。
  春花摇摇头:“他要抚养权呀,闺女不能给他!”春花说的闺女是他们的女儿,都十余岁了,防着被男方偷走就放在她姥那上学,姥那隐蔽着。
  洪伯说:“咱闺女还年轻,往后还可以再要个崽的!离便离,女儿大了跟谁终归要出嫁呢。”春花立即说:“不行!闺女不是他出的!”话出了口春花才意识到这隐瞒了十几年的事情,怎就说漏了嘴?赶紧捂住自己的嘴巴。
  洪伯初听也是一愣,想想忽然明白了,就说:“俺说呢,当初俺闺女这朵花,哪不好插,偏插他这狗屎堆上!原来他是喝二遍茶哩!”春花红着脸:“伯,说那么难听!俺说漏了嘴,您老就给俺捂紧点,当没说的一样!”“那当然!那当然!闺女尽管放心,放俺肚里,俺这肚是上栓的!”
  此时趁着春花还没忙开,让我们再次回头补叙一下她的往事吧。
  那天春花的砖块是砸下去的,但当她发现那是画画的人,就百感交集,砖块也就砸偏了,砸到地面上。她是好久没看见他了,因为打派仗,他也就没在街头画画,两人就像大海里的两尾鱼,各自按各自的意愿生活。久之画家留给春花的记忆也就剩下那么一点影子,淡得几乎不存在。
  从偶像突然变成切齿痛恨的人渣,少女百感交集,慨叹人生无常!春花从失望,继而气恨,最后化做一股哀怜,这是砖头没能把薄薄挡板后边的头壳砸裂的原因。但春花还是保留着对他的一顿最严厉的训斥,比方训他“倒行逆施必然自绝于人民”、“不是不报,时间一到必然会报”、什么“打倒在地还要再踩上一只脚”等等。尽管春花满腹都是讨伐坏人的词汇,但少女的初恋还是软化了这一切,千恨万恨都只化为一句恨铁不成钢的埋怨:“你咋老打女人的主意!”
  是啊,你咋紧跟着人家姑娘?天是这么黑,这么冷清,还下着小雨!这事赖谁身上也不会把你往好处想!画家遇上这种事也是脑中一片空白,抖抖颤颤着老半天才说:“我……我在追随维纳斯。”“维纳斯?维纳斯是谁?”春花问。
  春花的语气平和了,这也让画家的脑瓜清醒了许多:“你……你能让我画张你的俏像吗?我是画画的,我叫钟致友。”画家钟致友为了证明自己身份的正确性,把画板放在脚旁,从挎包里掏出几张写生画给春花看。春花肚子里一阵好笑,你是画画的,谁不知道!
  文革闹到打派仗,也就没有谁让钟致友上街画宣传画了,他就被遗忘在家里。但他既然挑的专业是画画的,他就有了人生目标,这目标不会是什么,就只跟画画有关,他要成为一个画画大师。当然要成为一个画画大师,凭的是作品,而不是空谈和梦幻,这层他钟致友清楚。并且这些作品要经得起时间的考验,也就是作品的永恒性。宣传画是绝对经不起时间考验的。于是他为自己订了个计划,要创作一幅经受得起时间考验的作品。这幅作品的构思完全是受十六世纪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名家名画的启发,比如《维纳斯的诞生》。《维纳斯的诞生》对他的影响太大了,一丝不挂的维纳斯从大海中冉冉浮起,如丝绸般细腻的皮肤湿漉漉的却不沾一滴水珠,光洁如玉。她的背景是柔软的温情如母亲的大海,晴空飘着丝丝白云,四周飞拢着众多小天使。太震撼人心了,这就是永恒,这就是艺术的魅力,无边的魔力!但钟致友知道,艺术要有自己的东西,所以他要创作的不朽作品源于《维纳斯的诞生》,但就不能雷同于《维纳斯的诞生》,他给他这幅未来的作品起名为《女娲的诞生》。他为此努力做准备,积极到郊外写生,积累素材。
  画家构思的《女娲与人类的诞生》跟《维纳斯的诞生》意景差不多,背景是微微起伏的大海,海水蓝得醉人,一轮红日冉冉从海面升起,天空也像海水一样湛蓝,飘着几缕白云。大海与天空之间是灰色的山峦,山峦前面是村庄。当然这些村庄要富于中国南方的特色,有袅袅炊烟。当然有村子就免不了有树,他钟致友也已选用南方最亮丽的木棉树种。两者不同的是,维纳斯是光着身子从大海中浮起,女娲则是光着身子站在海边;维纳斯身旁围拢着长着小翅膀的小天使,女娲周边则是她用泥巴亲手捏出来的活蹦活跳的小人。以上那些背景的东西,经过几个月的努力,他钟致友都依靠写生备下了素材。现下最最主要的材料就是主角女娲的原形,他却还在苦苦寻找。当下中国的男人似乎都失去对女性的关注,失去对女性美妙线条的兴趣。但他钟致友不同,因为他是学画的,尤其是学西洋画的,他必须时时留意大自然唯独赐给人类的独特的美好身姿。女娲的原形当然是青春靓丽的姑娘,她必需具有西方女性丰盈的体态,既有肉感又有优雅的小蛮腰,但不具有西方人种的高大以及高鼻梁蓝眼睛,而应是典型的中国南方人种,比较俏巧、文静、优雅。在这万事俱备,只欠东风阶段,他钟致友为寻找女娲原形可谓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依旧没有着落。这天他在野外写生,天暗下来时收工回家,路上却意外遇见春花。春花婀娜的身姿立即吸引了他,哇!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令他喜出望外。他追着她,如同追随他的维纳斯。当然在半路上拦住姑娘强行让人家姑娘给你当模特,这太冒失了,倒不如看看姑娘的家在哪,留待日后慢慢言之于理,动之于情,把人家说服呗。
  “我只是画一张简简单单的素描,没耽误你多少时间。”钟致友反复说着这句话。黑暗中春花仿佛看见他的眼睛透出混合着懊悔和渴望的神情。
  他知道姑娘是不会同意的,因为天已很黑,还下着雨,街上几乎没有行人,你凭什么让人家姑娘相信你?他转身往回走。还是离开吧,免得吓着人家姑娘!但是这一走那将意味着他的名作的动笔时间将遥遥无期!走出几步,他又十分留恋地回头看。暮色中她静静地伫立着,冬天的风把她前额上的刘海吹得有点凌乱,她轻轻用手拂去遮挡住眼光的头发,她也是带着复杂的心情看着渐渐走远了的他。她心底泛上阵阵可怜和惋惜的神情,今晚一别却是何日再相逢?“等一等,”她大声地说,“我相信你!”
  画家钟致友如同士兵听到将军的口令,立正,转身,尽管离正规的军操相去甚远,他却开步走了回来。“真的,女同志,我的心灵是纯洁的,我没有一丝邪念!没有!”他像念台词,“并且真的不会耽误你太多时间。”
  春花低着头,用脚尖擦着黑暗中的地面,“你能快点吗,我妈病着,我要快点回去给她熬药。”“我会很快的。很快会画好的!”钟致友讪讪地说。
  “我这样站好吗?”春花说。她用一只脚支撑身体的重量,另一只脚在前面交叉着,足尖放在地上,身体成十五度角靠在墙壁上,头微微抬起,左手指头分开,把前额凌乱了的头发往后撸。春花是演过话剧的,她知道什么样的造型最能体现出姑娘的青春靓丽。
  “哇。这姿势怎么就是我想要的呀,姑娘懂艺术呢!”画家想着就从腰间解下自己的军腰带,“来,你把这个用上,把腰束一束。”画家知道目前这个姑娘最美好的地方在于腰部。找一个丰腴肥臀的姑娘容易,找一个丰腴肥臀而又带着个小蛮腰的姑娘那就差不多相当于大海捞针。这不是培养出来的,是天生丽质,基因造就,可遇不可求!
  春花把带子在腰上一束,人物真地活了起来。腰肢细下去,胸脯飞舞起来,更叫绝的是本来就少有的丰臀越发勾勒出浑圆的轮廓,仿佛在暮风中颠动。
  钟致友是差不多痴看了几分钟才动手从挎包中取出笔和纸张。他蹲下来,画板搁在膝头上。“倘画的是裸体画,女娲的形象就不需太多的艺术加工了。”画家想。
  时间大约用了十几分钟,素描画就出来了,春花身体整个轮廓就都被维妙维俏地勾勒在纸上。脸部是稍为马虎些,因为光线和时间的关系;腰肢与腰肢下面的臀部却多下点功夫,做了稍微的艺术夸张,这更能表现出女性的妍媚、活发、俏丽、健硕和生育力旺盛的本性。
  “好啦!”画家说。他从画板上取下画走过去让春花看。
  春花仔细地审视着画。“咦,画得真漂亮!”她抬起眼睛看看画家说。这种近距离的接触使她陶醉。画家的脸上有几点雀斑,还有几点小痘痘,这跟高高的画架上完美得无懈可击的他有了落差。他也是个常人呢,春花这么想就高兴起来,觉得自已对偶像的追求多了几分希望。但是她立即想起阿雅,“我不会这么美丽!”她对画家说。画家说:“倘仔细画,会更美丽的!”春花还是摇摇头:“画的倘是阿雅,她才更加美丽!”“阿雅?阿雅是谁?”画家问。
  春花惊讶地说:“你们不认识!”画家摇摇头。这让春花无法理解,在她的印象中她们这伙人里他画家不认得谁那都可理解,唯独不能不认得阿雅。阿雅如鹤立群鸡,阿雅一枝独秀,阿雅也钟情于他,这样的两个人咋可能不互有灵犀?其实尽管姑娘们多次去看他画画,尽管阿雅在她们中很其出众,但一心扑在事业中的他只把她们当群体看待,从来就没有特别关注个体。只有这时他要为自己远大目标的实现才开始关注姑娘。他关注的是春花这类型的。阿雅苗条秀丽,但她代表的是文质彬彬的古典美,春花是现代健硕的蓬勃的美,维纳斯的美。假如这时上天让阿雅也站在他面前,而且允许他在两人中挑选一人,他也会毫无犹豫地选择春花,选择代表健硕蓬勃的春花做为他作品中主角的原型。为什么?这,他是言不清道不明了。
  春花高兴地说:“这画送我啦?”画家脸上显出为难的神色:“可是才只一张呢!”春花说:“刚才你说倘仔细画会更好是吗?”画家点点头:“但要花很多时间。而且还得在工作室内画,用的是油彩。”“这我知道,”春花说,“我星期天都会有空的。这得画多久?”“至少三个月吧。”画家回答。
  春花急着回家为母亲熬药,问过画家的地址就走了。两人就都忘了那条皮带,直到回家换上常服春花才发现人家的皮带还束在自己身上。春花非但不担忧,反而有几分高兴,去找他时理由可就有了:还你皮带呗!
  春花是拖过两个星期才去找钟致友的,是犹犹豫豫了几回最后才鼓起勇气下的决心。
  敲了门春花的心就开始收缩、紧张、发怵。她低头瞧瞧自己,一条米黄底色的绸缎连衣裙,上面点缀着淡红色的花,还带有绿色的藤蔓和叶子,这还是妈妈年青时代的服饰。妈见她穿上这套服饰就知道女儿长大了,有了她自己的心事了,就问:“闺女,真漂亮,见谁去?”春花说:“妈,天气好,兜兜底把衣服拿出来晒一晒呢!”
  咚咚的敲门声响得够久了,里边没见动静,春花紧张的心就舒开了些许,“或许没在家呢,紧张什么?”春花自问自答。但是里头响起拉门栓的声音了,春花的心又提起来。倘开门的是他妈,我咋应付?对,把皮带拿出来,就说给你儿子送皮带来的。春花迅即从挎包里取出那条皮带。可是忽就想起倘开门的是他爱人呢?你说给人家的男人送还皮带,人家说我男人的皮带咋到了你春花手上?你说你们……你们俩这是咋一回事?你春花能解释清楚吗?春花后悔那天傍晚忘了问他有没有家眷,倘有了家眷我还来找他干吗?她待把皮带放回包中,门开了,只开一条缝,但春花还是看清了是他!是画家他,不是他妈,更不是他那人!
  春花说:“我来还你皮带。不好意思,那天晚了点,忙着回家,就把它给忘了。”“没关系,什么时间还都行的。”画家脸上表现出很大的高兴,一把拽着春花进来,就关上门,神兮兮的,“你终于来了!”他接过春花手中的皮带就随便往自己腰间扣上去。
  春花便问:“你妈呢?家里还有谁?”画家耸耸双肩:“我自小是孤儿。”春花又问:“妻子呢?”钟致友再次耸耸肩:“光棍一个。你放心,我……我不会使坏!”
  春花笑了,非常放心地打量着单身汉的领地。
  这是临街的两层瓦顶小阁,中间为木质楼板,没有固定的楼梯,而是在木楼板靠墙的旮旯留出能容一人爬上爬下的方形空洞;梯子是竹制品,归于简易那类,用时可架在空洞边沿上下,不用时可搬开给屋间腾出一点空地。一般这样的阁间,人们会把下面当客厅饭厅,上面当卧室。但这里的主人却恰恰相反,下面是卧室的设备:靠里一张大床,床头一衣柜,透过柜门玻璃可看见里边的衣物。下层还有一内间,大约是做为洗漱之用。单身汉房间的特征就是什么都凌乱,床上乱扔衣物、被褥,床下乱扔鞋袜、杂物。
  画家苦笑着:“是乱了点。上面会好点,咱们到上边去聊。”他从柜子后边搬出那张梯子,率先爬上去。
  上面整一个是画室,有一股很浓的颜料气味。临窗处有一画架,约摸四尺见方,架上已蒙上画布,四周用按钉固定,或者已开始作画了,因为画布外面又蒙上一块纱巾。此外画架旁放置小凳一张,上置颜料和调色盘,还有若干画笔。在画架对面有一榻榻米,一小凳,也都是竹制品。一木质书柜靠榻榻米放置。书柜半人高,上面散放着污上些各色颜料的书本。此外剩余空间虽不大,作为画画工作室,倒也合适。
  春花爬上阁楼,里边光线昏暗,原来下了窗帘。当画家拉亮天花板顶上的灯,房间才明亮起来。白天为什么要拉上窗帘?春花当然不明白。
  画家见春花好奇地看这看那,就说:“这就是我的所谓的画室,就像你们工作的作坊,我是在此工作的。当然它没有你们作坊那样讲究卫生。姑娘,你是从事什么职业的?”春花说:“我的工作是制作面制品的。白天你为什么要下窗帘呢?拉开窗帘不是省电吗?”
  这让画家不好回答。他正开始他的巨作,而且是画女人裸体图的,他害怕街对面的人窥见,那年代这是重大犯罪的事。他只能这样回答春花:“作画需要吧。你是从事面制品工作的,多崇高的工作呀!”春花回答:“不,你的工作才崇高,高不可及呢!”画家由衷地笑起来:“都崇高,革命工作都崇高,不分贵贱。你要喝些什么?酒,还是咖啡?”
  春花说:“有茶吗?”画家说:“我这里没茶。为了追寻灵感,我们只喝酒或者咖啡。还是给你煮杯咖啡吧,这是朋友好不容易从免税店里买来送给我的,他知道我爱喝咖啡。嗯嗯,这朋友是男的,我必须慎重声明。”这话让春花想:那朋友是男是女,你告诉我是什么意思?春花的心口就有点跳动,她说:“我是来让你画画的,咖啡就……就留着你喝吧,不是很难买到的吗?”画家边下楼边说:“没关系,有朋自远方来,我能不好好招待呀!”
  画家在下面煮咖啡,春花看看四周就在榻榻米上坐下,顺手从几上抽出本书翻看。
  这书才只打开扉页就让春花看得脸红心跳。原来这是本画册,是本专画西洋女人裸体的画册!春花立即把画册合上放回几上。世上竟还有这种书,这不是人都成禽兽了吗?
  楼下的画家依旧在忙于煮咖啡。春花的心稍稍平静一点,忍不住又抓过画册继续往下看。画上的女人真漂亮,画得像照相一样,连胸部都画得非常逼真,就只是女人的身体画得较马虎,看上去仿佛是陶瓷制品,光洁得没有一丝皱纹。还有,就是女人的“三角地带”可能是最难画吧,就有意无意地让什么东西遮住,或者画得简单了草。
  竹梯吱吱响起,春花知道画家上来了,就连忙合上画册,丢回几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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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没碾死的细崽
  第七章 一百元的飞梦
  第九章 耕读的日子
  第十一章 雾里看花
  第十三章 万丈深渊
  第十四章 横扫千军

  府志载:“晋有仙女名朵,遊此因名。”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历代修志刻版,“朵山”显注古阳县心腹之地。
  山如巨龙,时而翻腾,时而爪伏,蜿蜒九转,卧藏于古阳玄黄之间。自主峰朵山,东西两脉向两侧延伸二十里,卷成三面大半环。东峦昂头一啸,急转直下天波湖;西陵甩尾三迭,半藏半露伸入西湖滩。
  龙头龙尾两脉山系,于主峰朵山形视,恰似风水学的左青龙右白虎,而朵山主峰宛如巨大御椅,背北面南,尽收浩瀚天湖。
  传说这天造地设的仙龙之象,原为天子所备——古阳要出真龙天子。山系中有龙山、凤山、印山、御笔山,天子洞、九龙穿珠潭……只可惜,内贼作祟,容不得他人富贵——一法眼地仙诬告天庭,玉皇也不查实,分个是非,寻欢作乐中随手抛下一棋子,直落朵山心窝……
  一罗衣先生,经纶满腹,无所不知,却仕宦不达,遂放荡山水间。一日来在朵山山口,见左右二山对峙如门,形状威峻。细察之,恍然曰:“狮象把门,必出大人!”继入里,但见田畴洞开,生机盎然,丛山翠岭怀抱一宝葫芦盆地。“好地,好山!”罗衣先生暗暗赞喜。行三里,至宝葫芦腰颈,忽被一团山挡住去路。罗衣先生左行不得,右绕不通,脚一顿,叹口气:“怪山塞心,出不了大人。可惜呀,可惜……”遂折回。
  据说罗衣先生已看出:此塞心团山,正是当年玉皇抛下的棋子所化。一山扼喉,宝葫芦瑞气就闭而不出了。

  现实中的朵山腹地,从狮象山门入里,纵深八里,群山环抱,阡陌其中。至二门,便是大片古樟天成,围长十米的树比比皆是,遮天蔽日,疑内无人烟,形成天然屏障。未修公路前,入山必翻岭。入里,渐见豁开。村落疏疏,不见黑烟电掣,绝无车马嘈声。绿的山,绿的野,碧的水,碧的天,四季鸟语花香,宛如世外桃源。至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尚有虎猴,比水牛还大的羚羊,獐、狸、鹿、猬、穿山甲、猫头鹰……大批珍禽异兽常见。猎人打山货就像菜园里摘菜。
  朵山诸村,全数姓刘,而刘姓迁此始于明初,至今六百余年历史。但从地上地下的文化遗迹看,朵山具有明显的断代史。先民从何处而来,经历何等盛世与衰替,百姓又何以灰飞烟灭……现史无一字记载,神秘的云烟笼罩着这片深山不知过了多少年。
  朵山的山坞,深者五六里,从山脚到山腰几百米高,在古木参天人迹罕至的原始森林中,有先人开垦的层层梯田,大小不等,形状不规,随自然地形垦平。大块二三十平米,小者几平米。梯田的地墈全是乱石垒结,遍布所有沟坡,垦到极致。虽然这古垦之地早已生灭一茬茬大树荆柯,地坦也被洪水冲刷多少岁月,而沟壑怪状,但那如秦昭王筑长城似的墨青排石告诉今人:这是远古先人的杰作,那风浊水磨的光滑就是先人留下的历史密码,人文化石。
  朵山的村落、山岭,留下那么多已无后人的名址——周公山、曹道冲、李四堡、陈家山、冯家冲、王家山、齐家畈、周家畈……一处处瓦砾场,一片片古村落墙基,一座座挖掘出来的古窑,诉说着这里曾经的人丁兴旺,诸姓的繁荣。
  如果不是如此,那许多文化遗址就无法解释。如果不是人口稠密,那先人何苦要在这水润田肥的优越生态条件下,还要去深山高崚去刀耕火种一屁股坐得下的梯田?不是难为饥食,何必如此垦荒?即使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饿死人的惨况下,那古垦荒地竟也未得复耕。
  是什么使那么多村落种绝物灭,并无一字记载?是战火?似乎不应,朵山非战略要地;是诛灭?岂连众姓,现史未见出过“大人”,关山如世外。
  上世纪日寇侵华时,有兵过山门,见古树森森,谓之荒峦,一曰无可掠,二恐中伏击,遂不入。太平天国长毛兵亦过门不驻。朵山应无战乱。没有水患,没有地震遗迹。是瘟疫?抑或是强势的刘族进山时把外族一一吞并或驱逐?——千古之谜。上世纪五十年代,周家畈尚遗一子:男,中年,头大脑光,地角方圆,画得一手好画,可惜是个哑巴,自书“周何”。破草帽下衣衫褴褛,一柱杖,挎一讨饭篮。篮中必置一笔,走到哪画到哪,以画求食。无论何人,叫他画山得山,画物形物,画自像必如其人。施主出一纸墨,指点自像,周何“呵呵”两声,对视数秒,即铺纸作画:凡画人必先画眼睛,勾眉圈脸,再披衣冠履——时不足三分,一挥而就,极神似,余线条衣饰流畅如“画圣”吴道子之唐风。随款字一、二行。哑巴的字行云流水,极洒脱,诗书画俱绝,唯不落印。谁都想了解他的身世,尤其偌大一个占地几十亩的周庄房舍俱毁,又觉他似非一般俗子。非大家之后,何能出得如此大家风范的书画?若是先天哑巴,又何有如此娴熟的文采?周何的家族曾经辉煌?周何曾遭厄运?或者已改其名——“何”者,何也?但周何总是一个哑巴。
  不几年,周何哑巴消失了,不是死亡,不知去向。朵山这最后一个异姓村庄也终于全为废墟。

  朵山有史载的六百多年,近于沉寂状态,没出过叱咤风云的人物,但此前有着非常显赫的刘氏祖宗。
  据史书和历代谱记,朵山的列祖系如此衍来——
  炎黄之后,便有尧舜禹。尧为黄帝五世孙,居陶唐之地,世袭黄帝、颛顼帝、喾帝之后为尧帝。《史记》:“帝尧者,放勋,其仁如天,其知如神。能明驯德,以亲九族,合和万国。”“自黄帝至舜、禹,皆同姓而异其国号,以章明德。故黄帝为有熊,帝颛顼为高阳,帝喾为高辛,帝尧为陶唐,帝舜为有虞,帝禹为夏后。”帝尧生子监明,监明中夭。尧老,禅让帝位于舜。舜封监明之子永河于刘国(今河南),以地取姓,曰刘氏。由是,刘姓为中华民族得姓最早的大姓之一。
  《国语·周语》曰:“姓者生也,以此为祖,令之相生,百世而不改。”刘氏宗谱世系歌云:“唯刘世系本陶唐,尧子名监封刘疆。”故,监明为刘姓第一世祖,永河为二。
  《春秋左传》记:“陶唐既衰,其后有刘累(尧后裔),学扰龙于豢龙氏,以事孔甲(夏帝),孔甲赐之姓御龙氏。龙一雌死,潜醢以食夏后。夏后飨之,既而使求之,惧而迁于鲁(今河南鲁山)。”
  刘累九子伯益,为夏东嬴(今山东)首领,遂依地姓嬴。
  刘累子孙避居鲁山,默而不喧。直至商高宗武丁帝,为追奉前贤,累之子孙被封豕韦(今河南滑县东南),仍以地为姓,称豕韦氏。
  商末,豕韦氏被徙封至唐地(今山西翼城西),建唐国,称唐氏。
  周朝初,周成王灭唐,将唐遗族改制杜原(今陕西西安南),立杜国。杜国君名杜伯,刘族人又依地改称杜氏。
  杜伯事周宣王,为上卿大夫,因进谏不许,被宣王诛杀,子孙四散奔逃晋、鲁、楚等国。长子隰叔奔晋,其子杜苏为晋之士师。晋王赐以官职为姓,遂称士氏。
  杜苏之子成伯缺,伯缺幼子名士会,为春秋时晋国大夫。士会因出使秦国时晋内政变而无法回国,寓居于秦,且组家室。数年后,士会复为晋迎回,任上军之将、中军元帅、太傅,修订法制,执掌国政。但居秦家人一部不欲归晋,留居秦国,复本祖之刘姓。在秦的士会后代有刘明,明生远,远生阳……《左传·文公》载:士会遗秦之族即刘氏。
  战国时,士会十世孙徙居魏都大梁(今开封),为魏大夫。秦灭魏后,其子刘清移居丰(今江苏丰县,汉设彭城郡)。清子刘仁生刘煓,煓之三子即刘邦。邦建大汉为高祖,而后刘姓蔚然煌煌。《汉书·高祖纪》:“汉帝本系,出自唐帝,降及于周,在秦作刘,涉魏而去,遂为丰公(刘邦祖)。”
  尔后七百年,刘姓先后创建西汉、玄汉、东汉、蜀汉、汉、前赵、南朝宋、南汉、后汉、桀燕、北汉等十余个朝代或政权,称帝者广至六十余名,其立业称帝为中华诸姓之最。
  为攀附皇族,不少外族也改入刘姓。至隋唐,刘姓人口暴涨,广占中原、华东、长江流域及南粤,形成数十个望郡,被盖河南河北、山东陕西、江苏安徽、湖北湖南、广东广西等政治、经济、文化、军事重要区域。唐太宗命丞相“删定海内宗系”时,“定彭城刘族铨为江南上姓。”
  刘氏的丰功,不仅于光耀本系,更为超绝尘寰处在于因建汉朝而立汉族,创汉语,使华夏后裔十之九分为汉人,亦为全世界人口最多的民族。这是中华民族力量的显示,也是人类历史空前的奇观!
  刘邦封长子刘肥为齐悼王,禄彭城郡(今山东和徐州一带)。肥子刘章兵部尚书,继封彭城,其后相居于此,故称“彭城刘”。刘邦少弟刘交封楚王,其后裔汉居徐州,晋徙江南,衍成大族,共称“彭城刘氏”。
  晋时,刘章裔孙封临沂慈乡侯,刘和为琅玡国(今山东)上将军,和子刘超仕东晋元帝左卫将军。刘交子刘富后代刘琨代晋称帝,建南朝宋国,琨孙刘裕为开国皇帝。
  至唐,刘煓四十二世孙刘巨容,登唐宣宗武科进士,历仕宣宗、懿宗、僖宗,封彭城侯。巨容长子刘汾,唐宣宗进士,官累至兵部尚书、金紫光禄大夫、御史大夫上柱国,后使家属出父居滁州迁江西弋阳,谥封中书令彭城郡开国公。刘汾九妻十四子,八妻马氏生汉胜(汾十三子),官授朝散大夫、洲长史。汉胜后与长子洪自弋阳移居鄱阳县清塘乡;次子义广,任佐丞大夫,娶赵氏,生子逾;逾娶金尚书之女,生子彦诚。彦诚事南唐,散骑常侍光禄大夫;宋立,协太祖赵匡胤建国,授开国元勋,封彬国公;其家属后自鄱阳清塘迁居古阳黄金乡。彦诚卒,谥武忠公,勅葬古阳县黄金乡留志桥。彦诚为古阳县刘姓之始祖,生子六:托一、折二、披三、抚四、授五、捷六,俱在朝为官。其后裔繁衍古阳全县,建村三百余;部分迁全国各地,播至海外。
  捷六生四子,世袭朝臣。第三代仲武,一生征战边陲,寓居秦川(今甘肃),军功显赫,历事宋英宗、神宗,叠升泸洲军节度使,转熙河蓝廓路径安抚使,加封彭城开国侯,卒赠太师、吴越国公。南宋名相江万里见其子孙在古阳故里“图籍之富,礼文之盛”,题其堂曰:“东南文献第一家。”
  仲武生九子,幼子名刘锜。时南宋战激,将门父子均跃马疆场,军功累累。刘锜为“八字军” 统帅,顺昌之战,以不足二万人马,坚守孤城,击败金兀术十万精兵。刘锜与岳飞、韩世忠齐名,共颂为南宋三大爱国名将。
  巨容十代,满门军将。跨唐宋,炳史册,盖承先祖刘邦之风。
  明洪武年间,彦诚长子托一,携子忠良,与曾孙子珍,告别名门故居黄金乡,来到山青水秀的朵山,开创刘氏又一片新天地。

  六百多年来,彦诚后裔在朵山建村十余座,祠堂数栋,村村有气派的祖厅。祠堂和祖厅的立柱如金銮殿中一般粗大,一抱合不拢,天井石重约两吨。尤以朵山心窝朵山村祖厅为最:七进祖堂,六口天井,八个海眼,正房两厢、偏房、马房……共计一百多间,勾心斗角,气势恢宏,百席盛宴可连排一轴;门楣、悬阁、匾额、飞檐……处处精雕细刻,檐下有镂雕的两米多高的狮子滚绣球,厢枋有浮雕的仕宦、花鸟,细到每个梁托都雕成聚宝盆,长条香案雕有汉文边,鎏金溢彩;整块的紫红石门均以吨重,跨州过府从外地运来,船过天波湖,上岸转用地车滚移入山;七进匾额,几百年还金光灿灿;门楼左右两排拴马石桩,立地两米高,宽八十公分,厚二十公分,中凿上下两方孔;拴马桩前置见方一米半人高的旗杆石一墩,旗杆数丈,每节日或喜庆升旗张灯……又构戏楼“万年台”,形制四合院,一面戏台,三面围宇,两层容人,中空露天,可纳观众二千,晴雨昼夜皆可观演。演期,炸油条烙烧饼卖瓜子水果的应有尽有。女人头戴花身着花穿花鞋半是看戏半是显排场。女人一定要老公穿上千针万线做的雪白的千层底布鞋才让出门。戏楼又叫花戏楼,因为四厢都雕满了戏名、亭阁,人物花鸟诩诩如生。朵山的村庄,全是青砖黛瓦,石板巷道,脚板踏在石板上,夹墙应出“咚咚”回声;雨天光洁如洗,赤脚走遍全村不粘一点泥巴。朵山村的局盘更是讲究:筑村朵山峰下,背北山,面南畴,左周公右刘公二山下之曲港分绕东西于村前半里合汇一流,滋南山而东去;村内巷道纵横,相连如棋盘,东西南北,始终相望;家户共厅共墙,或借沟滴水,或穿插建宅,或“借天共地”,很少独立单座,多系三五户连体套建。省工省料次之,尤人气暖烘旺盛。又,百十根柱子落地,榫眼串连,穿枋枷桁,就是“鳌鱼翻身”(地震)也稳如泰山。然,依刘氏之智,此等皆属小品,元都(北京)的设计师便是刘秉忠。
  老人说:过去的人很义,借田借屋借牛借耙借米借盐什么都借,就只不借老婆,“借银(人)的老婆过不得夜。”共祖同宗,兄弟叔侄有借子嗣的,有代出兵役的,甚至代为坐罪,代献身首。
  朵山的民宅,一色徽氏风格,如龙首含珠翘起的阶第式山墙,正屋门楣上一长方下凹的白色明堂,内书“彭城世家”或祥发之字。想来一是上祖刘汾乃从滁州迁来,二是明代依安徽所出朱皇帝之故。朵山人称“我”为“俺”,叫“吃”为“喫”(音洽),呼“人”为“银”……虽时易两千年,但循远祖居山东而下江南之乡音不改。
  朵山的乡俗俚语,处处可见古代文化的传承。言人好突出为“布袋装钻得——个个想出头”,出自毛遂自荐“处囊在当脱颖”;言喷嚏叫“打嗐啾,有银在说俺”,出自《诗经》“愿言则嚏”;言“用绳绑一下”为“用绳约(音腰)一下”,“绳约”出自老子《道德经》。今丧事报丧、披麻、戴缟帽、小殓大殓、口含钱、持葬杖(女竹男桐)、谢拜吊客、持绳吊棺下葬、妇哭顿足(“妇人倡踊”)、三天殡仪,三年丧期、“照粥之食”、坟如屋顶和斧头状等等礼仪均袭春秋《礼记》。“尊客之前不叱狗”,与客共席“毋流油、毋咤食、毋剌齿”不言自律。小孩出世“洗澡礼”因袭唐朝“洗儿钱”。拜师学艺礼节周全仍依孔孟。一个人从养胎、出生、三朝、满月、晬周、十岁、婚嫁、造屋、做寿、谢世都有一套固定的俗式,而差别只在贫富不等。
  朵山的方言丰富,好说不好写,但大都可在汉字中求得。很大的叫“蛮太个”,很小的叫“奀奀个得”;漆黑一团叫“嚜暗叮咚”,倾盆大雨叫“毕泻太雨”,天快亮叫“昒昒光得”;干坐叫“哑坐”,站着叫“徛到”;硬把东西给人叫“挜给银”,刻薄细算叫“搂卵算”;语言冲突叫“斗戗”,扭转叫“捩转”;弄脏了叫“涴脏得”,平整床叫“褰床”;公猪叫“獗猪”,母牛叫“牸牛”;低着头叫“沁着头”,滑了脚叫“脚打跐”;用损了叫“磨勚得”,贫脊地叫“硗硬格地”;贴墙纸叫“褙墙”,起屋架叫“竖堞”;垃圾叫“塮叶得”,磨刀布叫“鐾刀片”;馒头、包子、米饺都叫“粑”,过年家家户户“煎饾折”;生孩子叫“坐房”,坐月子叫“蓄房里”;阉鸡叫“骟鸡”,游泳叫“打凫澡”;聪明叫“精(音将)神”,愚蠢叫“槐头板”;女子付物作贱叫“打倒贴”,男女做爱叫“侮一下”;打绗针、缲一针、拖靸鞋……无所不及,却也表意准确。
  朵山的民谚,简明精练,涵盖天文地理和人文,凝聚着先人的智慧,仍流用今日。如:马影(虹)出在东,有雨也不汹,马影出在西,屋沟里汶死鸡;春雾一朝天,夏雾晴半年;九月重阳,移火进房;二四八月乱穿衣,六月落雨隔牛背;长哥当父,幼侄比儿;杧杵不响,浑水不淌;子孙无福,怪神怪屋;若要饱,早上饱,若要好,老来好;六月里不晒背,冷时得要后悔;丢得紫竹棍,忘得叫街时;后颈窝得一把毛,摸到看不到;叫(音告)化子合不得馊饭过夜;上边椅得轮班转,屋沟里个篾斤也有翻身时;丈母见郎,割肉飨汤;叫化子也有三只知己,叫化子门前也有三尺硬路;天开得眼,地长得包,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山上还有山,天上还有天;三更思思己,五更思思人;打爷骂娘,猪狗不尝;世上只有花怜籽,冇有籽怜花;三代不读书,关得一栏猪;好马不喫回头草,好女不从二夫;人怕众人嫌,菜怕众人钳;人不扶崇身不贵,烂泥巴糊不上壁;不怕讨债个英雄,只怕欠债个真穷;前头踩死得草,后头照路跑;王八易做,贼名难当;胸口窝得没有满时——贪得无厌;剥得皮还走三日路——无赖;捏在巴掌里两头不出头——没出息;半天云里吊礁嘴——谎话,枫树杪上个话——靠不住;女人掌家——鸡婆玩年……可谓言尽世态炎凉,教人如何合天合地合人道。
  山民虽住深山,但先祖居齐鲁、定中原之文化厚涵,广博的艺术基因都成为后裔不泯的火种。这种流光不仅装点在朵山精致的建筑物上,也闪现在朵山一代代刘族身上。自明至今,朵山有高腔(即青阳腔)、弹腔(赣剧)、文词、采茶等农民戏剧团,村村有曲艺团,有灯彩队、武术团,划旱船、跑布马、夹蚌壳、高脚蹬、浪子踢球……一支队伍拉出去一百多人,朵山村有半数男女老少能上场。朵山有丰富的民歌资源:沉重的搬运号子,粗旷的田野山歌,悠扬的牧牛晨曲,悲伤的悼亡散花调……记录着山民的生活音节。至于流传较大范围的小调、灯歌更是不计其数,有糟粕有精华,但多数歌颂的是人情真善美,反映封建社会的束缚、压迫,和人们冲破禁锢寻找自由的反抗精神。搬运的说:“没有叫口(即号子)就没有力,没有叫口就不整齐。”喉咙厮哑了还要叫。这种“咳哟咳哟”的无字歌,伴着粗绳勒进赤膊肌肉的汗珠在朵山空谷中回荡……
  或许是骨子里铸进了先祖铁马金戈刚强不屈的基因,或者是到此来开疆辟土血汗的记忆,朵山人既有善良淳朴好客之风,又有耿直不阿,遇外侮宁死不屈之性。骨子硬,不忍欺,有心照不宣的凝聚力。世传“三不让”:祖坟山不让,妻儿不让,房屋田地不让。邻乡常聚众来犯山林。朵山村民虽仅三百,但组织非常严密,时隔千百年,突然把老祖宗一套搬出:把孩童全送山外寄养,村内专铸兵器,所有山头哨卡密布,昼夜放岗,张号角旌旗,搬兵二十里;一有侵犯,山下村中筛锣,山头号角传令,仿古式烽火传讯,转瞬可调万千勇士上阵。喝了鸡血酒,龙犬祭刀枪,退者杀,勇者王,殉难者公葬,遗后众养。连绵峻岭作营盘,以一村之力令五乡之众不敢进袭一尺!
  朵山习武,无分男女,从童子功练起。多为强身,光明磊落,不使暗招。武术团全是血气方刚的青年,能跃上三层八仙桌,俗言“武艺”——“无义”,但到处滚龙舞狮,扬掌过街,没惹事生非。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一姑婆在外乡受儿媳虐待自尽,娘家实在不忍,入夜遂往十几人论理。彼方早有准备,选四五十后生夹道设伏……此方行至村口,突遭棍棒袭击,怒不可遏,异地赤手空拳,全凭几套功夫,呼啦啦将几十条汉子连棍带人抛入池塘,所居砸得瓦碎壁穿!事后被缉拿坐牢,官司输了却扬眉吐气。一村姑常被丈夫打骂,一日忍无可忍,一掌将老公从上厅推过天井台,跌扑下厅(不伤),什么都不说,又将老公牵起。——从此老公把老婆当作宝。故有民谣:“朵山好姐没人要,排场囡单嫁癞痢头郎。”外人怕呀,说个个身怀绝技,最后就拣了个差的也嫁过去。
  民国年间,一恶霸占地侵良,枪崩朵山一丁。不日,亡者兄弟半夜将仇人从床上捆上界山。霸曰:愿以田地家产画押相送,只求一命。然,复仇者不允:万贯家财都不要,只为一口气。将仇人四肢分绑于攀拢的树上,割皮切宫,慢慢放松,活活撕裂分尸!除了一霸,自己也入了绿林。虽劫富济贫,但终未被红军游击队收编,天马行空。
  朵山自然村因袭始名,而行政村名几经更改。始以开山鼻祖托一公之名命之,公社化时叫托一大队。“文革”时说“托一”是封建色彩,要改,取“九大”发表“团结、胜利、正大、光明”命之,为光明大队;撤社建乡时,又改光明村委会。去掉了个性,这样的通义放哪都行,但托一公的裔孙们谁都不敢坚持……

  进入朵山的刘族,如同九天之阳,在照耀了华夏大地断断续续两千多年之后,落入西山歇息;或许是自夏至宋的三千多年中经历了太多的血雨腥风,厌恶了横刀跃马驰骋沙场的搏杀,终于找到了一方净土,可以宁静地休养生息,过着纯自然的平民生活。于是乎,朵山六百多年来就没再走出什么显显赫赫的大人。
  朵山人就这样过着小国寡民的日子。读书的少,种田的多,靠山吃山,自耕自给。没田的给有田的大户做长工短工,都是双方自愿。皇帝不知有朵山,朵山也无需知帝王。君天与他们无关,他们只每天看看头顶的蓝天,并为蓝天下的这一圈青山绿水桑陌生机而自得。改朝换代,他们的生活不改变,“政府”离他们几十里远,周围都是山,谁也不愿意两脚步行到深山办公差。进山的人少,出山的人也不多,最远的客点就是景德镇——一个村村都有人在那里做瓷器的山城。
  先祖列宗胸怀天下的凌云之志悄然淡化,一揽江山叱咤风云的霸主雄风渐行渐远。万物发展都呈波浪式循进,高峰过后必有低谷,膨胀之后便有收缩。也许,朵山人的沉寂是一种跨越式的反思,是一种思想意识的重组,是一种重返世界的能量积蓄。他怎么可能让玉帝不负责任地抛下的一个棋子而永远闭而不出呢?

——忠县精华公社社办红岩林场知青纪念下乡五十周年侧记


  1965年10月16日,四川省忠县城里的五十多个少男少女在萧瑟秋风中登上两辆解放碑货车,离开家乡,离开父母,前往200里外的精华山创办林场。他们大多只有十六岁,其中大部分是当年的初中毕业生,少部分是小学毕业后闲居城里的无业人员。他们并没有多少知识,有的甚至根本就是文盲,但是从这一天起,他们拥有了一个共同的名字:知识青年——后来被简称知青。从这一天起,他们遭遇了共同的命运,在很长时间内,都被迫生活在劳累、饥寒、绝望和与亲人的离别中。

  50年后的2015年10月16日,当年的少男少女们全部变成了白发苍苍的老人,他们中间有七个人已经悲惨的离开人世,有的人已经失去联系不知下落,但是,在老场友李本初和杨靖环的召集下,仍然有37个老知青从全国各地汇集到忠县,纪念50年前那个难忘的日子。他们在当年离开家乡的同一时刻,沿着当年的同一条道路乘车前往精华乡,攀登上当年他们创办林场的精华山,去追怀逝去的青春岁月,凭吊当年的旧址,缅怀死去的同伴。


1967年1月部分场友合影,为了去拔山场上照相,他们徒步往返90里山路。

  这是一群从小就被时代遗弃的苦命儿。他们过早的离开课堂,离开父母,过早的艰辛劳作,承担起沉重的负担。他们无缘享受浪漫的爱情,无缘邂逅美丽的幻想,整个青春年华,他们都过得很沉重。除了辛苦,他们还是辛苦。艰难困苦耗尽了他们全部的青春岁月,等到云开雾散,他们都已经步入中年。

  在这个钱权至上的社会,他们至今仍是十足的弱势群体。除了极个别人小有成就外,他们大多数人都默默无闻。学历、职称、升官、发财都与他们无缘。他们被遗忘在社会的灰暗角落,没有政治地位,没有经济地位,更没有文化地位。然而这一切并不是他们自己主动选择的。虽然也有人“主动申请”下乡,但谁都明白那是一种什么样的“主动”。在那个荒唐的时代,他们一切听命于人,任人摆布。他们是时代的牺牲品。

  但是,他们却又是真正的强者!他们都在逆境中挺起了脊梁,什么样的苦难都等闲视之逆来顺受。在本来还应该在父母身边撒娇的时候,他们已经远走他乡,用稚嫩的肩膀,承载着沉重的苦难勇敢前行,从来不曾低头。

  历史不应该遗忘他们,祖国不应该遗忘他们。让我们向他们致敬!

  离开家乡那天的情形永远也不会忘记。

  那天,忠县城关镇举行欢送仪式,高音喇叭不断播放着“上山下乡光荣”之类的口号,鞭炮声伴着震耳欲聋的锣鼓声噼里啪啦响起来,纸屑纷飞,烟雾弥漫。街道两旁挤满了前来送行的父老乡亲。

  知青们戴着大红花走向车站,他们一个个都非常心酸,可是还得强装笑脸。只有一个小姑娘好像不知忧愁的样子。她叫周成玉,14岁,个子矮矮的,还是个小学生,也和那些中学生哥哥姐姐走在一起。她本来不属于下乡对象,因为年幼无知,误以为农村像天堂一样,就主动报名下乡了,从此就开始了自己的惨淡人生,永远不能回头。此时她茫然随着队伍前进,一点不知道未来有什么在等待着她。

  城关初中应届毕业生陈琳和堂姐陈玉姐妹二人都背着背包走在队伍中。陈琳把胸前的纸花摘下来握在手中,眼光默默的向两旁扫视,她的目光越过拥挤的人群,忽然看见妈妈躲在人群背后默默的望着她。为了不增加对方的痛苦,母女二人都强忍着眼泪。五十年后,陈琳依然记得那惨淡一刻。

  到车站后知青全部集合点名,清点人数,不得漏掉一个。然后才一个个登上大卡车,空荡荡的车箱里连凳子也没有一个,他们就挤成一团一直站着。

  车缓缓开出了,一直强忍着眼泪的陈琳回望妈妈,目光正好在空中和妈妈相遇。这时母女二人再也忍不住了,四目相对的一瞬间,眼泪夺眶而出,伤感之极。家长们都不顾一切的哭了起来,哭声在瑟瑟秋风中低回飘荡。

  50年后重来,秋日的阳光暖暖地照着这个依然偏僻的小乡场。昔日的精华场已经面目全非,老知青们努力的试图寻找一点当年的痕迹,结果什么也没有。精华场上的老木房子都没有了,眼前是这些年新建的零乱的砖房。

  街上的乡亲们用异样的眼光审视着这一群苍老的陌生人,谁也不认识谁。一个老乡热情的招呼他们,当得知他们的身份后,惊讶的说:“我听爷爷说过你们……”真是儿童相见不相识啊。

  时代变了,街上不再有鹑衣百结满面菜色的老乡,那些都成为历史了。如今的老乡们都穿着整洁,气色不错。饥寒交迫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

  终于发现了一处当年的房屋,基本上还是老样子。那是当年精华公社的粮库。一长排灰白的石墙,周围长满了野草,低矮的屋檐已经破烂,看样子已经废弃多年了。当年这曾经是公社最坚固的房子,知青们赶场都要从这里经过。

  场口的“红卫桥”还在,只是碎石路变成了水泥路。桥头约三尺高的石柱上竖刻的“红卫桥”三字依稀可见。当年下乡来到精华公社时,全公社还没有一寸公路。解放牌货车开到30里外的花桥公社就停下了,剩下的路程是翻山越岭徒步走来的。第二年冬天,从精华到花桥的公路才修通了。那是轰轰烈烈的红卫兵运动不可一世的时候,于是公路未端的石桥就命名为“红卫桥”。

  “艾小俐!”人们惊喜地发现了迎面走来的一位山区老太婆,她是当年的场友艾小俐。

  前几天通过电话,艾小俐知道场友们今天要到精华来,特地在这里等候。

  50年前,艾小俐和她的孪生姐艾小伶双双一起告别父母来到精华当农民。当时这一对姊妹花眉清目秀,顾盼生辉,艾小俐的照片曾经被放大后放进县城照相馆橱窗做广告。艾家是忠县著名的书香世家。祖父艾琴月是前清拔贡,有《五桂轩文集》传世。父亲艾同善是民国时的老牌大学生,长期担任忠县县立中学校长,桃李满天下。到了伶俐姐妹,书香不复传承,一律下乡务农。到农村三年后,姐姐小伶自知出身知识分子家庭肯定没有出路,早早的外嫁到了西昌。妹妹小俐却选择了和贫下中农相结合,嫁给精华公社的一个杀猪匠,老公出门杀猪,她就背着杀猪工具一起去当助手,50年来一直留在精华山上。孪生姐妹的命运就此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姐姐小伶嫁给西昌的一个教师,几十年后,在西昌的高楼大厦里安度晚年,子孙都已经移民美国,她经常往返大洋欧亚之间,日子很惬意。妹妹小俐在精华山上艰难度日,那个农民丈夫嫌她不会做农活,经常欺负她。知青大返城时,小俐本来可以回到忠县城,但那时她已经生儿育女,离不开了,于是就在乡场上的一家小食店就业,终生不能再返城。现在那个农民丈夫还欺负甚至打骂她,由于她太懦弱,看在儿孙面上,只有忍气吞声过日子。经过几十年的山区劳作,她已经憔悴不堪。

  姐姐艾小伶这次也特地从西昌赶回忠县参加聚会,此时也来到了精华场上。孪生姐妹站在一起,显示出极大的差异。姐姐容光焕发,妹妹面容憔悴。姐姐皮肤白皙,妹妹皮肤黝黑。姐姐腰身挺拔,妹妹腰背佝偻。

  人群中挤出一个大姐,上前握住小俐的手,叫了一声“艾小俐”,就老泪纵横泣不成声。她是张莉文。

  张莉文拥抱着艾小俐,把头伏在小俐的肩头放声痛哭。半晌,又伸手摸着小俐的脸,哭着问:“你怎么像这个样子了哟?我们是中学的同班同学呀……”

  这场景感动了周围的所有人,不论男女都泪花闪闪。朱志扭过头去对着墙壁抹眼泪。陈叔鱼赶紧转过身走出去,“我是个男人,我不好意思让大家看见我流泪。”

  龚德云、向兴权听说艾小俐现在还在挨打受骂,伤心得要想去打人。

  所有人都感伤不已,而艾小俐却很淡定,没有任何表情,她已经无所谓了。

  当年官方曾经要求知青们和贫下中农结合一辈子,扎根农村一辈子,说这样可以“筑起反修防修的钢铁长城”。艾小俐用她漫长的人生悲剧来充分证明了这种理论的彻底失败。

  天气出奇的晴朗,灿烂的秋阳仿佛春天,但是大家心里都缅怀着五十年前那个灰暗的日子。那天在花桥公社下车后徒步三个小时来到到精华街上,已经很累了,还要继续攀登精华山。在城里哪里见过这么高峻的大山,仰头望去,云雾缭绕的精华山像在半空中。那是第一次攀登精华山,羊肠小道曲曲折折坎坎坷坷,很多路段隐没在荒草荆棘中,盘旋在悬崖峭壁间。有的地方乍得只能容一个人,有的地方几乎就没有路了。越往上,越荒凉,几乎没有人烟。所有的知青心都凉了。

  在接近山顶的地方,一片茂林里露出一座两层的旧土屋来。这就是大家安身立命的地方了,“忠县精华公社社办红岩林场”在这一天问世了。

  这座土屋是精华山上的一个老山民刘魁武的房子。刘魁武是当地的一个传奇人物,年轻时任侠仗义,胆量过人,打败了精华山上的土匪,自己占据山林称雄一方。之后又在山上开煤窑发了财,就长期住在山上。像刘魁武这样的人在1949年后开始的清匪反霸运动中本来在劫难逃的,后来查明当年出没于丛莽间的共产党人某君曾经寄食其家,于是不仅无罪,还成为“保护地下党”的功臣,安排为县政协委员。刘魁武留在煤窑里上班,他的煤窑公私合营后已经改名为“五星煤厂”。从土屋这里去“五星煤厂”有五里路,山林丛莽荒无人烟,路旁的灌木挂满露水。刘魁武为了避免衣裤被露水打湿,每天都脱光衣裤,手执一根长长的拐杖一路挥舞,打掉露水前行,到了煤厂门前才穿上衣裤。这次他慷慨的让出了山上旧土屋给知青们创办林场。

  精华公社派来了一个叫袁世和的老农民出任林场场长。袁场长一字不识,朴实本分,头上包着一条陈旧的白布帕子,一支竹烟管随意插在帕子上。在帕子空隙处可以看见头皮上的许多疥疮,原来他是个癞子。

  转眼就五十年了,刘魁武和袁世和早已不在人世。那座土屋呢?

  精华场上的老乡说,你们要上山,五十年前的路早就没有了,要有人带路才行。于是就花50块钱请一个老乡来带路。那个老乡约莫五六十岁,接过钱便兴致勃勃往山上走。

  山上已经修了一条简易的公路,弯弯曲曲,坑坑洼洼,可以通过拖拉机之类的车辆。比起五十年前,已经是大大的进步。

  大家就一起沿着公路往上走。虽然修了公路,但是山形一点没有改变,走着走着,当年的景象就一一出现了。这里当年怎么这么,那里当年怎么这么,许许多多的回忆涌上心头。

  陈叔鱼指着路旁不远的一间低矮的房子说:“样子一点没变,还是那间房子,矮得抬不起头。当年林场停办后我曾一度插队到这里,就住的这间房子。”

  陈叔鱼是当年来精华林场的两个高中生之一(另一个是杨显安),当时就已经21岁,如今已经71了。他是场友中的成功人士,曾经担任过忠县丝绸厂厂长和忠县丝绸公司经理,如今定居在成都。

  在一道山坡前,向兴权说:“那年我背着一大背篼米上山,走到这里快走不动了,好想有人帮忙啊。可是哪里有人呢?唉,不说了……”向兴权因为生于腊月,所以乳名腊货,如今年近七十,老场友们还是叫他腊货。他离开精华后到复兴公社插队,后来到成都铁路局内江机务段做了火车司机,现在定居重庆。

  前面出现一个硕大的圈舍,足足有篮球场大,里面圈养着几十头黄牛。这是一个新建的肉牛养殖场,牛粪味飘出很远。在五十年前,这是不可想象的,商品经济的兴起,肉牛产业已经进入了偏僻的山乡。

  圈舍外,一个老农好奇的打量着这群不速之客,禁不住上前搭话,当得知这就是五十年前来到这里的知青时,那个老农说:“哎呀,你们都老了呀。当年我还在精华小学读书,是我们到花桥场上去迎接你们的呢。呃,呃,我叫袁先灿,青苔八队人。当时是我打大铜鼓。咚咚咚,咚咚咚。”他随手比划了那个大铜鼓,有两尺多大。“给你们中间那个长得最高的女知青

  献花的就是我呀。从花桥经过毛家院,再到精华街上,我一路都打着大铜鼓。”

  谁也想不到会在这里见到五十年前打着大铜鼓来迎接知青的小学生,大家都围上去你一言我一语交谈起来。那个叫袁先灿的农民说:“我还认得你们中间的杜四呢。”

  杜四就站在旁边,说:“我就是杜四啊。”

  “哦,你就是杜四。认不出了,认不出了。”

  和五十年前相比,最大的变化是生态变好了,远远近近的山岭都是郁郁葱葱,而以前山下大部分地貌都是光秃秃的。山下很远的广大乡村一年四季都缺少燃料,要成群结队的远道奔赴精华山砍柴。山间小道上,上山砍柴的人络绎不绝。封山育林后,山上也不是可以随便砍柴的,护林员日夜守护着山林,对乱砍滥伐者一律进行处罚,轻者收缴柴刀钎担,重者法办。知青们的林场就承担着护林任务,不准山民随意砍伐。山民们远道而来,也只能采伐一些柔弱的柴草回家。自从人民公社解体后,在不经意间就解决了燃料问题,山上山下无处不是绿色植被覆盖。

  公路到了半山就延伸去了另外的方向,最后一段道路还得走小路。阳光变得很炽热,大家边走边歇。有几个老场友体力不支,半途次第折回。但是大多数人都坚持着往上攀登。大家都明白,这是今生最后一次上精华山了。

  终于,当年的林场出现了。大家惊讶的看着眼前的林场旧址,已经是一片废墟。除了几堵残缺破败的土墙外,什么都没有。几十年过去了,所有曾经的青春热血豪情壮志高谈阔论,都凝固在一片惨淡的废墟中。“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的宏伟蓝图,被时光无情的淡化为眼前的感伤。

  五十年前,知青们来到这里,第一件事就是砍树做床。小青年们哪里会做什么床呀,挥动斧头剔去粗大的枝桠,把一根根带着湿气的树干架起来用篾条绑在一起,就是床。这是世界上从来没有过的床,用篾条绑起来的架子高低不一,宽窄不一,靠着土墙绕一圈,成马蹄形的一张大床,要睡20多人。一个人翻身,所有人都知道。坐在床边实际是坐在树干上,能感觉到粗糙的树皮和树疙瘩。

  土屋的楼下是男生寝室,楼上是女生寝室。一色的树干床。当时最时兴的口号是革命,这些床就被命名为革命床。

  由于原有的土屋太小了,知青们自力更生在山上建造新屋。他们筑窑烧瓦,破山开石,挑土筑墙,流血流汗不怕辛劳,硬是建起了新屋。在陡峭的山坡上,他们还开出一小片平地修了一个篮球场。这只是一个象征性的篮球场,还没有正规球场面积的三分之一大,只竖起一个球架。最恼火的是,篮球一旦滚出场,就会顺坡滚到山底。

  大家在这里度过了三年时光。三年里有多少难忘的往事?有多少伤心?多少失望?多少艰辛?

  周成玉到了精华山上才知道,农村并不是宣传中的那个农村。14岁的她,每天和哥哥姐姐们一起垦荒种地,艰辛无比。干的是粗重活,吃的是瓜菜代。有一天他在山坡上挥动锄头挖地,忽然自言自语:“我仿佛闻到了回锅肉的香味。”事实上,回锅肉的香味只有在幻觉中去感受。

  朱光宝偶然发现附近劳改农场那些服刑的罪犯比知青还吃得饱,红薯可以随便吃,不禁仰天大叫:“老子要去劳改!”。别人说要杀人犯才劳改,他就大叫:“老子要去杀人!”


魏巍精华山。当年的林场是接近山顶的地方。

  张登诗,一个体格健壮臂力过人的青年,本来在城里下苦力,挑砖抬石头,一家人在一起,也还算过得去。知青下乡开始后,主管者不准他再下苦力,逼他下乡,并没有什么文化的他也就成为知青来到了精华山上。离乡的痛苦折磨着他,一个强健的男人,在到达精华山上的当天就失声痛哭,说:“都是关德珍不准我挑砖啊,不然我怎么会下乡?”送知青下乡一道上山来的忠县城关镇副书记王实馨以她高度的政治嗅觉从张登诗的话中发现了反动思想,当旁边有人劝张登诗不要再说时,她却厉声说:“让他说,让他暴露出来才好。”张登诗一下惊醒了,立即改口说:“这里好啊,这里风景如画呀。”这看似滑稽可笑的一幕,实则非常心酸。

  站在废墟面前,历历往事涌上心头。大家都在指认着从前的方位,从前的遗迹,思绪回到了五十年前。

  林场里第一个惨死的是陈玉。

  一向身体健康的陈玉从来没生过病,1967年4月1日,她给家里写信叫不要担心她,她准备抽时间回家看看。可谁知道,这竟是她最后一封信。

  4月3日,陈玉忽然发烧,当时以为只是一般感冒,并未怎么在意。陈琳守在陈玉身边,她给陈玉喂药时,陈玉却大声问:“碗在哪里?我看不见。”这把陈琳吓坏了,碗就在嘴边却看不见,病已经很危险了。这时陈玉忽然像唱歌一样哭丧着哼起来:“天哦罗,天哦罗----”陈琳吓得大哭,端不稳碗。陈叔鱼是比较有经验的人,他接过碗给陈玉喂药,但是就在这一刻,陈玉已经紧闭双唇说不出话。陈叔鱼赶快用刀把陈玉的牙撬开灌进长效黄胺,但是一切都晚了,陈玉已经失去知觉吞不下药水。

  全场的知青都闻讯来到陈玉床前,但是怎么呼喊都喊不醒陈玉了。这才跑到山下去请医生。公社诊所医生李永安背着药箱赶上山来。这下山上山就花去了一个多小时,陈玉已经深度昏迷。李医生打了一针强心针,没有任何效果,就叫赶快送到拔山区医院去。

  大家立即到山上砍来竹子绑扎担架,火速把陈玉抬往拔山。这时已经是夜半时分,山上风雨大作,满山响着呜呜之声。从林场去拔山有近50里山路,全是崇山峻岭险峰深沟,天地一片漆黑,道路泥泞不堪。陈琳流着泪和几个场友一起在风雨中跋涉,仅凭借一盏马灯照路,所有人都成了泥人,所有人都成了泪人。抬着担架的男知青们赤脚抓在泥泞的山坡上,脚指甲都翻了,就这样万分艰难地往拔山赶。在攀登陡峭的磨子岩时,在一旁扶着担架的年龄稍大点的熊翠雪明显感觉陈玉挣扎了一下,她感到可能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但是没敢说,继续往拔山赶。

  经过几个小时的艰难跋涉,终于在4月4日天亮前赶到了拔山医院。一个叫索隆抗的医生对陈玉进行了检查,他很痛心的告诉大家,陈玉已经去世了。听到这个噩耗,陈琳和知青们痛哭失声,哀求索医生一定把陈玉救活。索医生被知青们所感动,坚持对陈玉实施人工呼吸,直到两个小时后才放弃了抢救。事后索医生说,他明知已经无法起死回生,还是坚持人工呼吸,是知青的命运太悲惨打动了他。

  熊翠雪心里明白,在攀登磨子岩时,陈玉已经挣扎着咽气了。

  上午,林场的50多个知青全部到了医院,他们不分男女都嚎啕痛哭,哭声震动拔山场。

  陈玉的母亲和家人悲痛万分赶到拔山,准备将遗体运回县城。县知青安置办公室说那样影响不好,坚决不准。家人不得已将陈玉埋葬在拔山医院外的山坡上,20多年后才将她的遗骨迁回家乡,葬在父亲身边。

  辛辛苦苦建起来的林场,在1968年全国知青下乡运动的浪潮中颓然解体。这时毛泽东发出了“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的最高指示,数以百万计的城市知识青年潮水般奔赴农村,集体林场变为单独插队,惨淡经营了三年的社办林场顷刻土崩瓦解。

  林场解体前呈现出来的极度混乱,犹如战场溃败前的乱象。

  食堂不再开饭,唯一的大铁锅被几十人抢着轮流煮饭。早饭一轮还没有完,午饭时辰已经到了。铁锅被端到楼上,男生们也挤到楼上去抢着做饭,向兴权等了很久还没有等到机会,饥饿的他愤怒之极,高喊一声:“要吃不成,大家都吃不成!”双手举起滚烫的大铁锅从楼上扔下了去。圆圆的铁锅重重的摔倒楼下,旋了几圈后竟然还稳稳的立着不倒——下面是软软的泥地。

  林场的猪再也没有人饲养,和人一样饥饿的猪从圈里冲出来自谋生路,跑到丛林里去觅食。知青们说好啊,把猪饿瘦了好吃瘦肉。没几天,男知青们在山林里找到了那只孤零零的猪,果然已经瘦骨嶙峋。大家七手八脚把猪拖回来宰杀。说是宰杀,哪有杀猪刀啊?哪有人会杀猪啊?于是就乱棒齐下,把猪活活打死。接下来也没有人会刨毛什么的,就把猪带着皮毛胡乱的砍开,从中间挖肉来吃,不几天可怜的猪就只剩下了一具毛血模糊的空皮囊。最后连皮囊也煮来吃了。最有趣的是,公社的税务干部听说林场杀猪了,立即上山来要求补缴屠宰税,引起知青们的开怀大笑。

  篮球架也在刀斧下砰然倒地。整个林场一片狼藉。

  不久,几十个知青纷纷各奔前程,插队去了精华公社不同的地方,林场成了一座空屋,白天静悄悄没有一点人影,晚上黑沉沉没有一点灯火,整座大山呈现出死一般的沉寂。

  林场解体时,女生饶大碧去梁平县姐姐家了,在精华山上发生的一切她都不知道。几天后她从梁平赶回林场。当她走到山顶时,天已黑尽了。以往她只要走到山顶就要高声呼唤周世云的名字,要周世云到路上接她——周世云是最好的朋友。那天她也和以往一样高喊:“周世云——”,她以为会马上听到周世云亲切的回应,可是空旷的大山里只有她孤独的声音飘向远方。她仗着熟悉山路,借着天上微弱的星光,小心翼翼的摸索下来。到了林场,怎么一点灯火都没有,她感到很奇怪。就摸进熟悉的寝室,走到周世云床前说:“嘿,你还不理我呀。”仍然没有人回答她。她伸手去床上摸,床上怎么是空的?再摸其他床,都是空的。她到楼下去摸索,也是空荡荡的。整个林场空无一人!这下她的汗毛都竖起来了,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她整个精神几乎崩溃,惊骇得连哭都哭不出来,赶紧提着行李往山下的精华场跑去。一路跌跌撞撞惶恐之极。好不容易到了精华公社,敲开妇女主任的门,一头扑进去,才哇的一声大哭起来。直到这时,她才知道林场已经不存在了。

  饶大碧后来到忠县复兴公社连二大队插队,后来又转到湖北去插队,在那里结婚安家。知青大返城时,她在当地就业,做电工,不巧在一次高空作业时摔下骨折,早早的退了休。这次,她从湖北千里迢迢赶回来参加聚会,在林场废墟前,她又回忆起了那个难忘的惊魂之夜。

  林场解体后,知青们分配到精华公社各个大队插队。期间遭遇许多寒心之极的事情。当时农村的集体制度导致生产力水平低下,粮食产量低,社员食不果腹。增加一个知青就会增加一个人分配口粮,所以几乎所有社队都不愿意接受知青插队,尤其不愿接受男知青,害怕男知青娶妻生子更增加人口。

  张登诗被分配到了一个队,他主动和社员搞好关系,见到谁都笑容满面的打招呼,可是却没有一个人理睬他。理由很简单,他们只接受女知青。他完全无法立足,于是又被迫转到另外的队,谁知还是没人接受他,令他非常郁闷。他跑到公社去诉苦,抑制不住的放声痛哭,直到哭得全身发麻。他对公社主任说:“我下一世变人都要变个女人啊!”

  张登诗最后迁到了复兴公社天坪大队,多年后进城到江城工具厂做了锻工,从事重体力劳动。可怜的张登诗,从小劳累,营养不良,精神压抑,三十多岁就死了。

  陈琳先分配到乐观9队,10月25日公社又将她改为青苔2队。听说该队非常贫困,十个工分(一个全劳动力劳动一天所得工分)才值一角多钱,粮食产量也很低,就没去。27日又改为白河10队,谁知白河10队拒不接受。此时周成玉也正在联系插队,陈琳就和周成玉一起到了贯子8队,让她们寒心的是,队上给她们安排的一间草房竟然是直接用一所坟墓做墙壁。陈琳无奈只好返回乐观9队,而此时乐观9队已经非常冷漠,于是又到处联系,跑了公社跑大队,求爹爹告奶奶,就像推销低贱商品,没有一点尊严。见到大队负责人就问:“你们还要知青吗?”后来好不容易迁到复兴公社水坪大队。她在农村整整10年,最后无奈办病残回城,如今定居重庆。


陈琳和周成玉(右)重上精华山

  艾小俐联系插队比较顺利,那个生产队队长明确表示要一个女知青。艾小俐到了那里很快就和杀猪匠结了婚,直到现在。

  周成玉先是转到?井公社,后来又转往湖北,远赴江陵,在那里嫁给一个农民,至今仍在那里。

  在林场废墟前,大家以各种组合形式合影,凭吊那段逝去已久的岁月。意想不到的是,预料中的流泪却没有出现,这是因为刚才见到艾小俐时,眼泪都流干了。高高的黄褐色的残墙废墟在秋阳映照下显得十分悲壮,有一种纪念碑似的悲壮。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人记得曾经艰苦奋斗在这里的一群鲜活的生命个体,一群青春男女,只有这片废墟见证过这一切,记得这一切。纵然已经化为废墟,但是在老知青们眼中,却分明是青春,是生命,是曾经的理想,曾经的寄托。

  依依不舍的离开林场那片废墟,忍不住频频回头张望。别了……别了……


本文作者陈仁德和艾小伶艾小俐姐妹在林场废墟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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