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 西北戈壁大冤狱?

沙涨,原是沙涨荡畔的一个自然村,今属溧城镇。

沙涨,原名沙溪,也称沙溪里。里,旧时基层行政单位,相当于村。早年,沙溪一带,方圆几十里,都是一片水荡,水荡里,芦苇丛生,鱼虾成群,鸟雀和鸣。

沙涨东北边,有一块高地,俗称大坟地,坟,指水边高地;沙涨西边,有一块的高地,名西原,高地上树木葱郁,飞鸟翔集;西原之西,是一片湖荡水泊;沙涨东边,有一条南北向的小溪,名凤凰沟,每逢天旱年景,沟底就会渗出铁锈红的水来;沙涨南边,有一条东西向的弧形小溪。

当地长者传说,沙溪一带的滩荡,都是沙土,沙土也会上涨,时人俗称:沙涨荡。有说沙溪是龙地,沙溪地下潜伏有一条蛟龙,每当农历初一月半的夜里,蛟龙就要翻身,后来,蛟龙化作沙涨荡里的白鱼,又说白鱼地。那年冬季,大雪纷飞,沙涨荡周边的村民们开沟挖渠理水造田,挖起的土锹锹都沙土,村民们白天挖掘沙土,一夜过来沟渠就涨满,村民们无奈,就请教风水先生,风水先生巧使阴阳八卦罗盘,说你们吃点心和歇夜收工时都拿挖锹插在沟渠的沙土里,果然,沟渠里的沙土不涨了,只是沙土里渗出铁锈红的水来。有说白鱼地上的龙脉挖断了,蛟龙化成的白鱼尾巴处就有一抹血红,时人称这种尾巴带一抹血红的白鱼为“红丫叉”。

沙涨荡里,“红丫叉”时而潜藏水中,时而一抹血红尾巴出水一甩,飞起数朵水花,也是一个华丽转身。早先,当地人在沙涨荡里捕鱼,都敬畏“红丫叉”,若是网里有了“红丫叉”,就赶紧放生,如果“红丫叉”在网里出水甩几甩一抹血红的尾巴,“红丫叉”就不动了,这就是犯忌。后来,沙涨荡的人用木板钉制成长长窄窄的船,俗呼杨劈只(有文人谐音写成漾白船),杨劈只,船头尖尖,船尾尖尖,船舱三节,用木桨划船,又用五齿铁叉戳“红丫叉”,戳在五齿铁叉上的“红丫叉”甩几甩一抹血红的尾巴,就成了美味。

传说沙涨荡人划杨劈只的木桨,本来是朝笏,朝笏是大臣上朝时双手捧在手里且其上写有向皇帝奏疏的板块,由于沙涨荡的龙脉断了,又用五齿铁叉戳“红丫叉”,犯了天条,本应做朝臣的村民也只能当渔民了,朝笏也只能当作划杨劈只的木桨了。

民间传说中的神秘沙涨,因元朝统治时期的偰姓、普姓寓居而方显现实精彩。

史料记载,蒙古族原在蒙古高原的漠北,公元1234年2月9日,蒙古联合南宋灭掉了南宋的老对手西夏和金国。一年后,南宋端平二年(公元1235年)六月,蒙古窝阔台汗突然兵分三路大举侵略南宋。三十六年后,南宋咸淳七年(公元1271年)十一月十五日,忽必烈取《易经》“大哉乾元”之意,改蒙古国号为元,次年(公元1272年)二月,迁都大都大兴府,即今北京。自公元1235年至1276年,元朝灭南宋,用了约四十年。公元1276年,元朝军队突破长江防线,直抵南宋都城临安。当时,仓皇出逃的三位南宋皇子漂泊三年之后,最终在广东崖山的御船上灭亡。

元朝建立的大一统帝国近百年,统治者采取了相当务实的态度。他们不在乎民众是否信道信佛,也不在乎公文是否遵循儒家士大夫的古文传统,只是强制实行技术、农业和知识的统一标准。在《元史新编》中,中国近代启蒙思想家魏源指出:“元有天下,其疆域之袤,海漕之富,兵力、物力之雄廓,过于汉唐。”其时,元朝将统治人群分成四等:一等是蒙古人,是各级的统治者;二等是色目人,即西域回鹘人,是协统者;三等是汉人,即北方人;四等是南人,即南宋治下之人。沙涨偰姓、普姓,同宗同祖,都是西域高昌回鹘显赫望族后裔,属二等色目人。

元朝统治者实行民族等级制和民族压迫政策,虽然沿袭宋代继续进行科举考试,但中举及第者多数是蒙古人和色目人。据清嘉庆《溧阳县志》记载,蒙元历延祐、至治、泰定、至顺、至正,溧阳只有九人中进士,其中七人偰姓。据说,蒙元时科举考试,蒙古人、色目人的考试题目简单,考试场次也少,汉人、南人考试题目难,又增加考试程序,而且汉人、南人考试录取的也少,中进士尤其难。有说蒙元时,汉族人多不愿为蒙元科考入仕。

据沙涨《普氏家乘》记载,沙里的威是普氏家族落户溧阳沙涨村的第一人。元代,沙里的威在溧阳做达鲁花赤。达鲁花赤,元朝官名,是蒙古语“掌印者”的意思,也是元朝掌握地方行政和军事实权的各级最高长官。蒙元时规定,达鲁花赤由蒙古人或出身高贵的色目人担任,汉人、南人一律不能任此职。据《南台御史大夫沙公墓表》记载,公(沙里的威)早荫仕(因祖恩为官),甚有声绩,官至江南行台御史大夫。初,公为江南本(溧阳)路达鲁花赤,多善政,民戴之如父母。去官之日,遮道攀留。公亦雅爱溧人淳朴,命其家人留居于溧。溧人名其所居为沙长里(今沙涨村)。公薨即葬于其里之西原。

沙里的威的祖上是普颜不花。《元史·列传》记载,普颜不花,是元朝至正五年(公元1345年)状元,授翰林修撰。任职河南行省、江西行省,战守之功为多。又任江西廉访副使,益都路达鲁花赤,山东廉访使,中书参知政事经略江南,山东宣慰使,知枢密院事,平章山东行省,守御益都。当时,大明兵压境,普颜不花捍城力战。城陷。普颜不花还告其母曰:儿忠孝不能两全,有二弟,当为终养。拜母,趋官舍,坐堂上。明主将素闻其贤,召之再三,不往。既而面缚之,普颜不花曰:我元朝进士,官至极品,臣各为其主。不屈,死之。傲骨铮铮,忠义英烈,为家族争得了荣耀。

沙里的威与偰文质同辈。据说偰文质任安徽广德路总管时,在一次奉诏征收江浙田赋的途中路经溧阳,看望时任溧阳路达鲁花赤的堂兄沙里的威。当时,他看到溧阳山清水秀、物阜民丰,就决定致仕后定居溧阳颐养天年。

据《沙溪偰氏宗谱》记载,偰文质是偰氏家族定居沙涨村的第一人。偰文质是合剌普华的长子,其祖先是生活在漠北草原的突厥人,后迁徙吐鲁蕃盆地,创建了高昌回鹘王国。后来,合剌普华的伯父投奔了元太祖成吉思汗,得到重用。自此,合剌普华家族的命运便融入元朝。公元1284年,合剌普华任嘉议大夫、广东道都转运使,他率部护送军粮军饷至广东,途中遇剧盗,奋勇拼杀,为国殉难,年仅三十九岁。《中国通史·列传》第八十章有记载:当时,广东东莞、香山、惠州负贩之徒万人盗卖私盐,作乱盐法,江西行省命讨捕之。合剌普华身先士卒,且战且行,矢竭马创,徒步格斗,杀数十人,勇气益厉,以众寡不敌,为所执。贼欲奉之为主,不屈,遂遇害于中心岗。后赠户部尚书、守忠全节功臣,封高昌郡公,谥忠愍。

清嘉庆《溧阳县志》记载:偰文质幼年时就很聪慧,每天能读几百个字。母亲对他教育很严,就像对待成年人一样。十岁时就能割股治疗母亲的病,当时人们把他家的“父忠、母节、子孝”称赞为“三绝”。十六岁时,因父荫任益都路滕县监税,历官至同知、广西宣慰司事、副都元帅。所到之处,剪灭盗贼,平反冤狱,百姓靠他过安居乐业的生活。曾上疏皇帝论述招募士兵、建立屯田与防御盗贼等方面需要制定的制度,屡次上奏都未获批复,于是弃官归溧阳,时为元统元年(公元1333年)。偰文质回溧阳后,在溧阳州永城乡一块环水高地置地筑屋,落籍定居,其地名:沙溪里。然后他将父母的灵柩从山东藤州迁葬于溧阳沙溪里。不久,朝廷又任命他为吉安路总管,接着奉旨到广西去向囚犯讯察决狱情况,事情结束后,即归溧阳沙溪里的居地。元至元六年(公元1340年),偰文质在居地逝世,元朝追封他为云中郡侯,谥号:忠襄。偰文质逝世二十八年后,元朝灭亡。

偰文质生有玉立、直坚、哲笃、朝吾、列篪五个儿子,都以江西龙兴籍登进士第。偰文质的三儿子偰哲笃辞官后迁居溧阳沙溪里,购置田地房舍,聘请教师教育孩子有方,成为色目族的首要,后又被召,官至工部尚书、参知政事(相当于副宰相)。偰文质的小儿子偰列篪也在溧阳沙溪里居住过。偰哲笃的儿子偰斯,在元朝末年受父亲荫庇,担任嘉定知州。明朝洪武初年,起授尚宝司符宝郎,出使高丽国(今韩国),任河间知府,才干出众,时人称道。而后历任户部侍郎、尚书,山西布政使,礼部尚书要职,曾制定公侯受勋官阶的制度,经奏请朝廷批准施行。退职后居住溧阳沙溪里,逝世后供奉在乡贤祠内。

蒙元末年,统治者深受汉文化的浸润。沙涨村沙里的威的子孙,以祖先普颜不花为荣,遂改普姓;合剌普华的长子偰文质,因祖居漠北偰辇河畔,以表不忘祖系生身之地,遂改偰姓。从此,溧阳沙溪里有普姓、偰姓子孙繁衍至今。据说朱元璋灭元朝建明朝时,当时元蒙姓氏多改成汉文化色彩的名字。

蒙元时,百姓称蒙元乡村首领为鞑只,民间有农历八月十五杀鞑只的传说。有说鞑只横行霸道,为防当地百姓聚众造反,想尽办法切断民众之间的来往,严格控制每家的铁器,15户人家只准一把菜刀,其余全部收缴,百姓有好吃的要先供他,百姓讨亲嫁女要先奉他过夜。百姓狠之入骨,就暗中谋划,利用农历八月十五家家户户吃月饼的时机,提前将“八月十五杀鞑只”的字条包进月饼里,分送到每家每户。农历八月十五这天,百姓一齐动手杀掉乡村里的鞑只。

传说表达的似乎是一种民间情绪,又似乎是汉族人对蒙元族人统治的抵触态度。溧阳是否有农历八月十五这天杀鞑只,不见史料记载,而见史料记载的是彰显沙溪里偰姓的功德。

早年,沙溪里高耸“五桂坊”石牌坊,表彰偰文质“五子登科进士”;还有表彰偰哲笃和偰斯的“父子尚书”石牌坊。从前有钱有势人家,可以造亭台建楼阁筑园林,但不能树牌坊。因为牌坊是国家树立的典范,是皇帝批准的最为隆重的表彰。明朝初年,沙溪里修建东大门“文昌阁”,传说还是朱元璋的军师刘伯温亲自定的位。偰氏人丁兴旺,人才辈出,于是沙溪里因沙涨荡改名沙涨村。

沙涨村西边,有一条南北向的大河,旧称漕河。漕河,北通长江,南经丹阳、金坛、溧阳而至太湖,亦称丹金溧漕河,是江南漕粮的重要运输河道。蒙元时,统治者废内河漕运,改为海运,因内河漕运需经常征调民工劳役清淤疏浚,既费钱物,也惧民怨民变。沙涨村西北边的漕河上有一座竹连桥,沙涨村西南边的漕河上有一座会龙桥。据说会龙桥是明朝嘉靖年间夏庄史际开救荒方塘时建造的。史际,字玉阳,是明朝嘉靖十一年(公元1532年)进士,为官翰林院侍书,后辞官回到溧阳夏庄老家,因乐善且忠勇,时人尊称玉阳公。旧时,天下之达尊者三:德一,齿一,爵一。玉阳公有德行,有年龄,有地位,理应受到时人尊敬。因为玉阳公从夏庄向西到方塘,要经过沙涨村,然后过竹连桥到方塘。当时,沙涨偰姓长者不愿意玉阳公惊扰沙涨的宁静,又不便设障阻拦。于是,每当玉阳公上村时,偰姓长者们就盛情邀请玉阳公或吃饭或喝茶或下棋。玉阳公心系救荒方塘,心系开挖方塘的工期,哪里有心思接受盛情邀请吃饭喝茶下棋呢?于是,玉阳公就在沙涨村西南边的漕河上造了一座桥,名称会龙桥,不经沙涨村,也不过竹连桥,从会龙桥直达方塘。

岁月风流,岁月飞扬。沙涨村在风流飞扬的岁月里悄悄走过,岁月也为沙涨村涂抹了一层层深深浅浅的痕迹。沙涨村,偰姓普姓人家,居屋面南,东西向排列,青砖黑瓦,世世代代,也有六百多年了。村前一条东西向的青石板路,光滑滋润,浮泛幽幽的色泽,青石板路与一条条巷道呈丁字形连接,纵横沟通各家各户。紧依青石板路的南侧,散列一排古榉树、古榆树,却依然枝繁叶茂浓荫华盖,紧依古树南侧是一条小河,小河上有一架石板桥,小河岸是青石块垒叠,还有青石码头层层叠叠依河水。

青石板路边,古树荫下,有偰姓祠堂,正门南向,面宽五间,前后三进。蒙元游牧偰姓普姓,也入乡随俗,接受江南汉文化,耕读传家,以建祠堂,祭祖先,训子孙。不知何年何月,偰姓普姓的祠堂拆的拆毁的毁了,或拆毁于天灾,或拆毁于人祸。偰姓祠堂,屡毁屡建。1970年代,偰姓祠堂成了生产队里的仓库,后来,祠堂的二进三进塌坏了,仅存前一进,也修建过多次。偰姓祠堂的倚门石还在,只是屋内空空荡荡,只有正面墙上陈列有偰姓先祖画像和生平史迹传略,也是近几年偰姓后人追根溯源的情怀表达。

沿青石板路向西,是合剌普华的墓地,墓地上,绿树浓荫,翠竹丛生。旧时,墓地荒芜,荒芜里有石人耸立,沙涨荡人以石人名圩,称墓地上石人西边的二百多亩圩田为石人圩。这石人其实是墓地神道上的石翁仲。1950年代,沙涨村民在这块荒芜的墓地上开垦种植,坟墓平了,墓地上的石块石碑也毁的毁移的移了,在搬移的石块中,有两块刻有文字的石块,平平整整的,有沙涨村民就放在家门口当作台石。1990年代,溧阳文物管理部门确认这石块是合剌普华的墓志铭,从而得知合剌普华的墓址。合剌普华的墓址,坐东朝西,神道两侧,面对而立四尊石翁仲,文臣、武将各一对,体形高大,深目高鼻长须,武将身披盔甲,手握长剑,文官身穿朝服,手持朝笏,还有石狗、石羊、石赑屃,形象栩栩如生,虽经风雨沧桑,还是能想象出当年神道的森严和气势。合剌普华的墓址,不见色目人的文化痕迹,完全是汉制式汉规格。合剌普华的墓志铭,楷书,三十九行,全文一千四百五十字,由翰林院侍书学士中奉大夫许有壬撰文。文中叙述了元代行都漕运使合剌普华的史迹,也透露出沙涨村偰姓的起源。有墓志盖,全文六行四十二字,行楷:有元故嘉仪大夫广东道都转运盐使赠通议大夫户部尚书上轻车都尉守忠全节功臣高昌忠愍公墓志铭,由翰林侍讲学士中奉大夫张起严撰写。合剌普华墓的前左前右,有合剌普华的长子偰文质、孙偰哲笃、重孙偰斯的墓。2004年,韩国偰氏后裔一行寻访沙涨村祭祖,在合剌普华墓地,重新立起一通神道碑。据韩国偰氏后裔说,其祖先在元代入居高丽。高丽,是韩国的古称。

合剌普华墓地神道西向,似乎遥望其西域高昌的祖居地,那里有偰辇河,是生命的源头。墓地神道前,是一方池塘,水光潋滟,水光里,似乎有西域的高天、流浪的白云和金戈铁马的回响,也有江南的春种秋收、稻米鱼虾、小河流水和潮湿的天空,天空里,云卷云舒,云舒云卷。

沙涨荡早已变成一年两熟的良田了,丛生芦苇不见了,许多鸟雀也高飞了,杨劈只船也不见了,“红丫叉”也不见了。2008年,沙涨村前东西向的青石板路变成了水泥路,青石板不见了,是嫌青石板路凹凸不平整,还是嫌青石板路不如水泥路现代?

沙涨村里,巷道路边,散落些青石板块,青石构件,还有排排列列的老屋,仿佛无声地表达着古老而久远的信息。偰姓普姓的老人们宁静安逸,无论忙闲,总喜欢坐在村前古树荫影下的长条石上,或互相说事,或默默无语,或观日出日落,或听小河流水。

沙涨村偰姓普姓人家,游牧民族的激荡血性,曾在江南、曾在溧阳沙涨这片农耕文明的土地上碰撞融合,然后变成了温文尔雅,然后增添了无尽的鲜活和厚重。这不就是文化吗?文化依赖物质生活,文化是一种生活方式和生产方式,当生活方式和生产方式改变了,文化也随之改变,文化在改变中融化,融化入新的生活方式和生产方式,于是,文化就有了新的生命力。而那些不变的文化形态,是传统,是古董。

神奇的沙涨,给世人留下了许多问号和惊叹号。这问号和惊叹号,是沙涨人对祖先的敬畏,也是沙涨人留给子孙们的念想。

沙涨,关联着大漠戈壁的一个神秘姓氏,一个强悍民族的后裔;沙涨,是蒙汉和谐包容的实例,永远是多元文化交融传承的珍贵遗存。

(选自《溧阳记忆》溧阳史剑新 中国文联出版社2012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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