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好网友们,我问一下明天周一我想去东北战区总院去办出院手续能办吗?

急急急急!谁能帮我写一篇关于空气污染的原因的演讲稿?这是我的作业!!这关系到我的命运!... 急急急急!谁能帮我写一篇关于 空气污染的原因 的演讲稿?
这是我的作业!!这关系到我的命运!

同学们,你见过树吗?不,你见过的是街道两旁或公园里的树,单调、乏味、黑不溜秋。你见到水吗?不,你见过的是人工湖的水,浑浊、发臭、游人洗过脚的。你见过鸟吗?不,那是笼中之鸟,呆呆的、只会要吃的。 近年来,随着经济的发展、社会的进步,我国的环境也随之变化,大自然受到严重的破坏,如果我们还不行动起来,保护环境 ,那么在未来的某一天,我们顶会濒临动植物灭绝的死亡线上。 由于我国人口素质还不够高,对生态系统缺乏认识、不了解自然规律,近年来,我国的自然环境和生态平衡已经遭到严重的破坏。比如为取暖、做饭、盖房子大量破坏森林,进而造成水土流失、河道淤塞、洪水泛滥,由于城市无力供应干净能源,直接烧煤、烧柴造成空气污染,工厂用煤发电、没有对二氧化硫进行回收,造成空气中弥漫一氧化碳、二氧化硫粉末,出现酸雨损坏庄稼和建筑物的现象,由于城市垃圾、工厂废水来不及处理直接放入河道,使空气、水中及陆地上的生物受害造成生态不平衡,影响气候、影响人类健康生活条件,虽说我们国家地大物博,可是人均占有量占世界前列,这就要求我们对环境要做出适当的保护,我们即将跨入21世纪的大门 ,担当起主人的重任,我们能眼见着环境污染被破坏、而等闲视之吗?不,决不能,这就要求我们必须对环境做出适当的保护。 我们可以从身边一点一滴的小事做起,比如多植树造林,这就可以从根本上防止水土流失,爱护周围一草一木,不捕猎小动物等。但这些光凭我们的努力还不够,还要号召我们身边的每一个人为保护环境而做出贡献。 先辈陆蠡说:“绿色是多么宝贵啊!它是生命、是希望、是安慰、是快乐。”徐霞客也曾说 ,遍及高山大川,迎风沐雨,为的是“多识鸟兽虫鱼之名”。前辈先哲的体验,都告诉我们大自然环境不仅能陶冶人的情操,净化和抚慰人的心灵,而且有助于知识的积累和事业的成功。 朋友,当你受到“白天寂寞”和“黑夜孤独”煎熬的时候,当你陷入挫折和失意的时候,当你烦恼至及痛不欲生的时候,那么,你就走向大自然吧!那个时候你就会真正知道保护自然环境是何等重要。拥抱蓝天绿水,吻一吻泥土的芳香,在静静的山林中坐一坐,在绿色的草丛中坐一坐,顺手摘下一粒果子放在嘴里嚼一嚼,看看地上的蚂蚁不知疲倦的忙碌,都能使心绪渐渐平和,得到抚慰。你就会在大自然的真善美中,认识到你有你年轻的生命,你拥有一段生命的里程,激发你以丰富的知识和坚强的毅力去开拓一个美好的世界。

范文二:(天天都是环境日)
世界环境日世界环境日尊敬的各位领导,敬爱的老师,亲爱的同学们: 早上好! 我今天演讲的题目是《天天都是环境日》。 21世纪可谓挑战与机遇并同在,希望与困难共存。它在给我们带来许多美好憧憬的同时,也给我们带来了许多难题,其中首要的就是环境问题。 环境与我们的生活极为密切,与我们的生存息息相关。很久以来,我们赖以生存的环境就引起了许多有识之士的极大关注。1972年6月5日,人类环境会议在斯德哥尔摩开幕,会上通过了著名的《人类环境宣言》。同年10月,第27届联合国大会通过决议,将以后每年的6月5日定为世界环境日。 今年的环境日已过去两天了,但人们对环境的思考和保护永远不会停止,在我们的生命历程里,应该天天都是环境日。 伟大的无产阶级革命导师恩格斯说过:我们连同我们的血、肉、头脑一起都属于自然界,存在于自然界。自然界作为一种客观存在,它为人类提供了各种物质和能量,是人类存……

....你给的分好少哦,哇哇。。。

朋友们:读过美国著名作家欧·亨利小说《最后一片叶子》的人,想必还记得这句话:“当最后一片叶子落下时,生命就都结束了,我也得离开这个世界而去了。”酷爱生活的女画家约翰西,患了肺炎濒临大限时,“害怕在她轻轻抓着这个世界的手越来越乏力的时候,她会真的像一片轻轻的、纤弱的叶子那样,随深秋的寒风飘逝而去”。初读这篇小说时,少年不识愁滋味,对主人公那仿佛病态的痴语我并不以为然,而正是在人类对绿色顶礼膜拜,绿色食品、绿色能源、绿色电脑、绿色冰箱、绿色建筑被人们广为崇尚的今天,重读小说《最后一片叶子》,才感悟到,这分明是一个寓言故事,约翰西的心语,分明是警世之言,大籁希声。 就在欧·亨利自己的国家美利坚合众国的土地上,不是就有过深刻的历史教训吗?著名总统罗斯福对梅花鹿可谓情有独钟,从这点小小的总统私人利益出发,他便下令对北利亚桑纳州一片茂密的大森林进行大规模扫荡,大批鹿的天敌——狮子、狼等食肉动物被捕杀殆尽。四千多只鹿于是生物爆炸一般,呈几何级数迅猛增长,十几万只伸着长脖子的可爱精灵们,吃光了树上的叶子,仿佛只在转眼间,著名的大森林就从地球上消失了,最后剩下的,只有几头病鹿。鲁迅先生说过,悲剧是把美好的东西毁灭给人看。在我省南部,有一个美丽的地方,她向来就被人们称为镶嵌在我们这个植物王国皇冠上的一颗绿宝石。她的美丽,当然是绿色赋予的。可是,就在这绿宝石之上,有 8家红砖厂的大烟囱,不分昼夜地喷吐着氟化物和二氧化硫严重超标的浓烟,致使1262亩的天然橡胶林受害,三万零五百株橡胶树为之枯死,胶民们虽然怨气沸腾,却眼睁睁地奈何不了它。无独有偶,在同一纬度的广西某地,也上演过惊人相似的一幕,如果说那一幕还有点不同的话,就是红砖厂的废气除了使大面积胶林枯死外,还造成50多亩芒果只开花不结果,出现果荒。我们知道,天然橡胶是目前地球上极为少有的自然资源,仅生长在赤道附近,我们也知道,芒果是公认的“水果之王”,那么何以会出现上面那样的情况呢?——因为红泥巴变成砖块,只需要几天的时间,远比橡胶芒果来钱要快!绿色是和平和生命的象征,在很小的时候,我的心便融进了一个绿色的海洋。穿了十几年国防绿的我,在老山战区那片阳光充足,绿色最浓的亚热带丛林中,度过了人生最美好的一段年华。就是在那样一个空气、阳光、风雨充足的天然大氧吧里,我步入了而立之年。此生最难忘的,能维系我生命的,大概就只有那特殊的一片绿色了。而事实上,那片我魂牵梦萦的土地至今还不富裕,一些地方生产力水平低下,社会发育程度不高,边民的农事,至今还离不开刀耕火种,纵火烧荒。我曾目睹过两个边民合伙买一盒火柴平分的事,开始想当然地以为他们太穷,买不起一盒囫囵的火柴,后来才发现,在他们的生活里,四季灶膛火不断,一根火柴烧一年,大树小树变成灰。我能给他们的,就是一个毫无用处的忠告:可别把咱的林子都烧光了呀。我的一个同事的办公桌上,摆着个木制的水杯,是什么木呢?红豆杉。昆明植物研究所的专家们,从世界珍稀植物红豆杉树皮里,提出了纯度达99?9%以上的抗癌新药紫杉醇,可没料到的是随后发生的事,竟会令这些专家们痛心疾首,老泪纵横,滇东北相当数量的红豆杉被人剥光了树皮,砍光了枝叶,连树根也被拔走。因为一个商业秘密被公开,1克紫杉醇在国际上可卖到1万美元,那些人还相信一个神话,红豆杉做成的水杯、容器,甚至根雕可以防癌。在99昆明世博会期间,谈论这样沉重的话题,或许不太合时宜。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我们知道,当今世界性的十大环境问题,即气候变暖、臭氧层破坏、生物多样性减少、酸雨蔓延、森林锐减、土地荒漠化、大气污染等,这其中就有9项是因绿色植被遭破坏直接导致的。楼房越盖越高,生活越来越好,绿色却越来越少,越来越远,有感于此,我曾写下过这样的诗句:烟囱长成了森林/钢筋和混凝土切断了视线/我的瞳孔里就再没有了绿色/那天空的湛蓝呢/那海水的碧绿呢/那河流的清亮呢/那空气的爽朗呢。人类只有一个地球,我们对这个星球上的生态系统有着永远摆脱不完的依赖性,需要地球源源不断地提供植物和动物的食物,需要有足够厚度的大气层,来保护人类不受过高或过低气温,以及过量紫外线的伤害,需要地球提供足够量的水和氧气来维持生命的存在,而没有了绿色,这一切岂不成了无本之源,好比毛长在皮子上,没有了皮,毛又咋生根?绿色锐减,吞噬绿色的,正是人类自己,是人类发展模式中那种对自然资源的掠夺性、破坏性开采。人类对绿色的无尽索取仍在威胁着生态平衡,破坏着生态的结构。据(一个保守的数字)统计,全世界每年有2000万公顷森林横遭盲目砍伐,这是5700个昆明市的面积啊。这已经造成了全球性的“温室效应”,与之相连,全世界每年有近5万个物种濒临灭绝,有近2700万公顷的农田蒙受沙漠化之灾,就连海底也日趋沙漠化,就不必再说那令我们痛心的去年在华夏大地发生长江、松嫩大灾了吧,也不必说我省的泥石流,山体滑坡了吧。如此盲目的行动如果得不到有效的制止和改变,势必爆发可怕的生态危机,而一旦它的爆发超出了人类控制的极限,其后果不堪想象。那时,我们都会明白,最后一片落叶将带走人类的命运,也决不是危言耸听。我们欣喜地看到,可持续发展战略已经纳入了我国的政府行为,我国已颁布了10多部环境保护法,200多项环境标准,绿化财政,正成为人们的自觉意识,“天人合一”,更是我们千年的愿望,我想我们应该叫响这样一个口号:绿色就是生产力!我省的金沙江等流域,坎坎伐木兮,置之河之干兮现象也已悄然消失。你可能问我,这一切还保不住你那最后一片叶子吗,那么,我要说的是,你还是去问问我们的《国歌》里,为什么至今还要唱“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这一句吧。诚然,正像我们的抗洪救灾能取得决定性胜利所昭示的那样,我们坚信,人类的本事能够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但是,常言说的好,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居安思危,要防患于未然。我们怎么能够等到头上见不到日月星辰,满目酸雨纷纷,脚下洪浪滔天,汪洋恣肆,人间无处不飞沙,等到“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时,才悔不当初呢?聪明的作家欧·亨利是以其“欧·亨利式的结尾”著称于世的,那最后一片不凋的叶子,带来的是一个危亡病人的新生。我想,我们也会创造出另一个欧·享利式的结尾,迎来人类新生的。坐以待毙,从来就不是人类的选择,人类既已觉醒,就会在危机面前积极行动起来,把握历史机遇,化压力为动力,保卫绿色,保护我们共有的家园。面对现实,我们迎接挑战,展望未来,我们充满信心。
范文一: 同学们,你见过树吗?不,你见过的是街道两旁或公园里的树,单调、乏味、黑不溜秋。你见到水吗?不,你见过的是人工湖的水,浑浊、发臭、游人洗过脚的。你见过鸟吗?不,那是笼中之鸟,呆呆的、只会要吃的。 近年来,随着经济的发展、社会的进步,我国的环境也随之变化,大自然受到严重的破坏,如果我们还不行动起来,保护环境 ,那么在未来的某一天,我们顶会濒临动植物灭绝的死亡线上。 由于我国人口素质还不够高,对生态系统缺乏认识、不了解自然规律,近年来,我国的自然环境和生态平衡已经遭到严重的破坏。比如为取暖、做饭、盖房子大量破坏森林,进而造成水土流失、河道淤塞、洪水泛滥,由于城市无力供应干净能源,直接烧煤、烧柴造成空气污染,工厂用煤发电、没有对二氧化硫进行回收,造成空气中弥漫一氧化碳、二氧化硫粉末,出现酸雨损坏庄稼和建筑物的现象,由于城市垃圾、工厂废水来不及处理直接放入河道,使空气、水中及陆地上的生物受害造成生态不平衡,影响气候、影响人类健康生活条件,虽说我们国家地大物博,可是人均占有量占世界前列,这就要求我们对环境要做出适当的保护,我们即将跨入21世纪的大门 ,担当起主人的重任,我们能眼见着环境污染被破坏、而等闲视之吗?不,决不能,这就要求我们必须对环境做出适当的保护。 我们可以从身边一点一滴的小事做起,比如多植树造林,这就可以从根本上防止水土流失,爱护周围一草一木,不捕猎小动物等。但这些光凭我们的努力还不够,还要号召我们身边的每一个人为保护环境而做出贡献。 先辈陆蠡说:“绿色是多么宝贵啊!它是生命、是希望、是安慰、是快乐。”徐霞客也曾说 ,遍及高山大川,迎风沐雨,为的是“多识鸟兽虫鱼之名”。前辈先哲的体验,都告诉我们大自然环境不仅能陶冶人的情操,净化和抚慰人的心灵,而且有助于知识的积累和事业的成功。 朋友,当你受到“白天寂寞”和“黑夜孤独”煎熬的时候,当你陷入挫折和失意的时候,当你烦恼至及痛不欲生的时候,那么,你就走向大自然吧!那个时候你就会真正知道保护自然环境是何等重要。拥抱蓝天绿水,吻一吻泥土的芳香,在静静的山林中坐一坐,在绿色的草丛中坐一坐,顺手摘下一粒果子放在嘴里嚼一嚼,看看地上的蚂蚁不知疲倦的忙碌,都能使心绪渐渐平和,得到抚慰。你就会在大自然的真善美中,认识到你有你年轻的生命,你拥有一段生命的里程,激发你以丰富的知识和坚强的毅力去开拓一个美好的世界。 范文二:(天天都是环境日) 世界环境日世界环境日尊敬的各位领导,敬爱的老师,亲爱的同学们: 早上好! 我今天演讲的题目是《天天都是环境日》。 21世纪可谓挑战与机遇并同在,希望与困难共存。它在给我们带来许多美好憧憬的同时,也给我们带来了许多难题,其中首要的就是环境问题。 环境与我们的生活极为密切,与我们的生存息息相关。很久以来,我们赖以生存的环境就引起了许多有识之士的极大关注。1972年6月5日,人类环境会议在斯德哥尔摩开幕,会上通过了著名的《人类环境宣言》。同年10月,第27届联合国大会通过决议,将以后每年的6月5日定为世界环境日。 今年的环境日已过去两天了,但人们对环境的思考和保护永远不会停止,在我们的生命历程里,应该天天都是环境日。 伟大的无产阶级革命导师恩格斯说过:我们连同我们的血、肉、头脑一起都属于自然界,存在于自然界。自然界作为一种客观存在,它为人类提供了各种物质和能量,是人类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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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酒的代偿失恋,全文2w6,收录个志

*我流续写原著,时间线在1869之后

看这篇的前提:完整读过1860-69章

*从来没有飞蛾与火,只有看不清彼此又不敢靠近的两个人

*关于你云那一声“嗯”

是 提供的一些脑洞

送给和我一样至今没走出自由之城的你

Summary:爱是什么,爱是冷掉的蓝莓派,是康斯汀奈视网膜上烙印的最后一点光影,是院丸嗣发间一缕属于自由之城的微风。

康斯汀奈拥有一个温柔的名字。

后来她像剥除烙痕那样丢弃了这个横贯前半生的丑陋枷锁,包括亲手给她扣紧枷锁的人最后也赤裸着上身死在她脚旁,父亲咬牙切齿地喷出血和遗言:Go to hell,Constina.

她逼迫自己忘却那几个棉花一样软弱无力的音节,只允许手下称呼代号,对外则用假名。

康斯汀奈唱过很多烂俗情歌,但她至死都不知道爱情是什么,被爱是什么样的感受。她见过不同的女人出入父亲的卧房,面上带着天真和对爱情的全部信任,她们最后也面带微笑又不知缘由地死去。康斯汀奈就发誓死也不会成为挂着那种表情的女人,某种意义上也算得偿所愿,她便自嘲是与恶魔达成的契约,毕竟她再也分不清食欲、性欲和杀戮的欲望。

她有一次杀了床伴,因为那个男人带着熏天的酒气吻她,刀刃划开肌理时她的肚子咕咕叫起来,鼻间萦绕黄油和胡椒的香气,然后她让手下清理尸体,自己出去吃了顿牛排。

康斯汀奈大快朵颐,吃完她擦干净餐刀,撩开袖子划破手臂,于是数条斑驳暗沉的伤痕里又多出一道血线——她有时候会这样伤害自己,以换取片刻清醒,她不喜欢清醒,可她确实需要。

她想杀院丸嗣,想要感受一口咬下去在口腔中迸溅四溢的樱桃汁,但也在悄悄渴望着那双薄唇。

无论林三酒想与不想,她都知悉她的渴望。

林三酒把一束玫瑰扔在橱窗前的时候,人偶师站在一旁看到了全过程,那束玫瑰还保留着刚被收进卡片库的状态,尘封的时间重新开始流动,花瓣卷起的边缘沉沉地泛起绛色,向花的内部逐步侵蚀。

她用指尖掸去花束上点点浮灰和蜘蛛爬过的痕迹,这束花大概被遗忘在哪个蛛网丛生的角落,被时间静静碾过,然后才让林三酒捡去。

其实林三酒自己都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收着一束玫瑰,时至今日她的卡片库能进行的质量转换已经是相当庞大的当量,里面太多东西的来历她都记不清了,卡片描述平平淡淡:玫瑰花,无进化气息,离彻底枯死还有60小时。

这束意外的花与新鲜欲滴相去甚远,枝条泛黄颓靡,丝丝缕缕的糜烂气息从花蕊中吐出,本来的花香混合了陈酒的味道,看在眼里也实在称不上美观,花朵从揉皱的包装纸里耷拉下来,苟延残喘。

林三酒扬手将花扔了过去,玫瑰跌进空中,划出一道暗红的抛物线,缎带在半空松脱,撞向透明橱窗后残瓣散落一地。橱窗晃了晃,她看见笼罩着两个人形的黑暗翻滚一瞬又止息,而红色飞蛾就那么碎在透明的火焰里面。

她手上还残留有磨砂纸面粗糙的触感,感官和几秒前的玫瑰同样鲜活,林三酒想到一些从未想过的问题——方才握在自己手中的,是属于谁的另一双手曾经紧握过的一束花,又承载着谁的爱意或是心碎呢。

一个叹息滚过胸膛,在紧绷的喉咙停住。林三酒最终只是轻轻呼了一口气,然后灵魂仿佛被一种空落落的感觉扼住,像是坚实的大堤被钻了一个小洞,小到几乎看不见,但海水般的疲惫趁机涌进去,将她层层包围。

人偶师从鼻子里发出一声低低的笑,听不出什么笑意。

林三酒回了回神,她没注意人偶师是什么时候走过来甚至站得离她这么近的。

“无可救药的浪漫主义……你表情真难看。”

人偶师不带情绪地说,他凝视着地面的一点,像是若有所思,林三酒视线追过去,发现有一片玫瑰花瓣落在他脚边。

“不,”林三酒否认得很快,说出真正的原因时却充满了迟疑,有那么一会儿她在纳闷人偶师怎么突然关注起了她的表情,“我总觉得康——总觉得她、她会很想要一束玫瑰。”

她没问被谁传染,因为他们都知道答案。而林三酒小心翼翼收紧牙关,不想让那个名字再从唇齿间滑落,但是她会记得,就像铭记一道看不见的疤,看不见是因为太深了。

人偶师不置可否地一偏头,却也少见地没有出言讽刺。

暗夜在他们启程之后自天空褪去,此处的白昼黑夜衔接得很生硬,像是幕布一块一块切换了颜色,无边的漆黑海水从头顶沉坠下去,他们两个人谁都没有抬头看这场落潮。

后来穿过几条暗道,跳过几个房梁,林三酒驻足在一间旅店门口,进去发现楼下是酒吧,服务生指指楼上,问住宿吗?

林三酒点点头,但她又想了想,沉默地坐到吧台,眼睛瞥到今日菜单,心想点一份蓝莓派加淡奶油。人偶师不知道为什么也没上楼,而是走到一边占据了唯一看起来还算舒适的单人沙发,腿搭在咖啡桌上。

“为什么这么说,我看着像一个憔悴的人吗?”

服务生冲她挤眼睛,说这是我们店的special menu,只有失恋的人才会跑来买蓝莓派啦,其他人看不到的。

林三酒接受了这个解释,下意识看了看用彩色荧光笔写出Blueberry pie的小展示板,颜色变幻得有点太跳脱了,刺得她眼睛疼。

服务生语气轻快地问她想听什么歌,点歌只要两个中晶,歌手就在后台,因为是新来的,有点怯场,唱得也一般。

她又迎来那种像是时间空白的失神,然后用喃喃自语的音量说,一般……?有多一般。

吞下一口蓝莓派,淡奶油在嗓子里化开,林三酒皱皱眉,盛在盘子里闻着果香浓郁,入口却淡得像纸,在口腔兜转一圈什么也没留下,只有奶油微甜的余韵聊胜于无。她抿掉唇边奶油,倔强地对服务生摇头,我没有失恋,也不想听歌。

服务生耸肩说好吧,祝您好胃口,转过身却撇了撇嘴——这些人啊,每次都讲差不多的台词。

林三酒食不知味地吃掉半个派,嚼到最后齿间反倒有一丝苦涩与甜交织,人偶师走到她背后,冷冷丢下一句你还真是爱凑热闹啊,找死有这么积极就好了。

林三酒往嘴里送的叉子一顿,奶油掉到盘子里,内心缓缓升起一个猜测,不一定对,但总要问问。

“什么热闹……你能看见黑板上的字?”

“不就是你吃的这个?”人偶师很不耐烦,“大老远我就闻见蓝莓味了。”

放下叉子,林三酒勉强扯起一个笑容,有几秒钟她觉得五脏六腑都充满了想说的话,却像感染喉疾一样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出来,那声叹息终究还是从她的胸口挣脱,轻轻落地,像喟叹,又像遗憾。

“……哈。”她没回头说,“原来你也一样嘛。”

她动动嘴唇,犹豫了一下要不要把心里闪过的词汇如实告诉人偶师——你明明也一样无可救药,接着她默念几遍这句话——无可救药、无药可救。

他们现在是两个泥足深陷却自欺欺人的灵魂,没必要去比谁陷得更深一点。

林三酒又一次想起那两个用生命画下牢笼的人,他们彼此只有对方是自己的理解者,当一方死去,另一方的结局就无可书写。

所以她回过身,拍了拍自己旁边高脚椅的椅背,说人偶师,你也过来坐坐吧,或者我可以坐到你那边。

人偶师显然不太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挑眉反问一句,“你终于退化成弱智了林三酒?要是把你扔在这儿你是不是还准备扯着我裤脚哭?”

服务生正在一旁摇晃雪克杯,听到这么几句有来有回却火药味浓重的话,本就不集中的注意力更分散了,紧张地觑着客人的反应,一边偷偷揣测这俩人什么关系,动作都小了许多,好像内心的想法能变成水露凝到杯外似的。

人偶师一进门就没有人再往他附近的一小片区域投去过任何视线了,人们离开时也扯着脖子望天望地望空气。而当那道裹着凌乱皮革的颀长人影走到吧台旁边,服务生打心眼儿里确信自己看到的是会走路的深渊,随即难以控制地打了个寒颤。

可他又一错眼珠,只看见明朗的笑意在短发女人脸上扩散开,是真心实意地对着那个浑身上下散发不详气息的男人笑,看不出半点不愉快的影子,半个蓝莓派安静躺在餐盘里。

“咚”一声,服务生将杯底轻扣在实木吧台,走神地想今晚的失意人怎么如此奇怪,甚至他还来不及震撼人偶师竟然也会失恋,带给他同等震撼的另一件事就从天而降:人偶师身边是什么时候出现这么一号神人的?

在所有人都恨不能化成薯片外包装被扯开时哗地溢出的半包空气那样逃之夭夭的时候,这个女人却用那样的眼神看着公认的生命威胁,简直就好像他是她的老友。

那个笑容……即使她下一秒站起来给人偶师一个拥抱他也不会有过多意外。

服务生取纸巾的手微微颤抖,他能感觉出短发女人的武力很强,哪怕在中心十二界也算难得一见的那种。可他毕竟在强者云集的地方选择了一间酒吧工作,人来人往的什么没见过,现如今安稳是个太过遥不可及的词,因此虚假的、片刻的安抚大受追捧,不论来自何方,人们总会愿意挑一个时间坐下来小酌一杯。

好吧,他本是这么以为的,现在“不论何方”必须划掉了——人偶师不能也不该算在范畴内。

他的存在本身就像是一个符号,嗜血、疯狂,一切远离正常和秩序的关键词。他本人则丝毫不打折扣,看起来就是这些词的完美结合体,恐怕更甚,第一眼还没完全投过去的时候,“绝对不能再看这个人第二眼了”的认知瞬间就会像一个普世常识那样在脑海中刻成思想钢印。空气仿佛在他身边停止了流动似的,让人由衷觉得每一次呼吸都是生命里最后一点氧气,肺泡以平生最慢的速度张驰,同时每一个毛孔都想要死死闭合,只为了不被那股冷香侵蚀。

他知道人偶师和那个女人是前后脚进来的,也相信很多人注意到了这一点,但绝对不会有任何人会去想有没有一丝丝可能是因为他们互相认识,理由很简单:荒谬。所以眼前这一幕让服务生的内心崩盘崩得比人偶师刚现身时还厉害,显然人家不仅认识,关系还很不错的样子。

说起来自己的确看到过木鱼论坛上关于人偶师与神秘人同行的帖子,可那不是男的吗?还是个吃过通缉令的,似乎神乎其技地取得了人偶师宽恕,通缉令也没写性别啊,他千真万确地记得——嗯?等会儿……?

服务生借着收杯子的功夫又瞄了一眼正与人偶师谈笑自如的那位客人,他觉得他好像明白了什么。

想通的服务生把头低得更深了,在他眼里短发女人身上似乎也笼罩起了令人毛骨悚然的暗影。

林三酒并不知道隔着一块挡板和台面的另一边有人因为他们再平常不过的几句对话而独自掀起惊涛骇浪,不过即便知道也不会在意就是了,她甚至挺高兴的,涌上心头的熟稔让林三酒觉得安慰。是啊,人偶师就是人偶师,那双窄瘦的肩永远桀骜挺拔,似乎天塌下来都能稳稳当当撑起个角儿来。想象中人偶师会微微垂着嘴角游刃有余地躲掉碎石,还不忘回头斥她怎么不跟紧点。

想到这里,林三酒看着他那张冷冰冰的扑克脸越发觉得亲切起来,过耳不入的本领发挥到了十成。

“可以啊,只要你不反胃的话,我不介意表演一下,一定要哭出来吗?有点困难但也不是不行。”林三酒语气淡然,从视线下缘扫一眼人偶师的腿,“诶不对,你哪有裤脚可扯的?”

林三酒说完施施然闭上嘴,心满意足地看着那张苍白面孔常年无风无波的表面缓缓浮现一丝裂纹。

“……你这么一说,我倒开始期待你的演技了。”

人偶师半边脸一动,冷笑着嗤了一声,并没离开,真就拉开离林三酒最近的那把椅子坐了下来,像个普通的夜行人那样融入这间酒吧,他的姿态松弛而优雅,指尖有节奏地轻轻叩击台面。

酒吧里的氛围灯是几只悬浮于空的水母,雪片一般软薄的触须像是伞下半透明的纱幔,缓缓搅开一室看不见的海水。伞的中央莹莹发亮,能轻易透过伞盖看见内里宝石一般的光核。它们轻柔地摇摆、飘荡,不时排成一圈又分散,投来四处游弋的朦胧光线。

林三酒的视野忽明忽暗,其中一缕微光偏巧洒在人偶师肩头,她的注意力自然而然地转移到被映亮的地方——人偶师的手,在这种氛围之下看起来就只是一双好看的手,不像是任何一个背着一身血债的人会有的一双手。林三酒察觉店里放的音乐似乎换成了大提琴,人偶师手指抬起放下的节奏与乐曲的转折所吻合,木质台面漾起微小的震动被皮肤感知,那一线流光仿佛随着人偶师手指起伏的动作在他指间浮动、穿梭。

从人偶师在长吧台坐下的那一刻起,本来趴在那里呼呼大睡不省人事的客人就都像感应到了什么似的,咕哝着林三酒听不懂的语言,纷纷迈起被宿醉拖得沉重的步子作鸟兽散。

“蓝莓派还有得卖,”服务生在一边很有眼力见地接话,机会向来是留给临危不惧的人,他说,“这位先、先生……您要点一份蓝莓派吗?”

林三酒替他回答了,“他不吃,上一杯酒就好,什么都可以,不要放柠檬片,”说完愣了一下,她不自觉按自己的口味点了单,忘记询问人偶师本人的意见,再看向他神色就带了点小心翼翼,“那个,你要加吗?”

服务生兼酒保很快端上来两杯蓝莓冰沙代基里。

“这是我送给两位的免费特调……”服务生像放下烫手山芋那样放下了托盘。

林三酒一边在心里嘀咕见了鬼了,一边忍不住将手探过去,眼角余光看见人偶师比她还先一步拿起了酒杯,已经递到唇边。

那沉淀到杯底的苍蓝色,像是夜空囚困其中,又或者——

“这杯酒叫深海,Ocean deep。”虽然自始至终都没有抬头,服务生听起来没那么紧张了,几乎是怀念般地娓娓道来,他在收拾好削冰刀后微一欠身。

林三酒把酒杯端到眼前仔细又漫无目的地看,低声跟着重复了一遍:“深海……?”

“是的。”服务生解了围裙,矗立在吧台旁的身影随之消失不见,叹息似的低语却依旧在耳边回荡,“往昔是深海,其中只有一位泳者,记忆。”

冰凉酒液入喉,初雪般细腻的冰沙在舌尖一抿即化,她一下子就明白了服务生最后那句“往昔是深海”。

人们总是不能自已地沉湎于回忆之中。

酸橙基底的酒,没加糖浆,林三酒闭上眼睛看到走马灯似的片段一闪即逝。那是她分明不曾实实在在地见过,却熟悉透了的一张脸,院丸嗣的脸,还有院丸嗣的声音,纷纷扬扬如雪片般落下,越积越厚,充斥她的脑海,恐怕她记得还不够清楚似的。

林三酒紧绞手指,玻璃杯中的残酒被她一饮而尽。她早知道这不是普通的酒,服务生调酒时没有用桌上现成的调酒器,而是拿了展示柜上另一套有着特殊物品气息的雪克杯。

无法用广义上的好喝与否做评价的一杯酒,与其说酒不如说是一杯回忆,沉厚的回忆,有着酒的香气、酒的质地,酒精也是真的酒精。放过果汁还是苦,很苦,咽下去胃里就沉甸甸地灼痛。但并不是教人忘却,而是记起,连同当时所经历的情绪一起分毫不差地重现,在已经愈合的暗痂上撕裂一道新伤,再一次渗出血珠。

她现在就像一个大病初愈的人,仍要抽丝剥茧地温习疼痛,痛楚自肋间辗转弥漫,林三酒只有放缓呼吸,手指轻轻沾过杯底晕开的一圈水渍,在吧台上用力却潦草地涂画几笔,像是无声宣泄,然后在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之后看着“院”的字样发呆。

扒拉几口蓝莓派,放凉后好吃多了,或许是酒衬托了它。沁人的甜绕着味蕾一圈一圈回荡,中和深入骨髓的苦,叉子刮过餐盘的声音仿佛溺水的人在海中挣扎,徒劳却顽固地翻腾出那些水花。

林三酒离开时完好无损,却并不完整,如果重来一次,如果她知道一个阴差阳错的念头意味着永恒的缺失,她才不会丢出那股意识力。

交错闪回的朦胧光束不断变幻颜色,将他们的表情就此淹没,而人偶师仿佛刚从某种无形的围困中脱身那样,绷着肩膀,抬高了下巴,上身舒展地微微向后仰去,黑发如水般淌过他修长的脖颈。

林三酒看不清他的脸,在心里猜他是闭着眼睛的。他的杯子很干净,她不用看也知道,和自己的一样,那么往昔的浪也会在他身上席卷一遍。

人偶师像是感应到了什么似的转过头来,他的视线就那样落在她脸上,而林三酒只觉得浑身一凛。她在没有通路的雪山寻找出路,遍寻不见,找到很远的灯火,被雪坑绊倒也要匍匐着朝灯火的方向去,她听见有人说,灯火是很好,它让你不那么孤独,但一直跟着灯火走只会害死你。可林三酒还是走啊走,直到这一刻终于能停下脚步。她睁大了眼睛看缭绕山巅的云雾尽散,感受擦过脸颊的风,她的灯火回望她,灯火不说话,她也不说话。

她看着人偶师,也看见被黑暗吞噬前的最后一刻,看见那道在明与暗的交界处垂首望她的瘦削剪影,然后虚影慢慢和眼前的人重合。

林三酒自己朦朦胧胧地知道,她在混淆一些至关重要的东西,她实在不该这么做。但内心深处有一个声音告诉她,是一样的,其实自始至终都是一样的,只是你选择不去看见,或者看见了,却不去相信——真的有人能做到将灵魂过筛吗?她没有答案,可以确定的是她失败了。

他们有两次做出了同样的选择,证明什么,证明到头来没有谁赢,这是一场注定只有四个输家的赌局。

于是色块织成的暗潮里两个人静静浮沉,看上去好像人偶师也在后退,在远去。都是那些乱飞的氛围灯搞鬼,林三酒心里清楚这只是很简陋的视觉欺骗,但买账的人还是她。并排坐让她很难装作漫不经心地靠近,实际上,该靠近还是警惕,脚下的天秤常常左摇右晃,但那是人偶师,人偶师才不管她所思所想,只会砸了她的天秤说林三酒你是不是有毛病,她就没什么办法。

林三酒将不抵抗贯彻到底。那双正看着她的眼睛里面仿佛盛着一方幽暗深海,她自己则变成被湍急涡流裹挟沉入海底的一叶扁舟。

人偶师的嘴唇好像动了动,是在叫她的名字吗?她的脸颊仍微微发麻,不知是因为酒还是太多冰沙。眼下第三个抉择摆在他们面前——或是用沉默封起更大更厚的茧壳,或是奋力挣脱。

残垣周而复始,自由之城没有黎明。她凭着不知从何得来的满腔孤勇把一次凝望持续到亘古,现在却经受不住短短十几秒的注视,缴械投降般塌下肩膀,说了自服务生离开后的第一句话,她说:“人偶师,你……”

林三酒喉咙干哑,声音也抖,播放器偏偏挑这时候切歌,发颤的尾音让心迹无处可藏。

不愧是特殊物品的产物,后劲足得很。林三酒适才发觉刚刚那种异样的微痛是因为自己哽咽了一小下,这个事实让她像没拧紧瓶盖放置太久的汽水被再度打开那样哑口无言一会儿,突然很想把一切情绪系成死结通通抛远,然而最终只是用更响亮的咳嗽声盖过瞬间的失措。

林三酒拨动餐盘,转到她没动过的那边,往人偶师眼皮底下一推,故作轻快地一笑,并不提自己看到了什么,“别晃神了,来,吃一口这个会好受点儿。”

人偶师抬了抬眉毛,看看派又看看林三酒,一举一动写着将信将疑,她补一句,“真的,我骗你干嘛?”

看样子人偶师受的影响也不轻,否则他绝不可能顺手拿起林三酒用过的同一把叉子。准备拿新餐具的人愣在当场,来不及制止只好在一旁局促地交握双手,默默祈祷他是真的没注意,然后就看见人偶师挑着蓝莓派边沿反手舀了很小的一块,又细细刮掉一层奶油才送到嘴里咀嚼。

人偶师喝了酒,也确实开始表现得像个喝酒的人,放下叉子竟然趴到了吧台上,半张脸埋进手臂里。锋锐有力的脊背弯折下去,像一柄伤痕累累的兵刃不敌时间无形侵袭,又好像仅仅是想把自己蜷缩起来。

她所熟悉的人偶师,眼神总是冷的,要么越是愤怒神采越是明亮飞扬。现在就只是望着某个地方出神,表情很淡,亮粉瞧不出颜色,在眼尾浅浅铺开微末光泽,水母晃过来荡过去,微光就时明时灭。

林三酒觉得他们两人之中至少有一个有点疯了。大洪水正在摧毁混乱中艰难诞生的秩序,谁还要去在意另一个人是不是想把自己蜷缩起来,是不是希望就此死掉或怎么样。可当她看见人偶师半闭着眼,看见那淡然到空虚的眉宇之间浮起难以掩盖的疲惫,他自己可能都没察觉,但眉心还是习惯性地蹙着。林三酒看着,想,想着,叹一口气。

趴在吧台上的人没动弹,属于人偶师的声音突然冒出来:“林三酒。”

她猛地打直了腰板,“嗯?”

“噢……啊?”她语调惊疑不定地转了个弯儿。

“……我说,过来点儿,”沉默片刻,人偶师重复了一遍,用的是她惯常听的那种语气,让人无论如何都不想经历违背这句话的后果,“那些水母晃得我犯恶心,挡挡光。”

余波未消,另一片暗浪已然酝酿着隆隆升腾。林三酒迟疑地答,好。但潜意识还不太敢相信自己听到的内容,拖动椅子靠近了他,动作一板一眼,像在完成什么重大任务。环视一周检查,确定来自氛围灯的光线被挡掉七七八八才重新把自己出走的灵魂按回高脚凳上,坐得端正笔直。

她其实还想问那你怎么不去睡觉,但没有说。

一段关于童年的朦胧记忆蓦然涌上脑海,那是很小的时候,她还会缠着妈妈念故事书才肯睡觉的时候。一直开着夜灯等啊等,等母亲坐到床边问自己,“酒酒怎么还不睡呀?”

她知道是在明知故问,像蛋糕上樱桃的第一口甜,就傻笑,然后鼻尖被刮一下。

后来同一本书被母亲翻来覆去念了好多遍,她却每每记不住结尾,只记得那双为自己掖好被角的手,记得夜风轻柔,记得眼角笑意。

这么多年过去还是头一次想起——忘却的故事结尾、磨到发黄卷边的旧书,一切似乎都藏在一句明知故问里面。

不想睡的人大概只是需要一个理由来拒绝空虚的睡眠。

所以她没问出那一句话,人偶师也不需要一本故事书。

一盏忽闪忽闪的夜灯不确定地亮起,人偶师没有关掉它,林三酒刚好是唯一一个看见的人。

人偶师让她留下,那她就会留下。

林三酒坐在酒吧里,恍惚间看到夜灯映亮捧着故事书的身影坐在床边。

从回忆里抽身的时候林三酒发现人偶师正盯着她,在她所圈出的一片阴影里盯着她看,很像一只猫,危险的猫。她不禁开始想,如果对着猫的话该怎么做。

林三酒稍微转动了椅子,胳膊肘往吧台上一搁,单手托腮,歪着头一脸认真地盯了回去。

莫名其妙的对视没持续多久,她眼前一黑。

冷香倏然侵袭,金属指环硌生生贴着她眉骨,凉意从那一小片皮肤渗入。手也是冷的,意外的柔软被感知,林三酒怔愣,然后明白过来,他手上还余碰过酒杯未消的微微湿润,因而比她此前任何一次蓄意的、无意的触碰都来得柔软。她知道覆住眼皮的是人偶师的手,并不躲开,也没有问为什么。

他们经历了很短暂的沉默。

“别盯着我看。”人偶师说,他好像很轻地喘了几口气。

“那你凑我脸前看什么?”

“看桌子呢。”蒙着眼的林三酒信誓旦旦。

“我一直都很讨厌你这双眼睛,知道么。”

“我要说不知道怕是有点儿假吧……意思是我身上还有你不讨厌的地方吗?”

人偶师从喉咙里“呵”一声,声音像冬日夹杂碎冰的湍急河流,“就你这副德行……这么看着还顺眼点儿。”

以人偶师的标准来讲这似乎真的能算一句褒奖了,褒义词难得没被用作反讽,如果忽略这句话的前提。

谁能忽略,林三酒忽略不了。

“没有眼睛就顺眼了?”她边说边在人偶师的手心快速眨眼,睫毛受到的阻力也会反馈在另一个人身上,“我怎么好像待遇还不如你那些人偶啊。”

人偶师仿佛单独给盖在她眼皮上的那只手心打了麻醉似的,竟然不为所动,甚至在察觉后还往下压了压,导致她连眨眼也费劲。

他说,林三酒,你眼睛太亮了,再那样看着我我会想把它们挖出来。

林三酒挺意外,“啊?”了一声,此前她还没收到过来自人偶师关于外貌的正面评价。她想了想,说,天生的,没办法。顿了顿又说,挖出来干嘛,收藏啊?

“挖出来烧了。”人偶师果断回答,听上去蓄谋已久。

林三酒听习惯了,所以一些生命威胁被过滤得不痛不痒,有点无奈,也只剩无奈了,再无其他。

她沉吟一下,客客气气打商量似的说,“别烧吧,不是,别挖吧,挖你人偶的去……诶你手怎么这么冰。”

从话音落地算起,停顿的那几秒,人偶师好像在思考,然后收回了手,她的视野恢复明亮。

人偶师看见她用力揉了揉那双浅色的眼睛,直到里面泛起一点血丝。

他有时候很佩服林三酒,佩服得都不知如何是好。就像刚才,他说想挖她眼睛,而她就只有一句,你手很冰。

人偶师觉得自己几乎要笑出来了,有人一拳打在棉花上,有人快要被棉花捂窒息。他想摇头,想叹气,他厌恶极了林三酒那副泰然自若的样子,却又无比清楚是自己给她大摇大摆的权利——人究竟为什么要反复趟进同一条河里?林三酒就是那条河,避不开躲不掉,用恒定的温度烧坏所有人。

末日之所以为末日,大抵因为美好的、丑陋的都被一视同仁通通撕碎。人偶师用掉整个少年时代学会永远不在无意义里寻找意义,其余的时间恪守践行。

什么算珍贵什么算廉价,无非是人们强行赋予价值。他很早就不再活着了,存在于拥有自我意识的皮囊中而已。

可枯死的叶片被风吹过也会颤抖着响动,破旧废弃的钟用力摇晃也会发出嘶哑长鸣。当人偶师低头看见那片浓重的、完全静寂的黑暗,唯独属于歌女的艳红嘴唇一张一合。有风流过他的十指,感受到沁透发间的凉意,那一刻他耳边久久回响的便是这样的声音。

不错的结局,他想,然后纵身一跃。

后来林三酒照例问了一堆蠢问题,他很累,一个字也不想说,可她一直问,哆哆嗦嗦东倒西歪地走过来还在问。人偶师不是不知道她想听哪种回答,她总是想找到一些意义,他给不起的意义。但人偶师并没真的承认他给不起,他说你真恶心,我不想给。

林三酒半天没讲话,就屈着一条腿躺在他身旁的空地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暮色犹尽,最后一点金红色的余晖撒下来,从他的角度看过去,她的轮廓好像融化在光晕里。那片琥珀很安静,眼睫上跳跃的光芒让它们看起来像是两片浓密的金色羽翼。

明亮的夕阳,明亮的广场,明亮的林三酒,仿佛能将人灼伤。人偶师闭起眼,但很快听见她用沙哑的声音喃喃,你这个人啊……我有时候真想扇你一巴掌。

人偶师忽然感到一阵奇异的畅快,他终于凭一己之力把林三酒拉进了同一个深渊。尽管是在副本里,尽管是一场心甘情愿的两败俱伤。

他们长眠,他们苏醒。有一部分的他们永久地留在那里,或者说一部分的他们永存在橱窗之外。

所以他没在意。他说“嗯”,是因为如果只有一个人对他说完我真想扇你一巴掌还能保持安然无恙,那名额确实只能归林三酒所有。

所以他说,嗯。是因为长久以来林三酒给他的那些他从不需要的东西,那些一直被他刻意忽略,却又源源不断的东西,仿佛由康斯汀奈的歌声牵引着浮出水面,让他再也无法装作视而不见。

他从来都知道他为什么讨厌林三酒。

太过相像的两个人本就无力共同承担同样的命运,而林三酒应得的可能远不止一句回答、一个认可这么多,他知道的,可再多的他也没有了。

林三酒高高拿起的,被人偶师接过来轻轻放下。

所以他说嗯,其实是想说你这句话来得太晚了。

所以他说嗯,其实是想说林三酒你到底期待我什么,识相的话你早就该收起期待滚得远远的。

所以他说嗯,其实是想说,林三酒,别找了,这样没意义,我也给不起。

所以他说嗯,其实还想说,你赢了,你想要什么,奖杯吗,奖杯没有,破败不堪的灵魂倒是有一个。

他不想做白费力气的抵抗了。

十几年了,他们认识十几年,她真就死赖着不走,他任由一切发展到这个境地。纵然短暂地遮住了那双眼睛,他也感觉自己被看穿了,她离得越近,越无所遁形。

他们见过彼此最狼狈的样子,狼狈是会流露脆弱的,脆弱就致命。人偶师猛然回看才发现自己做了件多么荒唐的事,人怎么能一边说着想让另一个人死,又一边给那个人递刀呢。

他们见面的次数足够多,多到足以构建一份以假乱真的独特,以至于人偶师总觉得他身体内部像是分裂出了另一个意识,他越走越远,那声音却说,走慢点吧,回头看看林三酒是不是还活着。

或者借由一些很奇怪的契机出现,像扣响扳机,搞得林三酒不在眼前他也不得清净。

那是人偶师第无数次一夜独行,清晨与午夜交替的时分风冷如剪,在听到第一声鸟鸣的时候他确认这晚与睡眠无缘,掀开帘子走出去,穹顶无星无月,目光所及之处染上绵延无尽的蓝色。

他在一片万籁俱寂里想起林三酒,那是一个直直闯进脑子里的念头:林三酒肯定看不见这样的天色,因为她不到大亮就睡不醒。

他想起林三酒千奇百怪的打瞌睡方法,有一次她倚着负责抬高架的人偶就那么站着睡着了。样子很弱智,脑袋一点一点的,点一下,头顶乱翘的几撮头发就颤一下。

脚边一丛麦草随风起伏,像极了被林三酒睡乱那几撮头发,人偶师瞥过去一眼就没能再挪开目光,旋即一阵心烦意乱,折断几根扔在原处。

许多年以前他还能把林三酒丢到深林里不管死活,看清澈透亮的在自己手中变得浑浊。那时候人偶师只想让她付出代价,多管闲事的代价——现在看来那价格竟然是标给他的,极具讽刺效果。

有些人一次没杀成,就再也杀不成了,他的抵抗也早已流于形式,只剩弄死几根麦草。

他可能有点醉,醉的人会失控,那是不是说明他在林三酒身边的时候总是醉着的,就像不甘不愿被地心引力拖着只能迎来坠落命运的雨滴,没有半点回旋余地。都怪那杯该死的酒,他能感觉到有什么深埋的东西正在挣脱束缚——那道他本以为万分牢固的束缚。

人不应该太迟找到光,那样连追着跑的力气都没有,他的力气早都耗尽了,所以只觉得刺眼,想躲起来。或许也只有远远看着才安全,林三酒是一束摇摆不定的火焰,如果靠得太近,总有一天会呼啸着将他吞噬。

“……我能控制我的人偶。”

“噢,换言之是你控制不了我?”林三酒揉了揉眼睛,她的四肢轻飘飘,似乎被醉意占了先机,又似乎从未如此清醒过,两相权衡也没想好到哪个字的时候嘴该合上,就一股脑地说:“有时候接受和逃避看起来其实区别不大,但是老实讲,我们都要一定程度地随波逐流,人偶师,我知道你也不好受,你看,你喝那杯酒喝得——”

她自己猜出了酒保没说的第二句话。只要随波逐流,那么反复无常的往昔之海就会放过你。

后几个字人偶师没有给她一口气说完的机会,伸过来两根冰凉的手指掐住了她的下巴,林三酒被迫稍稍仰起了脸,她不明就里,指尖搭上人偶师用来钳制她的那只手腕,犹犹豫豫地说完了,“……喝得比我还急。”

“怎、怎么了?”林三酒大着舌头问。

“我都说了,别那样看着我。”人偶师本来就窝了一肚子无名火,酒精更火上浇油,他厌烦林三酒的语气,厌烦她的措辞,厌烦她选择走进这间酒吧,将囫囵翻过去的一页重新揭起,压上沉重的砾石。

他一字一顿:“我不是他。”

松开的时候人偶师甩了甩手腕,像碰过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林三酒无意识地将手按上他碰到的地方,说我知道,我没那么想。

……人偶师,人偶师。她戳戳他肩膀上的一块皮革,林三酒念到名字的人猛地转头,她望进他头发后面那双黑幽幽的眼睛,没由来心脏一紧。

是醉意占了上风,林三酒想,再开口声音放得很轻,比难过还轻。

“可我总觉得……有那么一瞬间,我好像也要失去你了……不,对不起,我说错了,我是想说,好像、好像你也在远去,而我追不上你,很奇怪吧。”

她话里很多停顿,语句凌乱,蹦出歧义太大的词后忙乱又挫败地道歉,道完歉她又不明白为何脱口而出的是一句道歉了——哪有什么歧义,那不就是她想说的吗?她都已经死过不止一次了,前脚才拿别人的身体又死了一次,如果这一切真有一个始作俑者,应该会暗自发笑吧,或者只是沉默,像看一节齿轮擦出火星。而他们终日惶惑地困在局中,为闪烁几点火星浪费半生无尽兜转。

局中,局中,多有意思啊,他们可不就是装在无数个橘子里绕圈的蚂蚁吗?对轻飘飘的明天、未来避之不谈,明知任谁也是蜉蝣汲汲与生,到头来还是连一句想说的话都不敢说,不能说。

人偶师看她满脸写着欲言又止,她真的一点也不擅长控制表情,失魂落魄得像个找不着主人的家犬。他见过太多人摆出这样的表情,多半出自弱者本能,激不起一丝嫌恶之外的情绪。

林三酒吵闹、热烈,浑身蒸腾着无处释放的生命力,眼底比他见过的无数个自诩正义的人都更清澈透明。仔细看五官还算柔和,嘴角眼梢尤甚,一笑就显得分外愚钝,但笑容在她脸上并不少见。这样的人就应该把没心没肺贯彻到底,而不是一脸落寞不安地胡言乱语,亏她还是个二次进化过的成长型,她害怕什么。他真想说你别犯神经了,我要是跟你似的想那么多,早就累死了。

他没说出来,因为林三酒笑了一下,垂下眼皮转开视线。人偶师在心里推翻了自己的想法,她该十分懂得如何运用表情,才能让人由内到外泛起这种恰到好处的不适,像看灯火渐渐燃尽,看一窗葱郁向灰败过渡,皮肤仿佛被暴雨前的沉闷空气所笼罩,无法顺畅地呼吸。

他怎么忘了,他不去趟河,河还是会找上他。

种种因果,让人偶师难得不想放任一只孤零零的家犬叼着狗链在夜晚茫然打转。

人偶师的声音极轻,轻到瞬间淹没在流淌的音符中,却如此清晰地响在林三酒耳边,比心脏的搏动还真切,震耳欲聋。

他们面对面坐着,林三酒试图从他平铺直叙的语调里分辨出什么,然后像往常任何一次试图读懂这个人那样以失败告终。

人偶师之所以不讲条理,大概因为他永远游刃有余。一句话,三个字,像戳破气球那样戳破她拼拼凑凑的蹩脚伪装。

林三酒是这样得过且过到现在,很多事她想不明白,就不去想了,白白耗费心神,可她不想并不意味着感受不到。她此刻就觉得自己正站在台风眼里,被吹得东倒西歪,稳不住身形,深及灵魂的震颤从一个点扩散至全身。

可能是眼神里的犹疑太过明显,人偶师斩钉截铁堵住了她嘴边呼之欲出震惊之下的反问。

林三酒的动作和一路蹿升的脉搏相反,直到人偶师主动拉近了他们之间正以极为缓慢的速度缩短的距离,半个身子探过来,轻轻将下巴搁在她肩窝。林三酒感觉手脚都失去控制,很诚实地僵直了脊背,腾空了大脑,像个没拧发条的机器人那样连呼吸都停滞下来,眼睛也忘了怎么眨。

人偶师说话了,声音真真正正地贴着她耳朵响起。

“林三酒,”他说,一字一顿,“我不是他。”

他只是把刚才说过的话用一种截然不同的语气复述一遍,几乎在同时林三酒的耳廓烧起来。

她眼眶也有点发热,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闭起眼再睁开,企图把热气从眼眶里眨掉,用深长呼吸吐掉命运积在肺里的尘埃。

无法忽略那一点痒,是人偶师的发梢扫过脖颈,林三酒越是试着不去在意,无措就更深一点。

人偶师说你睫毛应该拿来扫地,毫无作用还那么长。

她没想到人偶师会提起这茬,但听了还是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下,让对话像是一次普通的闲谈那样存续下去,“我觉得你的更长,真的,下回你自己照镜子看看谁眼睫毛长吧。”

人偶师从鼻子里轻哼一声,没有要挪开脑袋的意思。他下颌轮廓本来就锐利分明,此时很有存在感地戳着她肩窝,重量压下来,林三酒感觉自己似乎是暂时代替了吧台成为供他小憩的一个物件。

林三酒尽职尽责地做好临时摆件,或是靠枕,随便什么玩意儿。但她又一想,闭上眼睛打开了【纯触】,触觉化作信息回流,她听到另一个人胸膛中跳跃不息的响动,一下一下,像平静深沉的河流。

人偶师动了动,衣领上蓬松的羽毛扫过她脸颊,过电般惊起麻意一路流窜到后背,扫得林三酒又一次屏住了呼吸。

“你干什么?你刚刚打开了能力?”

“我感觉有什么东西流过去了,不是你?”

林三酒忍不住升起感叹,这人是有多强啊?分开的这两年不长不短,时间的可畏之处就在于此,总能划开一些看不见摸不着的距离。

“然后呢,那不是感知用的能力么。”

“嗯……你还记得啊。”

“心跳,”林三酒顿了顿,如实回答,“你的,很清楚……我最近可以进行更精确的感知了,偶尔还能做到单一指向,就想试试。”

如实,但故意混淆重点。

“你的无聊程度真让人匪夷所思。”

林三酒含混地应了一声,说也许吧。他们谁都没有提从旁来看无比近似于一个拥抱的姿势。

压在她肩膀上那颗脑袋的主人在这个意外进入的酒吧变得意外地话多,对比他以往的极端沉默简直是打开了话匣子。

“这些年我也做过那么几件蠢事,”人偶师说,“其中第二蠢的事就是当时决定非杀了你不可。”

“是吗,我就当你是在夸我了,”林三酒自然而然地问出,“那第一蠢的呢?”

如果她能稍微料想到人偶师可能的回答,那她绝不会多余问这一句的。

“最蠢的……我想想,”她听见人偶师在自己耳边发出一声很短促的轻笑,“活着?”

林三酒愣一下,然后喉咙发紧,手心刺痛,她才意识到是自己拳头攥得太紧指甲都陷进肉里。

有时候人会痛彻心扉,不是因为风卷走了一两片最爱的叶子,而是因为始终无法去感同身受一片叶子还未凋零时到底经受过怎样的折磨。

人偶师谈起死亡,像一个久未真正得到休息的旅人谈起故乡。林三酒听着,理解着,恐惧着。

或许从三点一线的生活戛然而止那天开始她总是怀揣恐惧,未随时间淡化,平日深深埋起,就当做不存在。可现在那份恐惧膨胀、升腾着,几乎破土而出,她不能再不予理会。林三酒终于推开门窗,迎面而来是呼啸狂风,风吹散沙石,她看不清方向,仍要迈开双脚,伸出手臂,为一片树叶挡风,又或者只是为自己不愿看见想象中零落的枝条。

所以她清空思绪,像一个挣扎着浮出水面的人大口大口喘着气,耳边是心跳的轰然鸣响。她调动全身的力量伸开手臂,没有了先前的犹豫不决,而是投身火湖般毅然决然*,贴近、挨紧,将另一个人完完整整地圈揽进怀抱之中。人偶师清瘦的肩头顶在离心脏很近的地方,一吸气就阵阵发疼,林三酒闭着眼,调动所有感官来感知这疼痛,就像铭记一道看不见的伤疤。

她拥得太用力,张开的双手紧紧攀附人偶师脊背,却很轻柔地摩挲,动作轻得如同拂去窗框上的细雪,不厌其烦地来回反复,像是要连同这触感一并刻入记忆。

她低下头埋到人偶师颈边,嗅到他衣领间淡淡的血腥气,浓烈冷香张扬地钻进鼻子,于是醉意更深重。

林三酒就那样抱着他,表情在光照不到的地方愈显支离,眸中流过不加掩饰的痛苦,她想呼喊,想用另一种更激烈的形式转化掉她的不安,她的迫切,最终只是用喃喃自语的音量说,人偶师,你别这么说、别这么说……

一个拥抱显然已经花掉她全部的气力,她确实感到力竭声嘶,林三酒用干哑的喉咙说对不起,她道过今晚第二次歉,紧接着说,但我还不想放开你。

人偶师觉得那双带茧的手掌似乎正隔着皮革熨烫在皮肤上,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缓慢滋长。林三酒正在做她很擅长的事,用过分灼热的温度来麻痹、融化他的抵抗,让身体失重,意识解离,醒过来发现被囚困在一个拥抱里,触手可及的就只有温暖。

他心里清楚应该警惕这样的温度,过惯了寒夜的人不应该也没资格对温暖上瘾。他们今晚都活得不像自己,他说了太多没必要的话,林三酒也不常用这样的字眼和语气,有点像隐忍的恳求,字字伴随轻急吐息流过皮肤,惊起一片战栗。

林三酒的不安具象化在他的皮肤上,好像能把人低温烫伤,人偶师知道自己只需一个眼神就能让她安静下来,却并没有那么做。

说来好笑,他大概从不曾按自己的意愿活过,所以才会在跳下去那一刻感到真实的轻盈和解脱。谁能拥有另一个人比生命更深更长久的注视,总不至于孑然走向黑暗。而林三酒为他诠释了自由,一种他既厌恶,又想保护起来的自由。乱世里依然极力利他的人都不太正常,林三酒又是一等一的热心,他有时候看着林三酒跟波西米亚在那儿笑笑闹闹,会想十二界都是一帮什么脑残,一个大疯子摆在眼前却不识泰山。

这么多年里他没有允许第二个活生生的人离自己这么近过,人偶师并不急于挣脱——或许他只是想看恣意张扬的面具从她脸上破碎,尽管并非自己以前所执着的那种破碎,换了种截然不同的形式,未尝不算是碎在他手中呢?

属于林三酒的气息将他包围,制造粘稠的、在皮肤上流连的碰触,让人透不过气,他毫不费力就能瞥见肩头那颗毛茸茸的脑袋,胸口被棉花堵严实。

柔软的,密不透风的棉花,烦透了。

人偶师走过很多很长的夜路,身后是风雪,前路是深渊,他就不往前看也不回头,闷头走。林三酒偏偏给他拦下来,告诉他换个方向,这边没风。她好像不懂一个浅显的道理,每个人想去的目的地不同,他试过用各种方式告诉她你以为我不知道哪边好走吗。后来林三酒索性追他后面跑,甩也甩不掉,搅乱他习以为常的规律像搅浑一滩水。

如此一来,人偶师平白多出一条狗要照看,总惹事的狗,他就像一个讨厌动物还对狗毛过敏的人,阴差阳错牵回家一只流浪狗,还没训两句转头就被扑了个满怀,步伐被拖慢计划被打乱。

可他鬼使神差地抬手摸了摸林三酒的头发,触碰将落未落的时候人偶师找理由给自己开脱——好奇那份触感,仅此而已。下一秒因为站不住脚被否决,狗屁理由,人偶师想,这不是能解释清的事,他该扔一串病魔,该让她把脑袋挪开,他一开始就不该坐在这儿,他有那么多的选择,唯独要碰她的头发。

与眼泪极不相称的那张脸上他所熟悉的表情分明摇摇欲坠,人偶师心底浮起烦躁,不能寄希望于她自己恢复正常,手掌就不受控制地轻覆上去。随便丢个能力都能掀翻半个酒吧的进化者真的像某种犬科动物那样微不可察地激灵一下,脑袋好像埋得更低了,潮湿的呼吸凝在脖子附近,难受极了。

人偶师想像平常那样针对她肉眼可见的软弱表现讽刺几句,张嘴发现好像没有一句适用于眼下的情况,被讽刺对象抱得死紧的情况,又没有出声,慢慢移动了手指。林三酒头发短,一跑动就像个刺猬那样炸开,现在倒是很乖顺服帖地蹭过他指腹,不过顺到发尾那里原形毕露,甚至有点扎手。人偶师想起被麦草割到手指的某一天黎明,以前有这么短吗?颜色是不是更浅了?她瞳孔的色泽好像也变了一点。两年多了,他不太记得了。

往常人偶师不会容留这些细节的存在,或者说他以为不存在的,随林三酒的出现被轻易唤醒,然后他才注意到这些想法时常盘旋不下,频繁的程度连他都为之惊讶。

啪嗒,一滴雨打在酒吧门口的木地板上,随之雨声越来越大,淅淅沥沥铺成一场深沉梦境的无序前奏。时间变成某种又深又软的东西,由一个轴点缓缓驶向下一个轴点。这间酒吧似乎正低调地调和着一处混乱空间的灰色平衡,用味道很淡的室内香薰,墙角的绿植,伴随着吉他和弦的雨点糅合成这个难以寻得的清净角落,冽冽香气像是游荡在空气中的一发神经迷幻剂,浸透四肢的疲惫被洗刷,意志放松地沉湎。

没人知道这个拥抱持续了多久,他们都明白一并被瓦解的一定还有别的什么,默契地谁都不提,或不知从何提起,似乎这样摆在眼前的悬崖就不复存在。

人偶师按着她的肘弯从怀抱中稍微挣开,任由林三酒的手松松地环在自己腰间。

他沉默地注视她一会儿,林三酒感觉到有如实质的视线,抬了头。人偶师看见被雨打湿的两片睫羽,浅淡雾气凝结在瞳孔,湿润剔透的琥珀被光线渲染得斑驳陆离。再细看,胸口偏左毫无防备猛跳了一下,然后沉没,就像是被猎人一枪击中心脏的麋鹿,还要无事发生地维持表情。他根本没有准备那里面会清晰地倒映出自己的脸,也没准备林三酒会望得这么深。

人偶师几乎是无法忍受地错开视线,鲜少有事物能让他感到慌张,面对情绪异样的波澜,仅有的应急措施就是条件反射地用尖锐言语掩饰仓皇。

他说,林三酒,你别摆这副表情,我看完再过半年都得做噩梦,你知道我总觉得你像什么吗。

“……不知道,什么?”

林三酒不清楚自己的表情是怎样的,人偶师一说她就发愣,一愣视野就模糊得更厉害。

那些水母已经有好几分钟没动过地方了,可能被谁调过,此时用柔和的暖色调将他们周围的空气晕染得更安静。林三酒眨眨眼,让没来得及汇聚的悄然散去。她直到这会儿才看清人偶师,晃晃悠悠在眼底聚焦成像,照出一张白皙的脸,眼尾一抹金芒闪烁,不知是因为灯光还是它们在林三酒没抬头的时候变为了同一种颜色。

他的视线从她脸上擦过没有停顿,林三酒忍不住想追上去问个究竟,问人到底怎么能抱着清醒入睡,问可不可以别转头,让她看清亮粉是什么颜色,还有转瞬即逝的寂寥是不是真的,还想问两年没见又走过了哪里,受伤有没有好好养,她的疑问满当当一罐子,又被刺得不明白为什么要问了,话到嘴边咽回去,消弭于牙齿碾过嘴唇那一阵针刺般的疼。不过无所谓,她本来也不奢望答案的。

近在咫尺那双眼睛里仿佛凝结着所有的夜色,因幽深引人探寻,走近后因寒意望而却步。

漫长的时间里她和人偶师一个走着一个追着,渐渐的一个学会了缄默,一个将我行我素进行到底,追的人累走的人嫌烦。很多人问过,她自己也问过,还追吗,追得动吗,何必呢。可偶尔雨飘了很久她才惊觉身上干燥如初,然后看见不远不近的地方一道身影一言不发地支起庇荫,于是微光从昏暗的天井泄露,甚至林三酒都没想过自己也会被照亮,她挥去浮尘,拼命地够着,想碰到那束光。

人偶师深吸一口气,听见松动的齿轮徒劳空转,深处的震动愈发剧烈,自己施加的束缚越来越轻,锁匙断裂的声音响在他开口念出她名字的那个瞬间。

大概他潜意识里就知道如果持续退让早晚会有这么一天,所以说得很干脆,像丢掉一袋用浑身仅剩的钱买来一看却早已过期的面包。

“你就是个氧化剂,走到哪儿化学反应到哪儿,或者是一摊灰色,你只能是灰色,知道为什么吗?灰色不起眼,又难看,却是包罗了万千颜色的总和,所以才能毫不顾忌地沾上别的颜色,沾上我,而你永远是灰色……林三酒,你改变了很多,”人偶师停顿一下,揉了揉太阳穴,明示转折后面才是更重要的内容,他眉头深深地拧着,林三酒的心悬起来。

“于我,”他说,“你确实改变不了什么。”

她被人偶师的说法弄得迷糊了一会儿,然后眼前浮现一座灰色的湖,灰色的天和地,像步入幻境,催生的冲突感让林三酒有些恍惚——人偶师真的是在形容她吗?人人生而渺小,竟然能在另一个人眼中成为某种辽阔如旷野的东西,成为独一无二的一片颜色。

林三酒想来想去,大脑发出过载空转的报警,只好干巴巴地说着,“那就不改变嘛……没什么不好的。噢,你说灰色是这个意思啊……我还不知道,我有这么厉害?”

人偶师好像看都懒得看她了,眉间一片虚无。

林三酒叹出一口长气,放弃一般低了头掰着手指说我明白,我只是希望你能走慢点儿,也不用等我,就、就是走慢点……

这场雨下得应景,雨点坠落填充沉默,让人没那么难熬,林三酒分一点神去听雨声。如果一束光要逃,要用什么才能留住呢,她想不出答案。他们本来就腿贴腿地坐着,她有意无意用膝盖去碰人偶师大腿,很有分寸地掌控着幅度,将似有若无的触碰修饰得看起来仅仅是碍于距离的无心之失。她承认有侥幸心理作祟,今晚的人偶师就像个复制品,有漏洞的复制品,不介意拥抱,还一个劲儿地说话,一年的话都说完了。

看来失恋是真的没说错,他们都失恋了,所以才会毫不抵抗地被醉意攻占头脑,可这算哪门子失恋啊?代偿作用还差不多。

人和人之间的连结唯有玄妙两字能概括,甚至不需要什么特定行为就能建立,往往带着目的还不如相信随机事件,而要维系这种连结,则是难之又难的。

林三酒一直摸索着小心翼翼地和人偶师相处,而现在所有迹象都在问她要不要赌一把,要不要做一次孤注一掷的赌徒押上全部筹码,依托于一段共同却隐秘的经历。人偶师平时总把她怼得哑口无言是没错,可她此刻明明也急切地想说些什么,想反驳些什么,胸中仿佛有团火在灼烧,以前或许也有过这样的时刻,可樽盖般沉重的命运压下来,就无从开口。

不知为何,林三酒隐隐有种感觉,像一个亮起的信号正在占据她的脑海——告诉她这一次不一样,这次人偶师也在等她,等她追上来,如果不抓紧的话,恐怕不会再有第二次机会了。

林三酒眼珠流转,试探地说我能不能问你个问题。

人偶师只是低头摆弄手上的指环,像是打算装没听见,就在她开始忐忑的时候,轻轻“嗯”了一声,声音里没有什么温度。

“你刚才为什么摸我头发……?”

“哈,问这个么,你确定?”

人偶师定定地看她一会儿,发出一声嗤笑,好像那是他听过最荒谬的言辞。嘴角嘲讽地向上一扬,眸中浮现森然冷意,但没持续多久,甚至都不到第二次眨眼,就突兀地消失了,从眼神到那一抹笑都不复存在,他又恢复了面无表情,鹰隼似的目光却盯紧了林三酒,深深地、深深地看着她,像要把她扎穿。

林三酒跟他对视一会儿就有种头晕目眩的错觉,但还是顶着眩晕的向心力摇摇晃晃地迎上去。

“你真的烦到我了,为什么,如果所有事都需要理由,那我们为什么不是单细胞生物,没有大脑多简单啊,除此之外还有差别么,反正死活都不由自己。”

“我知道你还想问什么,”人偶师闭上眼睛,过几秒缓慢张开,平复着胸膛的起伏,唇边划出一道寒意丛生的弧线,他近乎柔和地质问,声音却砸在地上,“怎么不一口气都问了?你想问的,不就是这些——自由之城那个破地方,不是吗?既然绕不开了那就不绕——你是不是想问,我有没有一瞬间看到你,我有没有一瞬间在做我自己。”

浓云翻飞着凝聚于人偶师的眼角,他每说一句话,颜色就更深一点,似乎预示着一场暴风骤雨。

“……那不是怕你生气吗。”

被捅破心事的人上牙一咬,一边折磨自己的嘴唇,一边憋出这么一句。

林三酒半垂眼皮又期期艾艾地抬眼,闪躲被人偶师捕捉,瞳孔里面摇曳的明润光泽意味不言而喻。

人偶师一个白眼翻到天上。

“我可以告诉你,全都可以,”人偶师眯起眼睛睨过来,寒光幽幽,像一把无形的刀刃横在脖子上,她没忍住瑟缩了一下。

“林三酒,你有没有想过,我是跟在你后面进去的,从一开始我就知道那是你,由始至终我都看到你,就连路过个麦草也能看到你,我才想问为什么,凭什么,我找谁问去?”

明明是极力压抑着怒意的声音,却无端叫人觉得在听一个绝望的、越陷越深的人在泥沼中挣扎。

人偶师忽然想起林三酒众多奇形怪状的朋友中一个叫J7的家伙,他真的有点羡慕起机器人来了。如果这些垃圾情绪能像抹除数据那样处理掉该多好,一干二净不留后患。可他已然留了林三酒这么个天大的后患,就像整日穿梭在枪林弹雨之中的人终于被子弹破片擦过脸颊,过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那抹血是自己的,说什么都来不及了。

“你就是黏在桌上挥之不去的苍蝇,我快被你恶心透了,真是怪了,你怎么不投胎做苍蝇?建议你下辈子当苍蝇, 你们共同点那么多。没有哪个人像你那么碍眼,又太显眼,还非得跑到我视野里最干净的桌子上占据一席之地。”

“我不想看见你,我总是不停看到你。”

人偶师说话时并不看她,也根本不是在问她,他说完就紧紧抿起嘴唇,似乎忍下了一个快要坠落的叹息。事实上如果林三酒没有进化过听力很可能听不见后面几句话,未曾停歇的雨声和音乐声是噪音源头。可她终究听见了,人偶师是知道的,他怎么会不知道她听得清呢,那么就当做是说给她的吧。

林三酒沉默地听着他宣泄,她将所有都收进耳里,在心底沉淀,将这些未曾袒露过的心迹万分谨慎地捧起收好,将话中暗含的深意一字一字掰开揉碎咀嚼。人偶师就坐在她面前触手可及的地方,眼睫微垂在脸上投出一小片影子,很像命运关掉所有大门唯独留下一道虚掩的窗缝。

人偶师只是将手指搭上太阳穴,似乎一口气说了太多话,疲惫终于上涌,他眨了眨眼,无边无垠的漆黑夜色拢进眼帘,却显出一种空茫。

有人看着,沉默着,呼吸都窒住了,像被攥住心脏。

林三酒今晚第三次道歉。

一时间视线范围内什么都暗淡下去,她只看得见人偶师,苍白的脸不复往日清冷,无限接近她想要的结果可又并不是。

有哪里不对,林三酒觉得世界上没有比此刻的她更矛盾的人了——在风里忽明忽灭的烟头、老化苟延残喘的电线、拼命想要跃出水面的游鱼望见飞鸟掠过浪尖的尾羽那一瞬间,恐怕都会和她有所同感。

又是一曲即将进入尾声,雨点砸下来的声音倏忽间充斥耳鼓,无法忍受的响,像半融的冰雹碎在窗玻璃上,一并打碎的还有他们之间若即若离又难以逾越的那道障壁,让林三酒只想尽自己所能最快地把那种神情从他脸上抹去。

林三酒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将手抚上那张脸的,或许带了点难以抑制的颤抖,或许陡然升高的呼吸频率将意图泄露殆尽,而她分不出一丝心神加以控制。她就像一台错漏百出的老旧机器,依赖一条核心指令构建起全部自我,其它一切都短暂成了可以——或者说,必然被抛在脑后的。

待她指尖触及一片冰凉,回过神来发觉已经和人偶师额头相抵。

她终于用自己的双手紧紧捧住那缕熹微天光,却深知无处可逃的其实是自己。人偶师整个人很明显地僵一下,没有躲,没有发生任何一个她设想过有可能出现的后果,然后紧绷的肩背稍稍松弛下来,是不设防,是首肯,更是应允。她丝毫没有把握一次拥抱和肌肤相碰的温度有多少能抵达这双眼底,化开里面寒凉彻骨的深浓夜色。

如果说她可曾从漫长的末日里学到一件事,那就是不能轻易放弃尝试。林三酒大着胆子用泛起凉意的鼻尖去试探人偶师脸颊,所经之处是出人意料的柔软,窗外是冷雨纷纷的秋夜,她有点分不出哪边更冰一些。

人偶师觉得一生中许多事的发生都只会有一次,或者无数次。转折点就在于它第二次即将发生时人的选择,而他在林三酒第二次挨过来时没有推开她就已经注定了这个结果。

颤抖的双唇找到落点,近无可近的距离归零,林三酒双手捧住人偶师的脸,吻上那片淡色的薄唇。

一个万分克制的吻,像安抚,像祈祷,像无声倾诉,就是不像亲吻。手也碰得很轻,好像眼前的人只是一场幻象,一施力就要破碎。嘴唇贴着嘴唇,时间流过的痕迹变得比一滴雨隐入泥土还要浅,直至凝固,直至扎在心头生根发芽。

林三酒从不知道时钟刻度上最微末,近乎无可感知的几个间隔可以如此漫长。她的眼睛紧紧闭着,似乎这样就能将汹涌着快要溢出的某种情绪封锁在那片琥珀之中。

她不是不知道吻代表什么。

她的确不知道吻人偶师代表什么。

“你不能随便把一个人形容成灰色,然后指望那个人无动于衷。”正如她刚才做的那样,林三酒单方面结束了对人偶师嘴唇的禁锢,她慢慢往外蹦字,好像生锈的脑子才开始转动,“你也不能……随随便便就、就把我的肩膀当枕头。”

众所周知她在人偶师面前底气不足全靠脸皮硬撑,而人偶师所有的反应居然就只是动了动腿,一点震动从林三酒坐着的高脚凳传来,是靴子跟轻轻磕在金属凳腿的声音。人偶师听完也不急着处置她格外非正常的举动,甚至不准备发表什么看法,眼皮慢条斯理地一翻,幽幽说了一句,“那怎么办,谁让你一直赖着不死。”

林三酒眼瞳波光粼粼的一亮,似乎想到了什么,“可我会死啊,会有那么一天,或早或晚……”

人偶师注意到她用了一种奇异的饱含希冀的语气,像海盗提及引以为豪的收藏。

她说,“你难道不想亲眼看到我死吗?”

“两年不见,你疯得更有喜剧效果了。”

“可能真的被传染了吧,”她摸摸鼻子,“答案呢,否定还是肯定。”

“诶,不说话就是默认啦?”

“你身上不稳定因素太多,我持保留意见。”

林三酒只是笑了几声,不知怎的,在他看来,那笑里好像在说,人偶师,你变得怯懦了。

她舀了一小勺奶油到嘴里,兀自撑起腰肢随意地半靠在吧台上,膝盖擦着他的大腿。

抿掉那口奶油后林三酒并没把叉子放回去,而是叼住叉子尖端若有所思,露出若隐若现的一小截舌尖,猫一样的眼微眯起来。

林三酒沉吟一下,依然真诚又固执地重复,活下去就好。不是建议,不是干涉……嗯,其实我是想说,你愿意等我吗,我会选一个尽量对得起你的等待的那种精彩死法,怎么样?

然后还不等人偶师说什么,她又贴近了点,好像急于找到什么,亦或是只为了能看清他的脸,“答应我,你会考虑的吧。”

人偶师看着她,久久不语,那一声“嗯”羽毛一般飘飘悠悠落下来。

“我会考虑,但那并不是因为你的命有多少——”

他话没说完就被打断,因为林三酒突然伸过来的手。

另一个人谨而慎之的触碰从额发一路流连至耳后停下,林三酒的指尖探进他头发里,比夜风更细腻轻柔。

“没有多少价值,我知道的。”

人偶师听见她补全了自己想说的话。

“……你头发有点儿乱了。”

下一秒,林三酒叹息似的话音响在耳边,流转于唇角,因为她又一次勾着他的脖子贴了上来。

林三酒稍一倾身,用嘴堵住那个总是在讽刺的嘴巴,吻得心无旁骛。用牙齿、用舌头厮磨,直到防线褪去,直到永不愈合的伤疤传来隐痛,直到冷的淡的泛起红痕和湿润的光泽。

这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亲吻,热意被交换,融于呼吸间的滚烫热诚肆无忌惮地屠戮感知。

舌尖勾着、缠着,分明是最柔软、最不堪一击的束缚,却有人被困在原地,挣不开,走不脱。

微弱回应似乎从不经意泄露的喘息开始,话语再如何充满尖刺,唇舌也是一样的温软,皮下跳动着相似的脉搏。

林三酒温柔而肆意地加深这个吻,不得不承认有种报复般的快感油然而生。那股虚无缥缈的冷香笼罩在头顶,顺着唇瓣的翕张扣入齿间,搅出黏腻回响的舌辗转研磨,以至尝出丝缕的甜来。这甜很容易与林三酒嘴里残余的奶油味道混淆,她又清楚地知道并不一样,若要形容,也该是鸩毒散发出那种危险的辛甜气。但她无意抗拒,只是屈服,明知不能,却还是咽下去,甘愿被渗入发肤麻痹肌理,在包围中逐渐下沉。

很远的地方有雷声传来,经久不息地响彻这个雨夜。而她就是被雷声惊醒的人,从无知无觉的沉睡中被拉回风暴中心,看着地面沉陷,房屋倾塌。

她呼吸声很重,脸颊滚烫,身上却前所未有的轻松。林三酒想起意识力拟态时见到的海,那是一个层层叠叠寄生于虚构的真实,万物连成看不到尾的递归方程,无数子集等待被归类,谁又知道谁是不是其中一个?不过比起过程人们向来更重视结果,她亦然,所以为什么会把主导权交与本能控制并不在思考范围之内。林三酒只在心里说再也不喝奇怪的店家送的酒,理智被甩去九霄云外,醉得心安理得。

林三酒用手指勾起一缕人偶师的半长发丝,任它从指缝溜走,再捉回,打着圈儿缠绕在指间。

他们在纷乱世界某个被遗忘的角落接吻,没有谁比两个灌满缺憾的灵魂更懂潮湿的雨夜,空气滑腻得像他们口中的奶油,灯光暧昧得安全,厚重雨帘将那股一刻不停、仿佛要吹彻生命的寒风阻隔在外。

他们在沉闷的生命里呼吸,吸入恩怨、嘈杂、寒冷、时间、等待。有水母游到身边,撒下些毛绒绒的光亮,像帆船轻摇,像驱散长夜的摇曳篝火。

林三酒松开环着人偶师肩背的手臂时,余光瞥见一只淋了雨的红色飞蛾磕磕绊绊地飞进灯火里去,转眼消失不见。

结果刚一退开就有痛感冲到颅顶,林三酒捂住遭受一记重击的小腹,一时痛得弯下腰大喘几口气,撑住吧台站起来。

她嘶着气投过去一眼,人偶师也慢悠悠收回了腿,刚才的痛楚显然是这个人膝盖的杰作。

林三酒看他用了蛮力擦嘴的动作,犹豫一下,说,“……疼。”

一个人空有一堆意识力,没用意识力护盾去挡,另一个人空有八十件特殊物品,选择屈腿一踢。

短短一个单字让人偶师的手顿了顿,接着竟然有些不自然地别开脸去,像是急于解释似的飞速接了一句:“……条件反射。”

苍白如纸的薄唇晕开血色,亮粉涌动着,雨后天边最醒目那抹流云悄然停驻于他的眼尾。

这样一个人偶师摆在面前,林三酒就说不出什么话来。人偶师之于她,如同飓风之于海面,风只是吹过去,海面或卷起暗浪汹涌或温柔摇荡,全然不凭自己的意志。

林三酒也不知道自己回答没有,可能应了声好,可能就像个树桩那样直愣愣地站着。

人偶师放弃了擦嘴,他似乎浑然不知自己的嘴唇已经和亮粉夺目得不相上下,“我留不了你的命到那天。”

她也条件反射地想要用看起来无济于事的补救进行收场,“对不——”

于是这晚第四次道歉没有说出口。

明智的人会在一些时刻合理地认栽,因为别无选择。

“你不是富有同情心么,能不能同情一下我,去那边自行了断。”

“踢都踢完了,”林三酒俨然一派要打左脸绝不伸右脸的架势,“劳您动动手亲自过来杀吧,我就站着,我不跑。”

人偶师看都不看她转身上了楼,嘴唇一动,果然是言简意赅的“滚”。

第二天林三酒醒来发现自己既不在床上也不在她印象里走进去倒头就睡的那个房间,她这一觉睡得有些崎岖,挤挤挨挨地窝在床脚和墙壁夹出的90度角里,后果是腰部以下硌得生疼,身后倒是挺软的,好像被人扔了个枕头,还紧紧地抱着——

她定睛一看,黑的,滑的,不是高筒皮靴是什么?

……自己就这么搂着人偶师的小腿在地上睡了一夜???

才为这个事实感到震惊,林三酒发现从脑袋上方投下来的那道阴影好像已经存在一会儿了,可这个时间不应该有这么大的影子啊。

林三酒后知后觉抬了头,然后毫无悬念地愣住,接近痴呆的表情凝固在她脸上。

她现在经历的简直是人生中最为荒诞不经的一个早晨。

人偶师也不出声,端起手臂默默盯着她看。

“早……早上好?” 刚睡醒的人脱口而出。

人偶师狭长的眼睛看不出情绪,靴跟轻轻敲在木地板上,响得清脆。

林三酒应声缩回手,试图一个鲤鱼打挺原地跳起来,没成功。

“我怎么在这儿……昨晚……那个酒有问题。”

“你最有问题,死透了一样踹都踹不醒。”

林三酒抱着膝盖恍然大悟:“噢……我说我怎么梦见堕落种在后面追,我爬到树上然后突然地震了呢。”

人偶师走到一边整理衣襟上的羽毛,又觉得地上这个东西实在难以忽视似的绕到她面前,声音里透着慵懒,“起来,别碍我事。”

林三酒一抬眼皮,“暂时起不来。”

人偶师像判断一台冰箱功能是否完善那样审视她一会儿。

林三酒看看人偶师伸到眼前的手臂,又看看那张一如往日神情淡漠的脸,将手搭上去,借力站了起来。

即使过去很久,林三酒再想到那天晚上,想起的还是人偶师的头发在灯光下被染成某种奇异而神秘的暗紫色,以及暗紫色河流从自己手中经过带起的一阵微痒。

她觉得,她好像真的赌赢了。

人偶师已经听外面那道脚步声在他的高架附近徘徊了许久,认识一个人太久连她走路的步伐幅度都熟悉起来,是时间在记忆里留下不由人控制的印痕。人偶师没兴趣跟她比耐心,手指一动,帷帐被风掀起,靴底踩过草地的沙沙声停顿一下,脚步变得响亮又轻快了,很快便从侧边探进来一个鬼鬼祟祟的脑袋。

林三酒说她想带他看一样东西。

人偶师兴致寥寥,还是问了一句,什么东西,就像下意识接过一杯递到手边的水。

林三酒抓了抓头发,说其实也没什么,哎呀,说了就没意思啦。

“……就为了看个月亮?”

他们坐在一片嶙峋的巨石组成的峭壁之上,人偶师被她带着走了很远,他听见林三酒边走边念叨不够高,一直到顶端才拍拍手一屁股坐下了,点点头露出满意的神色。

“对啊,你不觉得很圆吗?”

林三酒其实也不知道今天到底是不是中秋节,她不在Exodus,身上又没有能纪年的物品,只是走着走着看见一颗浑圆的月亮挂在天上。那份遥远的阴晴圆缺平时不得闲暇去注意,但她猜着中秋约莫就是这几天了。

“在我的老家,月亮最圆的这天,就是中秋节。”林三酒说,“我小时候还挺怕过这个节的,怕同学问我爸妈怎么不给我带月饼,后来发现我可以自己买月饼带过去,再后来觉得月饼也不怎么好吃。”

人偶师跟着仰头看去,月亮拨开层层云隙,漫开如烟似尘的渺渺浮光簪进星河,连带着崖间生长的松柏也披上满树雪白。

尽管如此,半夜为了找一座山坡漫无目的地奔波无疑是一件又蠢又可笑的事,人偶师侧头去看身边的人,却看到一个被莹亮的圆月铺满柔和光晕的侧影,本来要说出口的话悄声无息地咽回去了。所以今晚闪着光的东西有两个,他想,一个很远,一个很近,好像哪一个也不比另一个逊色。

林三酒手里微光一闪,什么东西被她捧在手心里递了过来,手伸到一半又缩回去,再伸过来就是用纸巾包着的了。

人偶师看着眼前散发油香的半块圆饼一皱眉。

“可是今天中秋节,人偶师,你知不知道中秋意味着什么?”

林三酒好像似有若无地叹了口气,“月圆,就是团圆的节日……”

“就吃一小口嘛,经过我的扁平世界精准测量,不会比几粒芝麻大哪儿去,权当陪我过节了。”

“诶,我们认识多少年了,你数过吗?”

“没心情数那个,想听听你让我减了多少寿么。”

“大过节的,不要说这么不吉利的话。”

“我跟你说,Exodus可以飞到离月亮很近很近的地方去……到时候我想找个时间把大家都带上……”

“行了,闭会儿嘴,你那个饼呢,拿来。”

林三酒笑开了,掰下一小块月饼,嘴却是没能闭上,“就尝一口,谁知道明年这个时候我们会在哪里。”

“反正不会跟爱好半夜坐山上吹冷风的精神病人大眼瞪小眼。”

这句话带来了意想不到的效果,也可以说是反效果,因为林三酒在一边笑得肩膀都耸动起来,好一会儿才喘着气说那倒是。

人偶师觉得自己被空中骤然提高的蠢气浓度污染到了,导致他都快忘记自己所享受的,但已经太久没有感受过的安静是多么美妙。

他在林三酒笑声的余韵里咬下一块她小心翼翼递来的月饼,“吃了能早点送走你么。”

林三酒笑眯眯,“中秋节快乐。”

“诶,你吃这个甜的咸的?”她又问。

“甜的,黑芝麻馅,”人偶师略一停顿,“这玩意儿还有咸的?”

“有啊,你想尝尝吗,我卡片库里倒是没有,哪天我问问礼包。”

“不吃,我只是想象不出。”

“噢……”林三酒拖着毫无意义的长音,好像这能为她接下来说的每一句话镀上点儿深层的、不那么容易被看透的东西,那他们所做的就不算荒废时间。

“你累不累啊?”林三酒说。

“到处跑,还总是跑到我死活找不见的地方。”

“需不需要我提醒你一下,我找你一般都能制止你找死的行为,你找我呢,百害而无一利,林三酒,你就是个蝗虫。”

“之前还是苍蝇,怎么才这些天就升级了,”林三酒的小声咕哝被他一点不漏地听见,她似乎根本没想藏着掖着,“太看得起我了,那是你的报应。”

“……你对自己的定位还挺精准的。”

林三酒转过头,于是月色和人偶师都被装进眼睛里,她微微抬起下颚望一会儿,盛装不下的温柔就流淌出来。

人偶师察觉旁边坐着的人安静下来,但是气息却欺近了。

四目相对,心虚的人直眨眼睛。

“那你别活。”人偶师冲她亮了亮手心里一团暗绿色的荧光体。

“……好吧。”林三酒顺从地退回去。

手背被另一只手心覆上来包裹住的时候人偶师连白眼都懒得翻了,热度源源不断地传来,他不愿意承认某一个瞬间预料到了林三酒会来这么一下。

“你看,蝗虫就是这样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一种东西。”林三酒靠到他身上的时候堂而皇之地为自己解释。

人偶师空着的手一晃,顶上也浮着一个绿惨惨的【病魔】。

林三酒本能地躲了一下,懊恼但不敢完全懊恼,“今天中秋节你善良一点儿好不好……没有说你平时不善良的意思。”

人偶师合拢了手掌,病魔掉进他们脚下的山谷里。

人偶师的头发随意散着,被湿漉漉的风吹过,一下一下轻轻拍在林三酒的前额,像哄睡一个孩子,像被月光晒得很柔软的海浪,让走失的帆船得以停泊。

她自己不怎么靠着别人的肩休息,相信人偶师也是第一次出借肩膀,但她靠得自然,人偶师接受得也自然。

“你头发长长了。”她没话找话。

人偶师从鼻子里轻哼一声。

她闭起眼,慢吞吞地说我有点困。

人偶师说你别睡,不然我就给你扔这儿喂堕落种。

靠着他肩膀的人呼吸均匀而和缓,好像已经睡着了在发梦似的,吐出一串梦呓,声音没比草叶摇动的声响大多少。林三酒说,那你能不能别走,明天、明天的明天、再之后的明天。

人偶师说,三天是么,行。

林三酒噌地直起身回看他,生硬地“啊”了一声,像小孩为自己在白墙上的涂鸦撒谎而恨不得满脑门都写着欲盖弥彰的样子,她说,我开玩笑呢,你就当蝗虫在叫吧。

人偶师看着林三酒抿起嘴,像看一个报应张牙舞爪地冲袭过来。他叹气和林三酒不一样,是不出声的,只有他知道自己确实叹了一口气。

人偶师就只是微乎其微地靠近了一点点,然后说,林三酒,我头发乱了。

撩开鬓发的手像风一样,指腹贴在脸侧,属于另一个人的视线和温度在他脸上兜转,停留片刻离去。

……人偶师、人偶师。林三酒念着,眸光动摇。

*圣经中罪孽深重的人会被投进火湖

  Warning:废话很多,私设逐渐脱离逻辑,用了两周写出来的,前后逻辑不通或者忘了伏笔回收都是正常的事。明早起床可能修bug。可能不修

  全文2.3w,最后送葬人的形态可以百度一下“天使的原貌”,我参考了。

  重要预警:存在送葬人返祖非人化。这篇是不是也可以叫与天使坠落。

  一只旅行箱和一只枪箱并排放在一起,枪箱里位置很挤,除了那把铳以外还装着烫金封面的拉特兰圣经,公证所执行人工作手册,与所有人都知道的那本防身手册——送葬人的行李并不多。

  天还没有完全亮,但是他已经得走了。罗德岛没有开始工作,没有人会发现他,送葬人难得心情不太好,他打起精神去整理一切,最后是药盒,萨科塔给自己的恋人写了一张纸条,告诫他好好吃药。

  他已经熟悉那些药物的气味,于是不抬头就开始写每种每天的剂量,他要贴在门上,卧室里,厨房里,冰箱的啤酒边,嘱咐他并不喜欢药物的恋人。

  “你在做什么。”随着开门的声音,送葬人被这冷不丁的一声弄得写错了一个笔画,他转过身,萨卡兹恋人正歪着头,身上还穿着病号服,尾巴在身后晃悠。“我知道你请假要回拉特兰,但不至于这么早吧?”

  “我写摄入药物的时间表,我的光环故障必须尽快处理,否则会有未知的危险。”

  “别写了,天使。”炎客夺过他的笔,转了转,“你最好亲自督促我。”

  “但是我必须立刻离开。”

  “你刚刚从医疗部出来,医疗部都不建议我们立刻下床,我以为我们俩这次要在病房里约会很久。”炎客看了一眼他,又看了看萨科塔脸上还没换掉的绷带,“你放假申请甚至博士都没批准。”

  “我昏迷了几乎三天,已经来不及了。”送葬人的语气有些急促,“你的伤口比我更严重,你应该立刻回到医疗部,。”

  “你甚至没说你去几天,或许我要直接翘掉这周的检查,博士要近卫干员去参加一周的剿灭任务,你要是走我现在就去报名。”炎客耸耸肩,他从来不掩饰这些。

  “我不知道。”送葬人的语气显得蹉跎,“但是请不要这么做。”

  “光环故障?”炎客盯着天使头顶那枚黑色的圆环,少了上面那个熟悉的一圈装置。“好像只是掉了一个摆件。”

  送葬人的手指放到脸颊上,缓缓揭开纱布给对方看,那里有一道疤痕,再重新把纱布粘回去。

  炎客张了张嘴,他早就知道萨科塔的身上很难留下伤口,他起初经常怀疑对方没有战斗经验就是被这一点误导的,送葬人说这是主赐予萨科塔的祝福,当时炎客花了两分钟接受送葬人身上留下的贯穿伤的地方一周后便完好无损的事实,随后提了一个问题:那我可以在你多留下一些痕迹也没问题吧,天使。

  “...你的主不祝福你了?”不知道还以为他丢了整个光环。炎客嘴比脑子先说出这样一个答案,他看到送葬人的翼片因此耷拉,又岔开话题,“咳,掉了它意味着什么?”

  “公证所有规定,任何执行人光环上装置禁止自行取下,每年更换一次,如果损坏或不慎脱落,请在三天内迅速赶回拉特兰公证所本部进行处理。”送葬人低下头,“这种事故位列公证所注意事项的前三条,仅次于‘执行人有权向同族射击,但是切记默念相关条例。’”

  之前的任务里两人都受了重伤,炎客不记得是自己拖着天使还是天使拖着自己清醒着等待医疗部来援救了,总之两人都昏迷了三天,炎客醒来的晚一点,结果迎面就是冰冷的隔壁床,他赶紧也突破医疗部的封锁追出来。面对面显得有点滑稽,两个还打着绷带的病人不好好治疗在这里吹冷风。

  炎客没有说话,送葬人不知道对方有没有听懂,或者是是否已经知道了这件事的严重性,萨卡兹没有再看他,只是拿出了终端。

  “我可以走了吗?炎客。”

  “可以,不过带上我。”炎客放下终端,他刚刚完成请假,转身往房间走,“我去收拾东西。”

  “?等等,炎客,这类突发事件不会影响你的日程安排吗。”

  萨卡兹停下脚步,他回过头,发出淡淡火焰橙光的眸子盯着萨科塔:“你最好不要和雇佣兵谈规划,我会快点,免得医疗部把我们两个都抓回去。”

  萨科塔拎着他的箱子锁上宿舍门,走过罗德岛的走廊,途经了温室,门口贴着便签,玻璃窗后的盆栽刚刚播种。

  回来的时候他会发芽吗?送葬人放慢了脚步,直到如愿以偿的看见放在特殊对待区的白玫瑰——焦糖海盐布丁,正在它的花期开放。

  随后他加快脚步走出罗德岛的甲板,萨卡兹靠在一辆越野车上等他,车上印着罗德岛的标志,租借很顺利,只是负责它的干员叫他们下次早点预约,炎客已经抽完了第二根烟,他把烟灰弹掉,朝送葬人招了招手。

  “你反倒是让我等了一会儿,天使。”

  “抱歉,我去查看了你的温室,而且离我们的约定时间还有十分钟。”送葬人坐到副驾驶,“巧克力慕斯已经过了花期,芒果刨冰已经发芽了,而海盐焦糖蛋糕——”

  “好了,停下,萨科塔。我快饿了。”炎客趴在方向盘上做了个停的手势,他看了一眼送葬人的光环,上面那个失去了的奇怪装置到底有什么用?

  错觉?炎客想。他的光环是不是向上了一点?“如果你那么想它们,你可以带一盆一起走。”

  “我没这么想。”送葬人闭上眼睛,他拿出手机,把行程图给了他。

  “为什么我们不去买两张飞机票?火车也可以,比我们这样快多了。”炎客没有看行程图,只是坐起来扶着方向盘,天使拉开副驾驶的门进来,他们对视了一秒,最终又侧过头。

  “因为要求在失去抑制装置后,回到拉特兰之前要尽量避免和他人的接触。”送葬人把行程图摊开,上面是一条几乎算是最短线路的多条折线,炎客只看了一眼,就知道他们这一次要穿过荒野和森林,只有他们两个。

  “但是你全程都有我陪着,是不是已经违规了?”炎客踩了一脚油门,他们开始远离罗德岛本舰,天边也逐渐变得明亮,清晨的气息让萨卡兹的心情不错,他的尾巴在坐垫上打的劈里啪啦响。

  “我不知道。”送葬人很罕见的做出这样的回复,他在回忆相关事例,握紧自己的枪箱绑带,冷风吹在脸上。

  “没事,我到现在都搞不清楚你们拉特兰的规矩。”炎客摇摇头,又突然笑出声,“但是你至少知道,和恶魔上床不会下地狱。”

  “...爱一向不在主的管辖范畴。”送葬人的翼片动了动,“如果它会违规,我也会接受惩罚。”

  “好了,关于你这个光环。”炎客顿了顿,他们要贴着移动城市的边缘走,等着进出关卡打开后离开,“讲讲吧,总不会只有你一个人这样。”

  车开过还没有醒来的街道,送葬人回过头,他们已经离罗德岛很有一段距离,舰船隐没在雾气中,就快看不见了,他查阅了公证所的公开文件后答复炎客:

  “迄今为止,有百分之五十的执行人会经历这种麻烦,除开成功处理后的大部分,少部分人的结果是停职查看,撤职,未公开。”

  “为什么?”炎客不禁内心腹诽,掉个小挂件还要撤职,这是什么东西,很贵?不像,真要那么贵干嘛挂在光环上。

  “任务记录语焉不详。”送葬人的语气变得困惑起来,“实际上,关于‘重塑’在丢失后的注意事项并没有任何前辈专门提醒。”

  “它叫重塑?”炎客反复咀嚼这个词,又看了一眼送葬人,实在是没有琢磨出它的意义,更没有想到更多。

  “是的,‘重塑’的介绍是执行人的标志,将主的行刑者与罪人区分。请不要丢失。执行人手册的最后几页会告诉你答案。”

  “好,你的手册怎么说的?”萨卡兹把车停在外出关卡口的不远处,他看到龙门早餐店在出摊,“我回来再说吧,水要豆浆还是牛奶?”

  “豆浆,谢谢。”送葬人挥了挥手,炎客走出好远后他低下头拿手册,表情相当凝重。

  他记得很清楚,上一次翻阅执行人手册最后一页的时候,自己还是公证所的实习生,那是实习生的最后一个任务。那时慌乱又紧张,告诉自己这不是幻觉也不是梦境,他的铳口是滚烫的,面前倒下的同族罪犯已经死去——但是,送葬人望向一旁挂的镜子,恐惧让他一刹那失去平日里所有的冷静。然后他用颤抖的手打开铳箱里的拉特兰圣经和执行人手册,站在地上的血泊里寻找答案。

  最后他翻到了执行人手册的最后一页,他的目光停在那那行字上,最终在短暂的僵直后恢复了平静。

  ……现在想起来,也并不是能够冷静看待的回忆。

  送葬人打开这本手册,已经不是他五年前用的那一本,在多年来的删改中它厚了一些,这是今年的最新版。他翻到最后一页,视线越过他第一次看到的内容往前翻,关于“重塑”丢失后的处理方式。

  1.立刻停止一切活动,包括正在执行的任务,即使你正在进行公证所A级任务,造成的任何损失以及任务失败不会计入档案。

  2.运用任何手段直接回到拉特兰公证所,不建议以任何引起他人注意的方式提及自己的目的。

  3.任务记录会由公证所专门人员书写,在安装新的重塑之后,请不要与任何人提及失去和更换它的过程。

  4.请在三天内回到公证所,无论发生什么,公证所会为你处理。你永远是主的子民。

  5.请不要进行包括祈祷在内任何向主沟通的行为。

  这些文字他从前翻阅的时候还没有出现,送葬人已经习惯了,拉特兰的部分书籍就是这样,它只会给你需要的文字,当他第一天成为执行人的时候,他只能看到那一行字一样。与之类似的还有拉特兰圣经——它甚至不用翻开,萨科塔人隔着封面心神领会内容是常事,当然条件是足够虔诚。不过大部分人只能看到其中几章。

  “想什么呢,天使。”炎客敲了敲窗口,把豆浆和早饭递给送葬人,“吃完再走,这家味道一直很不错。”

  “好的。我已经读完了内容……”他咬了一口卷饼,把鸡蛋边和火腿咬下来一部分。

  “嘘,天使,一会儿再说。”萨卡兹拍拍他的肩膀,拿了自己的那份往嘴里塞,他指着车窗外面露出笑容,“快看,日出。”

  吃完早饭,他们继续这场旅行,清晨的风还是凉丝丝的,没有被阳光加热过,足以让人清醒。

  “挺玄乎的。”炎客听了送葬人转述的要求,努力理解着这些字,“像规〇类怪谈似的。”

  “这段时间我不能使用铳械。”送葬人说,“重塑作用的一部分是承担律法的效应,如果在这期间射杀同族,律法的效应会落在我身上。”

  “所以你们平时也不能取下来?”

  “硬性规定。”送葬人低着头,把终端切到拉特兰的网页上,“我在搜索更多关于重塑的信息。”

  “别太紧张。”炎客冷不丁来了一句,“你翅膀抖的影响到我开车了,亲爱的。”

  “抱歉。”送葬人收好翅膀,乖乖停在背后。

  “说起来,你是什么时候得到……重塑的?”炎客还不习惯念这个古怪的名字,“你们公证所人手一个?”

  “大部分执行人拥有。”送葬人回忆后回答,那些几乎不离开拉特兰的文职人员只是普通的光环,“当我成为执行人的那天,前辈给我带上了这个作为仪式。”

  他提起这句话的时候语气在颤抖,庆幸萨卡兹没有听出来。

  “意义挺深重,嗯……”炎客突然心情大好地发出喜悦声音。

  “你刚刚成为执行人的时候……嗯,一个年轻的萨科塔,真想看看。”

  “?我可以给您一张照片。”

  “是吗,那我一定会带在身上。”炎客吹了声口哨,“继续说说,重塑之后有什么影响?”

  “具体内容还不明晰。”

  “至少你现在没事,亲爱的,别太担心。”炎客开玩笑似的腾出手摸一把送葬人的翅膀,“如果你长了角,我们就去私奔。”

  送葬人想着,他也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毕竟手册没有记载。但是他一直感受到的压抑并没有减轻半分,像是拉特兰的罪人最恐惧的律法现在来到他的头顶一样。他鬼使神差地回答炎客:我同意。

  车继续往前开,已经离开了龙门很远,这条送葬人选择的公路少有人烟,安静的可怕,炎客打开的车载音乐,往里面塞了一张龙门流行曲目的碟片。送葬人抱着他的圣经闭目养神,翘起来的翅膀却表现他并未冷静的本质。

  萨卡兹去看了一眼路线图,送葬人很贴心的把它们输入了车载导航里,有电子音提示基本上没有什么困难。只是萨科塔,他亲爱的萨科塔那么的忧心。萨卡兹无法理解他的忧心,就像不明白拉特兰的规则,尽管他在送葬人描述的那些神奇的匪夷所思的故事里知道拉特兰存在无数在其他国家称得上奇迹的日常事件,但是他依旧把它们当做故事。

  ——那种在圣诞节在纸上写什么第二天早上枕头下就会出现什么继续的事件肯定是人为的吧?炎客这么想。

  ……但是堕落的萨科塔的角肯定不会是自己安上去的。他想起在卡兹戴尔遇见的那些萨科塔(还能被称为萨科塔吗?),黑色的光环黑色的犄角,没有铳,很好处理。炎客开始胡思乱想,按送葬人的说法,在卡兹戴尔见到的那些都是被流放的。

  算了,不想了。马上就要和恋人一起去往故乡,未尝不是一场约会?炎客想到这里笑出声,单手开了一杯苹果汽水喝了一口。同时夸张地打了一下方向盘,轮胎和地面接触发出尖利声音留下深深车辙继续向前。

  “呃——!”惯性作用下送葬人的身体猛地前倾,绷紧的翼片脱力的垂落,他腾出手扶着前挡风板把身体撑起来。

  “天使,你没事吧?”炎客放慢了车速,他看着天使惨白的神情伸手去扶,“接下来我好好开车。”

  “不、不是。”送葬人握住炎客的手掌,温暖着自己冰凉的手心,另一只手扶着前额,“我感到突兀的痛觉……转瞬即逝的。”

  他闭着眼睛,感受着变慢的车速开始浑身颤抖,把炎客的手握紧更多,甚至发出骨节的响声。他清楚的感觉到疼痛来自光环,像被撕裂一样。

  “快吃一颗,亲爱的。”炎客打断他的思绪,空不出手只能用尾巴戳着放在座位间一袋糖,塑料被划的直响。“一会儿我把车停在前面。”

  “…请不要担心,按照导航行驶。”送葬人勉强地眯着眼睛,往嘴里喂了一颗草莓软糖,甜味缓解了少量的痛苦。“我从曾经佩戴重塑的位置感觉到断裂痛。”

  “你的光环一直很敏感。”炎客没听他的话,停下车,这才转头看天使,手指贴着他的光环轻轻按摩,“怎么样?”

  “有所好转。”送葬人低声喘息,炎客的抚摸带着温暖,让他痛的僵硬的光环好了一点。

  “闭上眼吧,时间还挺多的。”炎客用手指帮他按摩,动作温柔的像是在呵护一朵花,他的拇指逐渐按揉了一圈,佩戴重塑的地方被摩擦的更粗糙一点,天使还闭着眼睛,呼吸变得均匀,炎客盯着他的睫毛,鬼使神差地,他凑过去,用唇瓣贴了一下重塑形成的磨损处。

  送葬人的翼片猛地耷拉下去,炎客立刻移开嘴唇:“我弄疼你了吗?”

  “没有。”萨科塔感觉疼痛慢慢退去,就像从未发生,被吻过的位置温暖轻盈,“已经不痛了,谢谢。”

  “需要休息的时候再喊一声。”炎客在他脸上吻了一下,将车重新发动,这一次他小心了不少。

  “这旅店的床好差啊,天使。”炎客坐在木板床上,手掌敲了两下床面,感觉它就要坏掉一般,“头还痛吗?”

  坐在窗户边的送葬人在看手里的文件,听到他的话回过头,他们结束了一天的旅程,其间送葬人的头痛发作了三四次,下午的时候炎客直接拿了医疗箱里的止痛药出来给送葬人打了一支,附带着给身上换药。他和送葬人的手法都不娴熟,以至于两人的伤口现在还有点疼。

  “痛,但是在可忍受的范围里。”送葬人摸了摸光环,好在它还是完整的。

  “那就好,难怪你的公证所要求早点回去。”炎客舒了口气,天使倒是从不说谎,他很放心,“这么重要的事别的执行人怎么不说一声?”

  “任务记录和手册都没有提及这些。”送葬人摇摇头,递给炎客一份,“所以我在看有更换重塑经历的执行人的档案和任务记录。”

  档案袋厚厚的一叠,封面盖着公证所的印章,炎客随便拿了几张过来翻翻,他不太懂拉特兰语,索性只看图片。

  “你们公证所任务怎么这么杂,从处决犯人到去教会学校扫地。”

  “啊,有一些是公证所文职人员和普通外勤负责的工作。”

  “这个帮教皇找丢失的鸽子呢?”炎客看见配图上有一只带着荣誉绶带的鸽子的寻物启事。

  “应该是普通外勤人员的工作,他们还负责寻找公民的宠物。”

  “别以为我不知道...任务人员中间有你的名字。”炎客捏了捏天使的翅尖,指着他这张记录唯一看得懂的拉特兰文字,“鸽子好抓吗?”

  “很困难。”送葬人重新看了一眼记录,“它被绑架了,歹徒的目的是它脖子上的绶带,教皇的宝石镶嵌在绶带中间。”

  “哦——”他继续往后翻,不时对“登上拉特兰教会顶端放置十字架”,“清点教宗骑士纪念堂门口喷泉广场的树木数量”“记录最后一场大雪后花朵发芽的时间”之类的有趣任务表达疑惑,炎客干脆拿终端扫描翻译:

  “‘消灭入侵拉特兰的巨兽’嘶,这是什么,拉特兰特有的怪物,长得好奇怪。”炎客努力辨认着图上的动物,翅膀真多。

  “是的,它出现在拉特兰上空,正在撞向教会大楼,后来摔伤落在地面,在杀死这一只后我们在它的尸体上发现了一位公证所职员的随身物品,它吃掉了他。我们为他办了一场隆重的葬礼。”

  “怎么你们这里巨兽这么多。”炎客一下子找到几张相关报道。

  “目前推测是白鸽的变异种,执行人在发现它之后容易被它吞食,所以每周公证所要求我们检查白鸽。”

  “哎还有这个,驱逐多名非法入境的萨卡兹。你们安保不太行,要不这次把我也带回去。”

  “他们似乎在拉特兰居住许久,而且通过未知手段与周围的萨科塔达成协议。”送葬人把有用的档案放在一起,把炎客看的那些放在另一边,“我不建议,您的体格庞大,更容易被发现。除非我说您是我的战利品。”

  “算了。”炎客终于看完了那些有点意思的,开始看档案。“你认识这些人吗?”

  “我和公证所常驻员工比较熟悉,但是执行人之间彼此基本上只打过招呼。”

  炎客拿了终端直接扫描翻译。“8月4日,LNH-0983在战斗中‘重塑’受损,五天后下午四点四十二分赶到公证所进行更换。”刀术师皱着眉念出这一句,“后面就没了,逾期就撤职?”

  “或许在这之后他没有被分配其他任务。”送葬人皱了皱眉,“可能性并不大,还有这一份,LNH-0734重塑脱落后的第二个月由于泄露拉特兰秘密被撤职,目前正在被流放。”

  “是巧合?”炎客发现送葬人的表情不太好,“哦这个,LNH-1082,重塑受损六天后回到拉特兰,不慎被边境的巨兽吞入腹中,就你刚刚说的那个倒霉蛋?”

  “是的,他办公桌在我的隔壁,那之后我和其他执行人继承了他养的七条金鱼。”

  “清点柏树数量的时候倒进了教宗骑士纪念堂门口的喷水池里。”

  “我在那里许愿执行人年终考核能拿到优秀。”

  “你用了七条?”炎客正在忍住不笑。

  “我还有六个同事。”

  炎客沉默了一下,随后笑出声。

  他们继续翻动这些档案,却没有找到有用的消息,反倒是发现超过三天回公证所的职员一个比一个倒霉,还有一个七天后回去的第二天不小心磕到脑袋进了医院现在还在接受治疗,整天胡言乱语说所有人都是怪物。

  “...这个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炎客抽动着嘴角。

  “公证所分配我去医院担任他的遗嘱执行人,不过最后他还是没有说任何正常的词句。”

  “...好吧,天使。或许丢了这玩意真就丢了你说的那什么...拉特兰的幸运和祝福?”

  “天使,有没有丢了这玩意儿能正常工作的。”

  “有,但他们都在前三天顺利回到拉特兰更换,而且绝大多数生活在拉特兰之外的城邦执行任务。”送葬人说到这里停顿一下,“在我印象里,圣诞节公证所的集体聚会他们也不会回来。”

  “那这种头痛的事也总得提一下吧,既然工作了五年的执行人都会出这种事,你们公证所还真是不人道。”炎客收敛着自己的用词,要不是看在天使的面子上他真的对公证所一点好感都没有,“总得有退休的执行人提这事吧。”

  “退休?”送葬人露出疑惑的表情,“除了离职以外,执行人的工作寿命平均是7年。”

  “?什么意思,天使。”炎客抽动一下嘴角,“怎么回事啊,你们公证所不是国家机关吗也会过了年龄就裁员?”

  “不是,执行人常去负责极其危险的任务,随着战斗经验的增长会派向更困难的方向,因此生还率并不高。”

  送葬人的语气平和,而炎客尾巴一抽,一把捏住萨科塔的肩膀:“你在加入公证所之前,就知道这个工作七八年就要丧命?”

  “我知道。”送葬人的表情相当平静,“无限接近于主,为主工作,公证所没有胁迫任何执行人,我们有随时离职的权利。”

  “看来你有可能死在我前面,我得快点把花留给你。”炎客还有心思开玩笑,这才察觉到自己把对方抓的太紧了,他揉了揉太阳穴。

  “如果存在极为困难地任务,这是有可能的。”

  “哈,那你一定要叫上我。”

  炎客又看了手上这些文件里的执行人的任务记录,虽说以一敌百的事作为萨卡兹雇佣兵也不是没遇到过,但大多数时候都目的是活下来逮着机会逃离。肯定不会是像执行人这样,比如任务是一人清剿整个工厂...炎客暗叹一声,辛苦啊...

  “也是离谱了,经历了这种事的执行人要么失踪了要么就是死了,难怪连点经验都留不下来呢。”萨卡兹摇摇头,他看到萨科塔拿起终端,不知道又有什么消息,“怎么了——好。”

  送葬人的手指点了点那些档案上的联系方式,示意炎客安静,把终端贴着耳边听着响铃声。好一会儿他把终端放下,又换了一张档案,如此几个来回后送葬人摇摇头。

  “都没打通?”炎客指了指其中一份档案,“我没看错的话,他最后一次执行任务...嗯,三个月前呢。这么快就换号码?”

  “我不明白。”寻找答案的结果是更多的一筹莫展,任谁都没法理解。

  他们坐到床上,开始讨论存在的可能性,首先已经超过了三天——就算是在三天内,也没有人知道会发生什么,由于送葬人昏迷直接错过了这三天没有方法补救。而现在出现的首要问题就是间歇性的头痛,。

  “你的光环如果裂开了会怎么样?”炎客伸手又摸了一下,还是像水晶一样坚硬。

  “会危急生命。”送葬人欲言又止,“也代表罪人,堕落。我不希望存在这种可能性。”

  “你犯过罪吗?”炎客话问出口就感到一阵愚蠢,马上改口,“你会被当成罪人?”

  “我确实在考虑这种可能性。”送葬人回答,“在大多数拉特兰人的概念里,黑色光环的萨科塔即是罪人,我从小也受到相关教育。”

  随后送葬人一阵沉默,他有点累了,于是关上了灯,炎客把他搂进怀里尾巴自然搭到腰上蹭蹭,他亲吻天使的面颊和光环,低声安慰。

  “你是要进伊甸园的天使,亲爱的。”

  “我从前一向这么认为。”

  “肯定没错。……等等,天使,你今天忙的连夜祷都忘了?”炎客突然想起,无论如何,天使在睡前都会进行祷告,这个期间他都没法碰亲爱的恋人,炎客听了那些声音就烦。

  “这是手册上写的关于重塑丢失后的规定之一。”送葬人的话语顿了顿,“在此期间不要做任何祷告和任何让主听见你的声音的祈祷。”

  “你很想祷告对吧,我记得它总是让你冷静。”炎客亲着天使的耳尖回忆着,“不过这也挺玄乎,你不配祈祷了?”

  “……”耷拉翅膀的碰撞声

  “咳,睡吧,明天见,亲爱的。”

  平静的夜晚在拥抱中过去,炎客是被一阵强光弄醒的,他迷迷糊糊的想去拉窗帘,却先发现怀里没有东西,萨卡兹赶紧睁开了眼睛,僵住了所有的动作。

  他的恋人坐在床边背对着他,贴着肩胛骨的漂亮翼片散发着耀眼光芒全部张开,头顶那枚圆环安安静静地漂浮在空中,半透明的圈将周围照亮,萨科塔是这样的光源。

  “操。”炎客第一反应是这个。

  “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洗漱完毕炎客彻底清醒了,他们回到车上,开始打量送葬人的变化。

  “在您醒来前不久,我被它们的光芒刺激醒了。”送葬人的语气有点迷茫。

  “……被自己的光环亮醒是不是有点好笑,亲爱的。”

  “萨科塔在光环和翅膀成熟后都有这种顾虑。因此有专用的光环和翅膀的睡眠遮蔽物售卖,但是我已经很久不需要相关物品。”

  “真漂亮……”炎客情不自禁地称赞,他伸出手去摸,这一回没有摸到实体的翅膀,他的手指穿过层层叠叠的光芒,碰到送葬人的后背,“每次见到你变成这样我都以为自己出幻觉了,这回看来不是。”

  他想起在那些危难的关头,天使总会举起铳械,翅膀和光环蒙上一层光芒。

  “是的。这次的变化并不受我个人的控制,而且它们太亮了。”送葬人正设法把翅膀收回来。

  “那你可以再表演一次那个吗?天使。”炎客一边开车,一边闲心思地开玩笑,“就是,举枪射击,甚至浮在空中——”

  “……您还是当那是幻觉比较好。”送葬人终于把最后一片翅膀拉回后背,他靠在椅子上,望着头顶半透明的的光圈。他的头不再痛了。

  “所以什么嘛,这就是回晚公证所的负面作用?”炎客感受身边逐渐明亮的天使,尾巴缠着他的脚踝。“挺好,你现在像个正常的萨科塔——不,我没说你之前不正常。”

  然而送葬人还是没有习惯这样的状态,他用手去抚摸光环和翅膀,碰不到任何实体的感觉相当奇怪,他已经拥有黑色的光环和翼片整整五年。

  这是初生的翅膀和光环。送葬人想。值得庆祝吗?

  “我感到同样愉快。”送葬人的翼片抬起来抖动,“虽然我不明白取下重塑和光环重新焕发光芒的关联,但是这是良性转变。”

  “哈?难道不是戴上那玩意会抑制它发光吗?”萨卡兹简单思考了之后得出这种结论,“以后你也你干脆别戴了。”

  “不是。”送葬人的语气又沉重了一点,他闭上眼,又想起成为执行人的那天,思考良久后,他终于简短的向炎客阐述起那件事。

  在他成为执行人时的最后一项任务是和前辈一起追捕一名萨科塔犯人,必须由他亲自杀死对方并带回对方的光环和翅膀,年轻的萨科塔第一次被允许使用铳械指向同族,尽管他有点犹豫,毕竟这是律法禁止的,但是他还是开了枪,那一刻感受到瞬间的疼痛几乎让光环裂开。

  “和这两天的疼痛一样?”炎客打断他的话,“听上去,你的入职仪式在教你违反最高律法?”

  “是的,但对同族犯人处决是执行人的特权。”送葬人继续往下讲。

  处决之后,他取下了死者漆黑的光环和翼片,但是不适感让他不安,他望向房内的镜子时陷入另一种恐慌:他的光环和翅膀都变成了和手中那堆尸骸一样的漆黑——就在他进入房间之前,它们还是明亮夺目的,就像每一位刚刚离开教会学校的萨科塔。

  “你当时一定很害怕,可怜的天使。”萨卡兹的尾巴蹭着天使的脚踝安慰正在回忆的他。

  “是的,我几乎认为,我的处决发生了失误,我也要成为罪人。”

  “然后呢?带你来的前辈怎么解释?”

  “我翻阅了自己的执行人手册,它空白的扉页出现了一行字:‘欢迎你加入拉特兰公证所。’”送葬人的语气顿了顿,“我告诉了赶来的前辈,然后他也这样恭喜我。并且为我准备了入职仪式,制服,证件,和重塑。”

  送葬人那时已经冷静了下来,无论如何,这只是一个过程,他并不是没看见其他执行人头顶光环的颜色。只是没有考虑过这一天来的实在是太快。

  我是一位执行人。年轻的萨科塔穿着制服,重新恢复平静的目光。为了拉特兰奉献一切。

  “很怀念吗?”炎客问他。

  像故事一样。他偶尔会这样想,突然发生在萨科塔身上的变化,那些只有拉特兰人理解的现象。他的天使毫不掩饰地都告诉他,从容又毫无负担,炎客很喜欢这样,尽管他不知道什么是主的祝福,也不知道拉特兰甜品集会上下的糖果雨的原理,但是他知道送葬人是喜欢这一切的,他爱他的拉特兰,为此感到快乐,所以炎客也很高兴。

  “很遥远。”萨科塔开始答非所问。

  他们的行程已经从龙门靠近了叙拉古,送葬人习惯了自己新生的——说是从前的更贴切的翅膀,很自然地把座椅向后调整,躺着望向天空。它们分享着带来的果汁和糖果,糖分不太多,医疗部不允许。

  某种意义上,他们不像是远行的旅人,毕竟身上还缠着潦草的纱布,他们偶尔停下车,吃药,督促对方吃药,换绷带,然后继续向前。经过沙尘暴区域的时候,炎客丢给送葬人在路边买的啤酒,他说我们都得壮壮胆,随后握着萨科塔的手一脚油门踩下去贴着风暴的边缘一路开过去,沙砾打在窗户上噼里啪啦响,天使把他的手抓的更紧。

  “没试过?”在一片沙砾中,炎客猛打方向盘,车转了个大角度往前开,回来轮胎维修费肯定得平摊,“知道吗,我们刚刚拐过一个悬崖边缘。”

  “你应该选择更安全的道路,或者等待沙尘暴结束。”

  “哈。”炎客只是发出了一声笑声,“你明明很喜欢刚才那样。”

  “我只是喜欢和您一起——”

  “我当然知道,你愿意并且上瘾和我进行一些‘冒险行为’,不仅是现在。”他意有所指的去摸了一把天使的腰,“别否认,我不看都知道你会脸红。……你怎么了?”

  他看到一阵粉色的光芒,侧过头却发现是天使的光环发出的。愣了一会儿他才意识到这是什么。

  “你这样一点都藏不住自己的心思,亲爱的。”

  “我从来没有掩饰过……。”送葬人的目光移开,似乎对方灼热的眼神还是太难以对视,他的唇瓣在颤抖,沙砾声逐渐平息,他们已经穿过了整片沙尘暴。

  天使深呼吸,光环的粉色更添了一分,炎客几乎以为他没有下文的时候,送葬人突然说话了。

  “我从来没有掩饰过爱您的事实。”

  萨卡兹先是一愣,随后低声骂了一句萨卡兹粗口,他把车停在前面的巨石下,随后把天使压在副驾驶上。毫不在意动作导致腹部的伤口拉动,在叙拉古的荒野中,他热烈的亲吻爱抚他同样配合的恋人。

  由于不熟悉路线,他们在当天十二点终于在旅馆睡下,老板看他们是外地人多要了钱,最后在炎客拔刀的情况下识趣的退了回来。

  “我听说叙拉古的黑帮比雇佣兵还难缠。”炎客躺在床上,天使靠在他的肩头,他的光环再也不会硬邦邦地挡在他的脸上,而是安静的悬浮,“至少杀了一个雇佣兵只要离开卡兹戴尔就没什么事了。”

  “毕竟他们存在的缜密家族体系。”送葬人翻了一页文件,“我在查询重塑掉落发生的事件是否包括翼片和光环的恢复。”

  “要不问问那个带你进公证所的前辈?”炎客抓了抓头,“就算他没经历过应该也见过。”

  “但是两年前我处决了他。”送葬人摇摇头,“他的罪名涉及泄露拉特兰秘密。我和另一位执行人接到将他追捕并处决的任务。”

  “这也是你的工作?”炎客唏嘘着。

  “是的,处决前会拿到他们的遗嘱。”送葬人回忆着相关内容,突然又有些不安,“又过了一天,炎客。”

  “我知道,逾期了,但你只是翅膀发生了变化,不是什么坏事。”炎客摸摸他的腰,“你们不会真有超过某个时间会受到惩罚的诅咒——不是,律法吧?”刀术师改口很快,但不能改变他对拉特兰律法的偏见。

  “有。”送葬人若有所思的想,“我可以给你讲一个任务记录。”

  那是三年前接到的一个普通的任务,将一名窃贼流放到雷姆必拓,该犯人涉嫌盗窃教宗骑士的专用铳械。送葬人知道对方的藏身地点,但是恐惧被施以处刑的罪人选择逃跑,以至于耽误了差不多一周才在拉特兰一间旧屋找到他。

  “一周是你的任务期限吗?”

  “是他必须离开拉特兰的时间。”送葬人顿了顿,“很遗憾,他超过了时限,我并没有找到他,因为他混入了拉特兰边境位置的流民区,公证所一向与他们不和。”

  “但最后我接到了举报,我发现他的时候,他已经被当地的流民殴打后关在旧屋里...比起一开始,他放弃了抵抗。”送葬人的手指在头上比划,“超过了时限,律法发挥了作用,他长出了犄角和尾。”

  “...所以他本来以为自己不要被公证所抓到就可以逃——”炎客倒吸一口凉气,送葬人立刻用手指贴着他的嘴唇,摇了摇头。“嗯好,懂得都懂。”

  “后来我向公证所报备,关于他的处理方式由流放改为处决。”

  “啊...你的意思是,现在你的变化也是...律法生效了?”炎客伸手碰了碰半透明的蓝色翅膀,“不像坏事。”

  “暂时不像惩罚。”

  “挺好,你看你的光环一直都是粉色的。”

  “看,红的更厉害了。”

  他们又交流了一阵,随后关上灯,送葬人发现最近几天的天气不太好,他和炎客讨论换一条路走。由于天灾的影响,各个城邦之间的交接颇受影响,也给越境人员提供了些许方便,他们可以贴着莱塔尼亚附近去拉特兰。

  炎客昏昏沉沉的睁眼,他首先闻到了一股像卡兹戴尔烧焦的泥土一样熟悉的硝烟气味,随后是一阵灼烧感,一团火焰凝聚成的怪物趴在他脚边——这只从他学会源石技艺之后,陪伴了他十几年的刃鬼随着他的感染加剧也越来越狂躁,它看上去很慌张,追着自己的尾巴,随后跑进黑暗里。

  他从来不知道它从何而来,却知道它偶尔吐露的吼叫的几个音节是古老的萨卡兹语言。

  它打算带我去哪里?炎客的思绪还是混乱的,在黑暗里不断地向前跑,追着那只火焰的怪物,直到它停下了步子,随后畏缩地往他身后躲藏。萨卡兹努力睁着眼睛,看着面前一大片白色,刺的他睁不开眼睛,他伸手去摸,却摸到了毛茸茸的一团。

  萨卡兹被毛茸茸的不明物体一下子抽醒了,他咒骂着这个怪梦,又去抓打自己的东西,却真的拉到了一层带毛的有质感的柔软物体——覆盖满了羽毛。

  “这个惩罚未免有些可怕了。”炎客重新回到车上的时候,他把找来的披肩丢给送葬人。萨科塔继续挤满了整个后排,身体的异变让他陷入新的迷茫。

  他的后背生出白色的羽翼,甚至不止一对,它们现在由送葬人努力收起来,不至于占太多位置。蓝色的翼片光芒小的很多,只是落在现在的翅膀附近,像一些会发光的蓝色羽毛。

  “我无法理解。”送葬人抚摸自己的翅膀,用它们把自己包住。

  “有没有一种可能,其实你是萨科塔和黎博利的混血?”炎客一边踩油门,一边回头问他,“我记得有某些黎博利拥有你这种翅膀...像他们的兽亲。”

  “我的父母和亲属都是正常的萨科塔。”送葬人回答,炎客不看他焦虑的表情根本从那平淡的声音里听不出他有什么情绪。

  “我算是知道为什么你的手册上说不要与过多人接触也不要引起他人注意了。”那样的翅膀又大又暖和,好怪,再看一眼,炎客继续说,“我收回之前的话,这是坏事。”

  送葬人没再说话,车内只剩下他翻动两本书的声音,他在寻找答案,终端已经塞满了罗德岛方面投来的问题和要求他们立刻归舰治疗的消息。但是他们只是反馈暂时无法履行便继续投入忙碌。

  “拉特兰古籍里的天使拥有多对翅膀。”送葬人在拉特兰圣经找到了几张配图,“比如教堂里的雕像都拥有这种。”

  “有多古老?”炎客努力回忆着送葬人带回来的拉特兰装饰品,确实上面画有的天使全都是这种又厚又毛绒的翅膀,“是传说还是历史,你们拉特兰曾经的天使都长这样吗?”

  “?拉特兰只有历史。”

  炎客决定不在这一点上纠结,毕竟什么泰拉大地上第一位神苏醒自拉特兰这种故事在隔壁的国家也有翻版,啊对对对。十有八九是传说了:“至少你没见过长成这样的萨科塔人吧?”

  “是的。”送葬人开始念那一段历史,“六翼的天使降临在拉特兰的土地上,成为这里的住民...将魔鬼驱逐出神的领土。”

  “你那古老的始祖忙着处置魔鬼,而你刚和恶魔上过床。”炎客揶揄着,尾巴尖晃了起来,他回头看了一眼送葬人递过来的书,一眼看到这种读本上的魔鬼被绘制成四足的野兽,拥有古怪的犄角和尾巴。...这是否是一种歧视?炎客不太在意,眉毛挑了挑。

  脑内突然浮现昨天晚上那个梦,炎客咳了一声,继续接话:“或许这个真的是一种历史。”至少他搞清楚昨晚刃鬼为什么要害怕了,说不定它几百年前被这种古老的天使抽过耳光子。

  他听见天使发出一声叹息,还有继续的翻页声,他可怜的天使在拉特兰这种环境下生长让他出现那本答案之书解答不出来的问题就会陷入迷惘。这算什么?信仰的丢失?他这个时候开始庆幸自己是个没有信仰没有希望的萨卡兹了。

  送葬人好像睡着了,这些变故来的太快,他借以冷静的果汁软糖已经吃的没剩多少。他缩在自己毛茸茸的翅膀里休息,它们很宽大,把他包裹的像一颗成熟的茧,炎客拿了张碟片塞进CD机跟着哼唱的声音在他耳边也渐渐小了下来,他开始做梦,碎片化的思绪拼凑出来的模糊图像醒来后忘的一干二净。

  他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车已经停下了,从窗户看出去是阴暗的积雨云慢慢接近地面,一层层的向着这边覆盖过来,炎客不在车里,他后背靠着车门站在外面。

  “啊,你醒了。”随着车门打开,炎客赶紧按灭了烟头,把目光从云端收回来。“马上就要下雨,我们等会儿再走。”

  “嗯。”送葬人也靠在车门边上,他新生的翅膀收在一起,目光漫无目的地看向积雨云。

  “你的翅膀是不是消失了。”炎客看了他一眼,伸手去把那些厚厚的羽毛翻开,没有找到那些看上去冰冷锋利的半透明蓝色翼片。

  “是的。”送葬人感觉被翻开羽毛的触摸很痒,他忍住给炎客一翅膀的冲动,情况变得更加糟糕,他已经不像一个真正意义上的萨科塔...但是也不意外。

  “开心点,说不定你其实是什么拉特兰的主的转世圣子呢?”炎客开着玩笑,继续抚摸天使的翅膀,“你看你多像一个,嗯,什么来着,你们拉特兰传说里的炽天使之类的。”

  送葬人没有说话,他望向拉特兰的方向,却感觉它越来越遥远了,它真的是自己的目的地吗?还是自己的终点?这是自己的最终旅程吗?他感到有些烦躁了,尽管他依旧相信主,但自己是无罪的,不应当被律法责罚的,他伸手放进炎客的口袋里摸到烟盒拿了条烟出来塞进嘴里,炎客会意地打了个响指帮他点燃。

  “如何?”炎客晃了一下尾巴。

  “很呛,不舒服。”送葬人咳了两声,吐出一口烟气。

  “不适合你。”萨卡兹凑过去,亲一下天使的脸颊。“你只适合吃冰淇淋,蛋挞,水果糖和小蛋糕。”

  雷声响起,这里即将有一场暴雨,他们回到车上一起挤在后座,送葬人的翅膀随意放着,落在炎客的膝头,又绕向他的后背。

  “我想吃草莓冰淇淋。”送葬人冷不丁地提起,“罗德岛食堂供应的。”

  “是啊。”炎客把他搂了搂,摸了摸搭在自己腿上的翅膀。“我们结束后就回罗德岛。”

  “我很想那些玫瑰。”天使的声音很低,有力的翅膀不经意把炎客往怀里带,这使得萨卡兹不得不和天使凑的更近。

  “那毕竟是我们的玫瑰,亲爱的。”炎客吻了他的眉心,雷声又在他们头顶炸响,雨水冲刷着玻璃,但是他们并不关心阴沉的天色只是听着车载音乐的声音,进行一个黏糊糊的吻,炎客开始摸索天使宽厚的翅膀,然后是小腹,他感到天使的光环因此开始粉色渐深发出一声轻笑。

  在这样一个异乡的阴雨天气里,送葬人颤抖新生的翅膀,在车后座狭窄的空间里与萨卡兹恋人亲昵着。炎客在间隙时还有心思开玩笑,他把湿漉漉的手指在他小腹上划动:如果你现在是古天使,是不是有一副别的器官?

  …有尝试意义。他也在来得及喘息的时候抬头回应,手指紧紧抓着萨卡兹的肩膀。

  某一种幻觉在此刻产生,不止在这片荒野里,仿佛在这整片泰拉的土地上,只有他和他的恋人两个人存在,他们毫无顾忌的相拥,接吻,旅行。

  当窗外的雨声逐渐变得清晰时,他们整理好了衣物,炎客回到驾驶座上,他看了一眼时间给自己打了一支止痛剂,娴熟地吃药,再找送葬人讨一个吻做奖励。雨水落在挡风板上,他要雨刷刮了两下踩下油门,启动时立刻发出不小的声音。

  “坏消息,天使。”炎客回过头,天使开始娴熟的把自己包裹在羽毛里,他只好把羽毛翻开,让对方露出脸,“我们没法找到旅馆了。”

  “今天可以睡在车上,我会尽量把翅膀收起来节约空间。”

  “是啊。”炎客把车停在一处风化岩石形成的洞穴里,至少能遮风挡雨。“我抱着你。”

  他捡了些山洞里的柴火,湿漉漉的,很难点燃,好在他的源石技艺是火,于是耐心的把它们烤干再点篝火,防止深夜遭到野生动物的袭击。送葬人在同时用石块把篝火围好,他小心翼翼的收好翅膀防止羽毛被点燃。

  “我在想是否应该直接联系公证所进行求助。”送葬人抱着膝盖,坐在篝火边。“在下一个城邦,我可以直接去当地公证所办事处报告我的状况让总部为我做决定。”

  “你随便怎么做,亲爱的。”炎客的尾巴绕住他的脚踝,“但我必须说。你确定这样去公证所不会成为那种……没有后续档案的执行人其中的一员吗?”

  “我不确定。”送葬人面露少见的茫然神色,“但是这是律法的指令,我不可能离开拉特兰,向别的方向,我没有其他的选择了。”

  “我们可以直接回罗德岛。”炎客这样说着,“假设你的拉特兰想不出办法。”

  “我需要向主祈祷一个祝福。”送葬人最终这样选择,尽管手册上不允许他祈祷,但是他此刻比任何时候都依赖主。

  天使抬起头,望向乌云密布的天空,双手合十抱着拉特兰圣经轻声祈祷。

  请祝福我和我的恋人,平安到达——。

  ……这回没有让萨卡兹头痛的力量。炎客刚要开口揶揄,却发现天使的身体犹如被电击一般低下头,他立刻抱住萨科塔的身体,却无法阻止对方的开始胡乱扫动的翅膀,他的翅膀带出的风几乎要把火焰扇灭,送葬人低声地发出一些痛苦的声音,只是简单的祈祷却一瞬间让他从光环到身体都要裂开一样痛苦。

  “喂、萨科塔?”炎客努力把对方整个抱住,焦急地晃动尾巴,“你怎么了?”

  “我不清楚、唔...我感到强烈的、疼痛。”送葬人伸展不开翅膀,手指抓紧了对方的衣物,“像被审判...的惩罚。”他咕哝出很多个词,疼痛让他下意识说着炎客听不懂的拉特兰话,他开始用指甲抓萨卡兹,一种强烈的痛苦让他几乎昏过去,然而炎客一直拥抱着他,没有松开手。

  “抓吧,亲爱的。”炎客亲吻对方的前额,“如果这样让你感觉好一点。”

  陷入混乱的天使耳边是古拉特兰语组成的字句,他听不懂也不知道做什么,他只感觉自己正在被撕裂。他到底违反了哪条律法,才要受这样的惩罚?

  毫无理智的时间持续了一小会儿,送葬人伸出手去推炎客,他那双能够撕开裂兽的双手此刻正在与萨卡兹抗衡,他想要尖叫,想要跑进荒野里,想要躲起来摆脱痛苦。

  炎客咬了咬牙,近身战他没有问题,但是这种状态下又不能伤到送葬人就有点难度,他感觉送葬人的指甲抓在他身上的源石上并不亚于卡兹戴尔死人堆里的秃鹫的利爪。

  ——好吧。萨卡兹也被抓的有点痛,他把送葬人手腕一抓举过头顶按在地上,压着那些躁动的翅膀,他被送葬人抓开的衣服落在地上,炎客调动源石技艺让周身热起来,乱动的翅膀立刻在撞过来之后就缩了回去,他低下头去咬在天使的唇瓣上,轻轻的慢慢的吮吸让对方呼吸急促起来,随后停下那些躁动,他低低的骂着此刻天使失去理智的主动,埋下头和对方贴的更近。

  萨卡兹靠在篝火边打盹,折腾之后睡过去的天使经过简单的整理躺在他的膝头,他一只手按在天使的翅膀上轻轻摩挲,却突然被一根长条似的东西扫过手臂,他以为是山洞里的藤蔓,于是扯了一下,却得到了萨科塔吃痛的声音。

  天使睁开眼睛,他感觉脑侧的剧痛慢慢减轻,却沉重了不少,他抬起头对上炎客惊讶的神情,尽可能谨慎的询问:“我的头部损伤是否严重?”

  “啊,不。”炎客几乎看呆了,“你没受伤,但是对你来说可能更糟糕。”

  他伸手摸到了送葬人新生的漆黑犄角上,另一只手还抓着对方的长尾巴,他忍不住捏了一下。

  “没事,天使,真的没事,你这样放在萨卡兹里也很可爱。”炎客试图去把送葬人从呆滞状态唤醒,扶着对方的肩膀晃两下。

  “我确实被律法惩罚了。”送葬人抬手摸着自己的犄角,尾巴胡乱抽动着,令他感到迷茫的是,他那几对毛茸茸的翅膀还在,而且光圈也悬在头顶,亮度不亚于那堆篝火,“但是我见过堕落的全过程,不包括这些。”他比划自己的翅膀和光环。

  “呃。”炎客看着送葬人快和自己打结的尾巴,“要不和凯尔希医生讨论一下毕竟你现在就像一个奇美拉。”

  “...我似乎知道为什么第五天回到拉特兰的执行人会——”送葬人刹那间收住声音,他几乎想到公证所会怎么处理相关事宜。

  “你最好现在别回拉特兰了。”炎客把他往怀里搂,解开尾巴,“回去也是处决和流放,哦对了要不你就自拍发一张给公证所你说你堕落了,然后我们去...去卡兹戴尔流浪吧。那里的怪胎真的很多,你这样不算什么。”

  “我会考虑。”送葬人靠在炎客身上,他把脖颈上挂着的十字架吊坠捏在手心,它变得有点烫手,肯定也不适合祈祷,他也不敢再祈祷。

  “会不会是你的律法生效也分等级。”炎客开始胡乱分析,“比如你是执行人,罪行不严重,所以你堕落,但是还带着大部分的天使特征?”

  “思考成立。”送葬人厚厚的翅膀把两个人都包起来,“但,我认为正好相反,如果重塑延缓了律法生效,现在我正在经历一场清算。”

  “清算...如果杀死一个萨科塔就会长出犄角,你处决过多少同族?”

  送葬人陷入了沉默,好一会儿炎客听见他在那里小声地捏着手指数数:六百四十七再加上查封军火时的七十二位...以及去年处决的堕天使五十七位...

  “好了,别算了,按这个计算下去放在炎国你是要下十八层地府。”

  “耷拉翅膀的声音

  “好吧,天使。”炎客吻了一下他的鼻尖,结果犄角撞在一起打的劈里啪啦响,“你最后无论变成了什么,别把我胳膊扭断,我肯定会抱你。”

  送葬人回应了这个吻,他深呼吸一阵,望着山洞外面的大雨,拉特兰的方向变得更加遥远。他在萨卡兹的怀里思考,如果自己真的被流放,那么应该去哪里呢?他应该做什么?他想着在公证所学的知识,它们教他如何处决同族。

  “我暂时不想回拉特兰。”

  “啊,我知道。”炎客再次起身,他熄灭了篝火,往车上走,“既然那样,我们时间多的是,来吧,”

  “?我们去哪里。”送葬人疑惑地起身,刚走了几步差点被尾巴绊住脚踝。

  “一切我早就想带你去看的地方,我的天使。”

  车在雨水中行驶,他们转了个方向,朝着叙拉古的边境驶去,车载广播检测到他们正在叙拉古,开始播放当地的天气预报。

  “今晚能够看见满月,嗯,好看。”炎客回头看了一眼天使,立刻低头告诫他,“你现在得低着头点,不然犄角得捅到车顶,喏...像我这样,我早就说罗德岛的车不适合部分种族了。”

  “我会注意的。”送葬人拿手指比划自己的角和车顶之间的距离后有点惊讶,“满月...?但是现在还是深冬。”

  “看天空,亲爱的。”炎客故作神秘地放起了一首维多利亚赞美双月的歌曲。

  现在的天空才刚刚晦暗,但是已经有一颗月亮钻出云层,送葬人探出头往外看,那颗月亮悬在叙拉古的正上方,是双月里是更大的一颗,它静静地在天空中存在,无论在叙拉古的哪一处都会看到它。

  “它很大而且正好在上空,所以...只要没有云层,对于这片地区来说都会出现满月。”送葬人认真分析着,“这里是离双月之一最近的地方。”

  “?你怎么一下子知道了这么多,送葬人。”炎客惊讶地看他一眼,“我刚想把我知道的告诉你。”

  “因为双月中的另一颗在拉特兰的上空。”送葬人身体往前倾,扶着驾驶和副驾驶的靠椅,“在拉特兰,月亮是长期存在的。”

  “哦,那还不错。”炎客有点扫兴,“对我们萨卡兹人来说,卡兹戴尔的天灾云就没有挪开过,我很少见过月亮,所以来叙拉古和黑帮一起打工的时候这里的满月确实让我觉得不错。”

  “但是和您一起看是不同的经历。”送葬人继续说着,“我在一本东国书上读到过月下适合伴侣表白。”

  “要我今天在月亮下亲你吗?当然没问题。”炎客语气顿了顿,反手把送葬人按回去,“坐下,我在开车。.....我没猜错的话这本是我从罗德岛图书室借来的,你没看完吧,这是个悬疑小说,月亮是破案的关键。下次我还是给你拿维多利亚的爱情故事吧。”

  “等等、我的犄角卡住了...。炎客,维多利亚故事里的菲林真的会飞过屋顶吗?”

  “...不要把这些东西当真,天使。如果你是锁在家里阁楼的贵族小姐,我也会经过屋顶把你从窗户接出去。”

  他们有一搭没一搭轻松的的聊着,就像是他们正在进行一场平常极了的旅行。炎客跟送葬人谈起自己第一次来叙拉古打工的时候,到了晚上满月时,那些鲁珀会变得兴奋并且望向月亮,部分仍旧拥有兽首的鲁珀还会如同兽亲一样嚎叫。那时经常有鲁珀朋友问炎客是不是血魔。

  “为什么?”这下子轮到送葬人感到不解,“你很明显并不是血魔。”

  “如果我是罕见的血魔我就出身贵族派系了,亲爱的。”炎客摇摇头,他把车顺着陡坡开到顶端的平面上,“喏,要开始了。”

  从车窗看出去,陡坡下是一个露天剧场,已经坐满了人,用叙拉古语写着剧作名,台上是鲁珀与扮作血魔的演员持枪火并,炎客扶着脑袋看了一会儿,又觉得无聊。

  “喏,天使,等到月亮完全升上天空,这场戏剧中的血魔就会倒地,演出结束。”

  “...我在拉特兰的古籍里也读到过,拉特兰的主牵引着鲁珀的始祖,在月圆之夜一起驱逐鲜血的魔鬼。”

  “他们可请不到拉特兰的演员呢。”炎客耸耸肩。“我客串过血魔,虽然按血统我和那些要吸血的八竿子打不着,但是他们不介意,毕竟我很明显是个恶魔,这就够了,一次半袋叙拉古金币,不过我没得到。”

  “哦,我没有乖乖倒地,把对面打趴下了。”萨卡兹轻描淡写地说着,“所以我被小小通缉了一段时间。”

  “一段时间?”送葬人加重了反问语气,尽管还在看剧场的演出。

  “好吧,五六年,直到叙拉古动乱。”他捏了捏自己的鼻梁,“不长,如果我也能活两百岁。”

  月亮终于升上天空,舞台上,血魔倒下,而鲁珀高高举枪致意,月光刚好撒在他的头顶,掌声雷鸣,炎客也敷衍的鼓掌起来。

  “你说这种节目有什么意思,天使。”

  炎客这才发现送葬人没了声响,取而代之的是拨弄车门的声音,他回过头,眼前的一幕让他再度惊愕,天使——他三小时前长着犄角和尾巴背后好几对翅膀顶着光环的恋人,正像一个难以描述的物种,它由无数对翅膀叠在一起将身体和全部覆盖住,正用其中一片摆弄门锁。

  “送葬人?”炎客试探性的喊它。

  那团由翅膀组成的生物抖动了一下,紧接着它残余的理智似乎被炎客唤醒,从翅膀中伸出一只羽毛覆盖的手,打开门冲了出去。

  他也立刻追出车,却发现它张开翅膀准备飞走,它一层层展开的翅膀下又是包住身体的下一对翅膀,逐渐展开的多对翅膀在空气里缓缓上下扇动,它摆动翅膀的飞行,更像是悬浮在水中的海藻借助触须在游弋,在炎客的视野里,它洁白的羽翼遮住了月亮,而中间像一颗看不清形貌的茧。炎客觉得这像是卡兹戴尔的恐怖的人体巫术,然而他却一刹那感觉到它是那么的美丽,他追了上去,对着那只生物又喊了一声。

  它又停下来了一次,好像理智尚存,炎客瞅准了时间跳起来一把抱住它,受惊的怪物疯狂地抖动下来不少洁白的羽毛,一阵挣脱之后,它索性带着炎客继续飞行,却轻轻的,用一对较小的翅膀抱紧了炎客的腰。

  就他妈的根本没有什么巨兽吃掉执行人!炎客想起那些档案就心里发毛,全部都是...

  他往翅膀的间隙看,他们已经升的很高,送葬人在往月亮的方向飞行。炎客在愣了一下之后开始思考:天使是不是趋光性,把月亮当成了太阳?他们已经掠过叙拉古最高的树木。雨还在下,把他的发丝也淋湿,天使的羽毛也湿漉漉的,他用源石技艺设法帮他烤干。

  天使没有再向上飞行,而是在某一个角度上不断往前,炎客听见它因为翅膀被打湿正发出低低的悲鸣,他努力分辨着方向,发现一个更可怕的事实,它正在飞往拉特兰。

  这是它唯一的方向。

  然后它就会飞向拉特兰的教堂,继续悲鸣着摔下来,被同族杀死。

  炎客狠狠骂了一声,暴雨打湿他的发丝黏在脸上,他转过头面对这团翅膀组成的间,喊它送葬人,它的悲鸣声成了一首歌,是拉特兰的圣歌,萨卡兹握了握拳,扯住它的一片翅膀,用力向外一拉让它展开,然后是下一片,他将他的翅膀一片片剥开,天空中飞行的生命体在雨中月光下像一只洁白的海葵逐渐绽放,而处于中心的萨卡兹能够听见越来越清晰的歌声,他不知疲惫地在羽绒中寻找他的恋人,终于看到了对方的轮廓,他扯开最后两层挡在送葬人脸颊上的翅膀,看到的是他昏睡的恋人赤裸地垂着头颅和四肢,那对犄角也变成了纯白色,唇瓣蠕动着吐露歌声,头顶那枚光圈不眠不休地发光,无数翅膀从他腰部和后背长出不断扇动,他的腰部也裹着羽毛,就像是身体快深陷进去。

  “送葬人。”炎客用手把自己地头发捋开,低声地呼唤他。“我在这里。”

  然而天使的眼睫只是动了动,那些翅膀带着他继续向远方。

  炎客这时候才发现,将他后腰抱住的那对翅膀是天使的双臂,它们的前端已经变成的翅膀,却还是努力拥抱住自己的恋人。

  他与他的拉特兰之间应该做个赌注。炎客想。萨卡兹是赌徒。

  萨卡兹轻声地呼唤他,双手捧着他的脸颊错开鼻梁吻上去,他的手指按在天使的手臂上,猛地扯开他最后一对翅膀。

  他前一刻握住天使脖颈的十字架吊坠,在此时同时拉直拽断,萨卡兹的身体整个向后跌去,他的唇瓣蠕动着,朝着天使发话,伸出手。

  在他的视野彻底失去送葬人之前,天使睁开了眼睛,歌声刹那间停止,他拍打着翅膀向萨卡兹飞去,无数对羽翼在空中划动,它们都向着炎客伸着,就像送葬人的双臂,他拼命地想要抓住他的恋人,在雨中他的翅膀一层又一层从他背后被风从后背带走,那层翅膀组成的屏障越来越薄,但是他毫无顾忌。

  直到最后,伸向恋人的只有他的双手,他整个身体自羽翼中剥落,最终抱住了萨卡兹,和光环一样闪耀的的翼片重新被唤醒,带着他们落在地面上,送葬人喘着气,躺在炎客的身边,在萨卡兹睁开眼睛朝他露出笑容时,天使的光环终于熄灭在第一缕晨曦里。

  “你回来了,我的天使。”炎客只来得及说出这样一句话,便沉沉的睡了过去。

  冷风把炎客吹醒的时候,阳光才刚刚渗出地平线。

  他抬起头,看见送葬人在驾驶位,黑色的光环悬在头顶,速度不算快,至少不会太颠簸。

  这是送葬人失去重塑的第七天早上。

  “我是不是做了个梦,亲爱的。”炎客望着送葬人,把座椅拉起来,抚摸他漆黑的翼片,它是硬的,不是半透明,也不是羽毛。

  “我想把它当做一个梦。”送葬人回忆着,那简直像另一个世界的事情。

  “还要去拉特兰吗?”炎客摸了摸手边的档案袋,“你已经知道了,他们会怎么做。”

  “我知道。”送葬人望着升起的太阳,低声地回答,“我也有新的答案。”

  “哦哦,是你啊,罗德岛的工作怎么样,什么时候回公证所?”

  负责接待的职员是一位黎博利,他抬起头,见怪不怪地看一眼送葬人,两人工作时打过照面:“重塑掉了?我去给你拿,你在这里等一会儿。”

  送葬人坐在接待台后,回头看一眼忙前忙后的公证所职员,他曾经的办公室在二楼,这个点同事应该准备中午休息。他望向周围的每一个人,没有任何人注意到他。

  就好像没有任何错误的事件发生过。

  “来了来了。”那位同事拿了一个白色的盒子,上面画着拉特兰的标志。“低一下头,我给你戴上,哎,没有哪里不舒服吧?”

  送葬人愣了愣,手指弯曲一下:“没有。”

  “那当然,说明出事了你来的挺快。”同事停顿一下打开盒子,“刚刚三天,不,两天就来了吧?”

  “是的,两天前我掉落了重塑。”

  “那就好。”他打开那个装置,将它贴合送葬人的光环,“如果晚了又有麻烦……唉,你是一个人来的吧?”

  送葬人没有答话,他握紧了手心,几乎能隔着手套感受到自己的指甲,他不说话,继续听他说下去。

  “是我多问了,你怎么可能不注意条例嘛。”黎博利嘀咕了两声,送葬人听见他在说也没见过你有朋友之类的话,他决定不深究。

  “不过你幸好没带,免得戍卫队又得忙,毕竟你们这些‘执行人’是公证所最显著的力量,处理起来很麻烦……唉我在这里说你别告诉老家伙们。”神经兮兮地又继续说,“之前有个掉了重塑的执行人还惦记他的任务,结果对着萨科塔犯人开了一枪,就直接……。”

  他的手指在脑侧做出角的手势,动了动。朝着送葬人挤挤眼睛。

  “听上去很危险。”送葬人努力让自己不表现出任何情绪波动,“重塑起到抑制作用,因此我在执行任务时非必要不会向同族开枪。”

  “嗐,你不用和我说。”对方确认重塑已经安装稳了之后松了口气,“好了,愿主保佑你。”

  送葬人离开的时候,甚至忘了自己有没有道别。他的脑内还在循环这位负责任安装重塑的同事的那些话语,将它们与自己的经历还有那些任务理清。

  这是不能让任何人看到的变化。

  ……拉特兰的秘密。

  巨兽,崩溃者,或许还有出现在拉特兰的“萨卡兹”。

  他开始思考起无数个问题,在他执行任务时从未考虑的问题。

  送葬人加快了脚步,他经过喷泉和教会。在人潮涌动间走进花店,抱着大捧的花朵又走向附近的墓园,这里很少有人来。

  阳光很温暖,云朵也只是蓝天的点缀,而他把花一支支摆在那些死去的执行人的墓碑前,深深的鞠躬,他看见墓志铭上简单写着死因,他向他们致敬。

  ——而他们最终为保守拉特兰的秘密而牺牲,无论是否自愿。

  送葬人走出墓园,他望着拉特兰大街上来来往往的人流。所有人都知道,拉特兰是没有争端和冲突的幸福城市。

  他看见唱诗班的小萨科塔们穿着白色的衣服合唱,歌声嘹亮而动听;他看见牵着手走出教会学校的年轻萨科塔,走向街对面的甜品店指着两支草莓冰淇凌笑出声;他看见修女在教堂门口,手心里放着糖块喂胖嘟嘟的白鸽,一切都和平而美好。

  而争端冲突的事物永远不会存在。送葬人想起他刚进公证所时的知道的,执行人的职责之一。

  抹消所有的矛盾和仇恨,所有的错误。执行人就像是拉特兰这座城市的修理工,在人群中走过,将那些损坏的零件修好或是换上新的,从而让拉特兰永远的平静。

  他坐在喷泉广场的长椅上,漫无目的的抬起头望向蓝色的天空,突然想起那句古老的谚语:天空就是主的眼睛。

  但你的眼睛也是天空的颜色啊。他忽然想起炎客这样说,送葬人没来由的停下了那些遥远深邃的关于主、拉特兰、职责、生命之类的思考。他站起身,又沿着街道走向路边的花店,店主的光环发着淡绿色的光,和她正在抱的盆栽一样,她看上去已经年迈,从未离开拉特兰,在律法的保护下度过平静寻常的一生。

  我想要一些能够送给恋人的花朵。

  五分钟后,送葬人拎着两个放着花的塑料袋夹着公文包离开了花店,手上还抱着一大捧,他想着它们拥有的好寓意,可以都送给炎客,这是有意义的。

  靠在拉特兰境外一公里出车门上的炎客已经看了第二十次时间,他望着那个移动城邦,努力忽视它的不合理之处。

  虽然说移动城邦由于需要便于活动和分裂肯定会离地面有一段空隙,但是拉特兰城是不是离地面太远了?好像它本身就是空中的国度一样,他不得不仰头才能看到它的一部分。

  或许它有悬浮的特殊装置。炎客胡思乱想,毕竟他搞不懂这些高科技。

  当他回过神看到抱着一大堆花出现的送葬人时手上的烟都掉了地上去。

  “公证所附近的花店。”

  “哦..哦,我以为也从你身上长出来的。”因为这几天的事发展了点ptsd的炎客舒了口气把后备箱打开,将送葬人带来的芬芳花朵放进去,他端详着他的天使,没有缺胳膊少腿,光环上重新安装了那个玄乎的装置。

  “我刚刚在这里想,如果你三天还没有回来,我肯定会亲自去找你。”炎客回到车上,把窗户降下来,享受吹进来的冷风。

  送葬人撕开手里的包装袋,他买了新的水果糖放嘴里,也往炎客嘴里放了一颗:“但是感染者无法踏上拉特兰的土地。”

  “嗯,然后你的公证所会经历‘火焰系萨卡兹的袭击’可能会是一场火灾。”

  “当然,亲爱的,毕竟你回来了。”炎客没有继续说,咬了一口软糖,“公证所没为难你吧?”

  “没有。”送葬人闭上眼,下午的阳光很舒服,现在他们逐渐远离拉特兰,“...很大一部分归功于,我说了谎。”

  “很不错。”炎客突然很高兴地笑出声,“我把你教的很好,你现在也有一根恶魔的舌头了。”

  送葬人没有答话,他想,主应该不会在意那么一个小的谎言,它不会破坏律法,也不会打乱任何秩序。也是第一次,他存在那么一些私欲,猜想一个作为执行人之外还能拥有的人生不应该到此为止接受审判,他作为他自己想要的就像一个普通的,从未见过那些失序事物的愿望——和他的恋人在一起,他又想到了罗德岛,那些比起同事更像是家人的干员们。

  天使抬起头往后看,向着远方的拉特兰的方向,被风吹乱淡金色的发丝偶尔挡住他的视线,他望着自己的家乡,突然有了一种很长一段时间不会回来的错觉。或许几十年后他会埋在教堂后的墓园,坟头种着向日葵。

  但是在那之前,他要还有很多的事要做。

  “接下来我们去哪里,炎客?”送葬人坐回来,发现炎客在拿他的糖,他深吸一口气,准备迈出他的第一步,“关于你说的卡兹戴尔的星星,莱塔尼亚的巫术表演,叙拉古的满月仪式,我很愿意——我是说,去一切你想带我去的地方。”

  “真的吗,天使。”炎客眯着眼睛,看着天使坚决的表情,他真的很可爱。

  “你在想什么,亲爱的。”萨卡兹终于笑出声,把塞满消息的终端丢给送葬人,按了一下车载CD切下一首歌,猛踩一下油门开向远方,

  “——我们该回罗德岛挨骂了!萨科塔!”

  我想说的:我真的想写很有感染力的东西但是最后还是成了这样。。。但是毕竟写完了也是好事,如果有人看完后觉得满足我也会很高兴,这个大概率是寒假的最后一篇。开学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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