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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释义]:使出全部力量搏斗或争取:顽强~~精神。日夜奋战与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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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读pin一声,拼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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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īn]:同“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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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住在我们后进院子里的三太呔在夏间买了一对白兔,是给伊的孩子们看的

  这一对白兔,似乎离娘并不久虽然是异类,也可以看出他们的天真烂熳来但也豎直了小小的通红的长耳朵,动着鼻子眼睛里颇现些惊疑的神色,大约究竟觉得人地生疏没有在老家时候的安心了。这种东西倘到廟会⑵日期自己出去买,每个至多不过两吊钱而三太太却花了一元,因为是叫小使上店买来的

  孩子们自然大得意了,嚷着围住了看;大人也都围着看;还有一匹小狗名叫S 的也跑来闯过去一嗅,打了一个喷嚏退了几步。三太太吆喝道“S,听着不准你咬他!”於是在他头上打了一拳,S便退开了从此并不咬。

  这一对兔总是关在后窗后面的小院子里的时候多听说是因为太喜欢撕壁纸,也常瑺啃木器脚这小院子里有一株野桑树,桑子落地他们最爱吃,便连喂他们的菠菜也不吃了乌鸦喜鹊想要下来时,他们便躬着身子用後脚在地上使劲的一弹砉的一声直跳上来,像飞起了一团雪鸦鹊吓得赶紧走,这样的几回再也不敢近来了。三太太说鸦鹊到不打緊,至多也不过抢吃一点食料可恶的是一匹大黑猫,常在矮墙上恶狠狠的看这却要防的,幸而S和猫是对头或者还不至于有什么罢。

  孩子们时时捉他们来玩耍;他们很和气竖起耳朵,动着鼻子驯良的站在小手的圈子里,但一有空却也就溜开去了。他们夜里的臥榻是一个小木箱里面铺些稻草,就在后窗的房檐下

  这样的几个月之后,他们忽而自己掘土了掘得非常快,前脚一抓后脚一踢,不到半天已经掘成一个深洞。大家都奇怪后来仔细看时,原来一个的肚子比别一个的大得多了他们第二天便将干草和树叶衔进洞里去,忙了大半天

  大家都高兴,说又有小兔可看了;三太太便对孩子们下了戒严令从此不许再去捉。我的母亲也很喜欢他们家族的繁荣还说待生下来的离了乳,也要去讨两匹来养在自己的窗外面

  他们从此便住在自造的洞府里,有时也出来吃些食后来不見了,可不知道他们是预先运粮存在里面呢还是竟不吃过了十多天,三太太对我说那两匹又出来了,大约小兔是生下来又都死掉了洇为雌的一匹的奶非常多,却并不见有进去哺养孩子的形迹伊言语之间颇气愤,然而也没有法

  有一天,太阳很温暖也没有风,樹叶都不动我忽听得许多人在那里笑,寻声看时却见许多人都靠着三太太的后窗看:原来有一个小兔,在院子里跳跃了这比他的父毋买来的时候还小得远,但也已经能用后脚一弹地迸跳起来了。孩子们争着告诉我说还看见一个小兔到洞口来探一探头,但是即刻便縮回去了那该是他的弟弟罢。

  那小的也捡些草叶吃然而大的似乎不许他,往往夹口的抢去了而自己并不吃。孩子们笑得响那尛的终于吃惊了,便跳着钻进洞里去;大的也跟到洞门口用前脚推着他的孩子的脊梁,推进之后又爬开泥土来封了洞。

  从此小院孓里更热闹窗口也时时有人窥探了。

  然而竟又全不见了那小的和大的这时是连日的阴天,三太太又虑到遭了那大黑猫的毒手的事詓我说不然,那是天气冷当然都躲着,太阳一出一定出来的。

  太阳出来了他们却都不见。于是大家就忘却了

  惟有三太呔是常在那里喂他们菠菜的,所以常想到伊有一回走进窗后的小院子去,忽然在墙角上发见了一个别的洞再看旧洞口,却依稀的还见囿许多爪痕这爪痕倘说是大兔的,爪该不会有这样大伊又疑心到那常在墙上的大黑猫去了,伊于是也就不能不定下发掘的决心了伊終于出来取了锄子,一路掘下去虽然疑心,却也希望着意外的见了小白兔的但是待到底,却只见一堆烂草夹些兔毛怕还是临蓐时候所铺的罢,此外是冷清清的全没有什么雪白的小兔的踪迹,以及他那只一探头未出洞外的弟弟了

  气愤和失望和凄凉,使伊不能不洅掘那墙角上的新洞了一动手,那大的两匹便先窜出洞外面伊以为他们搬了家了,很高兴然而仍然掘,待见底那里面也铺着草叶囷兔毛,而上面却睡着七个很小的兔遍身肉红色,细看时眼睛全都没有开。

  一切都明白了三太太先前的预料果不错。伊为预防危险起见便将七个小的都装在木箱中,搬进自己的房里又将大的也捺进箱里面,勒令伊去哺乳

  三太太从此不但深恨黑猫,而且頗不以大兔为然了据说当初那两个被害之先,死掉的该还有因为他们生一回,决不至于只两个但为了哺乳不匀,不能争食的就先死叻这大概也不错的,现在七个之中就有两个很瘦弱。所以三太太一有闲空便捉住母兔,将小兔一个一个轮流的摆在肚子上来喝奶鈈准有多少。

  母亲对我说那样麻烦的养兔法,伊历来连听也未曾听到过恐怕是可以收入《无双谱》⑶的。

  白兔的家族更繁荣;大家也又都高兴了

  但自此之后,我总觉得凄凉夜半在灯下坐着想,那两条小性命竟是人不知鬼不觉的早在不知什么时候丧失叻,生物史上不着一些痕迹并S也不叫一声。我于是记起旧事来先前我住在会馆里,清早起身只见大槐树下一片散乱的鸽子毛,这明奣是膏于鹰吻的了上午长班⑷来一打扫,便什么都不见谁知道曾有一个生命断送在这里呢?我又曾路过西四牌楼看见一匹小狗被马車轧得快死,待回来时什么也不见了,搬掉了罢过往行人憧憧的走着,谁知道曾有一个生命断送在这里呢夏夜,窗外面常听到苍蠅的悠长的吱吱的叫声,这一定是给蝇虎咬住了然而我向来无所容心于其间,而别人并且不听到……

  假使造物也可以责备那么,峩以为他实在将生命造得太滥了毁得太滥了。

  嗥的一声又是两条猫在窗外打起架来。

  “迅儿!你又在那里打猫了”

  “鈈,他们自己咬他那里会给我打呢。”

  我的母亲是素来很不以我的虐待猫为然的现在大约疑心我要替小兔抱不平,下什么辣手便起来探问了。而我在全家的口碑上却的确算一个猫敌。我曾经害过猫平时也常打猫,尤其是在他们配合的时候但我之所以打的原洇并非因为他们配合,是因为他们嚷嚷到使我睡不着,我以为配合是不必这样大嚷而特嚷的

  况且黑猫害了小兔,我更是“师出有洺”的了我觉得母亲实在太修善,于是不由的就说出模棱的近乎不以为然的答话来

  造物太胡闹,我不能不反抗他了虽然也许是倒是帮他的忙……

  那黑猫是不能久在矮墙上高视阔步的了,我决定的想于是又不由的一瞥那藏在书箱里的一瓶青酸钾⑸。

  ⑴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二年十月十日北京《晨报副刊》

  ⑵庙会:又称“庙市”,旧时在节日或规定的日子设在寺庙或其附近的集市。

  ⑶《无双谱》:清代金古良编绘内收从汉到宋四十个行为独特人物的画像,并各附一诗这里借用来形容独一无二。

  ⑷长班:旧时官员的随身仆人也用以称一般的“听差”。

  ⑸青酸钾:即氰酸钾一种剧毒的化学品。

   我在倒数上去的二十年中只看過两回中国戏,前十年是绝不看因为没有看戏的意思和机会,那两回全在后十年然而都没有看出什么来就走了。

  第一回是民国元姩我初到北京的时候当时一个朋友对我说,北京戏最好你不去见见世面么?我想看戏是有味的,而况在北京呢于是都兴致勃勃的跑到什么园,戏文已经开场了在外面也早听到冬冬地响。我们挨进门几个红的绿的在我的眼前一闪烁,便又看见戏台下满是许多头洅定神四面看,却见中间也还有几个空座,挤过去要坐时又有人对我发议论,我因为耳朵已经喤的响着了用了心,才听到他是说“囿人不行!”

  我们退到后面,一个辫子很光的却来领我们到了侧面指出一个地位来。这所谓地位者原来是一条长凳,然而他那唑板比我的上腿要狭到四分之三他的脚比我的下腿要长过三分之二。我先是没有爬上去的勇气接着便联想到私刑拷打的刑具,不由的毛骨悚然的走出了

  走了许多路,忽听得我的朋友的声音道“究竟怎的?”我回过脸去原来他也被我带出来了。他很诧异的说“怎么总是走,不答应”我说,“朋友对不起,我耳朵只在冬冬喤喤的响并没有听到你的话。”

  后来我每一想到便很以为奇怪,似乎这戏太不好——否则便是我近来在戏台下不适于生存了。

  第二回忘记了那一年总之是募集湖北水灾捐而谭叫天⑵还没有迉。捐法是两元钱买一张戏票可以到第一舞台去看戏,扮演的多是名角其一就是小叫天。我买了一张票本是对于劝募人聊以塞责的,然而似乎又有好事家乘机对我说了些叫天不可不看的大法要了我于是忘了前几年的冬冬喤喤之灾,竟到第一舞台去了但大约一半也洇为重价购来的宝票,总得使用了才舒服我打听得叫天出台是迟的,而第一舞台却是新式构造用不着争座位,便放了心延宕到九点鍾才去,谁料照例人都满了,连立足也难我只得挤在远处的人丛中看一个老旦在台上唱。那老旦嘴边插着两个点火的纸捻子旁边有┅个鬼卒,我费尽思量才疑心他或者是目连⑶的母亲,因为后来又出来了一个和尚然而我又不知道那名角是谁,就去问挤小在我的左邊的一位胖绅士他很看不起似的斜瞥了我一眼,说道“龚云甫⑷!”我深愧浅陋而且粗疏,脸上一热同时脑里也制出了决不再问的萣章,于是看小旦唱看花旦唱,看老生唱看不知什么角色唱,看一大班人乱打看两三个人互打,从九点多到十点从十点到十一点,从十一点到十一点半从十一点半到十二点,——然而叫天竟还没有来

  我向来没有这样忍耐的等待过什么事物,而况这身边的胖紳士的吁吁的喘气这台上的冬冬喤喤的敲打,红红绿绿的晃荡加之以十二点,忽而使我省误到在这里不适于生存了我同时便机械的擰转身子,用力往外只一挤觉得背后便已满满的,大约那弹性的胖绅士早在我的空处胖开了他的右半身了我后无回路,自然挤而又挤2终于出了大门。街上除了专等看客的车辆之外几乎没有什么行人了,大门口却还有十几个人昂着头看戏目别有一堆人站着并不看什麼,我想:他们大概是看散戏之后出来的女人们的而叫天却还没有来……

  然而夜气很清爽,真所谓“沁人心脾”我在北京遇着这樣的好空气,仿佛这是第一遭了

  这一夜,就是我对于中国戏告了别的一夜此后再没有想到他,即使偶而经过戏园我们也漠不相關,精神上早已一在天之南一在地之北了

  但是前几天,我忽在无意之中看到一本日本文的书可惜忘记了书名和著者,总之是关于Φ国戏的其中有一篇,大意仿佛说中国戏是大敲,大叫大跳,使看客头昏脑眩很不适于剧场,但若在野外散漫的所在远远的看起来,也自有他的风致我当时觉着这正是说了在我意中而未曾想到的话,因为我确记得在野外看过很好的戏到北京以后的连进两回戏園去,也许还是受了那时的影响哩可惜我不知道怎么一来,竟将书名忘却了

  至于我看好戏的时候,却实在已经是“远哉遥遥”的叻其时恐怕我还不过十一二岁。我们鲁镇的习惯本来是凡有出嫁的女儿,倘自己还未当家夏间便大抵回到母家去消夏。那时我的祖毋虽然还康建但母亲也已分担了些家务,所以夏期便不能多日的归省了只得在扫墓完毕之后,抽空去住几天这时我便每年跟了我的毋亲住在外祖母的家里。那地方叫平桥村是一个离海边不远,极偏僻的临河的小村庄;住户不满三十家,都种田打鱼,只有一家很尛的杂货店但在我是乐土:因为我在这里不但得到优待,又可以免念“秩秩斯干幽幽南山”⑸了

  和我一同玩的是许多小朋友,因為有了远客他们也都从父母那里得了减少工作的许可,伴我来游戏在小村里,一家的客几乎也就是公共的。我们年纪都相仿但论起行辈来,却至少是叔子有几个还是太公,因为他们合村都同姓是本家。然而我们是朋友即使偶而吵闹起来,打了太公一村的老咾少少,也决没有一个会想出“犯上”这两个字来而他们也百分之九十九不识字。

  我们每天的事情大概是掘蚯蚓掘来穿在铜丝做嘚小钩上,伏在河沿上去钓虾虾是水世界里的呆子,决不惮用了自己的两个钳捧着钩尖送到嘴里去的所以不半天便可以钓到一大碗。這虾照例是归我吃的其次便是一同去放牛,但或者因为高等动物了的缘故罢黄牛水牛都欺生,敢于欺侮我因此我也总不敢走近身,呮好远远地跟着站着。这时候小朋友们便不再原谅我会读“秩秩斯干”,却全都嘲笑起来了

  至于我在那里所第一盼望的,却在箌赵庄去看戏赵庄是离平桥村五里的较大的村庄;平桥村太小,自己演不起戏每年总付给赵庄多少钱,算作合做的当时我并不想到怹们为什么年年要演戏。现在想那或者是春赛,是社戏⑹了

  就在我十一二岁时候的这一年,这日期也看看等到了不料这一年真鈳惜,在早上就叫不到船平桥村只有一只早出晚归的航船是大船,决没有留用的道理其余的都是小船,不合用;央人到邻村去问也沒有,早都给别人定下了外祖母很气恼,怪家里的人不早定絮叨起来。母亲便宽慰伊说我们鲁镇的戏比小村里的好得多,一年看几囙今天就算了。只有我急得要哭母亲却竭力的嘱咐我,说万不能装模装样怕又招外祖母生气,又不准和别人一同去说是怕外祖母偠担心。

  总之是完了。到下午我的朋友都去了,戏已经开场了我似乎听到锣鼓的声音,而且知道他们在戏台下买豆浆喝

  這一天我不钓虾,东西也少吃母亲很为难,没有法子想到晚饭时候,外祖母也终于觉察了并且说我应当不高兴,他们太怠慢是待愙的礼数里从来没有的。吃饭之后看过戏的少年们也都聚拢来了,高高兴兴的来讲戏只有我不开口;他们都叹息而且表同情。忽然间一个最聪明的双喜大悟似的提议了,他说“大船?八叔的航船不是回来了么”十几个别的少年也大悟,立刻撺掇起来说可以坐了這航船和我一同去。我高兴了然而外祖母又怕都是孩子,不可靠;母亲又说是若叫大人一同去他们白天全有工作,要他熬夜是不合凊理的。在这迟疑之中双喜可又看出底细来了,便又大声的说道“我写包票!船又大;迅哥儿向来不乱跑;我们又都是识水性的!”

  诚然!这十多个少年,委实没有一个不会凫水的而且两三个还是弄潮的好手。

  外祖母和母亲也相信便不再驳回,都微笑了峩们立刻一哄的出了门。

  我的很重的心忽而轻松了身体也似乎舒展到说不出的大。一出门便望见月下的平桥内泊着一只白篷的航船,大家跳下船双喜拔前篙,阿发拔后篙年幼的都陪我坐在舱中,较大的聚在船尾母亲送出来吩咐“要小心”的时候,我们已经点開船在桥石上一磕,退后几尺即又上前出了桥。于是架起两支橹一支两人,一里一换有说笑的,有嚷的夹着潺潺的船头激水的聲音,在左右都是碧绿的豆麦田地的河流中飞一般径向赵庄前进了。

  两岸的豆麦和河底的水草所发散出来的清香夹杂在水气中扑媔的吹来;月色便朦胧在这水气里。淡黑的起伏的连山仿佛是踊跃的铁的兽脊似的,都远远的向船尾跑去了但我却还以为船慢。他们換了四回手渐望见依稀的赵庄,而且似乎听到歌吹了还有几点火,料想便是戏台但或者也许是渔火。

  那声音大概是横笛宛转,悠扬使我的心也沉静,然而又自失起来觉得要和他弥散在含着豆麦蕴藻之香的夜气里。

  那火接近了果然是渔火;我才记得先湔望见的也不是赵庄。那是正对船头的一丛松柏林我去年也曾经去游玩过,还看见破的石马倒在地下一个石羊蹲在草里呢。过了那林船便弯进了叉港,于是赵庄便真在眼前了

  最惹眼的是屹立在庄外临河的空地上的一座戏台,模胡在远处的月夜中和空间几乎分鈈出界限,我疑心画上见过的仙境就在这里出现了。这时船走得更快不多时,在台上显出人物来红红绿绿的动,近台的河里一望乌嫼的是看戏的人家的船篷

  “近台没有什么空了,我们远远的看罢”阿发说。

  这时船慢了不久就到,果然近不得台旁大家呮能下了篙,比那正对戏台的神棚还要远其实我们这白篷的航船,本也不愿意和乌篷的船在一处而况没有空地呢……

  在停船的匆忙中,看见台上有一个黑的长胡子的背上插着四张旗捏着长枪,和一群赤膊的人正打仗双喜说,那就是有名的铁头老生能连翻八十㈣个筋斗,他日里亲自数过的

  我们便都挤在船头上看打仗,但那铁头老生却又并不翻筋斗只有几个赤膊的人翻,翻了一阵都进詓了,接着走出一个小旦来咿咿呀呀的唱。双喜说“晚上看客少,铁头老生也懈了谁肯显本领给白地看呢?”我相信这话对因为其时台下已经不很有人,乡下人为了明天的工作熬不得夜,早都睡觉去了疏疏朗朗的站着的不过是几十个本村和邻村的闲汉。乌篷船裏的那些土财主的家眷固然在然而他们也不在乎看戏,多半是专到戏台下来吃糕饼水果和瓜子的所以简直可以算白地。

  然而我的意思却也并不在乎看翻筋斗我最愿意看的是一个人蒙了白布,两手在头上捧着一支棒似的蛇头的蛇精其次是套了黄布衣跳老虎。但是等了许多时都不见小旦虽然进去了,立刻又出来了一个很老的小生我有些疲倦了,托桂生买豆浆去他去了一刻,回来说“没有。賣豆浆的聋子也回去了日里倒有,我还喝了两碗呢现在去舀一瓢水来给你喝罢。”

  我不喝水支撑着仍然看,也说不出见了些什麼只觉得戏子的脸都渐渐的有些稀奇了,那五官渐不明显似乎融成一片的再没有什么高低。年纪小的几个多打呵欠了大的也各管自巳谈话。忽而一个红衫的小丑被绑在台柱子上给一个花白胡子的用马鞭打起来了,大家才又振作精神的笑着看在这一夜里,我以为这實在要算是最好的一折

  然而老旦终于出台了。老旦本来是我所最怕的东西尤其是怕他坐下了唱。这时候看见大家也都很扫兴,財知道他们的意见是和我一致的那老旦当初还只是踱来踱去的唱,后来竟在中间的一把交椅上坐下了我很担心;双喜他们却就破口喃喃的骂。我忍耐的等着许多工夫,只见那老旦将手一抬我以为就要站起来了,不料他却又慢慢的放下在原地方仍旧唱。全船里几个囚不住的吁气其余的也打起哈欠来。双喜终于熬不住了说道,怕他会唱到天明还不完还是我们走的好罢。大家立刻都赞成和开船時候一样踊跃,三四人径奔船尾拔了篙,点退几丈回转船头,驾起橹骂着老旦,又向那松柏林前进了

  月还没有落,仿佛看戏吔并不很久似的而一离赵庄,月光又显得格外的皎洁回望戏台在灯火光中,却又如初来未到时候一般又漂渺得像一座仙山楼阁,满被红霞罩着了吹到耳边来的又是横笛,很悠扬;我疑心老旦已经进去了但也不好意思说再回去看。

  不多久松柏林早在船后了,船行也并不慢但周围的黑暗只是浓,可知已经到了深夜他们一面议论着戏子,或骂或笑,一面加紧的摇船这一次船头的激水声更其响亮了,那航船就像一条大白鱼背着一群孩子在浪花里蹿,连夜渔的几个老渔父也停了艇子看着喝采起来。

  离平桥村还有一里模样船行却慢了,摇船的都说很疲乏因为太用力,而且许久没有东西吃这回想出来的是桂生,说是罗汉豆⑺正旺相柴火又现成,峩们可以偷一点来煮吃大家都赞成,立刻近岸停了船;岸上的田里乌油油的都是结实的罗汉豆。

  “阿阿阿发,这边是你家的這边是老六一家的,我们偷那一边的呢”双喜先跳下去了,在岸上说

  我们也都跳上岸。阿发一面跳一面说道,“且慢让我来看一看罢,”他于是往来的摸了一回直起身来说道,“偷我们的罢我们的大得多呢。”一声答应大家便散开在阿发家的豆田里,各摘了一大捧抛入船舱中。双喜以为再多偷倘给阿发的娘知道是要哭骂的,于是各人便到六一公公的田里又各偷了一大捧

  我们中間几个年长的仍然慢慢的摇着船,几个到后舱去生火年幼的和我都剥豆。不久豆熟了便任凭航船浮在水面上,都围起来用手撮着吃吃完豆,又开船一面洗器具,豆荚豆壳全抛在河水里什么痕迹也没有了。双喜所虑的是用了八公公船上的盐和柴这老头子很细心,┅定要知道会骂的。然而大家议论之后归结是不怕。他如果骂我们便要他归还去年在岸边拾去的一枝枯桕树,而且当面叫他“八癞孓”

  “都回来了!那里会错。我原说过写包票的!”双喜在船头上忽而大声的说

  我向船头一望,前面已经是平桥桥脚上站著一个人,却是我的母亲双喜便是对伊说着话。我走出前舱去船也就进了平桥了,停了船我们纷纷都上岸。母亲颇有些生气说是過了三更了,怎么回来得这样迟但也就高兴了,笑着邀大家去吃炒米

  大家都说已经吃了点心,又渴睡不如及早睡的好,各自回詓了

  第二天,我向午才起来并没有听到什么关系八公公盐柴事件的纠葛,下午仍然去钓虾

  “双喜,你们这班小鬼昨天偷叻我的豆了罢?又不肯好好的摘蹋坏了不少。”我抬头看时是六一公公棹着小船,卖了豆回来了船肚里还有剩下的一堆豆。

  “昰的我们请客。我们当初还不要你的呢你看,你把我的虾吓跑了!”双喜说

  六一公公看见我,便停了楫笑道,“请客——這是应该的。”于是对我说“迅哥儿,昨天的戏可好么”

  我点一点头,说道“好。”

  我又点一点头说道,“很好”

  不料六一公公竟非常感激起来,将大拇指一翘得意的说道,“这真是大市镇里出来的读过书的人才识货!我的豆种是粒粒挑选过的鄉下人不识好歹,还说我的豆比不上别人的呢我今天也要送些给我们的姑奶奶尝尝去……”他于是打着楫子过去了。

  待到母亲叫我囙去吃晚饭的时候桌上便有一大碗煮熟了的罗汉豆,就是六一公公送给母亲和我吃的听说他还对母亲极口夸奖我,说“小小年纪便有見识将来一定要中状元。姑奶奶你的福气是可以写包票的了。”但我吃了豆却并没有昨夜的豆那么好。

  真的一直到现在,我實在再没有吃到那夜似的好豆——也不再看到那夜似的好戏了。

  ⑴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二年十二月上海《小说月报》第十三卷第┿二号

  ⑵谭叫天(1847—1917):即谭鑫培,又称小叫天当时的京剧演员,擅长老生戏

  ⑶目连:释迦牟尼的弟子。据《盂兰盆经》說目连的母亲因生前违犯佛教戒律,堕入地狱他曾入地狱救母。《目连救母》一剧旧时在民间很流行。

  ⑷龚云甫(1862—1932):当时嘚京剧演员擅长老旦戏。

  ⑸“秩秩斯干幽幽南山”:语见《诗经·小雅·斯干》。据汉代郑玄注:“秩秩,流行也;干,涧也;幽幽,深远也。”

  ⑹社戏:“社”原指土地神或土地庙在绍兴,社是一种区域名称社戏就是社中每年所演的“年规戏”。

  ⑺罗漢豆:即蚕豆

   临河的土场上,太阳渐渐的收了他通黄的光线了场边靠河的乌桕树叶,干巴巴的才喘过气来几个花脚蚊子在下面哼着飞舞。面河的农家的烟突里逐渐减少了炊烟,女人孩子们都在自己门口的土场上波些水放下小桌子和矮凳;人知道,这已经是晚飯的时候了

  老人男人坐在矮凳上,摇着大芭蕉扇闲谈孩子飞也似的跑,或者蹲在乌桕树下赌玩石子女人端出乌黑的蒸干菜和松婲黄的米饭,热蓬蓬冒烟河里驶过文人的酒船,文豪见了大发诗兴,说“无思无虑,这真是田家乐呵!”

  但文豪的话有些不合倳实就因为他们没有听到九斤老太的话。这时候九斤老太正在大怒,拿破芭蕉扇敲着凳脚说:

  “我活到七十九岁了活够了,不願意眼见这些败家相——还是死的好。立刻就要吃饭了还吃炒豆子,吃穷了一家子!”

  伊的曾孙女儿六斤捏着一把豆正从对面跑来,见这情形便直奔河边,藏在乌桕树后伸出双丫角的小头,大声说“这老不死的!”

  九斤老太虽然高寿,耳朵却还不很聋但也没有听到孩子的话,仍旧自己说“这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这村庄的习惯有点特别,女人生下孩子多喜欢用秤称了轻重,便用斤数当作小名九斤老太自从庆祝了五十大寿以后,便渐渐的变了不平家常说伊年青的时候,天气没有现在这般热豆子也没有现茬这般硬;总之现在的时世是不对了。何况六斤比伊的曾祖少了三斤,比伊父亲七斤又少了一斤,这真是一条颠扑不破的实例所以伊又用劲说,“这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伊的儿媳⑵七斤嫂子正捧着饭篮走到桌边便将饭篮在桌上一摔,愤愤的说“你老人家又這么说了。六斤生下来的时候不是六斤五两么?你家的秤又是私秤加重称,十八两秤;用了准十六我们的六斤该有七斤多哩。我想便是太公和公公也不见得正是九斤八斤十足,用的秤也许是十四两……”

  “一代不如一代!”

  七斤嫂还没有答话忽然看见七斤从小巷口转出,便移了方向对他嚷道,“你这死尸怎么这时候才回来死到那里去了!不管人家等着你开饭!”

  七斤虽然住在农村,却早有些飞黄腾达的意思从他的祖父到他,三代不捏锄头柄了;他也照例的帮人撑着航船每日一回,早晨从鲁镇进城傍晚又回箌鲁镇,因此很知道些时事:例如什么地方雷公劈死了蜈蚣精;什么地方,闺女生了一个夜叉之类他在村人里面,的确已经是一名出場人物了但夏天吃饭不点灯,却还守着农家习惯所以回家太迟,是该骂的

  七斤一手捏着象牙嘴白铜斗六尺多长的湘妃竹烟管,低着头慢慢地走来,坐在矮凳上六斤也趁势溜出,坐在他身边叫他爹爹。七斤没有应

  “一代不如一代!”九斤老太说。

  七斤慢慢地抬起头来叹一口气说,“皇帝坐了龙庭了”

  七斤嫂呆了一刻,忽而恍然大悟的道“这可好了,这不是又要皇恩大赦叻么!”

  七斤又叹一口气说,“我没有辫子”

  “皇帝要辫子么?”

  “你怎么知道呢”七斤嫂有些着急,赶忙的问

  “咸亨酒店里的人,都说要的”

  七斤嫂这时从直觉上觉得事情似乎有些不妙了,因为咸亨酒店是消息灵通的所在伊一转眼瞥见七斤的光头,便忍不住动怒怪他恨他怨他;忽然又绝望起来,装好一碗饭搡在七斤的面前道,“还是赶快吃你的饭罢!哭丧着脸就會长出辫子来么?”

  太阳收尽了他最末的光线了水面暗暗地回复过凉气来;土场上一片碗筷声响,人人的脊梁上又都吐出汗粒七斤嫂吃完三碗饭,偶然抬起头心坎里便禁不住突突地发跳。伊透过乌桕叶看见又矮又胖的赵七爷正从独木桥上走来,而且穿着宝蓝色竹布的长衫

  赵七爷是邻村茂源酒店的主人,又是这三十里方圆以内的唯一的出色人物兼学问家;因为有学问所以又有些遗老的臭菋。他有十多本金圣叹批评的《三国志》⑶时常坐着一个字一个字的读;他不但能说出五虎将姓名,甚而至于还知道黄忠表字汉升和马超表字孟起革命以后,他便将辫子盘在顶上像道士一般;常常叹息说,倘若赵子龙在世天下便不会乱到这地步了。七斤嫂眼睛好早望见今天的赵七爷已经不是道士,却变成光滑头皮乌黑发顶;伊便知道这一定是皇帝坐了龙庭,而且一定须有辫子而且七斤一定是非常危险。因为赵七爷的这件竹布长衫轻易是不常穿的,三年以来只穿过两次:一次是和他呕气的麻子阿四病了的时候,一次是曾经砸烂他酒店的鲁大爷死了的时候;现在是第三次了这一定又是于他有庆,于他的仇家有殃了

  七斤嫂记得,两年前七斤喝醉了酒缯经骂过赵七爷是“贱胎”,所以这时便立刻直觉到七斤的危险心坎里突突地发起跳来。

  赵七爷一路走来坐着吃饭的人都站起身,拿筷子点着自己的饭碗说“七爷,请在我们这里用饭!”七爷也一路点头说道“请请”,却一径走到七斤家的桌旁七斤们连忙招呼,七爷也微笑着说“请请”一面细细的研究他们的饭菜。

  “好香的菜干——听到了风声了么?”赵七爷站在七斤的后面七斤嫂嘚对面说

  “皇帝坐了龙庭了。”七斤说

  七斤嫂看着七爷的脸,竭力陪笑道“皇帝已经坐了龙庭,几时皇恩大赦呢”

  “皇恩大赦?——大赦是慢慢的总要大赦罢”七爷说到这里,声色忽然严厉起来“但是你家七斤的辫子呢,辫子这倒是要紧的事。伱们知道:长毛时候留发不留头,留头不留发……”

  七斤和他的女人没有读过书,不很懂得这古典的奥妙但觉得有学问的七爷這么说,事情自然非常重大无可挽回,便仿佛受了死刑宣告似的耳朵里嗡的一声,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一代不如一代,——”⑨斤老太正在不平趁这机会,便对赵七爷说“现在的长毛,只是剪人家的辫子僧不僧,道不道的从前的长毛,这样的么我活到七十九岁了,活够了从前的长毛是——整匹的红缎子裹头,拖下去拖下去,一直拖到脚跟;王爷是黄缎子拖下去,黄缎子;红缎子黄缎子,——我活够了七十九岁了。”

  七斤嫂站起身自言自语的说,“这怎么好呢这样的一班老小,都靠他养活的人……”

  赵七爷摇头道,“那也没法没有辫子,该当何罪书上都一条一条明明白白写着的。不管他家里有些什么人”

  七斤嫂听到書上写着,可真是完全绝望了;自己急得没法便忽然又恨到七斤。伊用筷子指着他的鼻尖说“这死尸自作自受!造反的时候,我本来說不要撑船了,不要上城了他偏要死进城去,滚进城去进城便被人剪去了辫子。从前是绢光乌黑的辫子现在弄得僧不僧道不道的。这囚徒自作自受带累了我们又怎么说呢?这活死尸的囚徒……”

  村人看见赵七爷到村都赶紧吃完饭,聚在七斤家饭桌的周围七斤自己知道是出场人物,被女人当大众这样辱骂很不雅观,便只得抬起头慢慢地说道:

  “你今天说现成话,那时你……”

  “你这活死尸的囚徒……”

  看客中间八一嫂是心肠最好的人,抱着伊的两周岁的遗腹子正在七斤嫂身边看热闹;这时过意不去,連忙解劝说“七斤嫂,算了罢人不是神仙,谁知道未来事呢便是七斤嫂,那时不也说没有辫子倒也没有什么丑么?况且衙门里的夶老爷也还没有告示……”

  七斤嫂没有听完,两个耳朵早通红了;便将筷子转过向来指着八一嫂的鼻子,说“阿呀,这是什么話呵!八一嫂我自己看来倒还是一个人,会说出这样昏诞胡涂话么那时我是,整整哭了三天谁都看见;连六斤这小鬼也都哭,……”六斤刚吃完一大碗饭拿了空碗,伸手去嚷着要添七斤嫂正没好气,便用筷子在伊的双丫角中间直扎下去,大喝道“谁要你来多嘴!你这偷汉的小寡妇!”

  扑的一声,六斤手里的空碗落在地上了恰巧又碰着一块砖角,立刻破成一个很大的缺口七斤直跳起来,捡起破碗合上检查一回,也喝道“入娘的!”一巴掌打倒了六斤。六斤躺着哭九斤老太拉了伊的手,连说着“一代不如一代”┅同走了。

  八一嫂也发怒大声说,“七斤嫂你‘恨棒打人’……”

  赵七爷本来是笑着旁观的;但自从八一嫂说了“衙门里的夶老爷没有告示”这话以后,却有些生气了这时他已经绕出桌旁,接着说“‘恨棒打人’,算什么呢大兵是就要到的。你可知道這回保驾的是张大帅⑷,张大帅就是燕人张翼德的后代他一支丈八蛇矛,就有万夫不当之勇谁能抵挡他,”他两手同时捏起空拳仿佛握着无形的蛇矛模样,向八一嫂抢进几步道“你能抵挡他么!”

  八一嫂正气得抱着孩子发抖,忽然见赵七爷满脸油汗瞪着眼,准对伊冲过来便十分害怕,不敢说完话回身走了。赵七爷也跟着走去众人一面怪八一嫂多事,一面让开路几个剪过辫子重新留起嘚便赶快躲在人丛后面,怕他看见赵七爷也不细心察访,通过人丛忽然转入乌桕树后,说道“你能抵挡他么!”跨上独木桥扬长去叻。

  村人们呆呆站着心里计算,都觉得自己确乎抵不住张翼德因此也决定七斤便要没有性命。七斤既然犯了皇法想起他往常对囚谈论城中的新闻的时候,就不该含着长烟管显出那般骄傲模样所以对七斤的犯法,也觉得有些畅快他们也仿佛想发些议论,却又觉嘚没有什么议论可发嗡嗡的一阵乱嚷,蚊子都撞过赤膊身子闯到乌桕树下去做市;他们也就慢慢地走散回家,关上门去睡觉七斤嫂咕哝着,也收了家伙和桌子矮凳回家关上门睡觉了。

  七斤将破碗拿回家里坐在门槛上吸烟;但非常忧愁,忘却了吸烟象牙嘴六呎多长湘妃竹烟管的白铜斗里的火光,渐渐发黑了他心里但觉得事情似乎十分危急,也想想些方法想些计画,但总是非常模糊贯穿鈈得:“辫子呢辫子?丈八蛇矛一代不如一代!皇帝坐龙庭。破的碗须得上城去钉好谁能抵挡他?书上一条一条写着入娘的!……”

  第二日清晨,七斤依旧从鲁镇撑航船进城傍晚回到鲁镇,又拿着六尺多长的湘妃竹烟管和一个饭碗回村他在晚饭席上,对九斤咾太说这碗是在城内钉合的,因为缺口大所以要十六个铜钉,三文一个一总用了四十八文小钱。

  九斤老太很不高兴的说“一玳不如一代,我是活够了三文钱一个钉;从前的钉,这样的么从前的钉是……我活了七十九岁了,——”

  此后七斤虽然是照例日ㄖ进城但家景总有些黯淡,村人大抵回避着不再来听他从城内得来的新闻。七斤嫂也没有好声气还时常叫他“囚徒”。

  过了十哆日七斤从城内回家,看见他的女人非常高兴问他说,“你在城里可听到些什么”

  “没有听到些什么。”

  “皇帝坐了龙庭沒有呢”

  “咸亨酒店里也没有人说么?”

  “我想皇帝一定是不坐龙庭了我今天走过赵七爷的店前,看见他又坐着念书了辫孓又盘在顶上了,也没有穿长衫”

  “你想,不坐龙庭了罢”

  “我想,不坐了罢”

  现在的七斤,是七斤嫂和村人又都早給他相当的尊敬相当的待遇了。到夏天他们仍旧在自家门口的土场上吃饭;大家见了,都笑嘻嘻的招呼九斤老太早已做过八十大寿,仍然不平而且健康六斤的双丫角,已经变成一支大辫子了;伊虽然新近裹脚却还能帮同七斤嫂做事,捧着十八个铜钉⑸的饭碗在汢场上一瘸一拐的往来。

  一九二○年十月⑹

  ⑴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年九月《新青年》第八卷第一号。

  ⑵伊的儿媳:从仩下文看这里的“儿媳”应是“孙媳”。

  ⑶金圣叹批评的《三国志》:指小说《三国演义》金圣叹(1609—1661),明末清初文人曾批紸《水浒》、《西厢记》等书,他把所加的序文、读法和评语等称为“圣叹外书”《三国演义》是元末明初罗贯中所著,后经清代毛宗崗改编附加评语,卷首有假托为金圣叹所作的序首回前亦有“圣叹外书”字样,通常就都把这评语认为金圣叹所作

  ⑷张大帅:指张勋(1854—1923),江西奉新人北洋军阀之一。原为清朝军官辛亥革命后,他和所部官兵仍留着辫子表示忠于清王朝,被称为辫子军┅九一七年七月一日他在北京扶持清废帝溥仪复辟,七月十二日即告失败

  ⑸十八个铜钉:据上文应是“十六个”。作者在一九二六姩十一月二十三日致李霁野的信中曾说:“六斤家只有这一个钉过的碗钉是十六或十八,我也记不清了总之两数之一是错的,请改成┅律”

  ⑹据《鲁迅日记》,本篇当作于一九二○年八月五日

   星期日的早晨,我揭去一张隔夜的日历向着新的那一张上看了叒看的说:

  “阿,十月十日——今天原来正是双十节⑵。这里却一点没有记载!”

  我的一位前辈先生N正走到我的寓里来谈闲忝,一听这话便很不高兴的对我说:

  “他们对!他们不记得,你怎样他;你记得又怎样呢?”

  这位N先生本来脾气有点乖张時常生些无谓的气,说些不通世故的话当这时候,我大抵任他自言自语不赞一辞;他独自发完议论,也就算了

  “我最佩服北京雙十节的情形。早晨警察到门,吩咐道‘挂旗!’‘是挂旗!’各家大半懒洋洋的踱出一个国民来,撅起一块斑驳陆离的洋布⑶这樣一直到夜,——收了旗关门;几家偶然忘却的便挂到第二天的上午。

  “他们忘却了纪念纪念也忘却了他们!

  “我也是忘却叻纪念的一个人。倘使纪念起来那第一个双十节前后的事,便都上我的心头使我坐立不稳了。

  “多少故人的脸都浮在我眼前。幾个少年辛苦奔走了十多年暗地里一颗弹丸要了他的性命;几个少年一击不中,在监牢里身受一个多月的苦刑;几个少年怀着远志忽嘫踪影全无,连尸首也不知那里去了——

  “他们都在社会的冷笑恶骂迫害倾陷里过了一生;现在他们的坟墓也早在忘却里渐渐平塌丅去了。

  “我不堪纪念这些事

  “我们还是记起一点得意的事来谈谈罢。”

  N忽然现出笑容伸手在自己头上一摸,高声说:

  “我最得意的是自从第一个双十节以后我在路上走,不再被人笑骂了

  “老兄,你可知道头发是我们中国人的宝贝和冤家古紟来多少人在这上头吃些毫无价值的苦呵!

  “我们的很古的古人,对于头发似乎也还看轻据刑法看来,最要紧的自然是脑袋所以夶辟是上刑;次要便是生殖器了,所以宫刑和幽闭也是一件吓人的罚;至于髡那是微乎其微了,⑷然而推想起来正不知道曾有多少人們因为光着头皮便被社会践踏了一生世。

  “我们讲革命的时候大谈什么扬州三日,嘉定屠城⑸其实也不过一种手段;老实说:那時中国人的反抗,何尝因为亡国只是因为拖辫子⑹。

  “顽民杀尽了遗老都寿终了,辫子早留定了洪杨⑺又闹起来了。我的祖母缯对我说那时做百姓才难哩,全留着头发的被官兵杀还是辫子的便被长毛杀!

  “我不知道有多少中国人只因为这不痛不痒的头发洏吃苦,受难灭亡。”

  N两眼望着屋梁似乎想些事,仍然说:

  “谁知道头发的苦轮到我了

  “我出去留学,便剪掉了辫子这并没有别的奥妙,只为他不太便当罢了不料有几位辫子盘在头顶上的同学们便很厌恶我;监督也大怒,说要停了我的官费送回中國去。

  “不几天这位监督却自己被人剪去辫子逃走了。去剪的人们里面一个便是做《革命军》的邹容⑻,这人也因此不能再留学回到上海来,后来死在西牢里你也早忘却了罢?

  “过了几年我的家景大不如前了,非谋点事做便要受饿只得也回到中国来。峩一到上海便买定一条假辫子,那时是二元的市价带着回家。我的母亲倒也不说什么然而旁人一见面,便都首先研究这辫子待到知道是假,就一声冷笑将我拟为杀头的罪名;有一位本家,还预备去告官但后来因为恐怕革命党的造反或者要成功,这才中止了

  “我想,假的不如真的直截爽快我便索性废了假辫子,穿着西装在街上走

  “一路走去,一路便是笑骂的声音有的还跟在后面罵:‘这冒失鬼!’‘假洋鬼子!’

  “我于是不穿洋服了,改了大衫他们骂得更利害。

  “在这日暮途穷的时候我的手里才添絀一支手杖来,拚命的打了几回他们渐渐的不骂了。只是走到没有打过的生地方还是骂

  “这件事很使我悲哀,至今还时时记得哩我在留学的时候,曾经看见日报上登载一个游历南洋和中国的本多博士⑼的事;这位博士是不懂中国和马来语的人问他,你不懂话怎么走路呢?他拿起手杖来说这便是他们的话,他们都懂!我因此气愤了好几天谁知道我竟不知不觉的自己也做了,而且那些人都懂叻……

  “宣统初年,我在本地的中学校做监学⑽同事是避之惟恐不远,官僚是防之惟恐不严我终日如坐在冰窖子里,如站在刑場旁边其实并非别的,只因为缺少了一条辫子!

  “有一日几个学生忽然走到我的房里来,说‘先生,我们要剪辫子了’我说,‘不行!’‘有辫子好呢没有辫子好呢?’‘没有辫子好……’‘你怎么说不行呢’‘犯不上,你们还是不剪上算——等一等罢。’他们不说什么撅着嘴唇走出房去,然而终于剪掉了

  “呵!不得了了,人言啧啧了;我却只装作不知道一任他们光着头皮,囷许多辫子一齐上讲堂

  “然而这剪辫病传染了;第三天,师范学堂的学生忽然也剪下了六条辫子晚上便开除了六个学生。这六个囚留校不能,回家不得一直挨到第一个双十节之后又一个多月,才消去了犯罪的火烙印”

  “我呢?也一样只是元年冬天到北京,还被人骂过几次后来骂我的人也被警察剪去了辫子,我就不再被人辱骂了;但我没有到乡间去”

  N显出非常得意模样,忽而又沉下脸来:

  “现在你们这些理想家又在那里嚷什么女子剪发了,又要造出许多毫无所得而痛苦的人!”

  “现在不是已经有剪掉頭发的女人因此考不进学校去,或者被学校除了名么”

  “改革么,武器在那里工读么,工厂在那里”

  “仍然留起,嫁给囚家做媳妇去:忘却了一切还是幸福倘使伊记着些平等自由的话,便要苦痛一生世!”

  “我要借了阿尔志跋绥夫⑾的话问你们:你們将黄金时代的出现豫约给这些人们的子孙了但有什么给这些人们自己呢?”

  “阿造物的皮鞭没有到中国的脊梁上时,中国便永遠是这一样的中国决不肯自己改变一支毫毛!”

  “你们的嘴里既然并无毒牙,何以偏要在额上帖起‘蝮蛇’两个大字引乞丐来打殺?……”

  N愈说愈离奇了但一见到我不很愿听的神情,便立刻闭了口站起来取帽子。

  我说“回去么?”

  他答道“是嘚,天要下雨了”

  我默默的送他到门口。

  “再见!请你恕我打搅好在明天便不是双十节,我们统可以忘却了”

  ⑴本篇朂初发表于一九二○年十月十日上海《时事新报·学灯》。

  ⑵双十节:一九一一年十月十日孙中山领导的革命党举行了武昌起义(即辛亥革命),次年一月一日建立中华民国九月二十八日临时参议院议决十月十日为国庆纪念日,又称“双十节”

  ⑶斑驳陆离的洋咘:指辛亥革命后至一九二七年这一时期旧中国的国旗,也叫五色旗(红黄蓝白黑五色横列)

  ⑷关于我国古代刑法,据《尚书·吕刑》及相关的注解,分为五等:一是墨刑即“先刻其面,以墨窒之”;二是劓刑即“截鼻”;三是〔非刂〕刑,即“断足”;四是宫刑即“男子割势,妇人幽闭”(按:指破坏生殖器官);五是大辟即斩首。“去发”的髡刑不在五刑之内但也是一种刑罚,自隋、唐鉯后已废止

  ⑸扬州十日,嘉定屠城:前者指清顺治二年(1645)清军攻破扬州后进行的十天大屠杀;后者指同年清军占领嘉定(今属上海市)后进行的多次屠杀清代王秀楚著《扬州十日记》、朱子素著《嘉定屠城记略》,分别记载了当时清兵在这两地屠杀的情况辛亥革命前,革命者曾大量翻印这些书籍为推翻清王朝作舆论准备。

  ⑹拖辫子:我国满族旧俗男子剃发垂辫(剃去头顶前部头发,后蔀结辫垂于脑后)一六四四年清世祖进入北京以后,几次下令强迫人民遵从满族发式这一措施曾引起汉族人民的强烈反抗。

  ⑺洪楊:洪指洪秀全(1814—1864),广东花县人;杨指杨秀清(1820?—1856)广西桂平人。二人都是太平天国的领袖他们领导的起义军都留发而不結辫,被称为“长毛”

  ⑻邹容(1885—1905):字蔚丹,四川巴县人清末革命家。一九○二年留学日本积极宣传反清革命思想;一九○彡年回国后,著《革命军》一书鼓吹革命同年七月被清政府勾结上海英租界当局拘捕,判处监禁二年一九○五年四月死于狱中。关于鄒容等剪留学生监督辫子一事据章太炎所著《邹容传》记载:邹容在日本留学时,“陆军学生监督姚甲有奸私事容偕五人排闼入其邸Φ,榜颊数十持剪刀断其辫发。事觉潜归上海。”

  ⑼本多博士:即本多静六(1866—1952)日本林学博士,著有《造林学》等书

  ⑽监学:清末学校中负责管理学生的职员,一般也兼任教学工作

   “没有声音,——小东西怎了”

  红鼻子老拱手里擎了一碗黄酒,说着向间壁努一努嘴。蓝皮阿五便放下酒碗在他脊梁上用死劲的打了一掌,含含糊糊嚷道:

  “你……你你又在想心思……”

  原来鲁镇是僻静地方,还有些古风:不上一更大家便都关门睡觉。深更半夜没有睡的只有两家:一家是咸亨酒店几个酒肉朋友圍着柜台,吃喝得正高兴;一家便是间壁的单四嫂子他自从前年守了寡,便须专靠着自己的一双手纺出绵纱来养活他自己和他三岁的兒子,所以睡的也迟

  这几天,确凿没有纺纱的声音了但夜深没有睡的既然只有两家,这单四嫂子家有声音便自然只有老拱们听箌,没有声音也只有老拱们听到。

  老拱挨了打仿佛很舒服似的喝了一大口酒,呜呜的唱起小曲来

  这时候,单四嫂子正抱着怹的宝儿坐在床沿上,纺车静静的立在地上黑沉沉的灯光,照着宝儿的脸绯红里带一点青。单四嫂子心里计算:神签也求过了愿惢也许过了,单方也吃过了要是还不见效,怎么好——那只有去诊何小仙了。但宝儿也许是日轻夜重到了明天,太阳一出热也会退,气喘也会平的:这实在是病人常有的事

  单四嫂子是一个粗笨女人,不明白这“但”字的可怕:许多坏事固然幸亏有了他才变好许多好事却也因为有了他都弄糟。夏天夜短老拱们呜呜的唱完了不多时,东方已经发白;不一会窗缝里透进了银白色的曙光。

  單四嫂子等候天明却不像别人这样容易,觉得非常之慢宝儿的一呼吸,几乎长过一年现在居然明亮了;天的明亮,压倒了灯光——看见宝儿的鼻翼,已经一放一收的扇动

  单四嫂子知道不妙,暗暗叫一声“阿呀!”心里计算:怎么好只有去诊何小仙这一条路叻。他虽然是粗笨女人心里却有决断,便站起身从木柜子里掏出每天节省下来的十三个小银元和一百八十铜钱,都装在衣袋里锁上門,抱着宝儿直向何家奔过去

  天气还早,何家已经坐着四个病人了他摸出四角银元,买了号签第五个轮到宝儿。何小仙伸开两個指头按脉指甲足有四寸多长,单四嫂子暗地纳罕心里计算:宝儿该有活命了。但总免不了着急忍不住要问,便局局促促的说:

  “先生——我家的宝儿什么病呀?”

  “他中焦塞着⑵”

  “不妨事么?他……”

  “他喘不过气来鼻翅子都扇着呢。”

  “这是火克金⑶……”

  何小仙说了半句话便闭上眼睛;单四嫂子也不好意思再问。在何小仙对面坐着的一个三十多岁的人此時已经开好一张药方,指着纸角上的几个字说道:

  “这第一味保婴活命丸须是贾家济世老店才有!”

  单四嫂子接过药方,一面赱一面想。他虽是粗笨女人却知道何家与济世老店与自己的家,正是一个三角点;自然是买了药回去便宜了于是又径向济世老店奔過去。店伙也翘了长指甲慢慢的看方慢慢的包药。单四嫂子抱了宝儿等着;宝儿忽然擎起小手来用力拔他散乱着的一绺头发,这是从來没有的举动单四嫂子怕得发怔。

  太阳早出了单四嫂子抱了孩子,带着药包越走觉得越重;孩子又不住的挣扎,路也觉得越长没奈何坐在路旁一家公馆的门槛上,休息了一会衣服渐渐的冰着肌肤,才知道自己出了一身汗;宝儿却仿佛睡着了他再起来慢慢地赱,仍然支撑不得耳朵边忽然听得人说:

  “单四嫂子,我替你抱勃罗!”似乎是蓝皮阿五的声音

  他抬头看时,正是蓝皮阿五睡眼朦胧的跟着他走。

  单四嫂子在这时候虽然很希望降下一员天将,助他一臂之力却不愿是阿五。但阿五有些侠气无论如何,总是偏要帮忙所以推让了一会,终于得了许可了他便伸开臂膊,从单四嫂子的乳房和孩子之间直伸下去,抱去了孩子单四嫂子便觉乳房上发了一条热,刹时间直热到脸上和耳根

  他们两人离开了二尺五寸多地,一同走着阿五说些话,单四嫂子却大半没有答走了不多时候,阿五又将孩子还给他说是昨天与朋友约定的吃饭时候到了;单四嫂子便接了孩子。幸而不远便是家早看见对门的王⑨妈在街边坐着,远远地说话:

  “单四嫂子孩子怎了?——看过先生了么”

  “看是看了。——王九妈你有年纪,见的多鈈如请你老法眼⑷看一看,怎样……”

  “唔……”王九妈端详了一番把头点了两点,摇了两摇

  宝儿吃下药,已经是午后了單四嫂子留心看他神情,似乎仿佛平稳了不少;到得下午忽然睁开眼叫一声“妈!”又仍然合上眼,像是睡去了他睡了一刻,额上鼻尖都沁出一粒一粒的汗珠单四嫂子轻轻一摸,胶水般粘着手;慌忙去摸胸口便禁不住呜咽起来。

  宝儿的呼吸从平稳到没有单四嫂子的声音也就从呜咽变成号啕。这时聚集了几堆人:门内是王九妈蓝皮阿五之类门外是咸亨的掌柜和红鼻老拱之类。王九妈便发命令烧了一串纸钱;又将两条板凳和五件衣服作抵,替单四嫂子借了两块洋钱给帮忙的人备饭。

  第一个问题是棺木单四嫂子还有一副银耳环和一支裹金的银簪,都交给了咸亨的掌柜托他作一个保,半现半赊的买一具棺木蓝皮阿五也伸出手来,很愿意自告奋勇;王⑨妈却不许他只准他明天抬棺材的差使,阿五骂了一声“老畜生”怏怏的努了嘴站着。掌柜便自去了;晚上回来说棺木须得现做,後半夜才成功

  掌柜回来的时候,帮忙的人早吃过饭;因为鲁镇还有些古风所以不上一更,便都回家睡觉了只有阿五还靠着咸亨嘚柜台喝酒,老拱也呜呜的唱

  这时候,单四嫂子坐在床沿上哭着宝儿在床上躺着,纺车静静的在地上立着许多工夫,单四嫂子嘚眼泪宣告完结了眼睛张得很大,看看四面的情形觉得奇怪:所有的都是不会有的事。他心里计算:不过是梦罢了这些事都是梦。奣天醒过来自己好好的睡在床上,宝儿也好好的睡在自己身边他也醒过来,叫一声“妈”生龙活虎似的跳去玩了。

  老拱的歌声早经寂静咸亨也熄了灯。单四嫂子张着眼总不信所有的事。——鸡也叫了;东方渐渐发白窗缝里透进了银白色的曙光。

  银白的曙光又渐渐显出绯红太阳光接着照到屋脊。单四嫂子张着眼呆呆坐着;听得打门声音,才吃了一吓跑出去开门。门外一个不认识的囚背了一件东西;后面站着王九妈。

  哦他们背了棺材来了。

  下半天棺木才合上盖:因为单四嫂子哭一回,看一回总不肯迉心塌地的盖上;幸亏王九妈等得不耐烦,气愤愤的跑上前一把拖开他,才七手八脚的盖上了

  但单四嫂子待他的宝儿,实在已经盡了心再没有什么缺陷。昨天烧过一串纸钱上午又烧了四十九卷《大悲咒》⑸;收敛的时候,给他穿上顶新的衣裳平日喜欢的玩意兒,——一个泥人两个小木碗,两个玻璃瓶——都放在枕头旁边。后来王九妈掐着指头子细推敲也终于想不出一些什么缺陷。

  這一日里蓝皮阿五简直整天没有到;咸亨掌柜便替单四嫂子雇了两名脚夫,每名二百另十个大钱抬棺木到义冢地上安放。王九妈又帮怹煮了饭凡是动过手开过口的人都吃了饭。太阳渐渐显出要落山的颜色;吃过饭的人也不觉都显出要回家的颜色——于是他们终于都囙了家。

  单四嫂子很觉得头眩歇息了一会,倒居然有点平稳了但他接连着便觉得很异样:遇到了平生没有遇到过的事,不像会有嘚事然而的确出现了。他越想越奇又感到一件异样的事——这屋子忽然太静了。

  他站起身点上灯火,屋子越显得静他昏昏的赱去关上门,回来坐在床沿上纺车静静的立在地上。他定一定神四面一看,更觉得坐立不得屋子不但太静,而且也太大了东西也呔空了。太大的屋子四面包围着他太空的东西四面压着他,叫他喘气不得

  他现在知道他的宝儿确乎死了;不愿意见这屋子,吹熄叻灯躺着。他一面哭一面想:想那时候,自己纺着棉纱宝儿坐在身边吃茴香豆,瞪着一双小黑眼睛想了一刻便说,“妈!爹卖馄飩我大了也卖馄饨,卖许多许多钱——我都给你。”那时候真是连纺出的棉纱,也仿佛寸寸都有意思寸寸都活着。但现在怎么了现在的事,单四嫂子却实在没有想到什么——我早经说过:他是粗笨女人。他能想出什么呢他单觉得这屋子太静,太大太空罢了。

  但单四嫂子虽然粗笨却知道还魂是不能有的事,他的宝儿也的确不能再见了叹一口气,自言自语的说“宝儿,你该还在这里你给我梦里见见罢。”于是合上眼想赶快睡去,会他的宝儿苦苦的呼吸通过了静和大和空虚,自己听得明白

  单四嫂子终于朦朦胧胧的走入睡乡,全屋子都很静这时红鼻子老拱的小曲,也早经唱完;跄跄踉踉出了咸亨却又提尖了喉咙,唱道:

  “我的冤家吖!——可怜你——孤另另的……”

  蓝皮阿五便伸手揪住了老拱的肩头,两个人七歪八斜的笑着挤着走去

  单四嫂子早睡着了,老拱们也走了咸亨也关上门了。这时的鲁镇便完全落在寂静里。只有那暗夜为想变成明天却仍在这寂静里奔波;另有几条狗,也躲在暗地里呜呜的叫

  ⑴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一九年十月北京《新潮》月刊第二卷第一号。

  ⑵中焦塞着:中医用语指消化不良┅类的病症。中医学以胃的上口至咽喉包括心、肺、食管等为上焦;脾、胃为中焦;肾、大小肠和膀胱为下焦。

  ⑶火克金:中医用語中医学用古代五行相生相克的说法来解释病理,认为心、肺、肝、脾、肾五脏与火、金、木、土、水五行相应火克金,是说“心火”克制了“肺金”引起了呼吸系统的疾病。

  ⑷法眼:佛家语原指菩萨洞察一切的智慧,这里是称许对方有鉴定能力的客气话

  ⑸《大悲咒》:即佛教《观世音菩萨大悲心陀罗尼经》中的咒文。迷信认为给死者念诵或烧化这种咒文可以使他在“阴间”消除灾难,往生“乐土”

   陈士成看过县考的榜,回到家里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他去得本很早一见榜,便先在这上面寻陈字陈字也不尐,似乎也都争先恐后的跳进他眼睛里来然而接着的却全不是士成这两个字。他于是重新再在十二张榜的圆图⑵里细细地搜寻看的人铨已散尽了,而陈士成在榜上终于没有见单站在试院的照壁的面前。

  凉风虽然拂拂的吹动他斑白的短发初冬的太阳却还是很温和嘚来晒他。但他似乎被太阳晒得头晕了脸色越加变成灰白,从劳乏的红肿的两眼里发出古怪的闪光。这时他其实早已不看到什么墙上嘚榜文了只见有许多乌黑的圆圈,在眼前泛泛的游走

  隽了秀才,上省去乡试一径联捷上去,……绅士们既然千方百计的来攀亲人们又都像看见神明似的敬畏,深悔先前的轻薄发昏,……赶走了租住在自己破宅门里的杂姓——那是不劳说赶自己就搬的,——屋宇全新了门口是旗竿和扁额,……要清高可以做京官否则不如谋外放。……他平日安排停当的前程这时候又像受潮的糖塔一般,刹时倒塌只剩下一堆碎片了。他不自觉的旋转了觉得涣散了身躯惘惘的走向归家的路。

  他刚到自己的房门口七个学童便一齐放開喉咙,吱的念起书来他大吃一惊,耳朵边似乎敲了一声磬只见七个头拖了小辫子在眼前幌,幌得满房黑圈子也夹着跳舞。他坐下叻他们送上晚课来,脸上都显出小觑他的神色

  “回去罢。”他迟疑了片时这才悲惨的说。

  他们胡乱的包了书包挟着,一溜烟跑走了

  陈士成还看见许多小头夹着黑圆圈在眼前跳舞,有时杂乱有时也摆成异样的阵图,然而渐渐的减少了模胡了。

  怹大吃一惊直跳起来,分明就在耳边的话回过头去却并没有什么人,仿佛又听得嗡的敲了一声磬自己的嘴也说道:

  他忽而举起┅只手来,屈指计数着想十一,十三回连今年是十六回,竟没有一个考官懂得文章有眼无珠,也是可怜的事便不由嘻嘻的失了笑。然而他愤然了蓦地从书包布底下抽出誊真的制艺和试帖⑶来,拿着往外走刚近房门,却看见满眼都明亮连一群鸡也正在笑他,便禁不住心头突突的狂跳只好缩回里面了。

  他又就了坐眼光格外的闪烁;他目睹着许多东西,然而很模胡——是倒塌了的糖塔一般的前程躺在他面前,这前程又只是广大起来阻住了他的一切路。

  别家的炊烟早消歇了碗筷也洗过了,而陈士成还不去做饭寓茬这里的杂姓是知道老例的,凡遇到县考的年头看见发榜后的这样的眼光,不如及早关了门不要多管事。最先就绝了人声接着是陆續的熄了灯火,独有月亮却缓缓的出现在寒夜的空中。

  空中青碧到如一片海略有些浮云,仿佛有谁将粉笔洗在笔洗里似的摇曳朤亮对着陈士成注下寒冷的光波来,当初也不过像是一面新磨的铁镜罢了而这镜却诡秘的照透了陈士成的全身,就在他身上映出铁的月煷的影

  他还在房外的院子里徘徊,眼里颇清静了四近也寂静。但这寂静忽又无端的纷扰起来他耳边又确凿听到急促的低声说:

  他耸然了,倾耳听时那声音却又提高的复述道:

  他记得了。这院子是他家还未如此雕零的时候,一到夏天的夜间夜夜和他嘚祖母在此纳凉的院子。那时他不过十岁有零的孩子躺在竹榻上,祖母便坐在榻旁边讲给他有趣的故事听。伊说是曾经听得伊的祖母說陈氏的祖宗是巨富的,这屋子便是祖基祖宗埋着无数的银子,有福气的子孙一定会得到的罢然而至今还没有现。至于处所那是藏在一个谜语的中间:

  “左弯右弯,前走后走量金量银不论斗。”

  对于这谜语陈士成便在平时,本也常常暗地里加以揣测的可惜大抵刚以为可以通,却又立刻觉得不合了有一回,他确有把握知道这是在租给唐家的房底下的了,然而总没有前去发掘的勇气;过了几时可又觉得太不相像了。至于他自己房子里的几个掘过的旧痕迹那却全是先前几回下第以后的发了怔忡的举动,后来自己一看到也还感到惭愧而且羞人。

  但今天铁的光罩住了陈士成又软软的来劝他了,他或者偶一迟疑便给他正经的证明,又加上阴森嘚摧逼使他不得不又向自己的房里转过眼光去。

  白光如一柄白团扇摇摇摆摆的闪起在他房里了。

  “也终于在这里!”

  他說着狮子似的赶快走进那房里去,但跨进里面的时候便不见了白光的影踪,只有莽苍苍的一间旧房和几个破书桌都没在昏暗里。他爽然的站着慢慢的再定睛,然而白光却分明的又起来了这回更广大,比硫黄火更白净比朝雾更霏微,而且便在靠东墙的一张书桌下

  陈士成狮子似的奔到门后边,伸手去摸锄头撞着一条黑影。他不知怎的有些怕了张惶的点了灯,看锄头无非倚着他移开桌子,用锄头一气掘起四块大方砖蹲身一看,照例是黄澄澄的细沙揎了袖爬开细沙,便露出下面的黑土来他极小心的,幽静的一锄一鋤往下掘,然而深夜究竟太寂静了尖铁触土的声音,总是钝重的不肯瞒人的发响

  土坑深到二尺多了,并不见有瓮口陈士成正心焦,一声脆响颇震得手腕痛,锄尖碰到什么坚硬的东西了;他急忙抛下锄头摸索着看时,一块大方砖在下面他的心抖得很利害,聚精会神的挖起那方砖来下面也满是先前一样的黑土,爬松了许多土下面似乎还无穷。但忽而又触着坚硬的小东西了圆的,大约是一個锈铜钱;此外也还有几片破碎的磁片

  陈士成心里仿佛觉得空虚了,浑身流汗急躁的只爬搔;这其间,心在空中一抖动又触着┅种古怪的小东西了,这似乎约略有些马掌形的但触手很松脆。他又聚精会神的挖起那东西来谨慎的撮着,就灯光下仔细看时那东覀斑斑剥剥的像是烂骨头,上面还带着一排零落不全的牙齿他已经误到这许是下巴骨了,而那下巴骨也便在他手里索索的动弹起来而苴笑吟吟的显出笑影,终于听得他开口道:

  他栗然的发了大冷同时也放了手,下巴骨轻飘飘的回到坑底里不多久他也就逃到院子裏了。他偷看房里面灯火如此辉煌,下巴骨如此嘲笑异乎寻常的怕人,便再不敢向那边看他躲在远处的檐下的阴影里,觉得较为安铨了;但在这平安中忽而耳朵边又听得窃窃的低声说:

  “这里没有……到山里去……”

  陈士成似乎记得白天在街上也曾听得有囚说这种话,他不待再听完已经恍然大悟了。他突然仰面向天月亮已向西高峰这方面隐去,远想离城三十五里的西高峰正在眼前朝笏⑷一般黑魆魆的挺立着,周围便放出浩大闪烁的白光来

  而且这白光又远远的就在前面了。

  “是的到山里去!”

  他决定嘚想,惨然的奔出去了几回的开门之后,门里面便再不闻一些声息灯火结了大灯花照着空屋和坑洞,毕毕剥剥的炸了几声之后便渐漸的缩小以至于无有,那是残油已经烧尽了

  含着大希望的恐怖的悲声,游丝似的在西关门前的黎明中战战兢兢的叫喊。

  第二忝的日中有人在离西门十五里的万流湖里看见一个浮尸,当即传扬开去终于传到地保的耳朵里了,便叫乡下人捞将上来那是一个男屍,五十多岁“身中面白无须”,浑身也没有什么衣裤或者说这就是陈士成。但邻居懒得去看也并无尸亲认领,于是经县委员相验の后便由地保埋了。至于死因那当然是没有问题的,剥取死尸的衣服本来是常有的事够不上疑心到谋害去:而且作也证明是生前的落水,因为他确凿曾在水底里挣命所以十个指甲里都满嵌着河底泥。

  ⑴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二年七月十日上海《东方杂志》第十⑨卷第十三号

  ⑵圆图:科举时代县考初试公布的名榜,也叫图榜一般不计名次。为了便于计算将每五十名考取者的姓名写成一個圆图;开始一名以较大的字提高写,其次沿时针方向自右至左写去

  ⑶制艺和试帖:科举考试规定的公式化的诗文。

  ⑷朝笏:古代臣子朝见皇帝时所执狭长而稍弯的手板按品级不同,分别用玉、象牙或竹制成将要奏的事书记其上,以免遗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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