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每次做完背,我的肩膀前有青筋很明显就会很明显一个高一个低


  • 河南省滑县学年高一上学期期末栲试语文答案.pd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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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河南省洛阳市学年高一上学期期末考试语文试題 Word版含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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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河南省开封市五县联考学年高一上学期期末考试语文试题 PDF版.pd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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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南阳市2019年秋期高中一年级期终质量评估参考答案


    1.B(A项中“诞生于帝之都”“汉民族文化”不合原文;C项中“各朝代都出现了不少秦腔理论著作”不合原文;D项原攵表述为“陕西各阶层人民群众”)
    2.C(文章没有使用抒情的表达方式。)
    3.B(能证明其成熟的是康海亲手绘制的131幅彩色脸谱)
    4.C(“所以我国特色小镇中旅游发展型小镇发展得最好”错误,选项中的表述是原因之一但关键还是这些小镇能利用自身的文化特色发展自峩。)
    5.C(“要在园区内修建酒店”曲解文意从材料来看,主题公园想要赢利重点是要有独特的文化内涵,有没有修建酒店并不是重點)
    6.(1)尊重市场规律,考虑自身实际科学规划建设。(2)立足本地文化资源拥有独特的文化创意和内涵。(3)加强特色小镇的管理与运营不断创新,巧妙拓展使小镇永葆活力。(每点2分共6分。意对即可)
    7.B(拐杖不是本文的线索)
    8.(1)性格倔强,顽固守旧認为好男儿要当兵,只有报考军校才能报效国家孙子报了外交学院就气出病来,并拒绝孙子的看望、问候等;(2)素质过硬带兵严厉,爱惜将士枪法百发百中,带兵表情严肃赞扬话少,不但要将士完成任务还强调要将士活着回来;(3)炙热的爱国情怀看到让自己氣恼的孙子解救人质成功,维护了国家尊严时气恼之情马上烟消云散,兴奋的为孙子点赞并嘱咐孙子好好干(有概括有分析,每点2分答出三点给6分。如果答关爱孙子、爱憎分明等并分析有理可适当给分)
    9.(1)交代将军的气恼之因,使情节合理严谨将军曾经可以指挥千军万马,如今却连自己的孙子都管不了使将军之愤不显得突兀;(2)突出将军的人物形象。插入将军参军时与带兵时的情节展礻了将军英勇及军事素质过硬的军人形象;(3)突显“将军赞”的主题。插叙部分是给将军的赞歌并以“听不到他的赞扬话”为后文给曉龙的点赞作衬托,深化主旨(共 6 分,每点2分意思对即可。)
    10.A 11.C(不是《论语》,是《乐经》)
    12.D(“在位者多以明帝之世褒贬已定”明渧对他实贬非褒,且文中也无明帝对刁协的赞扬之内容成帝之所以下诏恢复他的官职并“祭以太牢”,不是对他大加赞扬,而是承认他有忠主之情)
    13.(1)等到敦反叛,(有人)呈上奏章认为刁协有罪元帝派刁协出京师督察六军。 ( “及”“构逆”“罪” 各1分大意2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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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019―2020学年度第学期期术调研考试 高语文试题参考答案 A(B.“没大运河,唐代诗歌很难具行内容丰富、艺术性高的特 是唐 代诗歌意益深厚的主凉因”有误;.“也引发」唐代诗人对大运河的慨叹和反思”有误 C(“文章分析了朝代更替、历史兴哀的深层原闪”有误 Δ(“唐

  在医院的后院里有一座不大嘚偏屋四周长着密密麻麻的牛蒡、荨麻和野生的大麻。这房子的铁皮屋顶已经生锈烟囱塌了半截,门前的台阶早已腐朽长出草来,牆上的灰浆只留下斑驳的残迹偏屋的正面对着医院,后面朝向田野;一道带钉子的灰色围墙把偏屋和田野隔开这些尖端朝上的钉子、圍墙和偏屋本身,无不显得阴森可怕只有我们的医院和监狱才会有这种特殊的外观。

  如果您不怕被荨麻螫痛那您就沿着一条通向偏屋的羊肠小道走去,让我们看一看里面的情景打开第一道门,我们来到了外室这里的墙下和炉子旁边扔着一堆堆医院里的破烂。床墊啦破旧的病人服啦,长裤啦蓝白条纹的衬衫啦,毫无用处的破鞋啦--所有这些皱皱巴巴的破烂混杂在一起胡乱堆放着,正在霉爛发出一股令人窒息的臭味。

  看守人尼基塔嘴里咬着烟斗,老是躺在这堆污七八糟的废物上他是个退伍的老兵,那身旧军服上嘚红领章早已褪成棕黄色他的脸严厉、憔悴,两道下垂的眉毛给他的脸增添一副草原牧羊犬的神气鼻子通红。他身材不高看上去瘦骨伶仃,青筋暴突可是神态威严,拳头粗大他属于那种头脑简单、唯命是从、忠于职守、愚钝固执的人,这种人最喜欢秩序把它看嘚高于一切,因而深信:他们就得挨打他打他们的脸、胸、背,打到哪儿算哪儿相信不这样就不能维持这里的秩序。

  再往里走您便进入一间宽敞的大房间,如果不算外室整座房子就由它占去了。这里的墙壁涂成暗蓝色天花板熏黑了,跟没有烟囱的农舍一样--显然到了冬天,这里的炉子日夜冒烟煤气很重。窗子的里边装着铁栅栏样子难看。地板灰暗粗劣。满屋子的酸白菜味灯芯的焦糊味,臭虫味和氨水味这股浑浊的气味让您产生的最初的印象是,仿佛您进入了一个圈养动物的畜栏

  房间里摆着几张床,床脚釘死在地板上在床上坐着、躺着的人都穿着蓝色病人服,戴着旧式尖顶帽这些人是疯子。

  这里一共五个人只有一人贵族出身,其余的全是小市民靠近房门睡的是个又高又瘦的小市民,褐色的小胡子亮闪闪的泪眼模糊,托着头坐在床上定定地望着一处地方发槑。他日日夜夜发愁摇头,叹气苦笑。他很少参与别人的谈话即使问他什么,他也照例不答给他端来食物,他就机械地吃下去喝下去。从他那剧烈而痛苦的咳嗽骨瘦如柴的模样和脸颊上的潮红可以推断,他正害着痔病

  在他之后是个矮小、活泼、十分好动嘚老头子,留一把尖尖的小胡子一头乌黑的鬈发,像黑人似的白天他在病室的两扇窗子间不停地踱来踱去,或者像土耳其人那样盘腿唑在自己床上同时无休止地吹着口哨,学灰雀啼叫还小声唱歌,嘿嘿窃笑他的这种孩子气的乐趣和活泼的性格,即使在夜里也有所表现:他常常爬起来向上帝祷告也就是用双拳捶胸,用手指头抠抠门缝他就是犹太人莫谢伊卡,大约二十年前他因为帽子作坊起火烧毀而神经错乱成了疯子。

  第六病室的全体病人中只有莫谢伊卡一人被允许外出,甚至可以离开医院上街去他很久以来就享受着這一特权,大概因为他是医院的老住户又是个不伤人的文疯子,再者他成了城里供人逗乐的丑角只要他一出现,立即被一群孩子和狗圍住对此人们也早已看惯了。他穿着难看的病人服戴着滑稽的尖顶帽,穿着拖鞋有时光着脚,甚至不穿长裤在街上走来走去,在囻宅和商店的门口站住讨个小钱。有的给他克瓦斯有的给点面包,还有人给个小钱所以他回来时通常已吃饱喝足,还发了点小财怹带回来的东西统统让尼基塔没收了去归自己享用。这个老兵做这种事很不客气他粗鲁地、气急败坏地把他的每一个口袋都翻过来,还呼唤上帝来作证说他今后绝不再放犹太人上街,说他在这个世界上最恨的是不守秩序

  莫谢伊卡喜欢帮助人。他给同伴端水在他們睡着的时候给他们盖好被子,答应下次从街上回来送每人一个小钱并且给每人缝一顶新帽子。他还给左边的邻居一个瘫痪病人,用勺子喂饭吃他这样做既不是出于怜悯,也不是出于什么人道方面的考虑他只是无形中受了右边的邻居格罗莫夫的影响,模仿他这么干嘚

  伊凡·德米特里·格罗莫夫是个三十三岁的男子,贵族出身,担任过法院民事执行员,属十二品文官,患有被害妄想症①。他要么缩成一团躺在床上,要么在室内不停地走来走去像在活动筋骨,很少有坐着的时候一种令人惊慌不安的、说不清道不明的等待,弄得怹总是十分兴奋、急躁、紧张外屋里只要有一丝动静,或者院子里有人叫一声他便立即抬起头,侧耳细听:莫非是有人来找他要把怹抓走,这时他的脸上就露出极其惊慌和厌恶的神色

  ①一种精神疾患,自以为受人迫害

  我喜欢他那张颧骨突出的方脸盘,它總是苍白悲伤,像一面镜子反映出他那颗饱受惊吓又苦苦挣扎的心灵他的脸相是奇特的,病态的然而那清秀的面容虽则刻下深沉而嫃诚的痛苦,却显出理智和知识分子所侍有的文化素养他的眼睛闪出温暖的健康的光芒。我也喜欢他本人彬彬有礼,乐于助人对所囿的人都异常客气,除了尼基塔谁要是掉了扣子或者茶匙,他总是赶紧从床上跳下来拾起那件东西。每天早晨他都要跟同伴们道早安躺下睡觉时祝他们晚安。

  除了一贯紧张的心情和病态的脸相外他的疯病还有如下表现:有时在傍晚,他裹紧那件破旧的病人服渾身发抖,牙齿打颤开始在墙角之间、病床之间急速地走来走去。好像是他正害着厉害的寒热病。有时他突然站住看看他的同伴们,想必他有十分重要的话要说可是他又显然考虑到他们不会听他讲话,或者即使听也听不懂于是他便不耐烦地摇着头,继续走来走去可是不久想说话的欲望压倒一切顾虑,占了上风他就放任自己,热烈地、激昂他讲起来他的话没有条理,时快时慢像是梦吃,有時急促得让人听不明白然而在他的言谈中,在他的声调中有一种异常美好的东西。听他说话您会觉得他既是疯子又是正常人。他的瘋话是难以写到纸上的他谈到人的卑鄙,谈到践踏真理的暴力谈到人间未来的美好生活,谈到这些铁窗总是使他想到强权者的愚蠢和殘酷结果他的话就成了一支杂乱无章的集成曲,尽管是老调重弹然而却远没有唱完。

  大约十二年或十五年前文官格罗莫夫住在城里一条最主要的大街上。他拥有私宅颇有名望,家道殷实他有两个儿子:谢尔盖和伊凡。谢尔盖在大学四年级的时候得了急性肺结核死了。他的死像是开了个头此后一连串的不幸突然落到这家人头上。刚埋葬了谢尔盖一周后,年老的父亲因为伪造单据盗用公款受到起诉不久因伤寒病死在监狱的医院里。房子和全部动产均被拍卖弄得伊凡·德米特里和他的母亲一贫如洗无以为生了。

  从前,在父亲活着的时候伊凡·德米特里住在莫斯科,在那里上大学,每月收到六七十个卢布,不知道什么叫穷,后来他不得不急剧地改变自己的生活。他只好从早到晚去教报酬很低的家馆,做抄写工作,却仍旧挨饿,因为他把全部收入都寄给母亲维持生计了。伊凡·德米特里忍受不了这种生活。他垂头丧气变得虚弱不堪,不久就放弃学业回到家乡。在这里在这座小城里,他多方托人谋到了县立学校的┅份教职。但他跟同事相处不好学生也不喜欢他,不久他就辞职不干了母亲又去世了。他有半年之久失业在家只靠面包和水生活,後来就当上了法院的民事执行员他一直担任这个职务,直到因病被解职为止

  他向来没有给人留下健康的印象,即使在青春年少的夶学期间也是这样他总是脸色苍白,身体消瘦经常感冒,吃得少睡不好。只要一杯红葡萄酒就能弄得他头昏脑涨歇斯底里发作。怹总想跟人们交往但由于他生性急躁、多疑,他没有朋友没有一个至交。他对城里人的评论向来带着轻蔑老说,他们的粗鲁无知和渾浑噩噩的禽兽般的生活是他深恶痛绝的他用男高音说话,响亮而热烈说话时要么怒气冲冲、愤愤不平,要么兴高采烈露出惊奇的鉮色,不过任何时候他的表情都是真诚的不论跟他谈什么,他总是归结到一点:这个城市的生活沉闷、无聊这个社会没有高尚的需求,过着毫无生气、毫无意义的生活充斥着形形色色的暴力、愚昧、腐化和伪善。卑鄙的人锦衣玉食正直的人忍饥挨饿;社会需要学校,主持正义的报纸剧院,大众读物知识界的团结;必须让这个社会认清自己的面目,感到震惊才好他对人的议论总加上浓重的色调,而且只有黑白二色不承认有其他的色彩。他把人类分成卑鄙小人和正直人两种中间的人是没有的。关于女人和爱情他总是津津乐道充满热情,但他一次也没有恋爱过

  尽管他言论尖刻、神经过敏,城里人却喜欢他背地里都亲切地叫他万尼亚①。他那种待人和藹、乐于助人的天性为人的正派,道德的纯洁就连他那件破旧的常礼服,病态的外貌家庭的不幸,总能唤起他们心中美好的、温暖嘚、忧伤的感情此外他受过良好的教育,博览群书用城里人的话说,他无所不知在这个城市里是个类似活字典的人物。

  他读过佷多书他常常坐在俱乐部里,神经质地捻着小胡子翻阅杂志和书籍。看他的脸色可以知道他不是在阅读,而是在吞咽根本来不及咀嚼。应当认为阅读是他的一种病态的习惯,因为不管他抓到什么哪怕是去年的报纸和日历,他都急不可耐地读下去他在家里总是躺着看书。

  一个秋天的早晨伊凡·德米特里翻起大衣领子,在泥泞中啪嗒啪嗒地走着,穿过小巷和一些偏僻的地方,费力地去找一个小市民的家,凭执行票向他收款。他心情忧郁,每到早晨他总是这样的。在一条巷子里他遇到囚个荷枪实弹的士兵押送着两名戴着手铐的犯人。以前伊凡·德米特里经常遇见犯人,每一次他们都引起他怜悯和不安的感觉,可是这一次相遇却给他留下一个异样的、奇怪的印象鈈知为什么他突然觉得,他也可能戴上手铐就这样由人押着,走在泥地里送进监狱去。他在小市民家待了一会儿然后回家。在邮局附近他遇见一个认识的警官对方跟他打了招呼,还和他一道走了几步不知为什么他又觉得这很可疑。回到家里他一整天都想着两个犯人和荷枪的兵,一种莫名其妙的惶恐不安的心情妨碍他阅读和集中精力思索什么事晚上他在屋里没有点灯,夜里也不睡觉老想着他鈳能被捕,戴上手铐关进监狱。他不知道自己有什么过失而且可以担保他今后也绝不会去杀人、放火、偷盗。可是无意中偶然犯下罪行难道不容易吗?难道不会有人诬陷吗最后,难道法院不可能出错吗难怪千百年来人民的经验告诫我们:谁也不能发誓不讨饭,不唑牢①而在现行的诉讼程序下,法院的错判是完全可能的不足为怪的。那些对别人的痛苦有着职务或事务关系的人如法官、警察和醫生,久而久之出于习惯势力,会变得麻木不仁以致对他们的当事人即使不愿意也不能不采取敷衍了事的态度。从这方面讲他们同茬后院里杀羊宰牛而看不见血的农民没有丝毫区别。在对人采取这种敷衍塞责、冷酷无情的态度的情况下为了剥夺一个无辜的人的一切公民权利并判他服苦役,法官只需一件东西:时间只要有时间去完成某些法定程序,然后就万事大吉--法官就是凭这个领取薪水的倳后你在这个离铁道二百俄里的肮脏的小城去寻找公正和保护吧!再说,既然社会把任何暴力视作明智、合理之必需而一切仁慈的举动,如宣告无罪的判决却引起不满和报复情绪的大爆炸,在这种情况下侈谈公正,岂不可笑吗

  早晨,伊凡·德米特里起床后心存恐惧,额头上冒出冷汗,已经完全相信,他每时每刻都可能被捕。“既然昨天那些沉重的思想久久地没有离开我”他想道,“可见这些想法不无道理这些想法的确不可能无缘无故地钻进脑子里的。”

  有个警察不慌不忙地从窗下经过:这是不无用意的瞧,有两个人站茬房子附近也不说话。为什么他们不说话呢

  从此,伊凡·德米特里日日夜夜受尽折磨。所有路过窗下的人和走进院子的人都像是奸細和暗探中午,县警察局长通常坐着双套马车从街上经过他这是从城郊的庄园去警察局上班。可是伊凡·德米特里每一次都觉得:马车跑得大快,他的神色异样,显然他急着跑去报告:城里有一个十分重要的犯人每逢有人拉铃或者敲门,伊凡·德米特里就浑身打颤,如果在女房东家里遇到生人,他就惶惶不安。可是遇见警察和宪兵时他却露出笑脸,还吹着口哨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他一连几夜睡不着觉等着被捕,可是又故意大声打鼾像睡着的人那样连连吁气,好让女房东觉得他睡着了要知道如果夜里他睡不着觉,那就意味着他受箌良心的谴责痛苦不堪--这可是一大罪证!事实和常理使他相信,所有这些恐惧都荒诞不经无非是变态心理,另外如果把事情看嘚开一些,即使被捕坐牢其实也没有什么可怕的--只要问心无愧就行了但他的思考越是理智,越是合乎常理他内心的惶恐不安却越昰强烈,越是折磨人这就像一个隐士本想在处女林里开出一小块安生之地,他用斧子砍得越是起劲林子却长得越来越茂盛一样。伊凡·德米特里最后意识到,这也无济干事,于是索性不再思考,完全沉溺于绝望与恐惧之中。

  他开始离群索居避开人们。他原先就讨厭自己的职务现在更是忍受不了这种工作。他生怕有人使坏整他偷偷往他的口袋里塞进贿赂,然后去告发他或者他自己无意中在公攵上出错--这无异于伪造文书,或者他丢失了别人的钱奇怪的是他以前的思想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活跃机敏,现在他每天都能想出成芉上万条各种各样的理由说明应当认真为自己的自由和名誉担忧。正因为如此他对外界,特别是对书籍的兴趣便明显地减弱他的记憶力也大为衰退了。

  到了春天雪化了,在公墓附近的一条冲沟里发现两具部分腐烂的尸体这是一个老妇人和小男孩,带有强暴致迉的迹象于是城里人议论纷纷,只谈这两具尸体和尚未查明的凶手伊凡·德米特里害怕别人以为这是他杀死的,便在大街小巷走来走去还面带微笑。可是遇见熟人时他的脸色红一阵,白一阵一再声明,没有比杀害弱小的、无力自卫的人更卑鄙的罪行了可是这种作假很快就使他厌倦,他略加思索后认定处在他的地位,最好的办法就是躲进女房东的地窖里去他在地窖里坐了一整天,之后又坐了一夜一天他冻得厉害,等到天黑便偷偷地像贼一样溜进自己的房间里。天亮之前他一直站在房间中央,身子一动不动留心听着外面嘚动静。清晨太阳还没有升起,就有几个修炉匠来找女房东伊凡·德米特里清楚地知道,他们是来翻修厨房里的炉灶的,然而恐惧偷偷地告诉他,这些人是打扮成修炉匠的警察。于是他悄悄地溜出住宅,没戴帽子,没穿上衣,惊骇万分地顺着大街跑去。几条狗汪汪叫着追怹有个男人在后面不住地喊叫,风在他耳边呼啸伊凡·德米特里便觉得全世界的暴力都聚集在他的背后,现在要来抓住他。

  有人紦他拦住,送回住处打发女房东去请医生。医生安德烈·叶菲梅奇(这人以后还要提起)开了在头上冷敷的药液和桂樱叶滴剂①的药方,愁眉苦脸地直摇头。临走前他对女房东说,以后他不会再来了,因为他不该妨碍人们发疯。由于伊凡·德米特里在家里无法生活和治疗呮好把他送进医院,被安置在性病病室里他每天夜里不睡觉,发脾气搅得病人不得安宁,不久安德烈·叶菲梅奇便下令把他转到第六病室。

  一年后城里人已经完全忘了伊凡·德米特里,他的书让女房东胡乱堆在屋檐下的雪橇里,被顽皮的孩子们一本本拿光了。

  伊凡·德米特里左边的邻居,我已经说过,是犹太人莫谢伊卡,右边的邻居是个一身肥肉、长得滚圆的农民,一张痴呆呆的脸上毫无表情。这是一个不爱动的、贪吃的、不干不净的畜生早已丧失了思想和感觉的能力。从他身上不断冒出一股令人窒息的恶臭

  尼基塔给怹收拾床铺的时候,总是狠狠打他使劲抡起胳膊,一点也不顾惜拳头这时候,可怕的不是他挨了打--这种事是可以习惯的--可怕嘚是这个迟钝的畜生挨了打却毫无反应:不出声音没有动作,连眼睛都毫无表情只是身子稍稍晃一晃,像个沉重的大木桶

  第六疒室的第五个,也就是最后一个病人是个小市民原先是邮局的拣信员。他是个瘦小的金发男子一张和善的面孔上带点狡猾的神色。看怹那双聪明、安详的眼睛以及明亮而快活的目光可以推断他城府根深,心里藏着极重要、极愉快的秘密他在枕头底下,床垫底下藏着什么东西总不肯拿出来给别人看,倒不是怕人抢了去偷了去,而是有点不好意思有时他走到窗前,背对着病友在胸前佩戴什么东覀,还低下头看了又看如果这时有人走到他跟前,他就满脸窘色立即把胸前的东西扯下来。不过他那点秘密是不难猜出的

  “您嘚向我祝贺,”他常常对伊凡·德米特里说,“上司为我呈请授予二级斯丹尼斯拉夫星章。二级星章向来只颁发给外国人,可是不知什么缘故他们愿意为我破例哩”他笑嘻嘻地说,还大惑不解地耸耸肩膀前有青筋很明显“嘿,老实说简直没有料到。”

  “你这话我一點也不懂”伊凡·德米特里阴沉地声明。

  “不过您可知道我迟早会弄到什么吗?”以前的邮局分拣员狡黠地眯细眼睛接着说“我┅定能得到一枚瑞典的‘北极星’。这种勋章是值得费心张罗的白十字架和黑带子。漂亮极了”

  大概任何别的地方的生活都不会潒这座偏屋里那样单调。每天早晨除了瘫痪病人和胖农民以外,所有的人都在外室里的一只双耳木桶里洗脸用病人服的下摆擦干。这の后他们用锡杯子喝茶茶是由尼基塔从主楼里取来的。每人只能喝一杯中午他们喝酸白菜汤和粥,晚上吃中午剩下的粥三餐之间,怹们躺下睡觉,望着窗子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天天如此连以前的邮局拣信员说的也还是那几种勋章。

  第六病室很少见到新人醫生早就不接收新的疯癫病人,而想访问疯人院的人在这个世界上是不多的理发师谢苗·拉扎里奇隔两个月来这里一次。他怎么给疯子们理发,尼基塔怎么帮他的忙,每当这个醉醺醺、笑呵呵的理发师出现时,病人们怎样乱作一团--这些我们就不谈了。

  除了理发师誰也不到这里来看一看。病人们注定一天到晚只能见到尼基塔一个人

  可是不久前在医院的主楼里流传着一个相当奇怪的消息。

  傳说好像医生经常去第六病室了

  医生安德烈·叶菲梅奇·拉金,从某一点上说是个与众不同的人。据说他年轻时笃信上帝准备日后擔任神职。一八六三年他中学毕业本想进神学院学习,可是他的父亲一名医学博士和外科医师,刻薄地挖苦了他一顿断然宣布,如果他真去当神父他就不认他这个儿子。这话可信到什么程度我不知道,不过安德烈·叶菲梅奇本人不止一次地承认,他对医学以及一般的专门学科向来是不感兴趣的。

  不管怎么样他读完了医学系的课程,并没有去当教士看不出他如何笃信上帝,开始从医时跟现茬一样他都不像是虔诚信教的人。

  他的外貌笨重、粗俗像个庄稼汉。他的脸胡子,平顺的头发和结实笨拙的体态使人想起大噵旁小饭铺里那种酒足饭饱、随随便便、态度粗鲁的店老板。他的脸粗糙布满细小的青筋,眼睛小鼻子发红。由于身材高肩膀前有圊筋很明显宽,所以手脚很大似乎一拳打出去,就能叫人断了气不过他的步态徐缓,走起路来小心翼翼蹑手蹑脚。在狭窄的过道里遇见人时他总是先停下来让路,说一声:“对不起!”--他的声音完全不是预料中的男低音而是嗓子尖细、音色柔和的男中音。他嘚脖子上有个不大的瘤子妨碍他穿浆过的硬领衣服,所以他总是穿柔软的亚麻布或棉布衬衫一般说来,他的穿着不像一名医生一身衤服他一穿就是十年,新衣服他照例到犹太人的铺子里去买那皱皱巴巴的新衣穿在他身上跟旧衣服一样。同一件常礼服他看病时穿它,吃饭时穿它出门做客也穿它。不过他这样做不是出于吝啬而是他完全不修边幅。

  当安德烈·叶菲梅奇来到这个城市就职的时候,这个“慈善机关”的情况简直糟透了病室里,过道里医院的院子里,到处臭哄哄的叫人透不过气来。医院的勤杂工、助理护士和他們的孩子们都跟病人一起住在病室里人们抱怨,蟑螂、臭虫和老鼠搅得大家不得安生在外科,丹毒从来没有绝迹过整个医院只有两紦手术刀,体温计一个也没有浴室里存放着土豆,总务长女管理员和医士勒索病人钱财。据说安德烈·叶菲梅奇的前任老医生把医院里的酒精偷偷拿出去卖,他还网罗护士和女病人组成他的后宫。所有这些污七八糟的事城里人全都清楚甚至夸大其词,然而对此却漠不关惢有些人强词夺理,说什么住医院的都是小市民和农民这种人不可能不满意,因为他们家里的生活比医院里还要糟得多总不能供他們吃松鸡吧!另一些人则辩解说,没有地方自治局的帮助光靠本城的财力是办不成一所像样的医院的;谢天谢地,医院虽糟总算有一個。而成立不久的地方自治局不论在城里还是城郊都不开设诊疗所借口是城里已经有医院了。

  到医院里视察一番安德烈·叶菲梅奇得出结论,这个机构不成体统,对病人的健康极为有害。照他看来,最明智的可行办法就是把所有的病人放回家,关闭这所医院但他考慮到,光凭他个人的权限很难做到这一点况且这也无济于事。如果把肉体上的和精神上的污秽从一个地方赶出去那它就会转移到另一個地方;应当等待它自行消失。再说人们既然开办医院,而且容忍它的存在可见它是人们需要的。种种偏见和所有这些日常生活中的卑鄙龌龊的丑事也是需要的因为久而久之它们会转化为有用之物,正如畜粪变成黑上一样这个世界上没有一种好东西在它开始的时候鈈带有丑恶的成分。

  上任之后安德烈·叶菲梅奇对待医院里的混乱看来是相当冷漠的。他只要求医院的勤杂工和护士不再在病室里过夜,添置了两柜子的医疗器械,至于总务长,女管理员,医士和外科的丹毒,一切都维持原状。

  安德烈·叶菲梅奇极其喜爱智慧和正直,然而要在自己身边建立明智和正直的生活对他来说却缺乏坚强的性格,缺乏这方面的信心。下命令,禁止,坚持己见,这些他是完全做不到的。看来他似乎发过誓,永远不提高嗓门,永远不用命令式。“给我这个”或者“把那东西拿来”这样一些话他很难说出口每当他餓了,他总是犹豫不决地咳几声对厨娘说:“最好给我一杯茶”或者“最好给我弄点吃的”。至于对总务长说不准他偷盗或者把他赶赱,或者干脆废除这个多余的寄生职位--这些他完全是无能为力的每当有人欺骗安德烈·叶菲梅奇,或者奉迎他,或者拿来一份明明是慥假的帐单要他签字,他总是窘得满脸通红尽管他感到心中有愧,但还是在帐单上签了字遇到病人向他诉苦说吃不饱,或者抱怨护士態度粗暴他就发窘,抱歉地嘟哝说:

  “好好,我以后调查一下……多半这是误会……”

  起先安德烈·叶菲梅奇十分勤奋。每天从早晨起他就给病人看病,做手术,有时甚至接生,一直干到吃午饭女病人都说他细心,诊断准确特别是儿科疾病和妇女病。可是时間一长他因为工作的单调、徒劳无益,显然感到厌烦了今天接诊三十个病人,到明天一看加到三十五人,后天就是四十就这样天忝看病,年年看病可是城市的死亡率并没有因此下降,病人照样不断地来一个上午,要对四十名就诊病人真正有所帮助这在体力上昰办不到的,所以尽管不愿意结果只能是骗局。一个会计年度接诊一万两千名病人不客气地说,那就是欺骗了一万两千名病人至于讓重病人住进病房,按科学的规章给以治疗这同样做不到,因为规章是有的科学却没有。如果抛开空洞的议论像别的医生一样死板哋照章办事,那么为此首先需要洁净和通风而不是垃圾和污浊的空气;需要有益健康的食品,而不是酸臭的白菜汤;需要助手而不是竊贼。

  再说既然死亡是每个人正常合理的结局,那又何必阻止人们去死呢如果某个商人或文官多活了五年十年,那又怎么样呢洳果认为医学的任务在于用药物减轻痛苦,那么这里不能不引出一个问题:为什么要减轻痛苦呢据说,首先痛苦使人完美;其次,如果人类当真学会了用药丸和药水减轻自己的痛苦那么人类就会完全抛弃宗教和哲学,可是到目前为止人类在宗教和哲学中不仅找到了避免一切不幸的护符而且甚至找到了幸福。普希金临死前经受了可怕的折磨可怜的海涅因瘫痪而卧床好几年。那么为什么某个安德烈·叶菲梅奇或者玛特廖娜就不该生病呢?要知道这些人的生活毫无内容,如果没有痛苦,那他们的生活就完全空虚,变得跟变形虫①的生活一樣了

  ①一种单细胞动物。

  这些思索弄得安德烈·叶菲梅奇心灰意懒,从此他不再每天去医院上班了。

  他的生活是这样度过嘚通常他早晨八点左右起床,穿衣喝茶。然后他在自己的书房里坐下看书或者去医院上班。在医院里门诊病人坐在狭窄昏暗的过噵里等着看病。勤杂工和护士们在他们身边跑来跑去靴子在砖地上踩得咚咚响;瘦弱的住院病人穿来穿去;死尸和装满污物的器具也从這里抬出去;病儿哭哭啼啼,穿堂风不断灌进来安德烈·叶菲梅奇知道,这样的环境对发烧的、害肺痨的和本来就敏感的病人来说简直是遭罪,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在诊室里,医士谢尔盖·谢尔盖伊奇正在迎候他。这人矮小,肥胖,圆鼓鼓的脸刮得很光,洗得干干净净他态喥温和,举止从容穿一身肥大的新西装,看上去与其说像医士不如说像参政员。他在城里还私人行医求诊者很多,他系着白领结洎认为比医生高明,因为医生不私下行医诊室的墙角有一个神龛,里面放一尊很大的圣像点一盏笨重的长明灯,旁边有个高烛台蒙著白布罩。四壁墙上挂着好几幅大主教的肖像一张圣山修道院的风景照片和一些枯萎的矢车菊花环。谢尔盖·谢尔盖伊奇信仰上帝,喜欢神圣的仪式。圣像就是用他私人的钱设置的。每逢礼拜天,由他下命令,要某个病人在诊室里大声吟唱赞美诗,唱完之后,翻尔盖·谢尔蓋伊奇便手提香炉走遍各个病室,摇炉散香

  病人很多,而时间很少所以他的工作只限于简短地问一下病情,然后发点氨搽剂或蓖麻油之类的药安德烈·叶菲梅奇坐在桌旁,用拳头托着脸颊,沉思着,木然地提几个问题谢尔盖·谢尔盖伊奇也坐着,搓着手,偶尔插上一两句话。

  “我们生病,受穷”他常说,“那是因为我们没有好好祈祷仁慈的上帝是的!”

  在门诊看病的时候,安德烈·叶菲梅奇不做任何手术。他早就不习惯做手术了,一见到血他就感到难受有时他不得不扳开婴孩的嘴,察看喉咙小孩子便哇哇地叫,揮舞小手招架这时候他的耳朵里便嗡嗡地响,头发晕眼睛里涌出泪水。他赶紧开个药方挥挥手,让女人把小孩子快点带走

  在門诊看病的时候,病人畏畏缩缩、说话没有条理再加上正襟危坐的谢尔盖·谢尔盖伊奇,墙上的那些画,他自己二十年来一成不变的提问--这一切很快就让他感到厌倦。他看了五六个病人就走了。剩下的病人由医士独自诊治。

  安德烈·叶菲梅奇愉快地想到,谢天谢地,他早已不私人行医,现在谁也不会来打搅他。回到家后,他立即坐到书房里开始看书。他读很多书总是读得兴致勃勃。他的一半薪水嘟用来买书六间一套的寓所有三间堆放着书和旧杂志。他最喜欢读历史和哲学方面的著作医学方面他只订了一份《医师》杂志,而且通常是从后面读起每一次他能不间歇地读上几个小时而不感到疲倦。他不像伊凡·德米特里那样读得很快,容易冲动,他读得缓慢,深入,读到凡是他喜欢的或者读不懂的地方他常常停下来。在书的旁边总要放上一小瓶伏特加一根腌黄爪或者一个渍苹果,而且直接放在呢孓桌布上不用盘子装。每隔半小时他眼睛不离开书,为自己斟上一杯伏特加喝下去,然后不用眼睛看用手摸到黄瓜,咬下一截

  三点钟,他小心翼翼地走到厨房门口咳几声,说:

  “达留什卡最好给我弄点吃的……”

  吃了一顿相当差还不干净的午饭後,安德烈·叶菲梅奇就在各个房间里走来走去,双手交叉抱在胸前,一边想着什么事情。时钟敲了四点,过后五点,他还在踱步、沉思。有时厨房的门吱嘎响起来,从门里探出达留什卡那张带着睡意的红脸

  “安德烈·叶菲梅奇,您该喝啤酒了吧?”她关心地问。

  “不,还不到时候……”他回答“再等一会儿……再等一会儿……”

  邮政局长米哈伊尔·阿韦良内奇通常在傍晚来访。在全城居民中只有跟他的交往还没有让安德烈·叶菲梅奇感到厌烦。米哈伊尔·阿韦良内奇原先是个广有资财的地主,在骑兵团服役但后来破产了,迫於生计只好在年老时进了邮政局他精力充沛,身体健壮蓄着灰白的美髯,举止彬彬有礼嗓门洪亮,声音悦耳他善良,重感情但脾气暴躁。在邮局只要有顾客提出抗议,不同意某些做法或者只是议论几句,米哈伊尔·阿韦良内奇立即涨红了脸,浑身哆嗦,雷鸣般地吼道:“你闭嘴!”因此这个邮政局早已出了名是个谁都怕进的衙门。米哈伊尔·阿韦良内奇认为安德烈·叶菲梅奇有教养,志向高尚,因而尊敬他,喜爱他。他对其余的居民则态度傲慢,像对他的下属一样

  “我来了!”他说着走进安德烈·叶菲梅奇的书房,“您好,我亲爱的朋友!恐怕我已经惹您讨厌了吧?”

  “正好相反,我非常高兴”医生回答他,“见到您我总是很高兴”

  两位朋伖坐在书房的长沙发上,他们先默默地抽一阵烟

  “达留什卡,最好给我们弄点啤酒来!”安德烈·叶菲梅奇说。

  两人一言不发喝完第一瓶啤酒:医生在沉思默想米哈伊尔一副快活而兴奋的神色,好像有一件十分有趣的事要讲出来谈话总是由医生开头。

  “嫃遗憾”他说得徐缓而平和,一边摇着头眼睛不着对方(他向来不直视别人的脸),真是太遗憾了尊敬的米哈伊尔·阿韦良内奇,在我们这个城市里,根本没有人会谈些高深的或者有趣的话题,他们没有这个能力,也不喜欢这样做。这对我们来说是巨大的损失。连知识分子也不免流于庸俗,他们的发展水平,我敢断言,一点也不比下等人高”

  “完全正确。我同意”

  “您自己也知道,”医生岼静地慢条斯理地接着说“在这个世界上,除了人类智慧最崇高的精神表现之外一切都无足轻重、没有意思。智慧在人兽之间划出鲜奣的界线暗示着人类的神圣,而且在某种程度上甚至能取代人类的不朽--尽管不朽是不存在的由此可见,智慧是快乐的唯一可能的源泉可是我们在周围看不到有智慧的人,听不到智慧的谈吐--可见我们没有快乐不错,我们有书但是这跟活跃的交谈和积极的交往是完全不同的。如果您容我做个不完全恰当的比喻那么我要说:书是乐谱,交谈才是歌”

  接着是沉默。达留什卡从厨房里出来呆板的脸上带几分愁苦,一手托着脸在房门外站住,想听听他们讲什么

  “唉!”米哈伊尔·阿韦良内奇叹了口气,“真希望现在的人能聪明起来!”

  于是他讲起过去的生活多么健康、快活、有趣,那时俄国的知识分子多么聪明他们多么看重名誉和友谊。他們借钱给人家不要借据认为朋友有困难不伸手帮助是可耻的。再说那些旅行、冒险、争论多么有意思啊!还有什么样的朋友什么样的奻人啊!说到高加索,那是多么迷人的地方!有个营长的妻子是个怪女人,一到晚上就穿上军官制服独自骑马进山,也不带向导据說她在山村里跟一个小公爵出了点风流韵事。”

  “我的圣母娘娘……”达留什卡叹道

  “再说那时候喝得多痛快!吃得多丰盛!那些有着自由思想的人真是天不怕地不怕呀!”

  安德烈·叶菲梅奇听着,却充耳不闻:他在思考着什么,不时喝一口啤酒

  “我常瑺梦见聪明的人,并且跟他们交谈”他忽然打断米哈伊尔·阿韦良内奇的话说,“我的父亲让我受到良好的教育,但是在六十年代的思想影响下,他非要我当医生不可。我这样想,假如当年我不听他的话,那么我现在一定处在思想运动的中心了。恐怕我已成了某个系的教授当然,智慧也不是永恒的而是短暂易逝的,可是您已经知道为什么我对它如此喜爱。生活是个令人苦恼的陷阱当一个有思想的人進入成年,他的意识成熟起来的时候他不由得感到仿佛自己掉进了没有出路的陷阱。实际上他从虚无到有生命不是出于他的意志,而昰由某些偶然的情况促成的……这是为什么?他想弄清自己生活的意义和目的可是别人不告诉他,或者说些荒诞无稽的话他敲门--没人给他开门。最后死神来找他--这同样不是出于他的意愿打个比方,正如监狱里的人被共同的不幸联系在一起当他们聚到一处時心情就轻松些,同样的道理当热衷分析和概括的人们聚到一处,在交流彼此的引以自豪的自由思想中消磨时光时你就不会觉得生活茬陷饼中。从这个意义上讲智慧是不可替代的快乐。”

  安德烈·叶菲梅奇不看对方,讲讲停停,一直平静地谈论着有智慧的人和同他们的交谈。米哈伊尔·阿韦良内奇留心听着连连赞同:“完全正确。”

  “那么您不相信灵魂不死吗”邮政局长突然问道。

  “鈈尊敬的米哈伊尔·阿韦良内奇,我不相信,也没有理由相信。”

  “老实说,我也表示怀疑可是,话说回来我有一种感觉,仿佛我永远不会死去哎,我心里想老家伙,你该死了!可是内心有个声音悄悄地说:别相信你死不了!……”

  九点一过,米哈伊爾·阿韦良内奇便告辞回家。他在前室穿上皮大衣,叹口气说:

  “可真是上帝把我们抛到这么荒凉偏僻的地方!最糟糕的是我们还嘚死在这里。唉!……”

  送走了朋友安德烈·叶菲梅奇坐到桌后,又开始看书。没有一点声音打破这夜晚的寂静。仿佛时间也停住了跟埋头读书的医生一起屏住了气息。似乎一切已不复存在除了这书和带绿罩子的灯。医生那张粗俗的脸上渐渐地容光焕发在人类智慧的进展面前露出了感动和欣喜的微笑。啊为什么人不能永生呢?他想为什么要有脑中枢和脑回,为什么要有视力、语言、自我感觉囷天才既然所有这一切注定要埋进土壤,最后跟地壳一起冷却随后千百万年没有意义、没有目的地随着地球绕着太阳旋转呢?既然要冷却既然要随着地球旋转,那就完全没有必要从虚无中孕育出人和他高度的近乎神的智慧尔后仿佛开玩笑似的又把人化作尘上。

  這就是新陈代谢!然而用类似这种永生来安慰自己是何等懦弱!自然界中所发生的一切无意识的变换过程甚至比人的愚蠢更为低下,因為愚蠢中毕竟还有知觉和意志而那些过程中却是一无所有的。只有那种在死亡面前感到恐惧而不是感到尊严的懦夫才能安慰自己说,怹的躯体渐渐地将化作青草石头,蛤模……认为新陈代谢就是永生这是一种奇谈怪论,正如一把珍贵的提琴被砸碎变得毫无用处后囿人却预言提琴盒于前途灿烂一样荒唐。

  每当时钟敲响安德烈·叶菲梅奇就背靠圈椅,闭上眼睛,思考一阵。处在从书中读到的那些媄好思想的影响之下他无意中把目光转向自己的过去和现在。过去令人憎恶最好不去想它。而现在也跟过去一样他知道,当他的思想随着冷却的地球绕着太阳旋转的时候在他寓所旁边的医院主楼里,人们正遭受着疾病和浑身脓疮的折磨大概有人睡不着觉,在跟臭蟲作战有人染上丹毒,或者因为绷带缠得太紧而呻吟有的病人可能正跟护士们玩牌喝酒。一个会计年度里有一万二千人受骗;医院的铨部工作跟二十年前一样,建立在偷盗、争吵、诽谤、徇私的基础上建立在拙劣的招摇撞骗上;医院依旧是不道德的机构,对病人的健康极其有害他知道在第六病室的铁窗里尼基塔经常殴打病人,还知道莫谢伊卡每天都在城里乞讨

  另一方面他又清楚地知道,近②十五年来医学发生了神奇的变化他在大学里学习的时候就觉得,医学不久即可达到炼金术和玄学的水平可是现在,每当他夜里看书時医学常常触动他,唤起他心中的惊喜之情的确,它的辉煌成就简直出人意料发生了多么深刻的革命啊!多亏抗菌剂,伟大的皮罗戈夫①认为甚至将来②都做不了的许多手术现在都能做了。连普通的地方自治局医生部敢做膝关节切除术至于剖腹术,做一百例只有┅例死亡结石病只是小事一桩,甚至没有人再写这方面的文章梅毒已经可以根治。还有遗传学说催眠疗法,巴斯德③和科赫④的发現以统计学力基础的卫生学,还有我们俄国的地方自治局医疗系统精神病学以及它现代的精神病分类法、诊断法、医疗法,同过去相仳简直像一座雄伟的厄尔布鲁士⑤。现在对待疯子不再往他们头上浇冷水不再要他们穿紧身病服,对他们比较人道据报上说,甚至為他们举办演出和舞会安德烈·叶菲梅奇知道,从当前的观点和时尚来看,像第六病室这样的丑恶现象大概只能在离铁道二百里的小城里出现,因为这里的市长和全体议员都是半文盲的小市民,他们把医生看作祭司,哪怕他把烧熔的锡水灌进病人的嘴里也只能相信而不能作任何批评。换了别的地方,公众和报刊早把这个小小的巴士底⑥砸烂了。

  ①尼·伊·皮罗戈夫(一八一0---八八一),俄国解剖学镓外科学家。

  ③巴斯德(一八二二--一八九五)法国近代微生物学和免疫学奠基人。

  ④科赫(一八四三--一九一O)德国微生物学家,现代细菌学、流行病学奠基人之一

  ⑤俄国高加索山脉之高峰。

  ⑥巴黎监狱一七八九年法国大革命期间被群眾捣毁。

  “不过这又怎么样呢”安德烈·叶菲梅奇睁开眼睛问自己,“由此得出什么呢?抗菌剂也罢科赫也罢,巴斯特也罢丝毫妀变不了事情的实质。患病率和死亡率一如往常人们为疯子举办舞会,演戏但依旧不能让他们自由行动。可见一切都是虚妄和徒劳其实,最好的维也纳医院和我的医院之间也没有什么差别”

  可是一种悲哀和近似嫉妒的情绪使他再也不能心平气和。这恐怕是太困嘚缘故沉重的头垂向书本,他只好双手托住脸心里想道:

  “我做着有害的事情,我拿人家的钱却欺骗他们我不诚实。可是我本身微不足道我只是必不可少的社会罪恶的一小部分:所有的县官都是有害的,却白领着薪水……可见不诚实并不是我的过错而是时代嘚过错……我若晚生二百年,我就是另一个人了”

  时钟敲了三下,他熄灯后进了卧室可是他毫无睡意。

  两年前地方自治局慷慨起来,决议在开办地方自治局医院之前每年拨款三百卢布,作为市立医院增加医务人员的补助金因此,为了协助安德烈·叶菲梅奇的工作,县医生叶夫根尼·费多雷奇·霍博托夫便受聘来到这个城市这人还很年轻,不到三十岁高颧骨,小眼睛是个高身量的黑发侽子,看来他的祖先是异族人他来到这个城市时身无分文,提一只小箱子带一个难看的年轻女人,他说是他的厨娘这个女人还有一個吃奶的娃娃。叶夫根尼·费多雷奇经常戴一顶鸭舌制帽,脚穿高统靴子,冬天穿着短皮袄。他跟医士谢尔盖·谢尔盖伊奇和会计交上了朋伖可是不知为什么把其余的官员叫做贵族,老躲着他们他的住所里只有一本书:《一八八一年维也纳医院最新处方》。他到医院来时總是随身带着这本书每天晚上他在俱乐部玩台球,他不喜欢打牌在谈话中他极爱使用这类言辞:“拖拖沓沓”,“废话连篇”“你別把水搅混”等等。

  他每周来医院两次查病房,看门诊医院里没有抗菌剂,沿用拔血罐放血这些都使他愤怒,但他也不采用新辦法唯恐这样一来冒犯了安德烈·叶菲梅奇。他把自己的同事安德烈·叶菲梅奇看作老滑头,怀疑他很有钱财内心里嫉妒他。要能占据怹的职位他才高兴呢

  三月末,一个春天的傍晚那时地上已经没有积雪,医院的花园里椋鸟开始歌唱安德烈·叶菲梅奇把他的朋友邮政局长送到大门口。正在这个时候,犹太人莫谢伊卡带着他的战利品回来,刚走进院子他没戴帽子,光脚穿一双浅帮套鞋手里拿着┅小包讨来的东西。

  “给个小钱吧!”他冻得浑身哆嗦笑着对医生说。

  向来不拒绝人的安德烈·叶菲梅奇给了他一个十戈比硬币。

  “这多么不好”他瞧着莫谢伊卡的光脚和又瘦又红的踝骨想道,“全湿透了”

  他的内心激起一种既像同情又像厌恶的感凊,便跟在犹太人身后朝偏屋走去时而看看他的秃顶,时而看看他的踝骨医生刚走进屋子,尼基塔立即从一堆破烂上跳起来站得笔矗。

  “你好尼基塔,”安德烈·叶菲梅奇温和地说,“最好能发给这个犹太人一双靴子要不然他会感冒的。”

  “是老爷。我┅定报告总务长”

  “劳驾了。你可以用我的名义请求他就说是我要你这么干的。”

  从外屋通向第六病室的门正开着伊凡·德米特里躺在床上,撑着胳膊肘抬起身子,惶恐不安地听着陌生人的声音,突然认出了医生。他气得浑身打颤,跳下床,涨红了脸,圆瞪着眼,一脸凶相跑到病室中央

  “医生来了!”他大声叫道,哈哈大笑起来“总算来了!先生们,我向你们道喜医生大驾光临来探朢我们啦!该死的浑蛋!”他突然尖叫一声,发狂似地跺一下脚那副模样是病室里的人从来没有见过的,“打死这个浑蛋!不打死还鈈解气!该把他扔进粪坑里淹死!”

  安德烈·叶菲梅奇听到这话,便从外屋朝病室里张望,温和地问:

  “为什么?”伊凡·德米特里叫道,一脸威吓的神色向他逼近,一面战战兢兢地裹紧身上的病人服“为什么?你是贼!”他憎恶地说还鼓起嘴巴,似乎想咋他一ロ“骗子!刽子手!”

  “请安静,”安德烈·叶菲梅奇抱歉地微笑着说,“我向您保证,我从来没有偷过任何东西,至于其余的,您恐怕过甚其词了。我看得出来,您生我的气。请安静,我盾您,如果可以的话,冷静地告诉我:您为什么生气”

  “您为什么把我关茬这里?”

  “是的我有病。可是要知道成百上千的疯子行动自由,因为你这蠢才分不清谁是疯子谁是健康人。为什么该我和这幾个不幸的人像替罪羊似的代人受过,被关在这里您,医士总务长,以及你们医院里所有的坏蛋在道德方面,比我们这里的任何囚都要卑鄙得多为什么我们被关起来,而不是你们呢什么逻辑?”

  “这跟道德和逻辑全不相干一切取决于偶然。谁被关起来怹就得待在这里;谁没有被关起来,他就可以自由行动就这么回事。至于我是医生您是精神病思者,这其中既与道德无关也无逻辑鈳言,这纯粹是一种毫无道理的偶然性”

  “这种胡扯我不懂……”伊凡·德米特里闷声说着,坐到自己床上。

  莫谢伊卡因为尼基塔当着医生的面不好意思搜查他,便把不少面包、纸币和果核摊在床上他还是冻得发抖,用悦耳的声音很快地说着犹太话大概他以為他又在开铺子了。

  “放我出去”伊凡·德米特里说,他的声音发颤。

  “为什么不能?为什么”

  “因为这不取决于我。您想一想即使我放了您,您会有什么好处您出去吧,可是城里人或者警察还会捉住您再送回来的。”

  “对对,这倒是真的……”伊凡·德米特里说着,擦一下额头,“这真可怕!那么我该怎么办?怎么办?”

  伊凡·德米特里的声音,他那张年轻聪明的脸和愁苦的面容,都让安德烈·叶菲梅奇喜欢。他想对这个年轻人亲热些,安慰他一下他挨着他坐到床上,想了想说:

  “您刚才问怎么办像您的这种处境,最好是从这里逃出去可是,很遗憾这徒劳无益。您会叫人抓住的一旦社会对罪犯、精神病人和一般的不合时宜嘚人严加防范,把他们隔离起来这个社会是不可战胜的。您只有一种办法:安下心来并且认定您待在这里是必要的。”

  “这对谁嘟没有必要”

  “既然存在监狱和疯人院,那就总得有人住进去不是您就是我,不是我就是别的什么人您等着吧,在遥远的未来监狱和疯人院不再存在,到那时也就不会再有这些铁窗和疯人衣毫无疑问,这样的时代迟早要来到的”

  伊凡·德米特里冷冷一笑。

  “您开玩笑,”他眯起眼睛说“像您和您的助手尼基塔这样的老爷们跟未来没有任何关系,但是您可以相信体谅下情的先生,美好的时代一定会到来的!纵使我说得平淡无奇您取笑吧,但是新生活的曙光将普照大地,真理必胜而且在我们的大街上将举行盛大的庆典!我等不到那一天,早死了然而我们的后代会等到的。我衷心地祝贺他们我高兴,为他们高兴!前进!愿上帝保佑你们萠友们!”

  伊凡·德米特里眼睛发亮,站了起来,朝窗子方向伸出双手,用激动的声音继续道:

  “为了这些铁窗我祝福你们!真悝万岁!我高兴!”

  “我不认为有特别的理由值得高兴,”安德烈·叶菲梅奇说,他觉得伊凡·德米特里的动作像在演戏,这同样让他喜欢,“监狱和疯人院即使没有了,真理如您刚才讲的胜利了,然而事情的本质不会改变,自然规律依然如故。人们还会生病,衰老,死亡,跟现在一样不管将来有多么灿烂的曙光照耀你们的生活,到头来人还得被钉进棺材扔进墓穴。”

  “哎哪儿的话!”

  “您不相信,嘿可是我相信。不知是陀思妥耶夫斯基还是伏尔泰的书里说的如果没有上帝,那么人们也会把他造出来的①我深信,如果没有永生那么伟大的人类智慧迟早也会把它造出来的。”

  ①法国作家、哲学家伏尔泰(一六九四---七七八)曾提出“如果上帝鈈存在就应当把它造出来”。俄国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在他的长篇小说《卡拉马佐夫兄弟》中引用了这句话并补充道:“而且确实,囚类造出上帝来了”

  “说得好,”安德烈·叶菲梅奇愉快地微笑着说,“您有信念,这很好。有信念的人哪怕被砌在墙里面也会生活得快乐的。请问您在什么地方受过教育”

  “是的,我上过大学不过没有读完。”

  “您是个有思想、爱思考的人在任何环境Φ您都能找到内心的平静。旨在探明生活意义的那种自由而深刻的思考对尘世浮华的全然蔑视--这是人类迄今为止最高的两种幸福。哪怕您生活在三道铁栏里面您也能拥有这种幸福。第欧根尼②住在木桶里然而他比人间所有的帝王更幸福。”

  ②第欧根尼古希臘哲学家,奉行极端的禁欲主义传说他住在一个大木桶里。

  “您的第欧根尼是呆子”伊凡·德米特里阴沉地说,“您为什么要对我談起第欧根尼,谈起什么探明生活的意义”他突然大为生气,跳了起来“我爱生活,我热爱生活!我得了被害妄想症经常恐惧万分,然而有的时候我心里充满了对生活的渴望这时我就害怕发疯。我渴望生活渴望生活!”

  他激动地在病室里走来走去,压低声音叒说:

  “当我幻想的时候我便生出种种幻觉。有人向我走来我听到说话声和音乐,我似乎觉得我是在树林里散步,在海边徘徊我是多么渴望奔忙、操劳的生活……请告诉我外面有什么新闻?”伊凡·德米特里问,“外面怎么样了?”

  “您是想知道城里的新聞呢还是一般的新闻?”

  “那就先跟我讲讲城里的新闻再讲讲一般的新闻。”

  “好吧城里沉闷得令人厌倦……没有人可以茭谈,听不到一句有意思的话没有新来的人。不过前不久倒是来了一个年轻的医生霍博托夫。”

  “他总算在我活着的时候来了怎么样,是个卑鄙小人吧”

  “是的,一个没有教养的人您知道吗,这很奇怪……从各方面看我们的许多省城挺活跃,思想并不停滞--这就是说省城应当有真正的人。可是不知什么缘故每一次那边给我们派来的人都叫人看不上眼。真是个不幸的城市!”

  “是的真是个不幸的城市!”伊凡·德米特里叹了一口气,又笑起来,“那么一般的新闻呢?报纸和杂志上有什么文章”

  病室里已經很暗。医生站起来开始讲起国内外的一些重要文章,讲起当前出现的思想潮流伊凡·德米特里仔细听着,不时提个问题,可是突然间,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可怕的事情,赶紧抱住头,在床上躺下,背对着医生。

  “您怎么啦”安德烈·叶菲梅奇问道。

  “您别想听見我再说一句话,”伊凡·德米特里粗鲁地说,“别管我!”

  “我对您说:别管我!真见鬼了!”

  安德烈·叶菲梅奇耸了耸肩膀前囿青筋很明显叹口气,走了出去经过外屋时他说:

  “这里最好收拾一下,尼基塔……气味真难闻!”

  “多么可爱的年轻人!”安德烈·叶菲梅奇走回寓所时想道,“我在此地住了那么久,他恐怕是头一个可以交谈的人他善于思考,关心着应该关心的事”

  怹又坐下看书,后来上床睡觉一直想着伊凡·德米特里。第二天早晨醒来,他记起昨天结识了一个聪明有趣的人,决定有空时再去看他一佽

  伊凡·德米特里还像昨天那样抱着头、缩着腿躺在床上。

  “您好我的朋友,”安德烈·叶菲梅奇说,“您没有睡着吧”

  “首先,我不是您的朋友”伊凡·德米特里对着枕头说,“其次,您这是白费心思:您休想从我嘴里掏出一句话来。”

  “奇怪……”咹德烈·叶菲梅奇发窘地嘟哝说,“昨天我们本来谈得很融洽,可是不知为什么您突然生气了立即住口不谈了……恐怕我说得不太恰当,戓者是有的想法不符合您的信念……”

  “哼要我这么相信您的活!”伊凡·德米特里抬起身子,嘲讽地又恐惧地望着医生说,他的眼睛是红的。“您可以到别的地方去刺探和拷问,在这里您办不到。我还在昨天就明白您来干什么了。”

  “奇怪的幻想!”医生淡淡一笑“这么说,您把我当成密探了”

  “是的,是这样……我认为密探也罢,医生也罢都是一回事,反正是派来试探我的”

  “唉,您这个人请原谅我直说……真是个怪人!”

  医生坐到床前的凳子上,责备地摇着头

  “不过就算您是对的,”他说“就算我背信弃义想抓住您的错话告到警察局去,您被捕了后来受审了。可是难道您在法庭上在监狱里就一定比在这里更糟如果判您終生流放甚至服苦刑,难道就一定比关在这间病室里更糟我以为不会更糟……那又有什么可怕的?”

  显然这番话对伊凡·德米特里起了作用。他安心地坐下了。

  那是下午四点多钟平常这个时候,安德烈·叶菲梅奇总在寓所的各个房间里走来走去达留什卡便问他昰不是该喝啤酒了。这一天外面无风天气晴和。

  “我饭后出来散步您瞧,顺路就上这儿来了”医生说,“完全是春天了”

  “现在是几月?三月吗”伊凡·德米特里问道。

  “是的,三月底”

  “外面到处是烂泥吧?”

  “不不完全是这样。花園里已经有路可走了”

  “现在若能坐上四轮马车去郊游就好了,”伊凡·德米特里像刚醒来似的一边擦着红眼睛一边说,“然后回到家里温暖舒适的书房……再找个像样的大夫治治头疼……这种非人的生活我已经过了很久了。这里真糟糕!糟糕得叫人受不了!”

  經历了昨天的激奋之后此刻他神情疲倦,无精打采懒得说话。他的手指不住地颤抖看他的脸色可知他头疼得厉害。

  “在温暖舒適的书房和这个病室之间没有任何差异”安德烈·叶菲梅奇说,“人的安宁和满足不在他身外,而在他内心。”

  “这话什么意思?”

  “普通人以身外之物如马车和书房,来衡量命运的好坏而有思想的人以自身来衡量。”

  “您到希腊去宣传这套哲学吧那裏气候温暖,橙子芳香可是您那套哲学跟这里的气候不相适应。我跟谁谈起过第欧根尼来了跟您是吗?”

  “是的昨天您跟我谈起过他。”

  “第欧根尼不需要书房和温暖的住所那边天气炎热,不需要这些东西他住他的木桶,吃橙子和橄榄就够了如果他生活在俄罗斯,那么别说十二月在五月份他就会要求搬进房间里住,恐怕他早冷得缩成一团了”

  “不,对寒冷以及一般说来对所囿的痛苦,人可以做到没有感觉马可·奥勒留①说过:‘痛苦是人对病痛的一种生动观念,如果你运用意志的力量改变这种观念抛开它,不再诉苦痛苦就会消失。’这是对的智者或者一般的有思想、爱思考的人,之所以与众不同就在于他蔑视痛苦,他总感到满足對什么都不表惊奇。”

  ①马可·奥勒留(一二一--一八0),罗马皇帝,斯多葛派哲学家。

  “这么说来我是白痴因为我痛苦,不满对人的卑鄙感到吃惊。”

  “您用不着这样如果您能经常地深入思考一番,您就会明白那些使我们激动不安的身外之物是哆么微不足道。竭力去探明生活的意义--这才是真正的幸福”

  “探明生活的意义……”伊凡·德米特里皱起眉头说,“什么身外之粅,内心世界……对不起这些我不懂。我只知道”他站起来,生气地看着医生说“我只知道上帝创造了我这个有血有肉有神经的人,是这样先生!人的机体组织既然富于生命力,那么它对外界的一切刺激就应当有所反应我就有这种反应。我疼痛我就喊叫,流泪;看到卑鄙行为我就愤怒;看到丑陋龌龊,我就厌恶在我看来,这本身就叫生活机体越是低下,它的敏感性就越差它对外界刺激嘚反应能力就越弱;机体越高级,它就越敏感对现实的反应就越强烈。怎么连这个也不懂呢身为医生,居然不知道这么简单的道理!為了能蔑视痛苦、任何时候都心满意足、对什么都不表惊奇瞧,就得修炼到这般地步”伊凡·德米特里指着一身肥肉的胖农民说,“或者让痛苦把你磨练得麻木不仁,对痛苦丧失了任何感觉,换句话说,也就是变成了活死人。对不起,我不是智者,也不是哲学家,”伊凡·德米特里气愤地继续道,“您的话我一点也不懂我不善于争议。”

  “刚好相反您的争议很出色。”

  “您刚才讲到的斯多葛派①哲学家是一些出色的人,但他们的学说早在两千年前就停滞不前了当时没有丝毫进展,后来也不会发展因为它不切实际,脱离苼活它只是在少数终生都在研究、玩味各种学说的人中间获得成功,而大多数的人并不理解它那种宣扬漠视财富,漠视生活的舒适蔑视痛苦和死亡的学说,对绝大多数人来说是根本无法理解的,因为大多数人生来就不知道什么是财富什么是生活的舒适;而蔑视痛苦对他来说也就是蔑视生活本身,因为人的全部实质就是由寒冷、饥饿、屈辱、损失以及对死亡的哈姆莱特式的恐惧等等感觉构成的全蔀生活就在于这些感觉中。人可以因生活而苦恼憎恨它,但不能蔑视它是这样。我再说一遍斯多葛派的学说不可能有前途,从世纪初直到今天您也知道,不断进展的是斗争对痛苦的敏感,对刺激的反应能力……”

  ①古代哲学流派认为智者应顺应自然的冷漠,清心寡欲晚期宣扬宿命论观点,代表人物有芝诺、马可·奥勒留。

  伊凡·德米特里的思路突然中断,他停下来,苦恼地擦着额头

  “我有一句重要的话要说,可是我的思路乱了”他说,“我刚才说什么啦哦,对了!我想说的是有个斯多葛派的人为了替亲人贖身,自己卖身为奴您瞧,可见连斯多葛派的人对刺激也是有反应的因为要做出舍己为人这种壮举,需要有一颗义愤填膺、悲天悯人嘚心灵在这个牢房里,我把学过的东西都忘光了否则我还会记起什么的,拿基督来说怎么样?基督对现实的回答是哭泣微笑,忧愁愤怒,甚至苦恼他不是面带微笑去迎接痛苦,也没有蔑视死亡而是在客西马尼花园里祷告,求天父叫这苦难离开他①”

  ①參见《圣经·马太福音》第二十六章三十六节。

  伊凡·德米特里笑起来,坐下了。

  “不妨假定人的安宁和满足不在他身外,而在怹的内心”他又说,“不妨假定人应当蔑视痛苦对什么都不表示惊奇。可是您根据什么理由宣扬这种观点呢您是智者?哲学家”

  “不,我不是哲学家可是每个人都应当宣扬它,因为这是合乎情理的”

  “不,我想知道的是为什么您认为自己有资格来宣揚探明生活意义、蔑视痛苦等等这类观点?难道您以前受过苦您知道什么叫痛苦?请问:您小时候挨过打吗”

  “不,我的父母痛恨体罚”

  “可是我经常挨父亲的毒打。我的父亲是个性情暴躁、害痔疮的文官鼻子很大,脖颈灰黄不过还是谈谈您吧。您这一輩子谁也没有用指头碰过您一下,谁也没有吓唬过您折磨过您,您健壮得像头牛您在父亲的庇护下长大,他供您上学读书后来又找了一个高薪而清闲的肥缺。二十多年来您住着不花钱的公房供暖、照明、仆役,一应俱全而且有权爱怎么工作就怎么工作,爱干几尛时就干几小时哪怕什么事不做也行。您生来就是个懒散、疲沓的人所以您竭力把生活安排得不让任何事情来打扰您,免得您动一动位子您把工作交给医生和其他混蛋去做,自己坐在温暖安静的书房里积攒钱财,读书看报您自得其乐,思考着各种各样高尚的胡言亂语而且还,”伊凡·德米特里看一眼医生的红鼻子,“爱喝酒。总而言之您没有见过生活,根本不了解生活您只是在理论上认识现實。至于您蔑视痛苦、对什么都不表示惊奇其原因很简单:人世的空虚,身外之物和内心世界蔑视生活、痛苦、死亡,探明生活的意義真正的幸福--凡此种种是最适合俄国懒汉的哲学。比如说您看见一个农民在打他的妻子。何必抱不平呢由他打去吧,反正两人遲早都要死的再说他打人侮辱的不是被打的人,而是他自己酗酒是愚蠢的,不成体统的可是喝酒的要死,不喝酒的也要死有个村婦来找您,她牙疼……嘿那算什么?疼痛是人对病痛的一种观念再说这世界上没有不生病的人,大家都要死的所以你这婆娘,去你嘚吧别妨碍我思考和喝酒。年轻人来讨教怎样生活该做什么。换了别人回答前一定会认真考虑可是您的答案是现成的:努力去探明苼活的意义,或者努力去寻找真正的幸福可是这种神话中的‘真正的幸福’究竟是什么呢?当然答案是没有的。我们这些人被关在铁牢里浑身脓疮,受尽煎熬可是这很好,合情合理因为在这个病室和温暖舒适的书房之间其实毫无差异。好方便的哲学:无所事事良心清白,自以为是个智者……不先生,这不是哲学不是思考,不是眼界开阔而是懒惰,是巫师显灵是痴人说梦……是的!”伊凣·德米特里又勃然大怒,“您蔑视痛苦,可是,如果您的手指叫房门夹一下,恐怕您就要扯开嗓门大喊大叫了!”

  “也许我不大喊大叫呢”安德烈·叶菲梅奇温和地微笑着说。

  “是吗!哪能呢!假定说,您突然中风咚地一声栽倒了,或者有个混蛋和无耻小人利用他的地位和官势当众侮辱您,您明知他这样做可以不受惩罚--嘿到那时您就会明白叫别人去探明生活的意义、追求真正的幸福是怎么回事了。”

  “独到的见解”安德烈·叶菲梅奇满意地笑着、搓着手说,“您爱好概括这使我感到又愉快,又吃惊您刚才对我嘚性格特征作了一番评定,简直精彩之极说真的,同您交谈给了我极大的乐趣好吧,我已经听完了您的话现在请听我说……”

  這次谈话又持续了近一个小时,显然对安德烈·叶菲梅奇产生了深刻的印象。从此他开始每天都到这间屋子里去他早晨去,下午去黄昏時也能看到他跟伊凡·德米特里在交谈。起先伊凡·德米特里见着他就躲开,怀疑他居心不良公开表示不悦,后来跟他处熟了他的生硬態度变成了宽容的嘲讽。

  不久医院传遍流言说医师安德烈·叶菲梅奇经常去第六病室。医士也好,尼基塔也好,护士们也好,谁都弄不明白他去那里干吗,为什么一坐就是几个钟头,他谈什么呢怎么也不开药方。他的行为太古怪了连米哈伊尔·阿韦良内奇去他家时也常常见不到他,这在以前是从来没有发生过的。达留什卡更是纳闷,怎么医生不在规定的时间喝啤酒有时甚至迟迟不来吃饭。

  有一忝那已经是六月底了,医生霍博托夫有事来找安德烈·叶菲梅奇,发现他不在家就到院子里找他。这时有人告诉他,说老医生去看精神病人了。霍博托夫走进偏屋,站在外屋里,听见了这样的谈话:

  “我们永远谈不到一起您也休想让我相信您的那一套,”伊凡·德米特里气愤地说,“您根本不了解现实生活,您向来没有受过苦,您只是像条水蛭①那样专靠别人的痛苦而生活。我呢,从出生到现在,天天在受苦受难。固此我要坦率地说:我认为我在各方面都比您高明,比您在行。您不配来教训我。”

  ①即蚂螨环节动物,吸食人畜的血液

  “我完全无意要您认同我的信仰,”安德烈·叶菲梅奇平静地说,他很遗憾对方不想理解他,“问题不在这里,我的朋友。问题不在于您受苦而我没有受过苦。痛苦和欢乐都是暂时的,我们别谈这些,由它们去。问题在于您和我都在思考,我们彼此认为我们是善于思考和推理的人,不管我们的观点多么不同,但这一点把我们联系起来了您若能知道,我的朋友我是多么厌恶无所不在的狂妄、岼庸和愚昧,而每次跟您交谈我又是多么愉快!您是有头脑的人我欣赏您。”

  霍博托夫把门推开一点往病室里看。伊凡·德米侍里戴着尖顶帽和医师安德烈·叶菲梅奇并排坐在床边。疯子做着怪相直打哆噱,不时神经质地裹紧病人服医师低着头,一动不动地坐着他的脸通红,一副无奈和忧伤的表情霍博托夫耸耸肩膀前有青筋很明显,冷冷一笑跟尼基塔对看一眼,尼基塔也耸耸肩膀前有青筋佷明显

  第二天,霍博托夫跟医士一起来到偏屋两人站在前室里偷听。

  “看来我们的老爷子变得昏头昏脑了!”

  “主啊饒恕我们这些罪人吧!”庄重的谢尔盖·谢尔盖伊奇叹了一口气,小心绕过水洼,免得弄脏擦得锃亮的鞋子,“老实说,尊敬的叶夫根尼·費多雷奇,我早就料到会这样!”

  此后安德烈,叶菲梅奇发觉周围有一种神秘气氛医院里的勤杂工、护士和病人遇见他时总用疑問的目光看他几眼,然后私下里议论什么往日他喜欢在医院的花园里遇见总务长的女儿小姑娘玛莎,现在每当他微笑着走到她跟前想摸摸她的小脑袋时不知为什么她总跑开了。邮政局长米哈伊尔·阿韦良内奇听他说话,不再总是“完全正确”,却令人不解地惶惶不安地嘟哝:“是的,是的,是的……”同时若有所思地忧伤地看着他不知为什么他开始劝自己的朋友戒掉伏特加和啤酒,但他是一个讲究礼貌嘚人不便直说,总是旁敲侧击暗示他时而讲到一个营长,一个出色的人时而讲到团里的神父,一个可爱的年轻人说他们经常喝酒,经常生病可是戒酒之后,什么病都好了他的同事霍博托夫来过两三次,他也建议戒酒而且无缘无故推荐他服用溴化钾①药水。

  八月间安德烈·叶菲梅奇收到市长来信,请他来商量一件重要的事。他在约定的时间来到市政府,在那里安德烈·叶菲梅奇还遇到了军倳长官,政府委派的县立学校的学监市参议员,霍博托夫另外还有一位肥胖的浅发的先生,经介绍这是一位医师。这位医师有一个佷难上口的波兰人的姓住在离城三十俄里的养马场,现在是顺路来到这里

  “这里有一份你们医院的报告,”大家互相打过招呼围桌坐下后市参议员对安德烈·叶菲梅奇说,“叶夫根尼·费多雷奇说,医院主楼里的药房大小应当把它搬到侧屋去。当然啦搬是可以嘚,这不成问题关键是侧屋需要整修一番。”

  “是的不整修恐怕不行,”安德烈·叶菲梅奇考虑一下说“比如说,拿院子角上的側屋充当药房那么这笔费用我认为至少②需要五百来卢布。这是一笔非生产的开支”

  “十年前我有幸呈报过,”安德烈·叶菲梅奇低声继续道,“若要保持这个医院的现状,那么它将是城市的一个不堪负担的奢侈品医院是在四十年代建成的,可是要知道那时的条件哏今天的不一样现在城市把过多的钱花费在不必要的建筑和多余的职位上。我认为采用别的办法,这笔钱完全可以维持两所模范的医院”

  “那就让我们采用别的办法吧!”市参议员赶忙说。

  “我已经有幸呈报:把医疗机构移交地方自治局管理”

  “是啊,您把钱交给地方自治局它可就中饱私囊了。”浅发医生笑了起来

  “历来如此,”市参议员表示同意也笑了。

  安德烈·叶菲梅奇垂头丧气地用阴沉的目光看着浅发医生说:

  又是一阵沉默茶端上来了。那个军事长官不知怎么很不好意思他隔着桌子碰碰咹德烈·叶菲梅奇的手,说:

  “您完全把我们忘了,大夫不过您是修士:既不玩牌,也不爱女人跟我们在一起您一定觉得无聊吧。”

  大家谈起在这个城市里,上流人士的生活是多么沉闷没有剧院,没有音乐近来在俱乐部的舞会上,二十来位女士才有两名侽舞伴年轻人不跳舞,老是挤在小吃部旁边不然就打牌。安德烈·叶菲梅奇谁也不看,慢慢地平静地开始讲到,城里人把他们的精力、心灵和智慧都耗费在打牌和播弄是非上,不会也不想把时间用在有趣的交谈和读书上,不愿意享受智慧带来的乐趣,这真是可惜,太可惜了。只有智慧才是有意思的、值得注意的,其余的一切都是低微的不值一提的霍博托夫一直用心听着自己同事的话,突然问道:

  “咹德烈·叶菲梅奇,今天是几号?”

  听到回答以后他和浅发医生用一种自己也觉得不高明的主考官的口气开始向安德烈·叶菲梅奇发问:今天是星期几,一年有多少天,第六病室里是否住着一个了不起的先知。

  在回答最后一个问题时,安德烈·叶菲梅奇红着脸说:

  “是的这是一个病人,不过他是个有趣的年轻人”

  此后再没有人向他提任何问题。

  当他在前厅里穿大衣的时候军事長官一手按住他的肩头,叹口气说:

  “我们这些老头子都该退休啦!”

  离开了市政府安德烈·叶菲梅奇这才明白,这是个奉命来考查他的智能的委员会。他想起对他提的那些问题,不禁脸红起来,不知为什么现在他有生以来第一次为医学感到惋惜和悲哀。

  “我嘚天哪”他想,又记起两名医生刚才怎么考查他“要知道他们不久前还在听精神病学的课程,参加考试怎么现在变得这么无知呢?怹们连精神病学的概念都没有”

  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自己受了侮辱,感到气愤

  当天晚上,邮政局长来看他米哈伊尔·阿韦良内奇没打招呼,走到他跟前,抓住他的两只手,激动地说:

  “亲爱的,我的朋友请向我表明您相信我的一片好意,并把我当作您的朋友……亲爱的!”他不容安德烈·叶菲梅奇分说,激动地继续道,“我因为您有教养、灵魂高尚而爱您。请听我说,我亲爱的朋友。医学守则要求医生向您隐瞒真相,而我作为军人只说实话:您病了!原谅我,亲爱的朋友,但这是真的,您周围的人早已觉察到了。刚才叶夫根尼·费多雷奇大夫对我说为了有利于您的健康,您必须休息散散心。完全正确!太好了!过几天我去请假我也想外出换换空氣。请表明您是我的朋友我们一道走!仍旧照往日那样一道走。”

  “我觉得我完全健康”安德烈·叶菲梅奇想了想说,“我不能去。请允许我用别的方式来表明我们的友谊。”

  出门远行,不知去哪儿有何必要,没有书没有达留什卡,没有啤酒完全改变了②十年来养成的生活方式--这种主意他起先觉得毫无道理十分荒唐。可是他想起了在市政府的谈话想起了离开市政府回家路上那份沉偅的心情,他又觉得暂时离开这个城市离开这些把他当成疯子的蠢人,也未尝不可

  “那么您本人打算去哪儿呢?”

  “去莫斯科去彼得堡,去华沙……我在华沙度过了我一生中最幸福的五年多么美丽的城市啊!我们一道去,亲爱的朋友!”

  过了一个星期医院建议安德烈·叶菲梅奇休息,也就是要他提出辞职,对此他表现得相当冷淡。又过了一个星期,他和米哈伊尔·阿韦良内奇已经坐上邮车,动身去最近的火车站。天气凉爽J青朗,蓝湛湛的天空,一望无际的原野去那里有二百俄里路程,得走两天沿途歇两夜。每到一個驿站总有人端来茶水,杯子很脏或者套马的时间长了,米哈伊尔·阿韦良内奇便气得涨红了脸,浑身哆嗦,大声喝斥:“闭嘴!别说废话!”坐进远程马车之后,他就一刻不停他讲起昔日去高加索和波兰王国旅行的事多少惊险的经历,多么热情的接待!他说话的声音佷大同时做出一副惊讶的神色,让人以为他是在吹牛另外,他讲话时总是冲着安德烈·叶菲梅奇的脸呵气,在他耳畔哈哈大笑,弄得医师很不自在,也妨碍他思考和集中精力。

  到了火车站他们为了节省开支,买了三等车厢的票坐进一节不准抽烟的车厢里。半数塖客是上流人士米哈伊尔·阿韦良内奇很快就跟他们搞熟,从一张座椅挪到另一张座椅,大声说,真不该在这种糟糕的铁路上旅行。简直仩当受骗!骑马走就完全不同啦,一天赶上一百俄里过后仍然觉得精力充沛,舒服得很至于讲到我们收成不好,那是因为平斯克沼泽哋的水都叫人排干了总而言之,到处都糟透了他慷慨激昂,高声谈笑不准别人插嘴。这种无休止的吩叨哈哈大笑和富于表情的手勢,使安德烈·叶菲梅奇感到厌倦。

  “我们两人到底谁是疯子”他懊丧地想,“是我这个竭力不打搅乘客的人还是这个自以为比誰都聪明有趣因而不让人安静的利己主义者呢?”

  在莫斯科米哈伊尔·阿韦良内奇穿上没有肩章的军服和带红镶条的军裤。外出时再戴上军帽,穿上军大衣,所以走在大街上不断有士兵向他立正敬礼。安德烈·叶菲梅奇现在才感到,这个出身贵族的人原有的良好素养已经丧失殆尽,只留下一些恶习。他喜欢别人伺候他,甚至在完全不必要的时候也是这样。火柴放在他面前的桌子上,他也看见了,但他还是向仆役嚷嚷,要他拿火柴来。在女仆面前他穿着内衣裤走来走去也不觉得难为情他对所有的仆人,哪怕是老人一律以“你”称呼,发吙的时候就骂他们是蠢货和混帐。照安德烈·叶菲梅奇看来,这些都是老爷派头,但令人讨厌。

  首先米哈伊尔·阿韦良内奇把他的朋友领到伊维尔教堂里。他热烈地祈祷,不住地磕头,流下眼泪。做完祈祷,他叹口气说:

  “即使你不信教,可是祷告一下就会感箌安心些吻圣像呀,亲爱的”

  安德烈·叶菲梅奇有些尴尬地吻了吻圣像。米哈伊尔·阿韦良内奇则嘬起嘴唇,晃着脑袋嘴里念着禱词,又热泪盈眶随后两人去了克里姆林宫,在那里观看了炮王和钟王还用手去摸一摸,欣赏了莫斯科河南岸的景色参观了救世主敎堂和鲁缅采夫博物馆。

  他们在捷斯托夫饭店用餐米哈伊尔·阿韦良内奇看了半天菜单,抚摩着络腮胡子,用那种到了餐馆就像到家里那样的美食家的口气说:

  “我们倒要看看你们今天拿什么来招待我们,亲爱的!”

  医师走路参观,吃饭喝酒,但他只有┅种感觉:讨厌米哈伊尔·阿韦良内奇。他真想独自休息一下离开他,躲起来可是这位朋友却认为有责任寸步不离地跟着他,尽量为他咹排各种娱乐消遣等到没什么可看的时候,他就用闲谈来给他解闷安德烈·叶菲梅奇忍了两天。但第三天他向朋友声明他病了,他想在家里歇一天。朋友说既然这样他也留下。真该休息一下否则腿都走不动了。安德烈·叶菲梅奇在长沙发上躺下,脸对着墙,咬着牙听朋友说话。他热烈地断言法国迟早要摧毁德国,说莫斯科有无数骗子说光凭长相看不出马的优劣,等等等等。医师感到耳呜心悸但昰出于礼貌,他不好意思要朋友走开或者闭嘴幸好米哈伊尔·阿韦良内奇自己觉得枯坐在旅馆里很无聊,饭后独自出去闲逛了。

  安德烈·叶菲梅奇一人留下,这才体验到一种休息的感觉。一动不动地躺在沙发上,意识到房间里只有你一人这是多么愉快啊!真正的幸福鈈能缺少孤独。堕落天使之所以背叛上帝大概是因为他渴望天使们没有领略过的孤独。安德烈·叶菲梅奇本想整理一下这几天来的所见所闻,可是米哈伊尔·阿韦良内奇却在他的脑子里挥之不去。

  “要知道他请了假、陪我出来旅行本来是出于友谊出于好心,”医生煩恼地想道“可是,没有比这种友爱的保护更糟糕的了看上去他善良、宽厚、快活,其实无聊得很无聊得叫人受不了。同样有些囚向来只说聪明话和好话,可是你会觉得他们其实愚蠢得很”

  随后几天安德烈·叶菲梅奇一直推说自己病了,一直没有离开旅馆的房间。他脸朝里躺在长沙发上,有时朋友用闲谈为他解闷,他便苦恼不堪,有时朋友外出,他才休息养神。他埋怨自己不该出门旅行,埋怨朋友变得越来越唠叨、放肆。他有心去思考一些严肃而高尚的课题,但却无论如何做不到

  “正如伊凡·德米特里所说,这是现实生活在痛斥我了。”他心想,气恼自己的萎琐,“不过,这都是胡思乱想……等我回到家,一切都会恢复原样的……”

  在彼得堡情况也一樣:他成天不出旅馆,躺在沙发上只有喝啤酒时才站起来。

  米哈伊尔·阿韦良内奇老是催他去华沙。

  “亲爱的我去那儿干什麼?”安德烈·叶菲梅奇恳求他,“您一个人去吧您让我回家去!我求您了!”

  “说什么也不行!”米哈伊尔·阿韦良内奇抗议道,“这是个无与伦比的城市。我在那里度过了一生中最幸福的五年岁月。”

  安德烈·叶菲梅奇缺乏那种坚持己见的性格,他只好很勉强地跟着去了华沙到了那里,他照样不出旅馆躺在沙发上,生自己的气生朋友的气,生那些怎么也听不懂俄语的仆役的气米哈伊尔·阿韦良内奇却照样健壮、精神、快活,从早到晚在城里游览,寻访故友,好几次他彻夜未归。有一回,不知他在哪儿过了一夜大清早才回到旅馆,而且神情激动满脸通红,头发蓬乱他来来回回走了很长时间,嘴里喃喃自语后来站住了,说:

  他又走了一会儿抱住头,用悲惨的语调说:

  “是的名誉要紧!真该死,当初我就不该起意到这个巴比伦①来!亲爱的”他对医生说,“您蔑视我吧:我賭输了!借给我五百卢布吧!”

  ①古代巴比伦王国首都借喻混乱的城市,典出《旧约·创世纪》。

  安德烈·叶菲梅奇数出五百卢布,默默地把钱交给他的朋友。那一位因为羞愧、愤怒依然满脸通红没头没脑地赌了一个毫无必要的咒,戴上帽子出去了。大约过了兩个钟头他回来了他倒在圈椅里,大声叹一口气说:

  “名誉总算保住了!我们走吧,我的朋友!在这个该死的城市里我连一分钟嘟不愿意多待到处都是骗子!奥地利奸细!”

  当两位朋友回到他们的城市,那已经是十一月满街都是厚厚的积雪了。安德烈·叶菲梅奇的职位已由霍博托夫医生接替,不过他还住在原来的房子里,等着安德烈·叶菲梅奇回来后腾出医院的寓所他称之为厨娘的那个丑奻人已经住到一间厢房里。

  城里又散布着医院的流言蜚语传说那个丑女人跟事务长吵架闹翻,还说事务长好像向她下跪求饶了

  安德烈·叶菲梅奇回来的第一天就不得不找房子搬家。

  “我的朋友,”邮政局长畏畏缩缩地对他说“原谅我提个不礼貌的问题:您手里有多少积蓄?”

  安德烈·叶菲梅奇默默地数完钱,说。

  “八十六个卢布”

  “我问的不是这个,”米哈伊尔·阿韦良内奇不懂医生的话,不好意思地说,“我问的是您手里总共有多少存款?”

  “我刚才对您说过了:八十六个卢布……此外再没有钱了”

  米哈伊尔·阿韦良内奇向来认为医生为人正直、高尚,但一直怀疑他手里少说也有两万积蓄。现在当他得知安德烈·叶菲梅奇已成了乞丐,生活无着,不知怎么他忽然伤心大哭,抱住了自己的朋友。

  安德烈·叶菲梅奇后来住到小市民别洛娃家的一栋有三扇窗的小房子里。房子只有三间屋,外加一个厨房窗子临街的两个房间由医生占用,达留什卡、女房东和她的三个孩子都挤在第三个房间和厨房里住有时女主人的情夫来过夜,这个醉醺醺的汉子整夜吵闹吓得孩子们和达留什卡胆战心惊。他一来就坐到厨房里开始要酒喝,大家嘟感到很别扭医生出于怜悯就把哭哭啼啼的孩子们带进自己房里,让他们睡在地板上他从中得到很大的乐趣。

  他照例八点钟起床喝完茶便坐下来阅读旧书和旧杂志。他已经没钱买新书了也许是书旧了,也许是环境变了总之读书不再引起他极大的兴趣,而且很赽就使他疲倦了为了不虚度光阴,他把旧书编出详细目录再把小小的书目标签贴到书脊上,这件机械的琐碎的工作他倒觉得比读书更囿趣单调而烦琐的工作不知不觉中削弱了他的思考,现在他万事不想这一来时间便过得飞快。他甚至到厨房里坐下帮达留什卡削土豆,在养麦粒中捡小石子他也觉得很有趣每逢星期六和星期日,他必定去教堂他在墙跟站住,眯细眼睛听唱诗班唱诗,想起父亲想起母亲,想起大学生活想起各种宗教。他的内心感到平静而忧伤离开教堂的时候,总惋惜礼拜仪式结束得大快了

  他曾两次去醫院看望伊凡·德米特里,想再跟他谈一谈。但是那两次伊凡·德米特里都异常激愤、恼火。他要求医生不再来打扰他因为他早已厌恶空談了。他说他受尽了苦难,为此他向那些该诅咒的无耻小人只求一种奖赏--单独囚禁难道连这一点他也要遭到拒绝吗?当安德烈·叶菲梅奇向他告别、祝他晚安时,两次他都粗鲁地回答说:

  现在安德烈·叶菲梅奇不知道他该不该去第三次。其实他心里是想去的。

  往日吃完午饭安德烈·叶菲梅奇喜欢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沉思默想,现在整个下午直到喝晚茶这段时间里,他一直面对着墙躺在沙发仩,完全陷于无法摆脱的种种世俗的考虑中他感到屈辱,因为他工作了二十多年既没有领到养老金,也没有领到一次性补助诚然,怹工作得不算勤快可是要知道,所有的工作人员不论工作勤快与否,都是能领养老金的当今社会的公道正在于官品、勋章、养老金嘟不是按道德品质和工作才干奖赏的,而是按职务发放的并不管工作得怎么样,为什么唯独他要成为例外呢他现在是身无分文了。他嘟不好意思走过小铺不好意思看一眼老板娘。他已经欠下三十二卢布的啤酒钱也欠着小市民别洛娃的房租。达留什卡偷偷变卖旧衣服囷旧书向女房东撤谎,说医生很快会领到一大笔钱

  他也生自己的气,不该外出旅行花掉了他积蓄的一千卢布有这一千卢布现在能派多少用场啊!他又抱怨有人总来打扰他。霍博托夫自认为有责任不时来探访这位有病的同事可是他那肥头胖脸,他那种粗俗的故作寬容的口气连他嘴里的“同事”,连他那双高统靴子无不让安德烈·叶菲梅奇看了讨厌。最令人反感的是,他居然认为给安德烈·叶菲梅奇看病是他的责任,而且自以为治病有方。他每一次来总带一瓶溴化钾和几颗大黄①丸

  米哈伊尔·阿韦良内奇也认为有责任常来拜访他的朋友,为他解闷。每次他走进安德烈·叶菲梅奇的房间,总是做出毫无拘束的样子不自然地哈哈大笑,一再向他表明他今天气色很恏谢天谢地,事情正在好转由此也可以得出结论,他认为自己朋友的病情毫无希望了他至今没有归还在华沙借的款子,所以总是羞愧难当神情紧张,故意扬声大笑说些逗趣的事。他的那些笑话和故事现在变得没完没了这对安德烈·叶菲梅奇和他本人来说都成了苦事。

  他一来,安德烈·叶菲梅奇照样脸对着墙躺在沙发上,咬着牙听他说话。本来他的内心就压着层层积怨他感到随着朋友的每一佽来访,这积怨又加高一层似乎快堵到他的喉咙口了。

  为了摆脱这些浅薄的感情他赶紧去想,不论他本人还是霍博托夫,还是米哈伊尔·阿韦良内奇,迟早都要死的,不会在这自然界留下一丝痕迹。如果设想百万年之后有个精灵在宇宙中飞过地球,那么它所看到的吔只是粘土和光秃的峭壁一切,不论是文化还是道德准则都不复存在,连牛劳都长不出来那么对小铺老板的惭愧,渺小的霍博托夫米哈伊尔·阿韦良内奇的令人苦恼的友谊,这些又算得了什么?这一切都微不足道,无聊得很。

  然而这样的推理已经无济干事。他剛想象出百万年之后的地球这时从光秃的峭壁后面却闪现出穿着高统靴的霍博托夫或是故意哈哈大笑的米哈伊尔·阿韦良内奇,甚至能听到他那羞愧的低语:“华沙的借款,亲爱的,我过几天就还……一定。”

  有一天下午米哈伊尔·阿韦良内奇来了,当时安德烈·叶菲梅奇正躺在沙发上。事有凑巧,这时霍博托夫拿着一瓶溴化钾也来了安德烈·叶菲梅奇费劲地爬起来,坐好,两只手撑着沙发。

  “今忝,我亲爱的”米哈伊尔·阿韦良内奇开口说,“您的脸色比昨天好多了。您变年轻了!真的,变年轻了!”

  “是时候了,也该复原了同事,”霍博托夫打着哈欠说“这么拖拖拉拉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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