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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夜。一声枪响逆转一次危局。尽管我知道是你,但我依然不会退缩。虽然我不知是你,但我从来信任战友。
内容标签:
民国旧影&阴差阳错&乔装改扮
搜索关键字:主角:江士云,孟乔一 ┃ 配角:杨忠贤,安敬岩,范冰薇,阮雪兰 ┃ 其它:BL,民国,军事
&&总点击数:
总书评数:4
当前被收藏数:8
文章积分:197,290
文章基本信息
文章类型:
原创-纯爱-近代现代-悬疑
作品视角:主受
作品风格:正剧
所属系列:
无从属系列
文章进度:已完成
全文字数:21698字
是否出版:
尚未出版()
签约状态:
作品简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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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本文中所有【the Communist Party】的中文意思都被河蟹成【口】字了,特此声明= =  一枪    砰——  一颗狙击弹以800m/s的初速度旋转着冲出枪膛,在枪口擦出的星点火花熄灭之前已穿过安雅街道,穿过新世界剧院,穿过剧院后三层高的英式钟楼,一路俯瞰过街面上络绎不绝的行人,夹带进车夫的吆喝声、小贩的叫卖声、妇女高跟鞋走路的踢踏声,将它们裹挟进飞速流动的旋风里,转瞬即逝,直至最后,以一种无声而决裂的,间不容发的姿态,“叱”地一声,没入目标的血肉。  江士云倒在地上,地上蔓延出蜿蜒的血花,血花怒放如一朵盛开的蔷薇。  钟楼敲响沉重的节拍,像暮挽的叹息,一声、又一声;一只白鸽扑动着翅膀从夜幕中飞过;风吹动道旁的柏树,沙沙作响。  他最后看了一眼深蓝的天际,慢慢闭上了眼睛。    【三个月前】  下午两点。  每天下午两点,江士云都会到圣保罗教会学校听课,这是局长布置给他的任务。身为第九局的财务处处长,江士云是比其他几个处长多那么一些语言天赋,当然也比他们多那么一些闲暇时间。按照局长的话说,外面来的人可不可信没人知道,能内部处理的事还是内部处理的好。这样两三年下来,他倒也掌握了一两门外语,平时在局里除了管理几个处长的财务开销,顺便兼职日常的翻译工作,也算是为局里节省了一笔开销。  开春来的这个学期,他新修了法语课。  教法语课的老师姓孟,叫孟乔一。长的书生模样,总是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白衬衫配上灰色西装,有时候会在西装外围一条黑色围巾,话不多,但凡开口,却总能一语中的。他讲话的声音有磁性的柔和,显得儒雅而文静,有的时候近乎嗫嚅,一不留神就会漏听了去。不过正是这样的说话习惯,让他念起法语来,反而格外的好听。  江士云喜欢听他讲课,更喜欢研究他讲课的样子。  孟乔一站到讲台前,除了转身朝黑板上写字,整堂课身体几乎是不动的,偶尔走动几步,脚步声也异乎寻常的轻微。一个人能下意识地控制住自己的言行举止,让这些细节成为日常生活的本能,那么他一定是个行事十分谨慎的人。这是江士云观察得出的结论,不过,他很快又对自己的结论产生了质疑。  对于一个嗜酒如命的人来说,江士云向来瓶不离身,他有一个很精致的俄罗斯酒壶,金黄色瓶身配有细碎的菱形压纹,是八年前局长在他生日时送的礼物。从那之后,这个酒壶就没有空过,里面通常是威士忌,偶尔也会换成白兰地。江士云喝酒就和他抽烟一样,不分时间地点人物,随性而为。  当然,也包括在课堂上。  不过这次,他似乎遇到了麻烦。  孟老师看来是个不擅交际的人,开学半个月来,他没能记住任何一个学生的名字。不过,这不代表他可以容忍学生在课堂上胡来。  “这位同学,喝酒就喝酒,听课就听课。边喝酒边听课,你既侮辱了我的课,也侮辱了你的酒。”孟乔一放下手里的书本,黑框眼镜后的眼神平静而坦然。  江士云刚刚灌下一口酒,听到这句话,不由愣了一下,用一种“你在说我么”的眼神看着讲台上的人,后者微微皱了一下眉头。  “哦,不好意思。”江士云得到了确认,扑哧一声笑出来,随即晃了晃举着酒壶的胳膊,一脸歉意,“我出去喝。”他站起来整了整西装,举手投足非但没有醉意,反而很有些君子风范,引得在座的几位女学生窃窃私语。待走到门口,忽然又转过身来,嘴角挂上一抹浅笑,微微欠身,“孟老师,纯属善意的提醒,我叫江士云。”他举起右手,敬了个潇洒的军礼,迷人的不羁。  那天下午,江士云在门口一直喝到孟乔一下课,又在他走出教室的时候彬彬有礼地请他为自己补课。孟乔一虽然没有答应,但自此之后,他算是记住了这个叫江士云的男人。  江士云后来没有再提补课的事,当然,他也没有再在课堂上喝过酒。  他们的关系依然像从前一样,老师和学生。    直到一次在次长的晚宴上。局长介绍他们俩认识。  “士云,这位是圣保罗学校的孟老师。哦,一直听次长提起你,还不知道孟先生是教什么课的?”  “法语。”孟乔一礼貌地欠了欠身。  “法语?”杨忠贤愣了一下,随即恍然笑了起来,“这么说我不用介绍了,你们应该早就认识了嘛。”  “是。”江士云举起高脚杯,向对方做了个敬酒的姿势。后者也礼貌地给予了回应。  “不过你肯定不知道,孟先生也是个地道的棋迷呀。”  “哦?杨局长的意思是,江先生也喜欢围棋。”孟乔一的意外看起来绝不亚于江士云,“这倒没想到,江先生下棋的时候也喝酒么?”  “呵呵。”杨忠贤干笑两声打破眼前的尴尬,“士云喝酒的毛病我没少说他,不过他从来也没为喝酒误过事就是了。”  “哦。江先生好酒量。”孟乔一也笑,但江士云看得出他连笑容都在把握分寸。“有空,可以和江先生切磋切磋。”  “荣幸之至。”江士云又灌下一口酒。    后来杨忠贤对他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让你和孟乔一接触么。”  “不知道。”江士云笑笑。  “你知道陆次长是怎么认识他的?陆次长是通过范松林认识他的。”杨忠贤的声音像午夜广播里讲鬼故事的主持。  “青天帮的范松林?”  “不错。”  “这么说这个孟乔一是青天帮的人?”  “这个嘛……”杨忠贤一脸的深不可测,“现在虽然还不是,不过既然做了他女儿的男朋友,入帮也是迟早的事。”  “哦……”江士云灌了一口酒,“你是想让我通过孟乔一拉拢青天帮。”  “诶。”杨忠贤一个字在喉咙里转了几弯,“不要讲什么拉拢。这些江湖帮派只要不成为我们的对头就很好了嘛。”他在办公桌对面探了探身,“那个陆次长一直对我有意见,你是知道的。他为什么接触青天帮那个套签子出身的范松林,还不是想给自己添几两肉。”  “明白了。”江士云笑了笑,又是一口酒。  “你啊,没事少喝点。”杨忠贤难得笑容里有一丝温度。    这之后,江士云和孟乔一就不仅是师生,还成了棋友。    有一次,江士云坐在棋局对面观察了孟乔一很久,忽然很好奇地问:“你、你近视么?”  孟乔一抬头看了他一眼,面无表情:“我不近视。”  “那你为什么总戴着副眼镜?”  “外面风大,我怕沙子迷了眼。”孟乔一回答得理所当然。  “哦……”江士云若有所思。  落子的声音在孟老师的办公室咔哒作响。  “你为什么总穿着制服?”面无表情的人声音依然波澜不惊。  江士云有些意外:“好看嘛。”他笑了笑。  “自恋。”孟乔一心里想,不过他也不得不承认,这个人穿着制服的样子的确很好看,英武而不霸道,还有些文质彬彬的气质。  “江先生是在考验我的智商么。”孟乔一全神贯注地看着棋局,“我想杨局长不止是要介绍一个棋友给我吧。”  “孟老师。”江士云的表情忽然严肃起来,“你……你可不要多想啊,我……我可是守身如玉的人。”  后者毫不意外丢给他一个大大的白眼。  “我想杨局长已经把我的身份调查得一清二楚了,对么,江处长。”  “呵呵。”江士云干笑两声,“其实你和青天帮是什么关系呢。”  他就这样直截了当的问出来,孟乔一几乎要怀疑自己的耳朵。  “我是范松林女儿的男朋友。”  “就这么简单?”  “范松林的确想拉我入帮,不过我身为教书先生,怎么能加入那种组织。况且……”他犹豫了一下,“况且,进去了也至多是个悟字辈的伙计,没什么意思。”  “孟老师究竟是看不上这个身份还是看不上这个辈分?”江士云好奇的问。  “你输了。”孟乔一将手里剩下的棋子往棋盘上一丢,微笑着站起身来。  “后会有期。”他伸出右手。  江士云盯着他的右手忽然有些出神。  “江先生?”  “后会有期。”江士云也站起来,握上那只伸出的手。    有一段时间,江士云都没有出现在法语课的课堂上。孟乔一上课偶尔瞥到空着的座位,会有一瞬间连自己都搞不清楚为什么走神。    “孟老师。”  这天下午,江士云在下课后出现在孟乔一的教室门口。  “江先生,好久不见。”孟乔一的意外很快被好整以暇的表情掩盖,“不好意思,我已经下课了。”  “我知道。”江士云握着酒壶的手挠了挠头,尴尬地笑了笑“一起走走好么。”    淡金色的晚霞铺散在一线红的天际,晚风中悠悠浮动,一绺一绺像被轻轻撕散开的棉絮,又像深秋里婉约起舞的红枫;教堂里钟楼上的钟声悠扬回荡在空旷的校园里,静谧古朴,让人想起古老寺庙里的晨叩钟偈;夕阳给林荫路上一黄一灰的剪影晕染上散碎的涟漪,便让挺拔也多了些许温柔。  “孟老师可以帮我补课么?”江士云试探的表情看了看身边的人。  “这个问题我们已经讨论过了。”孟乔一踢起脚下的一颗石子,“江先生这次是什么理由。”  “我去拜访过范小姐。”江士云看着他踢开的那颗石子,云淡风轻地说,“其实你已经入帮了,只是学校还不知道这件事吧。”  “你在威胁我?”孟乔一低着头,所以江士云没有看到他眼神里一闪而过的清冽。“是冰薇告诉你的么。”  “不不不。”江士云笑道,“我绝没有威胁孟先生的意思,范小姐虽然没有明白的告诉我,不过,她为人很单纯就是了。”  孟乔一微微蹙了下眉头:“这还不是威胁么。”  “不过,你若是为我保密,不怕上司怪罪。”  “哦。”江士云咽下一口酒,“我没有说要对杨局保密啊。”  “你。”孟乔一忍了一下没忍住,狠狠瞪了他一眼。  江士云只当做没看到,继续说道,“九局是公事,是职责,但我可以保证,出了九局,只要孟先生自己不说,就绝没人会知道。因为,替朋友保密是私事,是义务。”  孟乔一忽然停下脚步,镜片后的目光捉摸不定。  “我们是朋友?”  “我们当然是朋友,我看,当知己都不为过。”江士云一只胳膊环上来,在他的肩膀上拍了拍。  孟乔一面无表情地看了看那只手,又面无表情地看了看江士云,意思再明白不过。江士云忽然想起有一次,电讯处的葛处长一时激动拍着局长的大腿呵呵大笑,被局长漠视了一眼后,大概也是这样的尴尬吧。  尽管如此,江士云还是可以确定,他和孟乔一,是朋友没错。    孟乔一入了帮,就有入帮不得不做的事。  烟土一直是青天帮最大的收益来源,也是范老爷子的宝贝疙瘩,可是偏偏就有人敢在老虎屁股上拔毛,在太岁头上动土。这天夜里,负责运土货的阿邦迟迟不归,范松林把一干手下集中到大堂里,丢下一句:“你们谁去把货找回来。”换来的是黑压压一片鸦雀无声。刚巧范冰薇拉着孟乔一走进堂子里,七窍玲珑的范小姐当然知道这是孟乔一讨未来岳父喜欢的好机会,便一咬牙把自己男友推了出去。  范松林并不看好孟乔一,他甚至一直觉得这个人不可信,但转念一想,这也不失为考验他的一个机会,便沉着声道:“也好。国生,你和他一起去吧。”  刘国生是范松林的贴身管家,范松林叫他跟去自然不是给孟乔一做帮手,而是给自己当眼线。  孟乔一虽然不害怕,但不害怕不代表不反感。  不过,他还是答应了。怀里揣着范松林塞给他的□□,向老爷子鞠了一躬就和刘国生出了门。弄堂口的黄包车24小时不断,孟乔一坐在车上想,盗贼劫了范家的货便不会待在法租界,因为法租界是范松林的地盘,他不会飞蛾扑火;他也不可能在华界满大街跑,因为黑吃黑的抢土帮派复杂,带着一麻袋烟土,随时有可能挨刀子、吃卫生丸;那么,这个盗土贼应该是赶往英租界去了。  “去洋泾浜!”孟乔一吩咐车夫。洋泾浜是法租界和英租界交界处的一道河沟,滨南是大英地界,也就是公共租界,滨北是法租界。孟乔一希望能够在法租界截住盗贼。果不其然,追了没多远,便蓦然发现一辆形迹可疑的黄包车,这部车子走得很慢,这说明车上有东西。孟乔一几乎敢肯定,那一麻袋烟土就在这部车上。一麻袋烟土足有100多斤重,再加上盗土贼的体重,车夫拉起来定然会很吃力。  他吩咐车夫加快速度,放轻脚步,自己悄悄握紧了手里的枪。  “别紧张。”刘国生在他耳边悄悄说了句,“我会给你打掩护的。”  孟乔一抬起眼角瞄了他一眼:“我不紧张。”一个“不”字咬音清晰可辨。  几乎是神不知鬼不觉的,孟乔一的车子跑到了那部车子的前面。在盗土贼反应过来之前,孟乔一已经把乌黑的枪口对准了车上的人。  “兄弟,你失风了。”孟乔一撂出句话,深吸一口气,举起枪来便一通乱射,吓得盗贼一脸土色,可回过神来却发现自己身上一个洞也没有,不由气极,一把飞刀就扫出去,剜进了孟乔一的右腿,叫他一时间冷汗直窜,踉跄一下半跪在地上。    “什么人!”  一个熟悉的声音钻进孟乔一的耳朵,他不知是希望还是失望地紧闭了一下眼睛。  刘国生遥遥看见身军装,也顾不及拉孟乔一上车便推搡着车夫匆匆离开。    漆黑的夜色笼罩着三个各怀心事的身影。  ——孟乔一、江士云、盗土贼。    这事后来的结果既在意料之中也在意料之外。  意料之中的是江士云充当了回巡捕,抓了盗贼,收了土货。  意料之外的是土货没进巡捕房,而被秘密存在了九局里。孟乔一则在江处长家养起了伤。    范小姐哭成个泪人来探望未来丈夫,想接他回范家,孟乔一办砸了事自然是不愿意。江处长也只得做起和事老,说这事就先缓一缓吧,我来处理。  没几日,这包烟土原封不动地从九局回到了范老爷子手里。  江士云找来九局的张大夫给孟乔一治伤,自己也干脆请了假寸步不离地扮演起保姆的角色,日日里端茶送水,熬粥煮饭,随传随到地侍奉着。    “你没事做么。”孟乔一伤好一点的时候问他。  “有啊。”他笑出两个酒窝,“照顾你嘛。”  “你那天是在跟踪我么?你在看着我?”  “我干嘛看着你,你既不是□□也没有投靠日本人。”  “也对。”孟乔一若有所思。  “行了,你也别猜了。”江士云放下手里的碗,“最近局里出了点事,我是借着照顾你出来躲清闲。”  “哦……原来如此。”  江士云听着这话像喝下了一大口老坛醋。    日子像翻书一样被一页页翻过。  江士云有一天忽然问:“范小姐真是你女朋友么。”  孟乔一给自己倒了一杯白兰地,咋了一口说:“真辣。”    孟乔一伤好以后便接着上课。江士云仍然惯例地缺课。  然后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每天下午五点,他们都会约定俗成地在校园门口见面,一起走路到孟乔一家里补习法语。  江士云从来没有失约过。  孟乔一也从来没有。    这天傍晚的夕阳往常一样的温柔。  这天傍晚的钟声往常一样的悠扬。  五声钟响后,江士云没有出现在圣保罗教会学校的门口。  不过如果他在那里的话,就会知道。  孟乔一,也同样没有出现。    【十天前】  夜色转深,雨下过了一阵子,便戛然而止,天却更冷了,时不时一阵寒风掠过,刺骨的感觉。江士云起身关上客厅的窗户,坐回沙发里随手拿起桌上的酒壶,旋瓶盖的动作进行了一半忽然停了下来。他身边的玻璃茶几上摊着一份申报,报纸的一角刊登有一则寻人启事。  一天前发出的接头请求,现在有了回复。  江士云给自己点了一根烟,烟雾缭绕中他却觉得头疼的更加厉害,不自觉又猛灌下几口酒。  有些疼痛久了会让人麻痹,有些麻木骤然苏醒也会产生钻心的阵痛。    第二天下班的时候,杨忠贤邀他一块吃饭,江士云笑嘻嘻地晃着军帽说:“对不住,局长,我还有任务没完成。”  杨忠贤一拍脑袋,笑容可掬:“前些日子叫你忙预算的事,把课耽误了吧。晚上补课跟的上进度么。”  “还行。”江士云呵呵打哈,“托局长的福气。”  “你小子。”杨忠贤套着白色手套的手指在他眼前晃了晃,“不过工作做的不错,现在邹有余回来了,有了这笔预算才好办事啊。”  “是是是。”江士云看了一眼手表,“局长,我得走了。那个孟老师可是没什么耐心。”  “行了。去吧去吧。”杨忠贤摆一摆手,又忽然叫住他,“把这身行头先换了,别穿着身军装在大街上显摆。”    江士云出了九局,便往沿江桥上走,那是通往圣保罗教会学校的方向。他一直走到与学校一巷之隔的静安寺路,忽然停下脚步,拐进了附近一家小茶馆。  “老板,有威士忌么。”  帐台后站着个相貌平平的瘦老头,一身灰色短打,是这小茶馆的老板,也是唯一的跑堂伙计。  “不好意思客官,小店只卖茶水,不做烟酒生意。”  “可我听阿田说,老板这里可是藏了好酒。”  “哪个阿田?”  “口中含石的阿田。”  “哦……”瘦老板点头笑起来,“原来是阿田的朋友,那请跟我来吧。”  江士云跟着店老板转进里间的账房,见他推开一排书架,两急三缓地敲着房门,片刻,房门开了,江士云走上前,向开门的人点头致意。    促狭的隔间里,只有一盏蜡烛亮着昏黄的光,烛光倒映在苍白的墙壁,投下大片明暗的阴影,奇形怪状地摇曳着,就像暗潮汹涌的上海滩动荡的时局。  “邹有余昨天回来了,带着他的天牛计划。”江士云坐在方桌对面说。  “嗯。”安敬岩应了一声,表情是往常一样的沉毅。  “我在九局发展的下线阮雪兰是杨忠贤的秘书,她会配合我想办法拿到计划的名单。但是有一个问题,杨忠贤对这次计划的保密工作十分看重,我还不知道具体内容是什么。”  “这个我可以告诉你一些。”安敬岩沉声道,“我们在青天帮的同志打探到范松林在两年前曾经派出过两百个手下出海,时间上和邹有余离开九局执行任务的时间相符,其他几个帮派也都在同一时间调离过一些手下。组织上推测,军统是想训练一批江湖人做他们的眼线,这些白相人虽然不隶属于军队,但都是通过选拔又经过正规培训的,可以说没有军人的头衔却有军人的思想,这样一来,他们一旦有所行动,就如一盘撒出去的散沙,黑白通行,行事灵活,即使暴露了也很难从这些人口中套出什么有用的线性关系,力量不容小觑。现在关键的是,我们不知道军统训练这些人是来对付日伪还是针对我们,或是两者兼而有之。所以组织上要求,一定要想办法尽快获取这份名单。”  “我明白了。”江士云沉思片刻说,“我从杨忠贤那里观察,他没有立刻启动天牛计划的意思。请组织上放心,我一定会尽全力在邹有余有所行动前拿到名单。”  “但也要注意安全。”安敬岩提醒他,“组织培养像你这样的人才不容易。记住,任何时候,你的首要任务都是潜伏。”  “我知道。”江士云剑眉紧锁。  “对了。”片刻的沉默后安敬岩开口问,“你最近和范松林女儿的男朋友走的比较近。对他这个人,你有什么看法么。”  “孟乔一?”江士云愣了一下。这是杨忠贤给他的任务,属于军统和青天帮的来往,和组织并没有直接的关系。  “孟乔一这个人,我觉得他既不像普通的教师,也不像是会为青天帮做事的人,不过……”他细想了片刻,“又很难说他有什么确切的可疑。他很沉稳,很冷漠,但他身上还有一股凌厉,虽然藏得很深,但我能够感觉得到。如果他是军统的卧底,他可能不是最优秀的,但一定会是个出其不意的威胁。”  “对了。”江士云忽然打了个激灵,“我注意到他的右手食指第二指节结了一层茧,很像长时间握枪磨出来的印记。不过他抢烟土那次使得枪法又很乱,不像是用过枪的人。”  “嗯……”安敬岩沉吟片刻,只问了句,“你觉得他有可能为我们所用么。”  “赤化他……我觉得,如果他真是军统的人,那几乎不可能。这个人即使没有坚定的党国思想,也一定有他自己的一套信念,而这种发自内心的坚持,才是最难攻克的。”  “我知道了。”安敬岩的脸上看不出明显的心绪变化,但他站起了身,这是一个暗示,暗示这次谈话的结束。  江士云也跟着站了起来。  “路上小心。“他拍了拍他的肩。  “你也是。”江士云只有在面对安敬岩的时候,眼神里才会流露出一种清晰的信赖感,既是对他的信赖,某种程度上,也是对信念的信赖,对自己的信赖。    江士云离开以后,安敬岩继续留在隔间里。一个人的时候,他从不喝酒,也从不抽烟。他会给自己泡一杯绿茶,然后细细地观察茶叶在茶水中起伏、舒展、翻卷、最后归于平静……    咚咚、咚咚咚。  又是一阵敲门声。  起身,开门。  “坐。”安敬岩邀来人坐在对面,自己也重新坐下,端起面前的茶杯,却只是闻了闻,并没有喝。  来人安静地坐在对面,浅灰色的宽沿绅士帽下隐约可见一副精致的黑框镜片。  “有什么消息么。”  “那些人没有回青天帮,但是通过范冰薇,我知道范松林去拜访过邹有余。”孟乔一顿了一下,说,“我在想,他们为了掩人耳目一定不会同时回来,可能邹有余的返回只是一个类似于倒计时的信号。”  “你说的有道理。这么大的行动,应该不会贸然启动。”  “不过……”孟乔一放在双腿上的手微微紧握了一下,“我担心自己是不是已经被怀疑了。”  “有什么变故。”  “半个月前范松林派给我抢烟土的任务,我担心暴露所以故意把事情办砸了。但是不知道那晚九局的财务处长江士云怎么会突然出现,如果不是巧合那他就是在跟踪我,这点我还没搞清楚原因。不过他后来把我留在他家里治病,这事既帮了我也害了我,我担心范松林那里会对我生出更多的怀疑来。”  “嗯……这件事我会处理,你不要太担心。”安敬岩给了他一个含糊的回答,孟乔一虽然疑惑但并不追问,这是他的职业习惯。  “范冰薇是个好苗子,你要好好带带她。”  “我知道。”孟乔一应一声,心思还停留在上一个疑问里,“据江士云说最近九局事很多,恐怕杨忠贤他们都在紧锣密鼓地筹划这次的散沙行动了,组织上要尽早做好准备才是。”  “放心吧。你继续在青天帮潜伏,有什么异样随时向我汇报。”  “是。”孟乔一拿起桌上的帽子,准备离开。  “跟我说说江士云。”安敬岩像是没看见他的动作,伸手扶了扶面前的杯沿。  “江士云……”孟乔一松开搭上帽檐的手,心里斟酌了一番,“这个人,很复杂。”  “哦?”  “表面看起来玩世不恭,但是个很难捉摸的人。”他很想详细地说点什么,可是心底里那种隐约却肯定的感觉却怎么也表达不出来。  “你觉得,他有可能为我们所用么。”  “几乎不可能。”孟乔一脱口而出。  “他最近跟你走的很近,我看你们俩很投缘,你不妨和他做个朋友。”  “……”孟乔一有一瞬间的迟疑,但他很快意识到这种迟疑是没有道理的,就像他在课堂上看见空着的座位会走神一样的没有道理。  “是。”他答。  “这不是任务,只是给你的一个建议。”安敬岩看他一本正经的表情,递给他一个宽慰的笑容。  “孟乔一,你的冷漠是你的优点,他有助于收敛你本性的张扬,让你可以平心静气地想一些事。但古语说,过犹不及,太过收敛有时候反而会成为阻碍,让别人心生狐疑,你明白么。”  “我明白。”孟乔一低头,眉间锁上些自省的心绪。  “好了。只是个善意的提醒。”安敬岩站起身,“明天见到江士云,就说你五点在校门口没等到他。”  “是。”安敬岩这样告诫他,孟乔一想他一定是知道江士云今天也没有去学校,至于安敬岩怎么会知道,孟乔一关心,却不多问。  潜伏让他学会隐忍,即使是面对安敬岩这样的自己人,也不会例外。    孟乔一走了之后,安敬岩转身端起茶杯。  茶已经凉了。  他喝下一口冰凉的茶水,冷意从喉头一直窜进心尖。  然而,每每正是这种苦入心扉的冷冽,给予他清醒分析时局的平静和沉着。    没有人是圣人。但只有懂得时时警醒自己的人,才会离成功更近。    次日,江士云按时出现在孟乔一的法语课堂上。  课余,孟乔一带着质问的口气问他昨天为什么失约,江士云赔罪说昨天局长安排加班实在走不了。  “今天晚饭我请。”江士云一脸歉意,“为昨天的失约赔不是,也是出师的谢礼。”  “不需要补课了?”  “应该不需要了吧。”  “求之不得。”  孟乔一笑了笑,江士云也笑起来。    笑容,总是有助于掩饰很多东西,有助于快速平复复杂的心情,不管是他人的,还是自己的。    【三天前】  凌晨零点零一分。  弄堂里的煤气路灯,散发着昏黄的光亮,光线所至的地方,空无一人。一天里头,这条街道在这个时候最安静。  江士云掀开窗帘的一角,从九局的窗台边向外张望,路灯光线照不到的地方,漆黑一团。  夜色,正浓。  他今天加班,是确确实实的加班。杨忠贤轻微的强迫症,要求他再次核实内部运作的经费不会给外面的人看出破绽,这个外面的人,大家都心知肚明,主要指陆次长。  咚咚咚——  即使是这样轻柔的敲门声,在深夜里也会被成倍的放大。江士云没想到这时候还会有第二个人留在九局。  “请进。”他清了清嗓子说道。  “江处长。”阮雪兰开门进来,高跟鞋踩在地板上,发出优雅的踢踏声,冰冷的屋子随着这声响动忽然就多了些亲切的温暖。  江士云会想到“亲切”这个词,大概因为她是他在九局唯一能以诚相见的人。  “阮秘书,这么晚还没下班啊。”他转身坐回办公桌。  “江处……士云。”阮雪兰忽然改了称谓,“我可不可以有个请求,请你叫我雪兰好么。”  江士云犹豫了片刻,还是应了她一声,但很快又补充道:“只此一次,下不为例。要知道任何异常的亲密都可能引起怀疑,哪怕只是声称谓。”  “我知道。”阮雪兰受到警醒,也不敢再大意,顿了顿道:  “我摸清了杨忠贤放名单的地方。”  “告诉我,我来拿。”  “不。让我来。名单放在一种特制的密码盒里,如果输入错误就会自动报警。我在英国留学见过这东西,我有办法对付它。”阮雪兰脸上的表情写着“不容妥协”四个字。  “你有把握么。”江士云虽然担心,但又想不到更好的办法。  “放心吧。”阮雪兰挤出一个笑容,但她的紧张,即使是这种温暖的笑容也掩盖不了。江士云很想握握她的手,给她些鼓励。但他不能,他怕这种时候不恰当的安慰反而会适得其反。于是便只能以目光给予殷诚的支持。  阮雪兰向他点了点头,转身走到门口,又停下脚步回头说,“如果我不小心被捕了,我不会把你供出来,请你一定要相信我。”  江士云眉宇深锁,望着她。女子的纤柔与军人的飒爽在她身上得以完美的结合。他很感动,甚至有一瞬间的心疼。因为阮雪兰和他不同,如果不是因为他,这个美丽的女人可能一辈子不需要像现在这样担惊受怕,甚至,他还没能帮助她实现成为一名□□员的愿望。  “我相信你。”他诚恳地说。    半个小时以后,江士云离开了第九局。  阮雪兰用私下配来的钥匙,悄悄打开了杨忠贤办公室的门……    孟乔一回到范家后,范松林面上依然是一幅和蔼可亲,心下却对这个人多加了好几分的揣摩。他细想孟乔一如果真是军统的人倒还好商量,大不了贴一些钱财封封口,自打国民党进了上海,他对这些人的行事作风也了解得八九不离十,虽说是禁烟禁赌禁嫖,可‘鸦、雀、鸨’这些东西,哪里是说禁就能禁得了的,说到底,无非是喊几下口号做一做场面。可老爷子担心的是,这小子万一不是给军统做事的,那以他这样深藏不露,谨言慎行的作风,真要是那边的人进了他的家门,无异于引火自焚啊。  范老爷子琢磨来权衡去,越想越难心安,便就这事跟干儿子毛传平做了番计量,结果,干儿子给他出了一策。    这天范老爷子像往常一样和他的三个姨太太在客堂里打麻将。快到午饭的功夫范小姐拉着他的男朋友进得屋来。  “冰薇、乔一你们来啦。”范松林慈祥地笑,“今天二姨太过小生日,所以把你们都叫来,大家吃顿团圆饭。都坐吧。”  孟乔一不动声色地应下,心里却明白这顿饭绝不简单。  范小姐在一旁欢喜地帮他整理了衣领。每次来范家,孟乔一都会穿长衫,无非是投范老爷子所好。看来今天这身淡青纺绸长衫,不仅讨了范老爷的喜欢,也让范小姐很满意。  孟乔一抬起胳膊挡下了范冰薇的手:“还是……我自己来吧。”  正在这时候,管货运的丁林在一个门徒的带领下匆匆进得门来。  范松林颇为意外地看了他一眼:“你怎么来了?”  丁林焦急地说:“那批货,失风了。”  范松林奇怪:“顺风顺水惯了,怎么会?”  “都坏在那个新来的巡捕房副探长姚人凤身上。”  “姚人凤?不是原来在新世界唱戏的那个姚人凤吧?”二姨太扑哧一声笑出来。  “就是他了。前阵子听说捐了家财支持革命,革命军没要他,丢给了巡捕房。他倒是一清二白的很,可也不能来断咱们的财路呀。”  范松林听到这不由地破口大骂:“这个戏疯子,坏我好事。他还当什么副探长啊,干脆投奔□□算了!岂有此理,看我不把他丢到黄浦江里去种荷花!”  “嘘!”三个姨太太异口同声,一个劲地给老爷子使眼色。  丁林却像是只听懂了最后一句,低头应一声就要退下去。  “等等。”孟乔一忽然站起来走到范老爷子面前。  “岳父大人,我觉得这样的事不需要动刀见血。”他毕恭毕敬地道,“巡捕房以前是个摆设,现在更是如此。依我看,像姚人凤这样的戏痴,正面跟他冲突未必我们能占到便宜,稍不留神可能还会搭上自己兄弟的命。”  “那怎么办?舍命也要陪他这位君子啊!”范松林瞪着眼睛。  “当然不是。”孟乔一笑笑,“我们在缉私营不是也有人么,找几个人吹吹风,让下面的人把他挤兑走不就行了。”  “这倒是个好办法。”范冰薇笑着上来附和,“爹,智取总胜过武斗嘛,您就听乔一的吧。”  “也好。”范松林思索了片刻,便应下来。    当晚,范老爷子迟迟不睡,一个人在卧房里来回踱步。  吱呀一声,卧房的门开了一条缝。  “干爹。”毛传平探进头来。  “怎么样?”范松林将他拉进屋里,又关好门。  “孟乔一的确私下去找姚人凤了。”  “他真的想去赤化这个姚人凤!”范松林不由瞪大了眼睛。  “呃……这倒不是。他看起来是去给自己拉拢心腹的。”  “什么?”  “姚人凤回来告诉我,孟乔一找到他,先是跟他讲了您今天如何气急败坏地想要宰了他;接着又对他进行了一番安抚,最后滔滔不绝地讲了自己如何在紧要关头化险为夷救下他一条命。姚人凤见他这样也只好附和着说些感激涕零的话,孟乔一便借势说要交他这个朋友。”  “这、去结交一个激进分子,这还不是有问题么。”  “我看不太像。”毛传平支着下巴道,“孟乔一后来还在姚人凤面前替您说好话,说这乱世,这党那党的都靠不住,说这天下最后还不知道是谁的呢,投靠谁都可能埋下祸患。最安全的还是走江湖。什么留的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把姚人凤糊弄地一愣一愣的。”  “他一个教书先生,知道这些?”  “姚人凤也这样问他来着。结果孟乔一就回了句‘谁叫我爱上范家小姐了呢。’真够酸的。”  范松林听到这里,像囫囵吞了一大口干果,莫名其妙又不知其味。只好一声复一声地沉吟:“怎么会这样……怎么这样……”    怎么会这样。范老爷千算万算,没想到自己女儿的头上。  姚人凤什么时候被范松林要挟的,范冰薇作为范家尽职的卧底,自然一清二楚。这事,孟乔一是陪着范松林唱了一出“将计就计”。    “范小姐,今天的事,谢谢你。”  亚里西餐厅里,灯光都泛着香槟金色,吴侬软语的歌声在舞台上摇曳出醉人的芬芳,随着入口的咖啡挑染出梦幻般的浪漫。  范冰薇坐在餐桌对面,柔和的光线让她看上去比平时更多了几分甜美。  “应该的。”她举起酒杯,“为你,我都愿意。”  孟乔一却蓦地一改绅士作风,凝神静气地看着她,锁眉的神态,让他看起来像个学者,但学者是不招浪漫主义的女孩子喜欢的。  “你怎么了?”范冰薇没见过他这样,着实吓了一跳。  “你不是为我。你是为了你的信念,明白么。”孟乔一冷冷地回答。  “你这个人,怎么一点感情都不讲。难道,你就从来没真心结交过什么人么?”范冰薇不乐意地嘟起嘴。  “我……”孟乔一低下头,有个人的影子从他脑子里一闪而过,他不由轻蹙了下眉头。  范小姐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的小表情:“真的有啊,她是谁?”  “没有。”孟乔一再抬起头来的时候,已经恢复了之前波澜不惊的平静。    江士云走在回家的路上,每走一步,心就往下沉一点。  他从踏出九局大门的一瞬间就开始后悔,但他不能回头。身为一名地下党员,身为阮雪兰的上线,理智要求他保持绝对的冷静。此时此刻他不能让自己也面临同样暴露的危险。    穿出小巷便到了霞飞路上,这里正是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的夜生活开始的地方。远处,外滩的灯很耀眼,五颜六色的灯光,投映在黄浦江面上,显现出光怪陆离的色晕。江士云停下脚步,倚在马路边一盏路灯下点燃了烟。  他只需要一根烟的功夫,来平静自己复杂的心情。     马路对面,一间西餐厅的侍应生正替今晚最后离开的客人开门。  江士云一眼就认出了那个人。  他看到孟乔一送范冰薇上了一辆黄包车,自己却没有跟着上去。  这么晚,孟乔一竟然放心让他的女朋友独自回家。  若在平时,江士云不会凭毫无依据的怀疑去跟踪一个人,但今晚,他的神经变的异常的敏感。当然,在他朝着那个灰色身影离开的方向迈出脚步的时候,他并没有意识到这样做有多么鲁莽。    孟乔一有他的心事。  “范家有任何情况,随时向我汇报。”这是安敬岩的命令,他没有忘。虽然范松林对他的考验他算是侥幸过关了,但他觉得,仍然有必要向安敬岩汇报这件事。    孟乔一拐进霞飞路附近的一条弄堂,向前一直走到三岔路口,又向右上了一条长街,经过一个十字路口,向西经过三段路号,一侧身进了左手边的小巷。  江士云一路尾随,不敢跟得太紧。孟乔一进了小巷约摸二十秒后,江士云才跟着拐进去,却发现人不见了。  他下意识地将手搭上腰间的配枪,一边贴身靠着泥巴墙继续往前,巷口的煤油路灯像一只瞪着他的大眼睛,只是江士云摸不准这种无声的注视是警示还是窥探。  慢慢的,他已经挪到了距离巷口一步之遥的地方。  就在他准备拔枪侧身的瞬间,一个人影嗖地闪现在他面前。  “你跟着我啊。”  昏黄的灯光从那人的头顶打下,却在一晃眼的刹那让人有种煞白而阴森的错觉。江士云心头一跳,迅速按下手里的抢。  “孟乔一!”  “江处长。”孟乔一应声的功夫已经换上了一幅温文尔雅的笑脸。    【35小时前】  上海国民政府中央情报第九局杨忠贤的办公室里。  江士云一进门就看到杨忠贤正一脸严肃地端坐在办公桌后面,除他之外,电讯处处长葛大怀、情报处处长尹苛,以及行动处处长邹有余都一刷齐地站在他的左手边一声不吭。外面是艳阳高照,房间里的空气却焦灼如凝滞了一般,只听到壁钟上的秒针在一格一格研磨掉某些人等待的耐心。  “对不起,局长。昨天在孟老师家多喝了几杯,睡过头了。”  “睡过头了?”杨忠贤抬起手腕看了看表,“再过4个小时都可以下班了。士云,那个孟乔一给你灌了迷魂汤了是不是,不是从来没有为喝酒误过事么,怎么今天出了这么大的事你反而给我塌台子呢!”  他的声音并不大,但葛大怀还是在他开口的时候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  “对不起我错了。”江士云一路敬着礼走进屋,“孟老师那个人太……”他顿住话头,正色看了看周围一个个死灰的面孔,“局里出什么事儿了?”  啪!  杨忠贤猛地一拍桌子站起来,大家立刻都绷紧了耳根等着挨一顿暴风骤雨,孰料他并没有发作,半晌仍然一副不寒而栗的腔调低沉地说:“阮秘书是□□的人,昨天偷偷进了我办公室想窃取天牛计划的名单,还好我们发现及时,把她给抓了。”  “什么!出了这么大的事,那……那名单没事儿吧!”江士云一脸紧张地问。  “名单我已经毁了,白纸黑字是太显眼。大怀已经把名单编码,这样万一以后不小心泄密,没有密码本,对方也破译不了。”  “哦。那阮秘书那里问出什么来了?”  杨忠贤慢慢坐回椅子里,审视的目光在江士云身上停留:“你以为我们一个局的精英都在这等你一个人为了什么?”  “为什么?”江士云咧嘴一笑。  杨忠贤白他一眼,长吁出一口气:“阮雪兰说了,见到你她再考虑要不要说。”他停了片刻,“士云,你老实跟我说,你跟阮雪兰之间是不是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事。”  “我……”江士云低下头,迟迟不做声。  “咳。局长,其实……这在局里也是公开的秘密,那阮秘书暗恋咱们江处长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可是人士云一直也没爱搭理她。”尹苛忍不住在一旁解围道,“你看,这幸好是没搭理,谁能想到她竟然是□□呢。”  “公开的秘密?”杨忠贤慢慢把目光从江士云身上移到尹苛这边,“这个公开的秘密,是不是只有我一个人不知道呀,啊?”  “不是……局长。”尹苛犯着难,悄悄地给江士云使眼色。  “行了。你们也别眉来眼去的。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我懒得管。”杨忠贤收回审视的目光,“士云,既然阮秘书要你审,你就去审审看。我是一向不喜欢用刑的,何况她叔叔还是我的恩师。但要实在不行,你就、你就看着办吧……”  “另外,阮雪兰招供之前,局里所有人都暂时不要离开了。”杨忠贤最后还不忘补充一句。    一行人从局长办公室出来。  江士云好奇地拉住尹苛问:“局长怎么查出来是阮雪兰的?”  尹苛心想江士云多少还是记挂着阮雪兰,便在他耳边小声嘀咕:“告诉你,你可得保密。局长啊,在他自己办公室装了窃听器,窃听设备就在他家。”  “你确定?”江士云吃了一惊。  “我当然确定,东西就是我装的。”  “老尹,你不会也在我办公室装了什么东西吧?”  尹苛诡谲地笑起来:“这我可不能告诉你。不过你得相信我,不管装没装,这都不是我的主意。”他边说边悄悄指了指身后局长办公室的门。  “明白了。”江士云给自己灌下最后一口酒,“行了,你们动文的,我得动武的去了。”    江士云独自往审讯室的方向走去,心里、胃里都已经翻江倒海。  杨忠贤会把全局的人都关在办公大楼里,这是他早就预料到的。但他没料到的是,杨忠贤不止对他人没有绝对的信任,甚至对自己都如此冷酷。什么样的人才会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安装窃听器,在每天早上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开录音设备,监听自己房间里一夜的动静。江士云想到这些,只觉得心中一阵阵怵然。  他当然不是在孟乔一家睡到中午。  天不亮的时候,他就埋伏在九局外面,杨忠贤什么时候来的,阮雪兰什么时候被捕的,江士云都一清二楚。安敬岩曾经和他制定过三套应急方案,他知道今天进了这道门便等于失去了自由身。所以他迅速折返回家,在向着钟楼的窗台上摆上两株仙人掌,然后俯身在窗帘后静静等待,1小时、2小时、3小时……期间他的电话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响起一次,每响起一次他的心口便是一阵紧缩,但他仍然保持着几乎不变的姿势蹲守,一刻也不敢松懈,一直等到楼下广场上的卖报人喊起:“申报,买一送一,买一送一咯。”这表示安敬岩收到了他启动方案B的请求,并且按照约定做好了部署。  电话再次响起的时候,他拿起了话筒。  因为接下来,他的任务就是要确保这个方案能顺利开启。  而阮雪兰,她能冷静地做好这或许是最后一次的配合么。  江士云只有一赌。    安敬岩收到江士云启动方案B的请求时,孟乔一正站在他面前向他汇报范松林对他的考验以及昨晚和江士云的“巧合”。  “乔一,你的枪法没有懈怠吧。”安敬岩在收到这个请求的时候立刻就打断他问。  “没有。”孟乔一半点多余的思虑也无,答的冷静而迅速。  “好。1小时内带上你的枪。你的目标是一个手持酒壶的男人,当他走到沿江桥中央,把酒壶放在西面的栏杆上,这就是你开枪的信号。但要切记,不能伤及性命,呃……让他能进医院急救就行。”  “是敌人还是自己人?”孟乔一颔首低眉,声线温和。  听不到安敬岩的回答,他知道他在犹豫。于是补充道:“是敌人,有敌人的打法,是自己人,有自己人的打法。所以这点我必须知道。”  片刻,他得到了答案。  ——“是自己人。”  “半个小时,我这里你可以放心。”孟乔一知道一定是有紧急情况,甚至他可以肯定和“天牛计划”有关。和安敬岩直属上下线关系的人彼此素来是双盲,安敬岩能告诉他是自己人已经是破例,多此一举的疑惑他不会提。    江士云缓缓推开审讯室的房门,阮雪兰正背对着单向玻璃用手梳理着自己的头发。门外的光线照进来,使她的背影看上去有一种苍白的瘦削和单薄。  “阮秘书。”他走过去,坐在她对面,双手交叠搁在桌面上。  “江处长。”阮雪兰转过身,“你来了。”  “为什么要见我?”江士云背对着单向玻璃,他知道玻璃那面有人在监控,或许此刻杨忠贤也在其中,他们能观察到阮雪兰的一举一动,却看不到他的表情,也看不到此时他手指间的动作。  但阮雪兰却都看得见。虽然看见了,她还要装作没看见一样。  江士云说出“为什么要见我”六个字的时候,他脸上的表情是强制隐忍着悲痛的疲惫。他放在胸前的手指敲打的波斯密码是“我对不起你。你,是否愿意为信仰牺牲”。  阮雪兰眼圈一红,眼泪便夺眶而出,此时此刻,这两行眼泪包含了太多感情,愧疚、自责、害怕、释怀、无畏……以及假戏真做的……爱。  她很快擦掉眼泪,笑了笑说:“我想最后看看你,我愿意,不可以么。”  “当然可以。你现在见到我了,想和我说什么?”江士云知道阮雪兰已经做好了牺牲的准备,瞬间汹涌而来的悔恨几乎要把他吞噬,但理智提醒着他不能被击垮,至少不能是现在。  ——“好,我已经启动了紧急方案,现在起一切要听命令。”他继续敲打着密码。  “你不想和我说点什么么?”阮雪兰嘴角还挂着淡去的笑意。  “阮秘书,我希望你不要误解我的意思。我们做个交换好么?”  ——“记住了几个名字?有办法传递给我么?”  “呵——”阮雪兰忽然冷笑一声,喃喃道,“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江士云立刻意识到阮雪兰在给他传递信息,诗句中的每个字以阴平、阳平、上声、去声四种拼音声调代表不同的数字,长停顿则表示断句。他在脑海中迅速翻译着她这句话的意思,同时口中也不停:  “阮秘书,你我道不同不相为谋。你的恩情我心领了。”  就在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译文也已经清晰呈现在脑中。  ——上层人物。刑讯我。  “上层人物”是在告诉他,她记住了名单中的领头。  “刑讯我”则是她传递消息的途径。  他很快敲打着波斯密码做出回应:  ——“我明白了。”  “既然是这样,江处长,我想我们的谈话也可以结束了。”阮雪兰双手交叉环于胸前,讥讪一笑。这样一个于女人来说并不雅观的动作,代表着轻视、排斥,但在她做来依然是傲慢得优雅,即使是身陷囹圄。  江士云不再说话。他闭上眼睛,快速沉淀下自己翻腾起伏的情绪,然后起身,打开了审讯室的房门,走到隔壁。  那里,杨忠贤果然正在闭目沉思。  “我看问不出什么来。用刑么?”江士云低声说。  “你是主审,你决定吧。”杨忠贤叹了口气,慢慢睁开眼睛,“多好的姑娘,可惜呀。”  江士云觉得心口像被大石头猛砸了一下,疼得几乎窒息。  “那我去安排了。”他说话的声音依然平静,“局长,我看你挺累的,要不回办公室歇会吧,有消息我叫他们通知你。”  “也好……”杨忠贤低应一声,忽然很像个年迈衰残的老人。    孟乔一拎着一只黑色皮箱,面朝东站在大新剧院的天台上。这个地点,无论从距离、视野和能见度上,都是绝佳的选择。他蹲下身打开皮箱,里面是整齐划分的隔层,依次摆放着脚架、提把、上膛组件、镜码、制退器……十年来,这套动作他每天早上都会练习十次,即使闭上眼睛也早就驾轻就熟。  二十秒后,□□就位。孟乔一将枪管和自己都隐藏在一大块灰布里面,只余一截黑森森的枪口在外,然后伏身透过瞄准镜观察了会沿江桥面的动静,以确保射击没有盲点。  时间距离他离开安敬岩刚好半小时。  观察点和伪装都准备就绪。接下来他要做的唯一一件事情就是等待,聚精会神的等待。孟乔一不知道他要等多久,但无论多久他都做好了充分的思想准备。身为一名狙击手,孤独而漫长的的潜伏本就是他的宿命。    【8小时前】  阮雪兰睁开了眼睛……  几缕阳光从刑讯房的天窗透进来,落在她的脸上。她的脸很苍白,嘴唇也很苍白,憔悴得像一张白纸,却也依然干净得像一张白纸。  江士云小心翼翼地替她擦去鬓角的冷汗。嘴角不为察觉地一阵抽搐。  过去的二十个小时,阮雪兰昏死过多少次,他已经记不清了,他现在唯一能感觉到的,就是自己胸口揪心的疼痛,一次比一次更尖锐,一次比一次更难熬。眼睁睁看着他的战友承受非人的折磨,被拷问,被刑讯,而他自己,正是这场酷刑的主使。江士云早就记不起什么信仰和誓言,他分分秒秒都只在想一件事,就是立刻拔枪打死身后这群嗜血的刽子手,让这场混蛋的做戏迅速马上他妈的结束!  阮雪兰已经坐过了老虎凳,吃过牛皮筋,鼻子里灌过辣椒水……她每次昏死过去的时候,江士云都以为她不会再醒了,但每一次她都坚强地挺了过来。最后江士云终于意识到,在她面前,他根本就没有放弃的资格,事实上,他自己就是这场行动做不可饶恕的——刽、子、手!  阮雪兰再次苏醒过来的时候,他和她都知道,这场刑讯的戏已经做足,无论此时阮雪兰供出什么,都没有人会心生狐疑。  “江……士云。我说……你……靠近一点。”  江士云贴近她耳边,听到两个微弱的字节——“腰里。”他迅速在她腰间一摸,将一团布巾握进掌心。整个动作持续不过一秒。  “快去!告诉局长,阮雪兰供出了她的上线。”江士云站回原地,厉声命令道。    “何敬”两个字很快传进了杨忠贤的耳朵。  “何敬是假名。这个人真名叫孙廷如,我已经让老尹查过他的底细,这个人现在就在上海,是福济巷一家绸缎店的老板。”江士云一字一句地汇报给杨忠贤,语气里是掩藏不住的欣喜。  “做的好。”杨忠贤满意地笑了笑,“士云啊,你也忙了一天了,要不抓人的事还是交给邹有余去办吧。”  “局长,这事恐怕还是我办最合适。”江士云语带恳切,“一来邹处长刚回来不久,上海变化大,怕他摸不准方向;二来这个何敬我之前也经常光顾他的店,现在阮雪兰被抓的消息外面的人不知道,你给我几个手下,这样乘我和他寒暄的功夫让兄弟们做好埋伏,胜算不是更大些么。”  “可是你也很长时间不执行任务了,”杨忠贤拍了拍他的肩膀,“士云啊,我主要是怕你有危险。”  “我没事儿。”江士云笑了笑,“你就放心吧。”    何敬的确是假名,但孙廷如同样不是真名。  江士云坐在办公室里,将他的俄罗斯酒壶放进口袋。现在他只希望一件事,就是那个静候在沿江桥附近的狙击手的枪法,足够准。    【2小时前】  这注定是个漫长的夜晚。  对江士云,对孟乔一,对杨忠贤,对第九局的每一个人,对安敬岩……都是如此。  何敬的商店每天晚上十二点关门,这不但是他警觉性最低的时候,也是行动最方便的时候。  对杨忠贤是如此。  对江士云也是。  现在他已经顺利启动了应急方案,尽管付出的代价日后注定成为心底里层层包裹的一道伤疤。江士云走到紧靠窗台的位置,向外张望着被愁云惨雾包围着的夜上海,透过玻璃,他依稀看到,远处的黄浦江面,风卷起千堆浪,不断地拍打着码头,一波未平,一拨又起,煞是壮观。他想起三天前的晚上,孟乔一对他说:什么是黑,你说的白又是什么白,这黑白世界,原本只因站的位置不同罢了。其实从他成为地下党员的那天起,灰色就已经是他的代名词。有多久没有人叫过他的真名了,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在对人演戏,即使是面对安敬岩,他们也仅止于工作上的互信互助,算不上朋友,也成不了朋友。这么多年,他扮演一个叫江士云的男人,玩世不恭,嗜酒如命,早已经成了习惯。而本来的自己是什么样子的?谁又在乎呢。    孟乔一埋伏在大新剧院的天台上,太阳从他身后落下,从他眼前升起,又从他身后落下,但他就像被定格了一样,一瞬也没有动过。所有的注意力,都被集中在瞄准镜里的那座桥面。他不知道他等待的人是谁,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出现,他只知道,在某一瞬间,他必须以兔起鹘落般的快捷,去夺得决定性的成功。因此,每一分每一秒的等待,对他而言都充满惊心动魄的气氛。多年以来,他已经习惯了这种漫长与短暂,孤独与激烈的强烈反差。相比之下,他并不是一名合格的潜伏者,既不能对人说真话,还要随时随地地分析、研判人家说的是否是真话,这对他而言,比单纯的埋伏要困难的多。或许正是因此,他才会在那天晚上,在江士云的面前说出许多不该说的话。“酒壶”,他不是没有联想,但他知道,此时任何多余的联想只会扰乱心神,百害而无一利。  毕竟,不管是不是江士云,他这一枪,都必须要打。    【四十五分钟前】  “出发吧。”杨忠贤摆了摆手。  江士云带着手下一群人离开第九局,上了开往福济巷绸缎店的车。  福济巷是沿江桥下西面的一条小巷,因此要到绸缎店,必须要经过沿江桥。而下了桥路两面都是些摆摊货的小商,即使到了晚上,地摊也是不收的,车往下很不好开。所以,当两辆吉普车开到桥中央的时候,江士云喊了声“停车”,并没有人觉得奇怪。  “你们先不必下来,我看看地形。”江士云独自下车走到栏杆边眺望。深夜,街上空无一人。他向桥下看了一眼,河面上有一条渔船,渔船上的老渔民正在整理他的大渔网。他又向远处的房屋顶扫视了一圈,但是夜色太浓,什么也看不清。  轻呼出一口气,他希望开枪的人视力够好。  接着,他做了一个动作。这个动作让远在大新剧院天台上瞄把的孟乔一瞳孔急遽收缩。  江士云从口袋里掏出他的俄罗斯酒壶,把它放在了沿江桥的栏杆上。  ——真的是他!  他想到是他,又没想到会是他。  现在,江士云就站在他的瞄准镜里,双手扶在栏杆上,一动不动。  孟乔一迅速将瞄准靶指向他左侧胸前锁骨下第一肋间,手指扣向扳机。  ——等等!  镜头里的江士云忽然动了,他身后的车里探出一个人头在和他说话。  江士云挥手向他摆了一下,又转过身来。  “为什么还不开枪!”站在桥上的时间越久,日后被怀疑的可能性越大。他在心里默默倒数着时间,  5——4——3——2——  砰!  江士云听到这声枪响,紧接着就感觉到左侧肩膀猛地一震,有热液涌灌而出,流进他的脖颈、腋下,一路浸湿了他胸前的衣服,左胸随即传来的剧痛连带着他的左手也使不上力气,他的视力一阵发花,整个人的身体就开始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  不行!还不行!  江士云残存最后一点意识,伸出右手,将酒壶推下了桥。  咕咚——  酒壶落入水中,也落入了打鱼人的网中。  老渔民很快收了网,摇着渔船悠哉悠哉地顺着河流往东飘去。    “江处长!”  车上一群人像受惊的鸟鱼贯而出,在江士云身边围成一堵人墙,最外面的几个已经掏出□□朝四周“砰砰砰”空放了几响。    天空很蓝,深蓝深蓝的寂静。  江士云渐渐听不清周围的喊叫声,远处的钟楼隐约敲响了钟声,他看到一只白鸽从头顶飞过,路旁的柏树在轻轻摇曳。  心,已经空了……    孟乔一打出那一枪,不用多看,迅速开始拆卸□□。  ——走!  再不走他随时有可能暴露。没有人给他安排撤退路线,他必须自己想办法离开。  好在,他只需要开一枪;好在,他还没有被发现。  但就在他拎起皮箱翻进天台的窗户,双脚落地的瞬间。他忽然发现他的手在抖,在剧烈地抖动,他的心脏在胸膛中疯狂乱撞,堵住了咽喉让他几乎窒息。  他从来没有这么紧张过。  ——从来没有!  “江士云!”“江士云!”“江士云!”……这个名字在他的脑袋里弹球一样四处跳跃,撞得他脑壳生疼。    “混蛋!”  到最后千头万绪都凝成这两个字从他嘴巴里蹦出来。    ——这是孟乔一潜伏以来第一次骂人。    江士云中枪昏迷,捕杀行动宣告失败。  杨忠贤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只觉得头顶的太阳穴突突跳动像有一只无形的手在生拉硬拽。“可恶!到底是什么人泄露的消息!”他在心里叫嚣着这句话,人却依然坐在办公桌后面纹丝不动。  渐渐地,他的眉头由紧拧,到只余褶皱,到完全抚平。平静下来的他。慢慢拉开身旁的抽屉,取出保险盒,打开。  盒子里,有两张加密文件。  杨忠贤取出上面一张,将他掖进桌上的建党手册。  鱼饵已经备好。  他要开始下一次的钓鱼行动……    安敬岩从老渔民手中接过江士云的酒壶。  酒壶里没有酒。  他打开壶盖,倒出一团布巾。  布巾里,是一绺乌黑的头发。  安敬岩将头发一根一根分开,平铺在桌面上:  昏黄的灯光下,他看到每根头发上都打了错落有致的结,疏疏密密地排列着。  一根头发编码一个人的名字。  一共有二十根头发。  二十个人名。    【7小时后】  又一个人走进安敬岩的房间。  “江士云救过来了,这二十个名字是天牛计划里的二十个领头人物。”  “老陈,辛苦你了。现在离开医院,不会引起怀疑么。”  “放心。现在是我下班时间。”    【5天后】  邹有余火急火燎,几乎是冲进了局长办公室的门。  “局长,我们的计划出问题了!必须马上重新部署。”  “我料到会出问题。重新部署,你需要多长时间。”  “三个月。我一定重新给您一队组织有序的人马。”  “但愿如此吧……”    【半个月后】  江士云躺在医院的军用病房里。  除了每天都来看他的陈医生,他还见到杨忠贤一次,尹苛三次,葛大怀十次。  明天就该是出院的日子了。  半个月来他虽然从看望他的这些人口中了解到九局的大体状况,但毕竟眼见才能为实,何况还有剩下的一百八十多个人藏在暗处,时时威胁着组织的安全。  这次的应急行动,充其量只是拖延了天牛计划启动的脚步,并没能彻底地粉碎。他心里很清楚,杨忠贤绝不是轻易就会放弃的人。  未来的路该怎么走,他现在依然是一头雾水。  还有阮雪兰。  江士云每次闭上眼睛,都会想起她,想到阮雪兰直到牺牲都没能正式入党,心口便是一阵纠痛。他无处释怀,只能继续他的革命事业,希望有朝一日胜利了,能藉她在天之灵些许安慰。    “江先生受了这么重的伤,怎么也不通知我一声。”  这个声音?  江士云睁开眼睛。灰色礼貌,灰色西装,,一副大大的却没有度数的黑框眼镜,这个人,还洋里洋气地围着那条黑色毛线围巾。  “孟乔一!你怎么来了?”江士云看到这个人的一瞬间,蓦然意识到囤积在脑海里的阴霾正悄然淡去,心里像升起了朵五彩云,渐渐清朗。  “我怎么不能来。你落下那么多节课,我又找不到人下棋。一打听才知道竟然是住院了。”孟乔一的笑容也清朗。江士云从没见他这样笑过。  “对不起。我这是因公负伤,没来得及通知你。”江士云露出两个酒窝,“诶,你带酒了么?”  “不好意思。酒没有。棋一盘。下不下?”  “下,当然下。”江士云捞起衣袖,颇有大干一场的架势。  “什么时候出院?”孟乔一坐在他床边,摆好棋盘。  “明天。”江士云随口答。  “明天我来接你。”  江士云愣了一下,抬头仔细地看了看孟乔一,像是第一次认识他,又像是刚刚重新认识了他。有一些从未有过的情绪涌上心头,他被这些莫名的情绪吓了一跳,好端端地忽然有些紧张。  “你发什么呆。”孟乔一不用抬头都能猜到他的表情。  “没事。下棋。”江士云自顾笑了笑,开始在棋盘上摆阵角。  孟乔一盯着棋局,余光瞥到他胸口的白纱布,有些出神。他曾经以为接受了潜伏的任务就注定要孤独前行直到重生或是死亡。然而现在一个活生生的战友就坐在他面前,他曾经向他开了一枪,那一枪有分毫差池都可能击中心脏当场丧命。而他活下来了。他曾经千方百计地提防他,就像他提防他一样,而事实证明过去的一切都是不必要的。那么现在呢……  “你已经知道了江士云的身份。要不要向他坦白你的身份,你自己决定。”  这句话是安敬岩对他说的。  孟乔一整整半个月的时间不敢出现在江士云面前。既怕别人怀疑,也怕自己做出错误的选择。  不过就在刚刚,就在他看到江士云眼中的熠熠光辉时,他坦然做出了决定。    窗外夏花已经盛开,阳光像散落在空气里的金色棉絮,轻盈飘落在花瓣间,草地上。一只白鸽落在橘色窗台上,“咕咕”叫了两声,扑扇着翅膀又飞向蓝天,那里,细碎的云丝正随着轻风悠悠荡荡。  现在,孟乔一有些嫉恨江士云。  凭什么你可以多一个挚友,而我只能多一个战友。  不过,他看了一眼窗外的好风景,未来会怎样,谁又知道呢。    是啊,未来会怎样,谁又知道。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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