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裹紧了皮草大衣扣不紧怎么修,为什么那个长的极清秀的男孩总短衣短裤,问他都是笑笑,说不怎么冷?当然在跑步的也是

《老房有喜》(主繁星/卤蛋,全员客串)
1、张艺兴你别啊,我这么喜欢你
鹿晗摸着黑上楼是凌晨两点。
七月份的天气到了深夜也还是带着凉,他低着头窜进逼仄的楼梯口就忍不住鼻子奇痒,一个喷嚏震得转角那儿5瓦的圆灯泡掉了一层灰,接着就哔哩吧啦扯了几下闪,彻底歇菜了。
这才几天啊。不中用。
他想起张艺兴一个礼拜前把他从宜家搬回来的那把洋气的椅子踩在脚下,身高还不太够地踮着脚折腾了半个小时才把这个路灯安上的,鹿晗那会儿抱着胳膊站在地下举电筒,一边看他一截小白腰拉着晃来晃去,一边悠闲地抱怨你为什么不白天换,张艺兴一激动嚷了句白天老子不上班啊,跟着手一抖就落了鹿晗满眼的墙灰蜘蛛网。
想着他就觉得不能告诉张艺兴这灯是被自己一个惊天动地的喷嚏震瞎的。
其实没路灯也没什么,张艺兴自己一般天擦黑的时候就回来了,偶尔通宵的班,只有他鹿晗工作需要经常两三点才打转,摸着黑走也习惯了,顶多多踩上那只不长记性的流浪猫尾巴,隔天早上拿点吃的补偿它。
可自从一礼拜前鹿晗给人代驾完了看时间还早自己也去喝了两杯,脚下发飘往楼上晃摔了一跤之后,张艺兴就猴急猴急说得装路灯,必须马上立刻,装。
这也是为什么鹿晗那会儿悠闲地站在下面举手电,另一只手打着雪白的绷带了。
鹿晗心里还觉得挺愧疚的,骗他说今天客人喝的暴多,熏了我一身酒味儿。
行吧。他心里就盘算着明天睡醒了趁着张艺兴不在把灯泡给换了。
拿着备用钥匙一阵乱捅,进去正好碰见张艺兴起来喝水,抱着个水杯杵在那儿也没开灯,跟闹鬼似的。
“大仙,您这么节约用电啊。”
“….客厅灯坏了。”张艺兴咽了咽清了下嗓子,懒洋洋指了指头顶上的两头焦黑的白炽灯管。
我操,感情小爷我一个喷嚏震瞎俩。
鹿晗跟做错了什么事儿似的讪讪然笑笑,随手把钥匙甩在了鞋柜上。
“房子岁数大了,零件就闹毛病。”
“嗯。”张艺兴随口应了几句,打着哈欠看鹿晗乔了半天浴室经常卡住的木头门,一时半会也没了睡意。
等鹿晗胡乱擦着滴水的头发晃出来自己去热饭菜吃,张艺兴还坐那儿放空,一双腿霸占了整个矮沙发,鹿晗站边上看了看,用脚勾过来一个板凳,坐那儿就开始将就着埋头扒拉饭。
“不错啊,给哥留了肉。”
“….老板说是死猪,半价。”
“…….不贫会死啊。”
张艺兴没像往常一样接话下去跟他挤兑,倒像是挺正经在想什么似的,然后腿一盘坐正了说,鹿晗,我跟你说一事儿。
“怎么了?给人头剪坏了要打架?行啊,哥胳膊好了。”
“…不是。”
“那是你店长挂了你升了要请哥吃饭?”
“不是…”
“啊!你喜欢我是吧!哈哈哈哈哈没事儿没事儿别急哥早就知道了,你慢慢说,哥听着呢!”
“鹿晗你大爷的!还让不让人说话了!”
“….行、行你说。”
每次总要逼急了张艺兴鹿晗才乐呵地扎着头不说话了,吭吭吃着嘴里的东西也觉得香的很,他喜欢看张艺兴跟他发脾气,一张脸生动得不得了,鬼都知道他是有那么点喜欢张艺兴。可这栋六十年代修的老房子里什么都应验,除了闹鬼。
无人知晓。似乎也是一件挺自得其乐的事。
鹿晗倒是不避讳,整天挂嘴边上嚷,张艺兴你别闹啊,我这么喜欢你,你嘴贱被人拍死了我怎么活啊。
张艺兴你别憋着啊,我这么喜欢你,你内分泌失调年老色衰我怎么办啊。
张艺兴你别哭啊,人看见还以为我欺负你,明明你整天蹂躏我是吧。欸行了,不就是想家呗,我这么喜欢你,就勉强带你到我家蹭饭好吧。
张艺兴你别这么看我啊,我是真喜欢你….不信你看这个月水电我请了都,记得明天卖只鸭呗,记着千万别自己烤啊。
你大爷的。
鹿晗知道嘴贱的不是张艺兴,是他自己。
可是他压根儿没法正经得倒上一杯红酒跟张艺兴说月亮代表我的心,就算他鼓起勇气要这么矫情了,那天也一定很体贴地是个暴雨天,连根月亮的毛都没有。
就有那么一次,大晚上的看鬼片看high了,两个人空了不少啤酒解暑,张艺兴喝多了点半醉半醒趴地上,鹿晗过去拎他扯着膀子说张艺兴你别着凉啊,我这么喜欢你,传染给我就不好了。正挺贱命地等着张艺兴回他一句你大爷的,结果就听着他飘飘忽忽的声儿咕哝说,我也喜欢….你。
鹿晗吓得手一松就把张艺兴给摔地上了还一闷哼。
“我啊?“鹿晗脑子里一哗嚓,连去扶起来都忘了。
张艺兴这么一摔也摔清醒了不少,也懒得动就翻了个身龇牙咧嘴的说,你才没那么贱。
那之后鹿晗就经常腆着脸凑过去问张艺兴,老张,你那晚上说的是谁啊,告诉我呗,话说一半不厚道啊,谁贱啊,咱哥俩也聊聊呗,生活多枯燥。每次张艺兴都没什么反应,顶多说句屁啊,我不记得了。
其实鹿晗是挺想听张艺兴说出一个什么故事来,然后末尾缀上一句,可是我已经不喜欢他(她)了。
但这明显是高估了彼此。
张艺兴这人,嘴皮子熟了就挺溜,但别指望他能把自己什么故事的主谓宾捋清楚,鹿晗这家伙更是,看着挺豁达,也保不准真听到什么陈世美的陈年旧事开着客人的车找过去撞人一二等残废。
所以只是非常浅显地活着。
鹿晗不知道张艺兴有没有把他的话听真过,但他姑且默认张艺兴比鬼要聪明那么一点儿。这就不妨碍着他逗他,赖着他,把跟他的合租房当家一样回。
“什么事儿啊。”
“哦。今天有个人说要分租一间房,房东领来的,他看上你那间主卧了,让跟你商量商量看能不能你换到楼下次卧去。”
“求之不得啊,老张咱俩住呗!”
“……不。”
“哎哟我都说好多次了。你看啊。你白天上班,我下午走上夜班,刚好时间错开,你那间又还挺大啊,咱俩摊完全没问题,又不是不熟是吧。”
“啧。艺兴,哥这个月交不出房租了…真的。”
“真的,都打给我弟了不信他下回来你问他!他谈恋爱了嘛,总要带小姑娘吃饭逛街看个毛片儿呗,他开口了你说我这做哥啊…”
“…我考虑考虑。”
“不枉费哥这么喜欢你啊!”
“再哔哔自己解决。”
“行行,我闭嘴,闭嘴。”
鹿晗挺高兴这么新房客入住的,他撺掇了张艺兴小半年的事儿就这么搞定了,等那人住进来得请他一顿宵夜。
实际上也就是从今年春节之后这房子才只有他跟张艺兴两个人住的,兴许是房子太老旧,交通也不是很方便,租房高峰期的时候房东家里有点事没在北京,就委托老住户张艺兴帮着找租客,结果张艺兴一忙就给忘了,先前一对夫妻在北京过得天天吵架最后心一横回了老家,听说孩子都生了,还有个大学毕业生找到了合适的工作,每天转一趟公交两次地铁从东四到西四,活生生整掉了七八斤肉,也心一横拿出一半儿工资换了住处,一下就空出了一大一小两间房。
这房子虽然老,但质量好得不得了,说起来牛掰得很,六十年代苏联老大哥还在北京广交朋友的时候帮着建的区房,砂石灰质地,这么长时间了也就是长得不好看,性价比还挺高。鹿晗总开玩笑说真适合张艺兴,就算地震了他也能优哉游哉睡醒了再跑,讲不定赖在屋子里不跑生还率更高。
张艺兴跟鹿晗认识,是因为他剪坏了鹿晗的头发。
然后吵着吵着鹿晗来了句,老子这样儿怎么回家见爹啊!
张艺兴举着把肇事的剪刀支支吾吾了半天,本来对着生人就嘴拙,还做错了事儿,脑子一抽就说,那你要租房嘛,一月八百,水电平摊,家电我都买全了。
八百?!哪儿呢?
鹿晗的注意力就这么一下儿被乔偏了。
要不怎么说金钱和折扣的魔力不可抵抗呢。
鹿晗总说,我是没想过我会跟一洗剪吹住啊,每每这个时候张艺兴都会白他一眼,悠悠回他句,我也没想过您长得这么清纯是个午夜场啊。
“靠。爷那是代驾,一年减少了多少事故你知道吗。”
“是是是,还能过一把您开不了好车的瘾。”
“…….张艺兴,听过人艰不拆吗?”
“人贱不拆?欸,行嘞。”
2、他觉着亲情在内很多顾及都异常麻烦
吴亦凡还在酒吧high就被金钟大在耳朵边上高分贝地嚷了一句,你家老爷子死了!他愣了愣,掏出手机瞄了一眼,放下酒杯跟边上坐得极近,大腿膝盖都顶到他小腹的洋妞讲了句sorry,跟着金钟大从人群里挤出去,还挺嫌弃地扯着衬衫褶皱拧着眉毛踹了一脚车胎。
“十几个未接来电,是魂打的啊。”
“…我怎么知道,你家老爷子又闹脾气了呗。你不接,就转我这儿,吴亦凡,我可不是你私人秘书。”
“他又什么事。”
吴亦凡跟个苍蝇似的乱窜了一圈,一拳头一挥也没舍得砸在那一片玻璃都金贵的车上,丧气地拉开车门钻进去靠着椅背点了根烟,金钟大在外边也没要进来的意思,嘴角勾着戏谑两根手指梆啷啷敲他车窗,吴亦凡瞥了他一眼随手按下车窗刚好够他露半个头,热风嗖嗖往里边灌。
“不欢迎我?那我去跟老爷子汇报你开会开到洋妞怀里了啊。那真要老命不保了啧。”
“你带劲了?”
吴亦凡烦躁地一下按熄了半个烟头,猛得推开车门,金钟大倒是无比娴熟,掐着秒数就后退了几步,双手摊开耸了耸肩,在吴亦凡的骂娘声里站到了跟前说,少爷脾气,智商跟不上。
从去年年底吴亦凡的爷爷重感冒了一次之后,直到现在都没有消停过。本来就是挺不怕折腾人的老顽童性格,家里上上下下也都不敢忤逆着他来,从感冒开始就每天絮絮叨叨自己时日无多,怕是要一命呜呼,这么大年纪了想落叶归根,死也不要死在黄毛蓝眼睛的地界上,赚他们的钱倒是没手软过。
老爷子发话了,全家就都围着他转,吴亦凡自然是首当其冲的青壮年劳动力,重灾区。
先前倒是还可以忍受,无外乎动不动电话召集家里人回家说自己有事交待,天天想着来,都是些鸡毛蒜皮也一脸严肃认真,接着就开始撺掇着吴亦凡帮他找老同学,老同事,隔三差五见个面就皱着脸说晚年心酸,怕是不可善终,搞得人叔伯看边上板着脸添茶的吴亦凡都一脸不孝子家族大忌的扼腕,再来就是常常在吴亦凡出差、开会或者猎艳的时候夺命连环催,说自己哪哪儿又不舒服怕是不行了,等吴亦凡黄了正事儿耽误了办事儿赶回去,他又好得不得了坐房间里翻老照片相簿,轻飘飘一句,回来啦,早回来好。
吴亦凡觉着老爷子不是想落叶归根,是想让他早日归西。
最近半个月,老爷子许是觉着之前那些都玩腻味了,公司给儿孙打理又有老将金家管财务怎么都是个稳妥,天天闲着就回味往昔,有时候还真潸然泪下把吴亦凡吓得不轻又无话可说。然后某一天,老爷子突然在安静吃饭的长餐桌上说,我要回北京。
吴亦凡当他是开玩笑,顿了顿筷子看了眼他爸说,上次给爷爷请的陪他下棋的人呢,怎么不来了。
话音还没落,老爷子啪嗒一下就把碗重重落在了桌面上,震得一桌人连咀嚼和碗筷敲击的声儿都没了。
我要回北京。
他又重复了一遍,这回是直直看着兀自仍在吃碗里几片牛肉的吴亦凡。
吴亦凡从小跟他爷爷亲近,小时候怕得不行,长大了倒像是反过来了,整个家也就只有他敢跟老爷子对着来说不。他不知道这是不是一种天然的默契和耳濡目染之后的信赖与逆反。
“你回北京干嘛,什么行程,几时回来,要见谁,你都还不知道突然就要回北京,年纪也不小了,万一路上有什么事情怎么办。”
“我回北京等死。”
老爷子只一句话就把吴亦凡打败了。
他知道不管老爷子实际上多精神多健康,这个年纪只要提到生死这回事他都是没什么反驳的资格的,只能顺着他来,哪怕是折腾的胡来。
这让他觉着亲情在内很多顾及都异常麻烦。
但他勉强还算个内心柔软,最终能抵抗着强大的倦意消融这些麻烦的人,或者仅仅贡献一个这些亲近的人跳进去不会摔太痛的垫床。
之后老爷子就拿出了一堆房契合同,在吴亦凡的电脑上指指点点了半天,比划这儿那儿的,不时感慨两句你去一定都不一样了,最后他说,这几个房子你都帮我收回来,只有一套可能转卖出去的,你跟人家商量,多给点钱也不要紧,一定给我收回来,比棺材本儿还重要。
吴亦凡本来是想随便找人或者让金钟大拿着他家的高额薪水去做这种讨债的事儿,结果老爷子又私下跟他交待了一番,搞得他彻底没了转移负担的还手之力。
明天是回国的日子,吴亦凡从高中在国内念过一段儿就没怎么在国境里待过,居然暗自也有些说不清楚的紧张,揣摩着老爷子不会再搞出什么事儿了出来放松一下,没想到又被闹得不行,开着夜车到医院去耐着性子安抚了一番才完事儿。
金钟大在边上靠着墙,听吴亦凡跟说没什么毛病的医生交代给老爷子开店维生素糖衣之类的,哄他治病,一时间又觉得这家伙异常温柔。
“可是老人家身体完全没问题不用待在医院。”老外医生完全不能理解这种迂回,瞪着眼睛满脸疑惑看着面前跟他差不多高的东方人。
“让你开药就开药又不是不给钱,你刷卡的时候怎么不磨叽?当了这么多年医生,还professional,根本不懂病人在想什么!”
金钟大听着吴亦凡挺低沉的嗓子语气苛刻,一时间又想收回刚刚的评价。
医生走远之后他才凑过去笑说,这么讲你挺懂老爷子的啊,你烦什么烦。
吴亦凡被问得一愣也懒得理他这种持续了多年的日常戏谑,低头掏烟盒掏了半天又塞进去,抬头隔着病房上通风口玻璃,看见老爷子躺着吃半个苹果,正看着他的方向,犹豫了一下正要挥挥手打个招呼再走,老爷子就跟他记忆里一样不给面子,咀嚼着转过脸看起了忽明忽暗的电视脱口秀。
他和金钟大一起去北京收老房,虽然尚且不能完全理解老爷子对早年就已经这样弃置的东西突然这么上心究竟是不是心理上人之将尽的虚情假意,但若是能让他高兴,他其实并不介意被无理地使唤。
3、喝啤酒吃烤肉的汉子他女朋友一直没来
最近这条街半夜时的声音一直充满负能量,连夫妻吵架老婆在路边撒泼这种事都发生了,喝啤酒吃烤肉的汉子他女朋友一直没来。
从声音里分辨着愤怒或者失望的表情,狂欢似的浪掷、搞不懂的着急与追逐,还有太彪悍的温柔,张艺兴忙得好像这些门外门内的事儿是另一个世界。只在晚上偶尔被吵醒的时候瞪着眼睛望一会儿天花板,听着隔壁那家隔音不好传来隐约的咒骂哭闹,无动于衷地裹着被子翻一个身,扯起来一个棉花絮团拱挤在一处的被角捂住了耳朵。
早知道就不该说鹿晗买的耳塞毫无用处,虽然可能真的就毫无用处。
鹿晗是今天早上把箱子挪过来的,不知道他精神怎么这么好,折腾到天光呯呯嘭嘭整理东西,想要跟隔壁对着来一样吵得张艺兴断断续续醒了几次,早上揉着眼睛顶着乱毛咬着牙刷往门口一推一站,脚就踢到了硬邦邦的木头箱子,满溢出来的各种杂物,最上边搁着一个许久不用有点瘪了气的足球。
张艺兴没太在意,只在其中看到了刚搬进来那年送给鹿晗的物件有点意外。那时候正巧碰上鹿晗生日,人跟人都还夹生的,出于礼貌随便挑了件不怎么走心的礼物当做祝贺,之后熟了反倒省去了这些繁复,有时候想起来又有些为不再慰藉其中夹杂的、人难以避免的被取悦之情而惋惜。
他随便洗漱了一下,熟练地剩下一半的早餐换好衣服径直闯进鹿晗房里毫不手软地推醒正在补觉的人:“今天两个人都搬进来,黄子韬不知道路,我去上班顺便带他过来,上次租主卧的说今天中午搬过来,你给开个门。他还没拿到备用钥匙。”
“嗯……”鹿晗挺不情愿地睁了睁眼睛瞟了他一眼,答应着又极累似的歇了一会儿,半晌咕哝出一句,大仙儿,你要是真慈悲,怎么不给我把伙食费给免了啊。
他说的是黄子韬要住进来这桩事。
讲起黄子韬鹿晗还是颇有印象的。
他就在张艺兴他们店面斜对门的高中念书,平日里有点拎不清,喜欢玩些兄弟义气,穿戴得有些不正经,照着鹿晗这样根正苗红教育出来的人来看,这小年轻就是活得太自在所以根本没活明白,早晚得受点打击。张艺兴就不爱看鹿晗总不自觉教育人的样儿,顶他说你受的打击也不少了啊,也不是没活明白。
“是,拜您所赐,皮糙肉厚。”说是投机取巧的张口就来,其中有几分真心话自然是难得分辨也无需去辨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鹿晗这人命硬嘴灵泛,讲好的不怎么有效果,坏的倒是挺来劲,上个月中的时候黄子韬就顶着一脸沦丧相到张艺兴他们店剪头发,一来二去也是熟面孔了,想着先前也抱怨过几次念书的事,便套近乎随口问了句,高考完了吧?
没想到这么一问就问出了事儿。
张艺兴是从没想过黄子韬这人面上看起来挺皮,讲话挺不知天高地厚,一受打击颓起来居然能这么让人招架不来。
黄子韬的落榜放在鹿晗的逻辑里好像是理所应当的,但张艺兴对人心软也不是新闻,尤其是还不怎么熟的人。黄子韬被问起来还顶着满头的洗发水,瓮着鼻子吭了两声眼圈儿就红了,也不管张艺兴也满手的白泡泡,抓着胳膊抬起一张委屈兮兮的脸就说,哥,我没考上,我爸会不会揍死我。
张艺兴是没见过这样的场面,因为那年他自己是其中主角。
他愣了愣轻轻推推黄子韬肩膀说,不会的。
然后他拉着黄子韬去冲了水,热腾腾的水从手指泡沫头发丝之间穿行,张艺兴盯着黄子韬还在不时抽抽的耳朵根就想,要是很多事能像冲泡泡一样干净利落,毫无让人一瞬间硬骨生寒的黏腻就好了。
最后黄子韬走的时候是顶着比任何一次剪得都短的头,因为这回他像是受了重创,再没嗷嗷着阻止在自己头顶飞来擦去的剪刀坏了他那没什么可骄傲的发型。
张艺兴索性就把他修剪成了十八九岁该有的样子。每个人在这个年月左右都会被修剪一次。
各种意义上。
他不知道自己和黄子韬哪个比较幸运,或者哪个比较倒霉。
糊里糊涂哄黄子韬的时候,随口就说,大不了复读呗,你爸要是揍你,来找哥。
鹿晗说张艺兴就是个只对他吝啬的傻逼。
在知道黄子韬几天前鼻青脸肿站在理发店门口可怜巴巴望着张艺兴,然后那家伙束手无策答应了黄子韬帮他租房子复读之后,鹿晗在傻逼前面加了个大字。
黄子韬说他跟他爸彻底闹翻了,复读要是考不上他也没脸回去见他爸。鹿晗闻声和张艺兴对视了一眼交换了一下意见,彻底放弃地背转了过去拧着汽水瓶盖不忍听到接下来张艺兴要把自己坑死的话。
“那我们这儿还有间小点的房间,月租也不是很贵,你爸爸要是实在不愿意那什么的话,你就先在这儿住着…我先帮你垫着…当然了你能早点回家去是最好了,倒不是钱的问题…”
还真就是钱的问题。
但凡挺宽裕的谁会租在这儿。
鹿晗掏了掏口袋就开始怨念起他那个吸血虫似的弟弟来。干净的口袋简直没给他逞英雄饿自己的机会。
这些话任他再怎么冷血也是不好对着喜笑颜开抱着张艺兴腰嚷真的吗谢谢哥的黄子韬说的。
等着这边闹腾消停了,鹿晗才咳嗽一声喝完了最后一口饮料,指指主卧说,睡着呢。
张艺兴应了一声,见这么闹腾门也没开,兴许不是什么爱热闹的人,搬家也挺累的,也就没再敲门去打招呼,只帮着黄子韬收拾房间去了。
直到第二天中午晚些时候,轮到休息的张艺兴才暗暗觉得不太对劲,那人一直都没什么动静。在黄子韬一鼓作气打鸡血似的英语朗读声中,张艺兴犹豫了下敲了敲房门。
依然没有反应。
4、吴亦凡这个人,玩的挺放荡,念想倒挺清纯。
这才有些慌了,连着带着点着急的多拍了几下。正要给鹿晗打电话问备用钥匙那人是不是带进去了,门才优哉游哉地开了一条缝,一个皮肤挺黑看起来年纪不大的男生光着上半身穿着条松松垮垮的睡裤挠着头看张艺兴,靠在门边上缓了一会儿才打了个看起来就十分惬意的哈欠问,几点了?
“挺、挺晚了。”
“哦…有没有外卖单?”
抱着碗呼哧完了张艺兴下的那晚鸡蛋面,这人才算彻底醒了瞌睡,抹着嘴仍然兴致不怎么高昂地环视了一下周遭,似乎还对刚刚张艺兴说从来不叫外卖的事儿耿耿于怀,闷了半天才想起什么似的说,我叫金钟仁。
“哦我叫张艺兴,我室友,就昨天带你进来的那个叫鹿晗,还有个跟你同天搬进来住在侧边的是黄…”
“哦。没什么事我回房间了。”
不等张艺兴按照常规流程介绍完,金钟仁就满脸无趣地撑着桌子站起来,挠着后脑勺往房间里晃,留下张艺兴瞪着一只空碗傻了眼。
正在缓神金钟仁又伸出半个脑袋来:“那个..什么..鹿..他回来的时候能帮我带份炸鸡么。”
“哦…好…”
直到下午和黄子韬说起这略显不合常规的事情,在黄子韬打抱不平的声援里张艺兴才闹明白了哪里不太对。
金钟仁不仅没说谢谢,还理所当然把洗碗收拾跑腿儿的活都派给了几位新室友。
“靠!他穷嘚瑟个什么劲儿啊!二逼!穷就穷呗,还特么穷讲究!有钱爱使唤人住二环啊!还…还特么介绍到他爷爷我就不听了嗨!”
黄子韬年轻火气大,拍着桌子就去踹金钟仁的门,闹得鸡飞狗跳,张艺兴拉了半天没拉住,只能由着黄子韬在那儿嚷:“黑皮你给老子开门,老子教你怎么做人!你特么有种别缩着啊!你出来,跟我哥道歉!谁凭什么白伺候你啊!给钱!…”
黄子韬放话要拆门的档口,房门才挺不情愿地从里面拉开了,随便套了个外套的金钟仁不耐烦地皱眉看着他,最后什么都没说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了几张一百块塞到他怀里。
“一碗面,一份炸鸡,洗碗。够了吧。”
这么一下子彻底劝不住了。
张艺兴眼睁睁看着两个年级差不离一般大的小伙儿闹得要把白墙屋顶给掀了,默默把地上几张红票子捡起来给金钟仁用碗垫压在桌上了。
一直只有他跟鹿晗小打小闹的出租屋从未如此硝烟弥漫,陡然就有点羡慕楼上夜夜喝啤酒吃烤肉等女朋友,到十一点关灯睡觉的大哥。
鹿晗推门进屋的时候,黄子韬的受辱了似的抓狂和金钟仁懒洋洋几句戳心戳肝的回敬都没有完结的迹象,直到金钟仁看见鹿晗带回来的鸡排,才看了黄子韬一眼接过东西啪一声甩上了门。
张艺兴和鹿晗合力压制住了真要去下门的黄子韬,实在没忍住吼了他一句,再闹你回家去!
黄子韬才胳膊上没了劲,又一下儿蔫了跟个小屁孩护哥哥反倒被批评了似的怏怏然也回了房间。
张艺兴简略给鹿晗说了一下傍晚的战况,换来了鹿晗一句,这么精彩。
还没给他嬉皮笑脸的一个快被累死的白眼,就听着鹿晗说:“我刚刚上楼的时候碰见一穿的西装革履的,身上还特么有香水味儿,特娘炮,头发还定了型儿的我操,跟我肩擦肩就过去了,楼梯这么窄就挨碰了一下,还挺嫌弃的样儿给哥撇八字眉!老张,你闻闻,你闻闻哥臭不臭!…”
你大爷的,滚去洗澡。
张艺兴一巴掌拍下去鹿晗腆着脸凑过来的一边胳膊的时候,第二回吃了闭门羹的金钟大正把蹭了一墙灰的西装外套甩在吴亦凡嘲笑的脸上。
“不行啊,我们钟大,老爷子不是说你能干得很,做事利索么,这都两回了啊。第一次你说听到人一口土话在念英文就是没人给你开门,这回又变成里面在打架没人给你开门,我说你故事越编越菜了啊,你该不会…是不忍心了吧。”
“靠。是谁他妈收房子不拿钥匙?!是我吗?你拿了钥匙我就直接进去赶人了好吧!需要去几次挤来挤去的吗?还不忍心,听着敲门故意不开,知道来收房的玩儿我是吧?”
“行了行了啊。就知道你不行。明天,我去,一早上给你摆平。赌你上次乔到的那个美女号码啊。”
“废话少说,搞到了通讯录同步给你好吧。麻利的,老子要回美国,再多待一天就要发霉了。”
“我还蛮想看你发霉的样子的。”
吴亦凡一大清早收拾了一番对着楼牌号弯着腰钻进楼栋,迈着长腿爬上三层,整了整领口冷着一张脸敲了一下门就听到里面隐约的脚步声。正在心里想着金钟大就是心软了歪扯明明就是有人,门吧嗒一声就被拉开了还带风,还没来得及看清楚开门那人长相,就被劈头盖脸:“鹿晗你大爷的!好不容易早起来一回给我早餐全他妈吃的一粒米都不剩!你属猪的啊…你给爷吐出…”
“张艺兴?”
张艺兴一句话还没说完就被面前一张脸给堵住了,半张着嘴早上还有尘土味的冷风就往里拼命乱灌,满肚子憋住出不去的凉意,憋得喉咙管都开始疼。
足足迟了半分钟,才松了攥紧紧的门把手回了一句,嗯。
吴亦凡面上冷霜突然就不太挂得住,昨天刚闹过,早上被扰了清梦的张艺兴又把鹿晗的几件行李甩出来让他滚去自己住,客厅里显得一片狼藉,看在吴亦凡眼里心里就越发堵得慌,一股酸溜味夹杂着一阵海啸的力道发酵,席卷上来愣头就死死撞上跨了一个洲的死火山,溢出来的全是凝成了的红熔岩块,砸得人措手不及。
“有、有什么事吗?”
“哦…哦没有…这是四楼?”
“哦那我走错了,我朋友住楼上..嗯楼上。”
“楼上是连着的内套房…你朋友是?”
“哦!那记错了是五楼。”
“还有事?”张艺兴关门关了一半听到他好像是发了声,手顿了顿还是挺若无其事保持了基本的礼貌留了个门缝。
“没有。”
吴亦凡回酒店已经是傍晚时候,金钟大见他一脸操蛋样子动都没动坐在电视前面,一边换台一边说我机票定好了已经,早点休息,老爷子来电话我说搞定了啊。
“…那什么,钟大…”
听到吴亦凡语气软得不像话还特给面子去掉了姓氏不直呼其名,金钟大才放下抱着的水果盘嚼着一块苹果瞪大了眼睛看他:“什么病?”
“那房子吧。其实也没那么急,老爷子身体好的很一年半载也不会回国,不然就让他们先住着…”
“我操。我操吴亦凡你再说一遍?老子耳朵幻听了是吧,一定是。”
“啧。我说房子先不收了。人家也…挺不容易的这年中的收了房子让人住哪儿去啊!”
“……昨天谁他妈嘲笑我心软的?我操现在心软的是谁啊吴亦凡,你转性了?”
“张艺兴住那儿。”
吴亦凡一屁股瘫坐在沙发上,抹了一把脸沉默了一会从中缝里瓮出一句。
金钟大早就被吴亦凡的反常搞得抓狂早没了什么冷静思考的能力,推了一把吴亦凡的肩膀他顺势就跟软了似的躺那儿了,一脸死相,一着急母语就往外乱飚。
“请侬覅搞促啊!伊张艺兴撒宁啊!!!老爷子是你亲爷爷的大哥!”
“…我知道。你不说上海话我也不会忘了你的洁癖和尖刻。”
“操,还地域歧视?”
“张艺兴啊。跟你说过的。”
“……你骗他你发现自己其实对男的硬不起来甩了去国外潇洒的那个小学弟?”
“讲话能好听一点吗。”
“刚刚是修辞美化过的版本。”
“…哎。”
金钟大看了看吴亦凡还真没什么辩驳的战斗力,无奈气消了点抱着胳膊站他边上,打量他跟几年前某天一样无精打采的脸,不同的是那时候他喝了点酒满口爆粗,这次倒是沉静而显得有点意外的可怜。
“我说,明明是你的错吧。”
“…我没说是你的错啊。”
“啧。你别跟我顶。讲真的,你不是还惦记着那点意犹未尽了吧?”
“我…靠。”
金钟大是真没看出来,吴亦凡这个人,玩的挺放荡,念想倒挺清纯。
“所以你打算瞒着老爷子拉我当垫背了?”
“没想过还能再见到么不是…你能不能好人做到底…搬去他们那栋五楼啊?”
“我不能回美国已经快疯了好吗?我还有一大堆单子没做你给我发工资也不要这么屌吧?”
“我不是…在拜托你吗。”
“不去。要把马子自己去住。”
“可是我一慌,就说我朋友住楼上了啊。”
“………我们不是朋友。”
“钟大…double。”
“爱跟谁交朋友跟谁。”
“年终翻翻。”
“…有你这么交朋友?啊?”
“啧。上回那个单子你拿六。”
“…行…吧。谁让我倒霉认识你这么多年,你这人做人失败,也没什么朋友呢。”
“嗯。患难见真钱。”
5、张艺兴见到吴亦凡的时候,才知道阿门也可以代换成我操。
张艺兴在高中时候搞清楚了自己取向全拜吴亦凡所赐。
那时候他正觉得自己情窦比好哥们儿都初开得晚,每天除了念念书玩玩闹就对身边出落的越来越勾引人的姑娘们没什么别的想法。
隔壁从小光着腚乱跑得雅号“鸟哥”到十五六岁的邻居小孩儿从抹干净了鼻涕就没消停过,闹腾到念中学的时候张艺兴几乎每天都在看他的大戏,甚至听过鸟哥他爹指着他鼻子念他,长得不怎么样一脸衰样拐了小姑娘一个个不好好念书要气死老子?
鸟哥每次都低着头冲着张艺兴扒拉开的一条门缝偷偷扯着被揍过的嘴角笑,抬头再唯唯诺诺说,是是是,我衰样,衰样。
认罪态度良好,并且坚决不改。
“也不看是谁生出的衰样。”喝着张艺兴友情派送的冰汽水镇痛,讲话还含了烧萝卜似的,一脸不屑嘶嘶着就给小女朋友打电话:“哥哥今天为你做罗密欧了,亲一个。”
每次都看得张艺兴咯咯笑,坐在一边跟追连续剧似的。笑完了也就没了其他想法。
那会儿张艺兴还有个和鸟哥一样难以启齿的绰号,叫兔妹妹。要追根溯源也不过是鸟哥光着腚扒拉着妈妈的腿窜门到隔壁的时候看到睡成一团穿着个兔子婴儿衣的张艺兴,咿咿呀呀就嚷了一声妹妹。虽然他青梅竹马的梦在看到张艺兴也有鸟的时候崩塌了,他还记得那时候张艺兴窝在他外婆怀里,咬着手指头一用劲儿撒老远,示威似的撒了他一裤头,但像兔妹妹这么能让淡定的小伙伴炸毛的历史遗留问题,鸟哥这种闲得能在便池里种花的人是断然不会放弃的。
等到读了一点青春伤痛文学,鸟哥就收起了裤裆成了个廉价哲学家。经常扯着几个好哥们谈心,说着人生不过百年及时行乐,好酒好肉好姑娘,你们这揣着装什么逼这么矜持难不成真要搞基?然后扯扯自然卷的乱头毛一脸慈悲关怀样儿:“当然了,众生平等,你们要是真搞基耶稣基督也会普度你的。”
“操。你到底是信和尚还是信道士。”
“…傻逼,耶稣基督不是他妈的道士。”
“…他妈是玛利亚谢谢。”
一般讲到这种话题张艺兴都是默默坐在一边不参与的,倒不是他对亵渎神灵以取乐这种事有多忌惮,而是他外婆很虔诚的信基督,他自己虽然从来没搞清楚过各种复杂又重复的先知人名,但总感觉沾了信徒的光多少受到过庇护。
这种莫名其妙的感激连对象都找不到,可就是与你同在。其实说透了也没什么神奥,不过是把一句谢谢换成了阿门。
后来张艺兴见到吴亦凡的时候,才知道阿门也可以代换成我操。
那是丘比特鸟唯一射偏了的一支箭。
咸吃萝卜淡操心的鸟哥不知道从哪儿看出了张艺兴对隔壁班花心思活络,自作主张以他的名义写了封黑历史一般惊心动魄的情书,暗地里洋洋得意牵了红线才想起来问问男主角:“欸我说老张,你真的觉得隔壁班班花长得不好?”
张艺兴盯着他回忆良久,再转过头趴着写两个字丢出一句,你说谁?
后来是人家姑娘穿着个飘飘洒洒的连衣裙羞涩红着脸来找了张艺兴,张艺兴莫名其妙被讲了一大堆感谢和名不副实类似于高大威猛的夸赞,最后十感然拒。
“对不起,但是我喜欢的是吴亦凡。”
“好、好…你自便、自便。慢走…”
鸟哥得知结果一脸操蛋的呜呼样儿,知道了前因后果的张艺兴一礼拜没帮他抄作业,最后悠悠然吐出一句,吴亦凡是谁啊,这哥们儿救民于水火,真该请他吃个冰啊。
“张艺兴,那哪儿是水火,温柔乡好吗!你什么时候开窍啊!”
后来鸟哥才懂了,兔妹妹的窍不是没开,是开在了别处了。
吴亦凡那时候是不务正业,被老爷子一怒之下发配到国内念书劳改,压着一肚子的怨气,黑着脸上楼的时候就遇着了来找茬的鸟哥,脖子一拧就嚷嚷:“小子不识相一来就坏我哥们儿好事,你他妈知道我哥们儿鼓起了勇气才走出这一步的吗,妈的现在又没主儿了没人接手他我这个做哥的太失败了你有种单……”
一个“挑”字随着吴亦凡上了两级台阶站到与鸟哥齐平死死梗在了喉咙里。
“那个怪物得快有190.还一点都不亲切和蔼同学爱,兔妹妹不是哥怂,是惜命。”
“……我有要你找他吗?”
“哥能读懂你的心!心照,不必说!”
“不过,兴子,还是有点儿收获的不是,你别这么一副要咬人的样儿看哥,哥知道你没牙。”
“什么收获?知道了说你矮不是谦虚?”
“欸!怪物说没人接手他来啊!”
“有病。”
吴亦凡被鸟哥拦着路的时候是觉得这次回国真是了无生趣遍地痴线。一张挺没记性没禁忌的嘴随口就讲点逾矩话,被鸟哥转述回去倒像是调戏了。说说就过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又坏了人家的姻缘,直到见着传说中被横刀夺爱的张艺兴本尊,吴亦凡才觉得这事儿有点意思。
张艺兴后来说起来,坦然说是自己追的吴亦凡,除了当事人鸟哥是没几个人信的。他生性确不像会如此勇敢的人,但为数不多的英勇倒是显得非常汹涌澎湃,一直到那时候鸟哥才发现自己边上蹲了一座山脚下是草场养了十几年吃素兔子的休眠火山。
张艺兴记得第一次见到活的吴亦凡,他穿一件亮黄色的tee,黑色的宽大休闲短裤,一双白底黑梆的球鞋,头发刚刚剪过有些毛躁,运动完也许是抹了把水支楞着往下滴汗。其他的细节已经记不清,他觉得吴亦凡远远跑过去像只大个儿的芒果。
而张艺兴喜欢吃芒果。
他喜欢把理由归纳得如此简单明了,让鸟哥对用像某种水果来解释对雄性心动的好哥们三观重组。
“张艺兴,讲真的,你他妈才是哲学家啊。甘拜下风。”
而鸟哥不知道,哲学家都是剩下两条出路,被自己绕死,或者被俗人玩死。
张艺兴也忘了,他从小芒果类水果过敏,忍不住吃多几口就会脸肿成猪。
他就这样随着一句心底的我操被吴亦凡迷得一颗没悸动过的心怦怦然要上山下海跌入谷底再腾空跃起。吴亦凡是觉得他挺可爱,跟一脚踏进去漩涡一样跟着他就周旋了起来,日子倒没那么无聊了。但要讲会不会谈恋爱这种事还真不是经验次数能够佐证的命题,吴亦凡比鸟哥丰功伟绩得多,却一直浑浑噩噩没什么长进,跟张艺兴相处到接受他也脱不去他身上那股子浮华气,笑起来还是热血喷张少年样,心里却像是有了抗药性,是是非非你我他分得清清楚楚,条理明晰。张艺兴就像十几年感冒没进过医院自然好的人,一朝被扎了一阵,药效来得像是另一场病。
等到张艺兴外公生病焦头烂额的那段儿,吴亦凡的放逐劳改期也差不多结束,讲年轻人装什么少年老成最后都是破绽百出,他接到回国的电话第一反应是欢欣的,然后才想到张艺兴。
很多东西没法排序,比如你妈和你爸你更喜欢谁,但有时候顺序又很能说明问题,甚至是最关键的参考,比如你反驳这个愚蠢问题的时候说了“我爸和我妈有什么好比的”,潜意识就排了序,因为不明显,所以被鼓噪的感情天平和道德良心所豁免。
吴亦凡想了挺多理由,最后选了最无辜又最狠绝的那个。
他说张艺兴,我发现我还是对男的不太行,要不然算了。
讲这话的时候是在医院走廊里,上一秒张艺兴家里人还在感谢他送来的果篮和营养品,打点周到这种事情是家族遗传,情商高低却全凭自己的造化。
后来想起来,吴亦凡觉着自己处理感情问题不体面到了极致,还不及他选礼物功力的十分之一。
张艺兴当时的表情他已经记不太清,但人总有这样的时刻,因为某件事而对其他的欣喜和打击毫无反应。张艺兴轻轻哦了一声,转身推门就进去了病房里,吴亦凡隔着窗子看他弯着腰给他外公倒热水。
他记忆里的张艺兴就是白色的腾起热气的烟雾和医疗仪器嘀嘀嗒嗒有规律的寂静声响。
吴亦凡就这么留下贪嘴啃了一口芒果严重过敏的张艺兴回了美国,上飞机前他还在回想张艺兴的漠然,觉得那是无所谓的表现,然后按捺下去心底那点自责和后悔。等到他彻底搞明白在这种时候用这种理由甩掉一个人真是糟糕至极,搞明白张艺兴那种漠然有多少失望和谴责的成分,他已经是个为人处事都训练有素,得体得多的人。
成长还是有那么一点点作用的,就算已经没有试错纠错改错的机会,起码也能让人看明白自己的蠢,死也死得有条有理,不必一滩烂泥还洋洋得意。
但勇敢吃鱼却被刺卡到喉咙的人,是没有理由那么容易去相信一条说自己已经没有刺的鱼的。
人有多英勇就能有多虚弱,有多豁达就能有多逼仄。
CP/&&&卤蛋
BGM:&月球上的人&
你为良驹,我为灵鹿。
白驹过隙,鹿驰有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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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动刚结束鹿晗就没见了人影,张艺兴抱着黄子韬丢过来的冰水,一边灌下去解渴一边不经意地四处望望。
最近的天气异常烦闷,出门的时候还想着会下雨,黄子韬一直黏在旁边念叨兴,带伞,上次上面有熊的那个。张艺兴不太明白黄子韬为什么会觉得他们可以安稳地打着伞走路回来,但无奈黄子韬的黏糊功力不减当年,只好抓着绕成一团的耳机线,哎哎的把自己棒球服的一只袖子扯回来。
“我去拿还不行吗。”
转身的空档黄子韬就又黏上了金俊绵,张艺兴松了口气步子迈大了一些往回走,低着头就瞥见又落在松散队伍最末的鹿晗。
他戴着帽子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不紧不慢地缩着身子,背不自觉又小老人一般驼了起来,一脸惺忪地打着哈欠。张艺兴顺手拍了一把他肩膀:“怎么了鹿哥,不舒服?”
“啊——”
鹿晗扯着嗓子拉出了很长的一声,最后却也没有讲出个所以然,悻悻地收尾声音沉了下去“艺兴,我觉得这回我一定能成。”
“……啊知道了知道了,鹿哥最棒!”
张艺兴简直是立马反应了过来这家伙又开始钻进那个蠢兮兮的话题里绕不出来,打着哈哈郑重模样摇了摇他肩,被敷衍了的鹿晗倒是一点没在意,傻呵呵地咧着嘴笑:“等到了日本让你见识见识。”像是一下子提了神似的拎着张艺兴后边的蓝帽子就拼命扯着一道赶上了队伍。
鹿晗最近有点奇怪。
准确地说,鹿晗一直都很奇怪,最近特别奇怪。
张艺兴已经记不清楚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鹿晗经常神秘兮兮地跟他说,我是神仙欸。
喷了几次水之后,张艺兴已经能非常冷静又合适的顺着鹿晗的剧本陪他闹,称职地做一个陪着弱智的好队友:“哦是吗。变个法术亮瞎我。”
听到这句很识相又捧场的提议鹿晗通常就挂出非常洋洋得意又说不清哪里羞涩的笑容来:“你看好啊,哦不对,你眼睛闭着,我会变不见。别慌…睁开眼就看不见了。”
遗憾,或者说意料之中的是,张艺兴每回慢悠悠非常守规矩地睁开眼睛的时候,那家伙还是在原地杵着,一脸疑惑。
“欸,右边去点,挡着电视了。”
不知道第多少次失败之后,张艺兴终于耗尽了他嘴贱的温柔,一边往鹿晗嘴里塞吃剩的薯片渣渣一边十分长辈范地抹了一把他沮丧的脸:“我说鹿晗啊,人长大了爱幻想是可以的,说明你还有…童心,是吧,但是你总这么闹我再不送你去医院网上该讲我渣攻了,你又不会真的不见,粉丝说你仙儿是夸你长得好,长得好没错,显摆就是讨打,好吧。就算你是神仙,也是法术不精笨得要命的,就老老实实在偶像团体做好你的偶吧,好吗?鹿晗偶吧?我们面对现实和内心好吗?”
“是hiong…张艺兴你是妹子吗?”鹿晗把薯片袋子筐在了张艺兴刚洗过还滴水的毛脑袋上,完事儿在张艺兴用长沙话嚎啕的噪音里叹息了一声:“我真的是神仙啊操。”
那次之后,鹿晗又非常坚持顽强地拉着张艺兴演练了无数遍,直到有一次张艺兴累成一摊,趴在他枕头上闭着眼睛就开始轻声呼噜,鹿晗终于成功了。
没“有幸”亲眼目睹的张艺兴倒是一点都不遗憾,一大早叼着牙刷迷糊着脸的时候,鹿晗就一直搁边上兴奋地讲自己第一次法术生效的欣喜之情和对自己近来勤于修炼的自豪,张艺兴被吵得不行,喷着牙膏沫沫咕哝咕哝的说:“那你怎么又在这儿了。”
“我!……”
鹿晗被张艺兴一句软绵绵的问话噎住了半天,眼神跟做了贼似的乱窜,最后讪讪然收回了话题:“不信拉倒。”
那之后着实安生了一阵子,张艺兴看着鹿晗兴致不高一副被打蔫了的样子,心里又有点过意不去,有好几次主动去撩他,鹿哥,变一个呗,我看着呢,都被鹿晗糊弄了过去,抱着枕头滚成了一只死猪样。
鹿晗是个不太会说话的人,从第一次站在台上做自我介绍张艺兴就知道了,语死早的特质让他能不说话的时候尽量不说,就凭着一张好脸用笑来忽悠世人,张艺兴有时候会揪着他这一点在活动里逗他,有时候鹿晗简直要怕了张艺兴举着话筒凑过来狡黠的纯真笑脸。其中有多少想让好兄弟多点份的私心,张艺兴觉得鹿晗是明了的,不明了也是不方便讲明的部分,毕竟当大家都在一个锅里吃饭的时候,再给谁默默夹菜就显得十分犯规。
可是他在调整心态和自愈方面倒是一把好手。颓了没几天又开始精力百倍地上蹿下跳,直到几个月前有点没注意场合地又跟张艺兴哼:“老张,哥真的能变不见。”
那时候刚发生了一些事,鹿晗刚讲完就有点后悔,纠着一张脸偷偷看张艺兴表情,边上那人果然把手里在看的日语常用词汇小册子丢到了一边,灯暗暗地看不真切他是否真的生气。
“你觉得现在讲这些合适吗,有本事都消失好了。”
鹿晗没有去道歉,也没有哄张艺兴,不是不想,是实在无从下手。
也因为他知道张艺兴不是在生他的气,这让他有点侥幸的欣喜,又有点窝囊的沮丧。
总是没有什么磕磕碰碰不会被忘却,或者就算不能忘却也不妨碍人往前走,这种秉性赋予一个团体是坚韧,加之于每一个人心上就是不得已而为之的残忍。不应该有人有这种自信,觉得自己的影响力大过一顿大餐或者深夜电影的慰藉,都是很容易说一声“过”的事儿。
调整了一段时间以后,大家都开始如火如荼准备去日本的行程,今天晚上是第一场活动的彩排,鹿晗从下飞机之后找不到人到上保姆车清点的时候不见,一天几次弄得张艺兴心里隐约不安。
他承认,前尘的害处不在对往事的打磨,而在对今后的心有余悸。
赶回酒店的路上张艺兴一直在擦汗,吴世勋坐在旁边递给他三次纸巾之后,终于忍不住开了一下车窗。憋了将近一个礼拜的雨水终于是压不住往下落,夜晚的柏油路上淋湿了最初的一层,还见地色,深深浅浅斑驳得像隐晦的哑谜。
温度随着热气的散去陡降下来,裹挟着雨水的一阵凉风掠过吴世勋卷起来的袖口,质感舒适又陌生。他看了看张艺兴,不知道是否该提议换个位置,让他吹吹风。
张艺兴低着头握着手机,从吴世勋的角度看过去,他的右手指骨非常忙碌焦灼,屏幕一直亮着,在不同的界面飞速地切换,氤氲了许久的汗水顺着他额角和脖颈往下滑。吴世勋知道这种感觉非常不舒适,人运动之后的热量已经不复存在,汗水变冷附着着皮肤,像流冷汗一样令人黏腻又心慌。
吴世勋张了张嘴,正要问他要不要靠窗坐,张艺兴便抬起头来,眼妆有点糊掉的样子透着疲惫,声音却是抬高了一些,再次确认了一遍:“真的没有看见鹿哥?”
大家都已经筋疲力尽车厢里异常安静,张艺兴没再多做询问,把手机按熄掉也塞进了包里,上面的娃娃吊饰是他和鹿晗一起买的,碰在手背上总有些诡异的感觉,他很快的松开手,将那东西塞到了拉链内侧。
保姆车缓缓行驶进酒店停车位的时候,外面已经开始隐约有雷电滚动的声音,张艺兴拿了房卡上楼,摸黑了十几秒灯亮了,鹿晗不在房间里。心神不宁地洗完了澡,张艺兴决定去窜个门,快到大哥宿舍还隔着一段路,他就听见了鹿晗清亮辨识度非常高的声音,一个劲儿在嚷下雨了怎么也这么热。
门时候虚掩着,张艺兴不知道自己一把推开门的时候表情是如何,但房间里的三个人都怔怔的看了他良久。
他不知为何有些难以言说的尴尬,摸摸鼻子哼出了一句:“都在啊。”
鹿晗还没有开口,就听见xiumin说:“你跑太快了,我们后面坐电梯上来在大堂后面碰见他了,结束之后想去车里休息结果上错车睡着了,打车回来的。欸,还带了喝的,艺兴你喝哪个?”大哥说着还晃了晃自己手里拎着的冰镇冷饮,指了指搁在一边已经被领取得差不多的便利店塑料袋。
张艺兴看着那袋子底下积蓄起来的化冻水渍,顺着茶几的玻璃往下延伸,地毯上有一点深色阶的印记。
看样子应该已经买回来了很久。
他怀疑鹿晗是在躲他,但这种怀疑说到底又全无道理。
张艺兴不知道,鹿晗有什么好跟他捉迷藏的。
张艺兴先回了房间。
等到鹿晗回来,已经没有什么心力追问他今天到底闹哪一出,只有些不情愿地抱着枕头往边上挪了挪,给他腾出一点空地来。睡到半夜醒来,张艺兴才恍惚觉得哪里不对,鹿晗一直是自己睡一张床,而这次照安排,他本该和chen住一间大床房,这么一想,刚刚鹿晗去串门是去换房间了。
张艺兴觉得头有点疼。
一定是晚上吴世勋把车窗开得太大,灌了太多凉风。
他没再往下想,扭头看了看睡得很死的鹿晗,粗暴地把毯子往上一拉,遮住了他半张脸。
早上醒来鹿晗倒是一改颓唐样貌,带着墨镜非常骚包地在镜子前面搭衣服,今天要穿的鞋子被他摆在一边,鞋带都已经整饬好。张艺兴翻了个身,在舒适柔软的那处赖了挺久,揉着头发呆坐起来怔怔然盯着鹿晗来了句:“你昨天去哪了。”
昨天一夜的雨到今天还没停,反而是雨势更猛。
张艺兴觉得自己声音已经很大了,却搅和着啪嗒的雨声变得幽晦起来,他有点懊丧地抓了抓旁边的背心换上,挂着耳朵拉下来有点隐隐的疼。
问出来似乎已经非常冲动,再要重复追问一遍简直太不可能,鹿晗完全可以装作没听到,像他特别擅长的那样笑嘻嘻的糊弄过去,可他转身过来面不改色又重复了一遍:“我上错车。”
张艺兴对这个答案颇为不满,鼓了鼓腮帮子翻身下来,挠了挠不知道被什么小虫子咬了又有点发红过敏的白嫩胳膊:“智商捉急。”
鹿晗笑了笑开始装包:“有三天休息,跟哥出去转转。”
张艺兴从鼻子里发出叹息声来。
他是真的想好好睡一觉,然后窝在屋子里写写画画,那才叫休息。
鹿晗也不问他的意见,等他洗漱好出来,鹿晗已经把他的包捯饬得差不多扔在衣服边上候着了,想着最近鹿晗情绪也不是很高涨,张艺兴倒是也没了断然拒绝的心思。面子上的无奈倒是做足了功课,臭屁脸对着鹿晗一早上,嘟嘟囔囔的把被鹿晗收拾的包拉链拉开,翻了半天念叨有没有带零食,手指碰到一小瓶防蚊虫的药剂,身上过敏的那处很应景的又开始痒了。
鹿晗那张“哥就知道要用到”的笑脸十分令人嫌弃又揍不下去。
一直到出门张艺兴还在抱怨去这么远好大的雨,鹿晗一直脾气很好的嗯嗯应和他,和刚睡醒梦游一样乱晃在走道的黄子韬打了个招呼,还不等他反应过来嚷着要一起去,鹿晗就特别有经验地拽着张艺兴钻进了电梯。
直到下电车到了京都,坐上了去奈良的新干线,张艺兴才觉得有点口干舌燥,靠在窗子边上望着外面湿漉漉的景色出神。
实在无聊掏出手机查了一下,捅了捅旁边耗尽了精力打着瞌睡的鹿晗:“很多鹿欸。”
鹿晗呵了一声道:“不一定能看到,除非去公园。”
“都被自己蠢死了吗。”
鹿晗没还嘴,看他终于有了些不错的游玩情绪,意味不明地说了一句:“反正,我先带你认认路。”
也是过了许久张艺兴哦完了才反应过来,鹿晗应该也是第一次来,哪来的“带他认路”一说,未免也太过自信。
游玩的过程还算尽兴,唯一的遗憾是张艺兴真的没能看到野生的鹿,他不甘心地一直拉着鹿晗说,自己在网上见到过小男孩给大马路上的鹿打伞照片云云,鹿晗听到一耳朵都是茧子,忍不住说:“您能先把伞往我这边挪一挪吗。”
离开的时候为了弥补游玩的遗憾,鹿晗买了一只小鹿的木雕送给了张艺兴,那家伙反复拿在手里掂了半天吐出了句,一点不灵气,蠢。然后不动声色地塞进了包包里,回去的路上倒是明显活了过来,整张脸都跟窗外快雨停渐渐泛光的天色一样澄澈。
第二天早上,鹿晗不见了。
张艺兴在房间里窝到了傍晚,才确定鹿晗是真的不见了这件事。
总觉得有时候是管得太宽,犹豫着拿着手机最后拨了电话,听到是空号的时候整个人都怔住了。
有点慌地出门去找队友和经纪人,大家挺自然地在一起吃晚饭,还没靠近都能感受到热闹的气氛,几个弟弟又在耍宝,金俊绵笑得很无奈。
“鹿晗呢。”他听见自己声音有点打颤,席间并没有如他所料大家停止进餐和玩笑,笑得要流眼泪似夸张的黄子韬看到他过来,大手往肩背上一搭:“兴这样的宅男,就不该安排一个人住,吃饭都舍不得下来。”
张艺兴心里滋味越来越古怪,讪讪然抓开黄子韬的手,看着他又问了一边:“看到鹿哥没有?”
这回黄子韬是听清了他在说什么,挠了挠又漂染过一次的头发,大咧咧的塞了一口菜嘟哝:“谁啊?”
张艺兴有点生气了,转过脸问比较靠得住的队长金俊绵:“俊绵哥,鹿晗早上就不在了。”
金俊绵倒是很认真在跟他交谈,但此时却也露出满脸的狐疑:“艺兴,你在说什么?”
张艺兴急了,声调高了起来:“别玩了!装不认识整蛊是吧!”
餐具碰撞和玩笑的声音立马止住了,大家都尴尬地望着张艺兴,吴世勋咬着一块肉,不知道该不该咽下去,颇有些尴尬,最后松嘴掉在了碗里,放软了声音笑着说:“吃饭了。”
半个小时过去,张艺兴知道了这不是一场恶作剧。
没有人承认他知道谁是鹿晗,以及鹿晗去哪里了。
张艺兴跑上了楼去,从房间里抓了一张他们的新专辑冲下来,还来不及细看就呈到成员们面前,气息还带着喘的说:“看…看鹿晗。”
最后在成员们狐疑不解的眼光里,他低下头看了看自己食指落下之处,赫然站着是他自己,在快速掠过其他的位置,没有鹿晗那张脸。
“艺兴,你是不是最近太累了,昨天就该好好休息还跑那么远去玩。”xiumin好心出来打圆场,却说得张艺兴眼睛一亮:“对啊!昨天我就是和鹿晗一起出去的!”
“……哥,你不好这样的,昨天我放弃睡眠时间陪你去奈良,你在说谁啊到底。”chen不高兴了,有点委屈的撇了撇嘴,张艺兴看着他一脸的认真和受伤,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出来。
他必须承认一件事,鹿晗失踪了。
但更不符合逻辑的是,所有人都不记得鹿晗存在过,但他分明还记得,昨天入睡之前鹿晗抱怨冷气温度太低,那声音悠悠然还在耳边。
张艺兴翻找了行李箱,他和鹿晗共用一个大的箱子,里面剩下的都是他自己的物品,没有鹿晗的蛛丝马迹,连他昨天传出去打了雨水心疼不已的那双球鞋也不见踪影。
独自坐在房间里了许久,张艺兴突然想起了什么,屁股下面跟装了弹簧一样冲到电脑前面,开机的过程显得十分漫长。
他尝试登陆鹿晗的粉丝页和查找他的微博账号,统统显示不存在或者另有他人,所有的网络互动都消泯了这个人存在过的踪迹。张艺兴有一秒钟怀疑,他是不是还在梦中。
背包上和鹿晗一起买的挂饰娃娃不见了。
张艺兴颇有些绝望地将东西都空出来收拾,抬脸才看见昨天买的那只小鹿的木雕赫然摆放在床头。
“鹿晗……”
他有点呆怔地对着那木头制品叫了一声,当然是没有回应。他在想也许是他自己看着可爱,买下来的纪念品,可昨天鹿晗塞到他手里时候的温度仿佛还留连在手心皮肤上。
起初的几个月张艺兴一直找着机会在试探成员们,大家开始还能给予劝慰让他好好休息,后来都隐晦地对他的精神状况表示担忧,比较亲近的经纪人婉转询问他需不需要心理辅导,他甚至还偷偷一个人去过警局,查无此人,凭着记忆和鹿晗北京的父母联络,那头是他熟悉的声音,却温柔又防备的说,不好意思,我儿子才十二岁,请问您是?
一次很严重的感冒之后他便不再提起这个魔障一般的名字,一切仿佛回到了正轨。
除了他真切感受到,被掏空了一块,但没有人承认这种损失的存在。他觉得自己好像进入了只有自己知道的梦境里醒不过来。
当他终于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真的产生了幻觉的时候,心底里涌上的却不是解脱的轻松,而是一阵浓烈裹挟着重酸的失落。
他至少,不想失去这个人,和他一直显得非常无用的温柔。如果现在告知他连消失都是一种捏造,未免太过于残忍。
他保持着缄默和风雨飘摇的固执,一直到日这一天。
人们对第一个总是有庸俗的特殊情怀。
张艺兴记得去年的这一天,他带头对那人说了生日快乐。而实际上“第一个”的特殊之处并不在时间和地点,掐准了秒表谁都当得这个第一,重要的是,是不是符合被祝愿的人心中所愿那个献礼之人。
第一的身份和位置通常是被赋予的。
有些缠绵意味的夸张祝愿和煞有其事,总得有别人来讲才能显得被重视,而这人若是在意的,自然是百载难逢的幸事。并不是有多期待,那些看起来可有可无的东西,一旦牵扯到了某些人,就想要得拼了命都想攥在手心里。
张艺兴知道,去年的这天,鹿晗是高兴的。
能在这份高兴里扮演了一个角色,他也跟着高兴得笑到不自控,甚至会产生分明是他更享受这份高兴的错觉。
为了今天晚上的演唱会大家都准备了很久,上场之前金俊绵还特意来慰问了一下张艺兴,看他并无异样拍拍他肩膀去招呼又自顾自玩乐开了几个小的。
进场的瞬间张艺兴有些恍若隔世。他闭了闭眼睛,舞台上的光亮并不是很强烈,他死死盯着台下的一片银色,企图从中捕捉到鹿晗的灯牌或者手幅。
他难以描述当下的感觉。本来已经逐渐在淡化的事情,因为某个似曾相识的场景被修改了某个重要的部分而再次浓烈起来。他甚至想,是不是鹿晗的存在只是一个没睡醒的清晨约定,那个眼睛像小鹿一样灵动的男孩子出现他房间,对着他混沌耳际吐露了一个秘密,让他好生收起保存,然后便像是变了一个魔术一般消失不见,而他,成了这世上仅存,知晓他的人。
这并不是一件好事。
有些特别的身份和使命没有人想要扛着压在心尖,思念都成了一种负担,一旦停止就像毁约般的罪过。
但罪过里觉察出甜蜜来,罪感更甚了一层。
有时候他想,只有自己还记得鹿晗,兴许也不全然是一件坏事。
唯一的坏事是,他仍不满足于此,他想再见到他。
张艺兴很困扰,每次他忍不住在一些细枝末节上试探曾接触过鹿晗的人是否对他完全遗忘,被察觉的时候他们总会非常了然的安慰他,将他的患得患失归咎于吴亦凡的离队,他没有反驳。
否定遗憾是不对的。
但人对世界是保留了非常残酷的判断力才可以完好的生存。
有些人离开是实际的失去,但失去和失去的悬而未决是不一样的。
难过固然折煞人,但最毁灭性的情绪该是不甘心。难过的前提是接受,而不甘心可以催生一切脱轨,所以试图去说服一个人接受简直是最温柔的善举。
张艺兴是很难甘心的人。
如果容易被温柔地说服,他也不知道自己现在应该身处何处,会不会在今天的位置。
演唱会临近结束的时候,轮到成员说话,他抿了抿嘴说:“今天是我一个朋友的生日。”
大家给予了热烈又浮于表面的祝福,他知道他们不会想起来,甚至自己都有可能明早就忘怀,他开始相信鹿晗说他是神仙的疯话,如果信仰荒谬可以再会面,那荒谬就成世间唯一的真理。
张艺兴知道,如果不是那个木刻的小鹿玩具,他也许撑不下来这么久。
意志力经不起否定和时间的打磨,但物品可以。
并不是说物品有多么重要,但人有时候脆弱得就是需要一个蜘丝马迹的线索或者不断被摩挲的提示物。人依赖物品的功效,编织强大的记忆力,与其说是记忆附着在物品之上,不如讲是物品参与人生的诡计。
甚至是提供借口,都非常重要。
张艺兴想起了很多鹿晗奇怪的言语,想到很深的时候倒是并没有失眠,他很快就睡去了,早上醒来外面又开始淅淅沥沥地下雨。
他决定去一次奈良。
假若没有别的收获,至少他还想再买多一只木刻留个纪念。
鹿晗说过带他认路的效果还不赖,他很早悄悄出了门,到达目的地的时候雨势小了一些,却更绵长没有要停下的预示。
他想看到野生的鹿。
越过公园的范围他像闯入禁地一般往后山林走,地苔藓被水冲刷成了墨绿色,踩下去下陷的触觉非常不真实,就像他在雨幕里隐隐约约能看到很多小动物一样转瞬即逝。再往深处走雨开始大了,张艺兴有点后悔为了行路方便寄存了雨伞,周遭非常寂静,说一点都不害怕有些夸大了。
在他终于开始分不清东南西北的时候,视线中闯进一大一小的身影,他拿着手机要求助的手悬在半空。
是一个长相清秀眼睛明亮的小男孩,他穿着背心短裤,赤着脚,手里牵引着柔软的线绳,那头系着一只中等大小的梅花鹿。
那男孩似乎并不意外看到前面有人呆立,张艺兴听到他声调清脆愉悦:“哥哥,雨下大了,要回家了。”
张艺兴一直看着他们,越发觉得那男孩眉目里像极了友人。
于是他试探的轻轻唤了一声,鹿晗。
那小男孩是听到了,倒是也不怯生一样笑嘻嘻:“我叫鹿鸣。”
张艺兴惊讶地看着他指了指旁边温顺垂着头的梅花鹿:“我哥哥才叫鹿晗哟。”
张艺兴花了一点时间消化这句话,那只梅花鹿微微扬起脖子,试探着往前凑,伸出湿漉柔软的舌头,舔了舔张艺兴微微攥紧拳的手背。
他知道很荒谬,但甚至不需要解释,从气息就能辨认出故人一点也不夸张。他几乎是瞬间就被说服,甚至试图攥着细绳要带走这只梅花鹿。
但鹿鸣阻止了他。
那小孩从背篓里拿出一把其貌不扬的小骨伞,塞到张艺兴手里:“回家吧。”
张艺兴觉得也许他应该靠着成年人的体力拒绝这样的提议,但眼前那只梅花鹿却缩了回去,细长的前蹄在原地跺了跺,丝毫没有要动弹的意思。
他知道无论什么时候,他和鹿晗都没有成功的彼此折服过。
最温柔的两个人,却以最固执的方式相处着。
他终究还是满腹狐疑和悸然地按着鹿鸣的指示回头折返了。
那孩子一直看着张艺兴走了很远,扭过头来对身边轻轻晃动着脑袋的梅花鹿说:“你犯规了啊,哥哥。”
按照规则,鹿晗是不应该留下任何的提示物的。消失之前还把小木雕重新打蜡擦了一遍,把眼睛的方向对着那人的枕头生怕他不记得呀,他不知道这种小心思是否无用,但这只小鹿仙一早就过早暴露了自己,别的鹿仙都是隐瞒身份,等着交心的人类自愿的陪伴,而他几乎在遇见的时候就一直念叨,艺兴,我是神仙哦。
他害怕张艺兴太笨或者太聪明,不来找他。
&从奈良回来之后,张艺兴发现,只要是毛毛细雨天气,他用那把伞都可以看到鹿晗。
他甚至不确定那是不是鹿晗。
有时候是远远的若即若离跟着他,有时候是在常去的饮品店门口蹲水洼里等着他,有时候就趴在窗棱边上傻兮兮的看着他,但每每他克服了一些心理障碍走近过去开口讲话,那虚虚的影像便立马融进了雨幕里。
半年过去了,这样的时刻越来越多,甚至形成了可怕的习惯。
有天早上,张艺兴起床之后感觉身体特别轻盈,和黄子韬开玩笑说,好像会马上蒸发掉一样,得赶紧吃点早餐。
几个弟弟挺贴心地去排队,让张艺兴坐在餐桌边上等,外面开始窸窸窣窣落下小雨。
张艺兴有点无聊地四处张望,然后便呆呆地看见一只梅花鹿走在大马路上,而周围的人都似看不见一般如常往来。那只鹿越走越近,就像是冲着他的方向。
他不知道在动物园里见过的鹿是否会笑,但他印象里鹿晗是笑得非常开怀的。
“鹿晗……”他轻轻念了一声。
黄子韬买了足量的早餐,风风火火回到餐桌边上,等着吴世勋抱着一满托盘的奶茶过来,金钟仁和卞白贤已经饿得不行,急急地催促着。
“一,二,三,四,五……”
“诶哟我说吴世勋你也太贪了啊,说了今天我付账你也不用给自己多点一杯奶茶吧,本来就已经是大杯了你说你……”
吴世勋啊了一声,想着自己并没有打算多喝一杯,但既然已经点错了单,带回去给俊绵哥也是个撒娇卖乖的好机会,眯着眼睛就小狐狸一样嘿嘿笑了。
吃饱离开的时候走最慢还有点没睡醒的金钟仁指了指桌角:“谁忘了带伞啊?”
几个人面面相觑没人认领,便搁在了远处嬉闹着走远了。
半个钟头以后,一个歪歪带着棒球帽的小男孩钻进了店里,抱着冷饮离开的时候瞥见还有些滴水的雨伞,边上的小鹿花纹十分可爱,一下便起了小坏心思,机灵地四下看看无人留意,偷偷的藏在宽宽的外套边上带走了。
第二天早上是他小学班开学的第一天,妈妈给他洗漱整理好,背好书包正要出门,门口便响起了清脆的敲门声。
一个长相清秀个子差不多高的小男生笑嘻嘻的站在门口:“你好,我叫鹿鸣,刚搬来,交个朋友一起上学吧。”
希望所有有趣的可爱的灵魂,都会相遇。找到彼此的过程艰难也甜蜜,放弃的话,会可惜。
10、夏至/伏月半夏胭脂晕,鹿角初解总角归
秦姨蹑着脚抬着腰换了新屋门廊上悬了三五日的那把艾草,把干枯成了墨绿偏黑的一丛塞进右手腕子挂着的竹篮网里,新上的那一拢刚从罗叔那儿取来,还带着点儿沾湿的水腥气,不多时便被一清早就升起来的日头炙烤了去,趁着蔫蔫劲儿又多洒过一道米汤水。
“少爷,门前还滴着水,出入可小心着些别糊了衣裳。”秦姨拍拍袖口上附着的半层艾草碎屑,扯着高嗓子朝屋里嘱咐了一声,堂屋院里没什么人,老爷这个月第四次被召去了官厅里问话,罗叔打点好日常便又照着张瑜笙的交待,带了精干的家丁几个偷偷回去天津看看老宅子,空旷的院落里中年女人的声音显得异常辽远,纵深得仿似有点回音。
可秦姨就这么听着她自个儿的声调渐渐稀释,撞着窗檐还是木柜流失掉,在门口站着许久也没听见张艺兴的答应声儿。于是啧啧嘴推开门,迈着利索的细碎步子准备去叫醒像是仍睡着的少爷,暑热气映照着天时越来越早,这光景就已经敞亮得不适宜酣睡贪寐。
张艺兴的房间已经比先前在天津时候从简安置了不少,他自己倒是并没太介怀,只倔劲儿要把那架旧琴搁在逼仄的空间里,秦姨穿过几米的廊道推了内门就小心翼翼侧着身子贴墙过,生怕又跟上回那样,擦磕着他这宝贝物件儿。
手一撑扶着床沿就拍了拍那床被踢掉大半的毯絮,心里琢磨着又该换件儿薄些的了,睡得不安生也不晓得自己吭声,从小便是这般等着安排的性子。
“少爷,该起身了。”秦姨轻轻推搡了两下颇有些娇宠意味,声调也柔缓着听不出平日里站在厅堂一个人叉着腰指挥前前后后几桌饭食和勤务内事的麻利模样。
张艺兴其实早醒过了一次,那时候天还有点白蒙,他觉着有些隐隐燥热,翻身换了个姿势背对着进光的窗落,将遮盖御夜寒的毛毯往下挪了挪,眯着眼看那一角堪堪就跌落到了地板面上,也懒生再做拉扯,囫囵着便又疲累困乏,恍恍然又睡了去。
昨夜里他一直在琢磨鹿晗新请他商量的一出戏折子,折腾着就不知天光日月,也不晓得躺着什么时辰迷蒙睡去的,只记着整个身都飘飘然一般,眼皮一沉便又轻飘起来,掉进去挺深一个梦里去。这个梦折腾得他很累,错综复杂穿插着白日里鹿晗跟他说戏时候闲散又兴致盎然的样子,然后从他半卧着的坐榻镂花边角模糊散去,混沌里一阵不知所以的靡靡之声,渐渐清晰过来便是几年前落雪那天,只是他没有看见那日虚弱躺卧在脏杂雪堆里殊死搏命的身影,躺在地上冲他笑着的居然是吴世勋那日还稚嫩的脸,他有些惊恐侧过身去,在自己身边看到了吴凡没什么表情的轮廓,刚要开口去问便听着外头吵嚷成一片,父亲罗叔和几乎与背景混杂在一起的家丁们就径直从内堂冲了出去,最后离开的是秦姨,她停下来把手搭在他肩头上就往外带,嘴里念着快上车日本人要带走老爷还傻站着做什么。一切梦中的景物都在晃动流逝,人们自顾自快节奏地运转,仿佛没有人看到位置倒置的吴凡和吴世勋,仿佛只有他自己能看见他们,仿佛他们是透明的一般。
“少爷,走快些…”
“少爷,该起身了。”
梦里的秦姨声音有点虚化地催促,浮光掠影里透着焦灼,张艺兴有点犯晕犹犹豫豫转身去看,院子居然已经是夏日北平的模样,哪里还有雪踪和一卧一立的身影,神一散耳边便是实打实带着体温热气的声音,秦姨叫着他起身了。
张艺兴眨眨眼,看着眼前熟悉的面盘子跟着光线清晰起来,手摸一摸身下的床铺,方才有了些许的实感,心里却依然停滞在刚刚梦境里,空落落的回忆着随着意识清醒急速魂飞魄散般的梦中记忆,等到完全看清秦姨有点着急的脸,听清她询问是否身子哪里不舒适,折腾了整个早上的怪梦已经不复存在。
张艺兴叹了口气,揉揉眼睛半坐起身子来,眼睛瞟向书桌上搁放来不及收好的纸笔墨,指关节动了动,放弃了抓紧最后一点情绪记录下点什么的可能。
“没有,只是做梦了。”他对秦姨笑笑,抿了抿有点发干的嘴唇。
“昨夜里也这么晚才从鹿三爷那儿回来,几时睡的也不叫我一声。”秦姨拿来他的白衫子熟练地给他套上,又挺亲热地张开手指捋了捋他闹够捧聚着的头发。
“嗯,三爷说戏呢,一不留神就晚了些。”
“夜里头可不太平,该要罗叔去接才好。”
“没事,三爷让朴管家送着到了巷口才走的。”
秦姨看张艺兴冲他撒娇似的笑笑,也就没再多说什么,心照不宣地也就又压在心里不打算告诉老爷他又贪玩晚归了。
来北平这些时日,张家少爷倒是挺出乎意外地跟鹿三爷意趣相投,过从甚密,平日里也并没有其他什么事,张老爷担心有人从儿子身上下手套瑞德的契,也不太让他抛头露面,问起来也玩笑似的说,来老爷少爷官爷们的北平城借地儿避难来了,还是不要像是来玩乐的好,低调些低调些。
张艺兴自然是知道父亲的意思,而乖乖听话也是他知道家里寻吴凡最新进展的交换筹码,虽然,他从来也没听到过令人振奋的消息。
但每日担惊受怕过日子的忧愁都从鹿晗那里排遣了。
鹿晗倒是一点不在意他身份和处境的闲散样子,自从那日请他听了次戏,送到府上的时候跟张老爷寒暄了一句,小少爷跟我聊得来,日后也要多请张老爷多借这位子期给我,虽遑论伯牙,也多多厚颜叨扰了。
张老爷自然是不能忤逆了这尊大神的,也就当他场面上的奉承话拱拱手便应下说,犬子难得受三爷赏识,这是哪里的客套。
鹿晗可不管他是场面话还是真心话,他这个人,一向都捡他爱听的听,选他愿意理解的理解。那之后便隔三差五派车来张家接人,每回都只是一句话:三爷挂念了。
虽然每次张艺兴和鹿晗见面都是正经说戏看戏,赏玩鹿晗那些令人咋舌的珍藏行头和旧物,但因着鹿三爷在北平城的名声和风评,再加诸张艺兴从天津来背景不明,白白净净一张脸也正合了鹿晗往日召唤那几位的风姿,这话到了市井,放进别人嘴里自然是说不出什么好听的来。
鹿晗自然是不在意,张艺兴是不太清楚,隔着张瑜笙心里就左右为难了。
他也不能径直在饭桌上跟宝贝儿子说,外头人都讲你是鹿三爷新宠的小倌儿吧。几次三番欲言又止,看儿子也着实因着这点兴趣结交了朋友,分了心神去,也就先暂且搁置不理,当做没有听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大多数时候,这个父亲能给的纵容和保护也只能到达这一步罢了。
张艺兴是真把鹿晗当了知己至交的。
虽说识得的时日不多,但从来没有人能跟他在京戏上如此合拍,说得头头是道,入木三分。表面上是一派浪荡风流子的模样和做派,但私下相处却并没有让一向家教甚是严明的张艺兴感到不快,如若没有之前的听闻,张艺兴觉得自己大概会称鹿晗一声君子。他举止恣肆流漾,却不淫浊矫揉,多数时候随意亲和,虽则言辞有犀利,但多是无伤大雅的调剂,让平日里习惯拘谨少言的张艺兴心生羡艳,他愿意跟鹿晗说话,甚至很多时候他在心里把鹿晗处事的手腕和姿态当做效仿,他希望自己有朝一日像鹿晗这样,哪怕被外人诟病,也能举重若轻守好心里的方隅之地。
张艺兴不知道鹿晗是怎样看待他,丧家避难的公子哥,家教严明的老死板,还是闲来可以一叙的寥寥门客。
又有一日鹿晗坐在柜镜前面摆弄他的老檀木箱箧,取出来一件掐丝点翠的老银饰头面,是旧时候老手艺人的工艺,从老凤祥银楼里流出来的贵重物,面上覆盖着丝绒的孔雀蓝翎羽,不是廉价的钻珠面,色泽哑亮,嵌着红玉的翡翠石装点周边。他把玩了良久,不时跟身后坐着的张艺兴探讨一下制作,然后感慨了一番现今的头面重而廉,这种好东西却是又舍不得给台上的角儿去佩了,说话之后他眼睛一扬一瞥,很随意地对张艺兴说,送你。
搁在往日,别说是这么贵重的东西,就是随便一点身外物,张艺兴也是道谢推脱掉的,但鹿晗见他犹豫竟然就不高兴了,转过身来便招灿烈进来,说:“张公子瞧不上的鬼东西,拿去典当行熔了化成银两散给伙房。”
张艺兴当做他做做样子,哪晓得他的管家也同样不多置喙,捧着那头面就往外走,只得拦下:“鹿晗,你别这么糟蹋东西啊。”
“你觉得值几个钱?”
“这种东西现在拿钱也难买来。”
“是啊,拿钱难买的玩意儿赠给不谈钱的知音,宝剑赠英雄,我们玩文雅些的不耍刀弄枪,也就只能送送这东西了。”
张艺兴看他靠在桌柜边上说话,竟然没有平日随便松散的样子,虽然要他出去讲见过鹿三爷认真的样子,许也是没人会不嗤笑的。
后来这东西便被摆在了张艺兴房里。
张艺兴知道北平城里的人都讲鹿三爷视财如命,跟鹿晗无遮拦的随口提起来,他只挺夸张地大笑了几声,给张艺兴又斟满茶水咧着嘴又放狂言:“那不然,我们坐在闹市口烂菜堆里聊青衣和武生偷情?”
“人生得意须尽欢,艺兴你懂不懂?”
那时候张艺兴是不太懂,却是记下了,也并未留着心思想到往后某日里,他真的会要在人去楼空的闹市口蹲下来,再次跟面前这位高深莫测的老友说,鹿晗,人生得意须尽欢。
人生短长里的一语成谶,多到他不止遇见过一回,因而竟也心安理得起来。
这年的冬小麦已经收过脱壳,秦姨叫下面的人筛了颗粒饱满的在庭中晾晒过水,计划着打出细面存储着。
张艺兴梳理好了过侧厅来,桌上已经备好早上的餐点。
秦姨安置老爷出门之后已经先食过早饭,见张艺兴拉凳入座便放下手里翻麦粒米的活计,在衣服下摆上拍打几下行到他身边帮忙盛粥。
“少爷,这几日暑气旺,我看着你胃口不佳食欲也弱了些,瞅瞅脸上都瘦了形儿了。”秦姨轻轻拢着简单刺绣的松垮袖口侧端着张艺兴面前那只小巧瓷碗,另一只手拿了略大的内凹汤匙往碗里送黍黄淡绿的粥,粳米粒和切碎的茯苓黏稠在碗沿上,再随着恰到火候浓稠适宜的汤汁滚落于碗底一层层叠置。
“半碗就好。”张艺兴拿筷箸三两下戳着旁边浅碟里酱赤色的爽口小菜,看一眼秦姨手上动作。
“多吃点,拿荷叶煎汤再煮的茯苓细米粥,清淡的去火养胃,依着少爷口味过了半匙白糖,也不生腻味。”秦姨嘴里劝慰的话是说着柔声气的,手上却半刻没闲工夫直到盛了与碗沿齐平。
张艺兴却是兴致缺缺舀了一浅勺送到嘴里,眼睛看着旁边碟子里面苇叶粽子。
那是前几日初五端阳家里食剩下的甜粽。搁在往日在天津的时候,过了正日子都是分发给了下面做事的人,可现今人丁少了,倒是不好估着数儿,剩下了不少被秦姨用木桶装好藏在冰窖里,跟深冬里藏冰做暑汤的活计搁在一处。
张艺兴记忆里奶奶镶金带银的一双手是很擅于包裹粽子的,小时候在上海用叶面宽些的竹叶来包粽子,一个个像宝塔形的三角,灵巧可人,如今来了北国,秦姨也入乡随俗用芦苇叶去绑,狭长细窄的很多时候得耗费几片叠着用,张艺兴总觉得出的形儿显得憨拙,不够灵修。
这让他分外想念奶奶每年端阳特地亲手给他用小火艾草汁煨煮出来的三角白粽。虽然那时脾胃尚且不能很好地消化糯食,每回也只是被奶奶抱在怀里放腿上坐着,就着筷头子拗下来的一撮,还冒着白热气地就蘸上白糖喂食得一两口罢了。
但他一直都记着奶奶穿得华贵矜重,弯着腰守着细火炉庭用手帕子荡开蒸煮热气的样子,文火照着站在一边乖巧扇大蒲扇的他,半张小脸好奇又跟着淡红火光透亮。
那是他的端阳。无关故事,纪念,骚客,辞赋,龙船,只是安宁食得一口甜糯滋味。
秦姨早已不做张老太太那种寡味的白粽来蘸糖,喜甜味的习惯却还是没多变。她在糯米里包裹进去精挑细选的艳红熟枣,还有一些北方常售卖的果脯做馅料,有时候用黄黍米代白糯,澄黄黏劲包裹着红绿枣葡,熟透后颜色变浅,像玛瑙钻簇红玉。秦姨还请人特意用木樨花酿汁打卤,用小坛罐封着藏好,幽香宜人地就摆上桌代替颗粒的蔗糖蘸食。
自然是更精细的做法,秦姨来张家的年头长过张艺兴的生辰岁月,但她讲这是她阿妈当年还在世手把手教的做法,一向跋扈有千金脾气的张老太太闻听了,也就道声罢了,你爱怎么做我们就怎么吃吧,往后我不在了艺兴怕是也就顺遂着你的口味去了。
那时候张艺兴不太懂得奶奶对秦姨的体恤和对亡人的难言畏让,但现如今他倒是越来越通透老太太关于承继的那声叹息。
他并没有随秦姨的口味和做法爱上吃这种芦苇叶浓汁色亮的粽子,但他知道终有一日他将想念。
桌上现在摆着的是带着窖藏冰存过的黄黍米粽,张艺兴吸吸鼻子放下汤匙,拖着剥去一半的粽叶细细咬了一口尖尖角,冰得牙一瑟缩,苦脸还没来得及做出来便被秦姨一把给夺了去。
“哎唷祖宗,胃不好空着肚子吃冰糯食,快、快点吐出来。”秦姨有点着急样子催促,却见张艺兴笑笑砸吧一下嘴,嘀咕出一句,咽了。
秦姨哭笑不得拿手帕子给他囫囵擦了把嘴,看着他偶尔又调皮起来一阵阵儿的样子正像小时候,一时又一边数落关切一边催着快喝完粥食。
正说着话儿食下了半碗,前门就堪堪响起来叩门声。
秦姨嘀咕着一大晌午的,该不会来什么送货的人,张艺兴咽下一口粥想了想说,许是三爷又想起那折下半带什么妆好了,我去开门。
于是便不顾秦姨嚷嚷就是不好好吃饭扔了碗筷扯扯衣裳快步穿过门见槛前院庭落,脸上还挂着点稀松日常的笑意,刚吃了早饭红润些的气色,又没有临近中午暑气侵袭的疲累,将将好一张盎然脸孔勾着深深窝陷下去的嘴角弧度,手一推便给来人让了路出来。
“三爷请…”
话音还未悉数落下,满脸的笑意便化作了怔然。
张艺兴抬高了些视线看清外头来人,混着哒哒锵锵杂乱有四五人的掌钉马蹄声,交错不耐地于门前细细踱步,践起一片扬尘模糊了半边去。
“艺兴哥,谁是三爷?可曾也介绍我认识?”
从领头马背上翻身而下的吴世勋手一扯握住皮质缰绳,勒住那匹看起来顽劣又躁动不安的牲畜,眉眼依旧弯起来像初升半月两轮,只是轮廓线条与挺直拔高的身形略微陌生起来。他习惯性地用带着白手套的左手食指揉拧擦过略带圆润的鼻下,讲话的时候偏薄而显得嘲讽味道的嘴唇,已经没有了幼时撒娇吐舌的动作,却是眼神深邃沉着起来。还是白皙的一张脸带着这样一幅曾日日相对的五官。
张艺兴就这么失了神似的看他下马落地,踩着厚底长筒军靴,一身墨绿偏深的规整制服,腰间和前胸斜上有皮带束紧,上挂着少将的衔和张艺兴看不太明白的荣勋。那些零零散散的金属物件就在齐整的三角白衬领口下方左胸,跟着吴世勋随意地把手中缰绳扔递给后面的随军,然后麻利脱下手套大步走过去的动作叮咚作响。
他的声音还是像泉水。
却隐隐沉下了几个水位,一口沙漠里的泉水。
“艺兴哥不让我进去坐坐?我可要跟张伯伯告状了。”
吴世勋走过去揭了帽子,双手自然又轻松地搭在张艺兴肩头,然后把帽子轻轻戴在了张艺兴头上,压着帽檐整了整角度,轻啧了一声又弯着眉眼笑赞,好看。
张艺兴感觉头顶和肩头的温度都高得吓人,那只军帽带着点轻微的汗水气息,和吴世勋小时候腻在自己身边那种熟悉的味道。他缓了半天神,有点拘谨地伸手想摸摸莫名扣在自己脑袋上的重量,却被吴世勋依然洞悉的眼纳入了走势,顺势捏着他抬高的手腕一拉,扎扎实实像是抢夺饥荒时候粮箧一般环住撞在了怀里。
他手上动作抱得极紧密,一手箍住腰一手按着后脑勺,死死的不得动弹。张艺兴鼻梁撞在吴世勋肩膀上,一阵酸痛酝酿了许久的那点阔别泪就洇湿了吴世勋深色的军装,吸热的高温拢着张艺兴的脸,像是昨日秦姨烧掉了一车枯艾草,腾出幽微的苦涩热浪。
眼泪并没有掉很多,他只是凄惶。
凄惶于这带着讽刺口吻的变迁与往来。
所幸当吴世勋找到他的这一日,当吴世勋任他低声呜咽着而只是不撒手不说话的这一刻,当吴世勋最后将脸抵在他颈窝像是抑制着颤抖喃喃了一声“哥,不走了”的这一瞬,张艺兴还认得与他一道凄惶的这个人是谁。
终归是还给他了,却并没有慷慨地给更多。
张艺兴顺了顺抱着这人抖动的背脊,捏了捏他的臂膀手腕,最后摸了摸他脸颊想给他擦擦眼泪,却发现他并没有哭,才蓦然想起吴世勋小时候也是不掉眼泪的。
“回来就好,没有受伤就好。”&&最终不过是低声放柔了语调,吐出了这么一句话,甚至都不太能说一句想念。
他那时候就说过,我只想你好好的。
他现在满心带着噤若寒蝉的欢喜,看着他挂念的总角之伴从未知的远方回到可能更水深火热的身边。
他从他眉眼里得识了比走时那日更盛的戾气跟抱负,他将要以这一片仓皇之地为舞台,试炼淬火敬孝诚忠,帮助他一向高傲却被繁琐的党内凤蚌相争逐渐剥离去话语权的父亲。
吴世勋松开张艺兴的时候看见了他担忧的眼神,他知道张艺兴在想什么,并且坦诚他想的都没有偏差,独独是没看见一件事,那件事就躺在幽暗角落里,暗笑着自得,委屈着鼓噪,那件事吴世勋在大洋彼岸听闻张家近况的时候无数次想致电来告诉张艺兴,但最终因为自己当时的无能无力而放弃,那件事暗自滋长在某些夜晚吞噬着他的野心,而被消磨的野心却也因为这件事再次壮大成更炙热的血液脏器。
这件事跟他小时候的初衷完全不一样,却在不可理喻中切实发生在了他身上。
那时候吴世勋说,哥,你带兵,我为你冲锋,你围剿,我替你引敌,所以你要关心我所关心的这个世界。
那时候吴世勋曾因为张艺兴的迟疑不解和顾左右言他而愤愤留他一人,在那天下午乱飞扬的染布坊庭院里,在岌岌可危的老家国境里。
时过经年,吴世勋却只怀念起什么都不想知道不愿理会,世界里只有家人安危喜乐的张艺兴。
他只是想说,你什么都不用管,我保护你,我带你回天津,回上海。看醉蟹子敲门,好不好。
但此时的张艺兴却在情绪平复坐在面前谈阔别时日的时候低头抿着嘴,听到吴世勋说,下月我奉命带一组新军支援东三省北伐易帜可能不能久作停留的时候,张艺兴眼睛亮了亮,缓缓带着试探却异常坚决地道了句,能带我一起么。
吴世勋接过秦姨的茶盏还未落到嘴边便僵住了。
“你不是军中人。”
“你知道的,我和父亲暗地都是隶属党国,我的要求…很合理。”
“张伯伯知道么。”
“我会跟他讲。”
吴世勋怔怔然看着这个从未如此坚决的小哥哥恍然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放下手里的东西说,不行,我不答应。
“我随军,不给你添麻烦。如果你不带我,我有一日也会自己便去了。”
“你去那深山老林的做什么!”
吴世勋有点急躁,张艺兴从未这样胁迫般跟他讲话,而且他还有好多自信可以逗他开怀的趣事没跟他说,他还没来得及要求张艺兴弹琴给他听,他们才刚刚再会面不到两个时辰,张艺兴的注意力却仅仅因为一句行程的交待与寒暄偏离了。
“我去寻故人。”
他不过知晓他可能的去处而已,萍踪一般渺茫,却在听到机会的一瞬间无法自持,像是一场酝酿了二十年终于到来的脱缰。
11、小暑/&六月初六撂百索,鹊桥还待七月七
张艺兴未曾料过张瑜笙会应允这离经叛道的举措。
他提出来的时候罗叔正将老爷的外衣袍子挂在木衣撑一侧,手一抖圆帽就咕噜落地,幸得秦姨讲究,地面上甚是洁净,并未沾染了灰堆去。
屋子里沉寂了多久张艺兴自己也不太能去算计,他只低着头垂着眼不敢看父亲的面容表情。
他心里知道自己这遭不会退缩,却因着这份偏执更不忍去瞧父亲面上霜雪。
张瑜笙竟也没多说出些什么忤逆不道,不识时务,任性乖张的呵斥,他沉吟了几时,最后歪靠在座椅边上,发出一阵喟然长叹。
“罢了。去吧。”
听到张瑜笙这么说的时候张艺兴恍然间没能领悟,微微张着嘴抬脸看他,却在那张越来越老迈的脸上看不出更多情绪。
他说这话的时候,因早年走街挑担落下点风湿病症的右手顺着肩膀齐平的高度微微抬起,然后极颓唐地摆了摆手腕,向外的姿势看得张艺兴心头一颤一颤。
他张张嘴,终是没能有立场多说什么体恤。
因为自我的成全和想要追寻的不甘而铸成的另一桩亏欠,说体恤的假慈悲又有何用。
张瑜笙像是看透他心思,抿抿嘴饮下一口贪凉的茶水,沉声说:“若是见着,说父亲对不住他。”
甚是荒唐。
他张瑜笙曾视吴凡为豺狼虎豹,偷盗之辈来豢养,对他的宽和都带着警惕的手腕,无非也不愿惹着他的逆鳞,无非也只是看他能护着儿子尚有一用,他寄于张家的时候,说他亦是一子的话本也被迫无奈保全之举,从未与他相亲有过一日父子的天伦,多数时候都是老爷与下人的相处,说不上颐指气使却也称不上多慈爱和睦,不带感情的冷冰也并未因为张艺兴有意的撮合融通而消弭了半点去。
张瑜笙并不喜欢吴凡这类人。
他见过世面,阅过很多形形色色的人,可以轻巧地在心里给某一个人划分出类别来,而不像自己未出茅庐的儿子一样随意就认定一个人的独一性。
吴凡这类人,吃过苦,沉得住气,张瑜笙虽先前未曾谋面过,心里也是有许多似曾相识的脸谱的。
吴凡这类人,就是豺狼虎豹。
他面上有多恭敬温沉,规矩忍让,内里就有多少戾气未发,啸震山林。
但即使如此,荒唐的是,张瑜笙时至今日仍觉亏欠了他。
识破一个人却还是会因为他表面的恭俭乖顺于心不忍,就像无意喂养了迷踪虎崽的羊群,即使处于食物链下层,这份竟然像是父爱的情愫也让他没法讲那样看着他们尚且稚嫩的吴凡驱逐出境。这份过于柔和不适宜生存的情愫在吴凡被掳走那晚很周到地被克制,却在之后的许多时日里折磨他曾为人父的薄弱意识,哪怕这几日的父亲并没有任何权责。
张瑜笙不喜欢吴凡,却是个好父亲。
罢了。听到张艺兴终于忍耐不下向他开了口,张瑜笙有点无力地承认,他教儿子教得如此失败。不是说张艺兴不够能力独当一面,而是因为张瑜笙终究磨不去他骨血里那点意气用事,二十来年独善其身的教导不过自欺欺人。
罢了。也怪不得张艺兴,他老练沉稳出世又入世的父亲也不过尔尔,最终是冷不下凉了很久的心肠。
就罢了吧。说是荒唐也并无甚荒谬,张艺兴的母亲就是一个这样的女人,而他爱上了她并且念了她如此漫长的岁月,其间的道理不言而明。虽然张瑜笙从不愿承认自己的那隅柔和,那让他很不像一个豪绅商贾,财主剥削者,但这不符合他身份的内里已经如此诚挚地爱过同类。就像一个不容抗辩的标签打烙,再多的解释也都只是冗余的狡辩。
“你让世勋来一趟,我有话跟他交待。”
最终,张瑜笙挥挥手,不再跟儿子多做交流。
张艺兴心里很焦灼。
他知道父亲的担忧和不忍,却已经没办法变更这趟随心的征途。
漫无目的在北平城街道里浪迹了一晌午,去了吴世勋宅子里,却是没见着人,说是少爷去了政府里交接。还未跟吴世勋碰面并不想让他直接就去见了父亲,于是便抿抿嘴说,世勋回来让他去鹿三爷府上寻我,有要紧事。
说罢便先去鹿晗那里坐。
很多时候张艺兴都愿意到鹿晗宅中去坐一坐,那里被鹿晗用一颗极入世的凡尘心布置得又极为出尘,好似置于其中不必再叨扰忧心事,只坐着便好。
见着张艺兴的时候鹿晗才刚刚起身不久,套着不拘小节的睡袍,光着脚蜷着一条腿靠在榻上,像个瘾君子一般拔着烟斗。但熟悉他的人都知道,鹿三爷的烟瘾并不大,他总是如此虚张声势又不露破绽,昭告天下自己在伪装却没人有这个本事能撕下他表皮去。
因为鹿晗的交待,张艺兴可以直接通过前院被朴灿烈领到鹿晗的私卧,朴灿烈曾有次提醒过鹿晗他接触的初衷:“张家少爷是不是..有点过了?”
鹿晗只是笑笑说:“难得朴管家还耐不住多一句嘴,啧,他的确比我想象的有趣,不过我有分寸。”
鹿晗的确极有分寸。
他对张艺兴的随意和宽裕都只是在私交玩乐的层面,并不跟他谈过于严苛起来的话题,也更不曾泄露半点和金先生的生意。
“鹿晗,我要去东北了。”
鹿晗撇过烟嘴,埋脸俯身把嘴凑到离身子不过几寸的圆肚鱼缸跟前,蓄积了满口薄雾般的呛烟气息不断地往缸内水中喷吐,引逗得缸内唯一的一尾红衫金鱼翻天覆地般一阵乱撞,他像是没听见张艺兴说话一般,自顾自对着那小东西道了句,烟鬼,今日可餍足了?
接着才缓缓捣灭了烟枪,随手搁在床榻边上,靠着竹凉枕,方才起身招手让灿烈拉起屏风,掩门出去。
“艺兴来了。暑热吧?来一碗?”鹿晗揉揉头发行到八角桌边上,拿起上头搁着的一碗消暑凉冰递过去,上面还浮着杨梅花红和切形过的桃果,跟着热度流汗似的往下顺碗的圆弧滴水淋淋。
“我说,我要去东北了。”
张艺兴推开鹿晗还有朱钻未取的手,又重复了一遍。
“哦。刚刚听到了。”鹿晗有点扫兴一般自己搅动勺子咽下一大口,放回了桌上转身看他,随意将沾染的冰凉水渍往明黄色泽的睡袍上擦了擦。
“我…”张艺兴被鹿晗直视,本来有一腔犹疑和难受需要倾吐,一时间竟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鹿晗又看了看他郁结到一起的脸孔,伸手撂了撂他落下到额前的稍长的刘海,顺势不轻不重地拍了两拍脸颊道:“小老弟,上回你答应我的事儿呢?”
“答应你…?”
“你说的,离开北平的时候才愿意扮上唱一曲儿娱兴,这不是…临了了?”
“我那回说的是回天津…”
“啧,不都是难见着面儿了?万一你死在东北那个贼窝子了我这个戏友连个念想都没了?你上回答应了我可连行头褶子都配好想好了合适你的,你可不行耍赖啊。”
鹿晗笑盈盈的摆弄个浮夸的翠扳指,唇舌只这么一动,轻轻巧巧说着生死别离,像在夸赞哪个楼里的新头牌姿色不过尔尔一般随意又调笑。
张艺兴却是不知为何,看出了一点悲伤意绪。
兴许是看走了眼,自以为之罢了。
“好。我给你扮上,你听我…说说话。”
鹿晗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扯了扯往下掉没束紧的宽松睡袍,拉着张艺兴便按坐在了他那摆着一套规规整整物件的妆台大镜前头。
“让你见识见识真正的花衫旦怎么化才值得看入眼去。金家那回的妆真真丢人。”鹿晗如献宝一样掀开他一套完整的衣箱行头,十蟒十靠上排红黄绿白黑,下列蓝紫粉与古铜、秋香,十色的顺序,都按规矩藏着,一入眼便是狠掷重银又内行的玩家。&
“…你还记仇呢。”张艺兴垂着眼看鹿晗又拉开金绣纹的箱箧,一股幽香滋味,看浓而不艳还透着色泽的胭脂眉黛就是上乘的添置。那年月的禁令,还少有女子披褶唱旦角,却是已经出了不少有名的女旦,称为坤旦。金家老太太做寿那次就请着的是津里最上道的那位,却还是被看惯了大家男旦身段也懒得与时俱进的鹿晗挑刺挑得羞愧万分。
“早晚有天让那家小子知道自己多井底之蛙。玩新鲜的也不知道个玩法儿。哗了众都取不了宠。”
鹿晗利索地拿着软毛的鬃刷在张艺兴淡白的一张脸盘上比划,用绸子的发箍将他头发捋上,端详着从额面到内眉尖再由鼻梁落到下颚的区域,然后松手转身拿红白的油彩调制成近肤的皓月色,用软扑从额头、鼻梁、下颚抹上,再顺着圆润光滑的两颊抹匀拍底色。
张艺兴闭着眼睛感觉带点凉意的香粉味道从鼻尖掠过,再换上了细小的补点笔挺认真地苛求鼻窝侧、嘴角、眼尾的疏漏和不均匀。
“画青衣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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