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潍坊福海花园个别车主私搭棚子 露天车位变身车库
10:40:00&&& '>作者:刘晓梅&& 来源:大众网潍坊频道
关键词: 潍坊晚报 车库 防晒网 露天 车主
[提要]高新区福海花园小区个别业主竟在露天停车位上架设铁架,然后再搭上黑色的防晒网改建成车库,给爱车挡风遮雨,甚至还有业主正儿八经地搭建了钢构棚。业主刘女士表示,小区的规划任何人不能随意更改,如此随意在露天停车位上搭棚,明显就是更改了小区的规划,属于乱搭乱建。
  福海花园小区个别业主在露天车位上搭建的棚子
  大众网潍坊10月30日讯 据潍坊晚报消息,高新区福海花园小区个别业主竟在露天停车位上架设铁架,然后再搭上黑色的防晒网改建成车库,给爱车挡风遮雨,甚至还有业主正儿八经地搭建了钢构棚。“这明显就是乱搭乱建,如果再没人管,其他业主也会效仿,这样一来我们小区就全乱套了!”10月29日,该小区不少业主向本报反映此事。对此,高新区城管执法分局表示,他们会到场调查处理。
  四个车位用棚子圈起
  29日,记者来到高新区福海花园小区,在小区南门西侧规划着一片露天停车位,上面均停放着车辆,停车位边侧的墙上多写有“私人停车位”字样。记者在这片停车位西侧约三四十米处看到,有两个停车位上竟然搭建了一个高约3米的蓝色钢构棚,俨然变成了一个“车库”。钢架棚看上去比较新,应该是刚搭建不久,该“车库”空闲着,里面并没有停放车辆。
  “这是近几天刚搭建的,太令人不可思议了。”该小区一名业主对记者说。
  该“车库”西侧的两个停车位上,被人架设了一个很大的铁架,从上至下覆盖了一面黑网。“这是防晒网,这个棚子今年夏天就已经存在了。”业主们对记者说,个别业主私自在露天车位上搭棚,方便了自己,但影响了他们整个小区的规划、形象。
  一户“试水”邻居跟风
  该小区业主王先生对记者说,他们小区南门西侧规划的均为露天停车位,业主的车辆都应该露天停放。今年夏天,他们发现,有一户业主在两个停车位上用铁架、防晒网搭建了一个棚子,用来给爱车防晒,如此一来驾乘人员进入车内时不会感觉到很热。业主们认为,这户业主随意在露天车位上搭建棚子很不合理,会影响整个小区的形象。但他们想到,这户业主可能只是临时搭个棚子,夏天过后便会拆掉。
  然而,令业主没有想到的是,夏天过后,不但那名业主没拆棚子,停车位与其相邻的一户业主也搭建了钢构棚,将车位改建成“车库”。
  业主刘女士表示,小区的规划任何人不能随意更改,如此随意在露天停车位上搭棚,明显就是更改了小区的规划,属于乱搭乱建。
  一直无人加以制止
  “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相关部门一直没有出面制止这两户业主的行为。如果相关部门再不管,相信过不了多久,其他业主很可能会纷纷效仿,到时我们这儿的露天停车位上就会出现各种各样的棚子,小区里就全乱套了。”业主们说,他们希望相关部门能够关注此事。
  对此,该小区物业工作人员表示,小区南门西侧的露天停车位当时开发商已经卖给业主,他们一直没有进行管理,所以并不知道个别业主在露天停车位上搭棚的事。这种乱搭乱建的行为肯定是不允许的,他们会到现场查看处理。
  当天,记者与高新区城管执法分局取得了联系。工作人员告诉记者,该小区个别业主随意在露天车位上搭建棚子确实不应该,他们会到现场调查处理。(文/图 记者 刘晓梅)(原载潍坊晚报)
初审编辑:沈广安责任编辑:焦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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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众报业集团主办 Email:某一年,冬。  
“哎,刘近农呢?怎么一下子不见啦?”一个年轻女孩在问。    
她很漂亮,可她不关注身边现成的男子——那些人恨不得象古罗马贵族挑选奴隶一样把她挑走。却去问一个不在这里的人,这难免叫人不满。    
刘近农并不是个随便能谈的家伙,他前半生屁事不成,把米吃涨,可有些人就是谈他有瘾。他就象化学家们喜欢的钠,轻轻冷冷的,但不能见水,稍微遇到一点点水便‘哧’的一声燃烧、奔跑。    
果然一张张濡湿的嘴都打开了,空气湿度骤然猛增。    
“近农这个人呢,来来去去从不和谁打个招呼,把这些人当冬瓜,没意思。”    
“这人心比天高,你看他哪里把这些兄弟朋友们放在眼里。”    
“……”    
说话的这些人都有来头,就如这个正在抱怨刘近农的肥仔吧,父亲当时就是省报常现的角色,把省报剪下来,简直就是他的影集,大人物!大人物很风光,不过他也挨过骂,骂得狗血淋头也没吱一声。大人物当初曾去某个村实地考查现代农业技术,那个小村讲客气,把所有村里的排水沟都硬化成国际一流水平,结果待他在硬沟旁拂须颌首时,路边茅草屋里突然冲出来一个堂客们,跳起脚来骂娘。原来,水沟整个硬化了,泥鳅鳝鱼虾子都没地可钻,整的绝了迹,乡下田土本来就不足,庄稼汉们怎么不跳脚骂娘,骂是哪个天杀的断了老天爷赏的这条生路。    
肥仔有那个好爹地,当然觉得很荣耀,可我没理由去喜欢他父亲。但让我不解的是,我同样没理由,却很喜欢那样的堂客们,我幻想着,那堂客们的丈夫愁眉苦脸蹲在茅屋里,却不敢出头去与大人物论个理。人家那是全国通行的科学创新,你这里只少了几条鳝鱼,说出来真是可笑,完全没有可比性呀。    
可是小孩子那流涎水的可怜样终于让堂客忍无可忍,以往每天总还能给他炖一碗小鱼汤啊!她为了这个贫穷的家,为了毫无希望的卑微祈求,终于冲出门来,跳脚抢地,结实的羞辱了大人物一番。    
我为什么喜欢这个未曾谋面的堂客们呢?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我其实也是个怪脾气,我是刘近农。         
那天一些老同学聚会,喝的老同学带来的茅台酒,我一个人喝多了,便趔趄着离桌歪入客房,聚会的那个宾馆在省城数一数二,客房摆设相当豪华,我扶着质地沉实的大酒柜,一扭身屁股撞歪了巨大的雕花屏风,自己也扑到地板上,面朝大地,嘴巴张开。         
吐掉两口咸水,我不甘心的爬上床,蜷到床角,拿块被子蒙头盖脑象埋地雷一样把自己埋在里面,然后就听到咚咚的脚步声音,这些朋友进来了,围坐在壁炉边神侃鬼聊。    
他们背后议论人,不知自己就在别人背后。    
“刘近农有些缺点,但是我们几个老同学也觉得这人心肝不错,张纯你说呢?”    
“日久见人心……不过,我估计他真到了社会上难得混开,这里的人都是看了他父亲几分面子,让着他。”    
‘呲’ 一声冷笑,我听到这家伙拿着壁炉柴轻轻敲栅,满不在乎的样子,    “不过是家里老头子当官而已,有什么了不起……”    
话没落音,马上这边又传来一声音“哼”,充满嘲讽之意,“那你爸爸当什么了不起的官?”    
一旦话语中出现‘官’‘钱’‘性’,我的朋友们立马三天三夜不能歇口,似这三个字上面涂满了蜂蜜一般。     
“刘近农那老爸现在也不怎么样,在政协混有什么了不起呢?他自己说他爸上下班都只能和那个下面刚调上来的张主任挤一辆小车,你说他还有多大的资格?”    
“总之一句话,”我听到有人总结了,“刘近农没他爸爸打气,他就是一张牛不烂,就是个站不稳的软蛋!”    
有人哈哈笑,有人嘻嘻笑,但没人反对这个说法,大家竟然都这么看我吗?我趴在被子里叹了一口气。    
……    
奶奶说,刘近农很小的时候就是一个傻像,别的小孩坐摇篮里哭着叫着要吃要抱,我们小近农坐在里面总发愣,从没哭过叫过,你在我们小近农面前逗他骂他呀他反正都只知看着你发愣,他可以看得你一个大人不好意思。哎,即使如今长这么大一人了,还是那么一个傻样,一年四季推土机也压不出一个屁来,越发成了一张煮不烂的牛不烂了。    
奶奶口里“牛不烂”这三个字充满疼爱,一定是好东西吧。    
奶奶又说过,“你爸爸是一张牛不烂,你这又是一张牛不烂,我看你们两父子到时候谁强过谁!”奶奶脸上永远停留着世界上最美的东西——笑容,在斑斑白发轻垂的鬓角,在皱纹横生的额头,这笑容从未停息。    
我看出来,“牛不烂”是她的骄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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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父亲对我说,你小子幸亏生在一个好时节,如果时光前移几年,早就饿死了。    
父亲饭量很大,每次在饭桌上,他告诉我,即使你再饿,第一碗饭也只能盛半碗,几口几口不慌不忙吃完后,尽可以再装满满一大碗,暗暗摁紧实。父亲洋洋自得的告诉我,这种欲擒故纵的盛饭术还是那场运动中自己的智慧结晶,因为当时粮食紧张,大家收工了都在食堂里抢饭吃,性急的人第一碗饭装得太满,等他嘿咻嘿咻吃完碗中米饭后再去灶台揭开锅盖,锅里只剩下一条特别光滑漆黑的曲线。    
“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就是那时流传开的话。”父亲回忆起当年的苦痛,脸上流荡着少见的满意的神情。    据说,多年来总受穷没撑直过腰的那块家园形成了这种文化,叫‘饭要堪,酒要满’,客人碗里饭堪,表示锅里多的是饭,慢慢给你添,你尽管安心吃。    到了今天,那块地方给客人装饭仍然是堪半碗,可我猜意思应该变了,大概是说没把你当成饭桶。    
父亲象往常一样接过我那半碗堪饭。    但是,还有让我感觉到有什么地方不对的,我疑惑的盯着父亲,父亲的脸神刚毅开朗,一头短发象猪鬃般坚硬公正,你盯着那威严摄人的虎眼,难免心生寒意,可是,“先装半碗,快吃快抢”确实是他的独门秘笈呀!谁能想到他伟岸身躯里藏着如此卑怜低下的小算盘。         
可父亲不觉得自己这幅算盘多么低下,他觉得自己把世界看得很透,相亲场里,是饱读诗书、单纯优雅的年轻人最得美人亲睐,但在威虎山顶,最赖皮的人才活得最久,绝不是一肚子墨水的那位哦。人要因时而变,到什么山头唱什么歌,你搞清楚自己在哪个山头没?要在读书人中当首领,你可以韦编三绝无病呻吟,可要镇住一般杀猪佬,鲁提辖告诉我们,唯一办法是三拳打死镇关西。纵观历史,刘项、毛刘……谁不是这样呢?    
如此说来,李斯不冤,在那样一个土匪窝子里,你饱读诗书怎能敌得过一个鹿马不分的太监,父亲也尽可以心安理得的冲着那些瘦骨如柴的同胞们发问,‘你们连饭都不会偷,还成得了什么大势?         
父亲看着我吃饭好笑,常常告诫我,“要是你早生几年,有饭吃你都抢不到,向天是要饿死。”    我一口饭要嚼半天,这样可以保护我的胃,但这样的吃饭速度,要早生几年的话早已去投第二胎了,真的有这么恐怖吗?    中国历史上有很多你不能投去的年代,悠久的五千年历史中有四千九百年我们的祖宗在饥肠辘辘的奋斗,你知不知道,在最富足详和的春秋时代,国君使臣的接风宴就是一碗羊油炒饭,而富拥四海的皇帝一激动赏给下官的重礼就是两斤肥肉,甚至还曾有因为一碗肉汤未分匀引出臣子弑君的惨剧。    能安然详和的饿一辈子而不饿死是多少人的梦想呢?    我有没有那么幸运就看投胎到哪一年了,如果早生一千年,那我最好的结局也会被劓为城旦。    以前四肢还灵活的时候,我很喜欢打蓝球,也混得了学校篮球队队长一个虚职,在那一年迎五四蓝球赛上,我们七十九班一帮不喜读书、前途黯淡的小子化抑郁为力量,决心毕业后不仅让校门旁边废纸店的伙计记得我们曾经来过,还要给学校档案室抹上最后一点金光。我们拿出了最激烈的青春热情,最终在五四那天,昂首挺胸进入了决赛。在那场人潮如涌,饭钹子敲掉满地瓷的荣誉之战中,我打满了全场,过人!勾手!三分!赢得了疯狂的尖叫和掌声……遗憾的是,比赛终归要结束。学友退潮般离去,队友也披着滴水的球衣去食堂冲头,这时,球场里突然踱进来了几个人。         这几个人气宇不凡正规正矩,优质的白衬衫下肚子微微挺着,热面含笑不急不忙走了过来。在那个还不够富裕的年代,一看肚子就知道是当官的。在这样一群人里,等级秩序是随时随地分得异常清楚的,我看出来靠前一位白脸中年人是他们的核心,其他人都低眉因他的脚步调整自己的步伐,浑身僵硬象铸出来的兵马俑一样。而以这几位大肚子先生为中心的三米之外,一班电视台的工作人员作众星拱月状尾随,只待到了安排的采访地点,以市台常出镜的头号播音员小凤姐带队,众人即扛着长枪短炮威风八面过来了。    我看了一眼,正要离场。为首那个头号官人却径直对我走来,对我说:“哎,这同学,你的蓝球水平不错嘛。”    从这位白脸官人进入我眼帘起,官人身边如蛆附骨的校长一直就在笑不露齿,从校长笑的壮烈程度我知道这一定是个级别相当高的领导,    校长这样坚持很难,校长不仅是嘴角要笑,要如沐春风,眼睛也要笑,眉毛、腰、身体的每个部位直到大腿根部内侧某物都要含笑颤动,时而如听到了世界上最幽默的话冷俊不禁,时而又要作深受教诲之会心一笑。    我想,校长如此卖笑,就如同太监见了美女装震撼装勃起,一定力不从心深陷内心煎熬,最后能说明的,却是自己和太监一样某处无能。那也是相当抑郁的事情呢。              校长果然开口了,“刘近农呀,这是周市长!周市长刚才看了你打球,一直在夸你呢!”    周市长果然双眼盯着我,偏头看着校长笑道:“柏青校长,你们学校的学生活动确实不错,这孩子的球打得好,这也是一种必要的教育途径嘛。”    校长笑盈盈道:“还不谢谢周市长的夸奖!”    校长和我关系不错,每年正月父亲都要带着我去他家拜年,但是在那之前此校长已经去我家拜过年了,父亲讲究礼尚往来,必然回敬的。父亲说:“这校长呀,连我这狗屁不值的学生家长都放在心里,该准备多少年货呢?”    我听到那话很暗怒,把我说成狗屁不值的学生。         我累得不行,一身篮球服在流水,贴在身上象蚂蝗在纠缠,我此刻只想去洗脸冲凉,一时不知要怎么样回谢,但周市长那几个随行盯着我,眼里都已冒出火来。    我必须得回句话,于是扬头笑道,“周市长,我的球打得好,你的官当得好,我看我们是各有所长,都差不多!”    ……    父亲说,我若投胎错了时间,饿肚子算最幸运的,劓为城旦,甚至令人毛骨耸然的‘五刑具’也不定落在我身上。    我生活在如今这个时代,真是一个奇迹,我活一辈子相当于历史上活了两辈子,秦朝刑罚荒滥,法定刖足,则‘断足盈车’,法定割小鸡鸡,则‘其势如山’,而我出生的那个瘦弱恐怖的年代与秦朝并没有什么不同,我这一辈子眼看就要在国家的磨盘下,被榨尽乳汁成为毫无意义的废渣,以我这千磨不碎的牛不烂性子,只有死路一条。    然而接下来就到了中国最开明的朝代,与大唐盛世相比还要出右,那些残酷袭人的严刑峻法在历史博物馆里悄然蒙尘,啊!牛不烂的春天到了!这是个多么好的时代,这是个可以随便烂的时代啊!这就又鼓励了我做煤渣也要做硬梆梆煤渣的决心。
  4  第二天班主任崔老师把我叫到他办公室,这是个某次运动中以走资派出身以造反派变身的政治合格的老头子,他那天心情显然不太好,他对我罗嗦了半天,问我:“刘近农,你也是十八岁的人了哦!我问你,官当得好是什么意思?”    
我看着他不出声。    
崔老师又黯然苦笑对我说:“以后说话要注意场合,要不有时候,我怎么向你的爸爸交待!”        
他不知道我头天晚上根本就没进家门,从蓝球场下来,我去照相馆了,我抱着蓝球照了几张艺术青春照,结果出照相馆后才发现太晚了,因为我家里有规定,七点半前必须回家。    
本来若是平时也挺害怕,那晚上呢因为一场球心情壮怀激烈,仍然沉浸在掌声尖叫里,觉得自己成大事了,是条汉子了,心境坦然一点忧虑都没有,就决定不回家。    
篮球冠军一个人到街头饭店里,炒了几个菜,一个红烧鱼,一碟猪头,另外还有一小碗西红柿蛋汤。    
菜摆了半桌,也花掉我十块钱,十块钱?请千万别感慨现在的生活水平提高了好多倍,其实数字变化只不过是通货膨胀的反映罢。    
我吃饱了便跑到电影院看电影,我骗打票的老头说进去找人,这是那个时代影院常见的骗话。    
老头子看着我,挺善良的眼神,说,我相信你不是骗我的,你进去吧。    
善良的老头是看我穿着那么优质的名牌运动衣鞋,最重要是手里还揠着一瓶矿泉水,要知道当时矿泉水高级得吓人,可治几十种病,报上总有文章告诉小资们如何去辨别真假矿泉水,一瓶抵得一顿饭钱呢。    
我就靠灌一瓶子水,有模有样摆进电影院里。所以人要有素质,同样的骗术,小骗玩得心惊胆跳,有素质的人却总是轻松得手。    
不过这老头也不想想,我若平时不想方设法节约点,哪里来钱扮这一身行头?         
看完电影后,我就爬到电影院五楼楼顶睡觉,怕冷,捡了两张报纸盖着,居然也一觉睡到天亮,报纸给露湿了紧贴在身上。         
主任崔老师找我时,正烦着不知今天怎么回家面对父母。     
说实话,我并不在乎崔老师,我只对父亲有一些怵头。    
我对崔老师说,“我告诉你怎么去对我爸交待。”    
“你就这样吧,今天你不必去我家,等一百年后你再去,找我刘近农的爸,你可以自豪的对他说,你家刘近农就培养成了这个样,他即不比别人好,也不比别人差……”    
崔老师惊道:“一百年?一百年我早就不在啦!”感觉到自己受了侮辱,语气冒出火花    
我继续说道:“你当然不在了,何止你不在了,我爸也已不在,我竟然也已不在!每个人从哪里来的,终有一天还要回到哪里去,到了那一天,我即不比哪个好,也不比哪个差,都埋到青山下了。不过是一段烟云而已!现在大家各活各的,想办法让这片烟云多点姿彩很不错,哪里谈得上什么你对我交待,我对你负责呢?”
  5  没意思,成绩并不好,可学校里还想在其它方面把我磨练成材,这对我来说是种折磨,比如演讲比赛逼我参加,集体诗朗诵时叫我单独朗诵开场白,甚至于元旦文艺汇演还打算要我做主持,说了很多好听的话,你声音好听中气挺足,长相帅气,思维冷静能处理突发问题,是一个锻炼提升的好机会,说了那么多,其实我知道一个原因没说出来——你父亲是老干部。    我知道,可我无法领受这份好意,这不是个好果子,我挺干脆的回绝了,我不喜欢什么磨练,你要真对我好,直接给我钱吧,什么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筋骨……屁,我以前住的那大院里,那些哥哥姐姐们,可从来没苦过一天,个个是唇红齿白,家底丰厚,一辈子都在“大任”堆里挑挑选选。倒是街头忙死累活的人一片一片的,算来是“苦其筋骨”一辈子了,我却看不出一点点老天会“降大任于斯人”的迹象?    我对院门口收垃圾的老头喊道:“嗨,老包谷,我看出来了。”    他尽量抬起经多年辛劳后,已抬不直的腰,不解道:“看出什么啦?”    “你老包谷不是没出息,是老天爷把你带到半路上,又把你丢掉了,不记得你哒。”    ‘老包谷’在我们那里是粗人间的叫法,别人都这么叫那老头,他天天晚边必来院门口捡一遍垃圾,下雨落雪都来。父亲不准我这样叫,曾骂得我狗血淋头,我反过身来呲之以鼻,心里想,哼,老包谷本是个好东西,是你自己心态不正。    
老包谷把夹垃圾的铁钉竹钳往地上一掸,嗓子嘶哑,叹道:“真的是丢到半路上呢!民国三十年,我们那山里闹大饥荒,家里头没得饭吃,我娘就带我出来讨米,到黑了冒讨到一杯米,半路里把我一个人丢到路边上……”    
“你娘总是晓得你没蛮大个出息,叫你早死早投胎。”我打断老包谷叫道,院门边小食摊上的人便哄笑了起来。    老包谷抒情抒不下去了,瞪着我狠狠的骂道:“你这小草鱼,书都从屁眼里读进去了。”    看热闹的人丛里啧啧着,“这小子,真的是一张死牛不烂。”         是啊,我是一张牛不烂,百毒不浸、油盐不进的牛不烂。    6    第一次听到叫我牛不烂,是我和妈妈在一起,当然应该叫后妈,或者说涂姨吧,那还是小时候,有一天在宾馆里吃饭,我们正对着硕大的空调栅格,她穿着薄棉衫,让空调吹得沙沙飘起,当时我自己冷得缩着身子,便猜想她也会怕冷,就坐近了抱着她的腿,依偎在她身上,想替她挡挡风,想温暖一下她的身体,她却皱着眉头,用力将我推开,在满桌子人前埋怨着,“这么大的人了,还泥在妈妈身上,真是一张牛不烂。”    我一愣,父亲口里常蹦出牛不烂这词,我也知道啥意思。    这是我记忆里第一次,有人把‘牛不烂’这个陌生的词语加在我身上。    我心想我真是贱,可我不是牛不烂,因为我的心能感觉到痛,我的脸也烧得很厉害。         至于父亲,我很长一段时期都不知道父亲是怎么看我这个人的,他总是高高在上,用一种佛祖瞟视孙猴子的眼光,观察我。         这种表情充满了我的青少年时期,我也习惯了这种漠然。         曾经,我多么喜欢和他在一起,我一门心思想到他房间里逗留,可他却总是叫张姨,我家的保姆,带我去她冰冷的房里睡觉,我总是睡不着,挤到床最里头把耳朵贴到墙壁上,想听听父亲在墙那边干些什么。有一次,张姨回老家了,妈也出门去了外婆那里,家里只有父亲和我两个人,他把我带进房里,放在他的床上,我记得刚盖上被子,我对父亲说了声,“这床好软啊。”    父亲没有说话,难得的对我笑了笑,转向他的办公桌写些什么去了,然后过了很久,真的过了很久,他转过身来,我们俩对望着,他奇怪的表情,说你还没睡?都凌晨两点了啊。    我圆瞪着双眼看着他,爸我不敢睡觉你知道吗?我怕睡熟了后你又把我转到那间冰冷的房间。    父亲看着我笑,他的双眼从来没有这样慈祥过,一直让我感念至今。              当然,父亲也曾给我带来过光荣感。    因为有我这父亲,年少时人人都说我将来了不得,后来他们发现我的事业其实十六岁就已经冲了顶,那时我父亲是市委副书记。    没过多久父亲就去了政协,逢年过节来我家拜访的少多了,强塞到我口袋里的好东西自然也大幅度下降。    政协是个什么地方呢?用马克.吐温的话是这样说的:我有两个兄弟,一个去海上做了水手,另一个去了政协,从此人们再没有了他们的消息。    官场上混得“没消息了”是相当可怜的,父亲从此郁郁不得志,虽然他们那里的官级别都不低,象商店里一溜儿摆在橱窗里的奶粉,都是一厅厅的。
  7    毕业后我就去了一家国营大厂上班,相对来说是省城比较好的单位,安排在宣传科。    第一天上班,办公室有人偷偷问我,“你是怎么进来的?”    我不解的盯着他,很纳闷道:“我?还不是和你们一样,刚才从大门口走路进来的啊。”         我的话让他觉得好笑,又问:“我是问你,你是什么关系进来的?”         关系?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关系进来的,真的不知道,于是回道,“我哪里有什么关系,搞不好明天就被开除了也不定。”    那人使鬼脸涎笑,“算了吧,到这地方来上班的哪个没关系?告诉你,我进来的时候也不容易,是厂里开常委会研究通过的。”    他如数家珍,“那个胡小文,他爸是工商局长,市里直接要求把他安排在我们科里,那个罗芳,他姐是厂长秘书,长得蛮漂亮……嘻嘻。”    他的笑里有些嘲弄意,嘲笑我不肯亮家底的小农意识。    我说:“这么稀奇?难道坐在这里的朋友们都是找关系搞进来的?”    那人说,“那也不,刚才那个戴眼镜的小钟就是真招进来的,你看他斯斯文文的,肚子里装了不少的货呢,前几年在日本早稻田大学进过修回来的。我看你这气质,肯定也读了不少书,是哪个大学毕业的?”    我确实也买过几本好书,是巴金,钱钟书写的,我就喜欢其中那两个闪光的字眼。    我说:“那就对了,我的情况和小钟差不多,我是从水稻田大学出来的。”              “宣传科可以叫幼儿园的小朋友来上班。”    我那天说这句话,是因为我的主任问我,感觉这里上班怎么样,有什么困难没有。    这里上班看不出智商有任何活动迹象,除了将计划生育和上面来的简单口号糊上墙报,其它时间都在看报纸喝口茶,连一个小学生都会埋怨自己读书读得太过了。    “这家伙,穿短裤爬楼梯——现鸟!”背后有人告诉我,主任就是这样评价我,“不就是有个好老子嘛,自己还不是一红漆马桶!呔……”         我不知道主任是仇视我父亲,还是仇视我这种吃伴餐饭的小子,我却渐渐不喜欢别人提到我父亲。    从第一天有人问我怎么进来的,我就对我的办公室有种异样的感觉。    我不喜欢呆在办公室,同时,我也不喜欢呆在这个家里,开始不喜欢见到父母,我想过一个人的生活。    父亲见我常常夜不归家,又想租房子住外面,便将他办公室钥匙给我,说晚上可以去他那里休息。    我去了才发现,他的新办公室宽大整洁,带卧室和洗手间,冰箱里有吃不完的水果和饮料,每天还有服务员清理卫生,真不错。    我晚上就住在那里,绝对的安静,    一个秋雨绵绵的晚上,快十二点啦,爸爸突然冒雨冲进了办公室,满头雨水横流,我醒来,问他干什么。    爸爸说:“刚才和你文叔他们聚聚,散了,这么晚回去你妈会被吵醒,就睡这里算了。”他说着在地板上铺上一张张报纸。    我见他要睡在地板上,想叫爸和我挤着睡,但是说不出口,这么多年来我们之间有一层膜,我的原则是:谁制造的这一层膜谁自己化解。    其实我看得到爸爸不再那么冷峻,脸上那么多皱纹,刻画着花甲之人的疲劳与烦忧,可是我们都冷着脸不说话。    爸爸睡在地板上,很快就开始打酣,我却很久没睡着,我看着入睡了仍然威严的父亲的脸,想,虽然现在住在外面,但终究随时受父母影响,这样怎么行?我要离开这座城市才好。    现代年轻人一定无法理解我为什么要离开这个城市,那么一定要注意到,我出生于七十年代。   
  七十年代的人,受父母影响都很深。   
  这些父母从历次大运动中提心吊胆的走来,不少人变得小心翼翼,喜欢认死理,他们不善于笑,不习惯于表达自己温柔或任性的一面,他们最擅长的就是克制自己的欲望,在他们脑海中仅烙上了这样一个字——斗。    他们的生活,总是在斗,伟人说,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凡人只够得上伟人屁股,染上了与人斗的毛病,所以哪天你打碎了一个杯子,也要被斗得呜乎。    这样的生活实在是没什么意思,儿子总是怀着离家的念头。        8    
年纪轻轻,大有前途!那时,很多人结识我之后都这样讲。呸,不就一上班机器,不到一年,这简单劳动已叫我无比反胃。    
对工作没热情,连带到对身边同事都相当冷漠。    
一个盛夏夜,我一个人在城市广场闲逛老半天后,正要回去,不意遇到办公室两个女孩子。    
宣传科办公室就两个女孩子,都娇嫩活泼,心气也蛮高的。    “哎,刘近农。”她们叫我,“你在干什么?”    “我散散步,正要回去。”那晚很热,我微微出汗。    两个女孩却搂在一起拦着我的路,她们穿着鲜艳的紧身裙,高跟鱼嘴鞋,搂在一起象一堵墙,把对面来的一点点小风都堵死了。    我解开衬衫扣,问她们:“有什么想说的?”    一个女孩就笑道,“刘近农,我要你请我们吃冰花。”    笑容很漂亮,口气也是不容置疑。    我说,“吃冰花?你不晓得回去舀瓢水喝?”我说完扭头就走。         我的一切来得太简单,我却不喜欢身边这一切,‘得来容易的去得也容易’这句话很真,因为得来容易的你不会珍惜。    我不喜欢办公室里每一个人,显得那么轻薄低级……我不知道我要寻找什么样的生活,但我决定先起程。    爸爸冷笑道,你这么好的单位不要,以后可别后悔。    我站在他那办公室宽大的弧形落地玻璃窗前,端着一客咖啡,吹着空调甜美的凉风,好不惬意,再看远处街道上匆匆来往的芸芸众生,却象烤鱼般在烈日下炙烤,他们挥汗如雨,终日不展愁容。    其实我也很犹豫,我也很矛盾。    噜……我会后悔的。但是……    生活中可以有悔恨,悔恨你做出了一个错误决定,但生命中不可以有遗憾,遗憾你因为恐惧而对生活委曲求全。    我在与老天爷玩金花,不管我跟了多少手,不管我付出了多少代价,我一定要看看你的底牌。         哦!我那时是一个多么幼稚的理想主义者呀,所谓理想主义者,虽然今天比大熊猫还稀少,但曾经在这个世界上真实存在过。    我辞职那天回到家中,去书房给父亲说了一声,他坐在书桌边,拿着放大镜细细摩娑着一块玉环,这块玉环古朴浑浊,是父亲相当珍爱之物,据说来自旧石器时代。父亲仍然认为我犯了一个错误,对我态度十分冰冷,但最后没有办法,竟然罕见的叹了一口气,说,“刘近农,你自己出去闯闯也好,你太狂了,你就是在家里养成这老子天下第一的德性。”    我打断他说,我不狂。    父亲将玉环小心翼翼的放到衬绒布的盒里,颇厌恶的转过身去,说,“你看你这么年纪轻轻,别人说的话你也听不进……”    我又打断他说,别人说话我听得进!    谈话两次被打断让父亲火上心头,终于忍耐不住,呼的一下转回身吼道,“你这死畜牲,自己去闯,看你多大一个本事,家里以后不管你。”    他大手猛一拍,将那个玉环盒子拍了个稀巴烂。    我从此没去宣传部上班,不过工资还是按时给我发下来(这就是大家都知道的原因了),我把钱存在财务室,自己去了广州。    我不打算要那笔工资,那时毕竟还年轻,竟幼稚到把‘不劳而获’这种美德当成一种丑行。
  9    
在我二十五岁那年,我离开了我的家,丢掉了我的工作,去了广东,当时也没什么想法,就是心中来了一股狂野的风,很想出去走走,我觉得我有了离开家的能力,我不愿意让别人觉得,我就靠了父亲和那个妈才能活得这么轻松。         然后在那个热情的城市,我又交了女朋友,一个叫雪的女孩子,她生于一个下雪的冬天,和雪花一样很温柔可爱,又和夏花般热情奔放,我是她第一个男朋友,她真心真意对我,那个阳光灿烂的冬天,我告诉她,我要和她一起去她家,    一路上她不停的问我,你对我是真心的吗?我家是农村人,你可是城里的,    我看着雪笑道,“我们以前都是山顶洞人,都围着火堆烤兔子吃。”    我喜欢你从来不会嗲声说“我要什么”,却总在问我“你在想什么?”。         她家乡不像她告诉我的那么穷,她家里也有菜有地还喂了鸡和猪,我去的第一天,正逢她叔叔家扯棉杆,我们一起去帮了一天忙,到傍晚时累得腰都直不起来了,可是很快乐,我告诉她,我们以后就在这里筑一个猪圈,养一百头猪,然后第二年就变成三四百头,第三年就会有一千多头,我们就发财了。    她笑得发颤,就在那南方无边的田地里,她说可是有一头猪永远都只一头。    我发现她的笑眼里隐藏着不确定的忧伤。便把她拉在怀里,说,“小雪,跟着我,不会再让你扯一根棉杆,我们肯定能过得很好。”    “你呀,就是一个地方不好,说话从来不脸红!”她娇柔的指着我的脸。    过年的前几天下起了小雪,丝丝缕缕却冻得要命,我把雪带回了家,她从广东回来没有棉衣,就穿着她妈那件长长的绿棉袄,里面是她自己织的黄色毛线衣,我想带她去买一身衣服,她在那贵气袭人的衣店门口不肯进去,对我说,“刘近农,我们把钱留下来,以后家长里短少不得。”    我给父亲买了酒,进门的时候是父亲开的门,我拉起雪的手,正准备隆重的介绍一下我的朋友,没想到父亲竟然只瞟了雪一眼,就转身进了房间,我知道父亲的性格,可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开局,本来雪说好了,进门就叫他一声伯伯。    我对雪说,我爸爸老了,她低头轻笑,说,要不我在外面等你?我紧紧拉着她的手说,“怎么了?一切才开始!”    妈在厨房里弄了几个菜,四个人聚在一起吃饭,父亲自己倒了一杯酒在喝,妈问了雪一些事,    “你们家里有学校没有?”    她怯怯的说,“有啊,我们那个镇上初中都有。”    “哎,你有亲戚在C市吗?”    “没有,我四个叔叔,都挨我家住不远,过年就很热闹的。”    我自己从父亲那里要了一杯酒,然后对他玩笑般的说:“爸爸妈妈,我以后去雪家那边,就在那里生活算了。”    父亲说:“你们?你靠什么生活?”    我说:“种田啊,养猪啊,只要有两只手,还怕没饭吃?”    父亲却在那时对妈说,“小涂呀,你看刘军有没有空,明天就要过年了,小雪也该回家,现在坐车肯定很不方便,叫小刘开车送她。”    我说,“爸……”    不知道怎么说,刘军是爸爸的小车司机。    爸起身进了房间,说,“刘近农,你到我房里来一下。”    
10    
父亲端坐在他那黑色笨重的扶手椅上,人与椅浑然一体,简单笨重。    父亲说,你坐下,他声音嘶哑,脸色很平和,    我 坐在床上,以隔他远一些。    “刘近农,你今天的日子来得不容易,尽管你身在福中不知福,但你也知道,你比起你爷爷和我来,一直要算过的神仙日子。”    “嗯,还好。”我尽量少说字,只想飞快出门。    父亲拿过一本线装书,突然语重心长,舌下雨雪纷飞,“我们这一支刘家,祖上几十代人传到今天并不容易,真不容易啊!在你之前都活得好辛苦,点子低的一年吃到两个月饱饭就要捧后脑壳笑,生活搞强了的又整日担心隔夜就丢官纱掉脑袋,熬了几千年,谁都以为‘酒池肉林’是个神话故事,没想得到真有一天就能天天喝酒吃肉……刘近农,这种日子你要珍惜。”    “嗯,我珍惜得很。”我并没有听全父亲的讲话,我觉得也没必要去仔细听,反正最后只能同意。    父亲冷哼一声,“你珍惜个屁!你找这么个女朋友,和你一样一无所有……”    “她很勤劳。”我忍不住插断道。    父亲不屑道,“勤快?能烧饭砍柴剁猪草是吧,刘近农,你和爸的时代不同了,现在人是靠脑袋吃饭,不是两手勤快人的天下啊。”    父亲说着将手中那本线装书递给我,“这是叔爷爷送来的族谱,有时间时你去看看这本书,看有什么意见没有。”    我没接那本书,又说,“就算勤快没用,至少不会害人吧,除这点外,你再看看,雪还有那么多不错的优点,难道就不值一提?难道就叫一无所有?”    “你刚才说那么多优点?你是说什么——贤惠、老实本分、节俭?还有漂亮、开朗?”父亲一一道来,突然双眼闭上摇摇头,“你想说的这些,我怎么会没有看到!但是刘近农,你应该比我还明白这个时代,这个时代需要的不是好人,而是精明利索有文化手腕子里有筋的人,你说的那些优点兑不了现。”                   父亲说‘兑不了现’时大手一挥,显示出异常决绝的否定态度,“你现在一无所有啊!刘近农,你要这样任性而为,你就滚到乡里去拖儿带女,等翻过年坎子,饭都没得到口里的。咳……你还说什么种田,你要叔叔伯伯怎么看我们刘家?”    原来“种田”这么丑,可我看电视经常看到庄稼汉,都喜笑颜开嘛,哼!我没有回他,父亲又开口了,    “你说你怎么能和乡下人谈朋友?你这叫自毁长城,去退信吧。”    退信!父亲突然这么直接一句话,叫我心猛一跳,抬起头,和他的双眼狠狠对视着。    “爸爸,你也是乡篼篼里出来的,怎么这么看不起乡里的人?”    父亲说:“正因为我几十年时间才从乡篼篼里走出来,我绝不能走回头路!我刘家几千年才从乡里走上来,现在更不能又任你带回去。”              我决绝的说,“不!我不相信这是回头路,我不要你告诉我走什么路。”
  这是一篇长篇连载,谢观看,因为起先不知天涯无法修改标题,没有写清楚。
  11    “你敢!”父亲吼道。    “对不起,爸,真对不起,你说过的,我是一块狗肉上不了正板。”我用力摇摇头。    然后我站起来,面对着父亲那怔怔的脸。退出了房间。    
可是一切都变了,雪已经不在我家里,妈说:“她说她想出去走走,叫我别告诉你。”    
啊!    (附:狗肉上不了砧板,砧板谐音正板,不上砧板即不上正路之意,因农村里杀狗都是吊着杀,无需砧板。)    父亲给我的那本线装书,是《刘氏族谱》。    枯黄的封面有油水浸散了,破落落的几千年祖宗都寄在这几张纸里?    我坐在床头,闻得到桌上的书纸有一股稻米香,便一把抓过这本族谱,随手翻开一页。    苏氏,讳若,生殁年不详,葬走马岭,山向不祥。    这就是从我眼前滑过的一段人生,苏若,一个如此美丽的名字,时间消解了她的肉体,也消解了她曾经的望断归来路、日晚倦梳头,只留下所谓生殁。    可是,一个没有悲欢笑泪的人,生殁还有何含义?    对这样的历史,我只感到悲凉,便觉头晕脑重,正要丢书,又发现原来书后还有一节,《刘氏名人》,原来这里记有一些刘家祖上有血有肉的故事。    那我倒要看看。    唐开元年间,秦淮河岸越城边,我那老祖宗正年少,那日带着小宝贝公子,与众王孙公子狎妓行歌。    秦淮河岸当时可是最繁华之处,古人云: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我那正宗骨灰级的老先人在河岸边有一排亲水毫宅,自是夜夜笙歌,乐不思蜀。    宝贝小公子周岁那天,老先人遍发请柬,邀诸朋好友来尽兴斗酒,并请来美妓助酒,伶人赋歌,席中杯盘狼藉时,老先人感叹道:“万恶的旧社会里,赢政残酷剥削劳动人民,我爷爷就没吃过一餐饱饭,感谢新汉朝啊,让人民过上了好日子呀。”说着说着,哼哼唧唧着站起来,“现在,我建议,我们大家一起来唱一首大风歌,感谢革命战士们鲜血换来的和平幸福吧。”    于是满堂喝采,钟鼓齐鸣,这时,老先人兴致过了头,不幸就发生了,他对身边夫人道:“酒未喝好,菜却冷了,你去烧一盘红烧鲤鱼来。”    这可犯了大忌啊,唐朝是李家的,怎么可以吃‘鲤’鱼呢?    于是满门抄斩,只有小公子,因为不满十岁,网开一面,才得以留下刘家一条根。    满门抄斩,老老少少跪在河滩边,等行刑完毕连肉带血冲到秦淮河底。    我看到这里,只觉背上凉嗖嗖直颤,将书砰的丢到老远,再一看,它那昏黄阴暗的纸张,僵尸般的字体,象一条蟒蛇缠住了我的腰。    “去你妈的。”我捡起书来,打开窗户,狠狠的砸了出去。         父亲问我,那本《刘氏族谱》呢?    我指着窗子说,丢到那外面去了。    父亲惊道:“丢掉了?你这狗东西想死了?”    我知道父亲在编这本族谱时,出资甚巨,一共编成四本,还想传承万代呢。    “这书有什么用?”我问父亲:“满书就是死死死,这个死那个死,一翻开书,象到了殡仪馆,你不觉得太冰冷吗。”    父亲说:“我只希望这些祖辈的穷苦人生,能叫你懂一些事,让你对生命有一些敬畏,让你知道世代以来,只有你才过上这端起筷子吃饭,放下筷子骂娘的生活。”    我看父亲那魁梧的身材,正派威严的方脸都透出一股威慑力,简直叫我立脚不稳。    但我还是坚持自己的看法,“不对,你真正的意思,是想用这些过世人来威胁我,用他们冰冷的死亡来威胁我听话,”我看到父亲眼里有怒色,我却要继续说下去,“你是要用这些僵尸迫我承认,人生本来就是悲剧只能认命,要叫我时时胆战心惊,不敢越雷池一步,要用几千个冰冷的殁字阉割我的活力。”    我顿了一口气,道:“这就是我为什么丢掉它的原因。”    
    12  我不知道人生的快乐在哪里。    
有一阵时间,我开始为自己担忧,当我和朋友们一起在夜店酒醉而归,一个人躺在床上,听着窗外风吹得呵呵响,我便担心今天拥有的一切会随风吹去,我将会变得一无所有。    
这个城市有许多女孩子中意于我,可是当我们交往得深入一点后,我又开始担忧,担忧她们需要的一切我无法实现,担心在她们面前暴露我性格中的缺点甚至于手臂上一块疤痕。    那段生活,是一段水底的生活,如果你曾有过溺水的经历,就知道那种生活,别人看你是透明的,觉得看到了你的全部,你却无法呼吸,说不出你的痛苦,你说不出话来,听到的所有欢声笑语都来自不属于你的世界。    我也曾经想过,再让父亲安排回以前的单位上班,可是我也会担心,担心来世变一头猪,因为这一辈子叫我坐在办公室里好吃懒做,吃了睡睡了吃,过的完全就是没尾巴猪的生活。    我说过,我曾经是一个有理想的人,在年轻时代,我的理想不是做一头让人艳羡的猪!    我迷惘、我难受。    直到有一天,一个朋友看穿了我的世界,他对我说,当你心情难受的时候,就去你出生的地方,在那里住上几天,你会觉得老天把你生下来是有意义的。”    我出生的地方,是一块偏远的乡村,我记忆里没有回去过。    ‘去你出生的地方’,去一个贫穷冷寂的乡村?    是的,是人都害怕贫穷,那就让我先去那个贫穷之所,    是人都害怕失去,那我就主动抛弃一切。    这样,我再无可担忧,再无可害怕。
  各位朋友,当初发贴匆忙,很多东西没有发上去,包括前言与纲要,如有需要,我会后面再发,  另外 ,以上是本书第一部,接下来将是第二部。
  第二部    1  
我起初没有留意那个朋友的话,只是觉得要活得变个样,我要去四处流动,于是找来了地图,在上面仔细寻找天山、长城、洞庭湖这样的风景名胜,    
我要从南走到北,还要从早走到黑。    
铅笔将一个个圈画在地图上面,再看要经过哪些地方才能到达那些名山大川,并一一记录下来。对我来说,出去游玩并不是为了到达目的地,那样的话不如去参加一场马拉松,我更希望路途能有意外的惊喜。    
圈了不少地方,始终没有起程的冲动,最后,我的目光集中到了本省中南部一个不显眼的小城市——D市。    
那个不显眼的小城市在地图上仅有立锥之地,但是请注意,在那个城市下面,还有一个小乡村,名叫角镇,却在地图上连名字都没有,正如角镇数以万计的人口,将来在历史上必然亦无名字。    
角镇是我出生的地方,父亲当年曾在那里工作。    
说来可笑,我一家从角镇‘出来’后,竟然再也没有回去过。      
我要去角镇。    
我尚不知道一个‘爱民如子’的领导,怎么自己那么歧视乡下人,怎么容不得儿子与乡下扯了一丝半毫关系,我给他打电话,我说我想找个地方正儿八经干点事,不枉青春年华。    
父亲问我,你想干什么事?  
我说我想去我出生的地方,也许那里能找到些以前生命中没有的东西。     
父亲没了声音,我又说:“记得毛主席以前也叫知识青年下乡,那里应该需要我们。”  
父亲沉默了很久,声音小了,显得沉郁,却又很坚定,你去吧,毛主席说,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    
他突然间的裂变叫我非常惊讶。仿佛梳妆镜打破后,后面现出一个滴水的岩洞来。
  2  从省城转到D市汽车站,已经是下午,天气也阴沉了下来,我吃了个盒饭,在那个杂乱拥挤的车站里寻找去角镇的车,站内大客车横七竖八,压在地面到处有的烂苹果香蕉皮上,我问打票室里的大婶角镇的车在哪里等,她对站里一指道,去里面找,线路都写在车上呢。  
我一辆一辆的找,却总是找不到路线牌上写着角镇两字的汽车,迷茫了半天,突然发现一台汽车的后挡风玻璃上刻着几个字,原来那块玻璃积尘太深,车主便索性将角镇两个字划在灰尘里,那是两个阴黯歪斜的泥字。  
找到了前往那小镇的破旧的大巴,车上空荡荡的,我爬上去,歪在坐位上打了个呵欠。       不知道睡了多久,       “原价一千八,现价八十八哪!”一个金属磨擦般刺耳的声音钻进耳朵,我睁开眼,又打了个呵欠,拿出随身夹带的书来。      翻开书正要看,那个中年汉子提着挂在衣架上的一件西服,从狭窄的车厢过道里挤到我面前,       “看啦,全毛西服,原价一千八,现价八十八。”       他高高的扯着那件满是褶皱的西服,铺天盖地的向我压过来。       “走开,”我冷冷的说,“别挡着亮。   没看一页,我又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再一次睁开眼睛,是售票员在大声喊着‘卖票了,卖票’。       售票员是个年轻女孩子,眼神凌厉,我盯着她的眼睛并因地制宜的醒了瞌睡。  售票员正在我前面那排座卖票。       “去角镇好多钱?”       “十八块,你不知道啊?明知故问,哼。”       “两个人三十块钱好吗?”       “票价是国家规定的,我不敢少收一分,少一分钱就请你下车。”       对票价讨价还价的是两母女,她们坐在我前排坐位上。从后面可以看到母亲的头顶参出丝丝斑白,露出一件已分辨不出原来颜色的布衫,在售票员说话时,她卷曲着身体,将手伸到腰间,也许钱藏在那里吧。       果然她费力的从里间掏出一卷票子来,一毛两毛一块两块的,她又数了一老阵,一张一张的数,然后交给售票员。       “三十五块了。”       “哼,”售票员冷笑着,“总是有些想占点小便宜的人。”       “这细妹子,你这是说的么子话呢。”一个声音斥责道,声音来自坐在顶后排的乡下老头,一身的泥土。
“就看这婶子年纪比你大那么多,你也要尊重她吧。”    “我不尊重她啊?”售票员的口张得天大,似逢千古奇冤,她本来已经走过,却又转过身去,瞪着那可怜的妇人,“你们认得她不?哼,正事不搞一件,天天在外面告状,那不是瞎跑吗?”       母亲低着头,女儿却转过头来,她的五官端正,眼睛清澈无邪,右手搭在座椅把手上,手臂外缘象烤面包似的呈金黄色,那双金色的手让我两眼很舒服,她对那售票员说,“你不相信吗?我爸爸是冤枉的。我……      “你你怎么呀你,该做事的不好好做事,读书的不好好读书,别我说了几句实话就不喜欢听,人家呀,对你们一片好心。”售票员抢白道。       “我家燕子读书怎么没好好读书呢?”母亲低着头念叨,“那年她还在班上当班长呢,数学考了第一名……”       “妈”,叫燕子的姑娘突然变了音,那是压抑着的后悔吧,“妈,不说!”       一切又寂静下来。   那个售票员又移步到我面前,“打票。”她余怒未消,两个字干净利落。  3  
我两眼直直的盯着她,两只手摆到胸口,拇指与食指相扣,拼成一个心的形状。  
“哎,打票。”她伸出食指撮我的肩膀。  
我把那个“心”对着她胸口一推,口里挤出几个音符来——“嗯……呜呜。”伸出头对她摇晃。  
满车人这时都看着我,露出奇怪神色。  
“真遭孽呢,这么标致的伢子是个哑巴。”善良的人惋惜着。  
哑巴呀,哑巴还穿得这么好!我看他也不差这几个钱。”售票员不甘心,象铁钉般钉在我面前,她那瘦小的脸上失望和欲望在激烈战斗,只差没把手伸入我的口袋。  道德原来就是块摭羞布,谁抢到手它就保护谁。  
“算了吧,你看他手里划的这个心呀,是跟你讲好话,感谢你的好意呢。”有老人说好话了。  
售票员有点气馁,气呼呼的白眼盯着我,我也不耐烦了,“仆仆仆……呜呜呜……”我唾沫四溅,同样气呼呼的对她大叫。  
听得懂哑话吗?我在骂你呢,哼哼。
D市地处江南,四处湖泊相连,水景毫无节制连连闪现到眼前,听说北方人总是对此连连惊叹,而我也喜欢这一片无处不在的湖与河,考古学家应该可以证明,在很久以前,这里一定就是女娲的洗手间。    
汽车行走在这乡野里,四周水声不绝,我在这水天云影共徘徊的境界里,呼吸着湿润的空气,安逸的枕在椅背上默默养神。    
我听人说起过这一片湖水,那是多年以前,爸爸一个白头发朋友曾谈到过的,他经常来我家和爸喝酒聊天,这白发朋友很爽朗随便,但是我看到他坐的那辆大轿车车牌号码是个位数。    
个位数一共只有九个,而中国哪里不是千千万万的人?    
有一天,白发伯伯和我父亲聊到了南方的某片湖泊,说:“老刘啊,我在有生之年,也不知最终能不能把D市的湖填掉一半,为子孙后代造就千亩良田,也算功德无量喽。”    
父亲那时反对他,父亲和他喝酒,指着盘子里的菜说:“至少有三十年,我没有吃菱角了,也不晓得有好多回,别人叫我去吃湖藕,结果我筷子一夹,却又是家藕,半点子咬头都没得。我都不知道那些最好吃的东西哪里去了,苦瓜萝呢?地根子菜呢?你说什么牛排鲍鱼佛跳墙,没这些小鱼小虾出味呀!哎呀,我说出来没人信哦!也不晓得是我的味觉不行了呢,还是它们真的不存在了?。”白发伯伯显然深有同感,也在唏嘘。父亲又转回话头道:“嗨,我在湖里长大,肚子里灌了不少于几百担湖水,我只巴不得回湖里去打鱼!你老兄要填掉它那可不行。”    
他们谈的也就是这里的一片湖,嘿,这美丽无边的湖泊,你是大自然的女儿,你和美丽与你似水柔情叫多少人临流搔首坐,惆怅为何人?    
你还要长久养育人类无私奉献,一个婀娜多姿又坚忍不拔的女儿,多少迁客骚人为你倾倒!    
我向窗外望去。  
  白茫茫的天穹下,那迷蒙一片,远远看去好象连到天边的湖水,浩浩汤汤,横无际涯。看了自觉心胸开阔,神清气朗,有一点激动便浪一般在心里荡。   
  八月风正大,花浪连绵于无尽的湖岸,唱出一首细碎的水歌,我拉开窗,沉浸在这一片淡淡水汽里。   
  在我前面,那姑娘也正侧脸向窗外,   
  从车窗影里,我默默盯着那幽静沉郁的双眸,那双眼长长凝望着这片湖,似入了迷般,纯真的眼里映出一片波涛汹涌的苍凉。     
窗外有雨落下……  
角镇真是相当偏远,汽车渡过第一片湖时,是坐轮船过来,湖风吹来倒也安逸,在山间村角绕过无数个圈后,又遇一条河,河里是十来条驳船连接起来的浮道,汽车软绵绵的驶过去,我开始觉得屁股坐出了水,原来坐车也这么累。再过了不知多久,汽车突然驶入了一条荫森的遂道,光线一下子沉如残烛,我伸出脑袋到窗外看,原来这本是一条大水沟,不知怎么的沟底竟干涸了,沟边满种了梧桐,将这沟闭得严严实实,司机也许出于童心,竟然就大路不走,从这静谧的沟底缓缓而行。  
我在树叶的缝隙里,看到远处一片高高的土台,那里横列着几个残旧的水塔,几栋矮楼模糊而没有温度的脸。  
 ……     
售票员懒洋洋的叫唤着:“到角镇的提好东西,车站到了,准备下啊。”   
  角镇,我终于到了。从车窗里望出去,透过零零落落的雨丝,四周按照鲁迅当初的百年规划,是“昏黄的天底下,横着几个萧索的乡村”。 小镇就在前方,远远的看到一些黑黑矮矮的楼挤到了一起,其中似乎又有窄窄的石路将它们分开,就象收音机里的集成电路板铺在那里,  
  车子减速驶上了水泥路,路边开始有了些闲散的人群,应该是进入集镇了吧。路两边那一栋栋矮层楼房,零零散散形状各异,杂七杂八的门面里都是黑洞洞的,有人在修车,有人在摆台球,还有杂货店尖细的叫卖声传过。    
邮局、国营商店、校门、馄饨摊……从窗外一家家溜走,家家躲在细雨丝里,门头都是一片灰黯。    
这一定是最封闭的农村,这里的人怕是很穷苦。我一直这样想着,直到窗外突然有一辆尼桑驶过,这车本来平时表现很一般,可在角镇的黯淡天空里,它那光滑柔润的车身竟然如女人的屁股一般迷人,令我恨不能伸手去捏上一把。    
再向前看,这一路去竟有好几十台小车停在角镇各处,角镇街头建筑稀稀落落,路两侧空旷处并不少,如米厂那灰扑扑的晒谷坪,煤山下黑水直流的打煤场,现在都满是轿车,有一辆越野车脸对脸地停在一间土砖房前,土砖房相当矮小,看起来竟然比车还小一些,还有个巷子路口给两台小车脸对脸挤得满满当当,那赶牛车回家的汉子怒气冲冲的一鞭甩到车屁股上。    
在那个年代,乡里只要冒出一台小车,人们就会盯着它发呆,知道一定是谁家的有钱人亲戚衣锦还乡。只要一溜儿冒出三台小车,大家都知道是城里下不得地的领导下来了。而现在的情况是很罕见,一下子出现上百台小车,让人们惊讶得不知如何才好,如白日见到鬼开会一般。    
“我的儿呀,”车里有老头叫道,“这砍脑壳的家伙!哪里来这么多车呀?”    
又有个庄稼汉打扮的汉子粗声粗气回话,口气显得比那老头更惊讶许多,“你这都不晓得啊?王书记办酒啊。”    
“那当然热闹啦,听他们说的,王书记的崽伢子在省城里当干部呢。”    
“肯定不是一般的干部,你看这阵势,那还是蛮有级别的官。”有人艳羡道,“看喽,这真是省里来的车呢。”    
“哎呀!还有苏联的车都来了。”有人大叫道,我顺着他的眼望过去,原来是一台苏A牌照的车。    
“哎哎哎,这里还竖了牌,看啊。”    
那人从车窗里伸出手去,那块车窗没有玻璃,本来是有薄膜封着窗子,现在薄膜怕是吹碎了,残留下来的一缕缕就随着风吹扑扑哒哒的响。那个搭车的汉子将手伸出窗外,能清楚看到窗外一块蒙着鲜红纸张的木牌子,牌子杵在路边杉木桩子上,红纸上写着醒目几个字——王书记父亲寿宴由此进!并加上一个箭头,指向路右边某处。    
红纸给雨水沾湿后,红得象血一般。    
“王书记这次可是下血本啦,不只请戏班子,还要请歌舞团来唱歌呢。”经过那块木牌子,车上有人叹道,“你看你看,小王书记的人缘真是下不得地呢。”    
“请歌舞团搞么子鬼?我不喜欢那些唱歌的,一到台上就象癫狗子咬了样的臊奔。”    
“只你就不喜欢,都说戏班子死样哈气的只老倌子喜欢看,要想搞客气的,就硬要请歌舞团,唱几个流行歌曲,把年轻人都吸引过来。”    
车内气氛顿时活起来,但也有唱王书记反调的。    
“把这个那个都吸引过来,还不就是要多伺濠子,想的是多收几份人情罢。”这个声音与前皆不同,带着讥讽。    
一车人都笑起来,又有人接道:“难怪角镇老人都喊这王书记丑货呢,看这姓王的花脚乌龟路子走尽了,你看他又能发得好大一个财!”    
车上人你一句我一言,只有那两母女不言语,    
(注:下不得地,古时县衙里县官出门坐轿,无需下地,故指人飞黄腾达。现在常指场面大、气派足。)    
(注:伺濠子。濠子,指角镇人在河沟边用来捉鳝鱼的竹制筒,筒口有倒钩,鳝鱼能进不能出。伺濠子指放濠和收濠。)
车停了,我抬手给售票女孩隔空一拍,拍开她恨恨的眼神,凌空一步便踏入了角镇,小镇的街市和我去过的其它小镇没有什么两样,脚底下虽铺上了水泥路,只是年久失修,到处有裂缝和破碎的痕迹,夹杂着脏水垃圾。水泥路在这里回到了它的字面意义——有水有泥,搅和在一起的路。  
  路边居然隔三岔五就有一棵路灯。高高的漆着白漆的灯臂灯罩是街道上最醒目元素,要是用身体作家的风格描述,灯臂象龟头一样伸出来,在路面上方坚挺不休。  
我点燃一支烟,一眼向前望去,在满目轻烟里,竟然看不到这条寥落街道的尽头,一定是因为地球在这里圆得比较厉害,我再和身边行人一比,意外的发现自己竟然算得是上等身高。我微笑了一阵,背着包,暂且走进路边小饭店。    
这是一间简陋的小饭店,屋里靠墙摆着两张木桌,桌子似乎丢到油锅里炸过,又黑又粘乎,店老板独自站在门外雨檐下炒菜,天气闷热,他脖子上搭条汗巾,边炒菜边用油乎乎的汗巾在脸上抹,结果那张大肥脸就给抹成一张画符子脸了。  
我走到桌前,拉开凳子坐了进去,便问那店老板:“师傅,你这里有什么好吃的没有?”    
店老板抓起汗巾抹一把脸,很奇怪的看着我:“你要吃什么?我这里要什么都有。”    
我热汗淋漓,问他:“有可乐没,先拿一瓶来喝。”    
师傅头也不抬,“你说什么?没有,要喝茶自己过来倒。”手指灶台上一炊壶。    
我过去倒了一碗水,仰起脖子一口喝下去,有重重的泥腥气,又对店老板说,“师傅,给我弄一个鱼火锅,桂花鱼有没有?”    
师傅不耐烦的回道:“你说什么鱼?没有。”    
看来实在不能对他做一点点指望,算了,来个家常菜,便又说:“那就算了,那给我来个红烧肉吧。”    
师傅吱的一口痰,恨不得吐到台湾去,愠怒道,“老子说你真是信河,这时节又不是过年,哪里来红烧肉?你在这里东一枪西一棍,你直说你到底是来吃饭的不?”    
他嗓子一吼象打了个雷,吓得我一跳。我说师傅你有什么就弄个什么吃吧,蛋炒饭总还是有吧。    
看他揭开锡锅子盖,里面果然有饭,我这才放心,安安稳稳的坐下来,把行李包架在椅子上,   
在眩目的阳光下,就有两个女孩子从街那边走过来了,都穿着蓝吊带裳,下面是又紧又短的牛仔短裤,她们丰腴的胳膊,白皙的大腿根部,奔放得就象省城的女人,在灰黑的天空里白花花的耀眼。    
关注女性是一种绅士风度,不过我没有认真盯着她们看,隔远了看不清楚,反而会引起她们的警惕。心里却掐算着在两位刚好踏进店门时不经意的抬头瞟过去,她们竟然也在这时不约而同的看了我一眼,   
若我不来角镇,现在正和许多朋友在舞厅跳舞呢,在邓丽君甜蜜歌声里三步一摇呢,可是现在我很乏味,我看到她们随意的笑,俯身弯腰坐在旁边一张桌子上,划出性感的弧线,同时玩了个不可思议的魔术使香喷喷的炒饭失去滋味,变成了一堆木渣。   
店老板也在看着她们,看得比我还投入,他的眼睛打着转转,一脸的狐疑,一定是在怀疑两个女孩身上没带钱,因为女孩的身体似乎一眼就可看个对穿,可是没看到哪里能藏钱。   
我的精神好了一些, 年轻人的心情是变化很快的。  
刚扒了两口饭,身后突然传来一阵难闻的异味,我皱下眉头转身一看,原来外面进来一个叫化子,裹一身破旧的棉衣长裤,到处是撕烂的缝线和污浊的印子,我看不到他的脸,只有乱麻般的脏头发。    
我的天!除了搞人口普查的那些统记员,还有谁会认为他是个人呢?   
他蓬头垢面站在我对面,伸出右手说:“打发点啦,老板。”   
我喷的一下跳起来,忙伸手掏钱,叫化子隔我太近,我得屏住呼吸。其实想一脚把这家伙踢出去,一想人生地不熟不造次为上,上上下下搜了半天没找到零钱,我抬头看着那个叫化,他正心安理得的盯着我的口袋,我说:“哦,我这里没有零钱了。”   
叫化子等了半天,只听到这么一句话,显然很不耐烦,他白眼一翻逼视我,爆叫道:“喂,你只说到底有没有?”   
我一愣,这个叫化子!听到那两个女孩子哈哈笑着,扔了五毛钱过来。叫化子才最后瞥了我一眼,满脸悲愤的离开。    (注:信河,角镇方言,应是由‘信口开河’演化而来,指人言谈莫名其妙或举止荒唐,如‘你莫信河’。)
我出生在这块土地上?    
我在角镇那几条穷街陋巷趟了几个来回,长长短短的无数目光落到我身上,不过,等我抬眼一看时,众人的眼又缩回去了。不久以后我知道,角镇人对来这片老土的每一个陌生新鲜人都充满兴趣,见到了新鲜人,挖空心思要找出这人从哪座山下来,‘哦,原来是某某的老表。’又或是‘原来是陈武老表隔壁那个寡妇以前相好的那人的弟弟。’非要挖地三尺翻出那人的老根,这才安心乐意晚上睡得着。    
所以这些目光并不代表什么值得荣耀的事,街上一条狗跑过去,角镇人也都要搞清它吃过几根骨头。    
角镇最热闹的地方是录象厅,两个大喇叭搁在门外桌子上,隔那很远处,我就听到刺耳的女人尖叫声,似乎在放色情片,我在门外停顿点了一支烟,突然身后一阵狂鸣,气浪直冲我背后,我惊得一颤把打火机都抖掉了,随之一股飓风压过,原来是一台很老旧的大摩托车从我身边冲过,其实已经不能叫做一台车,基本上只剩骨架,外面用麻布袋包着坐垫,    
摩托车一个急刹停在影视厅门口,上面挤着四个瘦骨嶙峋的老头相继爬下来,这四人加起来怕有三百岁以上,四人落地便争先恐后挤进影视厅去了,剩我一脸灰。    
我迈开腿,继续向前走,汗流浃背。    
事实上,我记忆里从来不曾在一个暴热的下午,迎着白花花烈日奔走如今天,也几乎从没有一次流过这么多汗。我生在这样一个地方?这是一种奇怪的感觉,我的行走一点也不累,不过,我的心情确实是比往日平静了许多,也许就是因为累吧。    累可以带来心灵的踏实,昆德拉说嘛,负担越重的人,越贴近大地。    
夜边,我还在走,一人走出角镇,沿着一条乡间小路没停的走下去,阡陌交通,鸡犬相闻的角镇,你又来了一个新客人。    
我不时摘一朵路边的小花,亦或直接跳进小水沟淌一淌水,不觉间已走了半个时辰,后来这条乡间小路让一座大堤横断了,我顺势爬上了大堤,从堤坝上回身望去,在暮色中的黑色田野上空,一下子飘荡起成百上千条炊烟,那是在田野中择地而居的农户们在烧晚饭啦。    
堤另一侧河流荡漾,宽阔的河流对岸隐约有几点屋影,却不见灯,天地间好象只剩下了我一个人。    
我在堤上坐了小半天,眼神迷离,似乎是在思考什么。    
我摇晃脑袋,发现自己并没有思考什么,其实只是不适应而已,这里没有了酒吧,没有了成群的年轻女人,没有了混合于空气中的那种浮浅。只有一轮清淡的月亮,和远方水上模糊的树影。    8    
关于角镇,这个父亲曾经生活过的地方,虽然他和我之间的交流并不是很多,但所有关于他在角镇的故事我却是听得耳朵起茧了,那些故事里充当了正面或反而角色的人们在我家客厅里总是会津津乐道于父亲那个有智有勇的时代。      在一个秋天,细雨连绵好多天,土地都泡烂了,在一个贫穷的乡村,村民们眼睁睁的,看着那些未及收的棉花烂在了田里。   
  乡村里只有马路,乡村里的马路是什么样子?那猪肝色滑滑的泥巴路,上面左一块右一块,零星露出些有棱有角的麻石。在靠近大片棉田边的马路上,停了两台小车,上面下来几个官员,他们在寒风里瑟缩着脑袋,小心翼翼的寻找着路上的麻石,踏在上面。   
  他娘的,这鬼天气。他们咕哝着。   
  迎接他们的村长和农民兄弟带来了伞,于是他们萎缩在伞下面,焦急的。   
  刘主任怎么还没有来,他们似乎愤愤了。在这样的天气里等人,确实不爽。   
  远远处‘咔咔’的开过来一台手扶拖拉机,开车的汉子一张脸沾着雨水,因为冷而寡白寡白,单薄破旧的夹衣让雨湿了,象块破布沾在他瘦弱的身上。   
  拖厢里站着个高大的老头,两手紧抓着铁横栏,站得直直的,泛白的湿发贴到了额头上,显得有些悲壮,他两眼痴痴的盯在广蝥而灰黯的农田里。   
  小车就在前面了,他对这开车汉子说,停下来吧。   
  他跳下车,走过来,不必踩在麻石上,因为他穿着的一双帆布鞋早已湿透。   
  他走向那群‘车人’,带着贫穷,野蛮和痛苦。   
  和他面对面的那群人,我们知道的,领导啊!领导们每天都神采奕奕,面色红润,刷亮刷亮的头发,铮亮铮亮的皮鞋,浑身散发清亮光泽,象个簇新的一元钢蹦。   
  这个老头就是我父亲,他盯着这些陪他下乡的干部,掷出一句话来:你们这个样子下乡来,老百姓是要通娘的!
  9  我一直坐在堤上,直到月亮出台两个小时后,我才从她清淡的光影里返回角镇,整个角镇此时已陷入黑暗,只某些门楣上还散出一点点灯光,我深一脚浅一脚,摸着月光从一条街拐过弯来,‘呜……’突然听到前面路上传来哭爹喊娘的声音,相当凄惨。    不过对于我来说,却是有些兴奋,遥远的路程里寂静得吓人,总算闻到了人气,还蛮充足,而且前方有一片光线,豁然开朗。    我以为会有很多人看热闹,谁知一个也没有,前方路上横躺着几个人,那些街边的门仍然紧紧关着。     这是在一家饰品店门口,看样子出了车祸,一辆摩托与一辆面包车撞到了一起,面包车车头一角撞得瘪了进去,象捏扁了的可乐瓶,摩托车更惨,被甩出两三米远,有两条大汉横摊在路边角落,那儿灯光被房子挡开了,两人撞成什么样都看不清楚,只听得到声嘶力竭的呻吟,一个青皮后生站在横躺的摩托车边,愣愣的呆着。    “嘿!”我对那青皮后生猛一吼,拍了他一肩膀,喊道,“还呆什么,快去打医院电话!”    别的房子都关着门,明亮光线来自路边上那家饰品店装的电棒,不过我不喜欢这种冷光,发出的光和月光一样冰冷,我看到一个女孩子站在柜台里面,有一头波浪长发披散在肩头,她正在掂着脚收拾宝笼,看来也准备打烊了。    我抬手对那女孩子喊道,“哎,快拿个手电筒来。”    她显然看到了我,却丝毫没动,又埋下头收拾自己的宝笼,我提高声调叫道,“哎,买只手电筒,拿过来吧。”    那个女子马上就出现在我面前,我接过手电筒,拿手电筒朝路面照过去,那摊地上的一个汉子受了灯光刺激,十分勉强的伸手抹一抹脸上的血圬,哑声道,“我这鼻子是怎么啦?没事吧?”    那脸给撞得像一张京戏里的花脸,“没事?”我冷笑道,“你老婆看到你这张脸至少会一年没性欲。”    饰品店那个女子嘻嘻偷笑着,我掏出钱给她,打发她回店里。    我直腰站起来,看到离这里百来步外还有家店铺,门口挂着挺大一个牌号——杨家南杂铺。    “你快去打120,还要我放起身炮才行?”我指着杨家南杂店,催那青皮后生,刚才吩咐他这么久了他居然没动。    “120的电话号码是多少?”他愣愣的问我,眼神很傻很天真。    后生小跑过去打120,过了一会儿另一个年轻人从南杂铺里出来大声喊道,“喂,医生他们催饭去了。”言语间带着角镇特有的乡土味,一定是这家店的主人吧。    怎么可能呢,我大声问:“谁说他们吃饭去了?”    年轻人说,“就是那个接电话的说的,说开救护车的也一起吃饭去了,叫你们等一会儿。”    正说着,青皮后生出来了,站在那边对我叫道,“他们现在来不成,说了好多好话也没用。”    “哇,这怎么得了,呀……我会死掉……”那地上两人又哭叫着,我一看,地上的摩托车给撞得龙头扭转回去,已成了一堆废铁。而面包车撞了摩托车后又摁到路边一大石块上,这边的大灯也给摁得裂开了。    “救命!救救呀!”这两人四脚朝天,对着大街哭,声音微小却凄厉,又骂道,“这狗日的开车的呀,你跑哪里去了呀?”    饰品店大门啪的合上,灯突然熄了。    整整一条街上看不到一点亮光,看来这鬼地方找个人帮忙还不容易,我拿手电筒对面包车里一照,唔,钥匙还插在那里,忙走上去拉开车门跳了上去。    那青皮小后生和南杂店的老板已经走了过来,我吩咐他们道,“哎,你们帮我把这两个人抬上来,我送他们去医院。”    “你会开车?”众人又惊又喜,我们顾不得流一身的血,急手急脚抬了这两人到车厢里。  
    我启动了车,一边大灯虽然裂开了,却还能发亮,就叫那个青皮后生坐副驾位上,给我指路。    “兄弟,今天你吃个大亏,明天我不会亏待你的。”一个汉子在后面含含糊糊的说,    谁和你兄弟?救你你还想贪便宜?    我便回道,“你没摔坏脑袋吧?你明天有什么要拿出来感谢我的,未必今天夜里拿出来就不行吗?”顺便一口痰吐出窗外。     煮狮口,这个镇名字真有特色,青皮后生指路,就把车开到了五十里外的煮狮口镇,停在医院门口。     原来角镇没能动手术的医院。有了大毛病都是来邻镇煮狮口解决。    本来不知道角镇有没有旅馆住的,既然来了医院,我就向医生要了一间床,在煮狮口医院里睡了一夜。    出生的地方,我总算来了,本来打算住几天,现在却就想走了。一个凄凉、萧条的乡底。    这是一间产妇病房,医生出于好心借给我睡一晚,房内有厕所,有什锦柜,有电视机,甚至有台又大又重的旧空调,医生用一种舍己救人的情怀盯着我说:“你看,今晚你住这里。”    在这医生眼里,除了我以外,房里的一切都是高档配置,我在那昏暗潮湿的房里却怎么也睡不着,后来关了灯,躺在黑暗的房里,听到远处不停的蛙鸣起伏,强叫自己眯着眼睛睡。不久,又远远近近的鸡叫不停,不知哪里的广播也半夜三更放歌:哎呀呀走了桃花运,人人都想嫁给他……    是杨玉莹的歌。
  10    我在天麻麻亮时醒来,微微斜靠在床上,没有了蛙鸣,鸡叫,这个时刻真是太安静了,门外的世界就如同毁灭了一般。    当世界太安静的时候,就如同有人在和你捉迷藏,所以我也不敢动,一直躺在那里发痴。    到了午后,听到闹哄哄的声音,似乎与昨天那两个倒霉鬼有关,我找到那两个人的病房,发现来了人探望这两个伤者。    “就是他,送我们来的。”那撞坏鼻子的汉子窝在床角,眯着眼睛看到了我,指着我说,    来了四人探望他们,个个膀大腰圆,有一个显得年轻些的向我走来,他身子又短又肥,一张脸象被黄蜂蜇肿了一般,公牛般又硬又粗的脖子显示出他的倔强与傲慢,等走到我眼前了,我认出他那件恤衫是城里人喜欢的牌子,他对我伸出手说,“哦,你好,老弟贵姓?”    他的样子显得土气,    我握握他的手道,“我姓刘,刘近农。”    他的人显得肉乎乎的,手掌却是坚硬又粗糙。    “嗯,我叫陈见平,昨晚累着你了。”    这个陈见平外表霸道,待人倒显得有礼,他又指着那两个躺床上的伤者说,“这个是张行虎,这是张行龙,都是我表弟,本是过来吃杯喜酒,想不到会碰这么一个霉头。”    另外几个人又敬烟又道谢:“还得幸碰到了你,刘兄弟,把你吃亏了。”    见他们还懂得感激,我倒也无所谓那些劳累。    我说,“没什么大不了,一般来说,倒霉的人只要碰到我,再倒霉我也把他扳回来。”    陈见平眼里露出一丝惊讶,口气却是很不以为然,“哈哈,倒是幸亏你,刘近农,今天我做东,请你吃饭。”    我对他感觉还不错,就点了点头。    陈见平对另三个人说,“你们去买点西瓜、荔枝来,病房里少抽点烟,就在这里招呼好我两个老弟,我和刘近农先回去了,行虎行龙,我晚上再过来看你们。”    他说话时半仰着头,让他说的话显得更有高度,那样子就象个天生歪脖子的地球仪。         医院外面有卖甘蔗的摊子,几十根甘蔗扎一个圈撑在地上,在太阳下蔗皮清亮清亮的。    “现在怎么还有甘蔗?真是稀奇。”我说。    陈见平冷笑道,“这什么好稀奇的?别人家埋在窖里,起迟了。”    我走过去说,“给我买一根甘蔗。”    那个摊主问,“根根都甜,你要哪根?”    我在那甘蔗堆里选了根最粗的,正要抽出来,陈见平走了过来,挥手把那根甘蔗拍落。    “你选的这根不行,甘蔗要选正生子,”他边说边重新挑,“你没种过田吧?”    “一兜甘蔗只一根正生子,就象这根,“他抽出一根来,“上下一样粗,兜子这里没毛须须,每个节巴都差不多长,就是正生子了。”    摊主接过那根甘蔗,抹布擦拭一道,正抽出刀来要削皮,陈见平却伸手将甘蔗一把接过来,啪的一下,在膝头把甘蔗撇成两截,递给我一截,自己也撕皮吃了,边吃边催道,“刘近农,我们走。”    
11    “我记得在角镇从来没看到过你?”陈见平叫我上车,问我。    “嗯,昨天才来,我也没看到过你。”我说。    “你来角镇走亲戚吗?”    “我不知道,不知道来干什么。”我叹口气说,    他疑惑的看着我,笑了。    陈见平也是开面包车来的,他开车很猛,会车时都不怎么减速,一忽儿就开到了角镇。    “我数了一下,你超了七辆车。”我对他竖起拇指道,“不过,我的肠子也差不多给你怂断了。”        他大笑,摇摇头说:“其实我也没办法,我告诉你吧,在角镇这块鸟不拉屎的地上,没人有胆子超我陈见平的车,我若是开慢了些,这些人靠得住躲在后面骂娘,骂我陈见平碍了他们的事,又让他们吃一鼻子灰。”    我看他那样也知道不是个善茬,只得调笑道:“你倒蛮会体贴人。”         今天太阳好,角镇比昨天温和明亮,街上热闹了许多,车子刚走上大街,传来尖利嘈杂的声音,这里围着不少人,原来有人在吵架。    经过人群堆时,陈见平突然将刹车一脚踩死,我一时不防,人都差点撞到车头上,他拉开车门道,“哎,下去看看。”    我们就下车,靠在车门边远远的看着,街上停着满是油污锈色的一台手扶拖拉机,那个老司机约五十来岁,又瘦又黑,象一根榨干了的树条,正在嘶声哭说着,    “王书记打了我娘,他是这么打的,”这老人边说,边一巴掌扫出去,“他就是这么打的,好多人看到哒。”    他很激动,黑脸便变得黑里透红,象要掉地的石榴,脸色更加奇异。    包围着这位老司机的,显然是两个机关干部,其中一个高个子叉着腰挺着肚睥睨老人,另一个胖子正与老人争执中,胖子把圆圆的脑袋硬挺挺的凑到老司机脸前,就象某个勃起的东西,离老司机鼻子只有一指远,吼叫道:“你说王书记打你娘?去!吃牛屎要估堆呀,哪里能象你这样一口的绿腔,王书记会打你娘?你说可能不?”    “王书记可能打你的娘不?”他气势更足了,怒吼道,“你要硬说他打了,你去找个证人出来,只要你找得到一个证人,老鬼呀!我保证给你作主。”    关于‘证人’这个词出现,那老司机虽然仍在强争,但显然没了气势。    叉腰的跟着讲道理,“你只要找一个证人出来,证明王书记打了你娘,我们一定给你做主,但你要是找不到,那你就该死了。”    黑色疲惫的老司机被两个肥厚的干部夹在中间,象汉堡包里给夹瘪的牛肉片,他一脸荒凉,似乎连喘口气的力都没了。         两个干部又嘲笑了老人一番,跳上车走了,这拖拉机司机一屁股坐地上,哀声叹气:“王书记把我的娘老子一耳巴脸都打肿了,回来就买去两百多块钱药呢,到现在还躺床上吃药,起不来哒,这不是证据呀!”又对围观的人说:“起码六七个人看到他打我的娘老子呢。”    围观的人闲道,“老倌子,你也莫指望有人给你作证,哪个敢得罪丑货呢,哎。”    我又想起了那天在车上听到的,角镇老人喊王书记为丑货呢。    “除非是自己屋里人,别个谁敢站出来呢?”    还有几个人出主意:“我看,你就这拖拉机把你娘一径拖到机关里去,就横到机关大院里不走,看他们给不给你娘治病。”    ……    陈见平喊我上车,在吵闹的街头我听不到,他索性给了我一巴掌。    他若无其事的吹着口哨,显得心情不错,继续开车,    “你是哪里人?听你的口音象C城人啊。”他问我。    我说,“以前在那里住过,反正现在我就在角镇了。”    陈见平将车停在一栋又长又古朴的二层楼前,说下车吧,到了。         我抬着高贵的头颅看,这栋楼我竟然见过,我小时候常去的国营商店不就是这个样子吗?底层很高,门宽窗阔,还留着三级台阶,墙面是刷着粗糙的白石子,红漆木老窗叶在风中吱吱晃动着,这一切景象在人们眼里总是那么简朴但也很庄重。    不过省城里当初的国营商店早就拆去,想不到角镇还收养着它的难兄弟,只不过角镇这位国字姓的大哥也不景气,整个大楼只给它留了一角摆摊子,其它几间房都变成了私人庭院,我问陈见平怎么住在这里,他告诉我,他老娘以前是商店里的领导,如今商店垮台,顺理成章分到这片房子。    陈见平与哥哥将这里装修了一下,做了个茶楼。    茶楼里装修一般,底层方方正正,横直都是六七米长短,进门左墙角摆一套宽大的酱红色沙发,沙发显然坐旧了,一排圆弹簧从下面狠狠的想顶出头来,把座面顶得呲牙裂嘴挺碜人,右墙角背靠墙面有一张宽大简陋象酒柜一样的东西,还有结帐台,一楼地面本来并不小,却显得很拥挤。    一个中年人斜倚在结帐台上,对面沙发上坐着三个年轻人,他们都没有注意到外面进来的人。    “这是我哥,我哥叫陈见刚,你就叫刚哥。”进门前,陈见平说。    刚哥正对着沙发的上人发脾气,陈见刚比他弟弟更结实,身材又高大英俊,应该是很有生命力,可是从我见到他起,他就一直愁眉不展,那恹恹的态度倒叫人心存可怜。    “杨军,你明晓得是我陈见刚的老弟撞了车,你他妈的一个招呼都不打,别人都说我陈念刚在角镇做生意这么多年,结果是老弟过来了差点被撞死都不晓得,你小子电话都不打过来一个!”    杨军脸都吓紫了,很冤屈的嘟着,“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呀。”    我一看,正是杨家南杂店那个年轻人。    陈见平走上去,说,“哥,那辆面包车找到了,在煮狮口,是刘子兵的车。”    陈见刚把桌子猛一拍,“给老子几砖头砸掉它,就看刘子兵躲到哪里去。他娘的,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我听了一愣,道,“不行,车是我开去的,肯定不能砸。”    所有人都一愣,杨军两眼直直出神的盯着我,陈念刚横眉凶光一闪,怒色冲冲。    他的眼神很毒,我不禁心神一凛,    “刚哥。”我静下心神,给他分析,“这话可能你不喜欢听,但既然说出来了我就说完,你们之间有什么过节不关我事,总之车是我开走的,我就应该把车原样开回来,还停到那个老地方。”    陈念刚两指在收银台桌面子敲敲,“你哪里来的呢?”    “哥,是他昨天开了刘子兵的车,送行龙行虎两兄弟到煮狮口医院的。”    “哦。”陈念刚又恹了下去,用力揉了揉紧皱的额头。    沙发上另一个年轻人说,“刚哥,等一下我去把那个四海饰品店老板,叫什么陈伟的喊过来,他老婆见死不救,看他还想不想在这里做生意。”    陈念刚点点头,又对那年轻人说,“还有路边那块石头鼓子,那块大石头是徐彪的,你把徐彪叫过来,叫他来想点办法,看他闯这么大祸如何了结。”    我记得那台面包车摁到了一块大石头,可它似乎没挨着行龙行虎的摩托车呀。         我转身走出茶楼,陈见平从后面跟了出来叫我,似乎还比较热情,“刘近农,就吃饭了,刚从外面湖里网来的鲜鱼。”    我回身道,“不吃了。”    “怎么?”    我说,“你先把那台面包车开回来,停到路边上那饰品店门口,再来请我吃饭。”    陈见平眼睛瞪着滚圆,象听不懂这句话。
  我都不知怎么处理格式了,一开始就不能修改,所以下面的格式也不好处理,把章节都化为部吧,总之都是把文章全部呈现出来。
  2      我在角镇旅馆里租了间房,今天先睡在这里。      这间房在旅馆三楼,而旅馆又在角镇中心的十字路口右东北侧,我就从三楼阳台上往下看风景,千多米长一条街,从街头步行过来时感觉相当冷清,现在从头顶一看却也有些许繁荣,阳台下就是一排杂乱的摊子,小生意人手脚不停的在炒瓜子板栗,旁边还有一烤牛肉串摊,正对着阳台,了了飘起的香麻气味叫我不自觉的缩了一下鼻子。      我看着路那头过来的夫妻俩,农村里的年轻人,男人穿着干干净净还带着褶子印的粗布蓝衫,倒是整齐得好,女人一身打扮不俗,上着白底碎花褂子,下着恹塌塌的蓝色运动裤,裤脚沾着一把泥点,脸黄胳膊细,象从甩干机里挑出来的小白菜。      那女人说,“好香,好久没吃过牛肉串了。”      那男人说,“这家伙很贵呢,我身上也没带钱。”      女人说,“我还是很想吃,哎,算了,我们走吧。”      男人却站在那里不动,又说,“你等一下,我哥哥在菜场里,我去借五块钱来。”说着就往对面菜场里快快的走了。      女人站在那里看着他走,弯眉笑了。      无聊的我一直在看,开始觉得这两个可怜,后来又觉得有什么可怜的呢,对他们来说,快乐只要五块钱,幸福对他们是多么慷慨!      那个女人的笑眼让我的心情变得不错。
  3      三十多年了,每次听父亲和他老朋友们说起当初年轻时的故事,总觉得乡间贫寒却充盈着趣味,我双手托腮,倚在阳台上,想,这里有我要寻找的东西吗?这里的土地上,还有那叫父亲魂牵梦绕的神秘力量吗?      暮色苍白无力,天光如化雪一样霎时消失,夜来了。那十字街的下面交点处还比较喧闹,这里路面相当宽敞,象个小小广场,角落里排着几个黑黑的木棚小吃铺子,在最后一丝暮色下昏暗的灯光摇晃着,这么黑这么萧条,象回到了古代。      客官踏着烂菜叶和纸屑入内,无精打采的要了一份便饭坐在一角吃。      老板约莫五六十岁,表情木纳的招呼着店内另外一桌人,那里是热腾腾飘香的鱼火锅,几个年轻人喝着酒,不停的要着粉或青菜什么的。      我没有抬头,眼角余光里有一个身影袭来,在灰黑的门外,颀长的身材裹在鲜红长裙里,让风弄得飘飘洒洒。      她走进来,把包放在灶台边,那个包很土,是属于汽车售票员用的包。她的声音象银铃样,对老板说:“曾老板,你还是把账结了吧,”      显然是叫这小店老板,曾老板把脑袋歪过去,拿腔捏调道:“来了就要钱!现在叫我去哪里拿钱?他妈的就是抢银行也要等他们明天上班吧!”      那女孩子显然有点生气,连我都受不了这老板没来由的抢白,红裙子女孩声音大了一些,“既然已经用了电,总还是要交钱的,你干嘛非要为难人呢。”      曾老板呵呵干笑几声,原来他并不木纳,那张油乎乎的脸很生动,还是邪腔调道:“不交又怎么地?有本事看谁敢剪我的电线?”      “你!……”女孩子眼里变亮了,嘴一抿。      我盯着她,那双异样清澈的眼睛,我又想起那片湖天水相接的凄凉。      这边几个小伙子喝了不少了,一个抬起通红的脸来,对女孩子叫道:“小妹妹,你给老子亲一个,老子立马给你收来,来呀……”      其它人跟着捶着桌子起哄,“来啊,来嘛。”      屋内顿时满是不安气氛。      女孩子恨恨的白了一眼,转身出了门。      “长得这么乖还收个屁电费呀,没饭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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