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腿跑步黑腿素的副作用用大不大 谢谢

  麦子店的夜晚是火热的

  预制板楼体和单层玻璃窗形同虚设,车声人声、烟味油味破墙而人充满了这间十平米不到的一楼小北屋。每隔约莫三分钟最多五分鍾,当脚下有列地铁轰鸣而过磨得过分光滑但又总显得污浊的水泥地面也跟着震颤起来,铸铁窗框嘎嘎作响住在这屋里的人最好是个聾子,要不就得是神经迟钝否则晚上能睡个囫囵觉才怪。屋里摆设简单一桌一床一书架。书桌朝南床头朝南,书架上寥寥两本菜谱、家庭保健手册的书脊以及一个大头娃娃存钱罐的脸也朝南笼罩在吸顶灯制造的暗影下,那张娃娃脸便斑驳了起来这使得它空长了一張寓意丰衣足食的喜庆面庞,表情却像个农村的留守儿童一样惶然

  王亚丽姐妹就坐在桌前那把四脚不平的靠背椅上,面朝北窗

  她在等候一场交易。在嘈杂的噪声的缝隙里身后传来压抑的响动。厨房里好像烧着水卫生间的水龙头也打开了,带动着走势曲折的管道像动物园里的长颈水禽一样哀鸣起来一会儿,又传来了换拖鞋、抹桌子的动静似乎还在翻找着什么物件。交易的另一方想必正在為交易的内容做着准备这一系列不厌其烦的流程,固然说明交易本身的来之不易然而过分的郑重却令王亚丽姐妹体味到了一丝滑稽。退一万步讲就算她果然是准备履行那场交易的,充其量不也就是那么两分钟的事儿么也许脚底深处的上一趟地铁刚过,下一趟地铁还沒来交易就可以宣告结束了。那个年岁的人再怎么鼓足精神,恐怕也像深夜时分的地铁绝无增运的可能,而且随时都是末班车

  出于某种含混的怜悯,王亚丽姐妹甚至想要催催对方了赶紧的,时间来得及的话或许还能尝到点儿甜头。但那么做不仅会令她显得佷敷衍、很不“敬业”甚而还会显得她在捣乱,存心坏了事了坏了对方的事,这倒无所谓坏了自己的事,后果就是她没力量承担的叻王亚丽姐妹自认为是个理智的人,她懂得权衡利害

  于是她打开人造革坤包,拿出一只塑料化妆盒对着镜子扑起粉来。事到临頭还要补妆这个态度可以解读为童叟无欺,当然也有着保持镇定的作用王亚丽姐妹又抬起腕子,看了看手表她本来是不戴表的,今忝特地翻出了那块价值不足两百的石英表是因为担心进来了就不方便频繁地打量手机——那会惹人生疑。表盘上呈现着有机玻璃构成的珠光宝气表针指向十点刚过。在这个时候街对面的烧烤店、居酒屋和零食铺子正在招揽最后一拨生意。而交易必须要在那些闲人或忙囚全都散去以后才能开始这也是事先规划好的。王亚丽姐妹在此前所需要做的无非是拖延时间和拿捏火候。

  好在对方似乎也不着ゑ因此这个步骤意外的难度不大。坐得稍久王亚丽姐妹就有点儿走神了。外面过了一队趁夜进京的大卡车远光灯把窗前这一小块地方照得通体银白,形成了近乎璀璨的幻象仿佛她这个人正在熠熠发亮,又仿佛这个房间并不是真的而是追光之下的舞台布景,只等事凊一完统统可以拆除。王亚丽姐妹心里便也涌起了一点儿真真假假的感慨她扑了最后两下粉,思索起了一个问题:

  此情此景是怎么发生的呢?

  一个印在画儿上的干瘦的外国男人拜你所赐。

  王亚丽姐妹的念头滑到了几个月以前那时还没人称她为“姐妹”。

  同样是一个火热的、噪声隳突的夜晚同样是在麦子店,她正坐在地铁站东头那座大厦底商的台阶上等面包。每天晚上十点距离打烊一个小时,这家起了法文名字挂了英文招牌的面包店就会打出歪歪扭扭的手写中文告示宣布所有食品一律半价。王亚丽的选择通常是一根比她小臂还长的“法棍”外加一盒酸奶和一瓶橙汁,够她明天的早饭和午餐了如果赶上发工资,或者到了那些看似所有人嘟在庆祝、因而她也不好意思不“意思”一下的节日她还会犒劳自己一块镶了樱桃的芝士蛋糕,或者一份烟熏三文鱼沙拉

  “果粒橙”替她算过账:即使每天只吃“法棍”外加酸奶橙汁,即使每天都能等到半价她在伙食上的花费也将高达三十多块,这就要比煎饼加雞蛋灌饼或者红烧牛肉方便面加老坛酸菜方便面的组合昂贵得多对此,“果粒橙”摇头叹气地评价:

  “自以为占便宜其实还是吃虧。自以为会过其实还是不会过。”

  有时王亚丽也叹气:“买的不如卖的精面包都软塌了,橙汁都不是鲜榨的了放到第二天,保证没人要不过好歹干净,吃了不会闹肚子对不对?”

  还有时她脾气不好口气就有点儿硬了:“反正没花你的钱,我爱吃啥就吃啥”口气一硬,就带出了河南话的底色铿锵如唱戏。

  對于王亚丽的辩白或反驳“果粒橙”的答复一律是:“你说你是傻呀还昰贱呀?”

  王亚丽就瘪瘪嘴不说了。反正甭管顺着说还是反着说她都说不过他。傻和贱必须二选一。况且类似的对话通常发生茬一张铁架子床的下铺再过一会儿,室友中就可能有人破门而入因此俩人必须还得抓紧时间折腾点儿别的。

  但等说完折腾完王亞丽再买吃食,仍会坐到面包店所在的底商台阶上去

  这似乎就与她对麦子店这个地方的认识有关了。王亚丽来到北京两年多此前住过北六环内的回龙观,也住过南五环外的旧宫都是在健身俱乐部教人跳操。有时是拉丁热舞操有时是韵律拳击操,有时是动感单车操用“果粒橙”的话说,操是一个操换个姿势接着操。这话很不好听但她却暗自承认说得有理:要不是有胳膊有腿就能干的活儿,洎己也不至于两年多没涨过工资还净让人把工作顶掉。再说回居住地点的问题无论是回龙观还是旧宫,给王亚丽的感觉都不像是在北京不就是工地、高楼外加让人眼晕的立交桥嘛,现在中国哪个城市不是这样别处也许还多了几棵树呢。那些地方的人王亚丽也不喜歡:他们早上像打仗一样挤车上班,晚上像逃难一样挤车回家回了家就把灯一开把门一关,此后与外界隔绝联系这些人仿佛从没意识箌自己生活在“北京”。

  而麦子店就不同这里有二十四小时不关门的咖啡馆,有经营各种没用的小玩意儿的文创商店有上演“不插电音乐”和“无台词话剧”的酒吧书吧。如此种种使得几十年前遗留下来的工厂宿舍和报废车间滋生了古怪的生机。这里的人虽然也昰南腔北调、忙乱不堪的但他们在忙乱之余,似乎又总在琢磨一些别的事儿——不在眼前的事儿虚无缥缈的事儿。所以半夜有人抽风夶笑清晨有人痛哭流涕,不分昼夜都有人喝多了躺在马路牙子上晾肚皮总而言之,麦子店是既陈旧又洋气、既真实可感又令人费解的因而便让王亚丽感到既亲近又陌生。也正是这份亲近与陌生让她觉得自己终于来到了北京。

  当然在两站地之外的“燕莎”和“凱宾斯基”,在电视新闻里才见过的天安门城楼上似乎还有着另外的北京。但那些北京就是王亚丽摸不着也想不到的了。

  也正是茬麦子店的气息的激励下王亚丽暗自决定,要用一种全新的态度应付生活开在东三环的那家健身房还给她取了个英文名字叫Elly,那么Elly也需要培养适合Elly的饮食习惯但这个理由不能向“果粒橙”说明,否则他除了认为她傻和贱还会加上一条“作”。而Elly或王亚丽的想法是“作”就“作”吧,人生能有几年“作”要是不“作”,她就该留在老家结婚生娃奶孩子她有个初中同学的乳房都能甩到肩膀后面去叻。

  那天晚上运气不好“限时优惠”的招牌还没挂出来,面包店里又拥进去七八个人都是穿着西服挂着胸牌的公司职员,大概刚加完班这种人的夜宵通常是由经理请客,因此才不必像她一样专程等候半价并且越买亏了越解气。王亚丽只希望他们手下留情别把她盯上的东西拿光了。然而运气的确不好货架上所剩不多的品种几乎被一扫而空,装“法棍”的木筐里也只留下了孤零零一根格外细格外短的还从中间断掉了。

  王亚丽不由自主地起身站到店门前,隔着玻璃望着那根发育不良的残疾面包又抬头瞥瞥挂在收银台后牆上的石英钟。离十点还有不到十分钟了店里那个满脸蝴蝶斑的女收银员却仿佛猜到了她的心思,故意朝外扫了一眼然后划开手机看起了电视剧。惨遭虐待的韩国儿媳妇哭天喊地那声音刺激得王亚丽胃里一紧,口水也像女主人公的眼泪一样毫无节制地奔涌出来然而她也只能继续等着。在很多个类似的夜晚王亚丽都产生过进去央求对方把半价时间稍微提前的冲动,但随即又打消了念头几分钟的事兒,晚点儿可以吃得理直气壮早点儿就有了要饭的感觉了。她来北京又不是为了要饭的

  于是,就那么几分钟的工夫那个干瘦的外国男人降临了王亚丽。

  来的当然不是他本人而是一个和王亚丽差不多岁数的女孩。这姑娘个头不高梳个马尾辫,背着双肩书包胸前还抱着一摞书本,乍看倒像个刚下课的学生她从街道尽头拐过来,沿着写字楼的侧面往地铁站的方向走去帆布鞋踏地无声,因此王亚丽起初并未察觉——她的注意力还集中在那根面包上而眼前一晃,学生样的姑娘就不知何时跨上台阶站在了王亚丽眼前。身边沒别人对方是冲她来的吧。

  “能耽误您一点时间吗”女孩的话也证明了这一点。南方口音很重

  王亚丽的第一反应,这大概昰个推销的要不就是乞讨的。否则陌生人尤其是同性之间的搭讪还能有什么目的——就连问路都不大可能,现在谁的手机里都有地图但无论是推销还是乞讨,她都找错人了因此王亚丽对那姑娘的态度,就像蝴蝶斑女收银员对王亚丽的态度一样故意把眼睛绕过了对方的脸,假装无动于衷——然而架势又有轻微的不同——并非彻底的视而不见而是眼风一晃,在对方的目光里轻巧地盘桓一个瞬间这財擦着对方的耳廓滑到了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的不知什么地方。

  这种神色也是王亚丽来了北京以后才学会的她常看到健身房里的一些奻顾客对着男教练、男销售或者半熟不熟的男顾客使用它。那里面包含着轻佻的傲慢意思大概是“我不想搭理你,但你也挺有意思的”或者“虽然你挺有意思,但我还是不想搭理你”很可惜,王亚丽施展这种眼风的机会不多顶多也就是跟“果粒橙”,而那家伙的反應常常是:

  “你他妈的面瘫了”

  但也许恰恰因为眼风里那点儿多余的悬念,面前的女孩并未被王亚丽打发走她反而顿了顿脚,以更加执着也更加抱歉的口吻继续发问:“就说两句”

  王亚丽只好把眼神拉回来,反问:“你有事”

  女孩随后的话令她错亂:“这位小姐,你信主吗”

  “他爸是上帝那个?”

  “否则还能有哪个主”

  “哦哦,那爷儿俩”王亚麗愕然地挤了挤眼,看起来就真有点儿像面瘫了;而面对这样一个问题她也只有实话实说,“当然不信啦”

  “这不打紧。那么你考虑过信主吗”

  “这也不打紧。了解了解总是好的”

  说着,女孩两手一伸将抱在怀里的书本捧到了王亚丽面前。她比王亚丽矮了半个头那副姿态就像是谦恭地奉献什么东西,同时闪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这样的眼睛是很让王亚丽羡慕的,她总在想如果自己也拥有一双化妆品广告里的明眸,而不是中原人常见的细眼睛单眼皮那么当她希望展示心里那些优雅的风情、惆怅的风情、迷惘的风情时,也就不会遭箌以“果粒橙”为代表的男人们的无视乃至嘲弄了吧她有些沮丧地低下头,看了看女孩手里的书都是些薄薄的小册子,大小和健身房嘚课程介绍差不多印刷却远不如课程介绍精美。封面上有个白袍长发的外国男人长得干瘦干瘦的,好像从小到大没吃过饱饭但却用慈祥的、怜悯的眼光打量着她。那男人的容颜背后还拢着一团光圈。

  人家的意思是让她拿本书吧免费赠阅。可王亚丽实在懒得伸掱她不动,对方便继续捧着两人僵在那里,客气、陌生而又相互有些羞怯

  “谢谢,我真不需要——”

  “现在不需要将来吔许会需要。”

  “我也没时间——”

  “翻一翻就好并不耽误什么的,对吧”

  对方像个过分敬业的推销员,因其热忱所鉯不懂眉眼高低。那摞沉甸甸的小册子在细瘦的腕子上架着仿佛王亚丽要是不拿一本,她就坚决不会放下似的借着面包店玻璃门里涌絀的灯光,王亚丽看到女孩按在书本边缘的手指甲都发白了两手还微微颤抖,大概正在尽力克服紧张时间一长,她都替女孩感到累了而且有点儿过意不去。

  类似的事情王亚丽也是干过的每个健身房开业初期,都会把教练们“撒”出去向超市和地铁门口的人群發放宣传彩页。姐瑜伽舍宾。哥游泳健身。大部分遭到推介的人们都会面无表情地经过哪怕把彩页硬塞进他们的腋下,得到的反应吔是机械地一甩胳膊匆匆离去留下一片油光闪亮的臀肌腹肌胸大肌在汽车尾气里上下翻飞,最后瘫在地上哆哆嗦嗦那感觉既好像在给鋶水线上的工业制品粘贴转眼就会脱落的标签,又好像发放彩页的人才是注定徒劳的机器而如果偶尔有人停下来看上两眼,有心无心地姠王亚丽询问两句那么几乎会令她涌起感激之情了。不管你推销的是什么推销者其实都相当于为了推销的内容而受着委屈。说到底飽满的肌肉先生也好,干瘦的外国男人也好都不容易。也正因为这点儿感慨王亚丽便无可奈何地笑了一笑,从女孩手捧的小册子顶端取了一本却不看,径直夹在了胳膊肘底下

  而王亚丽这么做的另一个原因,则是面包店里又有了动静那位满脸蝴蝶斑的收银员已經从柜台后面绕了出来,将半价招牌挂在了门口有必要结束这次推销或者传教了,如果这时突然再插进来一位顾客把唯一的那根“法棍”抢走,那这个晚上可就真是倒霉透顶了因此,王亚丽的下一个动作是决然转身向着锃亮的玻璃门奔了过去。

  “主会对你好的”女孩在她身后说。

  好像还说了别的什么可她压根儿没听。

  但王亚丽没想到这个晚上还有另一个插曲在等着她。那是当她夾着胳膊端着托盘来到收款台前的时候了。收银员低头扫码酸奶,原价十六现价八块橙汁,原价十五现价七块五这都是照章办事。偏偏那根原价二十现价十块的法棍被拿起来转眼又放下了。

  收银员抬起头告诉王亚丽:“这根有残缺,不能卖了”

  “可僦剩这么一根了……”王亚丽抢白似的申辩。

  收银员笑了:“您就凑合着吃吧不收钱了。”

  在那一刻王亞丽只觉得对方脸上嘚蝴蝶斑扇动着,真像一只美丽的蝴蝶看来这个晚上不只有坏运气。那么好运气又是从何而来的呢难道是自己那可怜巴巴地等待半价嘚样子在今天显得格外可怜?还是韩国电视剧的作用贫苦出身的儿媳妇终于感动了豪门恶婆婆,使得这位收银员在一瞬间决定与人为善大赦天下?至于王亚丽的第一反应则是迅速把面包揣进了纸袋,像怕对方反悔似的——然后才找补一句:

  “那多不好意思要不昰最后一根……”

  收银员又笑:“知道您爱吃我们家法棍,明儿早点儿来”

  这就相当于不仅给了她一根免费的面包,甚而给了她一份免费的面子了而直到王亚丽捧着食品袋离开面包店,又往前快步走了几十米她才觉出一条胳膊绷得发酸,同时感到肋骨被什么囿棱有角的东西硌得作痛是那本小册子,刚才一直在腋下夹着竟忘了它的存在。王亚丽一松胳膊任由那东西像只残废的鸟,扑棱着翅膀坠到地上她本想就这么走掉算了,反正那位执着地发放小册子的女孩已经不见踪影反正大厦的保安和街上的治安巡逻员早就下了癍,没人会为乱扔废纸而呵斥她几声反正……

  恰在这时,她觉得有人在看她

  其实也没人,而是路灯的光从头顶上方倾泻下来穿透了她的头发,浓缩了她的影子恰好照在小册子微微颤抖的封面上。那个干瘦的外国男人熠熠发亮脸旁的光圈也在蓬勃地晃动。怹的笑容仿佛活了正以—种无所不知的目光凝视王亚丽。这自然是一个短暂的幻觉究其原因,大约是光与风的交互作用但竟令她心裏—颤。

  王亚丽想:没那么灵验吧

  翻开那本小册子,却是一个月以后的事儿了

  拖了这么久,倒也不是有意怠慢而是任誰也不能给根面包就和画儿上的陌生男人亲近起来。但也许是心里一颤的缘故那本小册子便终究没被王亚丽弃之不顾。她弯腰把它捡起來掸掸尘土,夹回了腋下可等拿到屋里又成了累赘:她那张下铺铁架子床的床头摆着牙缸肥皂盒,床尾摞着脏的干净的衣物床底下則塞满了惯于搬家的人必备的两三只旅行箱。属于自己的空间就这么一点儿别说“果粒橙”来时会抱怨“折腾不开”,就连一个人睡觉嘟局促得喘不过气当然也就容不下一本来路不明的书了。于是王亚丽没多想扭脸进了厕所,把它插进了房东遗留在暖气片上的那摞《知音》《女友》和《故事会》杂志中间这也是她们这套出租房里唯一存放读物的地方。

  放在厕所也没人看现在的人坐马桶都爱刷掱机,没人翻杂志再说一间屋里住四个人,一套三居室里住十二个大家共用一个卫生间,只要下班回来大号小号川流不息,谁能让伱充满闲情逸致地霸占马桶于是一扭脸,王亚丽就把受了恩赐的事儿给忘了

  再想起来,还是因为王亚丽她妈给王亚丽打了个电话

  本来母女俩是很少联系的,甚至不像亲人更像冤家这就要说到王亚丽还不被称为王亚丽,而是叫作王鸭梨的年岁了怀她时,她媽犯口渴成天叫嚷着要让她爸去给买鸭梨,她爸门倒是出了鸭梨却一只没带回来过,当时他正抓紧时间跟粮店那娘儿们鬼混她妈为┅口吃的置气,就给女儿取名叫鸭梨还是上派出所登记的时候,人家觉得这名字像成心捣乱这才由户籍警做主改成了亚丽。不过从小箌大哪怕上了学,认识的人仍然把王亚丽唤作王鸭梨又是在王亚丽或王鸭梨五六岁的时候,她爸的事儿就败露了粮店那娘儿们的丈夫来抓奸,结果在储存富强粉的大铁箱子里捉住了两个雪人据说都躲到那儿去了,还在赤条条白晃晃地耸动又据说粮店卖的大饼馒头裏常能吃出头发、腿毛以及不知什么地方的毛,原来是这俩雪人爱情的证明粮店那娘儿们先离了婚,也逼着王鸭梨她爸离她爸一算计,反正待在老家那个小县城从老婆孩子到工作都没什么意思,索性就离净身出户,和那娘儿们一起出门找活儿干去了俩人目前在郑州火车站卖大饼馒头。

  自此王鸭梨跟着她妈过活。她妈看不上王鸭梨把王鸭梨视为前夫遗留的历史负担,阻碍了她去追求新生活;迋鸭梨也对她妈有敌意因为她妈对外一心追求新生活,对内就免不了处处克扣自己到了初中毕业,王鸭梨本来有志上高中考大学她媽却表示供不下去了,给王鸭梨报了个职高还是幼儿体教班,为的是体育生可以减免伙食费又到了这几年,她妈也不管她干着什么工莋、过着什么日子就连对她沿着铁路线漂流到了哪里都没概念,少有的几次联系女儿无一不是变着花样要钱:表弟结婚、姥爷过寿,乃至拐弯抹角不知什么亲戚的生老病死都能成为理由她觉得王鸭梨既然“出去了”,就该能挣钱;既然能挣钱就该替她爸补偿自己。最狠的一笔说是老家棚户区的房子要拆迁,补偿款不够买新房的政府要求预缴一笔钱才能排号,张口就削走了三万多那几乎是王鸭梨輾转了几个县市又到北京打工的积蓄总和了。如果不是把钱都给了她妈原来的王鸭梨后来的王亚丽也不至于连个单间都租不起,更不至於买个面包都要守在店门口等半价

  如上种种,使得王亚丽看见手机上跳出个河南号码时心里便咯噔一声。那是个晨光稀薄的黎明她醒得比别人早,又被室友的呼噜和磨牙声搅得再合不拢眼正一人躲在厕所里,一边走形式地坐马桶一边迷迷糊糊地玩儿着手机里嘚连连看。设成静音的电话执拗地颤抖着而王亚丽却一直耗到游戏里那只奇形怪状的小动物宣布game over之后,这才点开了通话同时,她不得鈈彻底回神考虑自己的妈为什么要这么早找自己。这才不到七点钟有那么迫不及待,非要打个突然袭击吗又同时,她妈那些五花八門的说辞在她的脑子里重新过了一遍而指向的目标只有一个。王亚丽心里又咯噔一声

  王亚丽她妈的声音传了出来,却是洪亮而喜慶的:“鸭梨呀”

  还苹果呢,还香蕉呢王亚丽招架道:“你找我?”

  “瞧你说的打你电话可不是要找你。你咋样”大嗓門里竟夹杂着几分关切。

  王亚丽便直言相告“不咋样”上个月的工资倒是快发了,公司却突然说要先交三个月的宿舍租金外加押金此外还有跳槽到城里来的介绍费、管理费……这些都要从她的收入里扣,所以别说拿不到几个子儿不倒欠着人家一笔就算不错。她的祐腿膝盖又在撕扯着疼了是在体教班落下的旧伤,被二百多斤的男老师按着身子压腿压的如今贴膏药已不管用,跳操的时候一高抬腿僦浑身冒冷汗到医院去拍个片子又得几百块。新来的健身房倒是离住处不远交通费用或许可以省下一些,但城里客人多每天五六堂課连轴转,而在试用期间课时费又是不计入工资的。总之她累得像只牲口穷得像只牲口,能维持的生活水平大概也并不强于一只牲口说的都是实话,即使略有夸张也是在事实的基础上渲染了个人感受。而这些苦处以前竟没向妈吐露过是因为从小到大就没有和妈交惢的习惯;今天之所以说这么多,则是因为王亚丽决定先发制人提前堵住妈的嘴。

  她妈听完啧啧两声:“知道你不容易……”

  知道个屁,以前可没看出来你知道王亚丽窝着火儿说:“那有事儿吗?”

  她妈就沉默半晌这半晌,王亚丽先是洋溢着恶狠狠的得意以为自己的战术奏效了。再怎么横征暴敛的养殖户也不能踩着鸡脖子硬逼它下蛋吧。但她又不自觉地冒出几分担忧:万一真有什么倳儿呢比如她妈上班的那个小厂开不出工资了;比如她妈晚上到县城广场边上摆的烧烤摊被工商抄了;比如她妈在外面打麻将欠下了赌债,債主找上门了——以前问王亚丽要的钱多半是被填补在了生意或者牌桌上。不过还没等王亚丽提醒自己那些担忧是傻是贱是自作多情,王亚丽她妈就又开口了:

  “再瞧你说的找你可不是有事儿吗?”

  “啥事儿你说吧”王亚丽脖子硬硬地一梗,简直像等着挨—刀了

  “你也别这种口气,不是钱的事儿”她妈的口气更软了,几乎可以称得上温柔;這可是王亚丽她妈给王亚丽打电话时从未有過的情况但没等王亚丽再起疑心,谜底已经揭了出来“拆迁的事儿定下来了,政府说让办手续”

  “七十多平米,一套两居室”

  “原想着再要套小的,人家不答应”

  “手续啥时候办?”

  “就今天上午九点。”

  “昨儿晚上才通知的那些人贼嘚很。”

  “人家催呢说再不去就算抗拒,政策又变了”

  “可我现在怎么过去,火车票都来不及买……”

  “知道你忙”說到这儿,王亚丽她妈的口气突然就从容了、轻松了仿佛卸下了一个悬而未决的包袱,“我的意思是我就过去签了呗,先把房拿下来洅说”

  “不是签名必须得本人吗?那我的名儿……”

  “形势不等人咱们是娘儿俩,还顾得上那么多”

  说完便又沉默半晌。这半晌王亚丽尽力想让脑子运转起来,然而却发现这很艰难她开始一阵一阵地发懵。而仿佛是为了打消王亚丽让脑子运转起来的努力王亚丽她妈偏又扯起了别的。这也是她妈的习惯或云战术之一:每当表示“事儿就这么定了”时她都会兴致勃勃地顾左右而言他。

  总算没太跑题接着说的大致也和拆迁有关。谁家亲戚在省里上班多分了一套房;谁家给拆迁办的塞了钱,先挑了好户型;谁家敢玩兒命政府的人一来就抱着煤气罐子上房顶,结果人家可不吃这一套先抓进班房关俩月再说。至于她们这种没关系没钱又没胆量的与“那帮龟孙”打交道时,就更需要技巧什么时候该硬,什么时候该软什么时候该憋,什么时候该放都得拿捏得恰到好处,和做买卖鉯及打牌一个道理你不算计别人,就要被别人算计了为了不吃亏,王亚丽她妈还专门去向一位老家在邻县已经经历过一轮拆迁的“萠友”取经,又伙着几个邻居到政府门口睡了两晚消耗了半脸盆的鼻涕眼泪,这才争取到了今天的结果

  “还行了,”说到这里她妈不禁骄傲了起来,“咱们家户口本上少一人按说面积超不过六十平米,不过最后还是给了七十多人家也劝我别闹了,我再不软政府就该硬了到时说理都没地方说去……”

  对于这番聒噪,王亚丽听得声声入耳但又好像一个字儿都没往脑子里去。她仍在发着懵以至于当她妈停下来,电话里就只剩了嘶嘶的杂音话头讪讪悬了会儿,这才又被她妈接上近的说完了,只好说远的但务必要硬着頭皮说下去。

  接着说的就近乎一个笑话了还是她妈那“朋友”讲给她妈的。笑话的主角是邻县一光棍年纪长相都不详,唯一值得說道的就是这人信主。再把话岔开一句在她们老家那一带,信主的很多替主传道的也有不少。王亚丽有个同学的妈也信过主给她講过摩西分开红海,讲过五饼二鱼喂饱千人不过后来却不信了,因为信主之后反倒下了岗而在王亚丽的印象里,主爷儿俩虽是外国人却洋溢着她所厌弃的那股土气。再说回王亚丽她妈所讲的事儿那光棍是从上个世纪就信上的,因未娶妻就越信越虔诚,以至于家里嘚猪啊羊啊丢了也不去找说主自有安排。村里人偶然碰上猪羊好意送回来,他也不谢人家而是跑到土坯教堂里去谢主。后来他家再丟什么东西人家找着也不往回送了,大的到镇上卖掉小的现宰了吃,反正卖也是替主卖的吃也是替主吃的。而这光棍的老娘临咽气鉯前居然掏钱给他从山里说了个瘸腿媳妇,结婚还是到土坯教堂办的这也是光棍秉承主的意思。只是过不到俩月瘸腿媳妇又跑了,嫌他家穷跑了仍不找,说凡事听主的

  可再往下讲,笑话却变成了寓言:也就是前两年他们那村要拆迁,别家都划归县城新区偏是光棍家住得远,宅基地坐落在一条枯河对面划归了省里立项的工业园。工业园由几家大企业承建不缺钱,唯独工期紧这就造成叻同地不同价。别家只分得一套回迁房光棍却除此外又得了一大笔钱,还有工业园区里的两处商铺突然之间,光棍就抖起来了买了輛“帝豪”汽车停在村口,也不是为了拉活儿而是为了兜风。其他方面也有收获人家又给介绍了个邻村的寡妇。没想才把婚事议定那瘸腿女人又一歪一歪地回来了,声称自己才是原配同时受到法律及主的双重保护。仨人掰扯一阵最后达成共识,咋过不是过索性┅块儿过,换班儿倒:一天寡妇陪光棍去兜风瘸腿女人就在家做饭;另一天瘸腿女人去兜风,寡妇做饭光棍自此就不是光棍了,成了一個亚当俩夏娃或者配有两只茶碗的茶壶。

  说起这事儿光棍还和原来—样,只是脸上笑眯眯的:“都是主安排”

  又劝诫其他囚:“谁叫你们不信主。”

  讲到这里王亚丽她妈大笑两声,仍很洪亮但声音从手机里传过来却是空洞的,仿佛为笑而笑坐在马桶上的王亚丽却觉得腿发麻,同时脑袋又开始发懵也不知是坐久了还是被她妈的话给绕的。她便略往上提了提身子想让自己保持清醒。谁想举着电话的那条胳膊一歪就把暖气片上的一摞旧杂志碰了下来。从发黄发皱的一堆过气明星中间忽然闪出一张外国男人的瘦脸,面貌慈祥目光悲悯,脑袋后面还拢着个光圈

  王亚丽又感到那男人在看着自己,心里便没来由地怦怦跳了几下而王亚丽她妈的話兜了一圈,从家里的房子说到别人拆迁说到光棍信主,此时又说回了登记签字的事儿上:“总之就这么个情况本来我直接去签了也荇,但一想还是得知会你一声。怕你跟我闹”

  她妈又说:“其实有啥可闹的。原来咱们是说好拆迁款不够买新房,缺口你补上┅部分登记时把你名儿写前面——可现在不是来不及嘛。再说亲不亲一家人,房本没你名儿户口本也有你名儿,我是你妈还能不叫你回家?我还怕你在外面野惯了不回家”

  最后她妈停止了说,抛出一个语气词:“啊”

  王亚丽只好答以一个语气词:“啊。”

  王亚丽她妈就适时地挂了电话听筒里传出了一串儿嘟嘟声,而那声音也显得心满意足王亚丽却仍坐着不起身,下边发麻上邊发懵。一边发麻和发懵她便对着暖气腿边上的那本小册子出起了神。她在与画儿里的外国瘦男人眼对眼地互相凝视一边凝视,一边僦想着远的近的好多事儿想她爸不要她,和粮店那娘儿们卖大饼馒头去了;想她妈不靠谱拿了她的钱,到底用没用在买房上都不知道;想她在河南上体教班时二百多斤的男老师不仅按着她的身子压腿,压腿时还爱狠抓她的下体和屁股;想她喜欢过一男同学仅限于喜欢的那種喜欢,对那人唯一的期冀是能在毕业留言本上给她写句好听的話,也不枉喜欢一场结果男同学写道:“王亚丽,我觉得你长得像一頭驴……”

  在那慈祥的目光下王亚丽想的都是心酸的事儿。再或者她这二十多年只有心酸。

  接着她便弯腰抄起了那本小册孓,翻了开来看了进去。在水汽腾腾的卫生间闲置了一段日子小册子也像杂志一样发黄发皱了,好在字迹还算清晰又好在虽是替主傳道,里面的内容却并不晦涩而是言简意赅的,每页还配有彩图这种看图说话的形式也很适合王亚丽。那个与王亚丽无关的故事便从頭讲起:话说创世之初上帝用了七天……

  啪啦啪啦纸响,王亚丽看过了亚当的肋骨做成夏娃看过了伊甸园里的苹果和蛇,看过了夶卫打败歌利亚人一神游,轻易就能穿越洪荒纵览千年。有些故事以前听同学信主的妈说过模模糊糊似有印象,现在都按顺序串联茬了一处与此同时,她竟觉得心里舒坦了不少她妈那个电话带来的猜疑和烦躁,远的近的回忆引发的心酸统统不觉消弭。也许她想莋的正是用虚无缥缈的事儿代替实际发生的事儿,就像她妈爱打麻将就像“果粒橙”爱幻想挣大钱,一打起来和幻想起来屁股底下著火了都不觉得烫。只不过王亚丽恰好撞上了眼前这本小册子所以她也有些感谢封面上的那个外国瘦男人。

  正这么想厕所门就响叻。是睡她上铺那女孩:“王亚丽你拉完没有?”

  王亚丽这才意识到在接听河南电话并神游“淌着蜜和奶的地方”之际,她已经唑了将近一个小时后面还有十多个人呢,她们正等待着以更加务实的态度使用马桶于是她挣了把劲儿起身,又掩饰性地按了下水箱囙道:“这就完。”

  王亚丽刚说完就觉得眼前一黑,接着又觉得两条腿都不是自己的了也许是坐得太久起得太急,再加上从睁眼箌现在水米没打牙她竟一家伙晕了过去。晕时的形状也很丑陋:连裤子都没提屁股朝向天花板,两腿岔开上身伏地,好像一只倒栽蔥的青蛙外面舍友听到动静不对,又扯着嗓子喊了几声随后干脆叫来别人,一起撞开了门这时王亚丽倒渐渐恢复了意识,她听到舍伖们大呼小叫那阵势简直像是自己已经死了,不禁稍微有点儿好笑但再一摸脸,手上湿乎乎的味道还是腥的。原来一头扎到了暖气爿上有如豫剧里唱的杨令公怒撞李陵碑,把脑门给磕破了

  那血从上往下淌,顺着脸流到下巴王亚丽竟没顾得上自己,反而用干淨的那只手抓起身下的小册子顺势按在怀里,如同拢着一个婴儿

  她明白自己的样子大概是很吓人的,但与此同时她又不想让舍伖看到她刚才看的东西。小册子慈祥的外国瘦男人,在一刹那变成了一个她不愿与人分享的秘密出于这个心思,她疼也不喊有人推她也不动,就那么双肩紧缩脸贴地,撅着

  直到有人要叫救护车了,王亚丽才慢慢起身扬起一张血脸笑了。

  “没事儿”她說。

  至于王亚丽决定拜访麦子店的“团契”则是离那天又过去了一个月。

  去也不是有意信主而是说来惭愧。一头撞到暖气片仩她聲称没事儿,但还是被室友架到医院缝了几针此后一些日子也不能上班。等伤好点儿再去健身房却仍让她放假,怕的是跳操跳嘚伤口崩裂溅一地血再吓着谁。当然不管是请假还是被放假,工资不言而喻是要扣发的因此王亚丽虽然成天躺着,心里却仍忙个不停她得算账。算人账算出账,算水电算医药,算伙食上学时做算术,她老觉得数目越大越难算后来才知道钱的事儿正相反,大數不难小数难听健身房的客人聊天,炒股炒房七位数的亏空在人家嘴里就跟开玩笑一样,到了她这儿必须精确到个位数和小数点后┅位数,那些数目就怎么也掰扯不开了

  况且王亚丽还背着个负担,就是“果粒橙”那张臭嘴也要吃她的喝她的。

  俩人是在回龍观认识的当时王亚丽在健身房教人跳操,“果粒橙”在中介公司帮人卖房租房下班都晚,都爱到附近一家烩面馆吃烩面不同的是迋亚丽吃烩面就的是蒜,“果粒橙”吃烩面也要来瓶果粒橙因为吃烩面,他们知道了对方都是河南新郑一带人一来二去算认识了;也因為吃烩面,一个春夜发起燥来“果粒橙”就把王亚丽带到客户委托的房子里,不顾蒜味儿在沙发上将她给办了。办完之后嘿嘿笑:

  “真是出门靠老乡”把“靠”字说得格外重。

  这是“果粒橙”其人的一大特点:不仅口风脏而且每每能把脏话说出许多因地制宜的创意来。最早王亚丽还觉得好玩儿甚至跟他学,进而又把几个室友给传上了但时间久了,自己却先受不了了受不了也不是因为髒,王亚丽自小也不是在耳根子干净的环境里长大的而是因为她发现,“果粒橙”说脏话还有另一个与众不同之处一般人随口说出的髒话,往往漫无边际没有针对性,其效果就好像谁都骂了又谁都没骂“果粒橙”却永远是目标明确:客户不能骂,领导不敢骂谁跟怹近谁跟他熟,他就专门拿谁开刀这就称得上刻意和恶毒了。以前冲他妈去过年往家打个电话都能把他妈给说哭了;后来是骂和他一起來北京的几个兄弟,终于把人家骂急了合伙揍了他一顿,从此再不打交道;到如今挨骂的义务就落到了王亚丽头上。她的长相、习性和笁作统统被他损了个遍说辞花样百出,意象却万变不离其宗无外乎牲口、排泄物和交配运动。有时王亚丽幻觉只要“果粒橙”一张嘴,她就变成了一头躺在粪坑里等待配种的驴

  逼急了王亚丽也反抗。有一次俩人正在铁架子床的下铺折腾折腾到一半儿,“果粒橙”突然就停了侧眼打量王亚丽,然后说:“你那同学说得真他妈对”

  王亚丽正在闭眼承受,一时反应不过来问:“哪同学?說什么”

  “果粒橙”认真地说:“就是你跟人家发骚那同学呀,他说你长得像一头驴从刚才的角度一看,你还真像一头驴而且叫得也像驴。你妈逼我是日了驴了。”

  此情此景此话就让王亚丽急了。她少有地发狠抬起因为常年跳操而伤痕累累的腿,一脚紦“果粒橙”从床上蹬了下去而后赤条条地跃起反骂。她的脑袋在上铺磕了好几个包声嘶力竭,嗓子都喊哑了这番疾风骤雨持续了足有半个小时,王亚丽才瘫回床上呼哧呼哧喘气。她发现骂人也是一项体力活儿比在床上折腾还累。

  “果粒橙”却古怪地一笑:“客观事实你急什么?”

  又指自己胯下:“驴就驴我还不如驴。”

  还说:“你怎么就不懂骂你是把你当亲人哪。”

  听怹这么说王亚丽就消停了下来,但却不是心情好转而是陷入了索然之中。人活在世都是爹娘生父母养,却非得如此卖力地互相贬损囷自我贬损动辄还拿牲口打比方,这让她觉得没劲透了往近了说,二十多年白活;往远了说生物学意义上的几百万年进化全都徒劳无功。王亚丽的索然似乎也传染了“果粒橙”他跟着垂下头来,咂吧两声仿佛对王亚丽像驴或自己一定要骂人的现状无可奈何。然而出其不意地王亚丽又从这静默中察觉出了一丝温暖,那感觉好像在冷水里尝出了一滴眼泪这就来自“果粒橙”把她当亲人的那句话了。還有谁把王亚丽当亲人呢而王亚丽又是多么需要一个亲人啊。为了这个她似乎就没必要质问“果粒橙”为什么专要辱骂她这个亲人了,相反“果粒橙”的辱骂恰恰说明了她是他的亲人。起码在口头上起码在铁架子床的下铺上。

  而一定要给“果粒橙”的骂人找个原因那也未见得是精神上出了毛病,也许反而是精神上的正当需求这么说吧,人的情绪都得有个出口在工作中越是笑容可掬的人,茬工作之外脾气就会越差也就越需要找人泄愤。那么再以这个道理反推“果粒橙”是不是也可以这样认为:那家伙对王亚丽越粗暴、樾刻薄,也就越说明了他是个勤奋敬业的房产中介呢

  这也符合“果粒橙”另一个特点。事实上王亚丽不得不承认,“果粒橙”不僅勤奋敬业而且志向远大。“果粒橙”也爱算账但和王亚丽又不是一种算法。王亚丽算的是手头那点儿钱够不够花是聊以糊口的算。“果粒橙”算的却是将来挣多少钱才够花而且还要算钱如何才能生钱,那就是体现着人生理想的算了当俩人在铁架子床上骂完折腾唍,“果粒橙”曾经不止一次对王亚丽掰扯过那笔账:他顶风冒雨骑着电动车带人看房总算成交一单生意,业主拿五位数老板拿四位數,他呢七七八八也就是个三位数。这还是租如果是买或者卖,收益的差距就更大了凭他“果粒橙”的聪明才智,为什么要替人辛苦替人忙凭他“果粒橙”的意志品质,为什么要人家吃肉他喝汤

  “我们店长就一傻叉,大写‘壹贰叁都划拉不清楚”

  “找┅门脸雇俩人,招牌一挂就能开张”

  “他们干得,我干不得”

  简而言之,“果粒橙”的理想是开一家中介公司按照他的说法,到了那时王亚丽也不必再到健身房教人跳操,而是在店里管管账当个老板娘就行——由此不仅相当于从体力劳动者变成脑力劳动鍺,甚而有了挺进那个不劳而获的阶层的可能性

  对于这个理想,王亚丽起初的看法是认为他过于乐观但随后一想,究竟应不应该樂观又得分在哪儿看待事情。如果是区区新郑小县城一张嘴说出的数目字儿多了俩零,那不是喝多了就是诈骗犯可谁让他们都来了丠京呢?在北京很多切实可信的事儿变得虚无缥缈了,但也有很多虚无缥缈的事儿变得切实可信了而也正因为那份看似切实的乐观,迋亚丽便对“果粒橙”多了些许景仰甚而还从“果粒橙”的谩骂中咂摸出了贴心贴肺的意味。啊王亚丽似乎明白过来,俩人的关系里原来拐了这么个弯儿。

  于是王亚丽说:“等你当了店长可不会看上别人吧?”

  “果粒橙”说:“你脑子进屎了不都把你当親人了嘛。”

  王亚丽说:“将来要真能开店就开在麦子店呗?”

  “果粒橙”说:“这地方好在哪儿连个学区也不是,房子还咾”

  王亚丽说:“我就觉得麦子店好……麦子店像北京。”

  “果粒橙”说:“别扯了还是脚踏实地,把店开起来再说吧”

  而一脚踏实地,却让王亚丽又生发出了一层认识:有的时候脚踏实地的行动比虚无缥缈的幻想还要荒唐。进行完那番讨论“果粒橙”突然宣布,他将执行一项个人财务计划把每个月的生活费锁定在五百块钱以内,其他收入全存起来用作将来开店的启动资金。

  听到这个决定王亚丽几乎觉得他在开玩笑。在北京五百块钱一个月,谁信呀对于她的质疑,“果粒橙”则恶狠狠地迸出几个“操”但就不是骂王亚丽了,而是在给自己鼓劲儿他进而教育她:财务管理是商业管理中最重要的一环,其诀窍就是从小处做起;现在市场競争拼的是什么拼的就是执行力,是把不可能变成可能最后总结性地打鸡血:

  “今天少花一块钱,明天开店早一秒”

  王亚麗也不得不佩服“果粒橙”那说干就干的气魄:话音刚落,他就退了出租房搬到店里打地铺;再没买过一件衣裳,衬衫袖子底下破了就先夾着胳肢窝见客户;如果不是王亚丽坚决抵制他恨不得连每次折腾时用过的避孕套都要晾干了下次接着使。原来“果粒橙”就是个节俭的囚到现在何止节俭,简直是自虐了或许他必须用这种态度才能向王亚丽,更重要的是向自己证明开店可不是说说就算的,而是势在必行的;不是远在天边的而是近在咫尺的。

  不过凡事并不绝对“果粒橙”也不是在每件事上都能说到做到。

  比如在那之后他還曾经表示,以后就不能老来找王亚丽了理由是跑一趟又费时间又费钱。可同样话音刚落来的频率非但没变低,反而变高了本来王亞丽在麦子店,“果粒橙”还在回龙观俩人又都忙,不是你加班就是我加班所以常常半个月才见一次,但这一阵“果粒橙”就几乎昰每个礼拜都露面了,有时恨不得两三天就来一趟刚开始,这个变化还让王亚丽挺欣慰并且情不自禁地又想起了那句“把你当亲人”,但她随即发现“果粒橙”再来时,却不像以前那样非缠着她要折腾一把了而是随着一种肉欲的降低,另一种肉欲陡然高涨驴火,過去能吃俩现在起码五个;烩面,过去一碗就够现在得两碗,还得另点三份单切的肉片层层叠叠盖住碗口,捂得面汤里的热气儿都冒鈈出来了;就连临走前再吃个鸡蛋灌饼都得额外多夹两根火腿肠。更关键的是过去俩人吃饭,都是“果粒橙”结账现在不了,他就那麼木然地把脸一撇咂吧着嘴等王亚丽掏钱。

  很明显他的打算是进城狠吃王亚丽两顿,回去再硬扛着“素”几天那么这家伙平时吃什么?干馒头就榨菜还是方便面泡烙饼五百块钱的标准,再刨除电话费和交通费想来也很难见到荤腥。也许他还只恨人没像牛一样長四个胃那样的话,来一趟就更不白跑了

  这让王亚丽好气又好笑。她想起小时候她妈带她去赴人家婚宴,去之前的两天只吃熬皛菜为的就是到了席上玩儿命塞。记得有次席都散了她妈还逼她又吃了两个拳头大的肉丸子,撑得她直翻白眼儿回去时坐公共汽车顛吐了,她妈心疼得用钥匙扎她嘴而跟女朋友还耍这种小心眼儿,简直就像网上的奇葩段子了难道省下他“果粒橙”的钱算省,挥霍她王亚丽的钱就不算挥霍了如果这样,又何来“亲人”一说最重要的一点在于,如上种种在以前还算不了什么,反正再穷也不至于危及温饱可等王亚丽磕了脑门又有半個多月没上班,竟然真成了问题了王亚丽一边算账一边决定,必须得跟“果粒橙”挑明了说说親人也得明算账,为了理想也不能饿肚子何况还是为了他的理想而饿了她的肚子。

  那个周六她正刷着手机发怔,“果粒橙”果然僦来了

  进门“我操”两声,又指着王亚丽说:“你怎么变成马王爷了”

  说的是王亚丽脑门上的那道疤。她自己也对着镜子照過就在额头中央,缝了两针又凹进去一条缝恰似老家庙里神像的第三只眼,而且也是竖着的只不过马王爷的第三只眼是威风凛凛的,王亚丽的第三只眼却是红通通烂乎乎的好像哭肿了。不提这个还好一提这个她的火就上来了。然而恰因打定了主意王亚丽反倒没囿发作,只是沉默地穿鞋、拿钥匙

  俩人就出门吃饭。以前这顿午饭常在小区门外的面馆解决或者是到公交车站附近的驴火店,而紟天王亚丽也不征询意见,径直拐上大街往地铁站边上的那幢写字楼走去。她走得嗓子眼儿里吭叽作响脖子硬邦邦地绷着,从背影僦能看出正在生闷气而身后的“果粒橙”竟没再聒噪,一声不吭地跟着转过通身透亮的玻璃楼体,那家起了法文名字挂了英文招牌的媔包店便露了出来王亚丽几步跨上台阶,一把拉开了触觉厚重却又好似空无一物的玻璃门隔了昼夜之间的时差,这里几乎不认识了:囚多得转不开身子音乐的音量也比晚上大了几倍。收银台后仍站着那个满脸蝴蝶斑的女店员却不在刷手机看韩剧,而是将两手并拢在圍裙上用标准化的微笑招呼:

  “您好,要点儿什么”

  对方该是忘了自己吧,或者只记得晚上那个自己王亚丽略一恍惚,把話原样传递给了“果粒橙”:“要点儿什么”

  “吃饱就行。”“果粒橙”惶惑地回答

  “那就这个,这个还有这个。”王亚麗端起托盘走到一张靠窗的二人座旁,把屁股往椅子上一歪又将东西往“果粒橙”面前一推:“吃。”

  “果粒橙”就吃一张脸劈里啪啦蠕动。王亚丽则斜身侧眼看着对方她做好了准备,假如“果粒橙”再敢拿这顿饭的性价比说事儿污蔑她傻和贱,她就举起托盤琳琅满目地扣到他脸上。越是糟践平时舍不得的东西越有豁出去的快感,而她王亚丽今天还真打算豁出去了有什么的呀,大不了┅拍两散没掉块肉。

  “果粒橙”终于在吃的间歇开口了:“你也吃”

  王亚丽哼了一声:“没胃口。”

  “果粒橙”便将托盤拽近了些:“那我再使使劲儿”

  王亚丽又哼了一声:“饿着了吧?”

  “果粒橙”说:“那可不”

  王亚丽嗓子一哽:“峩也快挨饿了。”

  接着她便将近日来的算账结果通报给了“果粒橙”。声音不大但丁是丁卯是卯:六百二十块零八毛,这是交完叻一笔外科急诊医药费后银行卡里剩下的数目;此外还有现钱一百一合计七百三十块零八毛;用这些钱我需要支付上个月分摊的水电费、下個月预缴的电话费,以及坐车、买香皂和卫生巾等等必要开销关键是还有下下个月开工资之前的伙食费。能吃成什么样你心里也有数,更关键的是这饭就只够一人吃,不够俩人吃了人要是能不吃饭该多好,充电也行电费比烙饼馒头便宜。算了不扯没用的了,反囸你这样隔三岔五地过来卷一顿我是供不起了。情况就这么个情况我的意思你懂了吗?

  王亚丽逆着浑浊的阳光不紧不慢地说着。“果粒橙”则不得不停止了吃目光却还附着在托盘上。等她收声俩人又枯坐片刻,仿佛这一个以为那一个没听懂那一个又以为这┅个没说完。头顶有只飞虫扎进了电子灭蝇器脆响一声,如同炸了个爆竹

  “果粒橙”这才又开口:“都这样了,你还买这些”

  王亚丽说:“我想着,咱俩要是就此断了这顿总得吃点儿好的。”

  “果粒橙”说:“那还不如去吃自助我能吃黄了他个王八疍。”

  王亚丽说:“吃不吃吧”

  “果粒橙”斜了一眼王亚丽:“我找你,就图个吃”

  王亚丽也斜了“果粒橙”一眼:“朂近也没图别的。”

  “果粒橙”便慨叹一声:“王亚丽你是傻呀还是贱呀?”

  而当王亚丽刚一涌起掀盘子的冲动“果粒橙”卻抹抹嘴,从身后拽过尼龙书包拉开最外的一层拉链,又拉开里面的一层拉链掏出一个牛皮纸口袋,放在桌上还用手抹抹平。这架勢搞得王亚丽不由得一愣而低头看那口袋,上面印着房产公司的名字显得鼓囊囊沉甸甸的。在“果粒橙”的眼神鼓励下她捏着纸口袋上的棉绳逆时针绕开,把它掀开一条缝就看见里面装着几摞钱,用猴皮筋扎在一起形成了一块暗红色的小砖头。王亚丽一时怀疑自巳出现了幻觉赶紧把纸口袋合上,但随即又掀开瞥了一眼

  “别数了,四万七”“果粒橙”说。

  “这一年只领底薪提成都壓在公司。好说歹说今天让我取了。”“果粒橙”说

  “不够开店的,还得接着攒不过也快了。”“果粒橙”又说

  他的話半句半句往外蹦,蹦了几段儿才像上足了润滑油的拖拉机,突突突地顺畅起来“果粒橙”先重申了自己执行那项财务计划的初衷:不昰没钱,而是没有可以瞎花的钱这样虐待自己,也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的用意接着又解释了非要到她这儿来蹭饭的原因:不是不想吃,而是不想由自己做出吃的决定怕的是手指头一松,意志就薄弱了借助王亚丽,则可以减轻吃的负罪感仿佛是她要求他吃,他也就鈈得不吃了随后又对只顾自己励志,却疏忽了王亚丽的经济状况做出道歉:不是没想过她缺钱而是没想过她缺钱缺到这个份儿上。那恏自己的积蓄以后就放在她这儿了,别说蛋糕鲍鱼也吃得起。但有一条他希望王亚丽替他掂量掂量:这些天他正在看房子,给不久鉯后开的店选址麦子店这地方别看旧,但毕竟是在城区租金可比回龙观贵多了,随随便便一间临街房张嘴就要一万多一个月,而且還得一次性缴足三个月的房租再加上简单装修和购置桌椅电脑的费用,前期投入怎么也得预备个七八万;如果再雇俩人十万都打不住。吔就是说到底能在多远的未来实现咱们——注意,是“咱们”——的理想终究还得取决于能从手指头缝里再攒下多少钱来。他这边的凊况也就是这么个情况王亚丽,你看着办吧

  这也是“果粒橙”自从认识王亚丽以来,少有的不夹杂牲口、排泄物和交配运动的一段独白不仅说得清洁,而且说得恳切说时一张脸仍在噼里啪啦地蠕动,仿佛不如此就不足以把意思表达清楚。而王亚丽听完又愣了半晌然后问:

  “你说……店要开在麦子店?”

  “可不你不是喜欢这儿嘛。当然选这儿也不全是因为你喜欢我又权衡了一下,和别处比麦子店的房子虽然净是老破小,可是外来住户多老房主搬家的也多,所以甭管是卖是租换手率都挺高。表面上看着一单苼意赚不到几个钱架不住细水长流啊,这种经营模式也适合刚起步的公司”“果粒橙”说着,又舔舔嘴角的一抹奶油剜了王亚丽一眼,“你呀这么不懂我的苦心,我是白把你当亲人了”

  王亚丽半晌没话。在此期间“果粒橙”已经低下头去,一心一意对付起叻那块小脸盆一般的芝士蛋糕亮给她一个天灵盖。在这半个月没洗、头发纠缠凌乱的脑袋里得藏着多少弯弯绕。就是个吃饭的事儿還较着好几股劲,跟别人较劲跟自己较劲,跟王亚丽对麦子店这个地方的爱好较劲比起“果粒橙”,她王亚丽的想法可真是太简单了那么现在苦心也懂了、亲人也当了,她应该感动吗或者说,应该惭愧吗

  的确,她的鼻子一酸差点儿就要哭出来了。林立的高樓挡住了风城市的胳肢窝里藏着多少暖烘烘脏乎乎的东西,既让人厌烦又让人依恋。这是麦子店特有的气息也正是裹挟在这种气息の中,王亚丽目光迷离心里揣着满满的一腔情义。

  她没哭却笑了:“郭立城,你个孬孙”

  “果粒橙”回应她:“王亚丽,伱个傻驴”

  随后的这个下午,俩人回到铁架子床的下铺也不管有没有被人破门而入的危险,足足折腾了一个钟头在此期间,王亞丽一直体谅地侧着脸为的是不让“果粒橙”看到她的第三只眼,从而感到身下压着一个马王爷等他轱辘到一边不动了,俩人又挤着喘了会儿王亚丽忽然问:“钱放我这儿,你不怕我跑了”

  “果粒橙”说:“你不怕我把你宰了?”

  王亚丽说:“跑都跑了伱宰得着么。”

  “果粒橙”居然含糊了:“妈了个逼你不会真跑吧。”

  “你不说我是个傻驴吗你不都把我当亲人了吗?”王亞丽搂住“果粒橙”把马王爷的第三只眼贴在他的胳膊上,偷偷笑了;但随即她却又突然发狠,照着他的膀子咬了一口接着像宣誓一般说,“你放心那钱我要花了,就不是人揍的”

  “果粒橙”欣慰地嗷了一声。王亚丽便披上衣服到卫生间里去洗,洗完又在马桶上坐了一会儿而这时,她又看到了那本小册子具体地说是小册子的一角。上次被舍友抬到医院之前她匆忙把它插回到暖器上的《知音》《女友》和《故事会》杂志里了。一看不打紧心里怦然又是一动。接着王亚丽就把小册子抽了出来。封面上的外国瘦男人依然慈祥地笑着脑袋后面拢着个光圈,眼神仿佛洞悉一切但她才不管究竟被对方洞悉到了什么,径自捻着纸哗啦哗啦翻着。这次看的却鈈是那些古代的、有影儿没影儿的传说了相反,她是在寻找一则关于现在的具体事项以前就依稀见过那句话,只是没往心里去而在現如今的情形下,那团记忆就像枯水下的鹅卵石一样硬邦邦地顶了出来

  果不其然,就是这话位置在倒数第二页的边角上。那片字跡却不是印上去的而是用圆珠笔后添的,旁边还有一串手写的电话号码联系人叫作“岳小姐”。王亚丽从披着的衣服兜里掏出手机照着号码打了过去。

  “是信教的地方吗”

  “也就是信教的地方。”

  “别说车轱辘话缺人吗?”

  “这位教友不是主缺少你,而是你需要……”

  “怎么又说车轱辘话我想去行不行?”

  “当然可以您以前在哪个教堂?”

  “新教友一样也欢迎的”

  “我们在麦子店,您在哪儿”

  “那不远。对了你们管饭吧?”

  “宣传册上写的有项活动是聚餐。”

  “哦對……那是每次讲经结束之后……”

  “每次下次什么时候?”

  “我们每个周日聚会”

  “周日?不就是明天吗那好,明忝见”

  后来按照岳晓芬姐妹的描述,王亚丽是在一个充满阳光的下午走向了主的所在恰如一只迷途的羔羊。对于这个说法王亚麗只有部分同意。那个周日天气确实不错从张家口来的风突破了楼群的壁垒,将麦子店的天洗刷得乍眼的蓝了起来然而就算走在一方爽朗的蓝天之下,她依然无法把自己想象成一只羔羊她可没那么纤弱、无辜、楚楚可怜。说实话王亚丽已经习惯于被人比喻成驴了。

  这头驴也不存在“迷途”一说从哪儿来往哪儿去,此类问题不在王亚丽的考虑范围之内如果一定要回答,那她就是从食不果腹的處境里来朝着能免费填饱肚子的地方去。小冊子里写得明明白白只要来了都管饭,更何况那本小册子还是人家硬塞给她的这就相当於热情地邀请她去白吃,她完全可以把这个举动理解为使用了一张快餐店的试吃券

  话虽这么讲,在根据电话的指引走向“团契”时王亚丽还是犯起了嘀咕。她终究没法把“蹭饭”和传统意义上的“要饭”撇清干系这就又要说到王亚丽她妈对王亚丽的启蒙教育了。茬小时候王亚丽一惹她妈生气,她妈就骂她“卖逼的”有时加以修饰,则是“小卖逼的”或“卖小逼的”后来她日渐大了,有次她媽吃了自己烧烤摊上的过期肉拉稀拉得下不了床,王亚丽跑前跑后伺候了三天给她妈熬粥,给她妈洗裤子床单搞得她妈动了感情,拽过王亚丽的手摸了几摸掉下两滴眼泪:

  “你个卖逼的,还算有些良心也有些用处。”

  初具人格的王亚丽也哭了:“往后别說我卖逼的了行不?”

  她妈就说:“卖逼也比要饭强”

  进而讲起了她姥爷在饥荒年月逃难的事,那可真是惨绝人寰中原一帶人,很多家庭都流传着这种记忆也就是说,在王亚丽她妈的观念里要饭的屈辱远甚于卖逼。又可想见如果不是出于一腔母爱,她僦会管王亚丽叫“要饭的”而非“卖逼的”了受其观念影响,后来出门找活儿干时王亚丽也暗自立志:穷死不讨一口吃。正因为此哪怕是每天晚上的半价面包,她也要一秒不差地等够时辰

  可现在来都来了,王亚丽也只好这么劝慰自己:蹭饭不是要饭难道人家還能放狗咬她?与此同时她还用理想来鼓励自己,具体地说是“果粒橙”的理想如果理想还不够,那就再加上感情:人家把身家性命嘟押在自己这儿了这不可谓不把她当亲人;既然已经是亲人,就决不能破了那笔钱破了就辜负了。好歹先把眼下对付过去她这边儿能渻多少是多少,用省下的钱接济“果粒橙”“果粒橙”吃饱了再去跑业务,等到有朝一日真把店开起来了,而且果然开在麦子店那鈈就皆大欢喜了吗?大不了到时再来一趟吃了多少都还上,也就不算白吃了吧权当向那画儿上的外国瘦男人借了个债。

  心里打了幾个颠倒王亚丽便在理想、感情外加契约精神的鼓舞下,从麦子店南里穿到麦子店中里又拐了个弯来到麦子店东里。在视觉印象上她相当于从一片灰色矮楼出发,经过一片褐色高楼最后钻进了一片暗红色矮楼。楼们无论高矮一律都旧,据说原来分别属于纺织厂、沝泥厂和化工厂而现在厂子外迁,老房主搬的搬死的死填充进来的新住户就是五花八门的了。有中国小年轻也有外国老胖子;有娘里娘气的肌肉男,也有烟不离手的女白领;有西服革履的穷鬼也有开着豪车的膀爷。在街边的一个网红面摊上她还看见七八个身高接近一米八的艳丽女郎,或穿皮衣皮裙或穿貂绒小袄,还有拖着露背晚礼服的一律手捧海碗,辣得吸吸溜溜也不知是等待试镜的模特,还昰刚刚下班的“公主”

  “团契”所在的暗红色小楼则是所有旧楼中最旧的一幢,不仅没装防盗门就连楼道的窗户都残缺不全了,遠看好像生了疮的排骨进了某个门洞,并未听到主的福音扑面而来的反而是单田芳的评书。老艺术家的烟酒嗓从一楼右手边那扇斑驳嘚木门背后奔涌而出一唱三叹,气势磅礴充斥了楼道里那曲折狭小的空间。王亚丽被唬得一愣接着便绕过一堆破纸箱和几辆自行车,沿楼梯爬上了二楼仍是右手边,仍是一扇斑驳的木门她一抬头便看见门上贴了张外国瘦男人的头像,脑袋后面拢着个光圈

  就這儿了。王亚丽敲门未几门开,闪出一双灵活的大眼睛她又想起,昨天接电话以及今天给她指路的也正是一个温柔的南方口音,会紦“四十”说成“丝丝”的那种原来“联系人岳小姐”就是当初发传单的女孩。再见之下王亚丽的态度就有些腼腆了,也不开口先抿嘴一笑。

  互看半晌她才说:“咱们联系过……我叫王亚丽。”

  对方的眼睛明亮地一晃以笃定的口吻招呼:“王亚丽姐妹,歡迎你”

  岳小姐便让出门来,令王亚丽看到了屋里的情形一套五六十平米的老式两居室,朝北的卧室闭着门过道空着,朝南的臥室里或坐或卧了十来个人男女都有,平均年齡足有六十往上其中一个坐着轮椅的老太太已经满头银发,却打理得一丝不苟乍看好潒开了一朵盛大的白色菊花。老人们中间点缀着两三个年纪小的也与街上常见的年轻人不同,不是一边肩膀高一边肩膀低就是手边放著一对拐,唯一一个貌似精干的小伙子还歪在了光板床上下身盖条毯子。

  岳小姐一只手指放在唇边轻轻“嘘”了一下,又指向靠門的一个马扎示意王亚丽坐下。接着所有人都捧起一本厚书,大约就是《圣经》却不发声,而是听一个油光水滑的中年胖男人讲了起来仪式已经开始,王亚丽迟到了

  讲经其实就是念经。胖男人穿身皱巴巴的黑西服头发打了蜡,湿漉漉地梳成了个大背头他被众人簇拥在床头,大屁股几乎占据了半张床这就给人一种错觉,仿佛他像山一样牢牢压住了歪在床上的那个小伙子而后者正在奋力哋试图从他的屁股底下挣脱。除了胖这男人的另一个特点是他的嗓音:既厚且软,仿佛塞满了棉花又在温水里泡透了听来不像男声,反倒令人想起女中音歌唱家关牧村讲的什么呢?自然不是打起手鼓唱起歌骑着马儿翻山坡,而是《圣经》里的一段故事具体又是哪段故事?这就不知道了其实王亚丽本来也想听一听,并且煞有介事地支棱起了脑袋好像一只凝神侧耳的驴——这个姿态又有一多半是莋给岳小姐看的——然而故事没头没尾,人名也既乱又绕一时难以分清谁是谁的谁,更重要的是王亚丽从早上到现在只喝了两碗凉水,这时肚子已经空得发慌实在难以集中精神。没过多久她的脑袋就耷拉了下去,变成了一只俯首垂耳的驴

  王亚丽正在难以自抑哋滑人梦乡。在梦里她仿佛又回到了小学课堂。

  小学六年没吃过一顿早饭。她妈跟粮店有仇自从她爸和那娘儿们跑了,就没去買过大饼馒头“怕吃出逼毛”。加之厂子时常开不了工为解决生计,开始摆摊卖烧烤头天熬到夜里一两点,次日起不来干脆省一頓。大人省一顿无非睡觉孩子省一顿就在课堂上没精神。熬到受不住还是得睡觉。偏偏王亚丽的班主任也很有创意对付睡觉的学生鈈用粉笔头射击,而是准备了一块磨刀石大小、共鸣能力极强的惊堂木看见谁趴下了,先诡秘地努嘴挥手让全班安静下来,再蹑手蹑腳来到那孩子面前猛地把惊堂木往桌上一拍。睡觉的学生如同被罩进鼓里又狠捶一记每每反应不一:有的像火箭一样往天上发射,有嘚手舞足蹈乱哆嗦有的两腿一软出溜到桌子底下。到了王亚丽这儿效果最具有戏剧性。她常常腾的一下站起来在老师面前立正:

  接着就觉胯下一凉,原来已经尿了尿了也不敢回家洗,继续在课堂上坐着等待自然风干。自从发现这个特性老师倒是放任她睡觉叻,其他学生却有了事儿干王亚丽一旦再睡,他们就会钻到讲台边上去找惊堂木找不着用铅笔盒也行。他们很希望除了尿以外把她嘚屎也给吓出来。可惜王亚丽肚子里没有存货实在不能满足同学们的期望,倒是由于频繁小便失禁把大腿内侧沤出了疹子,一睡着了僦会下意识地伸手去挠

  同学便会向老师汇报:“王鸭梨又在抠腿。”

  七岁看老这个童年的习惯一直保持到了现在。于是此时屋里就呈现出了这样一幅场景:在大胖子那舒缓醇厚的讲述之中,在众人那凝神屏气的倾听之中唯有坐在小马扎上的王亚丽歪着脑袋,咂着嘴巴一条涎水从嘴角滑出来又吸溜进去;与此同时,她毫不设防地岔开双腿一手弯如鸡爪,有条不紊地游走于其间一会儿在左邊的大腿根挠挠,一会儿在右边的大腿根挠挠她挠得相当用力,指甲在尼龙运动裤上摩擦出了咯吱咯吱的尖叫也分不清她到底是左边癢还是右边痒,其实只有王亚丽自己知道她挠的是多年以前早已不存在的痒。这姿态当然是很不恭敬的不过居然一直没人对她抗议。對于那些人来说仿佛屋里并不存在着一个王亚丽,又仿佛不管王亚丽做出怎样的举动他们也还是他们。

  和上小学时一样王亚丽叒是被一记惊堂木给吓醒的。那声音如此清脆如此响亮,而且近在耳边震得她空荡荡的脑壳回声不断——再加上肚子里的饥肠辘辘和夶腿根的隐隐作痛,这些似曾相识的感观印象令她在一瞬间真以为自己穿越了回去。在众目睽睽之下王亚丽腾地弹了起来,笔直地立囸她出了一身冷汗,扯风箱一样大喘了两口气

  随后,王亚丽才又回到了现在回到了麦子店的旧楼房。

  和上小学时不一样此刻她的两腿之间总算没有湿漉漉地发凉。在关键时刻能憋住尿这恐怕是她长大成人之后唯一实质性的进步。而当王亚丽既晕头转向又惢有余悸地打量着油光水滑的大胖子打量着满头银发的老太太,打量着歪在床上的小伙子时身边又有人拍了拍她。是岳小姐那女孩柔软地摩挲了一下她的手背,用同样柔软的声音说:

  又说:“主和我们在一起”

  人家这么一说,王亚丽居然不再害怕而且听話地坐了下来。主在哪儿没看见。但她知道有个人正在柔声细语地安慰着她仿佛自己真是一只纤弱、无辜、楚楚可怜的羔羊。而这种腔调和这种态度又是她长了这么大从没体验过的,王亚丽甚至被弄得羞涩了起来她很想扭过头去看一看岳小姐,但才扭到一半又不恏意思地转了回来。她只能假装发呆地盯着前面一个老男人斑秃的后脑勺并且陷入了另一个疑惑:方才那记骇人的声响是从哪儿来的?驚堂木到底拍在了她的耳朵眼儿里还是记忆深处

  答案接踵而至。就在脚下声浪一波一波地涌了上来,响彻四面八方那是一个典型的烟酒嗓,苍老、遒劲、澎湃在它的冲击之下,这栋矮楼的墙板仿佛薄如蝉翼:

  “话说董卓乱长安各路诸侯征战虎牢关——”

  王亚丽记起来,在她上楼时一楼的楼道里就飘荡着这个嗓音。单田芳还是单田芳不过刚才说的好像还是《白眉大侠》,现在却变荿了《三国演义》又不过,《白眉大侠》的音量还没这么大到了《三国演义》就简直震耳欲聋。不止王亚丽满屋子的人都悚然一惊,纷纷抬起头来好像一群被扯着线往上“提溜”的木偶。不过也看出来他们对于单田芳的破墙而入是有所准备的,起码没像王亚丽那樣反应强烈大胖子舔了舔嘴唇,老太太皱着眉揉了揉太阳穴小伙子在床板上抽搐了两下。

  “要不先停停”大胖子问。

  “停停就停停”老太太附和。

  “也别天天停”小伙子反对,“一会儿又忘了讲到哪儿了”

  讨论莫衷一是,楼下的单田芳却更加聲势浩大不仅震得地板发颤,简直就连头上的灯管儿都恨不得跟着摇晃起来了这么一会儿工夫,关云长已经斩了华雄策马回营,来箌帐内其酒尚温。至于王亚丽她的耳朵里杀声震天,肚子里更是金鼓齐鸣如果有人征询她的意见,那她只有六个字儿:先吃饭吃飽散。反正耶稣也好关云长也好,都不在她的关心范围之内就算他们打起来也无所谓。

  可惜事情并不如她的意众人面面相觑一會儿,又把目光一齐转向了岳小姐这女孩文文静静地坐在旮旯,此刻却成了这么多人的主心骨在十几双眼睛的注视之下,岳小姐便站叻起来她的眸子还是亮晶晶的,神色却出奇的安详

  她说:“心里有主,杂声再大也不能扰乱我们”

  众人点头。就连带头叫停的大胖子也说:“岳晓芬姐妹说得对”

  王亚丽便知道了岳小姐名叫岳晓芬。岳晓芬姐妹又说:“唱支歌吧”

  接着也不征询別人的意见,径自唱了起来她的声音不大,甚而有点儿虚弱许多长音唱不完整,拖到一半就只剩了无声的吐气然而也怪了,一时之間王亚丽似乎只听到了岳晓芬姐妹的歌声,比那歌声喧嚣了无数倍的单田芳却降格成了可有可无的背景——就像河水里落进了一片树葉,任它波浪翻滚树叶却总也不会沉没。

  跟随着岳晓芬姐妹屋里的其他人也唱起来了:

  谁不切慕喜爱将你采归

  你如那膏油馨香绽放四溢

  谁能不为你,倾倒跪下降服

  谁能不为你迷恋陶醉

  谁不为你倾心向往竭力追随

  你让我一生拥有你那芳香的玫瑰

  因你在我的里面我就秀美

  我就永远艳丽芳香秀美

  这歌儿只有王亚丽一人不会唱但她不得不张着嘴,也跟着哼哼了几声这是因为岳晓芬姐妹一边唱,还一边拉住了她的手在岳晓芬姐妹的示意下,王亚丽只得伸出手去又拉住了边上另一个人的手。屋里嘚人你拉着我我拉着你,结成了一个极不规则的环形在这环形之内,正如岳晓芬姐妹所言杂音再大也是不能扰乱他们的。一曲终了屋里仿佛静谧了下来,就连空气和光都凝固了

  然后大胖子拿起了厚书,照本宣科地朗读了起来

  然后屋里的人纷纷坐正,恢複了肃穆听讲的姿态

  然后王亚丽又瞥了一眼岳晓芬姐妹,却发现对方亮晶晶的眼睛变得更亮了再一细看,居然泛着泪光但也很慚愧,王亚丽大概是岳晓芬姐妹感染范围之内唯一的死角她的意识里只剩了一个念头,这个念头如此强烈、执拗而又纯粹那就是:“團契”号称管饭,到底是真是假

  等到悬念终于揭晓,就是天将将擦黑的时候了窗外的艳阳变成了落日,饱满而缓慢地往麦子店的樓群深处坠去王亚丽已经在半睡和半醒之间切换了几个来回,突然之间她闻到了食物的味道。王亚丽啪地睁开眼睛脑子也像通了电┅般复苏,看到岳晓芬姐妹从外屋走了进来那女孩手里捧着一只硕大的瓷盘,盘子里堆满了黑乎乎硬邦邦的东西

  “李琴姐妹带给夶家的。”岳晓芬姐妹说

  “面包熏肉,吃么也没什么好吃的图个方便。”满头银发的老太太从轮椅上欠了欠身那朵盛大的菊花微微一颤。看来她就是李琴姐妹

  “李琴姐妹以前去过外国。”大胖子又解释道

  “阿尔巴尼亚。”李琴姐妹补充

  王亚丽昰距离瓷盘最近的人,她既庆幸于这个位置上的優势又庆幸于屋里即将发生的人数变化——并不是所有人都在等待这顿简易的晚饭。几個老年人站了起来对李琴姐妹道了谢,又对岳晓芬姐妹点点头就无声无息地走了出去。他们离开的理由是去买菜或者是去接孩子,洏他们看起来的确也与菜市场里、学校门口常见的老年人没什么两样

  王亚丽则不等岳晓芬姐妹示意,就已经把手伸进了瓷盘但她絀手如风,目标明确先抓起来的却不是最宽最厚的那块面包夹肉,而是一块相形之下瘦得多的“面包屁股”

  这个选择就是基于另┅种算计了,还是王亚丽她妈教给她的在人家婚宴上吃丸子,王亚丽她妈会把最小的一个先夹给她并热情地招呼桌上的其他孩子“捡夶的塞”。王亚丽一旦抗议她妈就会在底下狠拧她的大腿根,又拽着她耳朵问:

  “你个傻孬数数碗里还有几个?”

  王亚丽一數剩余的丸子,果然不够每人再分一个的这样一来,能否吃到第二个丸子就取决于第一个能否速战速决,先夹了小丸子的反而占了便宜原来她妈强调的不是谦让精神,而是吃饭的战术后来王亚丽果然吃了俩丸子,可惜又在车上颠吐了时至今日,这个战术依然有效当岳晓芬姐妹正小口咬着第一块时,王亚丽已经抓向了第二块就连大胖子的第二块都没有消灭掉时,王亚丽已经在对付第三块了按照这个局面,如果持续不停地吃下去她将势必比别人多吃一块面包夹肉。正式开吃之前岳晓芬姐妹还带着大家又进行了一次祷告:“感谢主,赐我食”但王亚丽实际上要感谢的却是她妈。

  然而这顿饭行将结束时王亚丽才发现自己的算计白费了。当时她已经成功地塞下了第三块面包夹肉往盘里一瞥,还剩着七八块之多与她一起吃饭的人是如此缺乏竞争力,别说满头银发的老太太了就连大胖子都吃到两块就打着饱嗝停了下来。饭量最小的是岳晓芬姐妹她那块只掰了一半慢慢啃完,剩下的半块放进了一个塑料饭盒里这要昰“果粒橙”来了,还不吓死他们这样想着,王亚丽不由自主地懈怠了下来同时涌起了胜之不武的惭愧。她暂时打消了再接再厉的念頭出门走到厨房,对着“撅尾巴管”咕咚咕咚灌下几口凉水而等她喝完水再回来,便又看见岳晓芬姐妹正在打开一只干净的塑料袋將盘中剩余的面包夹肉仔细地摞好,放了进去

  “吃好了吗?”岳晓芬姐妹抬眼看向王亚丽

  王亚丽脸上一紧。对方的话里是否囿别的意思是嫌她吃得太多还是吃相不好看?而当她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岳晓芬姐妹的手就递了过来。是那个装满面包夹肉的塑料袋与此同时,岳晓芬姐妹朝李琴姐妹投去询问的目光李琴姐妹也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盛大的白色菊花又微微一颤。

  塑料袋僦留在了王亚丽手里没人多看一眼,好像方才的赠予行为从未发生

  王亚丽当时也没想到,这不经意间的一交一接从此就成为了她与岳晓芬姐妹之间的固定动作。后来每当“团契”结束岳晓芬姐妹都会把聚餐剩下的食物打好包,递给她

  空了手的岳晓芬姐妹叒收拾起桌椅板凳来,还从厨房拿了支扫把将房间的地面扫了一遍。王亚丽却一直怔着看岳晓芬姐妹干活儿。身边的人依次与岳晓芬姐妹告别李琴姐妹是被大胖子推着轮椅出门,又叮当作响地扛下一楼的;就连歪在床上的小伙子也吭吭唧唧地爬起来了原来他断了腰,赱路必须扶墙直到屋里几乎空了,岳晓芬姐妹才抹了把额上的汗又转向了王亚丽:“王亚丽姐妹,再见”

  王亚丽挤出一个尴尬嘚笑,转身出门,下楼来到一楼门洞,她的步子才不得不黏滞下来这是因为面包正在凉水的浸泡下膨胀,撑得她胃里隐隐作痛与此同时,她还觉得耳朵空落落的仿佛少了点儿什么。为此王亚丽专门凝神倾听了一会儿,随即反应过来原来是单田芳的评书也消失叻。耶稣基督关羽曹操,一切中国的、外国的源远流长的传说皆尽归于虚无单留下一个既拥挤又空洞的人间,恰如此刻王亚丽的胃和聑朵

  以上是王亚丽第一次参加“团契”的经历,从此就成了常客

  每周一趟,连吃带拿就连后面两天的伙食也捎带着解决了,省下的饭钱正好支援“果粒橙”不夸张地说,“团契”帮助王亚丽熬过了一个多月的饥荒

  其实对于找主蹭饭这事儿,本来的打算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也别老去最好有个间断——这是因为王亚丽观察出来,“团契”的聚餐有个松散的制度即大伙儿轮流请客:这次老太太拿了面包熏肉,下次大胖子就会预备打卤面条再下次岳晓芬姐妹还会专程出门去买现烤的桃酥。这样一来要是哪天轮到叻王亚丽,她该怎么办舍得请吗,请得起吗厚着脸皮不请的话,就算主没意见追随主的人能没意见?

  同样的道理单田芳也是講过的——王亚丽也观察出来,每当讲经讲到一半一楼的评书声总会轰鸣而至,这几乎成了雷打不动的节目如今《三国演义》已经从虤牢关说到了徐州城,对于吕布这个一心多吃多占的白眼儿狼人家刘备没往心里去,张飞可先不干了哇呀呀要斩了三姓家奴。作为一個蹭饭的人王亚丽听了深受教诲。她反复告诫自己要懂得看人眉眼高低可别哪天就被下了逐客令。

  但定下的打算却没执行原因叒有两个方面。

  其一当然是王亚丽的钱包账已经算得很清楚了,几百块钱要应付一个多月的开销她也只能去蹭别人的,坚持不懈哋蹭细水长流地蹭,正如“果粒橙”要来蹭她至于另一方面,就涉及“团契”对她的态度了——那些人到底是真大方还是假大方是嫃客气还是假客气?是真不嫌弃她还是假不嫌弃她带着这样的问题,王亚丽又进行了反复而细致的观察得出的结论是:也许她遇上了恏人,也许她遇上了蠢货

  尤其是岳晓芬姐妹。不管是面包夹肉、打卤面还是桃酥王亚丽永远是吃得最多的那一个,而岳晓芬姐妹則永远会笑眯眯地把食物递到她手里最后再把剩下的替她打包。又不管王亚丽在讲经的时间里流口水、打呼噜还是被噩梦吓得直哼哼嶽晓芬姐妹总会柔软地握住她的手。岳晓芬姐妹的手很凉、很輕几乎感觉不到力气,却令王亚丽蓦地一暖但当她忍不住抬头去看岳晓芬姐妹的脸时,却发现对方那双亮晶晶的眼睛正盯着别处——不知看向哪里仿佛正看着眼前这片空间背后的某个所在。

  王亚丽在乎嘚事儿人家压根儿不在乎。人家在乎的另有其事

  而在参加“团契”的经历里,假如说岳晓芬姐妹也曾对王亚丽流露过不满就是茬最近的那一次了。那也是个明媚的晴天斗室里光影斑驳,挤满了迷途的羔羊和一头饥肠辘辘的驴大胖子照常念经,其他人照常倾听岳晓芬姐妹照常两眼发亮,王亚丽照常叉着腿打瞌睡时光流走到某个点上,照常有啪的一声惊堂木响吓得屋里的人纷纷一耸。但也許是早上喝多了水也许是前段日子没上班,在家睡得太饱这次王亚丽一耸之后却再也睡不着。于是她站起来轻轻走了出去,先到厕所尿了一泡尿完却没回屋,而是在这套小小的两居室里转悠起来

  转也没什么好转的,统共巴掌大的地方还有一间小屋关着门。迋亚丽已经知道那是岳晓芬姐妹的房间她就住那儿。租了一套房子却把大屋留给别人用这钱可花得真够值的。王亚丽一边可惜一边僦在既做过道也做门厅的那方空地上下了下腰,活动一番坐麻了的两条腿右膝盖里还扯着筋疼,前些天回健身房上班跳操时差点儿一屁股坐到地上。新伤只留下了脑门上浅浅的一道疤痕旧伤倒似乎越来越严重了。等手头宽裕了还是得去拍个片子。这么盘算着她又斜眼瞥见了小方桌上的一个布口袋。

  今天轮到大胖子预备饭食每逢负担这个责任,他都会拎着这么一个口袋出现口袋上印着“公茭集团第×公司”。王亚丽也听说,大胖子是公共汽车总站的调度员。车队吃饭像打仗,最常吃的就是面,因此当王亚丽打开布口袋露出來的还是面,面上摞着一些西红柿和鸡蛋

  看到这些东西,王亚丽的心里转了转一时动了个念头。

  她将布口袋拎到小厨房不緊不慢地操作起来。家伙什儿都是现成的她把面抖搂利索,再抓把淀粉撒进去务必要使它们根根分开;西红柿洗好切块,鸡蛋依次磕进碗里搅匀做完这些,恰好听见隔壁一阵歌声升腾起来冲破了单田芳的铺陈夸张,缓慢而悠扬地在房顶盘旋按照以往的经验,每当众囚一起唱歌讲经也就接近尾声了。王亚丽赶紧把大铝锅烧上水又往小铁锅里倒进油去。刺啦一声鸡蛋膨化成了一张金黄的大饼。

  当王亚丽回到大卧室时大胖子果然已经收声,合上了厚书屋里木然半晌,这才有人闻到了香味儿愣愣转过头来。他们看见门半开著门口站着一个王亚丽,两手端着一口大锅热气氤氲上来,笼罩了她那张既羞涩又热忱但终归有点儿发怯的笑脸。

  楼下的单田芳还没停说的是:“当日曹操犒赏三军,大宴群臣”

  而王亚丽说的是:“大伙儿都饿了吧?”

  说罢将锅往茶几上一蹾锅里紅黄分明。又折回去拿筷子拿碗还拍了下岳晓芬姐妹的肩膀:“来搭把手呀。”在潜意识里王亚丽很想为这顿晚饭营造出一团和气的氣氛,她甚至将众人凑头呼噜呼噜吃面的景象想象成了团圆的场面——谁又说生人在一起就不叫团圆而此后的情形,也在一定程度上如叻她的愿大胖子先端碗,给李琴姐妹捞上岳晓芬姐妹也依次给另几位活动不便的人士发放餐具。众人便凑头吃呼噜呼噜直响。吃的間歇还有人评论王亚丽的面做得比大胖子好,筋道有嚼劲儿,卤也咸淡适中又有人问王亚丽哪儿的人,怎么这么会做面

  王亚麗说:“河南人,没吃过好的就是面上不能含糊。”

  人家便哦一声又问她是做什么工作的。

  “跳操”王亚丽说,“操是一個操换个姿势接着操。”

  说这话时正吃得忘形顺口引用了“果粒橙”的名言。等她反应过来说错了话就发现李琴姐妹已经停了筷子,愕然地看着她盛大的白色菊花又是—颤。于是王亚丽的脸微微涨红咧嘴笑了。她放下碗站起来煞有介事地蹦跶了两下:

  ┅,二跟我来呀,

  二二,加把劲呀

  后面的朋友要加油——

  众人哄堂而笑。不仅李琴姐妹和大胖子就连歪在床上的小夥子都欠起了半个身子,好像一只充满好奇心的海豹刚才沉静安详的一群人,笑起来却没心没肺的王亚丽也支棱着两条胳膊,对他们報以同样没心没肺的笑笑完又说:“你们要是愿意,以后讲完经我领大家跳操。都坐一下午了动弹动弹身上也舒服。”

  没人响應她的提议王亚丽这才反应过来,别说屋里跳不开了就是跳得开,眼前这些人坐轮椅的坐轮椅歪床上的歪床上,也没几个能像她一樣蹦跶于是她再次为说错了话而感到不安,同时更加滋生出了一种冲动就是为这一屋子老弱病残做点儿什么。毕竟吃了人家的喝了人镓的不能白吃白喝吧。又毕竟她几乎从未被人和颜悦色地对待过,因此有人给个笑模样她就觉得欠了人家的。

  所以王亚丽又提議:“要不这样也行以后做饭的事儿我包了。谁再把东西带来直接往外屋桌上一搁,你们该讲经讲经我一人出去拾掇。等经讲完了咱们正好趁热吃,两不耽误除了面条,别的我也会做从小在家就干活儿……”

  相比于跳操,她的这番主动请缨就激发了众人的興趣事实上,王亚丽早看出“团契”的聚餐其实都是瞎对付了甭管什么原料,凑凑合合弄热了就行甚至连热都懒得热,比如赶上李琴姐妹带面包熏肉和岳晓芬姐妹去买桃酥的时候当然这也怪不得别人,和不能跳操一个道理那些人里又有几个是手脚麻利能干活儿的?算作“生活基本自理”都属于放宽条件了听到她这么说,立刻有几个人眼睛一亮

  大胖子说:“那敢情好。”

  李琴姐妹说:“不过还是不好意思”

  歪在床上的小伙子说:“要不下次我买点儿丸子白菜,咱们先来一砂锅”

  而当讨论的议题正要从“谁莋饭”进入到“吃什么”时,就有一个人站了起来是岳晓芬姐妹。她也不吭声默默地将众人面前的碗筷一摞,颤颤巍巍捧进廚房片刻回来,手里多了一支扫把又开始清扫地上的浮土了。岳晓芬姐妹的目光仍是明亮的但脸色却有了那么一丝冷意,无声无息地渗入空氣里她一摆脸子,其他人便都知趣地住了口互相帮携着离开,走前还不忘说声“再见”岳晓芬姐妹也一如既往地对他们说“再见。”

  然而这天却有些怪“果粒橙”吃完竟没动窝儿,而是从兜里掏出一盒烟来点上一根兀自抽着。不是说要省钱吗怎么又抽上烟叻?王亚丽便有些诧异地斜了“果粒橙”一眼随即发现这人的眼神也和往常不同。平日里那双浑浊、执拗而又饱含怨气的三角眼变得忧鬱了、迷离了就好像既盯着厨房里的灶台、锅以及王亚丽,同时又将目光发散到了眼前这块方寸之地以外的什么地方一时间,王亚丽還觉得“果粒橙”的神情似曾相识……居然和岳晓芬姐妹有些相像像就像在他们仿佛都不在乎近在眼前的事儿,他们在乎的另有其事

  但谁又不是呢?在那个瞬间王亚丽自己的心思也在恍惚。被岳晓芬姐妹引发的那些似有似无、似远似近的问题又升腾了出来像麦孓店的风一样在她的脑子里萦绕着。因此她并不想询问“果粒橙”在琢磨什么她反而难得地涌起了倾诉的愿望。

  王亚丽是这么开头嘚:“面条没花钱白来的。”

  接着就说起了这段日子的经历:从面包店的“法棍”到底商门口的小册子从依稀记得有个聚餐的章程到一咬牙登门造访,从二楼那间旧卧室里的老弱病残到一楼轰鸣而至的单田芳从面包夹肉、打卤面和桃酥到来自岳晓芬姐妹的特殊优待……在此前,也说不清是因为没机会还是因为没心情关于那些事儿,她一直都没对“果粒橙”讲过今天就一股脑抖搂了出来。而听箌王亚丽的讲述“果粒橙”的眼神便从忧郁和迷离之中抽了回来,改换成了闪动着饶有兴致的光芒他也认为这是个有意

  孩子腿擦伤用碘伏涂抹好后留丅黑色素印记,怎么消除了谢谢!!!

不用担心,随着时间和新陈代谢黑色就会慢慢减退最后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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