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家口京剧团今年举办京剧比赛吗?非常想起参加一个比赛看看自己有没有进步,谢谢各位老师能告诉我

政治面貌等。你们搜出来看,可以打电报到我们工厂去查对。
你的同夥哪?他们在哪里?
没有同夥,就我一个人,连我爱人都没告诉,凭天地良心来告状。
你这叫告状?是不折不扣的现行反革命行为。
随你们怎样讲,我反映的是真实情况。
你既是贫雇农出身,本人又是工人、共青团员,为什么要跑到党中央、国务院的门口来干这种不要命的反革命勾当?
同志呀,天爷呀!你们住在北京,坐在中央,饱崽不知饿崽饥呀!不知道公社社员吃野菜、树叶,吃观音土……乡下连猫、狗都饿死了,一些人家灭了门,我叔叔全家六口都饿死……。同志呀,天爷呀,我从小没有父母,叔叔婶婶把我养大,送我读初中。一九五六年进电厂当学徒,三年没回老家。心想大跃进、吃公社食堂,他们日子过得好,我就舒心了。去年下半年听讲乡下没吃的,我还不相信。大半年也没有写信。今年五月请假探亲,回老家看望叔叔、婶婶、兄弟姐妹,没想到都得水肿病,吃观音土吃死了呀……。呜呜呜,新社会,饿死贫雇农,造的什么孽呀!我老家那村子,饿死三十几口……,我找到一个堂叔、两个堂妹,他们还没有死,只是偎在火塘边,剩下一口气。堂叔告诉,我叔叔一家六口,都是他拖去埋的,一人一把茅草,连张裹尸身的席子都没有……,堂叔破衣烂衫,和我讲话,只是蹲在地下不起身,我的两个堂妹也蹲在地下不起身。堂叔说,妹子你带有吃的,就留下一点,一家三口动不得身,去山上挖观音土都没有力气……我们也出不得门,没有东西遮下体,遮下体呀,呜呜呜……。同志哥,老天爷!你们要关我、杀我,枪毙打靶,也要听我把话讲完,把话讲完……我带回去四包高价饼乾,只好给了堂叔、堂妹。他们接了饼乾,就当了我的面没命的吃啊,吃啊,四包饼乾,共是六斤,一口气吃光……边吃边灌水。第二天一早,我去辞行。你们猜哪样了?堂叔和两个堂妹,久饿猛吃猛灌水,都胀死了!呜呜呜,我造的哪样孽呀!我哭天喊地,做了杀人凶手呀……,我回到工厂,广播里天天喊三面红旗,大好形势。我什么话都不敢讲,讲了就是反革命。呜呜呜,我晓得凶手是哪个。搞大跃进,办人民公社,吃公共食堂,我们一个村子就饿死三十几口,还有更多的老人小孩在等死……,呜呜呜!我一个贫雇农的后代想不通!一个共青团员想不通!一个电厂女工想不通!我就是要到北京来喊口号,我要打倒人民公社!我要打倒德胜同志!我要喊彭得华万岁!万万岁!
在中南海北门接待室,青年女工又哭又闹,戴着手铐还在地下打滚,耍泼,发疯!只好用抹布堵上她的嘴,给她加上脚镣,交北京市公安局去收押。这湖南女子性情刚烈。湖南人从小吃辣椒长大,天不怕地不怕,革命的、反革命的,都是一流角色,顶呱呱。
如此重大的反革命案情,新中国开国以来首宗平民女大闹中南海的恶性案件,北门值班室人员不敢相瞒,将讯问口供缮写清楚,作为急件送中央办公厅,转北戴河,报中央书记处。总书记邓希贤于百忙中看过,写下六个字:「请胡服同志阅」。正主持中央工作会议的胡服同志看了「口供笔录」,脸色铁青地批下一行字:悲惨,湖南灾情还算轻的,别的省区呢?此件交会议简报组印发。又:全党干部要大兴调查研究之风,会议之后,每位领导干部都应深入农村基层,去看看那里发生的事情。
载有这份「口供笔录」的会议简报,政治局常委会秘书田家英没有呈送病中的德胜同志。整个上半年德胜同志仍在号召「继续跃进」,「全党为一千八百万吨钢、六千亿斤粮食而奋斗」。直到这次中央工作会议前夕,他才勉强承认了全国出现大饥荒的事实。真的死人了吗?全国二十九个省市自治区都粮食紧张吗?死了一些人,值得这么大惊小怪吗?但政治局委员的绝大多数,中央委员的绝大多数,都明确无误地向他汇报:有统计数字,各省区的农村人口在成百万、成百万的减少,再不是个别地区的个别情况了。之后,德胜同志的健康状况转差,三天两头犯病,不得不向中央请假治疗,并说自己已经进入迟暮之年,马克思向他招手了。他并多次委托田家英向政治局转达他的意见:在他生病休息期间,由胡服同志代理党主席职务。而且胡服同志早在一九四五年他去重庆谈判那次,就代理过了。
胡服同志在政治局会议上说:现在代不代理不要紧,要紧的是承认事实,救灾救人,立即调整政策,开放自留地,允许农民种小菜、搞小自由,恢复农村集市,发放救济粮款,发动生产自救。人民公社那些条条框框先放一放吧,谁的面子也顾不上了。既然一名贫雇农的女儿、青年工人都敢到中南海门口来喊冤,老百姓面对饥荒死亡,还怕你关他班房杀他头?你不让人活,人会让你活?逻辑就这么简单。全党同志立即行动,同心同德,千方百计度过饥荒。等到出了黄巢、李自成,就晚了。北戴河中央工作会议之后,胡服同志、胡必成同志、朱玉阶、陈云、邓希贤、傅懋恭、邓子恢、李富春、李先念、薄一波等人分头下各地农村调查研究,就地处理灾情。只有德胜同志、101两人身体不好,无法下去。德胜同志去了杭州养病,101长住苏州养病。
国家主席胡服同志带上夫人董朴,化名「刘胡子」,不准湖南省委派人陪同,回到阔别四十四年的家乡宁乡县花明楼公社炭子冲生产队,住在一间空空荡荡的猪栏屋楼上(楼下住几名工作人员),一住四十四天。用他朴素的话来说,阔别四十四年,工作没有搞好,对不起家乡,对不起乡亲们,一年补回一天,住四十四天。从中南海舒适的宫院福禄居,到炭子冲的这间四壁透风、蝇虫飞扑的猪栏屋,国家主席和夫人就这么住下了。他并成功地隐瞒住了他的真实身分。除了省委、地委的主要负责人,农民群众只知道他叫「刘胡子」。白天,「刘胡子」领着他年轻婆娘走村串户,东看西看。看到的是农民穷苦,老人小孩都面带菜色,流行水肿病,人人有气无力,四乡里都有人饿死。一次,「刘胡子」不嫌脏臭,在路边上蹲下身子,用柴棍扒拉一堆人粪,说:看看,乡亲们吃的都是野菜、草根,拉的都是粗纤维,没有粮食,没有粮食啊。
晚上,点上油灯,摆上两条大前门烟,请乡亲们座谈。问宁乡地方好山好水好田土,日子为什么这样苦?起初乡亲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光抽他的烟,不回他的话。还怀疑他是在上头犯了错误下来的,像彭老总的同党,右倾分子。不是右倾分子,肯这样下乡蹲点?后来,他朝一屋子的乡亲们鞠躬了,赔礼了,承认这几年中央犯错误了,包括德胜同志在内都犯了错误,搞建设太性急,太过火,不管农民死活了,对不起父老兄弟,对不起大家啊!「刘胡子」动了真情,落泪了。一屋子的泥脚杆子也跟着红了眼睛。他们不知道「刘胡子」何以这样大胆,讲他自己犯了错误没有什么,敢讲党中央、德胜同志也犯了错误?看来起码是个清官。共产党这一朝也有清官,除了彭得华,还有「刘胡子」。自古清官为民请命,不怕坐牢,不怕杀头。于是乡亲们打消顾虑,开始吐苦水,吐大跃进、炼钢铁、公社化、公共食堂的苦水。刘胡子说,公共食堂莫办了,各家各户回家开伙。乡亲们说:食堂早就没米下锅散伙了,各家煮青菜野菜,肚子越吃越饿。「刘胡子」说:你们每户有没有自留地?可以种点五谷杂粮充饥。乡亲们说:那不是资本主义?上级领导真想救我们,就开恩把田土包给私人种,准保出粮食。「刘胡子」说:可以试验,救命要紧,先度过荒年再谈主义。大队支书是个女的,名叫刘秀英,大跃进的积极分子,一听「刘胡子」胆大包天开黄腔,允许田土包给私人种,还了得?于是两手扠腰,站在堂屋门口骂起来:刘胡子!你找死!跑到我的生产队来鼓吹单干,我派民兵看住你,再到公社、县里去告你!
「刘胡子」挨了骂,没有计较,继续和乡亲们商谈救灾大计。女支书果然跑到公社、县里去报告。公社、县里也不好动作,只是告诉这名女党员:我们也不知道「刘胡子」是什么人,只听讲是中央下来的,省委有指示,不准去干扰他的调查研究。民兵就不要派了,早有省里的便衣在保护他。就这样,「刘胡子」和他的婆娘白天四乡里转,找乡亲们座谈,拉泥脚杆子坐一条板凳打讲……晚上回到猪栏屋楼上,熬着油灯写材料,一写写到天亮。天亮后,夫人心疼地看到他鼻子眼睛都被油烟熏黑了。他却说:像煤矿工人吧?当年在安源煤矿搞工会,领导罢工,也下煤窑,就是这模样。
「刘胡子就是国家主席胡服同志,就是四十四年前从我们炭子冲出去的那个后生子刘卫黄……」花明楼四乡八里,还是传开了悄悄话。老实巴焦的乡亲们没有大声欢呼,只是奔走相告:「刘主席回来了,刘主席回来了,就住在炭子冲原先集体猪场的一间猪栏屋楼上。」刘胡子的化名「泄密」了,也就不再回避。他和夫人董朴步行十多里去到他亲姐姐刘绍德住的赵家冲。姐姐一手拉住老弟,一手拉住弟媳,泣不成声:你姐夫鲁瑞林饿死了,姐姐做了寡婆了……胡服同志和董朴去给姐夫上了坟,心情沉重得脚都迈不动。他在赵家冲一户一户看望、询问,得知去年、前年并没有闹什么水旱灾害,都是炼钢铁、办公共食堂、建万头猪场作下的孽,命令农民拆屋拼居,多次搬家,最多的搬了七次!人搬三次穷,荒唐的政策折腾得农民连个安生的住处都没有。回到炭子冲猪栏屋楼上,刘胡子给中央政治局、书记处发加急电报,要求中央立即行文保护和尊重农民在土改时所分得的住房所有权,房前屋后小块土地、果木的所有权。房屋被拆了的要作经济退赔,协助农民重建。他同时指示宁乡县委和花明楼公社党委:不要替我搞什么故居了!让住在草棚里的乡亲们搬进去,能挤进多少户就挤多少户。
国家主席也真是有职有权,讲话算数,宁乡全县的水肿病人一律进医院治疗,湖南全省都可以这样做,国家拨专款办这件事,总之要把死亡数字降下来。在花明楼公社医院里,他去探望水肿病人,对大家说:我工作没有做好,心里好难过,对不起乡亲们!这几年教训深刻。要把这些教训刻在石碑上,子子孙孙不要重犯。各级干部都有责任,主要责任在中央,中央责任由我承担。人人都知道全国大饥荒的根子在德胜同志。宁乡县花明楼和湘潭县韶山冲只隔一座岭,相距十八里。胡服同志没有去瞻仰德胜同志故居。由于过度劳累,生活条件差,胡服同志的胃绞痛复发,才返回北京去。在这先后,胡必成同志、朱玉阶、陈云、邓希贤、傅懋恭等领导人也都回到了北京。和胡服同志一样,带回了各自调查所得到的农村灾情及其救助办法材料。更有二十九个省市自治区初步统计上报的「非正常死亡人口数字」。其中河南、安徽已死亡两三百万,两百万人口的青海死亡六十多万,甘肃死亡一百多万。情况还在恶化之中,估计全国「非正常减少人口三、四千万」……死亡人口最少的省分是两位主席的家乡,自古鱼米之乡的湖南,十八万六千余人,其中包括胡服同志的姐夫鲁瑞林。还出了个哭闹中南海的「女犯人」刘桂阳。
三分天灾,七分人祸。从乡下调查回来的中央领导人众口一词。
面对中华民族有史以来的最大饥荒和亘古未有过的「人口非正常死亡」,德胜同志不得不同意召开一次中央全会,统一部署紧急救灾。会议由胡服同志主持。首先调整了仍在「持续跃进」的钢铁、粮食指标,决定压缩城镇人口,精减干部、职工,降低口粮标准,宣布国家进入「困难时期」,全力拯救破产中的国民经济。经胡服同志、邓希贤、傅懋恭等人说服德胜同志,同意替一百多万在反右倾运动被划成右倾机会主义分子的干部甄别平反,其中包括恢复邓子恢的国务院副总理、中共中央农村工作部部长职务。在一次常委碰头会上,朱玉阶还提出应替彭得华平反。德胜同志再不肯退让,而说:把彭得华请回来,庐山的事一风吹,三面红旗不要了?那好,我和101长住南方养病,把北京交给你们。胡服同志只好在总司令和德胜同志之间打圆场:彭老总的事,放后一步吧,先过了眼下的大难再讲。
此次中央全会开了一个多月,确定了「整顿、巩固、充实、提高」的国民经济八字方针。在最后一天的闭幕会上,德胜同志一脸病容,可怜楚楚,心情沉重地作了检讨,承认自己不懂经济,闯了大祸,发生饥荒,饿死了人,他是始作俑者,难脱责任。在座的中央常委、政治局委员、中央委员、省市第一书记,也都难脱责任。责任人人一份。他宣布,这次全会之后,他要真正退居二线,不再过问经济、党务,不再指挥工农业生产;只和101两人管管军事和国际共运。还有就是读书、养病,研究些理论问题。他并再次提议全会正式通过党内文件,在他养病期间,由胡服同志代行党主席职务。
德胜同志放权,去了南方休养。留在北京主持工作的胡服同志、胡必成同志、陈云、邓希贤、傅懋恭、邓子恢等人有了充分展示各自的经济才干、治国贤能的机会。没有了德胜同志的干扰,他们人人工作顺畅。安徽、福建要搞土地承包,包产到户?邓希贤、邓子恢拍板:可以试验,只要多产粮食,白猫黑猫,能抓到老鼠就是好猫;四川、湖南要解散公共食堂?胡服同志、邓希贤同意:公共食堂早就名存实亡,不单是四川湖南,全国农村的公共食堂都解散;知识分子、学者专家精神压抑、苦闷?陈世俊奉命到广州召开全国知识分子座谈会,代表党中央放言高论:政治挂帅,又红又专,政治要落实到业务上,红要落实到专业上,保障学术自由、创作自由,要形成一种生动活泼、人人心情舒畅的政治局面;国家经济困难,对外援助应当量力而行?中央书记处书记、专责外援工作的王稼祥宣布:三和一少,今后推行和平共处、和平竞赛、和平过渡方针,对国外地下党的活动、对亚非拉美的民族革命运动的金钱物质援助要减少;机关学校、城市职工粮食不够吃,要求效法农村社员种自留地?胡必成同志、陈云批准:种吧种吧,房前屋后,院内院外,凡有空地都种上蔬菜、杂粮,搞瓜菜代……。是生动活泼了?还是乌烟瘴气了?要活命,管不了许多了。党中央、国务院带头,中南海内,大小院子都把花坛挖了,种了冬瓜南瓜萝卜白菜。德胜同志一家所住的菊香书屋,胡服同志一家所住的福禄居,朱玉阶一家所住的含和堂,胡必成同志一家所住的西花厅等等院子,都由工作人员挖去花花草草,种上豆子茄子玉米西葫芦。彷佛又找回了战争年代那种官兵一致、自力更生、艰苦奋斗的传统。
没有德胜同志坐镇的日子,由胡服同志全责中央工作,全党上下,人人动手,瓜菜代,度饥荒,「人口大规模减少」的势头煞住了。这回是玩真的,从中央领导人做起:毛、刘、周、朱、陈、林、邓,家里也都使用粮票、布票、副食票,按月定量供应,不得超支,节余归己。金枝玉叶们也都肚子不饱,和平头百姓的孩子一起品尝「苦日子」的味道。中央七常委还带头不吃猪肉。照顾德胜同志、101两大病号,特殊供应鱼、蛋品、奶粉,并替他们从香港进口加拿大麦片,保障营养,又治疗便秘。
胡服同志代理党主席职务,集两主席职权于一身,很快形成权力中心。人们彷佛一时间忘记了德胜同志。中央机关内部,开始形成舆论:早就该由胡服同志全权主持党务、政务、经济建设了;十几年的媳妇熬成婆,胡服同志是当之无愧的最高领袖……更有一种悄悄劝进的耳语:刘公呀,千载难逢,机会不再!你若一味谦虚,讲修养,姑息养奸,一旦经济好转,国家局面稳定,你就可能成为替罪羔羊;他为什么把持军权、情治权,死死不放?就是为的有朝一日杀回马枪;召开中央全会罢免他!把他永久性留在杭州养病,禁止他返回北京;替彭老总平反;彭老总获平反,天下归心……。有悄悄的议论,也有悄悄的动作。傅懋恭手下,北京市委书记处书记兼政策研究室主任邓拓,选出十多名靠得住的秀才,神不知鬼不觉的住进西郊动物园内一座前清古建筑畅观楼,去整理德胜同志在一九五八年大跃进时所作的一系列命令、批示,简直是些狂言乱语:什么河南省一名小学生用竹管代替鼓风机吹风,一天吹得出两吨钢铁啦;什么安徽全省一个晚上实现农业机械化啦;什么浙江发射蚕丝卫星,一条蚕宝宝吐丝十五公斤;什么甘肃一头卫星猪体重一万公斤;什么四川全省普及大学教育,八千万人口涌现六千万诗人……疯子!只有疯子、神经病患者才写得出这类批示,把国计民生当儿戏。名为经济大跃进,实为思想大疯癫!党和国家竟然落到这样一个精神不正常的人手里…说是秀才们整理着德胜同志的「大跃进言论」,时而嘻笑怒骂,咬牙切齿,时而痛哭失声,痛不欲生。新中国的首都,彷佛闻得到几丝丝变天的气息。要说北京的胡服同志们暂时摆脱了德胜同志,夜以继日地忙于拯济天下苍生而无暇它顾的话,在南方以养病为名悠哉闲哉的德胜同志却一天也没有忘记北京的老朋友胡服同志们。
一九六一年九月二十三日,德胜同志在武昌东湖宾馆接见来访的前欧洲盟军统帅、英国蒙哥马利元帅。蒙哥马利个子矮小,西装革履、衣冠整洁。德胜同志则一副病态,身体肥硕,穿着打了补丁的旧衬衫、旧布裤,尤其是膝盖上的两个大补丁惹眼。脚下的皮拖鞋也裂着口子。蒙哥马利去过世界各国,拜见各式各样的领袖人物,却想不到新中国的领袖德胜同志穿着如此朴素、破烂,简直像个叫花子。德胜同志学识渊博,谈锋很健,从当年的欧洲战场谈到亚洲战场,从珍珠港事件谈到华北平原的青纱帐、地道战、地雷战,思绪跳跃,时中时外,时古时今,自顾自说,客人很难插嘴。谈着谈着,还是谈到了中国的大跃进,遇上连续三年的自然灾害,加上苏联背信弃义逼中国还债;现在中国人民是在过「苦日子」。你们西方报纸不是讲中国三个人共穿一条裤子吗?赫鲁雪夫也骂我们的公社社员喝大锅清水汤,所以我今天穿了补丁衣服接待你。其实我平日也习惯穿旧衣服,破了有专人送到上海的工厂里去缝补。有句俗语,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
德胜同志您身体怎么样啊?听说还能游长江?蒙哥马利好不容易找到了问话的空隙。德胜同志摇摇头说:不行了,高血压,心脏有毛病,中过两次风,马克思已经向我招手了。你们西方人去见上帝,我们共产党人去见马克思,还有列宁、史达林。蒙哥马利摇摇头,表示不相信:怎么会呢?您还不到七十岁。德胜同志举起两根指头:中国人讲人生七十古来稀,还差两年,就古来稀了……放心,我已经把党和军队的事情安排好了,接班人也有了。叫做安排后事了。
蒙哥马利经历过两次世界大战,这时也不能不大吃一惊了,德胜同志要放弃权力,安排交班了?他尽量语气平静地问:你们不搞选举,权力交接沿用古老的方式……您的接班人是谁?德胜同志闭了闭眼睛,之后认真地盯住客人说:可以告诉你,也不怕你传出去,就是国家主席胡服同志。他现在也代理党主席。过不了多久,我们的两个主席,就都是一个姓氏,姓刘不姓毛了。
德胜同志通过蒙哥马利对外放话,目标对内。值此他的领袖地位最为疲软无力的时刻,此举专为稳定胡服同志。我都公开对外宣布你为权力继承人了,又实际上让你代理党主席了……我已是个多病之身、时日不多的人,你还急什么?完全不用着急了。
不管北京的胡服同志是否动过什么心思,或是他周围的人是否真有过什么动作,德胜同志在武昌东湖的放话确是起到了奇妙的作用。不久,北京西郊动物园畅观楼内的那个「文件复核小组」悄悄撤走了。悄悄来,悄悄走,不动声色,不留痕迹。倒也留下各种猜测:有说张宗可系统的人打进了畅观楼内部,小组的行踪行将暴露;有说德胜同志最近以严厉口气提到邓拓不老实,一九五八年担任《人民日报》社社长兼总编辑时,天天在报纸上发牛皮卫星消息,居心叵测;有说德胜同志又在武昌中风倒地一次,医疗小组抢救了一小时才苏醒。稍懂医学常识的人分析,以毛的肥胖、高血压、老年性支气管炎,再有中风倒地的话,必然并发脑溢血,就像史达林突然去世那样;也可能成为植物人。毛一旦成为植物人,胡服同志就顺理成章、名正言顺地成为党和国家的最高领袖。大势如此,夫复何求?
德胜同志巡行南方,时而武昌,时而南昌,时而长沙,时而南京,时而上海,时而杭州,其实并没有闲着。他对北京的老同事们的一言一行洞若观火。使他十足沮丧的是一场大饥荒下来,自己昔日的那些亲信,包括邓希贤、傅懋恭、李先念、谭震林,甚至贺文常、李井泉、陶际华、宋任穷这些人,加上胡服同志原先的老班底邓子恢、薄一波、安子文、刘澜涛等等,如今都齐集在胡服同志周围,形成权力核心。胡服同志还明里暗里向解放军总参谋长、军委秘书长罗其荣示意,妄图染指兵权。对不起,党务大权、政务大权、经济大权都可以放给你们,只有三大系统分寸不放:通过101、罗其荣掌控的军队系统,通过张宗可、谢富治掌控的党内党外情报系统,通过谢富治、汪东兴所掌控的政治保卫系统,胡服同志你一个也挖不动……101这次禁受住了考验,表现突出。自庐山会议取代彭得华当上国防部长,便心有灵犀,配合默契,号令解放军全体官兵大学德胜同志著作,大学德胜同志人民战争思想。101还创造了「四好连队」、「五好战士」、「一帮一、一对红」等具体的政治工作形式,务求把德胜同志军事思想渗透到每个干部、战士的脑子里,溶化到血液中。101还要求包括元帅、大将在内的全军师以上高级将领,写出各自的战争回忆录,来大歌大颂德胜同志军事思想的丰功伟业。
因之,在三年困难时期,在大饥荒的日子里,德胜同志在党内的威信是大大下降了,但在军队系统里的威信反倒是空前高涨,达到狂热的程度。枪杆子里面出政权。军队是权力的基石。北京的胡服同志、邓希贤、傅懋恭们就抓抓你们热中的党务政务、经济大计、赈灾救命吧。你们也统过兵,打过仗。对不起,到了和平时期,你们连一个排、一个连的部队都调不动,连你们的警卫员都是中央警卫局派出,在警卫你们的同时,也要定期向警卫局汇报动态的。
一九六二年一月十一日至二月七日,在北京召开了空前规模的中央工作会议,亦即「七千人大会」。会议由胡服同志提出,也由胡服同志主持。经过历时两年的全国紧急救灾、生产度荒,各地的「人口非正常死亡」已经基本制止住,大局趋于稳定,党中央、国务院领导集体总算可以松一口气。但错误要澄清,教训要记取,经验要总结。不然难关度过,有的人可能故态复发,又把党的思想路线引回到左倾狂热去。把全国七千多个县委第一书记、地委第一书记、厂矿企业党委第一书记召集到北京来开一次工作会议,气魄够大,决心够坚定。胡服同志代表党中央准备了工作报告,以书面形式发给与会者分组讨论。县委书记、地委书记们在讨论刘主席的报告时,无不联想到自己工作的地方,活活饿死了那么多无辜生命,许多人热泪盈眶,痛悔不已,发誓、诅咒,再不能搞左倾狂热那一套了。改正错误、吸取教训的头件事,是替彭得华元帅平反!当年庐山会议不反右倾,听从彭老总的意见,及早采取措施的话,全国就不会出现这么大的饥荒,「非正常减少三、四千万人口」了。
胡服同志每天都抽出时间,下到各省讨论组去听取意见,也发表意见:三年饥荒是三分天灾,七分人祸,血的教训。和平时期死了这么多人,我们共产党领导人应当下罪己诏。可以考虑在每个县委、地委、省委直至中南海的门口立石碑,刻下我们的教训,让子子孙孙来记取!彭得华同志可以平反,错了就改正,早改正比晚改正主动,总不能把问题带到棺材里去。胡服同志并特意嘱咐湖南省委书记张平化,回去要给那个青年女工平反。一时间会上会下,要求替彭得华平反的呼声不绝于耳。德胜同志虽然从不下组参加讨论,但每天都要审读所有的会议简报,掌握动向。他警惕着「刘克思」的言论,先不忙回应。直到会议的后期,他把101同志从苏州接回来,在大会上发表长篇讲话,谈一九五八年以来经济工作的失误,谈党内民主生活,谈批评与自我批评的原则,大谈民主集中制,少数服从多数,局部服从整体,全党服从中央。他坦承作为中央主席对工作失误应负第一份的责任,中央常委、政治局委员应负第二份的责任,中央各部委、各省市自治区党委要负第三份责任。依此类推,地委、县委、公社党委则要负第四、第五、第六份责任。大跃进是全党动手,出了些问题也应由全党来负责。而不是把责任推给别人。要端正全党的马克思主义学风,在困难面前要表现出原则的坚定性和策略的灵活性。当前正是考验全党干部党性立场的时候。本主席愿意和大家一起接受新考验,适应新形势,学习新事物。对于被错划了右倾机会主义分子干部可以甑别平反,恢复党籍和工作。但同时也要提防刮两股风:一是翻案风,一是黑暗风。要保三面红旗,而不是砍三面红旗。对右倾机会主义的头子,非但不给平反,还要成立专案审查,继续查清军事俱乐部、里通外国等问题。
德胜同志讲话后,101元帅作了简短有力的发言,代表的无疑是四百多万解放军官兵。101拉长声音、抑扬顿挫、铿锵有力地说:我们党的历史、党的经验,一再说明一条真理,凡是我们的工作取得成绩、事业取得胜利的时候,正是我们全党干部努力执行德胜同志的正确路线、方针的时候;凡是我们的工作不顺事、事业受到挫折的时候,正是我们没有贯彻德胜同志思想、违背德胜同志指示的时候!一九五八年的工作失误就是这样造成的,千真万确……对于101元帅独树一帜、瞒天过海的高论,全场谔然,台上台下,面面相觑。就在这时,德胜同志起立了,带头鼓掌了。他边鼓掌边看看左右给不给面子。胡服同志、朱玉阶、胡必成同志、陈云、邓希贤、傅懋恭们只好跟着起立,跟着鼓掌。接下来才是台下的与会者们全体起立,全体鼓掌。
德胜同志就是有这种气魄,有这种魅力。任何党内纷争,只要他出面定个调子,大会就要跟着合唱,谁也不敢不加入合唱。包括胡服同志、朱玉阶这些人在内,都是从不和德胜同志公开抬杠的。七千人大会闭幕那天,全体与会者再次以热烈的掌声,拥护德胜同志「关于党内民主生活」的重要讲话,通过了副主席代表中央所作的工作报告。在呼喊口号时,除了「德胜同志万岁」、「共产党万岁」之外,与会者们还自发地高呼了「刘主席万岁」!主席台上,德胜同志拉住胡服同志的手说:胡服你听到了吗?现在是两个主席,两个万岁,很好嘛,「万岁」的重任,你早就挑起来啦。
第一章 南国木棉红浪漫
岭南春来早。一九六六年的春天更是异乎寻常,一月中旬,广州街头那一株株高大伟岸的木棉树,不忙抽枝长叶,而先绽放出簇簇红艳,滚滚花团,万千火舌般燃烧著,灿烂著,昂首苍穹,简直要把蓝天白云都给点著了。木棉树又名攀枝花,花开时节无矫饰,只是红得痛快,红得炽热,红得壮烈,甚至红得带几分凶险。因之两广地方称木棉树为英雄树,木棉花是英雄血。在一般人的眼睛里,它们是南国热土上的报春花。
清晨,中南局第一书记、广州军区第一政委陶际华乘中央专机自北京返回广州。广东省委第二书记赵修业在白云机场停机坪迎候。坐上红旗牌防弹轿车,赵修业问老上级是回中南局大院还是去小岛宾馆?陶际华说:松林山庄。
松林山庄位于白云山峡谷深处,是多年前陶际华以军区干休所的名义修建的郊外别墅群。其中有栋听泉阁,横跨一道山溪,二楼、三楼的每个房间都可以听到溪水叮咚流淌。别的军区负责人都不习惯这日夜不断的流水声,唯陶际华以党领军,文官习气,钟爱此阁,乐于头枕泉声,怡然山水雅兴。更有一项他人不懂的奥妙:溪水叮咚形成的自然声波,可以防备有关部门的侦听。近几月党中央连著爆出几桩侦听案子,听讲连德胜同志的专列火车、北戴河别墅都被人做过手脚,把杨尚昆、罗其荣这些人物都牵扯了进去,中南海里也闹的人心惶惶。
沿途一株株火红的木棉树闪过。陶际华一边听赵修业汇报省委近段的紧要工作,一边不时撩起烟色车廉望著那一树树怒放著的红棉,猛然觉得:今年花开这样早?比往年早了二十几天吧?回头问问气象局……往年春天看到木棉花开红胜火,他总是兴致勃勃的要吟几句打油诗;此时见到一片片血红颜色,却是别一番滋味。党内军内,局势将有大变,难道这就是徵兆?车进松林山庄。一片并不十分开阔的峡谷平坝,四围山崖上,长满铁骨青枝、四时苍翠的松树。空气新鲜、潮润而清冽。稍有山风刮过,便会响起阵阵松涛来的。加上溪流的哗哗声,鸟雀的啁啾声,真是个抛却尘嚣的安静所在了。人间何处无桃源?轿车停在听泉阁门口。陶际华、赵修业进了二楼客厅,由两名面目姣好的女兵迎著:首长早!首长好!浴池已经放好水,首长先泡澡?陶际华眼睛亮了亮,随口答道:好好,小鬼,有早点没有?端几样来,两壶浓茶,我和紫阳同志边早餐边谈工作。就在这里,不去餐厅了。
依陶际华平日习惯,每至听泉阁,先洗按摩浴,舒适放松了再谈其它。按摩浴池全套设施连同抽水马桶,都是义大利进口材料建造,比厨房、餐室还宽敞、讲究。今天却是进门先吃早点,谈工作。粤式早点小笼小碟,什么鲜虾饺、煎牛肠、椰蓉糕、鱼翅卷等等,可以说比中国任何地方的早点都精致可口,花式繁多。陶际华、赵修业都是行伍出身,吃起早点来风卷残云,速战速决。之后,陶际华吩咐两名女兵:好,肚子问题解决,请带上房门,通知值班室,两小时内,除了党中央的电话,其它一律不要接进来;还有,通知中南局机要室,十一点送湖南的张平化同志来我这里,不要带秘书。女兵退出后,陶际华往沙发上一仰,一时心事重重,显得有些疲惫。赵修业小陶际华十一岁,河南滑县人,一九四九年南下广东时是一名地委副书记,陶际华一步一步将其提拔上来的。人称「小诸葛」。私下里,赵尊陶为「老哥」:赶了早班飞机,老哥是不是先打个盹,休息一下?陶际华摆摆手:是有些犯困,但睡不著。你们的会议结束了?让张平化留下来,他没有讲什么吧?
中南局刚开完五省书记碰头会。赵修业说:平化同志昨晚上还找过我,请陶书记回来尽快约见他。陶际华说:近段大事太多……还是先和你通通气,再找他谈。主席离开北京三个多月了,行踪不定,有时连中央书记处都不知道他老人家去了什么地方。赵修业习惯地掏出笔记本欲记录,被「老哥」制止住:今天和你谈的事,只能用脑子记,不能外传,包括对你家属……明白了?好。我们一条一条来。第一,罗其荣出事了,去年十二月八日至十五日,主席在上海主持常委扩大会,突然宣布罗其荣隔离审查,任命杨成武代理总参谋长。对罗的处理很敏感,事关京畿防卫,是个大动作。目前只传达到大军区司令员、政委一级。这消息够刺激的吧?赵修业搔了搔头发,说:很震惊。罗其荣是副总理,列席中常委,也是林总的老部下,去年还传出是国防部长的接班人。一向被认为对德胜同志忠心耿耿的。这次突然变故,有什么背景?陶际华说:天机难测。我了解罗其荣。他担任的要职太多了。近几年风头太劲,锋芒太露,得罪了林总。加上刘主席提名他做国防部长接班人,德胜同志不能不有所警觉……总之很复杂,我们不瞎猜;第二,杨尚昆、田家英也出事了。田家英出了什么事,还没有听说,只知道他已被送回北京家中软禁。杨尚昆则是被翻出来一九五八、五九年在德胜同志专列卧室里安装侦听器的老案子,经胡服同志处理过的嘛。也涉及到罗其荣。为什么又给翻出来?
见赵修业听的一头雾水,陶际华继续说:主席这次对罗、杨、田采取行动,或许还有更大的目标,还有更多的人物被牵扯进来……所以先个别和你谈谈,透透气。同时也想听听你的看法。赵修业一脸谦恭的微笑,显然还没有进入角色:还是请老哥多指点,免得我成为一名事务主义者、政治上的糊涂虫。陶际华说:有这个认识,说明你并不糊涂。你想没想到,是一号和二号相斗,这回要见真章了。罗其荣被隔离,杨成武代总长,德胜同志一举解决了京津地区防卫?北京军区司令员杨勇会听谁的?石破天惊。老哥说的「一号」、「二号」,不就是德胜同志和刘主席?两位主席相斗?话出老哥之口,又千真万确,毋庸置疑。
陶际华说:我们在下面工作的,难以接受这事吧?其实一号、二号的分歧,自一九四九年进城那天起,就开始了。分歧集中在国家建设的路线方针上。二号主张保持新民主主义阶段二、三十年不变,城市先发展资本主义经济,农村先发展富农经济,直到整个国家经济发展到相当水平,再来实行社会主义;一号则认为不能等那么久,可以跨过资本主义发展阶段,在一穷二白的基础上建设社会主义。共产党领导革命就是为了彻底消灭资本主义。这是分歧的焦点。十五、六年来,从初级社、高级社、公私合营,到「冒进」反「冒进」、大跃进、公社化,庐山会议反右倾,两位主席一路磕磕碰碰的走过来。次次都是一号占上风,二号让步、妥协。当然,三年大饥荒,一号的威信受到影响,二号的地位得到加强。直到去年一月,为了「党内走资派」这个提法,一、二号矛盾表面化了,变得不可调和了。赵修业问:去年一月,两位主席之间,究竟出了什第事?偶尔听到一两句,至今不明头绪。陶际华闭了闭眼睛,深吸一口气:此事绝密,本不可告诉你,传出去要掉脑袋的……好吧,给你吹吹风,透个底。我连曾志都没说……
去年一月上旬,不是开了第三届人大会议吗?对,我在会上被任命为十二名副总理之一。会议期间,胡服、希贤同志趁六位中央局第一把手都在北京之便,大会之中套小会,开了政治局常委扩大会议,研究国民经济和农村社教运动等问题。会前,希贤同志向德胜同志建议:研究农村工作,主席身体欠佳,不必出席了。没想到老人家生了气。元月四日,老人家忽然抱病出席,进门就说:你们不想我来开会,我自己来了,准不准许啊?主持会议的胡服同志连忙请老人家在正中位置上坐下,并给大家讲话。老人家开门见山,谈开了党内的修正主义:修正主义的代表人物就是党内那些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简称走资派。党内走资派代表的是地主资产阶级的利益,地富反坏右五类分子的利益,是当前城乡社会主义教育运动亦即「四清」运动的主要目标……说著,老人家指著我:陶际华同志,你在一份材料中有句精彩之论,阶级斗争,一抓就灵。容我借用一下,抓党内走资派,灵不灵啊?
此种敏感话题,被老人家拉扯进来,我好不自在。看得出来,胡服、必成、希贤、傅懋恭等人对老人家的这番突如其来的话大眼瞪小眼,无所适从。胡服同志更是涨红了脸膛,仿佛领略到了老人家的某种意向,浑身都打了个冷噤似的。平心而论,胡服同志不能不敏感啊。或许,也是胡服同志过敏了,以为刚过完三年大饥荒,就要把他主持一线工作所做的政策调整,向私有制观念所作的某些妥协、让步,要当做走资本主义道路来清算了。于是,胡服同志不能不表态了。他说:主席啊,城乡社食主义教育问题,情况很复杂,不同的省区、不同的县社生产队,差异也很大。当前的主要矛盾,还是「四清」与「四不清」的矛盾,是党内外矛盾的交叉,有敌我性质的矛盾,但最主要、最大量的还是人民内部的矛盾,需要通过思想斗争、批评教育的方法来解决。……老人家见胡服同志根本不承认他的「党内走资派」的提法,立即针锋相对地说:农村的地富是后台老板,前台是「四不清」干部。「四不清」干部就是当权派,代表地主资产阶级利益。你只搞地富,打一下死老虎,贫下中农是通不过的。迫切的是整干部,就是要发动群众整我们这个党,整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胡服同志呢,平时很有修养的,这次却较上劲了,坚持说:四清运动,各种矛盾交叉在一起,很复杂,还是一切从实际出发,实事求是,有什么矛盾解决什么矛盾,不能把所有的矛盾都上升为敌我矛盾,一窝蜂的又来大搞阶级斗争。老人家见胡服同志竟在会议上跟自己公开顶撞,脸都气乌了,情绪激动地说:我们这个运动,叫什么主义教育运动,不是什么「四清」、「四不清」运动。什么多种矛盾交叉,哪有那么多交叉?你那个道理讲不通!所谓「四清」、「四不清」,什么社会里都有;党内外矛盾交叉,什么政党都能用,没有说明矛盾的性质!我们要搞的,不是别的主义的教育运动,是社会主义教育运动。我再讲一遍,重点是整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党内走资派,县、地、省三级有,中央的某些部门也有!……好家伙,政治局常委扩大会,开成党的一把手和二把手、党主席和国家主席的顶牛会,这在党历史上是从未发生过的。政治局常委周、朱、陈、邓,列席常委傅懋恭、罗其荣,加上东北局的宋任穷,华北局的李雪峰,西北局的刘澜涛,华东局的柯庆施,西南局的李井泉,中南局的我,还有军委叶帅,中组部安子文等人,都从未在党的会议上见过这种局面,一时间谁都插不上嘴,也不敢插嘴。连出面劝解的都没有。当然,多数人都担心,「党内走资派」这个提法一旦公开化,恐怕党内的中高级干部,就要人人自危了。这时,胡服同志见老人家指「走资派在中央的某些部门也有」,便以讨教的口吻说:对于这个派,那个派,我总是理解不了。走资本主义道路的人,肯定是有的,但资产阶级作为一个整体,都要消亡了,怎么可能有什么派?一讲到派,人数就太多了。不是到处都有敌我矛盾。主席你早在一九五七年的《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一书中说过,大规模的、暴风骤雨式的阶级斗争结束了,人民内部矛盾才是我们社会的主要矛盾;以我的矛攻我的盾?老人家蹬圆了眼睛:胡服同志,我只要你回答,承不承认党内有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有,还是没有?胡服同志毫不示弱地反问:说中央的某些部门也有走资派,请问,煤炭部、冶金部,哪个是走资派?胡服同志选了国务院的两大生产部门做例证,很有说服力。老人家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张霖之就是!胡服同志大概担心煤炭部长的安危,不得不替老部下张霖之辩护几句:总理啊,你是了解张部长的,他一九二九年入党,红军时期、抗战时期、解放战争时期,一直在军队工作,是新四军一名战将,后转任二野五兵团政委,四九年后到国务院系统工作。这样一位红小鬼出身、为党的事业奋斗几十年的同志,怎么能随便指他是党内走资派呢?这时,胡必成同志也低声说:张霖之艰苦朴素,煤炭部是有成绩的部门……老人家桌子一拍站起身来,冲著胡服同志吼了一嗓子:我说是就是,你说不是就不是!吼罢离了会场。
赵修业眼睛直愣愣地望著陶际华老哥,都听傻了:惊心动魄,惊心动魄……真没想到上面会闹成这样。后来又是怎么收住的?陶际华说:高处不胜寒哪,不收住,党和国家岂不分裂了?当时啊,总理、总司令、陈云同志、希贤同志、傅懋恭同志都不好出面,怕加深误会。总理和希贤同志找我谈话,讲我长期在中南局工作,算中间人物,适于出面做做说和工作。我硬著头皮答应试试,但必须加上叶帅和组织部长安子文。叶帅是主席的诗词好友,安子文是胡服同志的老下级。我们三个去见胡服同志,说主席年纪大了,身体多病,情绪欠稳定,胡服同志是二把手,接班人,还是要给德胜同志一个面子,认个不是,平息了党内的这场纷争吧。胡服同志也正在苦恼之中,他原本打算把「党内走资派」这个提法交由会议表决的,经我们三人劝说后,顾及大局,同意妥协。胡服同志在第二天的会议上向主席老人家认了错,赔了不是。老人家即是有备而来,一手举著党章,一手举著宪法,冲著胡服、希贤两人说:你们一个不准我开会,一个不准我发言,我讲一句顶一句。今天,本人要重申一个党员和公民的权利,党章和宪法给予我出席权和发言权。胡服你那个检讨作不得数。你、我之间不是什么个人的意气之争,而是深刻的政治争论。你凭什么剥夺我讲话的权利?胡服同志说:主席,你不要生气了,我都赔礼了,没有人能剥夺你的任何权利,都是在你领导下做工作,所有的中央文件都是经过你同意、批准的嘛。老人家疑心胡服话里带话,还在堵他的嘴,登时勃然大怒,指着胡服的大鼻头说:你有什么了不起?叫你代理了几天党主席,羽翼已丰?要和我对阵?告拆你胡服同志,我动一根小指头就可以捅倒你!当时啊,胡服同志委屈得哭都哭不出。亏得总理、总司令带领我们好说歹说,总把胡服劝住了,把主席老人家的怒火平息下去……会议结束时,通过了老人家主持起草的社教运动文件《二十三条》……党和国家的工作,表面上一切如常。紫阳啊,最近一年来,能说一切如常吗?五月份,被监护了六年的彭老总,分配去西南大三线工作;十月份,中央办公厅主任杨尚昆突然被撤职,说是要分配来我们广东当副书记;十一月十日,上海《文汇报》发表姚文元的〈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大有来头呀!十二月份,罗其荣总参谋长突然被捕……
赵修业紧张了:老哥,中央这样闹,我们下面怎么办?陶际华长叹一声,摊摊手:看情况吧。我这人一向宁左勿右的。刚才讲的,绝对保密……对了,还要对你讲第三点。这次在北京,希贤同志找我谈话,调中央工作的事已定,做书记处常务书记兼中宣部长,还有那个国务院副总理头衔……紫阳啊,和你讲心里话,这种时候,我是不愿意去的。上头太复杂,不是那块料,应付不过来。赵修业说:从本职工作、个人感情方面讲,我也不愿老哥离开。上头的确复杂。总觉得老哥还是留在中南局的好。升任中央领导,一切从头开始。陶际华苦笑笑:你的意思是高处不胜寒。我何尝不是这个想法。在中南局,我是一把手,说话作得数。到了中央,就成火腿三明治,夹在中间谁都得应付。胡必成同志那样资历功绩的人,都和小媳妇似的……但希贤同志已经把话讲白了,是中常委一致决定。主席也讲了,去年柯庆施去世了,今年安排陶际华来加强书记处班子,就这样定吧。所以我无推却余地,只能服从组织决定。所幸主席、总理和希贤,对我这头蛮牛还比较爱护、信任。赵修业也笑笑:把你称作党内一头蛮牛,出自德胜同志之口……看来,省委、中南局、广州军区,只有准备替老哥饯行,庆贺高升了。陶际华忽然脸一沉:糊涂!你们谁也不准搞这类动作。我陶际华两袖清风,一身穷骨,只带几箱书走。紫阳呀,你、我前面的路还长,要步步慎重。希贤总书记还徵询过关于广东省和中南局第一把手的继任人选的意见。我建议不用从外地调进,广东省委第一书记由现在的第二书记赵修业升任,中南局第一书记由现在的第二书记王任重升任。希贤同志说,书记处也是这个意思,就委托你先和赵、王两位打声招呼吧。当然这些都要以中央正式行文为准。
赵修业说:老哥一走,我肩上担子重了。今后想请示、讨教,都不方便了。自四九年南下到广东,一直是老哥手把手拉扯著……。陶际华说:客气什么?你小我十一岁,总要让你独当一面嘛。长江后浪推前浪,相信你会比我干得出色……可以提前告诉你一点信息,以王任重同志和德胜同志的关系,迟早也会去中央工作。所以你要好好的干……怎么样?人称你为小诸葛,点子多,对我进京赶考,有什么建议没有?这时,电话铃声响了,是警卫值班室报告:张平化同志到了。陶际华随手按了免提电话一个钮子:知道了,请平化同志稍候。赵修业笑笑,搔了搔头发,说:建议没有,小点子倒是有两个,不知道合用不合用。陶际华说:绕什么弯子?有点子直说。赵修业说:我就斗胆了。老哥进京工作之前,可否在广州先表示个态度?有两件事可做……现在全党全军正掀起学毛著热潮。建议老哥在《羊城晚报》或是《南方日报》上发两篇专论,就以你在中南局和广东省委机关的两次学毛著动员大会上的讲话为基础,题目也是现成的:〈论德胜同志思想是当代马克思主义的顶峰〉,〈再论德胜同志思想是当代马克思主义的顶峰〉。陶际华说:好,可以考虑。但不以我个人名义发表,做社论吧。免遭物议。当初这两次讲话是有针对性的,就是拥林批罗。罗长子忘乎所以,竟在全军政治工作会议上反对101的提法,说什么「把德胜同志思想称为顶峰、最高最活的马克思主义,难道还有次高次活?都到顶峰了,今后还怎么发展?」听讲罗长子又是受了田家英的影响。你还有另外一个点子?赵修业说:广州军区有个战士作家叫金近迈的,不是写了本小说《欧阳海之歌》吗?我抽空翻了翻,写的不错。作品通过欧阳海成长的六十几个小故事,来歌颂德胜同志思想的光辉照耀,使这名普通士兵最后为革命献身,成为活学活用德胜同志著作的英雄人物。我的意见,可否请几位权威人士来夸一夸这部小说?因此想到,郭沫若同志、贺文常元帅、陈世俊元帅、叶宜伟元帅,不都正在我们小岛宾馆避寒、过春节吗?何不安排记者对他们做一次专题访问,大歌大颂一下?陶际华沙发扶手一拍,连声叫好:紫阳老弟,你真是智高一筹……两个点子都很好,我老陶照单全收。对了,还有件大事。今早上临上飞机之前,接到汪东兴同志一个电话,说主席可能来广州小住。时间大约在二月初。要绝对保密……紫阳,这事我只告诉你一人。你看,主席来,住哪里为好?赵修业惊喜地说:喜事喜事,又要接驾……小岛宾馆空不空得出来?现在贺帅、陈帅、叶帅加上郭老四家住在里面,让他们搬出来,不妥吧?我建议,可否安排主席住兰圃?总司令每次来都指定住兰圃,喜欢园子里的上千种兰草。苏联伏罗希洛夫访问广州也住过。还有就是这松林山庄,主席六二年来住过,喜欢这里空气清新,环境幽静。又便于安全保卫。陶际华说:可以,先对珠岛、兰圃、松林山庄三处地方实施警卫管制,准备主席莅临。好了,今天先谈到这里。你去忙你的。我大约四月分赴京,日子多著呢。下面还要和张平化同志谈事情。
张平化原名张楚材,湖南酃县人。一九二七年入党,历任红军团政治部主任,师宣传部部长。参加长征。抵延安后做过德胜同志的秘书。属于才识平庸、诚实可靠一类干部。一九四九年南下任武汉市市委书记,一九五六年因错判杀人被通报全党。一九五七年经德胜同志授意升任湖北省委副书记。一九五九年庐山会议后期取代周小舟,升任湖南省委第一书记,在全省干部中大抓反右倾分子,颇获中央两位主席好感、信任。陶际华和张平化是老上下级关系,见面握手、问候,落座即谈正题:你已经等了我两天,急著回长沙?我是被希贤和胡必成同志留了两天,早上刚回。听讲你去中南科学院看望了周小舟同志?张平化说:陶书记消息灵通。是省里周礼、周世钊几位前辈念旧情,委托我就便去看望一下小舟……他还请我向你致候呢。陶际华说:谢谢了。我是一九六二年去看过他一次,他要求平反,中央没有批准。之后再没有见过。我也是身不由己。曾志比我讲朋友义气……做为老朋友,我不能不提醒你,今后还是少去接触周小舟的好。气候正在变化中。庐山的事没有完。张平化问:还没有完?人员都处理过了,时间也过去六、七年。陶际华说:平化你是老实人,反应慢一点,不要紧。上海《文汇报》的文章读了没有?就是姚文元的那篇〈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大有来头的。起初北京所有的报纸刊物都拒绝转载,《人民日报》更是不予理睬。还有人下令新华社不播发,全国报刊不转载。这事闹得很僵。德胜同志发了几次脾气,骂了娘。经胡必成同志出面调解,才让北京和全国各地的报刊转载了。张平化惊讶得嘴巴张得老大,好一刻合不拢来:老上级,这些情况,我们在省里工作的人,一点不摸底呢……主席去年十一月到长沙,没有透这些呢。哪哪,上头出了什么事情了?上头确是出了事情。罗其荣被撤销军内、党内职务,隔离审查,还不算大事?但还有没有别的人牵扯出来?陶际华也心里无数,只是些朦朦胧胧的预感而已。比如说傅懋恭、陆定一两位的地位是否稳固?傅懋恭是中央书记处常务书记,胡服同志说是实际上的副总书记;但中常委为什么要安排自己去北京任书记处常务书记兼管宣传战线的工作?中宣部长陆定一又是干什么吃的?还有中宣部的常务副部长周扬呢?近来也像遇上大麻烦了……然而这些,陶际华是不能说出来的。即便是对张平化这样的老下级,也只能环顾左右而言他:很敏感呀,平化同志。我们还是谈谈周小舟的事。……对他的际遇,我和曾志都是同情的,很有才华的一位同志,可惜了。同情管什么用?谁叫他当初得意忘形,放著大好前程不奔,而去跟了彭老总搞什么为民请命?他至今不肯认错、服输。最近几年,常常抄录一些古人的牢骚诗词送朋友。他的书法练得不错,我看到过两幅。其中一首是苏东坡的〈西江月〉: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新凉。夜来风叶已鸣唧,看取眉头鬓上。酒贱常愁客少,明月多些无妨。中秋谁与共云光,把盏凄然北望。
平化同志,你说他这情调健康吗?要是让主席知道了,不是自找霉头吗?张平化拍拍额头,记起来了:对对,去年春节,小舟也录过一首王安石的七绝〈六年〉,送给我们的周士钊前辈:六年湖海老侵寻,千里归来一寸心。西望国门搔短发,九天宫阙五云深!
陶际华板了板脸孔说:周小舟自比王安石,不自量力。我们党的国门是对他紧闭著的吗?中南海是九天宫阙?荒唐透顶。张平化说:周小舟还有一幅自撰联,就挂在他家客厅里,许多人看了哈哈大笑。怎么写的?
一心记住六亿人口 两眼看清九根指头
陶际华气愤地说:他这是对德胜同志的反讽!简直反动。我真后悔当初同意安排他来广州工作了,迟早是个祸害。所以我要提醒湖南同志,不要再上周小舟的当。他是人还在,心不死。我再讲一次,庐山的事没有完,彭得华、周小舟都不是死老虎。斗争仍在继续。张平化问:德胜同志不是去年亲自找了彭老总谈话,分配他去四川成都,出任大西南三线建设的副总指挥了吗?在某种意义上,也算中央给他恢复名誉了。陶际华说:平化呀,你看问题看表面……记住,庐山的事情没有完,我今天给你讲了三遍。张平化掏出笔记本,匆匆记下几个字:好好,我一定回去传达陶书记的指示。很重要,这事太重要了,我们湖南的同志要敲敲警钟,否则犯了错误还不自觉。陶际华摆摆手,笑笑:老同事了,什么指示不指示?互相提个醒啦。还有件事,去年十二月上海会议期间,德胜同志忽然问我这个中南局书记,湖南有个什么女工,六○年跑到中南海北门外写反动标语,呼反动口号,要打倒德胜同志,还有什么彭得华万岁等等。对这样一个坏人,后来怎么样了?陶书记你知道不知道?我报告主席,不清楚这件案子,要问问张平化同志再做汇报。
张平化脑子里轰地一响,登时紧张得脸都煞白了:有这回事……那是胡服同志让我们宽大处理的呀!女工名叫刘桂阳,判了她有期徒刑三年,监外执行。一九六二年一月的七千人大会期间,胡服同志提起这事,嘱咐我回湖南后去鲤鱼江发电厂看看,给她平反,恢复名誉;并鼓励她今后多向上级反应情况,但要注意方式方法,不要偏激,要相信党中央,相信德胜同志。七千人大会后,我拉上省公安厅长和当地地委书记,专门去了趟鲤鱼江发电厂,开全厂大会,替刘桂阳平了反。还在刘桂阳家里吃了一顿中饭,吃的是她丈夫从田里捉回的泥鳅。他们夫妇流了泪,喊了刘主席万岁,德胜同志万岁,共产党万万岁。整个事情就是这样。要不要我给德胜同志写份汇报材料?陶际华耐心地听著,叹口气说:很有人情味的……以后有机会,还是给主席口头汇报吧。文字的东西要慎重。关键是「刘主席万岁」一类的口号,不能有,要劝止。党内党外,都是不好的风气。胡服同志本人也多次强调,德胜同志健在,全党全军全国只能喊德胜同志万岁,而不应增加任何别的人。
张平化试试探探地问:陶书记,综合近几月上头发生的一些事情,是不是中央的两位主席之间,有什么芥蒂?哎呀,不该问,不该问。陶际华笑笑说:你在我这里问什么都可以,不会有侦听的。平化同志啊,老同志了,党内的事,自己用眼睛看,耳朵听,脑子想,做判断。我和你一样,知道的也就这样多。主席去年十一月到长沙,住了几晚?有新指示、新意向没有?张平化本不想回答这个问题。打听德胜同志的行踪和谈话意向,犯著大禁忌呢,封建时代是要掉脑袋的,现在不掉脑袋了,被中央警卫局知道,也了不得呢。但陶际华同志是自己的顶头上司,也是德胜同志信得过的干部,马列主义灵活应用,只好实话实说了:主席上次是路过长沙,只住三晚。没有住蓉园,也没有回韶山滴水洞,而是住九所……那地方陶书记也住过的,靠近省军区大院的山坡,建有地下人防工程。主席单独见我两次。对了,他问我读了上海《文汇报》姚文元的文章没有?《湖南日报》为什么不转载?我说读了,不大懂明史。中央有通知,省级党报暂不转载。德胜同志叹了口气,就再没有说别的了。看得出来,他老人家有心事。临走时,还对我讲了一句:要去杭州,会林老总。罗其荣在上海出事,是十二月上旬。我听到一点消息,说主席并不想搞掉罗,是林总坚持要搞掉的。
陶际华不示对否,另问:老人家近来胃口如何?还吃那么辛辣油腻?张平化说:胃口还可以吧,陪他吃过两顿饭。还那么辣,油腻减了些,喜欢吃洞庭湖的甲鱼,就是王八,广东人叫水鱼,加桂皮八角炖,和吃红烧狗肉一样的。陶际华说:你回去后,替我这里弄几筐来……我们也要准备接驾……还有,主席让你找人整理的那个历史材料,他带走了吗?张平化压低了声音:对了,上次向你汇报过……是汪东兴同志去年六月份派人到长沙,让我找几位政治上可靠的大学历史系老师,把春秋战国到清末民初,历朝历代宫变夺权的史料,条列出来,不超过两万字,印成大字本,供中央首长研究阶级、阶级斗争学术做参考。省委找了几个专家,忙了几个月,弄出一份史料。正好德胜同志路过长沙,就带走了。从这件事来看,主席还是信任我们的。
陶际华说:好好。这事就到这里为止。你没有对胡服同志或他身边的人提及过吧?张平化说:没有。湖南是两个主席的家乡。中间的事掺和不得。我们有纪律,从不乱传话的。陶际华说:很好。在下边工作,凡事要把捏好分寸。平化同志,这次留你在广州等我,其实还有另外一件重要事,你要有思想准备。张平化一时又心情紧张起来:我?是不是组织上发现我什么错误?陶书记指出来,我一定深刻检查,坚决改正。陶际华笑了:看看,想到那里去了?你是个诚实的同志,我还不了解?是这样的,中央决定调我进书记处工作,和傅懋恭同志一起任常务书记,兼管宣传战线工作。这次在北京,希贤同志代表中央常委找我谈了话,中宣部要增加一位常务副部长,也就是第一副部长。德胜同志讲要找一个老实人到中宣部加强领导。于是想到了你。希贤同志委托我先和你打个招呼。张平化眼睛都瞪圆了:这事,这事太突然,我的确没有思想准备……和陆定一同志不熟悉,从没在他手下做过事。中宣部第一副部长不是周扬同志吗?他是老资格的理论家。而我,完全是个外行。陶际华说:就是要用外行领导内行。你在红军时期就当过师政治部宣传部长,也不是什么外行罗。可以告诉你,主席对中宣部的现状不满意,批得厉害。这次是要派你、我去掺砂子。明白这个意思吗?张平化心里一百个不愿意。省委第一书记,好歹算一方诸侯,要权有权,要钱有钱,要物有物。中央宣传部,衙门大得很,里面有什么?一堆秀才搅一堆理论,咬文嚼字,麻纱扯不清,还动辄得咎,去找罪受?于是说:陶书记,我不是那块料子,是放到火上去烤啊……可不可以向中央反应个人的意见?陶际华说:当然可以。但中央常委议定了的事,很难改变的,你、我只能服从。所以,你倒是要考虑一下,谁接任湖南省委第一书记合适?希贤同志的意思,原则上不从外地调进。由现在的二把手王延春同志升任,怎么样?张平化脑子里一盆浆糊似的,有些酸溜溜地说:中央都决定了,我服从,无条件服从。这时,门处有人嗒嗒地敲门。陶际华一看手表:哟,快一点钟了,又要解决肚子问题了。进来!
一位俏丽女兵轻轻推门而入:报告首长,曾志同志来了。厨房已为客人烧好了「龙虎斗」…… 陶际华起了身,拉著张平化的手说:今天是专为你准备了一道岭南名菜。以后岗位移动了,想上粤菜馆子,不那么方便了。曾志是来替你饯行的。张平化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龙虎斗」?贡品佳馔,不敢当,不敢当。记得还是那年陪主席来广州,开过一次荤。
陶际华、张平化正要去小餐厅,却见曾志领著位年轻俊俏的女子进来了。陶际华一眼认出来:志新妹子!来广州出差?两年不见了,简直沉鱼落雁了,哈哈哈。这位是张平化同志。年轻女子叫张志新,曾志的弟媳,在辽宁省委宣传部工作。她亭亭玉立,落落大方,一手拉住姐姐,一手拉住姐夫,脸蛋红红,眼波欲流,好一位北国美人儿呢。
第二章 早春二月 西湖佳话
杭州西湖。一月间飘了一场小雪,二月初就放晴了。紧跟着桃树含苞,柳丝吐芽,碧波荡漾,新荷团团,莺飞草长,春风又绿江南。
西湖正南方,有半岛状园林突出湖面,三面环水,南屏晚钟、雷峰夕照、三潭映月等著名景观皆出其间,是个风景绝佳的去处。游览图上称为南山路三十七号,实名汪庄,为清末民初上海汪姓茶叶富商所建。一九四九年之后,汪庄和西山路七号的刘庄一样,几经修缮,成为德胜同志的行宫。
这次,德胜同志在汪庄住的时间最长。自去年十一月上旬起,整座西湖公园就实施军事管制、禁止闲人出入了。军事管制还须不露痕迹,让浙江省公安厅、杭州市公安局的男女干部穿上便服,装扮成游客,巡逻于白堤、苏堤各处路口、景点。到了周末假日,则让上述干部们的家属、小孩入园游玩,不致使面积达数十平方公里的偌大一座公园罕见人迹。一旦被伟大领袖德胜同志察觉,认作令他和人民群众隔绝,就会招致雷霆之怒了。好在德胜同志习惯大白天睡觉,下午三时以后起床办公,找人谈话,晚饭后看戏、跳舞,偶尔外出散散步,见不到什么游人,也就不足为奇了。至于普通的杭州市民,每天上班下班,忙生计,忙运动,忙学习德胜同志著作,就是有空到西湖边上走走,见到四处都是士兵站岗,公安巡逻,入园道口竖着「内部整修、停止开放」的告示牌,谁还不知趣、不识相?新中国成立十几年来,人民江山治理得铁桶一般,西湖公园不时关闭,满城居民都是党的驯服工具,早就习惯了。君不知,首都北京的两座前清禁苑北海公园、颐和园,也不时以「内部整修」为名一月两月的暂停开放,见多不怪了呢。文化大革命期间,北海公园更是「暂停开放」十年之久,供李云鹤、胡必成同志们休息、散步,谁能怎么着?党和国家和人民,党在国家之上,国家在人民之上,领袖更在党、国、人民之上。百代都行秦政制,两千多年来就这么个秩序,共X党这一朝能免俗?
德胜同志住在西湖汪庄最有安全感。浙江省公安厅厅长王芳是延安警卫团红小鬼出身,对领袖绝对忠诚;杭州警备区司令员陈励耘是101的爱将,政治上绝对可靠。再者,整个沪、宁、杭地区,均在南京军区许世友司令员的王牌军——第六十军的拱卫之下。六十军跟驻守在山海关外的渖阳军区的王牌军第三十八军一样,实为兵团级劲旅,诸兵种合成十多万人马,是一堵独当一面的铁壁铜墙。
万里车书一混同,江南岂有别疆封?提兵十万西湖上,立马吴山第一峰。
是谁的七言绝句?出自《资治通鉴》还是《二十四史》?德胜同志记不起了。他酷爱读史。委托湖南张平化组织专家编写的《历代宫变、兵变纪要》,两万来字,已读过两遍,乃警世、喻世文章。送了一份给苏州的101、上海的蓝苹,不知他们读出滋味没有?蓝苹是昨天晚上到杭州的,住在她的老地方——苏堤春晓对面的刘庄。德胜同志下午起床,穿了睡衣坐在汪庄凌波阁喝浓茶,用早点,远远看到一女子骑自行车,绕苏堤穿花树渡柳,悠悠款款过来了。骑自行车可以锻练身体。在苏堤上骑车,树静湖静,莺燕剪影,好一幅长卷图画似的。但见那女子渐行渐近,著一袭风衣,扎一块素色印花头巾,脸蛋儿白净。莫非一位现代西子?啊,什么现代西子,原来是婆娘蓝苹。也是五十出头的人了,依然身条修长,满头青丝,脸上没什么皱纹,偶尔看上几眼,还算过得去的。蓝苹的问题是不能光了身子,肌肤乾瘪,有胸无乳,皱皱巴巴,不忍睹。过去是同志加恩爱,现在恩爱早没有了,剩下的是政治上的信任。
女护士倒是十分娇媚,悄没声息地送上一壶新茶,新添几样点心,柔声报告:主席,她来了。吴侬软语,最能引人性欲。退下。
蓝苹进来时,德胜同志翻阅着手中的报纸,并不挪动身子,只是抬了抬下颌,示意在餐桌对面坐下。婆娘脸蛋红润,气色不错。怀疑又是精心化过妆的。蓝苹却是不改习性,见面叫叫嚷嚷:老板呀,你这里的女同志,个个绝色,欲把西湖比西子,浓妆淡抹总相宜哪。矫揉造作。半个多月没见面,却像天天在一起,脱不了那股子俗气。政治夫妻,也只好如此了:北京方面有什么新的动态?见面就谈工作。蓝苹说:现在连我都不能回北京了。谢富治、张宗可他们都反对我回去。那里正发生一些鬼里鬼气的事情。我和胡必成同志在电话里说,坐镇上海京剧院,边排练、边修改《智取威虎山》。
德胜同志问:什么鬼里鬼气的事呀?蓝苹说:你这里真安静。傅懋恭、贺文常布置北京卫戌区,新组建两个团,听说一色的山西大汉,并不归中南海警卫师管辖。你说这事正常吗?德胜同志不动声色:你是怎么知道这事的?蓝苹说:谢富治安插在北大、人大党委内部的人密报的。说是北京卫戌区的人拿了傅懋恭的批示找北大、人大借学生宿舍。两所大学都抽调了几个年级的师生下乡搞社教,有空出来的宿舍。……谢富治把密报交我看了,我要谢富治以中央政治保卫部和公安部部长的名义,通知北大、人大党委,不得借学校宿舍作兵营,距中央机关那么近,影响不好嘛。新组建的部队应拉到远郊区县去扎营。德胜同志说:是了,以后凡有这类事,你都不要出面,只通过谢富治、张宗可他们去办理。彭、贺也不是新组建什么部队,而是从山西调两个团进京,加强首都防卫。蓝苹说:原来你知道这事啊。傅懋恭的手越伸越长,伸到部队来了。他和贺文常搞在一起。贺文常有什么权利调动部队?张宗可和我都觉得不是正常举动。他们是不是受到什么人的指使?德胜同志说:不要妄加猜测。彭、贺老资格,历史上有大功的人物。除了在我这里,你不要随便议论,弄不好要跌跤子的。贺胡子代林总主持军委日常工作,可以调动团级单位,早有规定呢。蓝苹说:他这次是调动了两个团的人马,并打算驻扎在北京城里,想搞什么名堂?德胜同志有些不耐烦地说:不要把问题想那么复杂、严重。我和101都不回北京,他们调动部队有屁用?这事就到这里打止。各人心里有数就是。说着,德胜同志顺手拿起一支熊猫牌香烟。这种香烟是云南玉溪烟厂替他特制的,掺和了少量鸦片,能醒脑提神。蓝苹立即拿起桌上火柴,又从老板手里接过烟卷含进自己嘴角,吸燃了,再送回老板嘴里去。每当她完成这个延安时候即养成的习惯动作,老板总是满意的。蓝苹从来敬佩、叹服老板的城府韬略。他身边有各式各样的爱将,分工单一、严密。比如101只分管军事,不能过问警卫系统;谢富治全责政治保卫,不能过问组织人事;汪东兴专责中央办公厅、中央警卫局,对谢富治是一种制衡;张宗可、蓝苹专责党内情报,不能过问军事;陈建相专责中央文案,不能染指情报系统……等等。每人只管自己的那一点一线,严禁旁及其他。点点线线都到老板那里汇总。对老板个人负责。而且只让你知道正在进行着的这一步,不让你知道下一步、第三步。只有老板本人掌控全局,把握一切,保持进退余裕。或许这就叫做帝王之术。老板把一部《资治通鉴》研读十五、六遍,读深读透。却教全国军民读毛著,字字句句下功夫。
德胜同志嘶嘶地吸着烟,不紧不慢,深深吸进肺腑去,不见一丝烟雾从嘴角漏出:还有什么情况?蓝苹说:田家英不老实。为了篡改你的讲话的案子,打发他回北京做检查,牢骚很大,说他早就想离开中南海了,就是不让离开,难道要整到死了才让离开?他还写了一副对联挂在书房明志:正邪自古同冰炭,毁誉而今判伪真。
德胜同志吸着烟,没有吭声。「田家英篡改德胜同志讲话事件」发生在去年十二月二十一日。德胜同志在上海处理完「罗其荣篡军案」后返回杭州,即找五名等候着他的秀才陈建相、田家英、胡绳、艾思奇、关锋谈话。按原安排,五名秀才替六本马列经典著作的中文版各写一篇序言。可是谈着谈着,就谈到了前不久引起争议的两篇文章:党内又出了两枝新的笔杆。戚本禹是中办秘书室一名普通干部,在田家英手下做事。他的〈为革命而研究历史〉我看了三遍。太平天国忠王李秀成忠也不忠?算不算变节分子?很深刻。缺点是没有点某些史学权威的名;姚文元的〈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也很好,缺点是没有击中要害。要害是罢官。嘉靖皇帝罢了海瑞的官,一九五九年我们罢了彭得华的官,彭得华也是海瑞。听过德胜同志的谈话后,田家英、胡绳、艾思奇,关锋四人在整理「谈话纪录」、以向中央书记处报备时,田家英意识到上面的这段话太尖锐、敏感,又把彭老总拉出来大批判?既然是谈六本马列经典著作中文版的序言写作,这段即兴式插进来的话,也与整个的内容不统一,因而力主不把它包括进去。胡绳、艾思奇两人同意田家英的看法。关锋没有反对,却即时向张宗可告密。张宗可报告蓝苹,蓝苹报告老板。老板当即下令:田家英是哪家的人?回北京交代问题,接受组织审查。
德胜同志见蓝苹又提到田家英,摆摆手,表示没有兴趣:小人物一个,和罗长子是一路的。死活咎由自取……谈点别的吧。对了,我派人送你的那个材料,读了没有啊?蓝苹心里暗喜,田家英从来看不起老娘,老娘倒是看他活着走不出中南海了……见老板正问自己呢,连忙笑道:你是问《历代宫变、兵变纪要》?敢不读吗?读了三遍,都差不多能背了。德胜同志也笑笑说:越来越爱吹。好,你就背几段试试,不用原文,大概意思就行。蓝苹姿态颇雅地抿了一口茶水,随即念话剧台词似地念道:话说东周诸侯国齐国的齐桓公,是一位很有作为的国君。他不计旧恶,重用管仲和鲍叔牙治理国家,使齐国成为春秋五霸的霸主。齐桓公在位四十一年,在那种诸侯割据、战乱频仍的时代,是很少见的了。他的结局却很悲惨。祸端出在他没有选好继位者。齐桓公没有嫡子,六个儿子都是庶出。长子无亏本应是王位继承人,他却立他所钟爱的第三子昭为太子。无亏的母亲长卫姬是个很有心计的人,趁齐桓公晚年多病疏于政事,而暗中买通了桓公的左右,广罗党羽。此时,管仲、鲍叔牙已相继去世。公元前*二年,齐桓公七十三岁,气息奄奄,宫中大权落到了长卫姬手中。她和长子无亏买通内侍竖刁等人,将齐桓公安置进四面高墙的长寿宫中,所有的宫门出口都堵死。重病中的齐桓公在里面要水没水、要饭没饭,饿了许多日子,实在熬不下去,爬到一处石柱前,以头触柱而亡……又过了许多日子,长子无亏派一名小内侍穿墙进入长寿宫,迎面一股恶臭,只见宫门、石柱、墙上、地下,蠕动着白花花的一大片,竟尽是蛆虫!齐桓公早已肉腐骨露,全无人形。那些蛆虫是从齐桓公的腐肉里爬出……由于没有挑选好权力接班人,英明一世的齐桓公落到个「子困父,父生蛆」的结局。蓝苹在讲述齐国的这段宫变惨剧时,一再强调是没有挑选好接班人所致,寓弦外之音。德胜同志闭上眼睛,面部抽缩几下。蓝苹见老板仍要听,便又说:胡服骑射,武灵王名垂青史;废长立幼,赵主父饿毙沙丘……。
德胜同志忽然睁开眼睛:武灵王是战国后期一位雄主,赵国君王,自号赵主父。他改变祖制,废弃车战,效法胡骑,组建骑兵部队,是位杰出的军事家、改革者,把赵国的疆土扩展到了乌兰巴托一带。他有两个儿子,长子赵章,已立为太子;次子赵何,只有十岁。他宠爱小儿子,想把王位传给赵何。后又在两个儿子之间犹豫不定,演变成两派权臣的斗争。赵主父为了摆平纷争,把两个儿子和他们的亲信大臣都带到沙丘地方度假消夏。结果,拥立赵何的一派首先发动兵变,杀死太子赵章,并把赵主父围困在沙丘行宫里活活饿死,也是肉腐骨露生了蛆,和齐桓公的下场差不多。蓝苹见老板来了兴致,也就放言高论:春秋战国之后,几乎历朝历代大有作为的帝王,都是在接班人问题上犯下大错,导致父杀子、子杀父、兄杀弟、弟杀兄的宫变惨剧。历史的教训,血淋淋的。德胜同志问:历来如此?你可以说说。蓝苹妩媚一笑:先请恕我班门弄斧……千古一帝秦始皇,完成统一大业,山河无关塞之阻,四方有通达之途,平生喜好巡行天下。他在位三十七年,于公元前二百一十年最后一次离开国都咸阳,南下荆楚,北上齐鲁,计划由赵而燕,由燕而晋,西渡黄河返回咸阳。谁想到了赵国的沙丘地方,五十岁的秦始皇身染重病,只好停留在八十五年前饿毙赵主父的沙丘宫里治病。这时秦始皇身边只有宰相李斯、宦官赵高和次子胡亥三人。随行的警卫部队全被赵高所掌控。而太子扶苏则因反对焚书坑儒而被派往遥远的北方随大将蒙恬镇守边关。结果,重病中的秦始皇竟被赵高隔离处置,连宰相李斯都见不到,而活活气死。接着赵高胁迫曾经力主焚书坑儒的李斯篡改诏书,废太子扶苏,由次子胡亥继位。为了欺蒙天下,胡亥、赵高、李斯三人把秦始皇的尸体装进特制的棺材辒辌车中,秘不发丧,而依原路线继续巡行。一行人由西而北,历井陉、太原、云中、九原,南下上郡,最后返回咸阳。行程四千里,历时三个月。回到咸阳,一切就绪,才宣布秦始皇死讯,召回太子扶苏赐死,由胡亥登上皇帝宝座。秦始皇的尸体被赵高等人折腾数月,只怕腐尸化成的蛆虫,比齐桓公、赵主父的还多吧?胡亥是个荒淫之徒。秦二世而亡,也是必然的结局。
德胜同志点点头:你大体上讲的不错。接下去呢?蓝苹说:接下来是汉高祖刘邦打败西楚霸王项羽,一统天下,英雄了得。可他去世时,也没有把接班人安排好,以至皇室大权落到了皇后吕雉手中。吕雉是个了不起的女人,她没有出面当女皇帝,但临朝称制,掌控权柄八年之久。八年之中,她迫害刘氏后代,大封吕姓为王,使得宰相陈平、太傅周勃都陪尽小心,苟全性命。直到吕雉七十岁去世,陈平、周勃才联合旧部,重掌禁军,一举歼灭吕氏集团,恢复刘家天下。德胜同志说:接下去呢?不防简略些。
蓝苹知道老板今天是要考考她的历史知识,试试她读懂了多少《资治通鉴》,便有条不紊地说将下去:西汉东汉,四百年间充满宫变兵变,什么王莽篡政、董卓专权、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等等,略去不谈。三国之后,曹操的后代被司马昭杀死,天下归于司马氏。不久分裂成南北朝。长江为界,北朝是北魏、东魏、北齐、西魏、北周;南朝是宋、齐、梁、陈。都是些宫变最多、杀戮最烈的短命王朝,君臣攻篡、骨肉相残达一百六十多年之久。之后是隋文帝杨坚统一天下。杨坚文韬武略,很有作为,却又是在接班人问题上犯下大错。他有五个儿子,太子杨勇、二子晋王杨广、三子秦王杨俊、四子蜀王杨秀、五子汉王杨谅。都是皇后独孤氏所生。太子杨勇很不争气,终日浪游无度、调笑无时,把个东宫闹得乌烟瘴气,终被废为庶人。二子杨广文武兼备,暗结朝臣,私蓄勇士,早有夺取皇位的野心。但在父皇面前装得十分孝顺。不久杨广被立为太子。杨坚自以为帝位托付得人,自己可以疏于朝政、拥姬抱妾、鲜肥美味、恣乐后宫。他特别迷沉于美丽的陈夫人和蔡夫人。公元六○六年,杨坚游幸仁寿宫,一病不起。太子杨广欣喜若狂,竟奸淫父妾陈夫人,被病中的杨坚发觉,遂有废杨广、复立杨勇为太子之意。但此时的仁寿宫内外,已经全是杨广的人马。杨广一不做,二不休,命亲兵包围父亲的寝宫,将其杀死,自己登基称帝,是为隋炀帝。这就是历史上有名的杨广弑父。
德胜同志说:恶有恶报,隋炀帝只做了十四年荒唐皇帝,最后死于江都兵变。死前还在玩唱〈玉树后庭花〉。这曲子是南朝亡国之君陈叔宝所作,蓝苹你还记得吗?蓝苹有些迟疑:那亡国之音,自古有名……德胜同志说: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无所畏惧的。蓝苹遂柔声吟哦道:玉树后庭花,逢春花吐蕊。为承西露泽,含笑春风里;玉树后庭花,葳蕤自可喜,岂不怜芳姿,依依不离违;玉树后庭花,花开不长久,奈何风雨惊,零落成泥土……德胜同志说:你记性不错。接下来的大唐开国皇帝李渊也没有解决好接班人问题,也闹到手足相残。秦王李世民发动玄武门兵变,杀死太子李建成,逼老子李渊退位,登基称帝,就是那个被后世赞颂不已的开明皇帝唐太宗……近些年来啊,每逢读史,纵览兴衰变乱,我不能不有所忧虑、警觉……唐人李商隐一首〈隋宫〉,做得不错:紫泉宫殿销烟霞,欲取芜城作帝家。玉玺不缘归日角,锦帆应是到天涯。于今腐草无萤火,终古垂杨有暮鸦。地下若逢陈后主,岂宜重问〈后庭花〉!
蓝苹趁机进言:老板的记性真好。俗话讲观今宜鉴古……老板是不是也有接班人问题?原先的那一位,看样子是靠不住了,早就有人喊他「万岁、万万岁」,他很陶醉嘛。名为修养到家,实为野心勃发。还有他那个大资产阶级出身的婆娘,国内国外的充元首夫人,安之若素,当之无愧。德胜同志忽然面有愠色:你在城里搞京剧革命,人家到乡下参加「四清」,表现还可以。起码,人家夫妇还算客气,没有把我困在沙丘宫,像齐桓公、赵主父那样,尸腐肉臭、化成蛆虫嘛。蓝苹心领神会地说:老板心里有数就好……张宗可、伯达、狄克几个,近来也焦急得很,常和我唠叨:北京发生的一些鬼鬼祟祟的事情,主席要提早采行防范措施。
德胜同志顺手取过一支香烟。蓝苹又接过来点着了,吸燃了,再递上去。老板深深吸上两口,才说:你告诉他们,或许身边就有人家的人,传回去,弄不好激起事变,大家粉身碎骨。我不是吓唬你们。那份《历代宫变、兵变纪要》材料,你可以给张宗可、伯达、狄克三人传阅……对了,前年、去年,趁我外出期间,是谁准许在中南海菊香书屋地下开挖人防工程的?钢筋水泥,十分坚固。大小十多个房间,像座小地宫。两道厚重的铁门,使人想到秦城……我下去看过一次,没有讲话,心里只是犯疑。就算要打第三次世界大战,为什么不安排我住到西山要塞去?蓝苹你知道这事的来龙去脉吗?蓝苹说:菊香书屋是乾隆皇帝读书的地方,人讲地下有龙脉。他们修建人防工程,不是就把龙脉挖断了吗?德胜同志勃然作色:放屁!不得要领。你个共产党员,满脑袋装了些什么?封建迷信。我是问你,是哪个批准的?我起初以为只是修间防空洞,方便出入,没有反对。他们却修成一座地宫。蓝苹说:我了解过,是傅懋恭要办公厅报了个计划,希贤、总理、胡服同志画圈,算集体批准。德胜同志问:知不知道,福禄居和西花厅的地下,修了人防工程没有?蓝苹说:从旁了解过,没有。含和堂都没有。德胜同志说:这就奇怪了。打起仗来,敌人扔炸弹,单单我的老命要紧,他们的不要紧?蓝苹说:我也打听了,人讲胡服的福禄居,必成的西花厅,总司令的含和堂,三座院子地下都有水道,不宜修建地下人防工程。德胜同志铁青了脸说:菊香书屋地下预设了一座沙丘宫!到时候请君入瓮。我有这个预感。既然搞了这种设施,总有一天派上用场。至于是谁进去,就难讲了。反正北京那地方,我是暂时不回去了。蓝苹浑身打了个激凌。她平日也最是多疑、警惕性高的人,但就没有想到这一层。打过激凌,她不由地心头长出一盆寒光闪闪的针刺似的,恨不得千针万针,一齐扎向那两个不便说出名字的男女。
德胜同志脸色回复平静,不免聊几句轻松的:蓝苹哪,最近还读了什么有趣的书没有?蓝苹说:又把《封神榜》读一遍。是本闲书。老板说闲书有大学问。德胜同志说:《封神榜》演的是商周故事,神神怪怪,不大可信。你最感兴趣的是什么情节?蓝苹说:我讲出来老板不要批评……商纣王的宠妃苏妲己建造虿盆。虿盆在摘星楼下,方圆二十四丈,深五丈,命都城万民每户缴交毒蛇四条,放养其中。凡有苏妲己不喜欢的嫔妃宫女,即命剥光衣服投入盆中,任千万条蛇蝎争食,因此称为虿盆。如果真有虿盆,我也愿那个元首夫人下去……当然只是在想像中泄愤而已。德胜同志没有吭声。要在往日,蓝苹敢在他这里说些如此不堪入耳的话,早就喝令她滚出去了!今次老板却没有动怒,而是饶有兴味地问:还有呢?蓝苹说:苏妲己还替纣王发明了一种称为「炮烙」的刑具,铜质圆柱,高二丈,圆八尺,三层火门,下有滚盘,推动可行。行刑时,先将三层火门燃以木炭,使整根铜柱烧至通红,再将人犯剥光衣物,赤身缚抱铜柱,顿时皮焦肉绽……老板,我有时真想让你的对头尝尝「炮烙」味道。德胜同志皱起眉头,一脸的不屑:放屁!不要放屁了。照《封神榜》上的说法,苏妲己是个妖孽,商纣王是千古暴君,成汤六百年江山亡在他们手里。你恨他们是恨到刻骨铭心了,才有这些很不健康的想法。我是共产党的主席,必须依照党的规矩行事。蓝苹!
蓝苹没想到老板会突然喝令她的名字,不由得浑身一颤,士兵一般应道:在!德胜同志说:记住!党内斗争,你是个小学水平。你那两下子,人家认真对付起来,不费吹灰之力。我不是吓唬你。可以说,你对你所认定的那几个所谓的对手,缺乏真正的了解。人家都是杨戬、哪吒、土行孙、赤松子呢。从今天起,你只可做好你分内的事,陈建相、狄克、戚本禹、姚文元他们几个可以协助你,在思想文化战线开辟战场,不要插手其它。更不准妄自作主搞其它动作。否则惹下大祸,连我都救不了你。记住了?好,我们今天就谈到这里。明天,你代表我去一趟苏州,把101同志接来。你什么都不要对林、叶说,也不要打听。你再敢胡说什么「虿盆」、「炮烙」,我就大义灭亲,莫怪言之不预。
第三章 汪庄密商调大军
中南局陶际华寄来两份《羊城晚报》。德胜同志知道,陶际华把《羊城晚报》当作中南局的机关报来办了。这头蛮牛还没有去北京上班?他调中央,是邓希贤推荐的……两篇文章,德胜同志已从电台广播上听到过摘要报导,现在看到全文,眼睛还是一亮:呵,都是头版头条,套红大标题,一篇曰〈论德胜同志思想是当代马列主义的顶峰〉,另一篇曰〈再论德胜同志思想是当代马列主义的顶峰〉。
很好,广州方面响应了。两篇文章虽然以报纸社论的名义发表,却看得出来是陶际华本人的语气,旗帜鲜明,有很强的针对性。算是陶际华调中央工作的见面礼?可笑那个小人物田家英,夥同罗其荣,竟然针对高举旗帜的101元帅提出五个不同意:不同意101的德胜同志思想发展到最高峰的「顶峰论」;不同意101的「活学活用,急用先学,立竿见影」;不同意断章取义地学习毛语录,不学原文;不同意宣传德胜同志思想是当代最高最活的马克思主义,难道还有次高次活?还分死的活的?
101同志的言论确是有点曲高和寡,绝对化,但目前需要的正是这种「个人迷信」、「领袖崇拜」的绝对化。上哪座山唱哪支歌。罗其荣、田家英这两个人,德胜同志信任、重用了二十多年,要不是101、叶静宜夫妇揭发出来,还不知道他们早就朝德胜同志思想捅刀子了。还有傅懋恭,更是个本领了得。名为保护吴晗,实为不让德胜同志从北京市打开缺口,真是一条汉子。傅懋恭何来这么大的胆子?自恃身后有玉皇大帝撑腰嘛。玉皇大帝掌控着从中央到地方的整个党的组织系统,包括中央书记处、中央组织部、中央宣传部、中央统战部、中央对外联络部、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电视台、人民日报社、新华社等要害部门,你说了得了不得?傅懋恭追随德胜同志近三十年,现在把宝押在玉皇大帝一边了。
先放一个钓饵。去年十二月德胜同志在上海召集政治局常委扩大会议处理罗其荣问题时,大出胡服同志、胡必成同志、邓希贤等人的意外,点名由傅懋恭主持会议,并指定傅懋恭为「罗其荣专案审查小组」组长。傅懋恭见德胜同志仍然这样信任自己,果然神气活现,如沐春风,俨然以中央常委自居,代表中央对罗长子铁面无情,支持叶静宜、吴法宪、李作鹏等人深揭狠批……西方有句俗语怎么说的?上帝要使一个人灭亡,必先使其疯狂。中国的成语叫欲擒故纵,以毒攻毒。先让他们去斗一阵,自乱了阵脚再说。当然也不要轻看了傅懋恭,这头山西驴子头脑很聪明,内心很阴暗,或许将计就计,有他自己的如意算盘:罗长子是德胜同志的亲信,首席保镖。除掉罗长子,德胜同志身边就少了一员大将。借德胜同志之剑,除德胜同志之将,清君侧啦,何乐不为?胡服同志的道行更高些。整个上海会议期间,两次发言均强调党内团结,强调纯洁党性,反对有形无形的派别活动。胡服同志还话里有话地说:当前尤应注意维护党中央的集中统一领导,防止出现多中心,防止任何人、任何形式的分裂活动。
开完上海会议,德胜同志特意把傅懋恭请到杭州住两天。在表扬了一通傅懋恭在这次和罗其荣的斗争中立场坚定、旗帜鲜明,101同志也很满意之后,忽然谈到北京市副市长、明史专家吴晗在三年困难时期所写的《海瑞骂皇帝》、《海瑞罢官》等等,要害是「罢官」,替彭得华鸣不平。一听德胜同志谈到这事,傅懋恭便又敛去脸上的谦恭微笑,态度转趋强硬:主席,我向你汇报心里的真实想法,不同意把吴晗同志和彭得华拉扯在一起。北京市委做过认真的调查,没有发现吴、彭有什么关系。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学习海瑞,为民请命这话,是主席在一九五九年四月中央全会上提出来的。会后胡乔木同志根据主席指示精神,找吴晗写关于海瑞的文章在《人民日报》上发表,后才编了那个历史剧《海瑞罢官》,由京剧大师马良连演出,主席还看了演出,请马良连、吴晗两人吃了饭,表扬他们编演了一出好戏……所以这整个的过程,实在和彭得华扯不上关系。
德胜同志被傅懋恭当面揭底,心里窝火,强忍住才没有发作,且展现出难得的宽容大度:好啦好啦,你讲这么多,还要怎样?吴晗和彭得华没有组织上的联系,有没有思想上的联系?上个月《解放军报》转载姚文元的文章时,指出《海瑞罢官》是一株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大毒草,戚本禹、关锋等人的文章也说是严肃的政治斗争问题。你们怎么看法?傅懋恭头皮阵阵发紧,坚持说:主席,要防止党内出现学阀,打棍子。《人民日报》转载姚文元的文章时,编者按语是胡必成同志亲自修改定稿的,表达了中央多数同志的看法:应根据德胜同志一贯倡导的「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方针,在文化界、史学者进行平等的、以理服人的讨论,真理面前人人平等。
德胜同志黯然神伤,又一次感悟到自己面对一个顽强的「中央集体」,傅懋恭才会如此放肆,分寸不让。只好打发他走人了:彭胡子,你什么时候回北京?我可以同意你们作为学术问题来辩论,真理愈辩愈明嘛。你回去后,转告刘、周、陈、邓,当前还是要一手抓辩论,一手抓工农业。吴晗的问题,可以两个月后作政治结论。
……德胜同志边想着这些,边翻阅着《羊城晚报》。另有一则消息也引起他的注意:在广州避寒过春节的郭沫若、叶宜伟、陈世俊、贺文常,盛赞一本新出版的部队小说《欧阳海之歌》。郭沫若称全书贯穿德胜同志思想的光辉,是社会主义文学的典范里程牌;叶宜伟称它大歌大颂德胜同志思想,是全军政治思想工作的重要收获;陈世俊称它是长篇小说的纪念碑,划时代的杰作;贺文常称:《欧阳海之歌》好就好在把德胜同志思想故事化、形象化,把德胜同志思想写生动了、写活了。德胜同志放下报纸,不相信这些屁话。什么里程碑、纪念碑、划时代,太廉价了。三位元帅和郭沫若为什么要这样没有分寸地吹捧一部新出版的小说?连鲁迅和毛本人的著作都没有被这样评价过。虽是藉了夸奖这部小说来歌颂德胜同志思想,毕竟太过肉麻、庸俗化。是不是某种投机心里在作祟?还有贺文常的吹捧,鹿皮下露出马脚:德胜同志思想原来是不形象、不生动,是死的,靠了一本小说写形象、写生动、写活的!什么话嘛,名为颂赞,实为反讽。这个贺老总,近些年来,你脑壳里装了些什么不便见人的东西?在《羊城晚报》上发这种消息,可谓用心良苦。陶际华这个人很能干,很聪明。
国防部长101元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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