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分主持人大赛预测测:谁的姿势更骚 谁的数据更吊

  • 导演:克里斯托弗·麦奎里

    主要演员:汤姆·克鲁斯 / 西蒙·佩吉 / 丽贝卡·路易斯·弗格森 / 亨利·卡维尔

  • 主要演员:柯蒂·斯密特-麦菲 / 蕾奥娜·维埃拉 / 娜塔莎·迈尔兹 / Jens Hultén

  • 主偠演员:罗德里格·桑托罗 / 文森特·多诺费奥 / 迪耶戈·博内塔 / 科尔姆·米尼

  • 主要演员:保罗·路德 / 伊万杰琳·莉莉 / 迈克尔·道格拉斯 / 迈克爾·佩纳

  • 主要演员:张子枫 / 彭昱畅

  • 导演:克里斯托弗·麦奎里

    主要演员:汤姆·克鲁斯 / 西蒙·佩吉 / 丽贝卡·路易斯·弗格森 / 亨利·卡维尔

  • 主要演员:柯蒂·斯密特-麦菲 / 蕾奥娜·维埃拉 / 娜塔莎·迈尔兹 / Jens Hultén

  • 主要演员:保罗·路德 / 伊万杰琳·莉莉 / 迈克尔·道格拉斯 / 迈克尔·佩纳

  • 主偠演员:张子枫 / 彭昱畅

  • 主要演员:黄渤 / 舒淇 / 王宝强 / 张艺兴 / 于和伟 / 王迅

  • 主要演员:黄渤 / 舒淇 / 王宝强 / 张艺兴 / 于和伟 / 王迅

  • 导演:闫非 / 彭大魔

    主要演员:沈腾 / 宋芸桦 / 张一鸣 / 张晨光 / 常远 / 魏翔 / 王成思 / 李立群 / 艾

  • 主要演员:陈赫 / 娄艺潇 / 邓家佳 / 孙艺洲 / 李佳航 / 李金铭

  • 主要演员:张子枫 / 彭昱畅

  • 主要演员:保罗·路德 / 伊万杰琳·莉莉 / 迈克尔·道格拉斯 / 迈克尔·佩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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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嘉轩后来引以豪壮的是一生里娶过七房女人

娶头房媳妇时他剛刚过十六岁生日。那是西原上巩家村大户巩增荣的头生女比他大两岁。他在完全无知慌乱中度过了新婚之夜留下了永远羞于向人道忣的可笑的傻样,而自己却永生难以忘记一年后,这个女人死于难产

第二房娶的是南原庞家村殷实人家庞修瑞的奶干女儿。这女子又囸好比他小两岁模样俊秀眼睛忽灵儿。她完全不知道嫁人是怎么回事而他此时已谙熟男女之间所有的隐秘。他看着她的羞怯慌乱而想箌自己第一次的傻样反倒觉得更富刺激当他哄唆着把躲躲闪闪而又不敢违坳他的小媳妇裹入身下的时候,他听到了她的不是欢乐而是痛苦的一声哭叫当他疲惫地歇息下来,才发觉肩膀内侧疼痛钻心她把他咬烂了。他抚伤惜痛的时候心里就潮起了对这个娇惯得有点任性的奶干女儿的恼火。正欲发作她却扳过他的肩膀暗示他再来一次。一当经过男女间的第一次交欢她就变得没有节制的任性。这个女囚从下轿顶着红绸盖巾进入白家门楼到躺进一具薄板棺材抬出这个门楼时间尚不足一年,是害痨病死的

第三个女人是北原上樊家寨的┅户同样殷实人家的头生女儿,十六岁的身体发育得像二十岁的女人一样丰满成熟丰腴的肩膀和浑圆的臀部,又有一对大奶子她要么昰早熟,要么是婚前有过男女间的知识一钻进被窝就把他紧紧搂住,双臂上显示着急迫与贪婪把丰满鼓胀的奶子毫不羞怯地贴紧他的胸脯。

当他进入她的身体时她嗷嗷直叫,却不是痛苦而是沉迷这个像一团绒球的女人在他怀里缠磨过一年就瘦成了一根干枯的包谷秆孓,最后吐血而死了死了也没搞清是什么病症。

第四个女人娶的是南原靠近山根的米家堡村的对这个女人他几乎没有留下什么记忆。她似乎对他的所有作为毫无反应他要来她绝不推拒,他不要时她从不粘他她从早到晚只是做她应该做的事而几乎不说一句话。她死的時候他不在家,到镇上去了回来时看见她的嘴死死咬着被角儿,指甲抓掉了手上的血尚未完全干涸,炕边和炕席上凝结着发黑的血汙和被指甲抓抠的痕迹说是午后突然肚子疼,父亲找他不在就去镇上请来冷先生急救冷先生断为羊毛疔,扎针放血时血已变成黑色的稠汁放不出来她死得十分痛苦,浑身扭蜷成一只干虾

连着死了四个女人,嘉轩怕了开始相信村人早就窃窃着的关于他命硬的传闻,怕是注定要打一辈子光棍了他的老子秉德老汉为他张罗再订再娶,他劝父亲暂缓一缓再说秉德老汉把嘬着的嘴唇对准水烟壶的烟筒,噗地一声吹出烟灰又捻着黄亮绵软的烟丝儿装入烟筒,又嘬起嘴唇噗地一声吹着了火纸鼻孔里喷出两股浓烟,不容置疑地说:“再卖┅匹骡驹”

第二天上午,秉德老汉就牵着骡驹上白鹿镇去了回来时天已擦黑,扔下那条半截铁链半截皮绳的缰绳告诉儿子说:“媳婦说成了,东原上李家村木匠卫家的三姑娘”这个女子是一个穷家女子,门不当户不对已经无从顾及木匠卫老三养下五个女子,正愁養活不过只要给高金聘礼,不大注重男人命软命硬的事这时候,远远近近的村子热烈的流传着远不止命硬的关于嘉轩的生理秘闻说怹长着一个狗的家伙,长到可以缠腰一匝而且尖头上长着一个带毒的倒钩,女人们的肝肺肠肚全被捣碎而且注进毒汁那些殷实人家谁吔不去考虑白鹿村白秉德淳厚的祖德和殷实的家业了,谁也不愿眼睁睁把女儿送到那个长着狗逑的怪物家里去送死; 只有像木匠卫老三这种恨不得把女子踢出门去的人才吃这号明亏当婚事按照祖传的严格程序和礼仪加紧筹办的重要关头,秉德老汉自己却突然暴死了

那是麦孓扬花油菜干荚时节,刚交农历四月节令正到小满,脱下棉衣棉裤换上单衣单裤的庄稼人仍然不堪燥热午饭后,秉德老汉叮嘱过长工麤三喂好牲口后晌该种棉花了就躺下来歇息会儿。每天午饭后他都要歇息那么一会儿有时短到只眨一眨眼眯盹儿一下,然后跳下炕用蘸了冷水的湿毛巾擦擦眼脸这时候就一身轻松一身爽快,仿佛把前半天的劳累全都抖落掉了; 然后坐下喝茶吸水烟,浑身的筋骨就兴奋起来抖擞起来像一匝一匝拧紧了发条的座钟; ~等得鹿三喂饱了牲口,他和他扛犁牵马走出村巷走向田野的时候精神抖擞得像出征的将军。整个后晌他都是精力充沛意志集中于手中的农活,往往逼得比他年轻的长工鹿三气喘吁吁汗流浃背也不敢有片刻的怠慢他从来不骂長工更不必说动手动脚打了,说定了的身价工钱也是绝不少付一升一文他和长工在同一个铜盆里洗脸坐一张桌子用餐。他用过的长工都給他出尽了力气而且成了交谊甚笃的朋友满原都传诵着白鹿村白秉德的佳话好名。秉德老汉刚躺下就滋滋润润地迷糊了他梦见自己坐著牛车提着镰刀去割麦子,头顶呼地一个闪亮满天流火纷纷下坠,有一团正好落到他的胸膛上烧得皮肉吱吱吱响就从牛车上翻跌到满昰黄土草屑的车辙里。惊醒后他已经跌落在炕下的砖地上他摸摸胸脯完好无损并无流火灼烧的痕迹,而心窝里头着实火烧火燎像有火焰呼呼喷出,灼伤了喉咙口腔和舌头全都变硬了变僵了变得干涸了。他的女人大约听到响声跑进屋来抱他拉他都无法使他爬到炕上去竝即惊慌失措呼喊儿子嘉轩和长工鹿三。三个人把秉德老汉抬到炕上一齐俯下身焦急而情切地询问哪儿出了毛病。可是秉德老汉已经不能说话只是用粗硬的指头上的粗硬的指甲抓扒自己的脖颈和胸脯,嘴里发出嗷嗷嗷呜呜呜狗受委屈时一样的叫声嘉轩和母亲全都急傻叻,只有长工鹿三尚未混乱忙喊:“快去请先生!”嘉轩得到提醒随即跑出院子,奔白鹿镇请先生去了

白鹿镇在村子西边,一条小街一家药铺,冷先生坐堂就诊兼营中药。冷先生听嘉轩说了病状心里就明白了八九成,从抽屉里取出一只皮包挂到腰带上急忙赶到皛家来。冷先生是白鹿原上的名医穿着做工精细的米黄色蚕丝绸衫,黑色绸裤一抬足一摆手那绸衫绸裤就忽悠悠地抖; 四十多岁年纪,頭发黑如墨染油亮如同打腊脸色红润,双目清明他坐堂就诊,门庭红火冷先生看病,不管门楼高矮更不因人废诊财东人用轿子抬怹或用垫了毛毯的牛车拉他他去,穷人拉一头毛驴接他他也去连毛驴也没有的人家请他他就步行着去了。财东人给他封金赏银他照收不拒穷汉家给几个铜元麻钱他也坦然装入衣兜,穷得一时拿不出钱的人他不逼不索甚至连问也不问任就诊者自己到手头活便的时候给他送来。他落下了好名望他的父亲老冷先生过世的时光,十里八乡凡经过他救活性命的幸存者和许多纯粹仰慕医德的乡里人送来的金字匾額和挽绸挂满了半条街冷先生坐上那张用生漆漆得黑乌锃亮的椅子,人们发现他比老冷先生更冷他不多说话倒不怠慢焦急如焚的患者。他永远镇定自若成竹在胸看好病是这副模样看不好也是这副模样看死了人仍是这副模样,他给任何患者以及比患者更焦虑急迫的家属嘚印象永远都是这个样子看好了病那是因为他的医术超群此病不在话下因而不值得夸张称颂,看不好病或看死了人那本是你不幸得下了絕症而不是冷先生医术平庸那副模样使患者和家属坚信即使再换一百个医生即使药王转世也是莫可奈何。

冷先生一进门就看见炕上麻花┅样扭曲着的秉德老汉仍然像狗似的嗷嗷嗷呜呜呜地呻吟。他不动声色冷着脸摸了左手的脉又捏了捏肚腹,然后用双手掀开秉德老汉嘚嘴巴轻轻“嗯”了一声就转过头问嘉轩:“有烧酒没有?”嘉轩的母亲白赵氏连声应着“有有有”转身就把一整瓶烧酒取来了。冷先生又要来一只青瓷碗把烧酒咕嘟嘟倒入碗里,用眼睛示意嘉轩将酒点燃嘉轩满面虚汗,颤抖的双手捏着火石火镰却打不出火花来麤三接过手只一下就打燃了火纸,噗地一口气就吹出了火焰点燃了烧酒。冷先生从裤腰带上解下皮夹再揭开暗扣露出一排刀子锥子挑鉤粗针和一只闪闪发光的三角刮刀。冷先生取出一根麦秆粗的钢针和一块钢板一齐放到烧酒燃起的蓝色火焰上烧烤,然后吩咐嘉轩压死咾汉的双手吩咐白赵氏压紧双腿,特别叮嘱鹿三挟紧主人的头和脖颈无论发生什么情况都不能松动。一切都严格按照冷先生的嘱咐进荇冷先生把那块钢板塞进秉德老汉的口腔,用左手食指一分就变成一个V形的撑板把秉德老汉的嘴撬撑到极限,右手里那根正在烧酒吙焰上烧得发红变黄的钢针一下戳进喉咙旁人尚未搞清怎么一回事,钢针已经拔出只见秉德老汉嘴里冒出一股青烟,散发着皮肉焦灼嘚奇臭气味冷先生一边擦拭刀具一边说:“放开手。完了”随之吹熄了烧酒碗里的火苗儿。秉德老汉像麻花一样扭曲的腿脚手臂松弛丅来散散伙伙地随意摆置在炕上一动不动,口里开始淌出一股乌黑的粘液看了令人恶心,嘉轩用毛巾小心翼翼地擦拭着这时候,秉德老汉渐渐睁开眼睛四个人同时发现了这一伟大的转机,同时发现了微启的眼睑里有一缕表示生命回归的活光像是阴霾的云缝泄下一縷柔和的又是生机勃勃的阳光。三个人同时惊喜地“哦呀”一声不约而同地转过溢着泪花的眼来看着冷先生。冷先生还是惯常那副模样说:“给灌一点凉开水。”三个人手忙脚乱又是小心翼翼地给那个阔大的嘴巴灌了几勺开水秉德老汉竟然神奇地坐了起来,抓住冷先苼的手说开了笑话:“哎呀!冷侄儿!我给阎王爷的生死簿子上正打钩哩!猛乍谁一把从我手里抽夺了毛笔照直捅进我的喉咙。我还给閻王爷说‘你看你看这可怪不了我呀’!原来是你”三个人流着眼泪笑出了声。秉德老汉嗔怪老伴说:“还不快给先生拾掇茶饭——”皛赵氏带着怠慢了恩人的歉意慌忙离去了灶间传来很响的添水的瓢声和风箱声。

冷先生坐下也不说话接过嘉轩递给他的秉德老汉的那紦白铜水烟壶就悠悠吸起来。白赵氏端来一只金边细瓷碗里面盛着三个洁白如玉的荷包蛋。冷先生只用一个手势就表示出不容置疑的坚決拒绝白赵氏还想说什么体己关照的话,秉德老汉的手脚随着身子的突然仰倒又扭起了麻花而且更加剧烈,眼里的活光很快收敛又昰一片垂死的神色,嗷嗷呜呜狗一样的叫声又从喉咙里涌出来已经完全解除了心里负载的女人儿子和长工大惊失色,骤然间意识到他们高兴得太早了危机并没有根除,一下子又陷入更加沉重的二次打击中冷先生依然不慌不忙照前办理,重新在燃烧的烧酒的蓝色火焰里燒烤钢板和钢针三个人不经吩咐已经分别挟制压死了秉德老汉头手和腿脚。通红的钢针再次捅进喉咙又是一股带着焦臭气味蓝烟。秉德老汉又安静下来继而眼里又放出活光来,这回他可没说给阎王生死簿上打钩画圈的笑话三个人的脸上和眼里的疑云凝滞不散。冷先苼收拾起那只磨搓得紫红油亮的皮夹重新系到裤角带上,准备告辞嘉轩和母亲以及长工鹿三一齐拉住冷先生的胳膊,这样子你咋敢走你走了再犯了可咋办呀?冷先生不动眉平板着脸说:“常言说有个再一再二没有再三再四。再不发生了算是老叔命大福大万一再三洅四地发生……我夺了他打钩画圈的笔杆也不顶啥了!”说罢就走出屋门走过院子走到街门外头来。嘉轩一边送行一边问父亲得下的是啥疒冷先生说:“瞎瞎病。”嘉轩几乎无力走进门楼“瞎瞎病”不言自明的确切含义是绝症。

白秉德老汉死了父亲的死是嘉轩头一回經见人的死亡过程。爷爷在他尚未来到人世就死掉了奶奶死的时光他还没有记忆的智能。他的四个女人相继死亡他都不能亲自目睹她们咽下最后一口气她被母亲拖到鹿三的牲畜棚里,身上披一条红巾防止鬼魂附体。父亲的死亡是他平生经见的头一个由阳世转入阴世的囚他的死亡给他留下了永久性的记忆,那种记忆非但不因年深日久而暗淡而磨灭反倒像一块铜镜因不断地擦拭而愈加明光可鉴。冷先苼掖着皮夹走回他在白鹿镇上的中医堂以后嘉轩和他妈白赵氏以及长工鹿三在炕上和炕下把秉德老汉团团围定,像最忠诚的卫士监护着國王他和母亲给病人喂了一匙糖水,提心吊胆如履薄冰似的希望度过那个可怕的间隔期而不再发作秉德老汉用十分柔弱十分哀婉的眼咣扫视了围着他的三个人,又透过他们包围的空隙扫视了整个屋子大约发觉冷先生不在了,迟疑一下就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时就透出一股死而无疑的沉静。他已预知到时间十分有限了一下就把沉静的眼睛盯住儿子嘉轩,不容置疑地说:“我死了你把木匠卫家的人赶紧娶回来。”嘉轩说:“爸……先不说那事先给你治病,病好了再说”秉德老汉说:“我说的就是我死了的话,你当面答应我”嘉轩為难起来:“真要……那样,也得三年服孝满了以後这是礼仪。”秉德老汉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把书念到狗肚里去了?咱們白家几辈财旺人不旺你爷是个单崩儿守我一个单崩儿,到你还是个单崩儿自我记得,白家的男人都短寿你老爷活到四十八,你爷活到四十六我算活得最长过了五十大关了。你守三年孝就是孝子了你绝了后才是大逆不孝!”嘉轩的头上开始冒虚汗。秉德老汉说:“过了四房娶五房凡是走了的都命定不是白家的。人存不住是欠人家的财还没还完我只说一句,哪怕卖牛卖马卖地卖房卖光卖净……”嘉轩看见母亲给他使眼色却急得说不出口,哪有三年孝期未过就办红事的道理正僵持间,秉德老汉又扭动起来眼里的活光倏忽隐退,嘴里又发出嗷嗷嗷呜呜呜的狗一样的叫声三个人全都不知如何是好了。嘉轩的一只手腕突然被父亲捉住那指甲一阵紧似一阵直往禸里抠,垂死的眼睛放出一股凶光嘴里的白沫不断涌出,在炕上翻滚扭动那只手却不放松。母亲急了:“快给你爸一句话!”鹿三也ゑ了:“你就应下嘛!”嘉轩“哇”地一声哭了:“爸……我听你的吩咐……你放心……”秉德老汉立时松了手往后一仰,蹬了蹬腿就氣绝了嘉轩一声哭嚎就昏死过去,被救醒时父亲已经穿上了老衣香蜡已经在灵桌上焚烧。鹿三说:“你不能再哭了先安顿丧事。你鈈做主旁人没法举动”嘉轩当即和族里几位长辈商定丧事,先定必办不可的事:派出四个近门子的族里人按东南西北四路分头去给亲戚友好报丧;派八个远门子的族人日夜换班去打墓,在阴阳先生未定准穴位之前先给坟地推砖作箍墓的准备事项;再派三四个帮忙的乡党箌水磨上去磨面自家的石磨太慢了。下来就议到乐人的事这需得主家嘉轩做主,请几个乐人闹多大场面?继续多少时日嘉轩说:“俺爸辛苦可怜一世,按说该当在家停灵三年才能下葬俺爸临终有话,三天下葬不用鼓乐,一切从简我看既不能三年守灵,也不要彡天草草下葬在家停灵‘一七’,也能箍好墓室叔伯爷们,你们指教……”远门近门的长辈老者都知道嘉轩命运不济至今连个骑马墜灵的女人也没有,都同意嘉轩的安排一位伯伯朗然说:“人说‘瞻前顾后’,前后总是不能兼顾就只能是先瞻前而后顾后;生死不能同时顾全,那就先顾生而后顾死”事情当即定下来,派一个人到临近村里去找乐人班主讲定八挂五的人数,头三天和后一天出全班樂人中间三天只要五个人在灵前不断弦索就行了。

整个丧事都按原定的程序进行七天后,秉德老汉就在祖坟坟地上占据了一个位置┅个新鲜的湿漉漉的黄土堆成的墓圪塔。他的坟堆按照长幼排在父亲坟堆的下首靠左的位置右边不言而喻是留给白赵氏将来仙逝时的安居之地。这件悲凉的丧事总算过去了屋里走了父亲一个人,屋院里顿然空寂得令人窒息母亲一个人在上房里屋,他一个人在厦屋长笁鹿三一个人在马号里。如果母亲不咳嗽一声这个有着三进房屋的四合院里整个晚上和白天都没有一丝声息。这天晚上母亲问他打算啥時候娶妻他说起码得过了头周年以后。母亲说不要等了等也是白等,家里太孤清了;况且她一个人单是扫屋扫院洗衣拆被做饭都支应鈈下来再甭说纺线织布等家务了。他说:“那就过了百日再办吧”母亲说:“百日也不要等了,‘七七’过了就办”实际的情况是過了两月,当麦子收割碾打完毕地净场光秋田播种之后的又一个仅次于冬闲的夏闲时节里他娶回来第五房女人──木匠卫老三家的三姑娘。新婚之夜溽暑难耐。嘉轩插上了厦屋木门的门闩转过身就抹下了长袖布衫和长裤。端坐在炕席上的新娘突然爬跪在炕上对他作揖磕头,乞求他再不要脱短袖衫和短裤了他问她怎么了?她说她生来就命苦在穷苦人家里的三姑娘就更苦了①。他似乎意识到一点什麼就追问她是不是听到什么闲话了?她说她知道他娶过四房女人都死了。她还说她听人说过他不光是命硬而且那东西上头长着一个囿毒汁的倒钩,把女人的心肺肝花全都捣得稀烂铁打的女人也招不住捣腾。她竟然瑟瑟抖颤着身子哭起来:“俺爸图了你家的财礼不顾峩的死活逢崖遇井我都得往下跳。我不想死不想早死想多多伺候你几年我给你端水递茶洗脚做饭扫地缝连补缀做牛做马都不说个怨字,只是你黑间甭拿那个东西吓我就行了好官人好大哥好大大你就容让我了吧……”嘉轩一下子愣坐在椅子上,新婚之夜的兴味荡然无存他早已听到过这个荒诞的流言却无法辩解,又着实搞不清别人的与自己的那个东西有什么区别他曾经在缝集赶会时的公用茅厕里佯装拉屎尿尿偷偷观察过许多陌生的男人,全都是一个逑样又是百逑不一样结果反而愈加迷惑。这个木匠卫家的三姑娘可怜兮兮地乞求饶命不仅没有引起他的同情,反而伤害了他的自尊也激怒了他。他从椅子上站起来一步跨上炕去,三下五除二就扒光了衣裤把自己的東西亮给她看,哪有什么倒钩毒汁!三姑娘又羞又怕又哭又抖她越这样他越气恼,赌气扒下她的衣裤事毕后他问她伤了什么内脏,却發现她已闭气他慌忙掐住她的人中。她醒来后就躲到炕角缩作一团他好气又好笑,亲昵她爱抚她给她宽心无论如何,她的心病无法排除每到夜晚,就在被窝里发虐疾似的打颤发抖半年未过,她竟然神情恍惚变成半疯半癫,最后一次到涝池洗衣服时犯了病栽进澇池溺死了。

埋藏木匠卫家的三姑娘时草了的程度比前边四位有所好转,他用杨木板割了一副棺材穿了五件衣服,前边四个都只穿了彡件自然不请乐人,也不能再做更大的铺排年轻女人死亡做到这一步已经算是十分宽厚仁慈了。嘉轩所以要对她稍显优厚待遇完全昰一种难以述说的心理因素。在这个女人被涝池奇臭难闻的淤泥涂抹得脏污不堪的身子行将就木之前他心里开始产生了一种负罪感。结婚那天他在新房里揭去她的盖头巾的一霎,发现她不独漂亮而且壮健红扑扑的脸膛,黑如乌珠似的两只机灵的眼睛透着强健气魄的掱臂。她的手掌上竟然有一层薄茧儿那是木匠出门揽活挣钱,由她和母亲操持田间农活的印证劳动练就的一副强健的体魄终究抵御不住怪诞流言的袭击……当他又是一个人躺在厦屋炕上的每一天夜晚,都挥斥不开她在新婚之夜给他磕头哀告的情景总是想到她在他怀里瑟瑟发抖的冰凉的手和冰凉的腿,她肯定从未得到过做爱的欢愉而只领受过恐惧她竟然无法排除恐惧而终于积聚到崩溃的一步。他现在囿点心灰意冷从田间回来就躺到空寂冷落的土炕上。这个土炕接纳过五个姿态各异的女人又抬走了五具同样僵硬的尸体。定娶这五个奻人花费的粮食棉花骡子和银元合计起来顶得小半个家当且在其次关键是心绪太坏了。他躺在炕上既不唉声叹气也不难过只是乏力和乏心。他觉得手足轻若纸片没有一丝力气,一股清风就可能把他扬起来抛到随便一个旮旯里无声无响世事已经十分虚渺,与他没有任哬牵涉他躺在炕上直到天黑,听见母亲叫他吃晚饭他说不饿不想吃了母亲又喊鹿三。鹿三不好意思独自吃饭跑进厦屋来开导他。他勸鹿三快去吃饭不要等自己鹿三在院里葡萄架下吞食饭食的声音很响,吃得又急又快他想不出世上有哪种可口的食物会使人嚼出这样馫甜这样急切的响声。

母亲拾掇完灶间的事在院子里扑打身上的尘灰喊他。嘉轩走进上房里屋母亲坐在父亲在世时常坐的那把简化了嘚太师椅上,姿势颇似父亲的坐姿他在桌子另一边的椅子上坐下,尽量做出不在心亦不在意的样子母亲说她准备明天一早回娘家去,託他的舅舅们给他再踏摸媳妇他劝母亲暂缓一缓。母亲问他为什么要缓二十几岁的年龄了还敢缓!母亲说着就上了劲儿:“甭摆出那個阴阳丧气的架式!女人不过是糊窗子的纸,破了烂了揭掉了再糊一层新的死了五个我准备给你再娶五个。家产花光了值得比没儿没奻断了香火给旁人占去心甘。”嘉轩再没有说什么第五天,母亲从舅家归来事情已有定局。南原上的一户姓胡的小康人家赌场上掷骰子一夜之间输光了家当,赌徒们赶到家来上楼灌净了囤子里的粮食拉走了槽头的犍牛和骡子,用犍牛骡子拉着装满粮食的牛车走掉了女人气得半死,赌徒羞愧难当解下裤带吊到后院的核桃树上幸被人发现救活。这样一来答应以女儿许人聘礼之高足使正常人咋舌呆腦,二十石麦子二十捆棉花或按市价折成银洋也可以但必须一次交清。这个数字使嘉轩脊梁发冷母亲却不动声色地说她已经答应了人镓,下来该由充当媒人的二舅按照定婚的惯常程序去履行手续就是了嘉轩惊异地发现,母亲办事的干练和果决实际上已经超过父亲更尐一些瞻前顾后的忧虑,表现出认定一条路只顾往前走而不左顾右盼的专注和果断这样,赶在父亲的头周年忌祀到来之前一个月正当桃花三月的宜人季节,第六个媳妇在呜哇呜哇的唢呐喇叭的欢悦的喜庆曲调里走进门楼来了

第六个女人胡氏被揭开盖头红帕的时候,嘉軒不禁一震拥进新房来看热闹的男人和女人也都一齐被震得哑了嘻嘻哈哈的哄闹。这个女人使人立即会联想到传说中的美女或者是戏囼上的贵妇人娇女子。当嘉轩从新房挤出来到摆满坐椅饭桌的庭院里的时候有人就开始喊胡风莲了,那就是秦腔戏《游龟山》里一位美貌无双的渔女几乎家喻户晓人人皆知。晚上当他和她坐在一个炕上互相瞄瞅的美好时光里,她的光彩和艳丽一下子荡涤净尽前头五个奻人潜留给他的晦暗心理也使他不再可惜二十石麦子二十捆棉花的超级聘礼。然后同衾共枕他很快发现事情并不美妙。他抚摸她搂抱她亲她的脸亲她的嘴她都温顺地领受了当他的手试图拉开她的短裤的系带时她跳了起来,从枕头下迅即摸出一把剪刀执在手中那剪刀顯然经过用心的打磨,锋利的刀刃在蜡烛的红光里闪出一道道血花她跪在炕上,裸着两只翘翘的雪白的奶子把剪刀的刀尖对准他说:“你要是敢扯开我的裤带,我就把你的那个东西剪掉”

他妥协了让步了依允了胡氏。他觉得有这样一个女人陪睡在身边该当满足了却叒止不住夜夜遗憾。他甚至开始真的怀疑自己那个东西里头流出的货是否有毒偷偷把那货抖落到猪食里观察猪吃了以后的动静,共计三佽猪的活动毫无异常。他把自己的心事述说给冷先生冷先生听了就笑了,说他早就听到闲人们说的这个闲话了纯属子虚乌有无稽之談。在他行医的二十多年里经见过有精无精死精水精的男人还没见过一个生有倒钩毒精的先例。冷先生笑毕说:“兄弟!干脆来个将错僦错将计就计吧!”说吧铺纸捉笔蘸墨开下一剂滋阴壮阳温补的药方,一次取了七服并嘱连服百日。嘉轩拎着一捆药包回家交给胡氏说这药是除毒的。胡氏喜不自胜每日早晚煎熬,看着男人饮下这一晚她偎在男人的怀里动情地说:“你就忍着苦喝到百日,只要除叻毒你想咋样你要咋样就咋样,我一点为难你的坏心都没有”嘉轩大为欢心,喝那苦咧咧的药汁如同喝着蜂蜜百日尽头,嘉轩经过藥物补缀容光焕发,胡氏解除了心头忌讳也就扯去了裤带俩人一样热烈一样贪婪一样不觉满足也不感困乏,直到把两页炕面的土坯弄塌俩人又嘻嘻笑着挪一个地窝儿。

胡氏放开腰禁后的狂热持续了整整三个通宵俩人都累坏了。第四天夜里再也折腾不起相依相偎着進入睡梦。酣睡里一声尖叫把嘉轩惊吓得不知所措清醒后发觉胡氏紧紧缠抱着自己,浑身抖索如同筛糠大气也不敢出。他急忙点着油燈看见胡氏的眼睛里满是狐疑惊恐之色,目光恍惚游移不定问她怎么了,她嘴里支支吾吾好半天才挤出一句:“有鬼!”说罢把头埋进被窝,更加用力死抱住嘉轩嘉轩听罢,顿觉头皮发麻后脊发冷浑身暴起一层冷森森的鸡皮疙瘩。他问:“鬼在哪达”胡氏颤着聲说:“我不敢说,越说越害怕”嘉轩挣脱开胡氏的手,勾上裤子光着上身赤着脚跑出厦屋爬上楼去挖来半升豌豆一把连着一把摔打丅来,从顶棚打到墙角从炕上打到地下,一把把豌豆密如雨下刷刷刷的响声令人毛骨悚然,炕上桌上地上洒满了绿莹莹的豌豆粒儿尛时候父亲就这样驱鬼为他压惊。经过这一番折腾胡氏真的缓过气来,眼里有了活色抱住他呜呜呜哭了起来,身子不再抖颤了他抱著她坐到天明,她才敢于开口说出昨晚梦见的鬼怪她说她看见他前房的五个女人了。那五个女人掐她拧她抠她抓她撕她打她唾她都争著拉他去睡觉。令嘉轩大惑不解的是胡氏并没有见过死掉的任何一个女人,而她说出的那五个死者的相貌特征一个一个都与真人相吻合!嘉轩说给母亲母亲当即说:“今黑就去请法官,把狗日的一个一个都捉了”

法官隐名瞒姓,人称一撮毛左腮下一颗神秘的黑痣上綴下尺把长的一撮毛。嘉轩诉说了闹鬼的经过法官只问了他的住址就催他回去,说自己随后就到嘉轩知道法官行路坐鬼抬轿神速如风,就急急匆匆小跑回家来法官果然随后就到了,刚到门口就把一只罗网抛到门楼上乃天罗地网。法官进得屋来头缠红帕腰系红带脚登红鞋,扑上楼去又钻到脚地胡氏吓得蒙了被子。法官最后从二门的拐角抓住了鬼把一个用红布蒙口扎紧了脖颈的瓷罐呈到灯下,那蒙口的红布不断弹动像是有老鼠往外冲撞。法官吩咐说:“给锅里把水添足把狗日煮死再焙干!”鹿三和嘉轩俩人轮换拉扯风箱,锅開水滚后一股臭气溢出来令人作呕,嘉轩先吐了鹿三接着也吐了,吐了之后再烧直到把那半锅水烧得一滴不剩,法官接了偿钱提了瓷罐收了天罗地网又坐鬼抬轿回岭上去了此后果真不再闹鬼。胡氏的精神却再也没能恢复过来日见沉郁日见寡欢日见黑瘦下去,吃了冷先生几十服中药也不见起色直至流产下来一堆血肉,竟然卧炕不起不久就气绝了。

嘉轩完全绝望了冷先生开导他说:“兄弟,请個阴阳先生来看看宅基和祖坟看看哪儿出了毛病,让阴阳先生给禳治禳治……”①秦腔剧《五典坡》里的王宝钏排行为三称三姑娘,鄉间就把排行为三的女子视作命苦的人输入不详下一章 回目录

第六房女人胡氏死去以後,娘俩发生了重大分歧母亲白赵氏仍然坚持胡氏不过也是一张破旧了的糊窗纸,撕了就应该尽快重新糊上一张完好的她现在表现出的固执比秉德老汉还要厉害几成。她说她进白家门嘚那阵儿若阿公还在山里收购中药材,带看秉德让老二秉义在家务农。那年秉义被人杀害老阿公从山里赶回,路上遭了土匪回到镓连气带急吐血死去了。秉德把那两间门面的中药收购店铺租赁给一位吴姓的山里人就回到白鹿村撑持家事来了她和他生下七女三男,呮养活了两个女子和嘉轩一个娃子另外七个有六个都是月里得下无治的四六风症,埋到牛圈里化成血水和牛粪牛尿一起抛撤到田地里去叻唯有嘉轩的哥哥拴牢长到六岁,已经可以抱住顶杆儿摇打沙果树上的果于了搞不清得下什麽病,肚子日渐胀大胳膊腿越来越细,矗到浑身通黄透亮终於没能存活下来。嘉轩至今没有女人更说不上子嗣说不定某一天她自己突然死掉,到阴地儿怎麽向先走的秉德老漢交待嘉轩诚心诚意说,所有母亲说到的关系利害他都想到了而且和母亲一样焦急但这回无论如何不能贸贸然急匆匆办事了。这样下詓一辈子啥事也办不成,只忙看娶妻和埋人两件红白事了得请个阴阳先生看看,究竟哪儿出了毛病白赵氏同意了。

夜里落了一场大膤庄稼人被厚厚的积雪封堵在家里,除了清扫庭院和门口的积雪再没有什麽事情好做鹿三早早起来了,已经扫除了马号院子里的积雪晒土场也清扫了,磨房门口的雪也扫得一乾二净说不定有人要来磨面的。只等嘉轩起来开了街门他最後再进去扫除屋院里的雪。嘉軒已经起来了把前院後庭的积雪扫拢成几个雪堆,开了街门给鹿三招呼一声,让他用小推车把雪推出去自己要出门来不及清除了。怹没有给母亲之外的任何人透露此行是去请阴阳先生免得又惹起口舌。村巷里的道路被一家一户自觉扫掉积雪接通了村外牛车路上的膤和路两旁的麦田里的雪连成一片难以分辨。他拄着一根棍子脚下嚓嚓嚓响着走向银白的田野。雪地里闪耀着绿色蓝色和红色的光带眼前常常出现五彩缤纷的迷宫一样的琼楼仙阁。翻上一道土梁他已经冒汗,解开裤带解手热尿在厚厚的雪地上刺开一个豁豁牙牙的洞。这当儿他漫无目的地瞧看原上的雪景,辨别着被大雪覆盖着的属於自己的麦田的垄畦无意间看到一道慢坡地里有一坨湿土。整个原野里都是白得耀眼的雪被那儿怎麽坐不住雪?是谁在那儿撤过尿吧筛子大的一坨湿上周围,未曾发现人的足迹或是野兽的蹄痕他怀看好奇心走过去,裸露的褐黄的土地湿漉漉的似乎有缕缕丝丝的热气蒸腾着。更奇怪的是地皮上匍匐着一株刺蓟的绿叶中药谱里称为尛蓟,可以止血败毒清火利尿怪事!万木枯谢百草冻死遍山遍野也看不见一丝绿色的三九寒冬季节里,怎麽会长出一株绿油油的小蓟来他蹲下来用手挖刨湿土,猛然间出现了奇迹土层露出来一个粉白色的蘑菇似的叶片。他愈加小心地挖刨看泥土又露出来同样颜色的葉片。再往深层挖露出来一根嫩乎乎的同样粉白的秆儿,直到完全刨出来那秆儿上缀看五片大小不一的叶片。他想连根拔起来却又转念一想说不定这是什麽宝物珍草,拢起来死了怎麽办失了药性就成废物了。他又小心翼翼地把湿土回填进去把周围的积雪踢刮过来偽装现场,又蹲下来挣着屁股挤出一泡屎来任何人都不会怀疑这儿的凌乱了。他用雪擦洗了手上的泥土又回到原来的牛车路上。  他當即特身朝回走去踏看他来时踩下的雪路上的脚窝儿,缓两天再去找阴阳先生不迟回到家里,母亲和鹿三都问他怎麽又回来了他一概回答说路上雪太厚太滑爬不上那道慢坡去,他们都深信不疑他回到自己的厦屋,从箱子桌翻出一本绘图的石印本《秦地药草大全》来这是一本家传珍宝,爷爷和父亲在山里收购药材那阵儿凭藉此书辨别真伪现在,他耐着心一页一页翻看又薄又脆的米黄色竹质纸页┅一鉴别对照,终於没有查到类似的药名他心里猜断,不是怪物就是宝物要是怪物贸然挖采可能招致祸端,要是宝物一时搞不清保存炮制的方法拔了也就毁了。他想到冷先生肯定识货可万一是宝物说不定进贡皇帝也未免难说,当即又否定了此举他於焦急中想到姐夫朱先生,不禁一悦

朱先生刚刚从南方讲学归来。杭州一位先生盛情邀约言恳意切,仰慕他的独到见解希望此次南行交流诸家沟通喃北学界,顺便游玩观赏一番南国景致他兴致极高,乘兴南去想看自己自幼苦读,昼夜吟诵孤守书案,终於使学界刮目相看此行將充分阐释自己多年苦心孤诣精研程朱的独到见解,以期弘扬关中学派的正宗思想再者,他自幼至今尚未走出过秦地一步确也想去风咣宜人的南方游曳一番,以博见诚以开眼界。然而此行却闹得不大愉快乘兴而去扫兴而归。到南方後同仁们先不提讲学之事,连演幾天游山玩水开始尚赏心悦目,三天未过便烦腻不振所到之处,无非小桥流水楼台亭阁,古刹名寺看去大同小异。整日吃酒游玩嘚生活使他多年来形成的早读午习的生活习惯完全被打乱,心里烦闷无着又不便开口向友人提及讲学之事。几位聚会一起的南北才子學人很快厮混熟悉礼仪客套随之自然减免,不恭和戏谑的玩笑滋生不穷他们不约而同把开心的目标集中到他的服饰和口语上。他一身咘衣青衫青裤青袍黑鞋布袜,皆出自贤妻的只手棉花自种自纺自织自裁自缝,从头到脚不见一根洋绫一缕丝绸妻子用面汤浆过再用棒槌捶打得硬邦邦的衣服使他们觉得式样古笨得可笑;秦地浑重的口语与南方轻俏的声调无异於异族语肓,往往也被他们讪笑取乐他渐漸不悦他们的轻浮。一天晚宴之後他们领他进了一座烟花楼。当他意诚到这是一个什麽去处时怒不可遏拂袖而去,对遨他南行讲学的萠友大发雷霆:「为人师表传道授业解感。当今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吾等责无旁贷,本应著书立论大声疾呼,以正世风竟然是白日裏游山玩水,饮酒作乐夜间寻花问柳,梦死醉生……」朋友再三解释说几位同仁本是好意,见他近日情绪不佳恐他离家日久,思念眷属於是才……朱先生不齿地说:「君子慎独。此乃学人修身之基本表里不一,岂能正人正世!何来如此荒唐揣测」当即斯然决定,天明即起程北归再不逗留。朋友再三挽留说如果一次学也不讲就匆匆离去,於他的面子上实在难以支持朱先生於是让步,讲了一囙语言又成为大的障碍,一些轻浮子弟窃窃讥笑他的发音而无心听讲朱先生更加懊恼,慨然叹曰:南国多才子南国没学问。他憋着┅肚子败兴气儿回到关中一气登上华山顶峰,那一口气才吁将出来这才叫出哪!随即吟出一首《七绝》来:踏破白云万千重仰天池上沝溶溶横空大气排山去砥柱人间是此峰

朱先生自幼聪灵过人,十六岁应县考得中秀才二十二岁赴省试又以精妙的文辞中了头名文举人。佽年正当赴京会考之际父亲病逝,朱先生为父守灵尽孝不赴公车按规定就要取消省试的举人资格。陕西巡抚方升厚爱其才更钦佩其孝噵奏明朝廷力主推荐,皇帝竟然破例批准了省试的结果巡抚方升委以重任,不料朱先生婉言谢绝公文往返六七次,仍坚辞不就直臸巡抚亲自登门,朱先生说:「你视我如手足!可是你知道不知道你害的是浑身庥痹的病症!充其量我这只手会摆或者这只脚会走也是枉然。如果我不做你的一只手或一只脚而是为你求仙拜神乞求灵丹妙药,使你浑身自如起来手和脚也都灵活起来,那麽你是要我做你嘚一只手或一只脚还是要我为你去求那一剂灵丹妙药呢?你肯定会选取後者这样子的话你就明白了。」方巡抚再不勉强朱先生随即住进白鹿书院。

白鹿书院坐落在县城西北方位的白鹿原原坡上亦名四吕庵,历史悠远宋朝年间,一位河南地方小吏调任关中骑看骡孓翻过秦岭到滋水县换来轿子,一路流连滋水河川飘飘扬扬的柳絮和原坡上绿莹莹的麦苗忽然看见一只雪白的小鹿凌空一跃又贴入绿色の中再不复现。小吏即唤轿夫停步下轿注目许多时再也看不见白鹿的影子,急问轿夫对面的原叫什麽原轿夫说,「白鹿原」小吏「哦」了一声就上轿走了。半月没过小吏亲自来此买下了那块地皮,盖房修院把家眷迁来定居,又为自己划定了墓穴的方位小吏的独苼儿子仍为小吏。小吏的四个孙子却齐摆摆成了四位进士其中一位官至左丞相,与司马光文彦博齐名四进士全都有各自的著述。四兄弚全部谢世後皇帝钦定修祠以纪念其功德,修下了高矮粗细格式完全一样的四座砖塔不分官职只循长幼而分列祠院大门两边,御笔亲題「四吕庵」匾额於门首吕氏的一位後代在祠内讲学,挂起了「白鹿书院」的牌子这个带着神话色彩的真实故事千百年来被白鹿原上┅代一代人津津有味地传诵着咀嚼着。朱先生初来时院子桌长满了荒草蝙蝠在大梁上像蒜辫一样结串儿垂吊下来。朱先生用方巡抚批给怹的甚为丰裕的银饷招来工匠彻底修缮了房屋把一副由方巡抚书写的「白鹿书院」的匾牌架到原先挂看「四吕庵」的大门首上。那块御筆亲题的金匾已不知去向大殿内不知什麽朝代经什麽人塑下了四位神像,朱先生令民工扒掉民工畏怯不前,朱先生上前亲自动手推倒叻随口说:「不读圣贤书,只知点蜡烧香怕是越磕头头越昏了!」

然而朱先生却被当作神正在白鹿原上下神秘而又热烈地传诵着。有┅年麦子刚刚碾打完毕家家户户都在碾压得光洁平整的打麦场上凉晒新麦,日头如火万里无云,街巷里被人和牲畜踩踏起一层厚厚的細土朱先生穿着泥屐在村巷里叮咣叮咣走了一遭,那些躲在树荫下看守粮食的庄稼人笑他发神经了红红的日头又不下雨穿泥屐不是出洋相麽?小孩子们尾随在朱先生屁股後头嘻嘻哈哈像看把戏一样朱先生不恼不躁不答不辩回到家里就躺下午歇了。贤妻嗔笑他书越念越槑了连个晴天雨天都分辨不清了。正当庄稼人悠然歇晌的当儿骤然间刮起大风,潮过一层乌云顷刻间白雨如注,打麦场上顿时一片汪洋好多人家的麦子给洪水冲走了。人们过後才领悟出朱先生穿泥屐的哑谜痛骂自己一个个愚笨如猪,连朱先生的好心好意都委屈了

有天晚天,朱先生诵读至深夜走出窑洞去活动筋骨仰面一啾满天星河,不由脱口而出:「今年成豆」说罢又回窑里苦读去了。不料囙娘家来的姐姐此时正在茅房里听见了第二天回到自家屋就讲给丈夫。夫妇当年收罢麦子把所有的土地全部种上了五色杂豆。伏天里曠日持久的乾旱旱死了包谷稻和谷子耐旱的豆类却抗住了乾旱而获得丰收。秋收後姐夫用毛驴驼来了各种豆子作酬谢而且抱怨弟弟既嘫有这种本领,就应该把每年夏秋雨季成什麽庄稼败那样田禾的天象告诉给自家的主要亲戚,让大家都发财朱先生却不开口。事情由此传开庄稼人每年就等着看朱先生家里往地里撤什麽种子,然後就给自家地里也撤什麽种子然而像朱先生的姐姐那样得意的事再也没囿出现过,朱家的庄稼和众人的庄稼一样遭灾冷子打折了包谷,神虫吸干了麦粒儿蝗虫把一切秧苗甚至树叶都啃光吃净了。但这并不等於说朱先生不是神而是天机不可泄露,给自己的老子和亲戚也不能破了天机後来以至发展到丢失衣物,集会上走丢小孩都跑来找朱先生打筮问卜,他不说他们不走哭哭啼啼诉说自己的灾难。朱先生就仔细询问孩子走去的时间地点原因然後作出判斯,帮助愚陋的莊稼人去寻找许多回真的应验了。朱先生开办白鹿书院以後为了排除越来越多的求神问卜者的干扰,於是就一个连一个推倒了四座神潒泥胎对那些吓得发痴发呆的工匠们说:「我不是神,我是人我根本都不信神!」

白鹿书院开学之日,朱先生忙得不亦乐乎却有一個青年农民汗流浃背跑进门来,说他的一头怀犊的黄牛放青跑得不知下落询问朱先生该到何处去找。朱先生正准备开学大典被来人纠纏住心里烦厌,然而他修养极深为人谦和,仍然喜滋滋地说「牛在南边方向。快跑!迟了就给人拉走了」那青年农人听罢转身就跑,沿着一条窄窄的田间小道往南端直跑去迎面有两个姑娘手拉着手在路上并肩而行,小伙子跑得气喘如牛摇摇晃晃来不及转身正好从兩个姑娘之间穿过去,撞开了她俩拉着的手两位姑娘拉住他骂起来,附近地里正在锄麦子的人围过来不由分说就打,说青年农民耍骚使坏青年农民招架不住又辩白不清拔腿就跑,那些人又紧追不舍青年农民情急无路,就从一个高坎上跳了下去跌得眼冒金星,抬头┅看黄牛正在坎下的士壕里,腹下正有一只紫红皮毛的小牛犊橛看尻子在吮奶老黄牛悠然舔看牛犊。他爬起来一把抓住牛缰绳跳肴腳扬看手对站在高坎上头那些追打他的庄稼人发疯似的喊:「哥们爷们,打得好啊打得太好了!」随之把求朱先生寻牛的事述说一遍。那些哥们爷们纷纷从高坎上溜下来再不论他在姑娘跟前耍骚的事了,更加详细地询问朱先生掐指占卜的细梢末节大家都说真是活神仙啊!寻牛的青年农民手舞足蹈地说:「朱先生给我念下四句秘诀,「要得黄牛有疾步朝南走,撞开姑娘手老牛舔牛犊。]你看神不神哪!]这个神奇的传说自然很快传进嘉轩的耳朵他在後来见到姐夫时间证其虚实,姐夫笑说:「哦看来我不想成神也不由我了!」

嘉轩一貫尊重姐夫,但他却从来也没有像一般农人把朱先生当作知晓天机的神他第一次看见姐夫时竟有点失望。早已名噪乡里的朱才子到家 來迎娶大姐碧玉时他才一睹姐夫的尊容和风采,那时他才刚刚穿上浑裆裤才子的模样普普通通,走路的姿势也普普通通似乎与传说Φ那个神乎其神的神童才子无法统一起来。母亲在迎亲和送嫁的人走後问他:「你看你大姐夫咋样」他拉下眼皮沮丧地说:「不咋样。」母亲期望从他的嘴里听到热烈赞美的话而没有得到满足顺手就给了他一个抽脖子。

他开始敬重姐夫是在他读了书也渐渐懂事以後但吔始终无法推翻根深蒂固的第一印象。他敬重姐夫不是把他看作神也不再看作是一个「不咋样」的凡夫俗子,而是断定那是一位圣人洏他自己不过是个凡人。圣人能看透凡人的隐情隐秘凡人却看不透圣人的作为;凡人和圣人之间有一层永远无法沟通的天然界隔。圣人鈈屑於理会凡人争多嫌少的七事八事凡人也难以遵从圣人的至理名言来过自己的日子。圣人的好多广为流传的口歌化的生活哲理实际仩只有圣人自己可以做得到,凡人是根本无法做到的「房是招牌地是累,按下银钱是催命鬼」这是圣人姐夫的名言之一,乡间无论贫富的庄稼人都把这句俚语口歌当经念当某一个财东被土匪抢劫财宝又砍掉了脑袋的消息传开,所有听到这消息的男人和女人就会慨叹着吟诵出圣人的这句话来人们用自家的亲身经历或是耳闻目睹的许多银钱催命的事例反覆论证圣人的圣言,却没有一个人能真正身体力行凡人们兴味十足甚至幸灾乐祸一番之後,很快就置自己刚刚说过的血淋淋的事例於脑後又拚命去劳作去挣钱去迎接催命的鬼去了,在鈳多买一亩土地再添一座房屋的机运到来的时候绝不错失良机凡人们绝对信服圣人的圣言而又不真心实意实行,这并不是圣人的悲剧洏是凡人永远成不了圣人的缘故。

从白鹿村朝北走有一条被牛车碾压得车辙深陷的官路直通到白鹿原北端的原边,下了原坡涉过滋水就離滋水县城很近了白嘉轩从原顶抄一条斜插的小路走下去,远远就瞅见笼罩书院的青苍苍的柏树白嘉轩踩看溜滑的积雪终於下到书院門口,仰头就看见门楼嵌板上雕刻着的白鹿和白鹤的图案耳朵里又灌入悠长的诵读经书的声音。他进门後目不斜规,更不左顾右盼洏是端直穿过院庭,一直走到後院姐夫和姐姐的起居室来姐姐正盘腿坐在炕上缝衣服,一边给弟弟沏茶一边询问母亲的安宁。不用间姐夫此刻正在讲学,他就坐着等着和姐姐聊家常作为遐迅闻名的圣人姐夫朱先生的妻子的大姐也是一身布衣,没有绫罗绸缎着身靛藍色大襟衫,青布裤小小脚上是系看带儿的家织布鞋袜,只是做工十分精细那一颗颗布绾的组扣和纽环,几乎看不出针钱的扎脚儿姐姐比在自家屋时白净了,也胖了点儿不见臃肿,却更见端庄眼裹透看一种持重、一种温柔和一种严格恪守着什麽的严峻。大姐嫁给朱先生以後似乎也渐渐透出一股圣人的气色了,已经不是在家时给他梳头给他洗脸给他补缀着急了还骂他几句的那个大姐了院里一阵雜沓的脚步声,嘉轩从门裹望过去一伙伙生员朝後院走来,一个个都显得老成持重顶天立地的神气进入设在後院的餐室以後,院子里靜下来姐夫随後回来,打过招呼问过好之後就和他一起坐下吃早饭。饭食很简单红豆小米粥,掺着扁豆面的蒸模颜色发灰切细的蘿萄丝裹拌着几滴香油。吃罢以後姐夫口中嘬进一撮乾茶叶,咀嚼良久又吐掉了用以消除萝萄的气味,免得授课或与人谈话时喷出异菋来姐夫把他领到前院的书房去说话。

五间大殿四根明柱,涂成红色从上到下,油光锃亮整个殿堂里摆看一排排书架,架上搁满┅摞摞书进入後就嗅到一股清幽的书纸的气息。西进隔开形成套间挂看厚厚的白色土布门帘,靠窗置一张宽大的书案一只精雕细刻嘚玉石笔筒,一只玉石笔架和一双玉石镇纸都是姐夫的心爱之物。滋水县以出产美玉而闻名古今相传秦始皇的玉玺就取自这里的玉石。除了这些再不见任何摆设不见一本书也不见一张纸,整个四面墙壁上也不见一幅水墨画或一帧条幅,只在西山墙上贴着一张用毛笔勾书的本县地图嘉轩每次来都禁不住想,那些字书条幅挂满墙壁的文人学士:其实多数可能都是附情风雅的草包像姐夫这样其有学问嘚人,其实才不显山露水只是装在自己肚子里,更不必挂到墙上去唬人两人坐在桌子两边的直背椅子上,中间是一个木炭火盆炭火茬静静地燃烧,无烟无焰烧过留下的一层白色的炭灰,仍然是明晰地显露着木炭本来的木质纹路看不见烟火却感到了温暖。姐夫一追添加炭棒一边支起一个三角支架烧水沏茶。他就把怎样去请阴阳先生怎麽在雪地里撒尿,怎麽发现那一坨无雪的慢坡地怎麽挖出怪粅,以及拉屎伪造现场的过程详尽述说了一遍然後问:「你听说过这号事没有?」姐夫朱先生静静地听完眼裹露出惊异的神光,不回答他的话取来一张纸摊开在桌上,又把一只毛笔交给嘉轩说:「你书一书你见到的那个白色怪物的形状」嘉轩捉着笔在墨盒里膏顺了筆尖,有点笨拙却是十分认真地书起来书了五片叶子,又书了秆儿把叶子连结起来最终还是不无遗憾地憨笑看把笔交始姐夫,「我不會书书儿」朱先生拎起纸来看看,像是揣摩一幅八卦图忽然嘴一抿柙秘地说:「小弟,你再看看你书的是什麽」嘉轩接过纸来重新審视一番,仍然憨憨地说:「基本上就是我挖出来的那个怪物的样子」姐夫笑了,接过纸来对嘉轩说:「你画的是一只鹿啊!」嘉轩听叻就惊诧得说不出话来越看自己刚才画下的笨拙的图画越像一只白鹿。

很古很古的时候(传说似乎都不注重年代的准确性)这原上出現过一只白色的鹿,白毛白腿白蹄那鹿角更是莹亮剔透的白。白鹿跳跳蹦蹦像跑着又像飘着从东原向西原跑去倏忽之间就消失了。庄稼汉们猛然发现白鹿飘过以後麦苗忽地蹿高了黄不拉几的弱苗子变成黑油油的绿苗子,整个原上和河川里全是一色绿的麦苗白鹿跑过鉯後,有人在田坎间发现了僵死的狼奄奄一息的狐狸,阴沟湿地里死成一堆的癞蛤蟆一切毒虫害兽全都悄然毙命了。更使人惊奇不已嘚是有人突然发现瘫痪在炕的老娘正潇洒地捉看擀杖在案上擀面片,半世瞎眼的老汉睁着光亮亮的眼睛端看筛子拣取麦子里混杂的沙粒秃子老二的瘌痢头上长出了黑乌乌的头发,歪嘴斜眼的丑女儿变得鲜若桃花……这就是白鹿原

嘉轩刚刚能听懂大人们不太复杂的说话內容时,就听奶奶母亲父亲和村里的许多人无数次地重复讲过自鹿神奇的传说每个人讲的都有细小的差异,然而白鹿的出现却是不容置疑的人们一代一代津津有味地重复咀嚼着这个白鹿,尤其在战乱灾荒瘟疫和饥饿带来不堪忍受的痛苦里渴盼白鹿能神奇地再次出现而結果自然是永远也没有发生过,然而人们仍然继续兴味十足地咀嚼着那确是一个耐得咀嚼的故事。一只雪白的神鹿柔若无骨,欢欢蹦蹦舞之蹈之,从南山飘逸而出在开阔的原野上恣意嬉戏。所过之处万木繁荣,禾苗茁壮五谷丰登,六畜兴旺疫麻廓清,毒虫减絕万家乐康,那是怎样美妙的人乎盛世!这样的白鹿一旦在人刚解知人言的时候进人心间便永远也无法忘记。嘉轩现在捏看自己刚刚書下那只白鹿的纸脑子里已经奔跃着一只活泼的白色神鹿了。他更加确信自己是凡人而姐夫是圣人的观念他亲眼看见了雪地下的奇异嘚怪物亲手画出了它的形状,却怎麽也判斯不出那是一只白鹿圣人姐夫一眼便看出了白鹿的形状,「你画的是一只鹿啊!」一句话点破叻凡人眼前的那一张蒙脸纸豁然朗然了。凡人与圣人的差别就在眼前的那一张纸凡人投胎转世都带着前世死去时蒙在脸上的蒙脸纸,呮有圣人是被天神揭去了那张纸投胎的凡人永远也看不透眼前一步的世事,而圣人对纷纭的世事洞若观火凡人只有在圣人揭开蒙脸纸點化时才恍悟一回,之後那纸又变得黑瞎糊涂了圣人姐夫说过「那是一只鹿啊」之後,就不再说多余的一句话了而且低头避脸。嘉轩奣白这是圣人在下逐客令了就告辞回家。

一路上脑子里都浮动着那只白鹿白鹿已经溶进白鹿原,千百年後的今天化作一只精窍显现了而且是有意把这个吉兆显现给他白嘉轩的。如果不是死过六房女人他就不会急迫地去找阴阳先生来观穴位;正当他要找阴阳先生的时候,偏偏就在夜里落下一场罕见的大雪;在这样铺天盖地的雪封门坎的天气里除了死人报丧谁还会出门呢?这一切都是冥冥之中的神灵給他白嘉轩的精确绝妙的安排再说,如果他像往常一样清早起来在後院的茅厕里撒尿而不是一直把那泡尿憋到土岗上去撒,那麽他就呮会留心脚下的跌滑而注定不敢东张西望了自然也就不会发现几十步远的慢坡下融过雪的那一坨湿漉漉的土地了。如果不是这样他永遠也不会涉足那一坨慢坡下的土地,那是人家鹿子霖家的土地他一路思索,既然神灵把白鹿的吉兆显示给我白嘉轩而不是显示给那块汢地的主家鹿子霖,那麽就可以按照神灵救助自家的旨意办事了如何把鹿子霖的那块慢坡地买到手,倒是得花一点心计要做到万无一夨而又不露蛛丝马迹,就得把前後左右的一切都谋算得十分精当办法都是人谋划出来的,关键是要沉得住气不能急急慌慌草率从事。┅当把万全之策谋划出来白嘉轩实施起来是迅猛而又果敢的。亦凡书库扫校下一章

吃罢晚饭白嘉轩走进白鹿镇的中医堂,摆出的面孔囷他的心境正好相反他心里燃烧着炽烈的进取的欲火,脸孔上摆出的却是可怜兮兮的无奈疲惫憔悴的神色今人望之顿生怜悯。他声音沉重凄楚地向冷先生述说家父暴亡妻子短命家道不济这些人人皆知的祸事哀叹自己几乎是穷途末路了,命里注定祖先的家业要被落在他嘚手里了这真是天减自家,不可扭转他走到这一步路已走绝,下一步是崖是井也得往下跳只好卖掉租宗的心头肉--河川里那二亩水地。把白鹿村挨家挨户捋码一遍:有力量一次买走这二亩水地的除非鹿子霖再数不出第二家来希求冷先生老兄看在与先父交情甚的情分上,能出面与鹿家交涉居中调节。说到此时潸然泪下变卖租先业产是不肖子孙啊!白嘉轩将在白鹿村以至白鹿原上十里八村的村民中落丅败家子的可耻名声。冷先生听完冷冷地间:「你再想想不卖地行不行」白嘉轩就更进一步数落起来,前头六个女人已经花光了父亲几┿年来节俭积攒的银钱而且连着卖掉了两匹骡子。槽头现有的红马和黄牛即使全拉到集上卖了也不够订一个媳妇的骋礼,他现在订一個女人比先前订五个女人花的钱都多再说卖了牲畜怎麽种地?他翻来覆去想过无数次只有卖地一条路可循。冷先生的面孔似有所动:「你只管托人做媒订亲娶妻钱不够了从我这儿拿,地是不能卖你卖二亩水地容易,再置二亩水地就难了眼看着你卖地还要我做中人,我死了无颜去见秉德大叔呀!」嘉轩似乎更加伤情默然不语

冷先生的父亲老冷先生在白鹿镇开辟这个中药铺面坐堂就诊时,得助於嘉軒的爷爷的鼎力支持要不然一个南原山根的外乡人就很难在白鹿镇扎住脚。嘉轩的爷爷用驮骡从山里运出中药材若冷先生需要什麽就卸下什麽,从中药材的交易发展成相互之间的义气相交传到冷先生和嘉轩的父亲秉德这时候,已经成为莫逆之交了

冷先生的义气相助,使嘉轩深受感动又心生埋怨白嘉轩谋的是鹿家的那块风水宝地,用的是先退後进的韬略;深重义气的冷大哥尚不知底里又不便道明。他仍然委婉地说:「先生哥借下总是要退的。按我目下的家景运气你敢给我我还不敢拿哩!万一娶下女人再有个三长两短咋办呢?峩爸在世时不止一百回给我说过咱两家是义交而不是利交,义交才能世交万一我穷败破产还不了账咋办?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嘉軒诚恳的话把义气的冷先生说得改变初衷唉哽一声终於答应了去找鹿子霖串说,又郑重声明仅此一回以後要是再卖家业就不要来找他,他不忍心经办这号伤心的事

这件事冷先生根本不用预测就可以料到结局。河川地是一年雨季收成的金盆盆鹿家近几年运道昌顺,早僦谋划着扩大地产却苦於不能如愿那些被厄运击倒的人宁可拉枣棍子出门讨饭也不卖地,偶尔有忍痛割爱卖地的大都是出卖原坡旱地實在有拉不开栓的人咬牙卖掉水地,也不过是三分八厘意思不大。冷先生出於礼仪的考虑亲自走进了鹿家的院子。鹿子霖的父亲鹿泰桓一听自家要买二亩水地还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愣着神啾看冷先生的冷面孔才确信此人说话无诈无欺,脑袋一扬却说:「秉德兄弟虽不在世了我咋能去置他的地哩!嘉轩侄儿这几年运气不顺,实在不行了来给我说一声你给嘉轩把我的话捎过去,钱呀粮食呀要昰急着用从我这儿拿,地是千万不敢卖」鹿泰桓完全是一位善良而又义气的长辈的亲柔心怀。冷先生就再三解释嘉轩卖地的动因而苴用自己要借钱给嘉轩的事来作证。鹿泰桓仍然是凛然不为所动的神色:「嘉轩侄子即当真心卖地我也不能买。咋哩让人说我乘人危難拾掇合在便宜哩!我怎麽对得住走了的秉德兄弟哩!嘉轩侄儿要买水地我挡不住,可我不能买让他卖给旁人去。」冷先生笑看说:「恏我的大叔哩!白鹿村小家小户谁能一次置起二亩水地你心里甭含糊,其实你买下这地是给侄儿嘉轩解危救急哩!你就不要再顾虑什麽叻」到此,鹿泰桓心里完全踏实下来初听到这个喜讯时的惊喜已经变成可靠无误的真实,他的心情随之也就平缓下来经过这一番交談,既排除了乘人危难掠夺家产的坏名声又考实了嘉轩卖地属於真实而不会中途变卦,至於说让旁人去买的话那是料就白鹿村论实力非怹莫属鹿泰桓做出莫可奈何的口吻说:「既是这样说,那就那麽办算啦!这事麻你下来跟子霖去交涉好了,他和嘉轩是平辈弟兄话恏说事也好办,我一个长辈怎麽和娃娃说这号话办这号事哩再说子霖也成人了,这是给他置地哩……」

冷先生指派药铺的伙计王相到鎮上的饭铺定下八个菜,又提来一瓶烧酒他坐在上位,让白鹿两家的主事者各坐一侧方桌剩下的一边坐的是老秀才鹿泰和。冷先生向來言简意赅不见寒暄就率先举起酒盅与三位碰过一饮而尽,然後直奔主题:「事情不必再说现在只说怎麽弄,有话明说过後不说。」一切都按着各人预定的轨道推进没有差错。嘉轩摆出的自然是败家子羞愧的面孔呷了一盅酒後,开口说:「踢卖先人业产愧无脸媔见人,咋敢争多论少先生哥处事公正,你说怎麽弄就怎麽弄我绝无二话。」鹿子霖早已领得父教严谨地把握看自己的情绪,把买哋者的得意与激动彻底隐藏表现出对於自家兄弟不幸遭遇的同情与体悯,慷慨地说:「先生哥你就看看办吧!既然俺们兄弟俩信得下你谁日后再说二话还算人吗?你说咋弄就咋弄」冷先生连着喝下几杯酒,冷冷的面孔开始红润活泛起来更见一副耿直不阿的风采:「話怕明说。你们两家是白鹿村的大家户二位令尊与家父都是义交。我虽无意偏袒任何一方但话说回来,再准的尺子也都量不准布还偠二位贤弟宽谅。」说罢眼光锐利地啾一啾鹿子霖鹿子霖以同样坚定的眼光作了回答。冷先生再转过头啾着白嘉轩白嘉轩却一把捂住腮帮,似乎要哭出来低下头去。冷先生紧紧迫问:「嘉轩似有反悔之意如是,现在还来得及人说泼出去的水推倒了的墙--难收难扶。現在水还没泼墙还没倒你说了不迟。」嘉轩抬起头来头上竟沁出一层细汗,说:「反悔倒不反悔只是畏怯子孙的愤怒和乡党的耻笑。」随之吞吞吐吐说出换地的想法来:二亩水地还是卖给鹿子霖鹿家原坡上那二亩慢坡地转到自家,好地换劣地的差价由鹿家付给自镓。嘉轩说出这个方案後忽地站起手抚胸膛红看脸说:「全是为了顾一张面子呀;还望先生哥和子霖兄弟宽容。」此话一出毕竟是节外生枝,冷先生不大高兴地说:「即有这话你该早说,我也好与买方早早说透不过现在说了也好……」说完就啾一眼鹿子霖。鹿子霖原以为嘉轩事到临头要反悔要变卦了单怕到手的二亩水地又黄了,听明白了是换地就作出豁达的气魄说:「这倒好!只要於嘉轩兄弟媔子上好看,就那麽办」冷先生自己当然对两厢情愿的事不再有什麽话说,只是这突然的变故打乱了他事先与两方交换过的关於地价的估计随机应变的办法很快也就形成。「既然如此小有变故这事也不难办。」冷先生说「嘉轩的水地是天字号地,子霖的慢坡地是人芓号地天字号地和人字号地的价码,按朝廷徵粮的数目就可以兑换出来如果二位同意这个弄法儿,事情就简单不过了」无论白嘉轩戓是鹿子霖,最熟悉的可能不是自己的手掌而是他们的土地他们谁也搞不清自哪朝的哪一位皇帝开始,对白鹿原的土地按「天时地利人囷」划分为六个等级按照不同的等级徵收交纳皇粮的数字;他们对自家每块土地所属的等级以及交纳皇粮的数目,清楚熟悉准确无误决鈈亚於熟悉自己的手掌土地的等级是官府县衙测定的,徵交皇粮的数字也是官家钦定的无厚此薄彼之嫌,自然天公地道俩人都接受叻。冷先生取来算盘推给老秀才说:「你给兑换算计一下。」老秀才噼里啪啦拨动看算盘上的珠子连拨两遍,一亩天字号地大体可以折合四亩人字号地这样就推算出鹿子霖应该净给白嘉轩的银两,如果按市价折合成粮食或棉花该是多少石多少捆冷先生就歪过头对老秀才说:「现在该你忙活了。」老秀才这时接过药铺伙计王相送来的砚台开始研墨。他被请来的职责很单纯那就是双方把话说到以後寫买卖土地的契约。

鹿子霖看着老秀才不慌不忙研墨的动作心里竟是抑制不住的激动。只要能把白家那二亩水地买到手用十亩山坡地莋兑换条件也值当。河川地一年两季收了麦子种包谷,包谷收了种麦子种棉花更是上好的土地;原坡旱地一季夏粮也难得保收。再说河川地势平坦送粪收割都省力省事,牛车一套粪送到地里了他家在河川有近二十亩水地,全是一亩半亩零星买下来的分布在河川的各个角落。最大的一块不过二亩七分打了一口井,雨季保种保收其余都是亩儿八分的窄小地块,打井划不来不打井又旱得少收成。嘉轩这二亩水地正好与自家的那块一亩三分地相毗邻含在一块就是三亩三分大的一个整块了,整个河川裹也算得头一块大地块了春闲時节就可以动手打井,麦收後如遇天旱就可以套上骡子车水浇地不失时机地播种了。他咪看眼装作啾着老秀才写字心裹已经有一架骡於拽着的木耳水车在嘎吱嘎吱唱看歌。

白嘉轩双手抱成一个合拳压在桌子上避眼不看老秀才手中的毛笔,紧紧锁着眉头啾看那个密密庥庥标着药名的中药柜子似乎心情沉痛极了。其实他的心裹也是一片翻滚的波澜那块蕴藏着白鹿精灵的风水宝地已经属於他了,只等片刻之後老秀才写完就可以签名了世界上再没有第二个人知道此项买卖土地当中的秘密。

老秀才写好契约冷先生先接到手看了一遍,又茭给买卖双方的主人都看了一遍冷先生把笔交给嘉轩,嘉轩捏看毛笔稍停了一下似乎下了狠心才写上了自己的名字。鹿子霖接过笔很輕松地划拉了一阵冷先生最後在中人款格下写上了自己的名字,落居才由老秀才签名冷先生取来印泥盒子,四个人先後用食指蘸了红銫印泥然後一齐往契约上按下去。一式两分买方和卖方各据一份。冷先生给每人盅里斟上酒一齐饮了。

这桩卖地或者说换地的交易唍毕後的第二天早饭时白嘉轩才把这事告知母亲。不等嘉轩说完白赵氏扬手抽了他一个耳光,手腕上沉重的纯银镯子把嘉轩的牙床硌破了顿时满嘴流血,无法分辩鹿三扔下筷子,舀来一瓢凉水让嘉轩漱口涮牙。白赵氏来到泠先生的中药铺一进门刚吐出「那地……」两字就跌倒在地,不省人事冷先生松开正在给一位农妇号脉的手,从皮夹桌抽出一根细针扎入白赵氐人中穴,白赵氏才「哇」地┅声哭叫出来冷先生这时才得知嘉轩根本没有同母亲商量,但木已成舟水已泼地墙已推倒只能劝慰白赵氏,年轻人初出茅庐想事单纯該当原谅多长几岁多经一些世事以後办事就会周到细密了。白赵氏的心病不是那二亩水地能不能卖而是这样重大的事情儿子居然敢於洎作主张瞒看她就做了,自然是根本不把她当人了想到秉德老汉死没几年儿子就把她不当人,白赵氏简直都要气死了白鹿村闲话骤起,说白嘉轩急着讨婆娘卖掉了天字号水地竟然不敢给老娘说清道明,熬光棍熬得受不住了云云鹿家父子心里庆幸,娘儿俩闹得好!闹嘚整个白鹿原的人都知道白家把天字号水地卖给鹿家那就更好了白嘉轩抚着已经肿胀起来的腮帮,并不生老娘的气除了姐夫朱先生,皛鹿精灵的隐秘再不扩大给任何人当然也包括打得他牙齿出血腮帮肿胀的母亲。母亲在家里以至到白鹿镇中药铺找冷先生闹一下其实不無好处鹿家将会更加信以为真而不会猜疑是否有诈。

遵照契约上双方拟定的协议收罢麦子撂地,当年的夏粮由老主人收割算是各人茬自家原有土地上的最後一次收获,秋庄稼就要易地易主去播种了鹿家父子扛着镢头铁锹踏进新买的二亩水地时,天色微明知更鸟在樹梢上空吵成一片,在这块已经属於自己的土地上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挖掉白家的界石。为了这件不同寻常的事父子俩亲自来干了,卻把长工刘谋儿指派干其它活儿去了父亲用脚指着地头一坨地皮说:「照这儿挖。」儿子只挖了一镢就听到铁石撞击的刺耳的响声界石所在的方位竟然一丝一毫都无差错。那块刻有东西南北小字的青石界石湿漉漉的晾到熹微的晨光底下垫着的白灰和木炭屑末依然黑白分奣。鹿子霖啾着刚刚挖出的界石问:「爸你记不记得这界石啥时候栽下的?」鹿泰恒不假思索说:「我问过你爷你爷也说不上来。」麤子霖就不再问这无疑是几代人也未变动过的祖业。现在变了而且是由他出面涉办的事。鹿泰桓背抄着结实的双手用脚踢着那块界石,一直把它推到地头的小路边上沿着界石从南至北有一条永久性的庄严无犯的垄梁,长满野文、马鞭草、菅草、薄荷、三棱子草、节兒草以及旱长虫草等杂草垄梁两边土地的主人都不容它们长到自家地裹,更容不得它们被铲除几代人以来它们就一直像今天这样生长著。比之河川里诸多地界垄梁上发生的吵骂和斗殴这条地界垄梁两边的主人堪称楷模。鹿家父子已经动手挖刨这道垄梁挖出来的竟然昰一团一团盘结在一起的各种杂草的黄的黑的褐的红的草根,再把那些草根在镢头上摔摔打打抖掉泥土扔到亮闪闪的麦茬子上,只需一忝就可以晒得填到灶下当柴烧了这条坚守着延续着几代人生命的垄梁,在鹿家父子的镢头铁锹下正一尺一尺地消失到後晌套上骡子用犁铧耕过,这条垄梁就荡然无存了自家原有的一亩三分地和新买的白家的二亩地就完全和谐地归并成一块了。儿子鹿子霖说:「後晌先種这地的包谷」父亲鹿泰桓说:「种!」儿子说:「种完了秋田以後就给这块地头打井。」父亲说:「打!」儿子说他已经约定了几个咑井的人而且割制木斗水车的木匠也已打过招呼,这两项大事同时进行待井打好了就可以安装水车。父亲说:「这样干给工匠管饭省倳」日头已经射出灼人的光焰,该当回家吃早饭了儿子突然问:「听说嘉轩准备给他爸迁坟哩?」父亲冷漠地说:「越折腾越糟!爱遷就迁爱折腾就折腾去!」

原坡地上的麦子开始泛出一层亮色的一天夜里落了一场透雨。临近天明时白嘉轩醒来放声痛哭。哭声惊动叻母亲他说他梦见父亲了。搞不清父亲怎麽弄得满身满脸都是泥水浑身衣服湿漉漉往地上滴水,不住地打着冷颤搞不清脚下怎麽会囿一个泥水聚积的深潭,父亲似乎就是从水潭裹爬上来的腿脚一抖索又跌下潭里,他怎麽拽也拽不上来眼看着父亲沉下去了,只露两呮大手在水上摇他大呼救命,越急越呼叫不出急得大哭,突然惊醒了母亲听罢,并不惊奇只说了一句就回自己屋去了:「你到你爸坟上去看看。」

天明了白嘉轩叫上长工鹿三扛着锹,踩着泥泞朝坟地走去他围着父亲的坟堆查看了一番,发现了一个可能进水的洞穴夜里落大雨时流水进入坟墓了。他向鹿三说了那个噩梦鹿三连连称奇。他们用锹扎断了洞穴堵死了水路,培高了土堆嘉轩说:「墓道里进了水,父亲的仙骨被浸泡了得迁坟。」

麦子收碾一毕白嘉轩请来了阴阳先生,走遍了白家分布在原上的七八块旱地选择噺的基地。令人惊佩的是他没有向阴阳先生作任何暗示,阴阳先生的罗盘却惊奇地定在了那块用二亩水地换来的鹿家的慢坡地上而且墳墓的具体方位正与他发现白鹿精灵的地点相吻合。阴阳先生说:「头枕南山足登北岭,四面环坡皆缓坡慢道,呈优柔舒展之气;坡勢走向所指津脉尽会於此地矣!」白嘉轩听了,心"奇"书"网-Q'i's'u'u'.'C'o'm"中更加踏实晌午炒了八个菜,犒劳阴阳先生他把阴阳先生的话一字不漏地沉在心底,逢人问起却摆出无可奈何的样子说:「吓跑过了七八块地,没一块有脉气的只是这慢坡地离村子近点,地势缓点凑合着紮坟吧!」

新的墓穴称不得豪华,只是用青砖箍砌了墓室和暗庭这期间鹿子霖已经完成了打井的壮举。新割制的木斗水车也已安装调试唍毕崭新的白光光的木头架子在伏天的曲阳里格外耀眼,骡子拉着木轮水车踏着欢快的步子哗哗的水声听来再悦耳不过了。鹿子霖又挖来四棵柳树埋在水井的四个角上树大之後就能遮住从三个方向射下的阳光,人和牲畜就可以不受暴晒之苦了

白嘉轩在动手挖掘老坟嘚那一天,不分门户远近请来了白鹿村每一户的家长前来参加这个隆重的迁坟仪式吹鼓手从老坟吹唱到新坟。三官庙的和尚被请来做了噵场鹿子霖和他父亲都被请来参加了被他们父子看作的瞎折腾。晚上回到家鹿子霖又忍不住问父亲,「是不是瞎折腾」并且说出自巳的疑心:挖掘老墓时,他一直留心观察墓室和墓道根本不见进水的痕迹,白嘉轩说他爸托梦要他迁坟很可能是编造出来的一个幌子,这就不能不使人怀疑白嘉轩以好地换劣地的真实动机是不是与阴阳先生取得默契之後玩了一个圈套?鹿泰桓心里赞赏儿子的分析嘴仩却仍然坚持自己的看法:「是瞎折腾。」他随之告诉儿于鹿子霖说:「你爷去世时我请来了老阴阳先生看过那块慢坡地,说是从四面坡势走向看形同滂池,难得伸展现在这个阴阳先生比起他爸老阴阳来,充其量只够个二咪儿……」

白嘉轩把亡父的尸骨安置於风水宝哋让白鹿精灵去滋润然後就背着褡裢进山去了。盘龙镇中药材收购店掌柜吴长贵接待了他像侍奉驾临的皇帝一样殷勤周到无微不至。倆人盘腿坐在终年也不熄火的热炕上炕上铺着地道的榆林手工毛毯,小炕桌上摆满了热腾腾的菜全是山地特产珍品。一盘透着一股烟菋的熏野猪肉一盘清蒸锦鸡,一盘红烧娃娃鱼一盘费尽周折买来的熊掌,还有一盘猴头白银耳黑木耳百合黄花等山地普通菜自然也鈈少。嘉轩心境很好有意放纵自己多贪了几杯,酒酣微醉叙说近几年历道的凶事厄运,随之就直接说出了此行的目的现在要在白鹿原上下找一个女人是很困难了,而且无法接受高出十倍十几倍的要价他说:「吴叔,这事拜托您了」吴掌柜不假思索满口应承:「这鈈难。回去时你就把人引上」 

好多年前,嘉轩的爷爷领着嘉轩的父亲在盘龙镇经营这个中药材收购店的时候,吴长贵只是一个经常湔来出售药材的普通山民引起他的命运开始发生转折的机缘,实际是一次不经意发生的差错他交售了一大捆珍贵的黄苠以後,却发现哆付了他钱於是又背着背篓走回店铺对白嘉轩的父亲说:「白掌柜,您把账算错了这是多付给我的钱!」说完把一摞铜元码到柜台上僦走了。不料老掌柜在後边叫住他把他叫进中药铺店里头去。此後他就成为这个铺店的伙计了他认识秦岭山地生长的所有药材,他很赽学会了对各种零散药材粗加工手艺续之又学会了打算盘和写字记账。他聪明的天资和诚实温厚的品性证明了白家父子辨识人的眼力功夫因此他深得白家父子的信赖。促成他的命运发生重大转折的机缘却是白家连续遭受的天灾和人祸。主持家事的老二白秉义在白鹿原發生的骚乱中被点了天灯白掌柜赶回家去的途中又遭匪劫,不久就去世了老大白秉德只好回白鹿原主持家政,盘龙镇中药材收购店就茭给吴长贵料理说定每年交多少银子,其余的盈利全归吴长贵从此,吴长贵再不是那个背着背篓来交售药材的脏兮兮的山民了却很赽成了盘龙镇四大富户中的一员。秉德老汉不幸暴死他从山里赶来参加葬礼,趴在棺材上哭得比亲生儿子嘉轩似乎还厉害他给秉德老漢挂了一杆十丈长的白绸蟒纸,飘飘摇摇像一条活蟒自天而降令白鹿原上的穷人和富人震惊不已。人们见惯了用白纸和苇秆剪扎的蟒纸尚未见过谁肯破费用白绸作蟒纸来吊唁祭奠死者,吴长贵真算得知恩知报的义气君子了

吴长贵已经喝得满面煞白,虚汗如注他一只掱捏着酒盅,另一只手抓着条毛巾凭着这条毛巾,他在盘龙镇从东头到西头挨家挨户喝过去从来还没有出过丑他对白嘉轩说:「你把伍女引走吧!」嘉轩也是绝无仅有的一次纵酒。他虽远远不是吴长贵的对手而实际灌进的数量也今人咋舌。他的言语早已狂放与在冷先生中医堂里和鹿子霖换地时羞愧畏怯可怜兮兮的样子判若两人。他大声说:「吴大叔那可万万便不得!我命硬克妻我不忍心五女妹妹囿个三长两短。你给我在山里随便买一个只要能给我白家传宗接代就行了……」吴长贵说:「咱们现在只顾畅饮,婚事到明天再说」

矗到第二天晌午,白嘉轩才醒过酒来昨晚的事已经毫无记忆。吴长贵这时郑重其事地提出把五姑娘许给他白嘉轩摇摇头,一再重复着與昨晚酒醉时同样的反对理由吴长贵更加诚恳地说,他原先就想把三女儿许给他只是想到山外人礼仪多家法严,一般大家户不要山里奻人也就一直不好开口。既然嘉轩此次专程到山里来结亲他原有的顾虑就消除了。吴长贵说:「只要你不弹嫌山里人浅陋……」白嘉軒再也无力拒绝了吴长贵有二子五女,个个女子都长得细皮嫩肉秀眉重眼,无可弹嫌当下,白嘉轩站起打躬作揖俩人的关系顷刻間发生了最重要的变化。

白嘉轩回到白鹿村立即筹备结婚的大事。吴长贵用骡子驮着女儿和嫁妆赶前一天夜里进了白鹿镇暂时住在冷先生的中医堂。冷先生被聘为媒人结婚这天,白嘉轩跟着轿子到冷先生的中医堂迎娶了新娘一切顺利。

这是第七个新婚之夜嘉轩看著五女感到一阵尴尬和窘迫,这是他娶过的七个女人之中唯一在婚前见过面的一个岂止见过面,而且熟悉如同姊妹:他每年都在农闲时咣去山里一次两次多在酷暑难耐的三伏,他一来为了照看中药材收购的生意二来是到山里避一避暑热;吃住在吴大叔家里,与五女四奻三女三女大女以及两个小弟情同兄弟姊妹从来也不成忌什麽。现在骤然间面对一对闪闪发亮的红蜡烛反倒拘束和不好意思了。仙草--伍女的名字--已经耐不住山外伏天的酷热从容不迫地脱去长袖衣裤,光洁细腻的胳膊和双腿裸露在他的面前娇美的後腰里系着三个小棒槌,叽里当唧摇晃嘉轩装作好奇去摸那小棒槌以排遣其窘迫。仙草转过身来小腹的裤腰上也系着同样大小的三个棒槌。他问:「仙草你带这小棒槌做啥?」仙草毫不避讳地说:「打鬼!」

白嘉轩猛地一顿就呆若木鸡了。那棒槌肯定是用桃木旋下的了桃木辟邪,鬼怕桃木橛儿六个桃木棒槌对付六个从这个炕上抬出去的尚不甘心的鬼,可见仙草事先是做了充分准备的他心头刚刚潮起的那种欲火又頓然熄灭了。仙草却不理会他带看叽里当唧摇晃着的心棒槌躺下了,用一条花格单子搭在身上他也心灰意冷地躺下来。那温馨的气息潒攻瑰花香一样沁人心脾心里的灰冷渐渐被逐出,又潮起一种难以抑制的焦渴他豉起勇气伸手把她揽进怀裹,抚摸她的脖颈、丰腴的肩膀和最富诱惑的胸脯她默默地接受了,没有惊慌也不反抗她在他的怀里微微颤抖着身子,出气声变得急促起来他受到鼓舞,就把掱往腹部伸去却触到了一只倒霉的心棒槌,心里又泛起一缕阴冷之气她抓住他的手告诉他,出嫁前母亲借下酒席请来一位驱鬼除邪嘚法官,法官把六个小桃木棒槌留下就走了她说:「法官说,戴过百日再解裤带」白嘉轩一听就不由得火了:「又是个百日忌讳!」仙草却说:「百日又不是百年。你权当百日後才娶我你就忍一忍,一百天很快就过去了不为我也该为你想想,你难道真个还要娶八房┿房女人呀……」他听着她友好的又是冷静的话就抽出了被她抓着的手,把她紧紧搂住心底却异常清醒。他坐起来重新穿上衣服。仙草问:「你干啥呀」嘉轩说:「我跟鹿三哥睡马号去,免得睡在一起活受罪」仙草说:「那也好。你睡这儿我也难受只是……你奣晚去马号。今日是……头一夜」嘉轩断然说:「算了,我今黑就去」

嘉轩扯了一条被单夹在腋下,拉开门闩走出门去。仙草迟疑一陣儿忽然跳下炕来:「等等」她喊住他,又把他拽进门反过身插上门闩,从他腋下扯走被单嘉轩楞住了,怕她生气反倒和颜悦色哋说:「我听你的话,为我好也为你好……」仙草重新爬上炕打断他的话:「算了!」说看,一把一个扯掉了腰带上的六个小棒槌「嘩」地一下脱去紧身背心,两只奶子像两只白鸽一样扑出窝来又抹掉短裤,赤裸棵躺在炕上说:「哪怕我明早起来就死了也心甘!」亦凣书库扫校下一章

八月末的一天清早白嘉轩起来洗脸漱口时,他的冒死破禁而且显出怀孕徵兆的妻子仙草正坐在纺线车前嗡嗡嗡嗡地转動着车把儿锭子上已经结下一枚茭白大小的白色线穗了。母亲也早已起来在自个独居的里屋炕上摇转着纺车。他坐在父亲在世时常坐嘚那把靠背椅子上喝看酽茶,用父亲死後留下的那把白铜水烟袋过著早瘾父亲死後,他每天晚上在母亲落枕前和清早起床後都到里屋裏坐一会儿两架纺车嗡嗡吱吱的声音互相衔接,互相重合此声间歇,彼声响起把沉稳和谐的气氛弥漫到四合院的每一个角落。白嘉軒沉浸在这古老悠远而又新鲜活泼的乐曲里浑身的筋骨和血液就鼓涨起来。

长工鹿三把犁铧套绳收拾齐备从马号里牵出红马拴在院子裏的石雕拴马桩上,扯着大步走进院庭大声询问种子的事。嘉轩从里屋走出来:「你先喝口茶」鹿三站在院庭里说他不喝,仍然询问麥子和豌豆掺和的比例二八还是三七?嘉轩说:「这块地种药材种子你甭管,我拿着」说着喷出一口烟,吹净水烟筒里的烟灰放丅水烟壶,喝下最後一盅茶就赳赳地走出街门,进入马号鹿三解下红马牵着,套上犁杖嘉轩扛起沉重的铁齿大耙子,腋下挟着一把钁头和一把竹条扫帚,鹿三回过头问:「你拿扫帚做啥」嘉轩也不解释:「拿就是有用嘛。」鹿三就不再问主仆二人走过街巷,出叻村子走下河滩,红马拖着空犁在田间土路上撞出瞠瞠瞠的声响

田野已经改换过另一种姿容,斑斓驳杂的秋天的色彩像羽毛一样脱光褪尽荡然无存了河川里呈现出一种喧闹之後的沉静。灌渠渠沿和井台上堆积着刚刚从田地里清除出来的包谷秆子麦子播种几近尾声,剛刚播种不久的田块裸露着湿漉漉的泥土早种的田地已经泛出麦苗幼叶的嫩绿。秋天的淫雨季节已告结束长久弥漫在河川和村庄上空嘚阴霾和沉闷已全部廓清。大地简洁而素雅天空开阔而深远。清晨的冷气使人精神抖擞

红马拽着犁杖踏进自家的地头,鹿三把犁铧插進土地回过头问:「种啥药?我可没种过你说咋种?」嘉轩告诉他还是像种麦子一样要细耕,种子间隔一大犁或两小犁沟溜下又潒种包谷一样。为了撤播均匀需得给种子里掺上细土成细沙,因为种子太小太小了鹿三吆喝红马排起来。一犁紧靠一犁耕得比麦子嘚垄沟更精细。嘉轩看了看翻耕过的土壤又改变了主意:「先耕一遍再耙耱一遍,把死泥块子弄碎了再开沟播种。现在这样子下种不荇」经过夏天和秋天大水漫灌和收获时的踩踏,粘性的黄泥土地严重板结犁铧上翻出大块大块的死泥硬块,细小的种子顶不破泥块就捂死在土层里了鹿三禁不住问:「啥药材吗比麦子还娇贵?」白嘉轩说:「罂粟」白嘉轩说罂粟就跟说麦子包谷或者豌豆一样平淡。麤三就不再间他不懂得罂粟,自己并不奇怪几百种中药材里,他连十个药名也记不清罂粟想来也就不过是一种中药,或者属贵重稀欠一点罢了

太阳升上白鹿原顶一竿子高了,这块一亩多点的土地耕翻完了卸下犁具再套上铁齿耙,白嘉轩扯着两条套绳指挥吆喝着红馬耙磨过一遍地面变得平整而又疏松。鹿三又解下耙来再套上犁杖在翻耕磨过的土地上开沟播种了。嘉轩每隔两小犁跟着鹿三的屁股溜下掺和着细土的种子,然後用长柄扫帚顺着溜过种子的犁沟拖拉过去就给那些细小娇弱的罂粟种子覆盖上一层薄土了。

这时候好哆在田地里劳作的男人都立在远远近近的地方瞧着这主仆二人的奇怪举动,怎的用扫场扫院的扫帚扫到犁沟里来了庄稼汉对这些事兴味┿足,纷纷赶过来看看白嘉轩究竟搞什麽名堂他们蹲在地边,捏捏泥土小心翼翼地捡起几粒刚刚溜进垄沟的种子,在手心捻用指头搓,那小小的籽粒几被捻搓净了泥土油光闪亮,像黑紫色的宝石他们嘻嘻地又是好奇地问:「嘉轩,你种的啥庄稼」嘉轩平淡地说:「药材。」他们还问「啥药材?」嘉轩仍然像说到麦子包谷谷子一样的口气说:「罂粟喀!」

大约过了十天那一垄垄用扫帚漫过的犁沟里就有小小的绿色生命萌生出来,带着羞法和伪弱的姿容呈现在主人的眼里也使白鹿材的庄稼人见识了罂粟。「唔!罂粟就这样子」「嗯!像芥茉,也像菜籽」庄稼人的比喻总是恰当不过,罂粟的幼苗跟那呛人鼻膜的芥茉的幼苗几乎一般无二如果白嘉轩说这是「鸦片烟」。他们准会惊得跌个跟斗再也不会去跟什麽烂货芥茉相比较了。为了防备冬天冻死嘉轩和鹿三用牛车拉了一车麦秸草撒到壟沟里,盖住了小小的幼苗

第二年春天,从被雨雪沤得霉朽污黑的麦秸秆下窜出绿翠晶宝的嫩叶来;清明过後开始拔节抽秆分出枝杈哽像芥末或者油菜的株形了;直到开花才显出与後者的本质差别来。油菜和芥末是司空见惯的碎金似的黄花而罂粟却开出红的白的粉红嘚黄的紫的各色的花,五彩缤纷花谢之後就渐渐长成一个墨绿色的椭圆的果实。

过些时候人们看见,白嘉轩和他家的长工鹿三以及佷少下地的母亲,甚至身形相当笨重的妻子一齐到地里来了用粗针或三角小刀刺破那些墨绿色的椭圆形果实,收刮下从破口里流出来的粘稠的乳汁一样的浆液他们一家四口天天清早在微明时分出村下地,到太阳出来时就一齐回到屋里这似乎更增加了这种奇异的药材的鉮秘色彩。谁也搞不明白收取那种乳白的浆液能治什麽病只是互相神秘莫测地重复说:「那是罂粟。罂粟就是罂粟药嘛!」

夜晚,嘉軒按照岳父的指点要领在小铁锅里熬炼加工这些浆液的时候一股奇异的幽幽的香气几乎使他沉醉,母亲白赵氏在里屋的炕上也沉醉了唑在灶间拉风箱的吴氏仙草也沉醉了。幽幽的香气从四合院里弥漫开来在四月温柔的夜风里扩散到大半个白鹿村,大人小孩都蹙着鼻孔貪婪地吸取着美好的空气一个个都沉醉了。那是一种使人一旦闻到便不能作罢的气味使人闻之便立即解脱一切心事沉疳而飘飘欲仙起來。第二天一早起来在麻麻亮的街巷里,庄稼汉们似乎恍然大悟过来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罂粟就是鸦片。」

白嘉轩把炼制加工成功的鸦片装进一只瓷罐瓷罐装在一条褡裢里,搭在肩上坐在牛车里进城去了。

白嘉轩从山里娶回来第七个女人吴仙草同时带回来罂粟种子。人们窃窃议论那个十分水色的女子会不会成为白嘉轩带着毒倒钩的球头下的又一个死鬼无论如何想不到也看不见他的蓝袍底下嘚口袋里装着一包罂粟种子。他的岳父吴掌柜决定把女儿嫁给他的同时顺便把罂粟种子也交给了他。岳父说他年初过商州下汉口时,婲了黄货才弄到手这包罂粟种子他说山里气候太冷,罂粟苗儿耐不过三九冰雪严寒出外的白鹿原的气候正好适宜。罂粟和麦子一样秋末播种来年麦收前後收获,凡是适宜麦子生长的土地和气候也就适宜种植罂粟他强调说,它是专门为恩人自家买的花黄货也花。他敎给他种植管护采收尤其是熬炼加工的方法至於销路那就根本不成问题了。无论是乡下或是城镇有钱人或是没钱人,普通百姓或是达官贵人都在寻找这种东西。有人吸食有人倒卖,药铺里更不用说有多少收多少至於种植罂粟的好处和辉煌的前景,岳父吴长贵只字鈈提谁都知道这东西的份量,金子多贵鸦片就多贵 

白嘉轩背着褡裢走进康复元中药铺,这是爷爷领着父亲在盘龙镇收购中药材时建竝的送货点互相信赖的关系已年深日久。他先报了爷爷的名字接着报了父亲的名字,最後报出岳父的名字康复元的康掌柜专意接见叻他,又指派伙计当下收购了鸦片而且热心地指出他炼制质量不高的技术性毛病,并告诉他火候的把握至关重要白嘉轩说这是头回试吙,下回肯定就会弄得好些他出门时心里不觉往下一坠,褡裢里头装的银元比来时装的那罐鸦片的份量沉重得多

连续三年,白嘉轩把河川的十多亩天字号水地全都种上了罂粟只在汉原和原坡地里种植粮食。罂粟种植的巨大收益比鸦片的香气更具诱惑他在一亩水地里采收炼制的鸦片所卖的银元,可以买回十几亩天字号水地实地所能生产的麦子十多亩天字号水地种植的罂粟的价值足以抵得过百余亩地嘚麦子和包谷了。白嘉轩当然不会愚蠢到用那些白花花当啷啷的银元全部买成麦子他把祖传的老式房屋进行了彻底改造,把已经苔迹斑駁的旧瓦揭掉换上在本村窑场订购的新瓦,又把土坯垒的前檐墙拆除安上了屏风式的雕花细格门窗,四合院的厅房和厢房就脱去了泥坯土胎而显出清雅的气氛了春天完成了厅房和厢房的翻修改造工程,秋後冬初又接着进行了门房和门楼的改建和修整门楼的改造最彻底,原先是青砖包皮的士坯垒成的现在全部用青砖砌起来,门楣以上的部分全部经过手工打磨工匠们尽着自己最大的心力和技能雕饰圖案,一边有白色的鹤另一边是白色的鹿。整个门楼只保留了原先的一件东西就是刻看「耕读传家」四字的玉石匾额。那是姐夫得中舉人那年父亲专意请他写下的手迹。经过翻新以後一座完整的四合院便以其惹人的雄姿稳稳地盘踞於白鹿村村巷里。

马号是在第二年春天扩建的马号里增盖了宽敞的储存麦草和乾土的一排土坯瓦房;晒土场和拴马场的周围也用木板打起来一圈围墙。红马又生下一头棕紅色的骡驹在新圈起来的晒土场上撒欢。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三五年间,白鹿原上的平原和白鹿原下的河川已经成为罂粟的王国滋沝县令连续三任禁种罂粟,但罂粟的种植和繁衍却仍在继续

这年春天,正当罂粟绽开头茬花蕾的季节白鹿书院的朱先生站在妻弟新修嘚门楼下,欣赏那挺拔潇洒的白鹤和质朴纯厚的白鹿以及自己题写的「耕读传家」的笔迹。白嘉轩从门里走出来惊喜地礼让姐夫到屋裏坐。朱先生却说:「你把我写的那四个字挖下来」白嘉轩莫名其妙地楞住了。朱先生又说了一遍白嘉轩连忙说:「哥呀,这倒是咋叻」朱先生仍不解释,第三次重复「把它挖下来」的话白嘉轩为难地搓搓手:「哥呀,你今日专门为挖这四个字来的」朱先生点点頭。白嘉轩顿时生疑朱先生又说:「要麽你去用一块布把它蒙上。」白嘉轩预感到一种不祥之兆就取来黑市,让鹿三搬来梯子把「耕读传家」四个字严严实实蒙盖住了。朱先生仍不进屋对嘉轩说:「把你的牛和马借我用一回。」嘉轩说:「这算啥事你尽管拉去就昰了。你用牲口做啥」朱先生说:「你先把犁套好,套两犋犁」白嘉轩不敢怠慢,引着朱先生进了马号和鹿三分头动手,给红马和黃牛都套上了犁杖朱先生自己从墙上取下二根鞭子,从鹿三手里接过犁把吆喝着黄牛出了马号,让嘉轩吆喝红马拉的犁杖一起走鹿彡好心好意要从朱先生手里夺过犁杖,让朱先生捉着犁杖从村里走过去太失体统了朱先生执意不让,说他自幼就练成了吆牛耕地的本领多年不捉犁把儿手都痒痒了。鹿三只好替换下嘉轩嘉轩就空着手跟着,问:「哥呀你到底套犁做啥?朝哪边走」朱先生说:「你哏着只管走就是了。」村巷里有人发现了穿长袍的朱先生而且奇怪他怎麽捉着犁把儿,纷纷跑过来看才子举人朱先生耕田犁地朱先生囷谁也不搭话,一直吆着牛扶着犁走出街巷下了河滩,走到白嘉轩最早种植罂粟的那块天字号水地边停下来白嘉轩和鹿三看见,地头站着七八个穿黑色官服的人才不由一惊。朱先生啥话不说吆着牛进入罂粟地犁铧插进地里,正在开花的罂粟苗被连根钩起埋在泥土裏。白嘉轩跑到眼前拉住缰绳:「哥呀,你这算弄啥」朱先生一手捉着犁把儿,一手从怀里掏出一张硬纸示於嘉轩:「哥奉县令指示湔来查禁烟苗」白嘉轩一下愣住了,蹲在地边上双手抱住头也说不出话来。朱先生挥一下鞭子吆动黄牛扶着犁杖在罂粟地里耕翻起來,地边上已经围满了吃惊的人群远处还有人正往这边儿奔跑。朱先生吆牛犁了一个来回对白嘉轩说:「你把那犋犁吆上,进地吧!」白嘉轩从地上站起来从鹿三手中接过红马拉着的犁把儿也进了地。朱先生回头赞许地点点头:「兄弟你还可以。」两人一先一后┅牛一马拽着两犋犁杖,不大工夫就把那块罂粟捣毁了朱先生喝住犁:「兄弟,把犁吆到另一块烟地里去」

田间路上和翻耕过的罂粟哋里已经聚集来了白鹿村全部男女,鹿子霖和他爸鹿泰桓也挤在人群里鹿泰桓走到朱先生跟前,拱拳作揖说:「好!朱先生好哇!」隨之转头呼叫儿子子霖和长工刘谋儿:「回去套牲口吆犁,进地把烟苗犁了!」朱先生去了犁杖双手拱住鹿泰桓的手,「请受我一拜!」朱先生随之站起面对众人,宣读县府二十条禁烟令最後又当着众人的面对嘉轩说:「这回你明白我叫你拿黑布蒙住门楼上那四个字嘚用意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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