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寂寞空庭春欲晚全文番外txttxt小说全集加番外

晚春时节,京城的夜静谧安详。杨柳微风拂面吹来,夹缠着海棠花蕊幽幽的甜味,熏人欲醉。尘香榭的大堂上却是人潮攒动,热闹非凡。若初坐在水粉纱帐后面,听着自己的身价被一次次地抬高。

今晚是她的破瓜之日。恩客们只见一袭秋香色的窈窕身影隐约在嫩粉轻纱的后面,说不出的妩媚动人。老鸨眼看时机成熟,向若初身边的春昼使了个眼色。春昼立刻会意,双手轻轻撩开帐子。若初只觉得眼前骤然一亮,白花花的一片,差点就失了心智。堂下一片哗然,惊诧声,挑逗声,叹息声混成一团。

若初直愣愣地坐在原处,耳畔的喧哗渐渐转变成撕心裂肺的哭喊叫嚣。“娘,我要娘!你们为什么要抓人。我不去,我不去,我要娘,娘!”

若初本是苏州知府李卿玉之女。爹娘宠爱她,便许她读书识字。若初蕙质兰心,未及及笄,已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她本是名门淑女,过着无忧无虑的日子。

忽有一天,皇帝颁下圣旨,说他父亲贪赃枉法,结党营私,赐毒酒自尽。家中的男人全部赐死,女眷发配给披甲人为奴。她的母亲无法承受如此巨变,当晚便上吊殉情而去。她辗转流离一年有余,如今被卖到京城这座最大的妓院。

“一千两!”一声响亮的断喝将若初的思绪拉回到尘香榭的堂上。她随声望去,只见左面廊下一桌坐着六位衣冠楚楚的少年郎。这声音正是从那一桌发出的。若初隔着重重人影,看不真切,只是隐约觉得这几位爷个个丰神俊朗,器宇不凡。堂下一片寂静。老鸨眉眼堆笑,牵起若初,向那桌人兴冲冲地走去。

胤禛,胤禩兄弟六人本是趁着这晚春美景微服出来游玩的。信步走来,竟踱到了一座妓馆门前。九阿哥胤禟是风月场中的常客,见是名满京城的尘香榭,便要进去看看。十阿哥胤礻我也在一旁怂恿。胤禛眉头微蹙,侧目看了一眼胤禩,想让他出言阻止老九老十的莽撞行为。却见胤禩眼中神色迷蒙,怔怔地望着尘香榭的大堂。他顺势看了过去,只见灯火通明的大厅正中,一抹嫩粉悠悠荡荡,掩映着里面一位待价而沽的女子。

早有姑娘们看到他们几个在妓馆门口徘徊,便上前卖弄风姿,要拉他们进去。胤禛冷冰冰地推开作势要来拉他的姑娘,转身就想离开。却见胤禩一个箭步,直冲冲地向院中走去。“八哥,八哥!”十四阿哥胤祯疑惑地叫着胤禩,看了四阿哥一眼,也跟了进去。“四哥,不知道八哥搞什么名堂。我们暂且进去看看如何?”十三阿哥胤祥在胤禛耳边低语。胤禛踟蹰了一下,微微一颔首,也迈步走进了尘香榭。

出价买下若初初夜的人正是九阿哥胤禟。不过,这并非出于他的本意,而是授意于他的八哥。胤禩依旧是怔怔瞧着由远处走来的若初,离得远时,只觉得那身形姿态无一不是一模一样的;如今走到近处,越发觉得那如黛的眉,似蹙微蹙,似水的眼,波光粼粼,一张樱唇微张,透着杏子样的浅红。胤禩看的呆了,心中只有一句话反反复复:我要把她送进宫献给父皇。

胤禛此时也抬起头来,细细观看这位令八阿哥失态的姑娘。方一入眼帘,便觉得似曾相识,好像是多年前就认得的旧友。这感觉令他浑身一震,连忙移开眼神,端起桌上的茶碗品茶;然而,心中却突突直跳。生于帝王之家,他早已对感情之事看的极淡,却不想今日面对一个青楼女子,心底竟然涌出一股悸动。胤禛微闭了闭目,再次睁开眼睛,已是云淡风轻,泰然自若。

若初只知道自己的初夜就这样交付了出去。就算是再高的价钱怎能挽回她的清白之身?她一个孤女,沦落至此,任人欺凌,心中不免激愤,一股冲动涌上心头,她要抬眼看清楚,到底是谁毁了她的清白。胤禩再次看进若初的眼中,就只见到半泓波光下两团烈火直直刺进他的心里。胤禩心中骤然一紧,连忙起身而去。若初望着他的背影,耳边传来胤禟吩咐老鸨的声音:“这个姑娘爷买下了,明日你带着卖身契,到四海钱庄去取钱。姑娘爷先带走了。”说着,便拉了若初走出尘香榭。

坐在宽敞的马车里,若初感觉自己的头昏昏沉沉,刚才还差点失身,现在却有人替她赎了身。她越发觉得脑子里像是搅了糊,懵懵懂懂地,无法思考。可有一点她是再明白不过的,那个被称作八哥的人救她出了火坑,她从此不会再沦落风尘。无论那人有什么目的,她总是认命了,就是做奴婢,做小妾,也好过任人凌辱吧!她又仿佛看到那人那双微眯的眼睛,好像有团雾气氤氲着,朦朦胧胧,现在想来却是温柔多情的。若初忽然就感到一丝暖意涌上来,一直温润了心底。

四阿哥胤禛坐在自己的书房中闭目沉思,他想入定静心,却总是挥不去眼前那两簇跳动的火苗。他也看到了若初那带着恨意的眼神,虽不是望向他,却令他心中不安。他当时就想买下这个女子,却不料让九弟抢了先。他想这样也好,免得牵挂,料想八弟那样的脾气绝不至于亏待了她。可心中却好像空落落的,有一股思念无处安放。

阳春三月,正是万物复苏,生气盎然。御花园里的百花争奇斗艳,馥郁缤纷。若初一袭鹅黄的旗服,踩着花盆底的鞋子,站在一株森然的梨花树下,呆呆出神。一阵春风吹来,雪一样的花瓣纷纷扬扬,打得她头上身上到处一片。

自从被救至今,三百多个日子过去,若初始终记得当晚在八阿哥书房中的情景。

“我救姑娘并非存着善心。只盼姑娘看在我带你出火坑的情分上,进得宫去,助我得天下!”胤禩背对着若初,语气波澜不惊。

若初脑中轰鸣一声,犹如一道利闪划开了心房。她早已看出那救她的人腰中系着明黄的带子,是天之骄子,却没想到他要自己去担着这样的任务。

“若初一介女流之辈,既无经天纬地之才,也无济世救国之志,如何替八爷分忧?”

“你不必忧虑,只需按我的吩咐,进宫去。我自会将你安排在皇阿玛的身边。我不要你冲锋陷阵,只需替我留意皇阿玛的一举一动,向我通报消息。”

若初抬头看向八阿哥的背影,略显单薄的脊背傲然挺立着,双手背负在身后,紧紧攥着拳,青筋透着手背凸将出来,骨节分明。她忽然心中就软了下来,俯下身子重重磕了一个头,静静说道:“奴婢遵命。”

寂静无声的乾清宫内,重重黄罗帐幕后,康熙皇帝缓缓踱了出来。他昨夜又梦到了琳琅。她正是十七八岁的年纪,坐在梨花树下,欢快地唱着悠车歌。皇帝悄悄走过去,每一步都走得那样迟,好像一不小心就会打碎眼前的美景。他走到琳琅的身旁,微一颔首,却见琳琅满眼的泪水,怔怔望着他,眼中混杂着哀伤和羞愤的决绝,对他说:“把孩子还给我!”皇帝一愣,却见琳琅手中多了一柄匕首,直直向他刺来,眼看就要刺进他的胸膛,他却闭了眼,并不躲避。一霎时,心中多年纠结的无奈,痛苦,愧疚,愤懑全都抽离了他的身体,感到无可言传的轻松。然而,那匕首却并没有真的刺进他的胸膛,他再次睁开眼睛,却看见缠绵病榻的琳琅。她的眼窝深深陷了进去,显得一双杏眼越发空灵;原本红润的唇上毫无血色;身上穿着七成新的天青色夹袄,本就不盈一握的腰肢,越发显得空落落的。她终于抬起头来,缓缓道:“琳琅其实与后宫诸人无异,我拍失宠,怕你不理我,怕你冷落,怕你不高兴,怕老,怕病,怕死,怕再也见不着你。”皇帝心里难过到了极点,伸出手去想要挽住她,琳琅却忽然不见了。皇帝一惊,从龙榻上坐了起来,才发现原来是做了一场梦。

身上出了一层冷汗,刚才梦中的情景又兜兜转转在眼前,令他再难成眠。皇帝汲了鞋,只留了梁九功一人随在身后,从乾清宫内走了出来。刚刚踱到御花园门口,就见雪白的梨树下,嵌着一抹鹅黄。那样的眉眼,那样的神情,皇帝一时失了魂,脱口而出:“琳琅!”若初正在怔怔地出神,忽然听到一声略带苍老的呼唤,这才回过心智,循声望去,只见一抹明黄矗立在眼前。她心中暗叫不好,早已跪在地上,口中还未曾忘记规矩:“奴婢若初给皇上请安。”

“若初,若初。”皇帝好似在呓语,“原来不是琳琅。琳琅早已不在了。”若初跪在地上,不敢抬头,也不敢擅自起身,耳中只听到清晨露水滴在花瓣上的叮咚声,一下,两下,仿佛过了很久,皇帝的声音才幽幽地响起:“你去吧!”若初得了允诺,且行且退,离开了御花园。皇帝还站在原处,望着若初的背影,怔怔地出神,其实早已看不见了,他却并没有要走的意思。梁九功见天已大亮,快到上朝的时辰,刚想躬身提醒皇帝回宫,却见皇帝仿佛是望着储秀宫的方向,轻轻说道:“调她来乾清宫,朕要日日看到她。”

清脆的水声打在粉彩凤穿花细瓷的盖碗里,敬亭绿雪的嫩叶悠悠荡漾开来,似雪花飞舞。若初擎着红木茶盘,从帘外进来,寂静的乾清宫大殿里只听到她花盆底鞋子打着青砖的声音,嗒,嗒,嗒。皇帝的手微微顿了顿,抬眼见到若初一袭石青色的旗装,盈盈向他走来。她衣服下摆上秀了银色的蝴蝶,若隐若现,那翅膀随着若初的步幅上下舞动,好似要真的飞起来了。皇帝恍惚回到那年,琳琅也是这样端了茶进来,却不小心碰翻了茶盏,整杯滚烫的热茶全都泼在御案上。她只吓得面无血色,口中却问:“万岁爷烫着没有?”他只看到琳琅手背上已经肿起了血泡,却一个劲儿地拿娟子替自己拭着衣襟上的水痕。

“万岁爷请用茶。”若初清脆的声音打断了皇帝的思绪。皇帝端起茶碗,只见敬亭绿雪形似雀舌,泡出的茶汤清色碧,似有一股绿雾氤氲在碗沿上。皇帝将茶碗放在嘴边抿了一抿,轻轻放下。若初见皇帝没有吩咐,微微福了一福,即要退下。却听到皇帝朗声说道:“就站在廊下吧。”“奴婢遵命。”若初且行且退,走到御案左侧的廊下站定,愣愣地盯着对面红木雕花椅子出神。

她每回当值送茶,皇帝都是这样让她站在身边,什么都不让她做,却也不放她离开。她偶尔抬头,就看到皇帝目光淡淡地看过来,却又好像不是在看她,只是直直穿过她的身体,定在她身后的红木窗棂上。偌大的乾清宫,只有她和皇帝两个人。皇帝大多时间都在批阅奏章,上好的朱笔划过宣纸,发出嚓嚓的响声,令若初想起那年夏天,她在苏州家中习字,母亲坐在身边为她轻轻地打扇。想到母亲,若初心中暮地涌起一阵酸涩。她忽然很害怕这只毛笔的嚓嚓声,那一笔一划写下去,轻易地就决定了很多人的命运。

皇帝忽然轻轻咳了一声。若初赶忙扭头望向御案,却见皇帝眼睛仍旧盯着奏章,手却在桌案上摸索,那粉彩的盖碗眼看就要被他拂下桌去了。若初赶忙上前,一下托住皇帝的手肘,另一手拿起茶碗,语气似有些惊慌:“万岁爷小心烫!”皇帝猛地抬头,就看到一双杏眼噙着水汽,关切地望着他。皇帝心中悄然震颤,目光迷离,似惊讶,似宠溺,似怜惜地情意纠缠在眼里,情不自禁反手握住了若初。若初还是头一回如此近距离地注视皇帝,那深邃的目光虽然炯炯有神,却难掩疲惫;眼角的纹路清晰可见,一道道无情地划过岁月的洗礼,看了令人心疼;鬓边华发已生,虽是整齐地结着辫子,仍旧斑斑驳驳地透出灰白。她忽然想到了自己的父亲如果仍旧健在,也大抵是这个模样吧。心中突地一酸,险些掉下泪来。

八阿哥胤禩脚步匆匆地迈进乾清宫的大殿,刚一转身便看到皇帝与若初双手互握,彼此凝视的样子。他从没有见过他的皇阿玛用这样的眼神看过一个女人,甚至是他的亲生额娘。他忽然有点后悔当初的决定,他本想让他的父皇睹物思人,进而追悔痛苦,却不想会是如今这番光景。

“八爷!万岁爷有旨,任何人不得擅闯乾清宫。”梁九功踉踉跄跄地跟在后面,见到殿上的情景,早吓得伏在地上,“奴才该死,未能拦住八阿哥。惊了圣驾,请皇上恕罪。”皇帝此时方才回神,松开握着若初的手,若初顺势退了下来,站在一旁。

“胤禩,出了何事令你如此惊慌?”皇帝又恢复了方才的肃穆表情,语气威严。八阿哥见父亲问话,连忙收了心神:“西北军情紧急,儿子不敢耽搁,特来禀告皇阿玛。”“嗯,将奏折呈上来。”皇帝抬起左手向若初挥了一挥。若初赶忙走下殿来,双手接过八阿哥手中的奏章。

傍晚时分,若初交了值,回到自己屋里,手中拿着檀木的梳子,坐在窗下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着。眼前又浮现出方才回屋前的情景。她刚要迈进院门,一个面孔生疏的小太监忽然冒了出来,在她耳边低语:“八爷传话给姑娘,既然已到了御前,就该履行当日的承诺。”那小太监向她打了个千儿,“奴才张顺,在尚衣局当值,姑娘日后若是有什么消息要传出去,就用蜡丸封了,藏在御花园门前那株梨树下面。姑娘早晚给奴才使个眼色,奴才就明白了。”说完,也不等若初答话,便匆匆离去。

日子匆匆地如流水趟过,转眼便是康熙五十一年的深秋。皇帝披着玄色的团花大氅,站在坤宁宫的西暖阁前出神。萧瑟的秋风夹带着枯黄的落叶,搅得天地间沙沙的响。“朕对不起皇后。”不知道过了多久,若初听到皇帝钝钝地声音,似乎极力在隐忍。她望着皇帝颀长的背影,落日的余辉斜斜地照在皇帝右侧的脸颊上,令他本来棱角分明的轮廓明暗斑驳;橘色的光晕缠绕在他的周身,却凸显得寂寞苍凉。皇帝站得久了,想要走走,却不想腿上无力,一个踉跄,竟要栽下来。若初赶忙跑上前去,从后面双手托住皇帝的肩膀。皇帝闻到一股淡淡的幽香从身后飘来,自己的身体却跌进一个温润柔软的怀抱,一丝慰藉从四肢百骸传将出来,说不出的舒畅。他自持身份,回身站定,牵起若初的手,定定地问:“朕是不是个好夫君?”若初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唬了一跳,随即立刻明白了皇帝的心思,宽慰他道:“皇上富有四海,为了社稷江山也有不得已而为之的事。其实,万岁爷心中也是极苦,娘娘在天有灵,定然不会怪皇上的。”“真的吗?她不会怪我无情么?”若初无奈,心中一片悲凉,眼里含着泪水,向皇帝微微摇了摇头。

八阿哥坐在自己书房的大椅上,嘴边噙着一丝冷笑,伏在桌案上的手中执着一张素签,上面只有四个字:“太子难保!”

腊月初七,京师飘下了今冬第一场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地撒了整整一夜。次日清晨,整个紫禁城好似银装素裹,分外妖娆。皇帝最喜雪景,听说是下了一夜,未及更衣便兴冲冲地走到窗前眺望。前三殿的屋檐上,回廊里,乾清宫前的汉白玉阶梯上,到处都积了厚厚一层白雪,晶莹剔透,将红砖碧瓦的皇宫点缀得煞是好看。

皇帝正在欣赏雪景,只见一团火红的影子远远走来,却是若初端了早间梅花上的雪水泡的苍山雪绿来奉茶。皇帝放下茶碗,由太监宫女们服侍更衣完毕,便携了若初来到乾清宫外的广场上。皇帝的心情像是极好,大步踏在厚厚的雪里,听着脚下咯吱,咯吱的声响,越发走的快了起来。若初身上穿着大红的旗服,本就迈不开步子,脚下踩着花盆底的鞋,走在雪里更是不稳。她眼看着皇帝离自己越来越远,心里一急,脚下就没站稳,“呀!”的一声,就坐在雪里。皇帝听到声音,回头一看,就见一地的白雪映着一片艳红,那衣服上用金丝线绣了大朵大朵的牡丹花,被雪地一照,金灿灿地炫目。若初知道这样坐在地上是自己在御前失礼了,可这旗装下摆极窄,非要人扶是不能站起来的。皇帝见她好像在雪地里打滚,不由得哈哈笑了起来。若初见皇帝笑话自己,脸上到底挂不住,所幸也不挣扎了,嘟起樱唇,蹙着眉,望着皇帝说:“万岁爷只管看奴婢的笑话吧。奴婢好心好意地跟着您,怕您在雪里有个闪失,倒是自己先着了道。”皇帝见若初似是生气了,赶忙走过去伸出手:“倒是朕的不是。好姑娘,快起来吧。”谁知若初向皇帝俏皮地眨了眨眼,背在身后的右手突然掷出一个雪球,砸在皇帝紫貂大氅的下摆上。若初一看计谋得逞,也顾不得御前失宜,连滚带爬地站起来,笑着就要跑。皇帝这才发觉自己上了当,一个箭步抓住若初的胳膊,将她带入怀中。若初“啊”的一声,只觉得天旋地转地跌进一个温暖的怀抱,龙涎的香气扑鼻而来;再睁开眼去,却见皇帝的脸近在咫尺。若初“咯咯”笑了起来,想要挣开给皇帝赔不是,却听到皇帝颤着声音说道:“别动!”

若初和皇帝就这样面对面地站在雪地上,她感到皇帝的双手覆着她的腰肢,双臂越收越紧,已将她搂在怀里。皇帝的鼻息若隐若现,喷出的热气都洒在她的脸上。皇帝轻轻低下头,凉薄的唇有意无意地划过若初的脸颊。若初大惊失色,脸上红透了,连忙侧过身子,想要挣扎。恰在此时,梁九功远远跑上来,气喘吁吁地跪在地上:“启禀万岁爷,张中堂有要事奏报,正在乾清宫里候着。”皇帝眼底闪过一丝遗憾,却还是放下手臂,随梁九功往回走去。

这一切场景都被站在回廊上的四阿哥胤禛尽收眼底。他的眼中神色不定,有懊悔,还有震惊,更有一丝疑惑。一刹那,他心中转了无数个念头:这姑娘怎地不在老八府里,却在皇宫内院?难道是做了老八的眼线?可为什么皇阿玛的眼中好像对她有情?她是否也对皇阿玛有意?无论如何,她必定是老八的人。从此在父皇面前,更需谨言慎行,免得落人口实!四阿哥抿了抿薄薄的唇,轻轻叹了一叹,转身快步离去。

若初经过那一日的事情,心乱如麻,一夜无眠。许是白日在雪地里着了凉,隔日就全身酸痛,发起高烧。她一向身体底子好,本以为自己私下向太医局拿些药来吃上一吃就能应付过去了,谁知这病竟是来势汹汹,辗转二十余日,才见好转。这一天,若初正在窗前写字,忽听廊下有人说话:“姑娘可是大好了?老奴求姑娘卖个薄面,今日就到御前当一回值吧!”若初听出是皇帝的贴身太监梁九功,赶忙从屋里走出来,“梁公公这是要折奴婢的寿么,奴婢怎敢担得起您一个求字!”梁九功一见若初答应了,这才轻舒一口气,转身回去了。

若初端着茶盘向乾清宫东暖阁行去,每走一步心里都是万分纠结。她从不知道原来皇帝存着那样的心思。这些天来,她不是没有想过那条路,可是思来想去总是过不了自己心里那个关。她迟迟不去应值,一半是因为病没有痊愈,另一半是因为她不知道如何面对皇帝。眼看东暖阁就在眼前,门口的小太监见她过来,利索地打起帘龙。若初只觉得一股暖意迎面扑来,把心一横迈步走了进去。

进了东暖阁,若初远远看见皇帝穿着银色锦缎夹袍,盘膝坐在炕桌上写字,下手还摆了两把红木椅子,正坐着四阿哥和八阿哥。若初一见四阿哥,脚步一滞。往常她当值的时候,从来没有见过皇子阿哥们,她知道这必定是八阿哥的授意,以免她的身份暴露。可今日不知为何,却恰巧碰到四阿哥来奏事。她忽地转身,想要退出去,却听到皇帝唤茶。她无可奈何,只好弓着身子走到皇帝榻前,将茶盏轻轻放到炕桌之上。皇帝抬头,忽见是若初,也是微微一愣。若初奉了茶,快步退了出来。

若初急匆匆地往前走,只想快点逃开四阿哥视线所及的范围,走了半晌,心里觉得应该是够远了,见廊下无人,便倚在廊柱上喘气。忽然,耳边飘过断断续续的字句,隐约好像提到她的名字。若初不敢声张,只屏气聆听起那对话来。只听其中一人说道:“她算个什么,奴婢不是奴婢,娘娘不是娘娘,不过是仗着一副狐媚样子勾引人罢了。”另一个却道:“你进宫的时日短,不知道这其中原是有个道理。那一位的模样姿态和当年的良妃娘娘就好像是双生的姊妹。听宫里的姑姑们说,那良妃娘娘早些年时最得当今圣上的宠爱,可后来不知因为什么就糟了冷遇,幸好生下了八爷,这才母凭子贵,当上了一宫之主。不过,皇上虽然进了她的位份,却从此再也没有临幸过她,好像把她忘了似的。你说怪不怪?”只听方才那个人又说:“这个缘故我倒是听人说过。说是那良妃娘娘入宫之前和她的表哥两情相悦,入宫以后又私相授受。这事不知怎么被万岁爷知道了,你想那良妃娘娘还能得宠吗?要我说,若不是看在八阿哥的情分上,早就被打入冷宫了。”另一个人压低了声音说道:“前一年良妃殁的那天夜里,我正巧在御前当值,皇上听梁公公报了这事,一句话都没说,隔了良久,一口鲜血就喷了出来,倒在龙榻上就不省人事了。梁公公当时吩咐我们谁要是走漏了半个字,满门抄斩。这事过了这么久,我才敢说出来。”

若初只觉得全身软弱无力,一双腿抖得像筛糠,眼前匆匆闪过八阿哥初见她时那迷蒙的眼神,讥诮的嘴角;忽的又浮现出皇帝对她常常透露出的宠溺表情。她像是寒冬腊月里被人从头到脚泼了一盆冷水,透心的冰凉。如今,她什么都明白了。八阿哥从烟花地救她出来果然是没有安着好心,他虽是需要她传递消息,但更主要的是她生着一张酷似他额娘的脸。想到这,若初浑身打了一个寒战,八阿哥送她进宫是要让皇帝看到她这张脸就想起他的额娘,然后追悔莫及,痛不欲生吗?那她算什么?八阿哥用来报复他父皇的工具?如果皇帝知道她是八阿哥送进宫来的,那她还有命吗?今日,她又在四阿哥面前露了面,那以后要如何是好?

她忽然又想起皇帝在雪地上那轻轻的亲吻。其实皇帝吻得不是她,而是对良妃的回忆。他在自己面前的种种失态,都不过是对另一个人的思念。她对皇帝只是一片孺慕之思,她更不想做另一个女人的替身。她该怎么办?谁能告诉她她该怎么办?

八阿哥悻悻地回到府里,直冲冲向书房奔去,身后跟着九阿哥胤禟。

“八哥,你说那丫头今日被四哥撞了个正着,可是真的?”九阿哥一进门就迫不及待地问起来。

八阿哥眉头一蹙,“这事是咱们大意了。今日梁九功特地跑去叫若初当值,谁也没有准备。”

“那四哥认出她没有?”

“估计是没看真切吧。那丫头倒是机灵,一直背对着四哥,也没出声。”

“四哥那样精明的人,还是防范一些好啊。”九阿哥突然目露凶光。

“九弟,你想如何?”八阿哥听出胤禟话里有话。

“那丫头也没什么利用价值了,如今又在四哥面前露了脸,难保四哥不会去皇阿玛面前告状。不如,我们先下手为强,把那丫头做了。”

“不行!那丫头我还有用。”

“八哥,你不要妇人之仁!若是被皇阿玛知道她是你送进宫的,岂不是一场大祸?”

“我送她进去的时候,就不怕惹出这场祸事。他知道了又如何?我不过是送了个跟额娘长的相似的女人给他。”八阿哥嘴角讽刺地扬起。

“八哥,如今储位虚悬,外面这么多人拥护你,正是要紧的时候。你可不能意气用事!我知道因为良妃娘娘的死,你对皇阿玛有怨怼,可是你也不能为此就放弃大位啊!良妃娘娘在天有灵,也不会许你这么做!”

“额娘!”八阿哥听到胤禟提起自己母亲,不禁悲从中来,“你不懂,额娘要的不过是一个他。”

“八哥,你糊涂!”九阿哥惋惜地长叹一声。

若初依旧当值奉茶,皇帝也未再提起当日之事,好像那样的亲密相拥只是一场梦。若初仍是奉了茶就站在廊下。四月里暮春季节,乾清宫里暖意融融。皇帝怕热,大殿里的窗子都大开着。若初盯着窗外一只喜鹊,正站在杏树的枝条上“喳喳”地叫,羽毛被太阳一照,闪着墨绿色的光。那杏树的花全开了,嫩嫩的粉红色花瓣点缀着淡黄色的花蕊,红得好不娇俏。

“你喜欢杏花?”皇帝忽然问她,脸上带着宠溺的笑。

若初看着皇帝的表情,有点怯怯地低下头去,不敢说话。

“你在害怕朕么?朕的女儿们也比你大上许多。”皇帝极轻地叹了口气,轻得只有自己听到罢了。

若初一下抬起头来,惊讶地望着皇帝。她听出了皇帝话里的意思,一时间竟有点不敢相信。

“可没有人敢这么瞧着朕。”皇帝微微笑了起来,向若初挥了挥手,“你这么喜欢,去摘几朵杏花簪在头上吧。”

若初向皇帝盈盈下拜:“奴婢多谢皇上恩典。”转身迈出殿门的一刻,眼泪止不住流了下来,心中满是感激。

若初刚簪了杏花要回殿里伺候,转身见银泥似来寻她。“皇上让姐姐去奉茶。几位阿哥们都来给万岁爷请安呢。”若初听完,赶忙随银泥往御茶房行去。

过了这些日子,若初心里已然平静。她拿定主意,无论八阿哥存着什么样的目的,她横竖不过是一死。反正自己这条命当初也是他救回来的,只当是还给他罢了。

若初先给皇帝换了新茶,再走到各位阿哥身旁,依次奉上茶盏。

若初走过四阿哥身旁,胤禛只觉得一阵清香飘来,沁人心脾。她头上簪的杏花娇艳欲滴,衬得那脸色白里透红,甚是好看。他抬手端起茶盏,向嘴边慢慢送去,眼光不情愿地从若初身上移到茶碗,突然一抹红色映入眼帘,那碧绿碧绿的茶水上面悠悠荡荡地浮着一朵杏花。淡黄色的花蕊上氤氲着雾气,被润染得分外妖娆。胤禛的手情不自禁地抖了一下,滚烫的茶水泼将出来,浸湿了蟒袍的下摆。他赶忙把茶碗盖上,庆幸那花没有随水一起流出来。胤禛知道自己失宜,连忙起身告退更衣。

四阿哥走出暖阁,一眼看到走在身前的若初。他几步走到她的身前,拉住她往御茶房走去。进了御茶房,四阿哥将手中的茶盏往桌上一搁,语气冰冷地说:“姑娘好心机!”

若初只见四阿哥满面怒容,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轻声回道:“四王爷此话怎讲?奴婢不明白。”

“是么?那这是何意?”四阿哥伸手掀开碗盖。

若初只见碗底一朵杏花,已被茶水浸透,怏怏地。她心里一惊,顺手摸上自己的发髻,果然,右侧鬓边少了一朵。若初连忙伏低身子:“四王爷恕罪。奴婢一时大意,头上簪的杏花竟掉在茶盏里,污了四王爷的水。”

周围一片安静,若初觉得自己屏着气息快要断了,半蹲下的小腿越来越酸,麻麻地感觉直窜到腰上来。许久,四阿哥冰冷的手指擎起她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来。若初看到一张棱角分明的脸上,一双剑眉不怒自威,眼光深邃却透着彻骨的寒意,令人望而生畏;鼻子是像皇帝一样的英挺,嘴唇紧紧地抿着,脸上殊无笑意。

四阿哥眼中看到的却是一张娇俏温柔的脸庞。一双杏眼凌波流转,顾盼间似有万种风姿,说不出的妩媚动人。柳眉如黛,眉心若蹙,似怒非怒。鼻翼轻煽,许是离得近了,似有拂气如兰。嫣红的唇微微上翘,欲语还休。四阿哥忽然有一种冲动想要吻上去,会是怎样的软腻温存。他们离得那样近,胤禛深深望进若初的眼里,竟没有发现一丝躲闪和迟疑。

“算你不是存心!”四阿哥慢慢放下擎着若初的手,“你最好不要对我动什么心思。我早就知道老八送你进宫却并没有点破,只不过是看你被人利用,不忍落井下石。”

四阿哥举步向屋外走去,行到门口脚步一滞,声音轻得仿若游丝:“若是他为难你,尽管来找我。”

若初先是一惊,而后满心感动,那样冰冷的口中却说出如此温暖的话语,竟比这人间的春意还要炫目迷人。

每年的秋季,皇帝都要带着阿哥王公们去木兰围场狩猎,这一年也不例外。日落西山,皇帝狩猎回来,正在大帐中休息。若初奉了茶出来,望着太阳的余辉,情不自禁地向大帐后面的树林走去。木兰围场四周广阔,没有紫禁城高高的宫墙围着,令人心中倍感舒畅。若初只觉得那落日好圆好大,似乎一抬手就可以摸到;那橘色的光柔柔的,轻轻的照在身上,好似幼时母亲边哼唱着催眠曲,边有节奏地拍打在身上,安逸而温馨。

忽然,一股极大的力道随着一阵劲风袭来,裹住她的腰身,将她带到了一旁。几乎就在同时,不知什么东西从她的耳边划过,还带落了她鬓边的几缕青丝。等若初定下心神,回头观看,却见一只白羽利箭插入她身旁的树干之中,箭尖全都没在树中,箭身还在不住颤动,正是从她耳边飞驰而过的东西。若初心中一紧,却见远处马背上端坐着一人,手中拿着雕弓,眯着眼睛,眼神奇怪地向这边凝视,正是九阿哥胤禟。若初看清了对面的人影,心中了然,腿却不由自主地软了下去,差点就要坐在地上,忽然,一双坚定温暖的手从她的腋下将她托起,紧紧拥在怀中。若初回头望去,却是四阿哥胤禛。

“九弟,你这是干什么?射杀皇阿玛身边的宫女,难道不要命了吗?”四阿哥怒气冲冲地说着,将若初揽到身后。

“四哥说的是哪里话。我不过是出来打猎,看到那边有只兔子,就放了一箭。谁知道树后竟然藏了个人,倒是她把我吓了一跳。”九阿哥轻佻地甩甩袖子。

“你莫要矢口否认,随便找个理由来搪塞我。老八也太过分了!为了一己之私,就可以枉顾别人性命不成?”四阿哥的口气冰冷,怒意更胜。

“四哥你可不要误会啊!我来打猎,这关八哥什么事?什么枉顾别人性命?我是真的没看到树后有人。就是到了皇阿玛面前,我也是这一句话!”胤禟无赖地狡辩。

“四王爷莫要为了奴婢动怒。”若初怕事情真的传到皇帝那里,就不可收拾,赶忙拉住胤禛的手,朝他微微摇头。

胤禛低头看到若初杏眼含泪,眉目间惊恐犹在,却紧咬着下唇,向他摇头。握住他的双手冷若冰霜,却死死地抓着不放,心就软了下来,只好不再追究,可看着胤禟的眼中全是愤恨难消的神情。

胤禟见胤禛没再继续追问,便向这边拱了拱手,径自打马去了。若初见九阿哥走远了,这才松了心中的一口气,发现自己还在四阿哥的怀中,连忙挣脱开去,却忽然觉得一阵眩晕,眼前黑了下来。

胤禛赶忙环住若初,见她紧闭了双眼,脸上毫无血色,所幸打横抱起她,找了一块青石坐在上面施救。若初缓缓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就是四阿哥那深邃的目光。不过,今日这目光中沉淀了往日的凌厉,充满的却是温柔的甜腻。若初又觉得周身都被一股温暖萦绕着,令她身在其中,说不出的安稳自在。

若初再次望向四阿哥的时候,却发现四阿哥的脸在慢慢放大,一股热浪迎面扑来,喷在她的耳边,令她浑身战栗不止。刚要起身躲避,却正巧迎上四阿哥的唇。起先,那唇上有丝丝的凉意拂来,好似夏日里的一阵清风,令人沉迷;若初不明白那样看似薄而无情的唇瓣,吻上来却是柔软而滑腻;她被吻得快要喘不过气来,却听到四阿哥轻轻地命令:“把嘴巴张开。”若初好像溺了水的人抓住了一块救命的原木,立刻按照四阿哥的吩咐做了。谁知,她刚把嘴张开呼吸了一下,就感到有东西软软滑滑地挤了进来。若初本能地用自己的舌头去排斥,却发现原来是四阿哥的舌头伸了进来。若初的脑子里轰的一声,一片空白,只能由着四阿哥的舌在她口中肆虐,吸吮着她的舌。好几次,她觉得自己快要被四阿哥吞下去了,那种目眩神迷的感觉,令她无法自拔;四肢百骸中好像有千万只蚂蚁在爬,麻麻痒痒的;身子全都瘫软在四阿哥的身上,手臂无力地攀着四阿哥的肩膀。

不知过了多久,四阿哥终于抬起头来,望着若初微微红肿的樱唇粲然一笑。若初的脸红透了,连忙侧过头去避开他的眼神,忽然想到自己还在他的怀里,便挣扎着要从他的身上下来。谁知自己的腿仍旧无力,差一点就要跌下去,却被四阿哥拦腰抱回身上。

“四王爷,奴婢要回去了。”若初觉得自己出来的时间太久了,而且她突然意识到自己似乎应该和四阿哥保持距离。

“我去向皇阿玛要你。”胤禛眼里闪着宠溺的光,“有我护着,老八便无法为难你了。”

“奴婢,奴婢”若初踟蹰。

“怎么,你不愿意?”胤禛有点惊讶,“老八都要杀人灭口了,你难道还要执迷不悟吗?”

“奴婢身份低微,怎么配得上四王爷。”若初多想告诉胤禛,她愿意,可是,她一开始就选错了路,如今,怎么能再连累他。

“你是放不下老八?”四阿哥的语气里有一丝敌意。

“四王爷知道奴婢的来历,也知道奴婢是八阿哥的眼线。八阿哥当初对奴婢有救命之恩,如今奴婢任凭主子差遣,就是死也不过是抵命罢了。何苦要纠缠呢?”若初这话说的极重了,字字句句都像利刃插在胤禛的心上。

“既如此,姑娘自求多福吧!”胤禛站起身来,将若初放下,转身去了。他告诉自己不能回头,男儿大丈夫,要拿得起,放得下。然而,走得远了,终究割舍不下,回头望去,若初还孤孤单单地站在落日最后一抹余晖中,天瞬时就要暗下来,衬得那窈窕的身影如此落寞凄凉。

胤禟回到自己帐中,神情叵测。他本想趁八阿哥未随驾狩猎之便,将若初解决,却不想被四阿哥所救。胤禟坐在桌边,手指轻轻敲打着桌面,回想刚才的一幕,不禁想到:难道四哥对那丫头上了心?既如此,我不如将计就计。想到这,九阿哥桀骜不驯的脸上露出得意的神色,眼中杀气一闪而过,朗声吩咐道:“去把张顺叫来。”

若初自那日与四阿哥分别,一直思绪万千,心神不宁。好容易这晚皇帝要和蒙古的王公们在大帐中议事,她奉了茶,匆匆交了值,见月色清朗,便径自往围场的深处走去。

若初望着高悬的明月,心中却挥不去今日清晨的一幕。若初刚刚起身,便听到帐外有人叫她。她连忙掀开帐帘,却见是张顺。张顺见四下无人经过,凑到若初耳边,轻声说道:“贝勒爷让奴才传话,请姑娘色诱他。”说着,右手伸出,比出一个数字,却是“四”。

若初捡了个清静之处,席地而坐,抬头只见明月如玉盘,皎洁无华。看着看着,那月亮里却露出一个粲然笑脸,正是那日救她的四阿哥。若初心中酸涩,眼泪终于止不住掉了下来。自从家中遭难,她辗转流离,不知吃了多少苦,却未曾掉过一滴眼泪。她以为自己早已不会哭了,却不想今日为他如此伤心。

正在心事纠结难过,却听到身后草丛之中传来低低的人语声。其中一人说道:“四哥,我的眼线来报,说八哥因为祭奠良妃娘娘未曾随驾,特意遣人给皇阿玛送了两只海东青来。我看不如在上面做些手脚。”另一人却断然阻止:“不行!老十三,你糊涂。且不说皇阿玛年事已高,经不住咱们折腾;就是与老八争大位,我也不会用这种下作的手段。”若初听得真切,四阿哥字字句句如珠玑,映在若初心上,照得她眼前空明,心中敞亮。她突然顿悟自己该如何取舍,向草丛中会心一笑,转身轻轻离去。

胤禛与胤祥从草丛中缓步转出,正要离去,一阵微风吹过,将一幅娟帕轻轻带落于四阿哥脚下。胤禛心中一动,向周围环视,并未见到人影,又弯腰拦起那张帕子。只见天青色的纱绢素净轻柔,右下角上一朵绯色的杏花却是格外俏丽。胤禛微微扯起嘴角,将帕子塞入袖中,对一脸狐疑的胤祥说道:“走吧,我知道是谁。无妨。”

皇帝这日本是心情极好,与阿哥大臣们出外狩猎,却不想没过多久,便由人抬回了大帐。太医站了一地,帐外阿哥们神色各异。若初隐约听出原来是八阿哥送了两只鹰给皇帝,可打开盒子,那鹰却是死的。敬献这样的东西给皇帝是大不敬,何况还是自己的儿子。皇帝气得当场晕了过去,太医们手忙脚乱了好一阵子,这时才刚刚醒过来。

若初捧了核桃粳米粥进来,却见皇帝坐在榻上,怔怔地出神,手中却摩挲着一块玉佩。若初只觉得那玉色泽温润,通透异常,许是因为被常常拂拭,越发显得光华粼粼。若初将粥碗放在榻旁的小几上,故意发出“噔”的声响,皇帝终于听到动静,缓缓转过头来。

“万岁爷在想什么,这么入神?”若初拿起屏风上的外衣,自身后给皇帝披在肩上,语调清脆。皇帝微微一愣,将手中的玉佩藏于枕下,起身坐到桌前,端起粥来吃。皇帝只尝了一口,便抬头望向若初:“这是什么粥?过于甜腻了些。”

若初连忙跪倒:“奴婢听说万岁爷狩猎时受了惊,特意做了这碗粥给您压惊的。里面是碾碎了的核桃、黑米,和着粳米熬成的。奴婢记得小时候,哥哥们总爱吓唬奴婢玩,奴婢的娘就会熬这粥给奴婢喝,压惊最是有效。”

皇帝看着眼前这张似曾相识的脸庞,眼中的关切焦急一览无余。他忽然觉得很温暖,转而想到他的那些儿子们,又很感慨,半晌无语,终于再次端起碗来,将一碗粥都用了下去。

不几日,皇帝下旨起驾回京。这一天行毕扎营,若初拿了铜盆打水,行到河边却一把被人捂住了嘴,拽到树林之中。那人将若初带到无人之处,一把将她推到地上。若初吃痛,蹙着眉回头望去,却是九阿哥。

“你这个贱婢!”九阿哥伸手抓住若初的脖项,“你不听我的吩咐去勾引四阿哥也就罢了,为什么还要与他合伙陷害八哥?”

“奴婢没有!”若初感觉九阿哥的一双手冷得吓人,重重覆在自己的颈项上令她呼吸困难。“四王爷不曾找过奴婢陷害八阿哥,九爷不要胡乱猜测,诬陷他人。”

“这才几天,你就开始替老四说话了。你还记不记得是谁救你出牢笼?”九阿哥气急败坏,手上的力气一分分加重。

“奴婢从心里感激八阿哥当初的救命之恩,可谁又能告诉奴婢,难道奴婢现在不是在一个更大的牢笼之中?”若初心中悲愤,一张俏脸早被胤禟勒得通红,却掷地有声地说出了萦绕在心头已久的怨恨。

九阿哥手中的力道忽然有一下迟疑:“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奴婢知道八阿哥送奴婢进宫明是眼线,实际却是因为奴婢凑巧和良妃娘娘相像。奴婢不知道八阿哥到底有什么打算,可是八阿哥救了奴婢的命却是事实。所以,奴婢认命了。即使是九爷您要杀了奴婢灭口,奴婢当时也毫无怨言。可是,您要奴婢去害四王爷,却是万万不能。四王爷对奴婢也有救命之恩,却从未用它来要挟奴婢做过什么。奴婢敢用性命担保,死鹰这事绝不是四王爷做的,请九爷三思。若是九爷想要奴婢的命,现在就动手。奴婢绝不会后悔!”若初的眼光直直地望着九阿哥,挺起身子。

胤禟从没有见过如此刚烈的眼神,如此决绝的表情,却出现在一个纤弱女子脸上,一时竟然下不了手。胤禟迟疑了片刻,终是放下手来:“你的命还是由八哥决定吧。不过八哥此时重病在床,不知道还有没有命回京。”

若初听九阿哥此言,分外差异:“九爷此话怎讲?”

“八哥听说自己进送的海东青变成死鹰,气晕了皇阿玛,自责不已;本来因为良妃娘娘忌辰,他就已经心情抑郁,怎么再经得起雪上加霜?听说病倒在汤泉,无法前行。可皇阿玛却仍要他回京养病,不得耽误。这不是要了八哥的命吗?”九阿哥心中悲痛,转过身去。“若是你还念及八哥当初对你的恩情,就在皇阿玛面前给他求个情吧。”说完,匆匆离去。

若初回到皇帝大帐,正要掀帘进去,却见梁九功神色焦急地从帐中出来。梁九功一见若初,立刻吩咐道:“快去沏碗醒酒茶来,万岁爷喝醉了,这会子正不舒服。”若初福了一福,赶紧转身去了。待她端着醒酒茶回到大帐,皇帝已然和衣而卧。

若初轻轻放下明黄的床帐,正要转身出去,皇帝忽然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顺势一带,将她拥入怀中。若初方要挣脱,却听皇帝怅然若失的语气:“琳琅,别走。”

若初只觉得自己的双腿挂在龙床之上,上半身却被皇帝大力地抱住,紧紧贴在皇帝的胸前。她不敢再与皇帝面对面,只得侧过头来,覆在皇帝的肩窝里,一动不敢动。

“琳琅,你已经许久不来和我相会了。是不是心中怨我对子林无情?”皇帝似是真的醉了,说话的语气温软柔情,全无往日在朝堂之上的威仪。皇帝伸出右手,轻轻婆娑着若初乌黑的秀发,“朕知道,你在生我的气。我失言说你是辛者库贱妇。可我是真的气糊涂了才会那样说。你不知道子林他都做了些什么!你怎么会是贱妇?你是我爱新觉罗玄烨一生最爱的女人。”

若初感到皇帝微微抬起头,粗重的喘息声离她越来越近,她怕皇帝意乱情迷之下会失了本性,赶紧挣扎起来,灵机一动,对皇帝说:“皇上若是真的疼爱琳琅,便原谅了八阿哥吧。”

皇帝微微一愣,望着若初的眼神满是柔情,轻叹了一声:“也罢,朕不再追究此事。”若初刚要开口谢恩,皇帝却忽然一把将她拦回怀里,“那你也要答应朕一个要求,多在朕的梦中停留片刻。”

若初听皇帝如此说,便不敢再动。许久,听到耳边传来皇帝均匀的呼吸声,觉得皇帝确实睡得沉了,才轻轻起身,悄悄退出了大帐。

冬日的紫禁城屹立在寒风呼啸之中,仿若一位年近迟暮的老人,虽仍是庄严肃穆,却挥不去一缕落寞凄凉。若初想着,回过头来望了一眼皇帝,皇帝仍是站在御花园那株梨树下。因是隆冬,那梨树早就枝叶凋零,光秃秃的树干上婉转攀爬着无数枝丫,显得颓唐萧索。皇帝刚刚见过八阿哥,八阿哥从乾清宫东暖阁出来的时候,恰巧撞上若初来奉茶。虽然只是擦身而过,若初却分明看到八阿哥眼中似有泪痕闪烁。

“她最爱梨花。每年初春梨花开的时候,她总会站在这里看上很久。每当这个时候,她就会特别开心,连笑容里都能嗅出梨蕊的甜香。”皇帝眯着眼睛,神情安详,嘴边挂着一缕浅浅的笑意。

“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满地不开门。”少时读过那样多的诗词,若初忽然就想到这两句。她不明白,为什么皇帝明明爱那个人至深,却最终落得两个人忧伤以终老的结果?如果当初可以勇敢一点,是不是今日就不用独自在这里追忆往昔?想到这里,眼前突然浮现出四阿哥那粲然微笑的脸庞,那漆黑如墨的眼眸中满是坚定和温柔,他有力的臂膀将命悬一线的她生生从死神的手中抢了回来,而她却言辞犀利地拒绝了他的真情。她忽然发现她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过四阿哥了,因为她自己总是有意回避,然而越是强迫自己不去想,四阿哥的一举一动越是清晰地浮现在眼前,什么叫“相见争如不见,有情还似无情”,她现在终于明白了。

这日午后,天色昏沉,黑压压的乌云紧紧压在紫禁城的宫墙上,凛冽的寒风刮在脸上,如刀割般的痛,不一会儿,淅淅沥沥的雪珠子从天而降,若初端着茶盘快步走进大殿。乾清宫的大殿里笼着地火,扑面而来的热气令她不禁打了一个寒战。屋子里虽是春意融融,可若初敏锐地感觉到气氛有些不对,东暖阁里站站坐坐地一屋子人,却都敛声屏气,寂静无声,那雪珠子打在廊下的窗纸上“嗒塔”地响声分外清晰。

若初走到皇帝身旁的矮榻边,刚刚将茶碗放在炕桌之上,皇帝就一把抓起朝地上跪着的人掷去。若初被唬了一跳,因是冬天,怕水凉的快,那茶是用滚开的热水沏的,此时被泼到的话,必然会被烫的不轻。若初不知道皇帝因为什么事生了如此大的气,连忙跪倒,眼神却偷偷朝茶水泼去的方向瞟去。

却原来是四阿哥跪在地上,宝蓝色的蟒袍从肩膀至膝下,已全都被水浸湿了。若初轻轻舒了一口气,幸好没有泼到要紧的地方,料想冬日穿的厚重,他应该不至于被烫到。又见四阿哥将头重重磕了下去,再抬起头来朗声说道:“儿臣没有尽心照顾好皇祖母,让她老人家去的匆忙,还请父皇责罚。”

皇帝缓缓垂下手臂,搭在炕桌上,声音哽咽:“朕虽不是皇额娘亲生,但皇额娘待朕比亲生儿子还要亲。朕本想侍奉皇额娘颐养天年,却不想她老人家这么快就去了。胤禛,朕命你亲力亲为,好好侍奉皇祖母,你怎能如此不孝?”

四阿哥沉默不语,只是将头垂得更低下去。

“皇阿玛不要过于悲伤,此事全是四哥的过错。四哥辜负了皇阿玛的一番信任,是为不忠;没有照顾好皇祖母,令她老人家匆匆离世,是为不孝。皇阿玛应该重重责罚才是。”八阿哥冰冷的话语传来,若初只觉得全身僵直,好不讽刺。

一时间,大殿里又是悄无声息,静得令人几欲疯狂。若初只觉得背上出了层层的冷汗,直浸透了白缎兰花的狐裘坎肩。过了良久,皇帝方才缓慢说道:“四阿哥辜负圣意,在皇太后病重期间,未能尽心侍奉,着押往宗人府圈禁。”

若初这一日本是极疲倦,可躺在床上却是毫无睡意。忽然,耳边传来一阵悠扬的琴声,正是一曲《醉渔唱晚》。夜里的紫禁城万籁俱寂,更显得那琴声清亮豁达。若初听着琴音,似见到行走江湖的侠客,身背宝剑,手持酒壶,一派闲云野鹤,笑傲烟云的气势。若初心中想着是他,不由自主地随着那琴音寻去,穿过游廊,渡过白玉拱桥,快走到御花园附近,猛然看到杏花春馆里橘色的灯火影影灼灼,映着窗棂上一个人影,正是四阿哥。

若初的心中像在擂鼓,每靠近一步,那鼓声就越发急促,等她身在窗下,心中的鼓就似要从胸中跳将出来。她本是大家闺秀,深夜来到陌生男子窗前已是大大不该,怎敢再唐突?她又想转身回去,可是自己的脚好像定在原处一样,无法动弹。

忽然,若初的眼前一亮,抬头望去,却是四阿哥推开了窗子。乍然相见,两个人都是一惊。若初赶忙低下头去,面带红晕,紧张的连请安都忘记了。

“姑娘怎会在此?”四阿哥眉头微蹙,语气中却带着一丝惊喜。

“奴婢是随着琴音寻来的。”若初这才蹲身福了一福,“奴婢还想这是哪一位娘娘有如此气魄,将这《醉渔唱晚》弹得出神入化,却不想原来是四王爷。”

“姑娘见笑了。”四阿哥微微一笑,“平日里俗务缠身,难得今日悠闲,又见这屋内有琴,便随手弹来。若是真有一日可以携知己江湖泛舟,醉卧烟尘,未尝不是人生快事。”

若初抬起头,眼波如电,惊讶地望着四阿哥:“奴婢却觉得这未必是王爷的真心。”

“哦?这如何说来?”四阿哥微侧身体,脸庞被屋内的烛火笼上一层浅浅的暗影。

“这《醉渔唱晚》本是极豁达的曲调,奴婢却听得其中隐隐一股叹息,似是将军壮志未酬,饮恨含情。”

四阿哥猛地回头,深邃的眼神中射出两道犀利的光,直直打在若初身上。若初微微一震,却望着四阿哥会心一笑,自在温柔。胤禛只觉得对面那女子眼波流转,被屋内的烛火映照着,晶莹剔透。那对他的笑意不是挂在脸上,而是发自内心深处的了解。他们虽是隔窗相望,却早将对方刻在了彼此心里;虽是甚少谋面,却好像是相识多年的知己;她是他早年失散的另一半,如今又回到了他的身边。

这样想着,胤禛忍不住快步走到窗下,一把拉住了若初的右手:“姑娘既能听出我的弦外之音,实是我的知己;当日在木兰围场的话,不知道此时姑娘能否答允?”

若初的脸早已红透,低垂着头,轻轻说道:“四王爷此刻住在杏花春馆,奴婢又极爱杏花,似是有缘。”说完,连忙挣脱四阿哥的手,飘然离去。

胤禛站在窗下,望着暮霭沉沉中若初渐行渐远的身影,心中无限喜悦。自从第一次见到她就感觉莫名的亲切,如今才知她确是知音。

若初站在红墙碧瓦的游廊下,看着雪片纷纷,像极了白色的牡丹花瓣,层层叠叠的飘落下来,又悄无声息地融化在地面上,消失得无影无踪。而身后的永和宫中,此时却是热闹非凡。十四阿哥胤祯刚刚被皇帝封为抚远大将军,后宫的娘娘们听说了消息,都来给德妃道喜。

恰巧今日晚膳御膳房做了玉带糕,皇帝想起是德妃最喜欢吃的,便命若初去送糕点。若初奉了皇帝的旨意过来,却不知为何德妃娘娘见到她,先是一惊,而后便对她冷言冷语,不一会儿就打发她出来。

若初正站在雪地里发呆,忽然身后有人说话:“怎么站在这里一动不动,你不冷吗?”虽是责问,语气却并非严苛,反而带着轻松地调侃。

若初连忙回头,蹲身施礼:“奴婢给四王爷请安。恭喜王爷蛟龙脱困,日后定然一帆风顺。”

四阿哥走上前来,双手托起若初,却半晌无语。若初的手都被四阿哥握着,耳边传来温热的呼吸,带着男子特有的味道,一时脸热心跳,却不敢抬头。

“你这一向过得可好?”四阿哥抬手托起若初的下颌,只见一张俏脸白里透红,正是那一朵倚日而栽的红杏,好不可爱。

“托王爷的福,奴婢过的安好。”若初的一双妙目在四阿哥脸上打转,半晌方说道:“奴婢看王爷神清气爽,风神俊逸,来日必然龙行在天,得偿所愿。”

四阿哥眼中光芒闪烁,忽然双臂紧扣,笼住若初的腰肢,轻轻说道:“你既是我的知己,可知我心中还有一桩心愿?”

若初轻挑眼眸,霞飞双颊,唇边溢出一丝笑意,微微低头,柔声说道:“奴婢不知道。”

四阿哥望着若初良久,轻轻叹息:“万里碧空净,仙桥鹊架成。天孙犹有约,人世那无情?弦月穿针节,花阴滴漏声。夜凉徒倚处,河汉正盈盈。”

若初羞得连耳朵都红了,恰有一片雪落在上面,更显得那芙蓉似的面庞,晶莹剔透。若初觉得她与四阿哥离得太近了,虽是隆冬季节,四阿哥身上的热气仍然源源不断地传递到她身上,她整个人都快要烧起来,连忙挣开四阿哥的怀抱:“奴婢出来的久了,要回去向皇上复命。”

胤禛没想到若初会在这个时候挣脱他,见她就要走了,赶忙上前一步,想拉住她的手,却只揽到她的手帕:“等等!”

若初被四阿哥拽住帕子,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回头看到四阿哥略显焦急的表情,抿嘴一笑,用几乎低不可闻的声音说道:“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说完,见四阿哥仍是怔怔望着自己,所幸松了手中的帕子,径自远去。

胤禛心中柔情百转,他当然知道那首韦庄的《思帝乡》后半阙词,石青色的薄纱绢子抚在手背上,轻轻柔柔,好似抚在自己的心上。

十月初八这一日,乾清宫里灯火通明,分外热闹。十四阿哥即将远征西北,皇帝特意在宫中设家宴,为他践行。皇帝坐在正中的龙椅上,两旁是各宫诸位娘娘,各位皇子福晋们也都纷纷落座。尽管大殿里人很多,可是整座宫殿却是静悄悄的,大家都敛声屏气,等待着皇帝的旨意。若初立在皇帝身边,自上而下望过去,忽然就想到自己年幼时,家中过节,母亲将自己抱在怀中,坐在父亲身旁,和哥哥姐姐们围坐在一张桌子上吃团圆饭的情景。如今,看到皇家的家宴,她终于明白皇帝的孤独寂寞。他虽有那样多的儿女,却终究无法拥有平常人家才有的天伦之乐。

若初的眼光微侧,恰巧与另一双眼中的光重合,却原来是四阿哥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若初心中浮躁,又怕被四阿哥看出心事,只好勉力露出一个微笑,便低下头去,不敢再看。整个晚宴,若初似乎魂离天外,她不知道皇帝都和大家说了什么,只一味地盯着皇帝手中的酒杯,只要那杯子空了,她就立刻蓄满。直到皇帝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一把抓住她的手。若初吓得一惊,手中的青花瓷壶滑落,发出清脆的碎裂声。若初觉得自己的心也像那瓷片一样,支离破碎了。皇帝脚步一滞,却没有停下,反将若初的手夹在自己怀中,自顾自去了西暖阁。

四阿哥看着西暖阁的方向,慢慢举起酒杯,放在唇边轻抿,心中甚是奇怪。他的皇阿玛不过是要去更衣,为什么要带走若初呢?况且,若初失手打碎了酒壶,本该责罚,为什么皇阿玛非但没有,反而好像愈加坚定地将若初带走?

他不禁用眼角瞟了一眼坐在对面的八阿哥。八阿哥手中持着筷子,夹了一些青菜放在面前的食碟里,却并没有吃。他若有所思的样子让四阿哥知道他同样也在思量他父皇举动的用意。八阿哥见四阿哥看他,便微微一笑,举起酒杯,轻轻一抬,仰头喝了下去。与此同时,对面的四阿哥也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没过多久,只见梁九功从西暖阁匆匆跑出来,对着大殿上的众人说道:“各位娘娘阿哥们,皇上已在西暖阁的寝殿内歇下了,皇上说,今儿个家宴就到这,请各位主子都回去吧。”

四阿哥闻言,身子一震;对面的八阿哥,也微微动了一下。两人都不约而同地走在人流的最后。四阿哥见四下人都散了,连忙上前拦住梁九功,说道:“梁公公,皇阿玛身子可还好,怎么刚才还兴致颇高的样子,回去就睡下了?”

梁九功见是四阿哥,连忙请安,说道:“四爷不用担心,皇上精神好着呢!”

“既是如此,为何皇阿玛却不出来与大家同乐?”八阿哥不知何时也悄悄跟了过来。

“四爷,八爷,您二位就别问了。皇上寝殿里的事,奴才可不敢多嘴!”梁九功笑得暧昧,躬下身子。

“什么?难道是若初在侍寝吗?”两位阿哥忽然很有默契地异口同声。

“哎呦,我的爷啊!您别这么大声。要是被万岁爷知道了,奴才的小命就没了。”说着,一溜烟地跑远了。

胤禛和胤禩对望了一眼,谁都没有说话,默默转身各自去了。

皇帝双目紧闭,半坐在西暖阁的龙榻上,背后靠着明黄的大迎枕。若初斜倚在床侧的脚踏之上,面色苍白。那脚踏本是极坚硬的紫檀木制成,也不知坐了多久,咯得股间生疼。

皇帝忽然开口,却语气悲凉:“难为你陪朕演了这出戏。”

若初本已很是委屈,听皇帝如此说,眼泪便如断线的珠子,噼噼啪啪地滴落在脚踏之上。

皇帝伸手轻抚若初的秀发,将若初的头枕在自己膝上,幽幽说道:“朕知道委屈了你,可是为了这大清江山,朕别无选择。若初,你能明白朕的苦心吗?”

若初强忍住悲伤,抬头望着皇帝,轻声说道:“奴婢明白。四王爷和八贝勒都是皇上钟爱的皇子,不能因为奴婢让二位爷心有芥蒂。奴婢不过是水中浮萍,不值得两位爷如此相待。”

“不,你不明白。”皇帝打断了若初的话,“前两日德妃和惠妃都来跟朕讨你,朕便拿定了这个主意。胤禛对你一往情深,视你为知己,已是不能自拔。胤禩虽然开始把你当做报复朕的工具,却逐渐被你的真性情打动,可见对你也是真心;不然,他不会去求惠妃去向朕要你。可越是如此,朕才越是难以抉择。朕确实不愿看到两个儿子为你反目,只好出此下策。若初,你要怪就怪造化弄人,怪朕无情无义吧!”

若初闻言,轻轻抓起皇帝的右手,覆在脸旁,柔声说道:“若初从不怨天尤人,只恨自己命薄,终究与他无缘。但愿他也将奴婢忘了,从此了无牵挂,去做他应该去做的事。”

皇帝轻叹了一声:“但愿他们都能明白朕的用心,不要怨恨朕才好。”

初春三月,本还是料峭春寒的时节,圆明园内却早已是姹紫嫣红开遍。桃李芳菲衬着梨蕊皎洁,芍药妩媚伴着芙蓉多姿。穿过郁郁葱葱的幽径,一片牡丹园豁然呈现在眼前。只见那一株株盛开的牡丹花,白的似雪,红的像火,绿的如玉,粉的若霞,和煦的阳光温柔的轻抚在花瓣上,果然是倾国倾城,国色天香。阵阵微风吹过,将牡丹的花香远远传递到园中各个角落,令人仿若置身瑶池仙境,回眸凝望,却原来是人间春意无边。

明黄的衣抉飘扬,皇帝信步游走在牡丹台中,似被这如画美景打动,不禁朗声吟诵道:“似共东风别有因,绛罗高卷不胜春。若教解语应倾国,任是无情亦动人。”语罢,转过身来,对四阿哥笑道:“胤禛,你这园中的牡丹堪称京城之冠啊!”

四阿哥连忙躬身施礼,说道:“皇阿玛过誉了。能博皇阿玛一笑,儿臣心愿已足。”

皇帝微微颔首,面上露出赞许之色,迈步走上台边的八角亭。若初连忙快步上前,想要搀扶皇帝,却与同样想要上前的四阿哥撞了个满怀。两人都是一惊,不约而同地各向后退了一大步。倒是皇帝仿佛没有看到身旁的一幕,若无其事地走进亭中。

若初将头深深低垂,对四阿哥福了一福,请他先走。胤禛只匆忙地看了她一眼,便走到皇帝身边。若初这才悄悄上了八角亭,默默立于皇帝身后。

皇帝忽然站起身来,走到亭边,向牡丹台深处望去,只见一位少年正在舞剑。虽然年纪尙幼,但一招一式舞得有板有眼,浑身透着英姿飒爽的风流气概。皇帝点了点头,向四阿哥说道:“弘历这孩子聪明睿智,虽然年幼却性情沉稳,确是招人喜爱。”

胤禛赶忙回道:“儿臣替弘历谢皇阿玛夸奖。只是他涉世未深,尚需历练。”

“嗯。”皇帝连连点头,“你若舍得,过些日子让他随朕入宫吧!朕帮你调教调教,也可以和朕做个伴。如何?”

“皇阿玛能亲自指点他,是弘历莫大的福气,儿臣谢皇阿玛恩典。”胤禛说着,连忙屈膝跪倒。

皇帝自圆明园出来以后,便坐在马车上闭目养神,一言未发。若初坐在皇帝左下方的蒲团之上,也是心事重重。皇帝忽然说道:“你回去一趟,传朕旨意,就说让弘历即刻入宫。”

若初微微一愣,忽然心中一动,猛地抬眼望向皇帝,似在求证自己的猜想。果然,皇帝轻轻点了点头,又闭上眼睛,靠在身后的大迎枕上。

胤禛听说若初去而复返,心中奇怪,却不禁又有些喜悦。他连忙走出九州清晏,来寻若初。远远便见到一袭藕荷色的身影迎风而立,不似牡丹的雍容华贵,也不似桃李的妖娆明艳,却是早春枝头那一朵红杏,娇俏可爱,妩媚温柔。

若初也看到了四阿哥,只是一眼,却再也无法将目光移开。暖融融的春风拂过宫衣,带起玉兰镶边的袖口,摩挲在手背上,那苏苏麻麻的感觉直传递到心上去。看着那人愈走愈近,直走到身旁将自己抱住,她才觉得自己一颗悬了这么久的心终于有了依靠。

四阿哥的双臂愈收愈紧,右手慢慢向下滑去,抚过脊背,穿过腰肢,一路向下,不轻不重地覆在她羞于启齿的地方。若初连忙要挣开,却不想四阿哥抱的极紧,“这次我再不会让你得逞。”胤禛的笑中似有一丝挑逗,听得若初惊心动魄。

“王爷快放开奴婢吧,若是被人看到怎么办?奴婢是来传皇上旨意的。”若初半是羞涩,半是嗔怒。

胤禛一把将若初抱起,坐在假山旁边的秋千架上。那秋千架本就极其不稳,四阿哥坐在上面,身子猛地摇晃起来。若初坐在四阿哥膝上,更是摇摇欲坠,只好双手圈住四阿哥的脖子,说不出的暧昧。

若初本想再做挣扎,可四阿哥双脚一用力,秋千便带着二人荡了起来。这一下若初没有想到,连忙紧紧搂着四阿哥,将头都埋在他的怀里。开始,若初真的有点害怕,可耳边听到四阿哥沉稳的心跳声,温热的气息透过彼此的衣衫传将过来,说不出的充实满足;身子随着秋千上下飞舞,越荡越高,她忽然觉得他们两人好像真的要飞起来了,嘴角不禁微微翘起。

胤禛低头看着怀中的若初,心中一荡,靠在她的耳边轻轻说道:“我不管你是不是皇阿玛的女人,总之,我绝不会放手。”

若初微微睁开双目,迷茫地望着四阿哥,心中柔肠百转。她很想告诉他这不过是皇帝与她合演的一场戏,然而话到嘴边,却被自己生生咽了回去。她忽然想起皇帝那日在西暖阁对她说过的话,她不可以前功尽弃。然而,那句“我绝不会放手”却久久萦绕在耳边,忽上忽下地荡满了她整个灵魂。

转眼已是康熙六十一年的深秋。皇帝自从圆明园归来就终日缠绵病榻,身体时好时坏。这一日,皇帝似是精神矍铄,竟然令若初扶他半坐在塌上。

秋风萧瑟,吹得西暖阁的木窗吱吱作响。若初连忙过去将窗户轻轻掩上。皇帝一直紧闭着双眼,听到吱吱呀呀的木头声,终于缓缓睁开眼睛。

“若初,你过来坐下。朕有话问你。”皇帝语气温和地唤道。

“是!”若初复又踱回龙榻前,坐在脚踏之上,仰望着皇帝。

皇帝慢慢伸出手来,轻轻抚摸着若初的脸庞,微笑地问道:“朕自知道大限将至,也该给你找个去处。朕许你自己做一回主,四阿哥和八阿哥,你想跟谁去?”

若初没有想到皇帝会突然问起这个,连忙羞涩地低下头去。没过多久,却又果断地抬起头来,红着脸,轻声说道:“皇上早明白奴婢的心意,何必让奴婢选择?奴婢心中从来就只有四阿哥一人。”

皇帝望着身前那双坚定纯真的眼睛,心中不禁浮起一丝不忍,却冷声说道:“若是胤禛不选你,你又待如何?”

若初的眼中闪过一丝心痛的纠结,却还是颤抖着声音说道:“那皇上就赐死奴婢吧!奴婢活着只会祸害他人。”

胤禛跪在龙榻前的时候,若初就躲在西暖阁的屏风后面。皇帝朗朗的语调,掷地有声地砸在她的心中。“胤禛,朕大限将至,想将这万世基业交托与你。朕也知道你是真心喜欢若初,老八却要和你抢。朕不愿你们兄弟相残,就演了一出若初承恩于朕的戏,好让你们安心,所以若初如今仍是完璧。朕说这些,只有一个目的,江山美人,孰轻孰重?你给朕一个交代!”

若初觉得自己站了那样久,西暖阁的自鸣钟滴答滴答地走着,流失了岁月,褪尽了铅华,自己好似将这一生都过完了,屏风外的胤禛终于低低说道:“儿臣不爱美人。”

两行清泪潸然而下,急速地划过脸颊,越过嘴角,汇聚于腮下,掉落在石板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聪颖如若初,其实早就知道结果了,胤禛那样的人怎么会是英雄气短,儿女情长?微不足道的自己怎么和万里江山比肩?然而,真正听到那句话从他的口中说出来,还是撕心裂肺地难过。泪水越聚越多,早已模糊了双眼,苦涩于口中,却还是生生被咽进腹中。那男人终是她爱的性格,坚韧果敢,深沉老练,拿得起放得下,激动的时候热血奔腾,冷静的时候傲立于世。想到这,若初不禁破涕为笑,笑容那样凄美,那样决绝。她从来都没有恨,她只是遗憾。

明黄色的龙袍一角被早春的风撩起,胤禛不禁微微一抖。抬手抚上今春圆明园中第一枝杏花,心中却是悲痛万分。娇艳的杏花年年开放,那如花般的人儿却早已香消玉殒了。原来,果然自古江山和美人不能两全。他当初是选了江山,却不知道如此竟然亲手将挚爱毁灭。

“难道,做帝王就非要无情无爱么?”他在他的父皇死前追问。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只是身为君王,越是有情,越要深埋于心底;越是有爱,越要尘封于心中。无情无爱才不会有弱点,不会被别人利用。一生把她放在心里,深夜无眠的时候,寂寞清冷的时候,端坐大殿接受百官朝贺的时候,百姓安居四海升平的时候,将她的浅笑嫣然,娇俏妩媚浮现在眼前,在心里告诉她,这就是你对她的爱。知你如她,她会懂的。”康熙皇帝说完,轻轻地合上双眼,似是将心底深埋的秘密倾吐了出来,微笑地睡去。

胤禛折下那朵妖娆的红杏,回手之时,一方素绢却从袖中滑落。冰冷的二月春风吹开那绢面,上面只有一行清秀的小字:人生最令人悲恸不已的不过是这一句话,人生若只如初见。

加载中,请稍候......

《寂寞空庭春欲晚》来袭,宫斗文大派送!导读:
小编神吐槽:卫琳琅和康熙皇帝的相爱相杀电视剧勾起了我们绝大多数人浓浓的吐槽欲望,不要问我为什么,厚重的玛丽苏和白莲花气息隔了一个屏幕都遮挡不住! 神马跳马车毫发无伤,全家灭门女主独存简直out,编剧会告诉你,槽点在手,女主靠边走! 能想象男主深情款款凝视男配,这辈子一起过的情景吗? 不忍直视有木有? 能坚持看完全剧的伙伴们,我要给你们点个赞,下面的这些书,同样槽点多多,重生女斗穿越女,一宠七夜不下床……默默问一句,不去厕所吗?呕……扶我起来,我还能吐!

责任编辑:香网编辑部 制作时间:

    采纳数:0 获赞数:0 LV1

有吗能发给我嘛 百度云账号

我要回帖

更多关于 寂寞空庭春欲晚全文番外txt 的文章

 

随机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