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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是轻小说有点勉强,《萤火虫之墓》小说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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萤火虫之墓/ t$ i/ F/ l4 _$ r
美国羊栖菜' A! {7 T5 Z5 }- p% w9 F
焦土层4 m6 f# `& d6 B1 f, L% a
育死婴, D8 J&&u3 g+ M
探戈舞曲$ y' G" c0 J$ m, A% M( o, [$ N% `
可怜的孩子" y6 o6 F4 d1 J# q6 \0 Q
萤火虫之墓8 T( Y8 g9 L( k0 E7 k, X( g9 j
清太蜷曲着后背,靠在省线①“三宫站内海滨一侧那马赛克剥落殆尽、水泥裸露无遗的柱子上,屁股贴紧地面,两脚笔直地戳向前去。尽管饱受阳光灼晒,且近一个月不曾洗过澡,然而枯瘦的面颊却一味地沉陷入苍白。到了夜间,他便眺望那个大概是因为心情亢奋,宛如山贼般焚烧篝火、高声骂娘的莽汉的剪影;早晨则茫然睥睨着络绎不绝走过身畔的学生们的脚丫子大军:穿土黄色校服、背白色包袱的是神户一中的,背双肩书包的则是市立中学的;县一、亲和、松荫、山手等女校学生则着清一色的扎脚裤,上身是水手服,其区别全看衣领形状。不曾留神者则罢,那些偶然垂目或察觉到异臭的人,便会忙不迭地纵身跃开,避让清太。而清太连爬到近在咫尺的厕所的力气,都已然没有了。1 T5 b6 c0 k+ X*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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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省线,即铁道省经营的铁路。# E' q# C&&P/ Q3 P- d- w9 z
& & 仿佛是将这三尺见方的粗柱子当作了亲娘一般,每一根柱子前都坐着一个流浪儿。他们聚集到车站来,不知是因为此处乃是唯一许可他们进入的场所,抑或是出于对总群集于此的人的依恋,还是由于这里有水可喝或有人心血来潮会施舍。7 i( A$ W" h$ M! N4 P8 o/ g
& & 进入九月份之后,三宫高架铁道桥下的黑市随即宣告开张。首先是有人将砂糖融化在开水中,装在汽油桶里,一杯卖五毛钱。然后,商品除蒸山芋、芋头粉团子、饭团子、大福团子、炒饭、年糕红豆汤、馒头、乌冬面、天妇罗盖浇饭、咖喱饭,又增加了蛋糕、大米、麦子、砂糖、天妇罗、牛肉、牛奶、罐头、鱼、烧酒、威士忌、梨子、酸橙,甚至高统胶靴、自行车内胎、火柴、香烟、胶底连袜五趾布鞋、尿片、套子、军用毛毯、军靴、军服、半长靴,应有尽有。刚刚有人将今天早晨老婆塞进包里的麦饭连同铝制饭盒一道掏出来,叫道:“哎,十块钱啦,哎,十块钱啦。”便见另一人单手将穿旧了的短靴挑在手指上喊:“二十块钱咋样,二十块啦。”7 \7 s$ P5 y5 X$ x- g5 t
& & 清太为食物的香味吸引,心中困惑不已。此前他把在防空壕的积水中浸泡得颜色退尽的长和服衬衣、衣带、和服衬领、丝质腰带等妈妈遗留下来的衣物,卖给摊开一张草席便算开店营业的旧衣贩子,好歹吃上了半个月.继而人造棉的中学校服、绑腿、鞋子都逐一消失了踪影。总不能连裤子也卖掉吧。犹豫不决之间,清太已养成了在车站过夜的习惯。/ L6 T&&O3 H1 b/ Y
& & 一副从战时疏散地来的学生仔模样的少年,将头巾规规矩矩地叠好,挂在帆布袋上,肩上的背囊如同挂满彩旗的军舰一般吊着饭盒水壶钢盔,他们及其家人既然已经抵达目的地,便将一颗悬着的心放了下来,如释重负般把串成条的蒸糠团子拋了过来,那些大约是预备在火车上应急的。也有复员士兵出于同情,家有年龄相仿的孙子的老奶奶出于怜悯,人人都像供佛似的在稍远处悄悄放下吃剩的面包或是一把炒豆子,像清太这样的流浪儿便满怀感激地收下。有时清太会遭站员驱逐,不想立在检票口站岗的宪兵反而挥掌将站员击退,回护清太。唯有水,是要多少有多少,于是清太便在这里落地生根,半个月之后,就瘫痪于此了。7 ^) v7 f$ w' h$ l3 c
& & 严重的腹泻经久不愈,清太在柱子与站台的厕所之间疲于奔命。一旦蹲下去,起身时两腿便会颤抖不已。用身体抵住把手脱落的门扉站起来,走路时则要用一只手扶着墙壁。如此一来,便好似瘪掉的气球,无须多久就后背靠在柱子上,一动也不动了,连腰板都直不起来。但腹泻却毫不留情,照样来袭,眼见着屁股周围的裤子染成了黄色。狼狈的清太羞愧无比,满心想逃开去,身子却动弹不得,只好用手将地上稀疏的沙粒和尘土刮拢过来,糊在裤子上,试图将颜色遮住。然而手臂所及的范围可想而知,或许旁人见了,还以为是饿得精神错乱的流浪儿在玩弄自己的粪便。
& & 甚至已经没有了饥饿,没有了焦渴,沉重的脑袋垂下来,抵在胸前。
& & “哇,脏死了!”
& & “已经死掉了吧?”4 b" L4 S* e6 I: d
& & “美军马上就要来啦,奇耻大辱啊,让这种人待在车站里。”$ O* ]4 p8 O* t7 D
& & 唯有一双耳朵依然还活着,分辨得出各色各样的声音:穿过站内的木屐声,驶过头顶的列车的轰隆声,突然开始奔跑的脚步声,幼儿呼唤“妈妈”的叫喊声,就在近旁唧唧喳喳的男人的声音,站员将铁桶粗暴地摔在地面上的响声。
& & 突然安静下来,已然是夜间了。“今天是几号?”几号?究竟过去了多少天?待到回过神来,眼前是一片水泥地,自己依旧保持着坐时的姿势,蜷曲着横倒在地面上一一此前竟丝毫不曾意识到这些。清太紧紧地盯着地上随着他微弱的呼吸抖动的灰尘,心里想:到底是几号呢?到底是几号呀?清太就这样一心惦记着此事,停止了呼吸。
& & 《战时孤儿保护对策纲要》获得批准的第二天,即昭和二十年(1945)九月二十一日深夜,站员战战兢兢地检查着清太那爬满虱子的衣服,在腰围子里找到一个小水果糖罐。站员想把那盖子打开,可大概是锈死了,盖子纹丝不动。* |2 m% p' h9 ~- M& @: z. t
&&“这是个啥玩意?”8 ]8 d# }* K8 F% j/ [( J8 M6 o2 j
&&“甭管是啥玩意,扔掉不就得啦。”- s&&j" \3 h! `/ h4 i&&E
&&“这边这小于,眼看就要不行了,眼睛却睁得跟铜铃一样,可不好办咧。”
其中一人俯身注视着清太尸体旁边一个更年幼的流浪儿说。那孩子脸朝下,连草席都没盖一张,放在清太尸体边上,等待区政府派人来领走。水果糖罐似乎不便处理,摇了一摇,发出咣啷咣啷的声响。站员轻轻一挥手,把它扔进了站前黑暗之中业已杂草丛生的焦土上,落下去时,那盖子摔开了,白色的粉末拋洒出来,还掉下来三块小小的骨头碎片。栖宿在草丛中的二三十只萤火虫受到惊吓,闪烁着慌慌张张地飞来飞去,未几,重又平静下来。( T: Z& X% |. ^2 A" v: s
& & 白色骨头是清太的妹妹节子的。八月二十二日,她死于西宫满池谷的防空坑道中,死因被判为急性肠炎。其实她虽年已四岁,却连腿和腰都挺不直,仿佛睡熟一般死去了一一跟她的哥哥一样,应该是营养失调导致衰弱而死。
六月五日,神户遭到三百五十架B29轰炸机的轰炸,葺合、生田、滩、须磨以及东神户五区悉数被夷为平地。中学三年级①学生清太被动员参加劳动,到神户钢厂去干活。这一天是节电日,清太正在御影海滨附近的家中待命,听见防空警报大作,便将陶瓷火盆埋进了后院种满西红柿茄子黄瓜等菜的自家菜园中挖好的坑里,按照早就想好的步骤将厨房里的大米、鸡蛋、大豆、干鲣鱼花、黄油、鲱鱼干、梅子干、糖精、干鸡蛋粉放进去,覆盖上泥土,然后代替生病的妈妈背上节子。爸爸是海军大尉,登上巡洋舰出海后便音信杏然。清太把他那身穿第一种正装②的照片从相框中取出来,贴胸放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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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中学三年级,日本明治时期至昭和前期,实行旧制中学教育。中学学制五年,相当于现在的初中和高中教育阶段。% ^# T1 l) B- t+ F
②第一种正装,日本的军装分正装与礼装,并细分为一、二、三种。第一种正装即藏青色的夹克式军装。
经过三月十七日和五月十一日连续两次空袭,清太明白,光凭妇道人家拖儿带女去扑灭燃烧弹全无可能,而家中地板下面挖掘的防空洞也丝毫不起作用.于是他先将妈妈送到了由社区居委会设置的、位于消防署后面的水泥防空壕里去避难。刚开始动手把衣橱中爸爸的便服往背囊里塞,外面已传来防空监视哨叮叮咣咣的钟声,闹成一片。还没来得及逃出家门,四周便响起了炸弹落下的呼啸声。第一波猛烈的轰炸过去,清太产生了错觉,以为寂静突然造访,但随即听见B29轰轰隆隆的轰鸣声连续不断,仿佛泰山压顶。仰脸望去,刚才还似有似无的小点转瞬之间便拖曳着滚滚的飞机云,向东飞去。五天前,大阪遭到轰炸时,清太是在工厂的防空壕中眺望那穿越云团飞过大阪湾上空的鱼群般的飞机,而这次它们却在仿佛伸手可及的低空飞行,甚至连机体下部描画着的粗大线条都历历可见。飞机从海面朝着山区飞行,冷不丁将机身倾侧,消失在了西边。呼啸声再度响起时,空气仿佛突然凝固了一般,身体则似乎被捆缚住了,僵立在原地。此时,一颗直径五厘米、长六十厘米的蓝色燃烧弹,哗啦哗啦从屋顶上滚落下来,像尺蠖一样在马路上蹦来跳去撒布油脂。
& & 清太慌慌张张跳进家门,但家中已经缓缓地冒出了黑烟,他只得再度跑到外面。然而外边却宛如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过一般,空无一人。前边人家的墙上斜靠着灭火掸子和云梯。清太心想,还是先到妈妈藏身的防空壕去看看,于是耸肩将背上的节子往上托了一托,迈步就走。街角那户人家二楼的窗口黑烟喷涌而出,紧接着,就像事先约好了一般,刚才还在屋顶天棚上千冒烟的燃烧弹,一齐燃烧了起来。院子里的树木噼啪噼啪地爆裂,火舌顺着屋檐延伸开去,木头护窗一面燃烧一面往下坠落。眼前变得漆黑,转眼之间,大气被烧得发烫。清太仿佛被人猛推了一把,拔足便奔。按照事先定好的计划,应当逃往石屋川的堤坝上去,于是他沿着阪神电车的高架往东跑。
& & 逃难的人群混乱拥挤,有人拖着大板车,汉子扛着铺盖卷,老婆婆尖着嗓子高声呼叫。清太急不可耐地向着海边奔去。其间不时有火星飞溅来,炸弹呼啸声四起,用酒桶做的、可盛三十石水的消防储水桶被炸坏了,水流遍地。有人试图用担架搬运病人。正奇怪某一处居然一人也无,却见隔着一条街竞有人将榻榻米也搬了出来,像在大扫除。穿过了旧国道,清太沿着狭窄的小路不停地奔跑。大概人都逃光了,在一个人影也无的街市尽头,是司空见惯的滩五乡那黑色的酒窖。倘是夏日的话,潮水的气息便会四处飘溢,酒窖与酒窖之间五尺宽的空处,会呈露出辉映在夏日阳光下的沙滩和高得出人意料的碧蓝的海,然而此时此刻,哪里还顾得上这些。& A- w) x/ w! {4 K. x4 P6 a/ O
& & 虽然逃到了海岸上,却发现连防空壕也没有一个。清太仅仅是因为想逃离火海,才条件反射式地逃往有水的地方。想法相同的逃难者们,缩身躲在约五十米宽的沙滩上,靠着渔船或卷扬渔网的辘轳的阴影处。清太走向西面。昭和十三年的大水灾以后,石屋川变成了两层的河床,他在上面一层随处可见的坑洼里藏下身来。尽管无遮无盖,但躲进了坑洼里,便觉得胆壮。坐下来之后,只觉得心脏狂跳不已,喉咙焦渴,他解开背带,打算将一路上顾不得回头照看的节子轻放下来,可仅仅这么一下,膝盖就哆嗦个不停,差不多要瘫倒。然而节子却一声也不哭,头戴小小的白花纹防空头巾,上着白色衬衣,下穿与头巾花纹相同的扎脚裤、红色法兰绒袜子,平素最为心爱的黑漆木屐只剩下了一只,两只手紧紧地抱着布偶人和妈妈那又旧又大的钱包。飘来一股火药味,随风传来的还有听上去仿佛近在眼前的火场的喧响,以及远远地移向了西边、有如阵雨般的炸弹呼啸声。2 k$ z/ i* Y, }0 `
& & 兄妹俩害怕地紧紧依偎。清太突然想起防空袋中还有吃的。昨晚妈妈觉得粮食再储存下去已经没有意义,因此烧了一锅白米干饭,剩下的今天早上又加进了大豆和糙米,做成黑白参半的便当。清太打开来一看,只见米饭上已经薄薄地生出了一层汗,遂将那白色的给节子吃。$ T+ ~+ n- F- y- @9 V9 W
& & 抬头望去,天空染成了橘黄色。清太想起妈妈曾经说过,关东大地震那天早晨,云彩就变成了黄色。1 C% w" `; e7 o, b/ T&&y$ x
&&“妈妈到哪儿去啦?”. c3 p( k7 |& c. Q4 x
&&“在防空壕里呢,消防署后面的防空壕,说是二百五十公斤的炸弹直接砸上去都没事儿,用不着担心的。”* v3 u! Q5 k4 i
& & 这话简直就像是说给自己听。透过堤坝上的松林,不时可以望见阪神方向的海滨一带摇曳着通红的光焰。
& & 肯定已经烧到石屋川二本松附近了,再休息一会儿就走。然而转念又想到:自己可是从那熊熊烈焰之中奔逃出来的.
& & “你没啥事儿吧,节子?”6 _: n7 w% n0 x9 I5 B
& & “木屐只有一只啦。”/ T( {* a: @& s( j0 K8 o
& & “哥哥再给你买比这更好的。”
& & “我也有钱呢.”
& & 节子将钱包拿了出来:“帮我把它打开。”打开结实的铜卡口一看,里面有三五枚一分钱或五分钱的硬币,此外还有小鹿形状的小沙包、红黄蓝三色的玻璃弹珠。一年前节子吞下了一颗玻璃弹珠,当天起他们就在院子里摊开报纸,让她拉屎。到了第二天傍晚,顺顺当当地拉了出来。现在这颗跟那颗一模一样。7 O2 V4 h- y7 X# j
& & “咱们家烧掉了吗?”
& & “奸像是。”/ P. F/ J% L; u) `, e/ _1 b
& & “那可怎么办呢?”( Q4 _9 o9 U9 W) y7 V
& & “爸爸会给我们报仇的。”
& & 回答得驴头不对马嘴,因为清太也不知道今后该如何是好,还好那轰鸣声总算是远去了。: \1 g( V9 G+ p7 v) E" j& ]! m
& & 不一会儿,下了几分钟夏季骤雨似的阵雨。望着那黑色的污迹,清太心想,啊……这就是轰炸之后下的雨?恐怖感终于减弱,他站起身来眺望海面。海面上转瞬之间便已是一片黝黑,无数的浮游物忽而浮起忽而沉下,而山峦依然还是原来的模样。一王山的左边似乎发生了山火,飘荡着悠然的紫烟。) O: S6 z- q6 A; A5 b# u. `& t
& & “来呀,背背。”清太让节子坐在堤坝上,将后背转向妹妹,她便趴了上来。奔逃时丝毫不曾感觉沉重,此刻却感觉沉甸甸的。清太抓住草根,攀上堤坝。
& & 爬到上面一瞧,只见御影第一及第二国民学校、御影公会堂仿佛自己长脚走到了这边,看上去很近。酒窖、士兵们居住的板屋,甚至消防署和松林,全都荡然无存。阪神电车的土堤简直近在眼前。国道上三辆电车追尾一处,火灾的痕迹一路顺坡而上,望去似乎径直延伸到了六甲山顶,那尽头处笼罩在烟雾之中,尚有十五六处还在滚滚地冒着浓烟。轰隆一声,不知是哑弹着火了还是定时炸弹爆炸,一时声响大作,一阵旋风将铺在屋顶上的白铁皮板卷上了天空。
& & 清太感觉节子猛一下紧抱住自己的后背,于是对她说道:“这弄得可真叫一千二净呀。瞧瞧,那儿就是公会堂,你还跟哥哥去吃过杂烩粥呢。”可背上毫无反应。“等一下噢。”清太说道,重新裹好绑腿,顺着堤坝顶往前走去。
& & 右手边有三家的房屋逃过了火灾,阪神电车石屋川车站却烧得只剩下个屋顶的骨架,再往前的神社更是成了一片灰烬,只留下一个石头净手钵。
& & 渐渐地,人增多了,全都携老带幼,瘫坐在街沿上,一张嘴巴却忙个不停。大家把烧水铁壶挂在树上,用烟煤烧开水、烤山芋干。
& & 二本松在通往山区方向的国道右侧,清太赶到那里,却不见妈妈的身影。见大伙都望着河床,清太也看了一看,只见干涸的砂石上横陈着五具窒息死亡的尸体,有的脸朝下俯伏着,有的则仰面朝天成个“大”字。清太萌生了去确认妈妈是否在里边的念头。5 \9 ~2 \, ~4 K' Y- Q3 F
妈妈自打生了节子之后,便患上了心脏病,半夜里发作时,就让清太拿冷水来敷心口,痛苦时便支起上半身,摞上几只坐垫,将身体靠在上面。就是隔着睡衣,也可以看见她的左乳房随着心脏的鼓动在哆哆嗦嗦地抖个不停。药全是中药,早晚喝红色的粉末。手腕瘦得用手掌能攥上两圈。由于妈妈跑不动,所以清太事先把她送进了防空壕,可是壕口一旦被火焰包围,那么那里就将是妈妈的葬身之地了。此事尽管已经心知肚明,可仅仅因为通往防空壕的近路被烈焰阻断,自己就不顾妈妈的安危,一溜烟逃开了。清太自责不已。然而就算是跑到了妈妈那儿,又将会如何呢?&&“你带着节子逃命去吧,妈妈一个人没关系的。你们俩可一定要活下去啊,不然对不起你爸爸。明白了吗?”妈妈曾经开玩笑似的这样说过。4 ?/ ~&&t9 H. \0 H
& & 国道上,两辆海军的卡车向西驰去。警防团的汉子骑着自行车,手拿喇叭筒,在吼叫着什么。, c8 |$ A; {: k&&\6 |1 A# N! G$ u
& & “两颗家伙直接掼了下来,俺想拿草席盖上去,可那油脂全都泼洒出来了。”
& & 一个与清太年龄相仿的少年在跟友人聊天。
& & “上西、上中、一里冢的各位乡亲们,请大家到御影国民学校去集合!”
& & 清太听见喊到了自己居住的街道名字时,猛然想起:对呀,没准儿妈妈在学校里避难呢!他走下堤坝。炸弹呼啸声又响起来,瓦砾堆里火势尚未平息,若非街面相当宽阔,那热气会烤得人不敢从旁边走。! f9 |8 i9 E% O% [
& & “就在这里再等一会儿。”他对节子说道。7 `; w$ f* {1 ?/ G# `& w- f
& & 而节子仿佛是在等待哥哥发话似的:“哥哥,我要撒尿。”
& & 清太将节子放下,抱起她,让她两腿冲着草丛,小便喷涌而出。清太用手巾帮她擦了擦,说:“头巾可以不用再戴啦。”抬头一看,节子满脸都是烟灰。“这一头是干净的噢。”他用手巾的另一端蘸了点水壶里的水帮节子把脸擦干净。$ F1 q% `% `! p1 a
& & “眼睛好痛。”节子的眼睛被烟熏得红红的,充血了。
& & “到了学校就给你洗.”
& & “妈妈咋样啦?”( ^6 F6 P4 ]. N) H
& & “在学校里呢。”2 M. D/ ?$ Z5 y. b) q
& & “那我们去学校!”
& & “现在还太烫,走不过去。”
& & 节子哭闹着要到学校去,那声音既不是撒娇,也不是因为疼痛,听上去莫名地老成。# h&&q+ T% u8 R
& & “清太,见到你妈妈了吗?”对过人家还没嫁出去的大姑娘招呼说。这时清太正在学校的操场上请卫生兵给节子清洗眼睛,洗了一遍还是疼,于是走到队列末尾再次排队。
& & “没有。”
& & “赶快去看看。你妈妈受伤啦。”1 U& t: F4 k& |4 s
& & 清太还没来得及说“请帮忙照看一下节子”,那姑娘抢先开口道:“我帮你照管妹妹。蛮吓人的噢,节子,你哭了没有呀?”她平素并不见得多么亲热,然而此时却如此热情,一定是知道了清太妈妈的情况十分糟糕。
& & 清太离开了队列。这里是念了六年书钓校舍,他轻车熟路就找到了医务室。只见洗脸盆里满是血水,碎绷带、地板、护士的白大褂上全都沾满了鲜血。里面有一个男子身穿国民服,脸朝下趴着,一动不动。还有一个女人,穿着扎脚裤,一条腿裸露着,上面裹满了绷带.清太不知道该如何问话才好,便无言地站着不动。社区居委会主任大林伸手搭在清太的肩头,说:“啊,清太,我正找你呢。你没事吧?这边来。”大林将清太带到了走廊里,自己却再次返回医务室,从污物盆里的纱布中拣出来一个断了的翡翠戒指,回来对清太说:“这个是你妈妈的。”清太以前的确见过。8 Y2 W7 [% l7 [5 ]
一楼尽头的手工教室收容着重伤员,更加危笃的伤员则安置在里厢的教师办公室里。妈妈上半身缠着绷带,两只臂膀好似球棒一般直挺挺的,脸上也包了一层又一层的,唯有眼睛、鼻子和嘴巴露着黑洞洞的孔,鼻尖宛如天妇罗的面衣。看上去依稀眼熟的扎脚裤上,到处是烧焦烧烂的痕迹,露出下面驼色的衬裤来。" h( q: k$ U- W&&h
& & “刚才总算睡着了。最好能送进医院里去,可医院都烧光啦。好像西宫的回生医院还没烧掉。”! ?! \8 I! Z1 J/ ?; v$ T
& & 妈妈看似睡着了,其实是陷入了昏迷状态,呼吸也不均匀。
& & “这……我妈妈心脏不好,能不能给她一点儿药?”. u2 Q9 u5 z8 r&&D7 U" I
& & “好,我去问问看。”+ A5 U( t4 B& J0 A: w
& & 尽管大林点头应允,可清太也明白,这要求很难满足。躺在妈妈旁边的汉子,每次呼吸时,从鼻子嘴巴里就会喷出血泡来。不知是因为看着不舒服还是于心不忍,一个身穿水手服的女学生环顾四周,用手巾揩拭了去。而对面的中年妇女下半身裸露着,仅仅在局部放了几块纱布,左腿自膝盖以下没了。
& & 清太试着喊了一声“妈妈”,心里却没一点底,他心中惦挂着节子,便又走到了操场上。节子跟那位邻家姑娘在安放单杠的沙坑处。1 E/ N/ [( H+ n# _/ Y0 w6 |
& & “认出来了吗?”9 X: h: S- R$ O! W% Y* L9 z1 J3 d5 ^5 L
& & “嗯。”" c. [# C) J- s6 K. w) O' x
& & “好可怜啊。有啥帮得上忙的,只管说好了。对啦,你们领了压缩饼干没有?’
& & 清太摇摇头,姑娘说了声“那我去帮你们领”,便走开了。
& & 节子拿着沙坑里捡到的冰激凌挖勺在玩耍。& K6 v0 |# r&&b) u
& & “把这个戒指放到钱包里,可不能弄丢啦。’! [$ \! x" X+ U1 q7 D5 C! ]
& & 节子把戒指收进了钱包。
& & “妈妈身体不舒服,过几天就会好的。”
& & “妈妈在哪儿?”
& & “医院里,在西宫。所以你今天跟哥哥住在学校里,明天去西宫的阿姨家。知道不知道?阿姨住在池塘旁边,就去那里。”
& & 节子不语,堆了好几个沙堆。
& & 不一会儿,姑娘拿着两个茶色的压缩饼干口袋走了回来。“我们在二楼教室里,大伙儿都在。你们也过来吧。”" D( i2 _+ V3 C/ u3 J: `
& & 清太回答说,待会儿就去。可是和父母双全的家庭住在一起的话,节子就太可怜了,其实清太自己没准都会哭出声来。
& & “吃不吃?”8 O# g: f, \1 z# Z$ e' J- p- X
& & “我要到妈妈那儿去。”! w2 Y2 ^6 m/ W, b# {
& & “明天去吧。今天太晚啦。”说着,清太在沙坑边坐了下来。“看好了噢,哥哥可高明啦。’清太纵身跃起,抓住了单杠,大幅度地摆荡起身子,开始一圈又一圈地做前回&
& & 上三年级时,十二月八日,战争爆发的那天清晨,就在这架单杠上,清太创造过前回环四十六次的纪录。
& & 第二天,说是要送妈妈去医院,可是清太又背不动,于是在没被燃烧弹烧毀的六甲道车站附近叫了一辆人力车。. `$ f' z" t&&?( i+ u
& & “好咧,你就坐上车,我拉到学校去。”* q) M+ G0 d$ u: T9 e! `: Q6 l
& & 于是乎,清太有生以来头一次坐上了人力车,顺着已然烧成了废墟的道路往回赶。然而赶回学校时,妈妈已经陷入垂危,无法搬动。车夫摆手谢绝收取车钱,回去了。当天傍晚,妈妈终于因为烧伤导致衰竭,断了气。
& & “能不能解开绷带,让我看看妈妈的脸?”+ e8 w) |3 V' P3 _6 s/ s
& & 听到清太的央求,脱去了白大褂、露出军医制服的医生答道:“还是不看为好啊。不看为好。”
& & 妈妈一动也不动,浑身缠满了绷带,那绷带上渗出了血,上面叮满无数的苍蝇。$ ]( i# K6 w# w8 K
& & 吐血泡的汉子、单腿截肢的女人也都死了。警察三言两语地询问了遗属,做了些笔录,说:“只好在六甲火葬场的院子里挖个坑烧啦。今天就得用卡车运走,要不然天气这么暖和……”也不知道他是冲着谁在说话,敬了个礼便走了。- s. {+ X9 n7 l5 j
& & 既无线香、供花、饭团子,又无念经超度的和尚,甚至连哭丧的人都没有一个。遗属中的一位妇女,闭起眼睛听任老人梳理头发,另外一个则敞开了胸脯将奶头塞在孩子嘴里,还有一个少年单手捏着皱巴巴的小报号外版在大发感慨:“太了不起啦!三百五十架来袭的敌机被击落了六成呐!”清太也在心里进行着与妈妈的过世关系甚远的心算:三百五十架的六成可不就是二百一十架么?: [3 J" y/ ~$ _' s" |0 l
& & 节子暂时托给了住在西宫的远房亲戚照看。这是两家人事先约好了的:万一哪一家挨炸被烧了,就寄身到另一家去。那家有一位寡妇和在商船学校念书的儿子及女儿,再加上一个供职于神户海关的房客。' c* ~- e( ?$ f$ h1 M
& & 预定六月七日中午在一王山下火化的妈妈的尸体,被人除去了手腕上的绷带,用铁丝系上标志牌。清太好不容易见到妈妈,发现她的皮肤变成了黑色,简直不像人的皮肤。刚一放上担架,蛆虫便成堆地掉落下来。转眼望去,只见成百上千的蛆虫在手工教室里团团蠕动。工作人员不管三七二十一,抬脚便踩上去,搬出了尸体。烧焦的、宛如木材般的尸体,用草席裹起来,装上卡车。窒息死亡或伤害致死的,则抬进拆去了座椅的大客车,排作一列运走。
& & 一王山下的广场上,直径十米的大坑里面,杂乱无章地堆积着为应付空袭而从建筑物上拆下来的木梁木柱拉门拉窗。将尸体放在上面,警防团成员端起装有柴油的铁桶,好似在进行防火训练似的胡乱浇泼一阵,再点燃破布扔上去。黑烟立时升腾而起,烈焰熊熊。燃烧着的尸体滚落下来,他们便伸出消防钩钩住了,再拖回火中去。一旁铺着白布的桌子上,放着几百个粗糙的木盒子,用以收放骨殖。
& & 说是遗属在一旁会碍事,都被打发走了,甚至连和尚都没有一个。火葬完毕之后,到了夜间,就如同发放配给物资一般,交给清太一个用烧焦了的木柴写上名字的木盒子。也不知道那标志牌究竟起到了多大的作用。烟尽管黑,然而放在盒子里的那截指骨却是雪白的。
& & 夜深之后,清太走回了西宫的亲戚家中.% B4 K- K' x( O1 ~+ Y4 L
& & “妈妈身体还疼吗?”&&u4 W' I( x, E$ ]
& & “嗯,轰炸时负伤啦。”
& & “戒指妈妈不戴了吧?是送给节子了吧?”
& & 清太将骨灰盒子藏在了高低柜上方的拉门格子里,脑中突然浮现出那根雪白的指骨上戴着戒指的情形来,他慌忙将这意象从脑中逐走,对着孤单单地坐在坐垫上玩着弹珠和戒指的节子说道:“那戒指很宝贵的噢,可要收好啦。”
& & 清太并不知道,妈妈曾将衣物寝具蚊帐之类运到了西宫的亲戚家里,那寡妇不无挖苦地说着:“还是海军好啊,搬东西还出动卡车。”她一面说,一面从走廊一角取出用蔓藤花纹的包袱皮盖着的行李,将其中的箱笼打开,里面现出节子、清太的内衣之类,还有妈妈平时穿的衣服,西装箱子里面还有出门时才穿的长袖和服。樟脑丸的气味令人怀念。
& & 玄关边的三叠“小屋指派给他们兄妹住。凭着罹灾证明,他们可以领取大米、鲑鱼、牛肉、煮豆罐头等特别配给。( p1 T/ l/ e# l- a
& & 余热退尽之后,清太来到从前的住处,只见满目焦土,根本认不出这里曾是自己住过的家。他凭着记忆在那狭窄的地基上一挖,发现收藏在陶瓷火盆里的食粮安然无恙,于是借了一辆大板车,一连渡过石屋、住吉、芦屋、夙川四条河,花了整整一天时间才运回来,堆放在玄关口。, S5 l$ T: w/ S; }
& & 此时寡妇又来挖苦说:“还是军人家属奢侈呀。”一面却满脸高兴,仿佛是自家的东西,将梅子干分送给左邻右舍做人情。
& & 因为持续断水,男孩清太能够帮她从三百米开外的水井汲水回来,自然离不得。她女儿在女子学校四年级念书,现在被动员去中岛飞机厂干活,如今也请了一段时间假,在家里哄节子。
& & 去汲水时,清太看到附近去打仗的士兵的妻子和半裸着身子、头戴方顶学生帽的同志社大学的学生手拉着手招摇过市。他们在街谈巷议中是众矢之的。清太和节子则因为寡妇一副恩人的姿态四下吹嘘他们是海军的家属,妈妈死于轰炸,成了没爹没娘的可怜孤儿如何如何,博得了众人的同情。6 X$ A" a: H2 q5 Q2 [
& & 天一黑,近旁的储水池中,食用蛙便会呱呱地呜叫。从那里流出来的水量丰富的溪流两畔,青草茁壮茂密,每一片叶尖上都闪烁着一只萤火虫,伸出手去,那光亮便会移上手指尖。
& & “节子,抓住了噢。”清太把萤火虫放在节子的掌心,可节子总是用力一攥,于是萤火虫立时便被捏碎了。将手掌放在鼻子前,就会闻到一股腥臭气味。湿湿的、黏糊糊的六月夜间,虽说地处西宫,却因靠近山麓,空袭似乎是与己无关的事。
& & 清太给爸爸写了封信,寄给吴市的海军司令部,托他们转交,结果如石沉大海。
& & 因为有职员曾经死乞白赖要妈妈在他们那儿开户,所以清太对神户银行六甲分行,还有住友银行元町分行记忆犹新,便上门去查询了一下存款余额,回来后告诉寡妇说,金额是七千元。寡妇立刻便神气活现:“我丈夫去世时退职金可是七万块钱呢。”还扬扬得意地夸赞自家的儿子:“幸彦那时还不过是中学三年级,可是对总经理的问题对答如流,还受到表扬了呢。真是落落大方呀,那孩子。”清太夜里总也睡不踏实,不时会受惊似的哭叫着醒来,第二天早晨自然起来晚了,因此寡妇的话像是在指桑骂槐。
& & 才不过十来天,广口瓶中的梅子干和干鸡蛋粉等便踪影俱无了,罹灾者特別配给也已消踪匿迹,三碗两盏的饭,一半变成了大豆、麦子和高梁。两个孩子正值能吃的当口,寡妇便疑心连自己的那一份也被他俩吃去了,于是一日三餐的杂烩粥一勺子就可伸到锅底,将稠米粒舀给女儿,给清太节子的是满满一碗只有菜叶的汤水。大概是略感内疚,她有时会说:“阿鲤可是在为国家出力呢,得多吃点儿,好长力气。”厨房里总是传来她用铁勺铲刮黏在锅底的焦粥的声响,想必那焦粥十分入味,又香又韧吧。一想到寡妇正在大口吞食那焦粥,清太与其说义愤填胸,倒毋宁说是馋涎欲滴。6 `- `& W7 X7 e. ~- [' |! z0 f: Z
& & 在海关工作的房客精通黑市交易,常送些牛肉、糖稀、鲑鱼罐头给寡妇,讨好她,对她的闺女有所图。# j* Y' G" i
& & “到海边玩玩去不?”梅雨季节中偶尔放晴的一日,清太见节子出汗颇多,心内不安,他听说用海水洗拭一番对身体有益,便如此说道。节子那一颗童心是如何理解并接受现实的,清太不得而知,现在她不大提妈妈了,只是寸步不离地紧跟着哥哥。“嗯!想去想去。”% k3 [4 D7 h/ M& O. p2 w9 ]
& & 一直到去年夏天为止,他们每年都会在须磨租一间房子消夏。那时,清太将节子扔在沙滩上,自己一直游到海中渔夫安置的渔网玻璃浮球处,再游回来。沙滩茶馆只有一家,卖甜酒酿汤。兄妹俩呼呼地边吹边喝飘溢着生姜香味儿的甜酒酿汤,回家后还有妈妈做的炒面粉。节子大口大口地吞食着,呛得满脸都是面粉。节子还记得这情景吗?清太差点儿问出口来一一且慢!可不能稀里糊涂地勾着她回想起往事来。* x% f4 y2 [. N, _, w1 p& `0 I
& & 沿着小河走向海滩,笔直的柏油路上随处可见停放着的马车,是要运送疏散行李的。一个头戴神户一中的帽子、鼻梁上架着眼镜的小胖子,正双手抱着看上去就很重的书籍放到马车上,而马儿却只顾无精打采地甩着尾巴。
& & 向右转便来到了夙川的河堤上,途中有一家叫“帕波尼”的咖啡馆,出售用糖精调味的琼脂,于是买来吃了。一直到最后还在坚持做蛋糕卖的是位于三宫的“约海姆”。半年前,店主宣称关门大吉之前最后一次制作巧克力蛋糕,妈妈还买了一块回来。4 j5 _0 {; J" S1 _
& & 那家店的店主是犹太人.说起犹太人,昭和十五年前后,在清太去补习算术的筱原附近的红洋房里,常常会有犹太人来,年纪轻轻的,却人人都留着一把大胡子,到了下午四点钟便排着队上澡堂子去。分明是夏日却还穿着厚厚的长大衣,有的人两只脚上都穿左脚的鞋子,拖着跛足。他们如今怎么样了?大概也做了俘虏被遣送到工厂里去了吧。都说俘虏干活卖力,正式职工只晓得偷了铝合金去做香烟盒子,昧下合成树脂去做发簪。
& & 夙川河堤全部作了菜地,南瓜、黄瓜的花儿朵朵盛开。国道上几乎不见人影,沿着国道栽植的树丛当中,为了本土决战而保存下来的中级教练飞机,装模作样地披挂着伪装网,静悄悄地躲在那儿。海岸上,可以看见小孩子和老婆婆在用一升的大酒瓶汲取海水。& [1 p6 q$ @. z: e) `
&&“节子,把衣服脱光。”" d&&V3 ~! |' N/ f) Y
&&清太用手巾浸过海水,擦拭着节子那已经很有些女孩儿家模样的、肌肤丰满的肩膀和大腿,上面长满了密密麻麻的红色斑点。8 C; _; L2 H&&|0 z( q# X5 W0 j
& & “恐怕有点凉呢。”说着,清太一连洗了好几遍。在满池谷,洗澡得到邻家去借浴室用,而且常常是最后一个入浴,再加上灯火管制,只能黑灯瞎火地洗,几乎毫无洗澡的感觉。清太仔细看看节子的身体,很像爸爸,肤色白皙。' Q% _3 e8 h6 d" S6 y3 I. v
& & “那是咋回事儿?有人躺在那儿呢。”节子问。+ {0 }- p' i/ i+ z
& & 举目望去,只见低低的护岸堤坝旁,有一具盖着芦席的尸体,两只脚丫子戳出来,看上去大得出奇。& &
& & “不要瞧那边,等天气再热点就能游泳啦,哥哥教你。”
& & “游泳肚子要饿的。”
& & 清太最近也觉得饿得难以忍受,闲得无聊去挤脸上生出来的粉刺时,一不留神竟然会将那白色的油脂送进嘴巴里去。钱尽管有,却不懂得到黑市去用。
&&“咱们钓鱼吧。”, P% Q# Y3 z& ~4 v: D+ J
&&记得鳊罗、天鳙鱼等小鱼儿从前是可以钓得到的,哪怕能捞到海草也行啊!然而只有腐烂的马尾藻无依无着地随波飘荡。
& & 响起了警报声,于是他们开始往回走。在回生医院的门口听见一个青年女子一声呼唤:“妈妈!”
& & 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女护士搂住了一个背着圆布口袋的中年妇女,大概是妈妈从家乡赶来探望女儿。清太茫然地望着这情景,心里羡慕着,觉得那护士的表情好美。
& & 猛然传来“隐蔽!”的吼声,回首向海上望去,只见投放水雷的B29在大阪湾海面低空飞行。大概是已将目标尽数烧光.最近没有什么大规模的空袭了。
& & “你妈妈的衣服呀一一这话本来是不该说的——可反正没有用处啦,咱们拿去换大米好不好?阿姨也早就开始拿自家东西去换粮食,填补亏空啦。”寡妇声称,那样的话,就是死去的妈妈也会感到高兴的。清太尚未来得及作答,她便将西服箱子打开了。看得出来她趁清太兄妹俩不在时,早已经仔仔细细地翻查过了,只见她手法娴熟地取出两三件衣物来,扔在了榻榻米上。“这些大概可以换一斗大米呢。清太你也得多补些营养,长得壮壮的,好去当兵呀。”
& & 那是妈妈年轻时穿的衣服。清太想起以前家长来校参观听课的日子里,自己回头确认妈妈最最美丽的身姿时,曾经自豪地注视过它们;想起了去吴市探望爸爸时,妈妈出乎意料地打扮得很年轻,一同坐在列车里,自己曾经幸福地抚摸过它们。而如今,它们便要化作一斗大米去了。自己仅仅因为听到“一斗”这两个字,竟然就有一阵喜悅涌上心头,身子几乎簌簌颤抖。偶尔一次配给大米,跟节子两个人的加在一起,也领不到小半簸箕,却得坚持吃上五天才行。
& & 满池谷周遭住的几乎全是农家。不一会儿,寡妇便抱着米袋回来了,给清太原先存放梅子干的广口瓶里装满了大米,余下的便刷刷刷全都倒进了自家的米柜子里。' I1 D, C) F9 j7 W% o
& & 开怀痛吃了两三天,又恢复了杂烩粥。清太稍稍表露出了一点不平,寡妇开口便说:“清太你也已经长大了,应该考虑考虑互相帮助嘛。你可是一点米也不拿出来,却还想吃白米饭,这可不行呀。行不通的。”&&X; t! V2 C' [8 w
& & 行得通也罢,行不通也罢,拿着人家妈妈的衣服去换了大米来,乐颠颠地替自家女儿准备便当,替房客捏饭团,给清太兄妹俩的午饭却是脱脂大豆。味觉被米饭重新唤醒的节子不愿意吃,寡妇便说道:“你们咋那样说话?这可是俺家的大米呀。什么?这么说倒是阿姨占了你们的便宜啦?这话可不得了呀。俺可是在照管孤儿啊,被人家这么说三道四的可怎么成。那好吧,饭咱就分开来吃好啦。这样的话就没话可说了吧。对啦清太,你们家不是在东京也有亲戚的吗?妈妈的娘家不是有谁谁谁来着么?给他们写封信咋样?西宫不知道啥时候就要遭到轰炸哩。”" T- [. a4 ~" d
& & 好歹没有即刻把兄妹俩扫地出门,然而却肆无忌惮地嚷了个痛快。这也难怪,尽管稀里糊涂地投奔上门来,这儿却只是爸爸的表弟媳妇的娘家。其实在神户还有关系更近的亲戚,可家家都烧成了灰烬,联系不上。
& & 从杂货铺买来在贝壳上安了个柄做成的饭勺、砂锅、酱油瓶子,还花了十块钱给节子买了个黄杨木梳子。早晚借了只陶炉子煮饭。菜是马齿苋凉拌南瓜茎,池塘里捉来的田螺加糖和酱油煮,干鱿鱼发开了之后再煮熟。
& & “算啦,不必坐得那样规规矩矩的嘛。”- `* ], e- E; P9 d/ p8 H. T% I5 k
& & 即使是面对寒酸得连饭桌也无、只能直接放在榻榻米上的饭碗,节子也要按照从前妈妈教下的礼数正襟危坐。吃完饭后,清太懒散地斜躺在榻榻米上时,她便提醒说:“要变成牛的!”/ l" w9 ?4 l* A: }, H' D) U
& & 厨房分开之后,心情自是轻松多了,然而却事事俱欠周全。也不知是从那儿传染了来的,用黄杨木梳给节子梳头时,虱子和虱子卵成片地掉落下来。不小心晾晒衣服,寡妇就要说话:“会被敌机发现!”连洗衣服也时常遭受寡妇的冷言冷语,尽管清太兄妹俩格外地小心翼翼,然而衣服总还是要变脏的。最为难的是洗澡间不让再用了,公共澡堂三天一次,还得自带燃料方才允许入浴,而这常常让人深感麻烦。# E+ e2 D4 G8 \& `9 ]: q
& & 清太白天在夙川车站前的旧书店里买来妈妈从前订阅过的过期妇女杂志,躺在家里阅读。警报响时,倘如广播电台报道说是敌机编队来袭,那简陋的防空壕连钻也不想钻,他拉着节子,逃进位于池塘前边、挖得较深的防空坑道。这又招致了寡妇及已然对战争孤儿感到厌烦的左邻右舍的恶评,说是像清太这样年纪的孩子应当成为市民消防团队的中坚。然而对于亲身体验过炸弹呼啸和迅猛火舌的人,敌机只来一两架倒也罢了,倘使是编队来袭的话,根本就无意去抗争。
& & 七月六日,在黄梅季节将尽的最后一场梅雨中,:B29轰炸了明石。$ Y" K6 V$ {+ ~& q2 V2 l. N* ~
& & 清太和节子坐在防空坑道口,茫然地望着雨脚在池面上绘出的波纹。节子抱着从不释手的布偶人说:“我要回家去嘛。我不愿住在阿姨家嘛。”从来不曾吐露过不满的节子,咧嘴哭诉起来。& w, U! A8 ?9 Y( p+ K% S! ?. i1 B$ [&&R' t
& & “可咱们家被烧掉啦,已经没有啦。”
& & 然而,寡妇的家里恐怕待不下去了。夜里,当节子从梦中哭醒时,寡妇便迫不及待地走来说道:“阿鲤也好阿哥也好,都在为国家勤奋工作。你至少别叫她哭闹呀!吵得人家连觉也没法睡!”说完砰的一声带上了拉门。
& & 那咄咄逼人的气势更是将节子吓得泣不成声,清太只得半夜三更带着她走到外边。! c+ p! c% \* @1 u
& & 四周是成群的萤火虫。* K/ C' J6 ^! F+ X# }% V# W
& & 假使没有节子的话一一这个念头一闪而过。许是心理作用吧,清太旋即感到背上睡着的节子体重轻了很多.她额头和手臂上被蚊子叮得满是疙瘩,只要一抓必定化脓.. T/ R7 C$ v- U. r' T& d9 _% E% v3 |. E3 D: F
& & 不久前的一天,寡妇外出时,清太掀开她女儿的风琴盖子,“嗨淘伊劳哈劳伊劳淘劳伊,嗨淘伊劳伊嗨尼”地唱了起来。自打改为国民学校以来,多来米索拉西多就变成了哈尼嚎嗨淘伊劳哈。而他们唱的这首《鲤鱼旗之歌》是从那以后学习的第一支歌。
& & 正和节子一起唱时,陡然传来一阵怒吼:“赶快停下!战争期间,你们这是在干什么?到头来挨骂的可是阿姨哟!真不懂事!”原来不知何时寡妇已经回家来了。“这可真是来了一对瘟神啦。轰炸的时候一点用场也派不上。既然这么怕死的话,你们干脆就住在防空坑道里得啦。”2 Z# y+ e6 u& ?
& & “那咱们就住在这里吧。这个坑道里谁也不会来的,就哥哥和节子两个人,也不会有人来管咱们。”
& & 坑道挖成“门”字形,支柱也粗,从农家买来稻草铺在这里,再吊上蚊帐的话,大概也没有什么难为之处。0 {; T' I0 I& H+ O
& & 一半也是这个年龄的冒险心作祟,待警报解除之后,清太便一声不响地收拾好了行李。
& & “打搅了您这么长时间。我们要搬到别的地方去了。”! T. B! C) P. u. C. b! X6 u) r5 m
& & “别的地方?你们到哪里去?”
& & “还没有定下来。”
& & “是吗?那么一路平安噢。节子再见啦。”寡妇脸上挂着假笑,匆匆退回里屋去了。
& & 箱笼被褥蚊帐厨房用具再加上西服箱子和妈妈的骨灰盒,好歹搬了进来,再仔细一看,这儿原来不过是一孔洞穴,一想到从今往后真要以此处为家,不禁气馁了。还好胡乱闯进的农家把稻草分了些给他们,还把葱和萝卜也卖给清太,最重要的是,节子高兴得乱蹦乱跳:“这儿是厨房。这是门。”突然,她又感到为难:“上厕所该去哪儿呢?”&&s: O9 X7 H* R+ a
& & “没关系的,哪儿都行嘛。哥哥陪你去。”
& & 节子孤零零地坐在稻草上。爸爸曾经说过:“这孩子长大了一准儿是个温雅美人。”因为不懂温雅一词的意思,清太还问过爸爸。“这个嘛,就是风度好的意思吧。”果然节子风度甚好,然而却更加令人哀伤。&&u' k" h- k&&C( M( h( B3 I7 V
& & 虽然早已习惯了灯火管制,可是坑道中的黑暗正如所谓的黑铁桶一般。将蚊帐的吊绳拴在支柱上,钻进去之后,外边的蚊子嗡嗡作响围聚过来,它们震动翅膀的声音是唯一的陪伴,二人不由得依偎在一起。将节子赤裸的双腿紧抱在怀里,清太突然感觉到疼痛似的亢奋,抱得更紧了。节子怯生生地说道:“哥哥,透不过气来啦。”2 w0 I5 i4 T; W9 E! V
& & 去散散步吧!二入睡不着,走到了外边,一起解手。天上,飞机向西飞去,一红一绿的标志灯不停闪烁。
&&“那是特攻队。”9 P1 a# f5 v8 i, G6 @
&&嗯。节子尽管不明白何意,却点头应道:“好像萤火虫嘛。”4 r1 F: V+ T9 v, H, w
&&“是。”于是清太想:对呀,捉些萤火虫放到蚊帐里去的话,一定会亮一点的。
& & 并非刻意模仿晋朝的车胤,他们却随手捕捉了一些,放入蚊帐之中。只见五六个光点忽悠悠地飘来舞去,然后停留在蚊帐上小憩。好啊!于是又去捉了百来只,彼此的面孔虽然仍看不清,心儿却宁静了下来,眼睛追逐着萤火虫那徐缓的动作,渐渐地沉入了梦乡。&&M) d% ?: L# r8 H/ `3 ~
& & 萤光的行列于是便化作了昭和十年十月的阅舰仪式。六甲山的半山腰上装饰了巨大的船型彩灯,从那里遥望大阪湾的联合舰队,航空母舰好像木棒似的浮在海面,战舰舰首架起了白色的帐篷。爸爸当时在巡洋舰摩耶号上服务,清太拼命地寻找那舰影,却找不到摩耶号特有的好似断崖般舰桥的军舰。大约是商大的铜管乐队吧,断断续续地奏起了《军舰进行曲》:钢铁城堡浮海上,攻守自如好栋梁。爸爸是在哪里打仗呢?照片上已经沾满了汗迹。敌机来袭啷啷嘟,清太将萤光当作曳光弹。对啦,三月十七日夜里空袭时高射机关炮的曳光弹,就仿佛萤火虫似的,飘飘忽忽被吸上了天空,那玩意当真能打得中吗?
& & 到了早晨,萤火虫死了一半,掉落下来,节子将它们的尸骸埋在了坑道的入口处。
&&“你在干什么呢?”
&&“我在给萤火虫造墓呀。”节子低垂着头,又说道,“妈妈也在坟墓里边吧?”清太正不知该如何作答,她接着说了下去:“我听阿姨说的,妈妈已经死了,埋在坟墓里边。”" q) ^6 L" q- a! L# s: I& J; i
& & 清太这才第一次泪水盈眶。“下次我们给妈妈上坟去。节子你记不记得?我们不是去过布引旁边的春日野墓地吗?妈妈就在那里啊。”" m6 t7 ?' J0 g: ^2 s) a. T: M
&&樟树下一座小小的坟墓。
&&对了,这骨殖也该放进去才是,不然妈妈会不得安宁呢。! g$ K) }+ J2 P8 S$ K
&&人们看见兄妹俩拿着妈妈的和服去换大米,去井边打水,便立即知道了两人是住在坑道里面,然而谁也不来探望他们。! x" b) m9 T7 ]* p. ]6 h' \9 @
& & 他们拾来枯枝煮饭,盐分不足时便去汲取海水.沿途虽然也曾遭受过P一51型战斗机的扫射,可日子过得倒也还算平平静静。夜里有萤火虫守望着,他们习惯了坑道里的朝朝夕夕。
& & 不过清太两手的指间生出了湿疹,节子也渐渐地衰弱下去。趁着夜晚钻进贮水池,一边拾田螺一边顺便洗身子,只见节子的肩胛骨和肋骨一天天地凸显了出来。2 H4 r5 T7 W3 q&&]: d+ O* n
& & “不好好吃东西可不行呐。”清太想去捉些蛙来吃,于是盯准了蛙鸣声喧响的地方,却没有本事捉到它们。
& & 尽管嘴上说着好好吃东西,然而妈妈的和服早已经卖光,而黑市上一个鸡蛋要三元,一升油一百元,半斤牛肉二十元,一升大米二十五元,找不着门路的话,也只能望洋兴叹。因为靠近城市,农家也变得甚为狡猾,拿钱去买米他们是不肯卖的,于是兄妹俩很快又开始吃掺杂大豆的杂烩粥。。&&到了七月末,节子患上了疥癣。头天把跳蚤虱子捉个精光,可到了第二天早上,却又密密麻麻地爬满了衣缝。一想到那灰色的虱子身上一星点猩红就是节子的血,清太便怒火中烧,将那细细的腿一根一根地拔下来,凌迟处死。他甚至会无益地空想:萤火虫难道就不能吃吗?
& & 未几,大约是体力不支,连清太去海边时,节子也怀抱着从不释手的布偶人躺着不动:“我在家等你啊。”
& & 清太外出时,必定要从人家的菜园里偷来只有小拇指大小的黄瓜、青番茄给节子吃.有一次,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正宝贝疙瘩似的啃着一个苹果,清太一把抢夺了过来,飞奔回家。“节子,快!快吃苹果!”一听说是苹果,节子眼睛闪闪发亮,接过来就啃,可立刻便说:“不对,这不是苹果!”清太试着咬了一口,原来却是削去了皮的生红薯。
& & 大约是因为白白地空欢喜了一场,节子泪水盈眶。“红薯也好啊!快点儿吃吧。你不吃的话,哥哥可就要吃掉了啊。”清太故意装出强硬的语气,却哽咽起来。
& & 配给如今怎么样了呢?大米、火柴和盐本来是可以领到的,可是由于兄妹俩没有加入居民小组,偶尔刊登在报纸上配给新闻栏中的物品与他们无缘。
& & 菜园不足为用,于是每到夜间,清太便去骚扰农家,去地里生生拔取人家的甘蔗,让节子喝那汁水。
& & 七月三十一日夜里,清太正在地里偷东西,突然警报大作。他毫不在意,继续挖红薯.旁边就有个露天防空洞,他被躲避在其中的农人发现,遭到好一顿痛殴.待警报一解除,便被人连拉带扯地押回了坑道里,准备用来煮着吃的红薯叶子被手电筒照了个正着,证据确凿。& R- ?4 n& Q* [$ s3 A, D( b
& & “对不起,请您原谅。”当着吓得瑟瑟发抖的节子的面,清太跪在地上磕头赔罪,然而那农人却不依不饶。
&&“我妹妹生病啦。她不能没有我。”
&&“少废话!战争期间盗窃农作物可是重罪!”
&&清太被一个绊脚摔倒在地,又被揪住了后背。“还不赶快给我走!送你坐牢去!”
& & 然而派出所的警察却优哉游哉地说这“今晚轰炸的好像是福井啊。”劝慰几句那满腔义愤的农人,说教了一番,便当场释放了清太。2 o2 p" e$ V5 @" q0 p! d7 z
& & 出了派出所,却见节子不知怎么也跟了来。回到了坑道里,清太哭个不休,节子揉着他的后背说:“哪儿疼啊?这可不行啊,得喊医生来打针呢。”那口气简直就像妈妈一样。8 e- s2 h9 ^5 _* z7 D: q
& & 进入八月以后,舰载机连日来袭。清太便乘着防空警报发令之后,出去偷东西。
& & 夏日的天空,只见战斗机银光闪闪,远在天边,突然之间便飞到了头顶,用机枪猛扫,人家都缩头躲在防空洞里,不敢动弹,而清太就盯准了这个时机,从洞开的大门溜进厨房里,顺手牵羊,见啥偷啥。" {- K+ A* I& g# u9 H
& & 八月五日夜间,西宫的中心地区遭到轰炸,甚至一向认为事不关己悠游自在的满池谷的家伙们,也都个个魂飞魄散。然而对于清太来说,这却正是个发财良机。在轰炸声和警报声的交响曲中,他潜入了和六月五日那天看到过的一模一样、空无一人的街区,寻觅着可以拿去换米的和服、未及带走而扔下的背囊。拿不了的便拂去火星藏在了阴沟石盖的下面,蹲下身子避开洪水般奔逃而来的人群。仰脸遥望夜空,只见B29掠过滚滚浓烟向着山区飞去,海边方向已然没有了危险,他竟然想手舞足蹈欢呼。
& & 尽管慌里慌张手忙脚乱,他还是净挑些有利于交换的色彩艳丽的和服拿,可到了第二天,却没有东西来包裹那些耀眼夺目的长袖和服,只得塞在衬衫和裤子下面藏掖着,走着走着便要滑落下来,于是用双手抱住像青蛙一般膨胀起来的腹部,运到了农家。然而这一年水稻收成似乎不佳,农民们早早地便开始惜售了。近处到底有些顾虑,清太便一直跑到了水田里到处是炸弹坑的西宫北口、仁川一带,却只能换回些番茄毛豆荷兰豆来。
节子腹泻不止,右半身白得几乎透明,左半边却长满了疥癣,一片糜烂,用海水洗拭的话便哭着喊疼。去夙川站前的医生处求诊,医生却只是说:“要补充营养啊.”敷衍了事地用听诊器碰一碰胸前,药也不给开。% Q! ?% d+ |2 @: x6 q+ }8 d% W. g
& & 说到营养,也就是鱼肉、鸡蛋黄、牛油,再加上麦乳精之类吧。清太想起了从前的好时光:放学回到家里,邮箱里放着爸爸寄来的上海产的巧克力,稍稍有些腹泻便将苹果碾碎了,用纱布挤了汁喝。
& & 那似乎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而实际上直至前年,家里还是要什么有什么的,不,就在两个月之前,妈妈还用糖水煮了桃子,打开蟹肉罐头给大家吃来着。什么因为不爱甜食而没吃的羊羹、嫌臭而扔掉的外国大米便当、黄檗山万福寺难吃的素斋、第一次吃的难以下咽的面疙瘩之类,如今简直就像是做梦。
& & 那一迈脚,脑袋就会摇摆个不已,节子到哪儿都不肯释手的布偶人,也无力再抱它了,不,就连那布偶人脏得乌黑的手脚,都比节子的粗壮些。
& & 清太坐在夙川堤坝上,旁边是一个装了一板车冰块的汉子,正在吱吱地锯着冰。清太捡起掉在地上的碎冰屑,塞进节子的嘴巴里,让她含着。
&&“肚子饿了吧?”+ Q8 V6 q- m% _4 Q/ j
&&“嗯。”
&&“想吃什么?”&&U8 m: q/ y1 k6 n3 W
&&“天妇罗,还有生鱼片,还有天草琼脂。”
&&很久以前,家里养过一只名叫贝尔的狗,清太不爱吃天妇罗,偷偷地留下来扔给了它。2 S8 P; B( {) v# D: @8 U
& & “没有了吗?”
& & 把想吃的东西说出来,哪怕只是回忆回忆那滋味也好。去大阪道顿堀看戏回来的路上,吃过名店“丸万”的海鲜火锅,说好了每人一个鸡蛋,妈妈却把她那一份给了清太。跟爸爸一起去南京町①的黑市吃中国料理,见那拔丝山芋拖着长长的丝,便问道:&&U& }+ u1 o, G% M3 }* n, M7 {
&&“咋吃腐烂了的山芋?”结果招来一阵哄笑。装慰问袋时,偷偷地藏下了一块黑麦芽糖。也常常偷吃节子的奶粉,还在点心店里偷过肉桂。远足时也曾把苹果分给只带了汽水、糖果和饼干的家境贫困的同学。想着想着,清太突然想到了还得给节子增加营养,于是坐立不安,再次抱起节子回到了坑道里。
& & 眼看着横躺在那儿、怀抱着布偶人昏昏欲睡的节子,清太心想:要是割了手指头把血给她喝会咋样呢?不,少了一根手指头也没关系,干脆把手指头的肉给她吃了吧。& P&&V, J' u9 g' O
& & “节子,头发碍事不?”, z1 ?0 }7 X$ s2 |
& & 唯有头发充满了生命力,使劲疯长。清太扶她起身,给她梳好了辫子,梳理头发时手指碰到了虱子。; D4 h/ e2 O+ g, C* D' N
& & “哥哥,谢谢你。”头发梳理整齐后,节子眼窝的凹陷更明显。她不知是咋想的,拾起了手边的两块石子。“哥哥,给。”
& & “这是啥东西?”% ]2 `5 E( X* ~+ v! w% g
& & “饭呀。想不想喝茶?”她突然精神了起来,“再给你来点儿煮豆腐渣吧。”像办家家似的,她排列好土块和石子。“请吃吧。你不吃吗?”/ z0 u( [& o* y6 N. v" n
八月二十二日中午,清太在贮水池游完了泳,回到坑道里一看,节子死了。+ |) t/ w. }" I%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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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南京町,神户南京町,即神户的“唐人街”。
& & 节子又瘦又弱,皮包骨头,此前的两三天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了,大个儿的蚂蚁爬到了脸上也不驱赶,只有在夜间,眼睛似乎在追逐着萤火虫的光亮,声音微弱地哼着:“飞上去啦。飞下来啦。啊,停下来啦。”
& & 清太在一周之前知道战败已成定局时,不禁怒声吼道:“联合舰队是干什么吃的?!”旁边一位老人听到了后,满怀自信地断言道:“那玩意老早就沉到了海底,连一艘也没剩下啦。”那么说,爸爸的巡洋舰也沉没了吗?他望着从不离身的早已变得皱巴巴的爸爸的相片呢喃:“爸爸也死掉啦!爸爸也死掉啦!”那种真实感远远超过对妈妈之死的感觉。
& & 一定得和节子坚持活下去的勇气终于彻底丧失,只觉得万事皆无所谓了。不过为了节子,清太仍然在附近的乡村四下转悠,衣袋里装着从银行取出来的好几张十元纸钞。有时鸡肉要一百五十元,大米急速涨价,一升要四十元,买了来给节子吃,然而她已经吃不下去了。" A' J6 b5 u0 R: A8 J
& & 夜里,暴风雨大作,清太瑟缩在坑道里的黑暗之中,将节子的尸骸放在膝上,迷迷糊糊刚要睡着,立即又醒了来,用手抚弄着她的头发,将自己的面颊贴在她那早已变得冰冷的额头上,欲哭无泪。狂风嗷嗷地嗥叫,猛烈地摇撼着枝叶,倾盆骤雨之中,突然错觉袭来,似乎听到了节子的哭泣声,又仿佛四下里涌起了《军舰进行曲》。
& & 翌日,台风过尽,秋色骤然加深,天空中没有一丝云片.沐浴着阳光,清太抱着节子爬上了山.到市政府登记时,却被告知火葬场已经排满,一个星期前的都还没来得及处理,只领到了一草袋特别配给的木炭。
& & “还是个小孩子家嘛,找家庙,借个角落烧了就行啦。把衣服都脱干净了,用黄豆壳引火可好烧啦。”配给所的汉子似乎行情甚熟,教导清太说。
& & 清太在俯视满池谷的山坡上挖了个坑,把节子放进了箱笼里,布偶人钱包内衣裤等全部塞在了四周,按照人家传授的那样,垫上大豆壳,铺好枯木头,再洒上木炭,将箱笼放在了上面,用火点燃了涂有硫磺的木柴,扔过去,大豆壳便噼啪噼啪地燃烧起来,烟儿飘飘摇摇,须臾化作了一条烟柱直冲云霄。清太感觉到便意,一边望着那火焰一边蹲下身来.慢性腹泻就此扰上了清太。) d5 y* k, j6 B& ~2 m7 d2 w' w
& & 随着暮色降临,每当风儿吹过,木炭便低低地发出呼号,红光摇曳,黄昏的天空中星星闪烁。俯瞰山下,两天前开始解除灯火管制的山谷中,家家户户可见星星点点的令人怀念的灯光。四年前,爸爸的表弟要结婚,为了调查对方的情况,清太曾经和妈妈一起走过这一带,远远地遥望过那位寡妇的家,那时的记忆同此刻的光景毫无二致。
& & 夜深了,火焰燃尽,捡拾骨殖时,由于黑暗而寻找不到,清太于是索性横躺在坑旁。周围是无数的萤火虫,然而他却不再去捕捉:这样节子就不会感到寂寞了吧,有萤火虫做伴呢。飞上去飞下来又飞向了一旁,用不了多久,萤火虫也会消亡的。跟着萤火虫一起上天国去吧。# k1 m1 j" o/ o( V' \
& & 黎明时分清太醒来,节子白色的骨殖像蜡石的碎片一样,又细又小,收集起来走下了山。寡妇家后面的露天防空壕中,妈妈的长和服腰带窝成一团浸在水里,大概是她把清太忘掉的衣物扔在了那里面,清太捡起来,搭在肩头,再也没有回到坑道里去。2 r9 P3 V3 o3 |2 w8 @& e! c
& & 昭和二十年九月二十二日下午,横死在三宫车站内的清太,跟其他二三十个流浪儿的尸体一道,在布引山上的寺庙中被付之一炬,遗骨作为无人认领者安置在纳骨堂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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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烈日当空,天上涌出了一点白,正凝神守望间,便见它化作了一个圆,在圆的正中央,现出了一个微微摇摆的核儿,像钟摆似的,盯准人的头顶飞落直下,那玩意一准是个降落伞。然而在它涌现出来的天空上,既不见飞机的踪影,亦不闻飞机的轰鸣。) I2 F1 c1 a# {) u! t* p
& & 哎哟,好生奇怪!还没来得及生疑,降落伞便以优雅的动作,飘然降落在枇杷、白桦、柿树、栎树、百日红、绣球花随意组合成片、栽得严严实实的庭院前,既没挂在树枝上也没碰落叶子。
& & “Hello,how are you?”一个瘦削的洋人,对了,是一个就像帕西瓦尔将军①似的红毛鬼,笑嘻嘻地说道。
纯白的降落伞,仿佛斗篷似的披在红毛鬼的肩头,然后滑落在院子的泥土地面上,化作了一片白雪。9 _6 Z+ Z, ~2 n$ {7 @- 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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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帕西瓦尔,英国人,二战中曾任马来西亚英联邦军队指挥官。日在新加坡向日军投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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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人家既已打了招呼说过哈啰了,总不能置之不理呀。可如果答说“阿姨爱慕白梨个来的图西油(I am very glad to see you)”,对这位不速之客,不不,这个是否应称为客的令人生疑的红毛鬼,又委实欠妥。但如果说“胡啊油(Who are you)”,又太像是在逼问:你小子是什么的干活?什么的干活、什么的干活、什么的干活,连问三次还不回答的话,便砰的一枪崩了你小子。! n9 ~! ^$ f/ Y' ~# |&&v$ Z: |: c* n
& & 胡思乱想些啥!总而言之得先问候:哈呜、哈呜、哈呜(how,how,how),从下腹部蠕动着爬上来的话,粘附在口中,出不来了。
& & 记得以前有过这般尴尬的场面。那究竟是什么时候来着?" S( R; W5 z# e* D
& & 正在苦思冥想时,俊夫总算从睡梦中醒了过来,身旁是老婆京子,她如同虾米一般蜷曲着身子。1 C4 X5 _3 K3 ~&&c/ B- `* O
& & 在她屁股的挤压之下,俊夫紧紧地面对着墙壁,睡相局促。于是他恶狠狠地一把推了过去,只听见“啪嗒”一声响,什么东西从床上掉落下去了。
& & 俊夫立时恍然大悟:掉落下去的正是入睡之前京子口中念念有词读着的日常英语会话读本。而一旦明白了此点,刚才做的那个奇怪的梦,也就释然于怀了。
& & 今天傍晚,一对俊夫素不相识的美国老夫妻,就要到他家里来玩了。1 N, P1 y9 R1 J( I# S
& & 一个月之前,京子举着四边印有红白蓝三色斜条纹的航空信封,兴奋地说道:“孩他爹,希金斯先生说是要到日本来啦。咱请他们住咱家里吧,啊?”希金斯夫妻俩与京子,是今年春天在夏威夷相识的。&&u7 U. ^8 a+ i
& & 俊夫开了一家电视广告片制作公司,尽管挺小,可是得与赞助商协商,得到摄影现场坐镇,过着作息极不规律的生活。
& & 他打算做点补偿,最主要的还是因为在航空公司里有门路,弄到了便宜机票,于是便将京子和独生子启一打发去了夏威夷。尽管不无与身份不般配的心虚感,可好在小本生意算起账来一锅烩,旅行的花费只需算作经费开支即可。: ^2 Q# J: g, X. b9 b5 S
& & 俊夫颇有些担心,尽管京子在短期大学里学的是英语,可还拖着个孩子,结果终会如何呢?
& & 谁知也许是身为女人亦有一得,她腆着脸皮无拘无束,竟在彼地结识了大批的友人,其中便有希金斯。; L; f% ]- [5 R, z" g4 x
& & 据说他是从国务院退休,靠退休金生活,三个女儿均已出嫁。也不知其在职时身居何等高位,夫妇俩相亲相爱地结伴周游世界,优哉游哉怡然自得。
& & “他们那边的人亲情淡薄得很,就连父母子女,结婚以后也就如同路人一般呢。”京子将自己平素对待父母的刻薄撇在了一边付诸不问,“我觉得对他们热情一点也没啥吃亏的,就给了他们一些照顾。谁知道他们竟然无比感激,还说我比亲生孩子还要可爱哩。”# I! @" X8 h5 _% ^& z& D9 q1 F
& & 于是乎,对方又是在旅费仅为五百美金的她根本无从奢想的高级宾馆里请她吃饭,又是包租下一架飞机邀她一同周游诸岛,甚至京子回国之后,对方还在启一生日这天寄了巧克力来。京子则寄去了民间工艺风格的花席子作为答礼。
& & 每周总有一封航空信穿梭飞越太平洋,如此一来二往,最终到来的便是这访日的通知了。
& & “他俩人可好啦。孩他爹,你也总得去美国的呀,有个熟人的话总归胆子也壮点儿嘛。他们还对启一说啦,叫他一定要去美国上大学呢。”
& & 小算盘也不知道是如何算计的,启一才三岁,就算要上大学,也还得再等上个十五年呢,退休官员的老命能坚持得到那一天么?
& & 俊夫原想嘲弄她两句,可京子那听来好似如意算盘的台词,无非为款待那夫妇俩总需有所破费而做的辩解.因为美国人要到家里做客,而感觉荣耀无比,飘然忘形:“人家可老早就在说啦,说什么想到我家看看,还想会会我丈夫呢。”3 I+ r8 v# D- b, @" V5 l0 E0 g
& & 什么都还没告诉俊夫,便先断定,他肯定会应允。1 r/ o2 Y( M: @) m( l# f
& & “阿启啊,希金斯爷爷和婆婆要到咱家来啦。你还记不记得?爷爷对你说哈啰的时候,你不是还挥着手说拜拜来着么。”京子咯咯地笑出了声来。
& & 哈啰,拜拜,日美亲善吗?二十年前的此时,日美亲善可正玩得热火朝天来着。: u1 I3 L0 D/ _/ m* Y& }0 y
& & “美国乃是一个绅士之邦。号称‘来的罚死他(Lady First)’,尊敬淑女,注重礼节。至于那个什么‘来的罚死他’,暂时与咱们无关。可这礼节么,我却担心你们会做出什么无礼的举动来,让人家美国人还以为咱们日本是个野蛮国度呢。”
& & 英语教师从前是出于无奈而教授敌国语言,也许是为了弥补那份自卑感,训斥起学生来如同蜜蜂一般勤勉。但这家伙却生来是个胆小鬼,一遇上空袭,便蜷缩在防空壕里,一边瑟瑟地颤抖不已,一边口诵般若心经.然而他战后却摇身一变,判若两人,第一次上课时便如此说。
& & 他在黑板上大书“THANK YOU”、“EXCUSE ME”,顺势做出轻蔑的表情,傲视四周:“就是写了,只怕你们也念不好。”于是又用假名注上了读音:“散可有。爱酷似可有米。晓得么,要在‘可有’这里加上重音。可有!”在那“可有”旁边吱吱吱用力地画上了一道线,由于势头过猛,粉笔折断,飞了出去.: }9 o/ e/ r( i+ r
& & 众同学面露轻蔑的笑意:“好嘛,又来了呵。”$ @, ~* g&&L7 P6 k, c
& & 两个月之前,教师还将课本拋在一边,高谈阔论什么本土决战天佑在我,在板书“鬼畜美英”时,必定是满腔仇恨喷溢而出,在黑板上嘎吱一声粉笔折断。/ l# w) ?" ]. }0 }, k
& & 老师教导说:简而言之,仅仅是面带微笑说上一声“可有”,美国先生们也能理会的,明白了吗?1 Y" M+ v& V3 X( D&&R
& & 于是“可有可有”地操练了一节课。下课之后,大家去填埋围绕校园挖了一圈的防空壕,碰着了一块石头也说声“可有”,别人要求帮忙一起抬粗大的支柱时也说声“可有”,立时三刻,它便变成了流行语。
& & 我们说不来英语,那也是理所当然的事。进了中学,学了三年,能够拼写出来的不过是Black和Love之类,记得住的好歹像那么回事的英语单词是“俺不来了(umbrella)”,连人称代词“阿姨、蚂蚁、米(I,My,Me)”也区别不清。6 Q6 h1 j0 w6 |) I&&v( D+ A
& & 昭和十八年入学,好像是第一学期先学罗马字的读法,回到家里读出了黄油容器上印着的“北海道兴农公社”,便是俺头一次解读横写文字。&&u( F3 h2 ?1 n: U$ a
& & “及思一丝阿派嗯(This is a pen)”还没来得及长出毛来,英语课便全部改作了军训课,唯有下雨的日子方才仍然由英语老师到教室里来讲课,然而他却大谈什么:“总而言之,美国的大学到了周末,就搞什么舞会之类的,只晓得吃喝玩乐呀。相比之下日本大学生啊……”管自赞美起“学徒出阵”来。
& & “你们只需学会说‘噎死(Yes)’和‘孬(NO)’就行啦。攻占新加坡的时候,山下将军朝着敌将帕西瓦尔喝问道……”
& & 说到此处,他还砰的一声猛拍了一下桌子:“到底是噎死还是孬?何等之气魄呀!”仿佛面部神经痛似的抽搐着面颊,将两只眼睛瞪得如铜铃。2 S( l0 j. ?* q2 S( R
& & 尽管有考试,然而那日译英的题目为“她的家”,即便你写成了“She is house”,依然能够得分。&&w0 E, T9 K! A5 K$ @&&M: [. @
& & 红毛鬼的象征帕西瓦尔将米字旗和白旗拢在一起,力不胜支地扛在肩头,短裤下面露出纤弱的毛腿来。9 G3 U1 T7 N* f* R' J
& & “別看红毛鬼子长得人高马大,可腰杆却软弱得很哩,那是坐椅子坐出来的。可咱们日本人是在榻榻米上生活,这种正坐,可以让腰杆子变得强壮!”柔道教师站在墙上挂着的“照顾脚下”匾额下吼叫道,“所以对付红毛鬼子,只要一把揪住他的腰,给他来个腰飞,内绊,外绊,一招就能撂倒他。明白了吗?站起来!”
& & 自由练习时的假想敌也是帕西瓦尔,将那个低首垂眉、看上去可怜巴巴的老爷子,嗨地摔出去,迅速按倒在地,勒住脖子:到底是噎死还是孬?噎死还是孬?
& & 到了二年级,则是去农村干活,塞班岛陷落之后又开始了疏散建筑物。
& & 大家将榻榻米、拉门、隔扇、雨窗等建材用大板车运往附近的国民学校,房屋里变得空无一物,消防队便用网套住了顶梁柱,把它拉倒。/ X$ {4 t: O3 I6 T! h2 d5 L/ e
& & 显而易见,居民们是匆匆忙忙地弃家离去,就连浴缸里的洗澡水都依然如旧,厕所的屋檐之下还晾晒着破破烂烂的尿片之类。还有画着布袋和尚的挂轴,加藤清正样式的三叉戟,空空如也的存钱罐。: J) z7 M( @2 ?+ p* f, h
& & 我们心想,这可是战利品,便把它们藏在了树篱之中,后来拿回去一看,还有厚厚的一册书,上面写的全是英语。$ m4 |2 o4 Z- N0 U" q&&y
&&“莫不是有特务吧?”+ q) I# r6 I&&l& T1 f
&&“兴许是密电码呢。”
&&大家一面絮叨着,一面哗啦哗啦地翻阅。一千人等仿佛寻宝似的瞪大了双眼,寻找有无自己认识的单词。终于,班长发现了一个“silkhat”。
&&“就是说,是丝绸帽子啦。”& a9 j3 X: i" i2 M+ _5 c& e# }2 Z
&&当他喃喃地道出“丝绸帽子”一词时,刹那间,裸露的地板,古旧的挂历柱子上护身符剥落之后遗留下的痕迹,便悉数消失净尽,现出了头戴丝绸大礼帽出席晚会的光景。
& & 有个同学感触良深地喃喃道:“是吗?西路苦哈特(silkhat)原来就是丝绸帽子的意思啊。”
& & 直至今日,我一听到西路苦哈特,依然还会条件反射似的浮想起丝绸帽子来。
& & 一眼看到矮饭桌上赫然放着让京子掩饰不住兴奋的希金斯的第一封信,看到那花里胡哨的航空信的镶边,俊夫就不禁感到心惊肉跳。
& & 那不安与其说是出于对英语毫无自信,怕京子提问时只好摇头摆手一问三不知而无比难堪,毋宁说是收到了美国人的信函,不知所措。9 Z&&[: l: n( B# h) Q
& & 然而京子却喜洋洋乐滋滋的,好像已然读懂了来信,对内容作了一番说明之后,问道:“我得写封回信呢。咱公司里有没有人能帮忙给翻译一下?”1 w6 P! m3 V' p+ Q* c) r( G/ v
&&“这个么,大概有吧。”' Z2 F6 R0 k0 q&&J+ D( j
&&“拜托!回信我已经写好啦。”( r1 a& {6 H( L: {0 x3 }9 M( e
&&接过来一看,只见上面罗列着女学生用的华美词藻,俊夫脑中当即浮现出公司里的一两位把将来赴美一事视作既定方略、坚信不疑的年轻职员来,打算请他们帮忙翻译。然而他认真地重读一遍后,感觉“蒙两位垂青错爱,拙夫亦感激涕零”一句颇为不妥,于是撕碎扔掉了。
& & 第二封来信接踵而至,其中写道:附近住有日本人,可以麻烦他们代为翻译,所以尽可不必挂虑,只管使用贵国的文字写好了,盼望着读到愉快的回信云云。
& & 京子深为他们的善心美意打动,用俊夫从京都买回来的一种名贵的信笺,写了一封长信寄了过去。6 S+ u% z, J* {& O4 H: N&&g- k* f* Z7 r
& & 俊夫没有过问那封信的内容,不过京子似乎是毫不隐讳且不无炫耀地将家中实情和盘托出:“希金斯先生说了,电视片这一行在美国也是最被看好的职业。还说工作肯定很忙,千万要当心身体。听见了吗?这是对你说的呀。”6 e3 s5 J! q: ~1 ~+ w0 ]" X
& & 然而世上既有连好莱坞的大电影公司也垂涎三尺、企图收购的电视片制作公司,也有至多不过以五秒十秒为单位制作广告短片的公司,像俊夫这样的,无非薄利多销的生计,只不过在电话号码簿上倒是都归类于相同的一栏。
& & 他甚至没有心情去解释个中的差异,只是心不在焉地似听非听,京子便犯了急:“孩他爹,你要是也去美国该多好呀,那可是镀金啊。”# n" Z% n' V6 Y! W
& & “弄到现在才去,也为时太晚啦.连阿猫阿狗都到海外去旅行,索性一趟也不去,没准反倒物以稀为贵呢。没有受到过半瓶子醋的外国文化毒害嘛。”: K; H&&o$ [1 Q1 T: T8 u
& & “你那是吃不着葡萄倒说葡萄酸,语言倒是用不着担心的,船到桥头自然直嘛。”
& & 京子自打定下了要去夏威夷旅行的计划,便去买来了英语会话唱片,练习通过海关时的应答、购物时的用语等等。到了最后,她有了个发现:“听说人家是不喊爸爸妈妈的,而是喊爹地跟妈咪来着。妈妈这个词儿,据说是指下流的女人呢。”遂如法灌输给了启一。
& & 这下俊夫不干了,他尽管业已认可当今之世没有人再称“父亲大人”,接受了“爸爸”这一称呼,却也忍受不了“爹地”这个叫法。1 w! ?* t/ b$ U5 t
& & 经过了一番唇枪舌剑,俊夫难得地坚持了强硬立场:到夏威夷去的话姑且别论,可人在日本的时候还是得喊“爸爸”!! i# D( _7 |$ Z0 r0 W' s8 M/ G
& & 直到战败为止,我也不曾好好地学过英语。学校里教的是书面英语,而战败之后,却开始教授英语口语,其象征便是那个名为“Come,come everybody”的广播英语讲座。* }1 ], `& a% Z& S7 A
& & 到了中学四年级时,ESS(English Speaking Society)又粉墨登场了。
& & 学校里的一位高材生,在由柔道场改成摔跤部的建筑前的向阳处,张口就问道:“瓦茨麻辣子油(What’s matter with you)?”
& & 我还以为“茨麻辣”大概就是“兔毛肉(tomorrow)”,那么,恐怕他的意思便是“明天干什么”喽。
& & 还没等我理出个头绪来,那位学兄便讪笑道:“你说什么‘华特一丝麻特位子油(what is matter with you)’,人家是听不懂的。你得说瓦茨麻辣子油。”又甩过来一句“哈巴孤它一亩(Have a good time)”,便和一群同伙纵声狂笑。
& & 读完了四年级我就弃学不念书了。父亲战死,母亲又是痼疾缠身,由念女子学校二年级的妹妹操持家务,我起先是在袜子厂里打工,然后是干电池厂,还接了一份给《京阪日日新闻》拉广告的活儿,支撑着三张吃饭的嘴巴。
& & 有一次,我忙里偷闲在中之岛公园里瞎逛时,突然有一个女人冲着我说道:“你是学生仔吗?要是学生仔的话,咱想拜托你一件事。”
& & 我身穿七颗纽扣的海军飞行预科练习生制服,下面两粒纽扣弄丢了,裤子是白小腿以下便细下去的棉制骑马裤,在当时算得上是正儿八经的装束了,许是这一点赢得了她的信赖." q" R4 s$ E" }% p+ e, U' ~
& & 她告诉我,她想跟美国大兵轧朋友,问我能不能陪她一起走过桥去。% W( L1 a9 @$ h7 o
& & 我顺着她的视线往前望去,果不其然,一个大兵正百无聊赖地眺望着浮在河面上的船只。6 z7 n/ e: `( [/ }: ~
& & “我会谢谢你的。只要你明天等在这儿。”
& & 然而我尽管会打招呼,说“好啊油”,却从未跟红毛鬼子试过。
& & 正在犹豫不决之际,大兵大约是觉察出了这边的气氛,走近了来,一头说“私葵子(Squeeze)”,一头将厚墩墩的巴掌伸了过来。
& & 我一时间没弄明白私葵子的意思,不过想起了英语老师同时还兼任着棒球部教练,有一次曾对部员们解释过:“这个私葵子呀,就是挤榨、捏紧的意思。把雪紧紧一攥就变成了雪球,你们不是学过的吗?”大家听得目瞪口呆。! e# w: d, W4 n# k: T, ^
& & 于是我提心吊胆地攥紧了他的手。那大兵看了我一眼,似乎是在说,不过如此嘛,仿佛团起纸屑一般漫不经心地反过来将我的手一攥,痛得我几乎一蹦三尺高:他大概是想在女人面前显示一番。见我皱着眉苦着睑,女人笑出声来,于是那大兵抓住这一时机赶紧跟她攀谈起来。
& & 女人为难地看着我。我虽然零零碎碎地听懂了“奶母(name)”、“服软的(friend)”等几个单词,却还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0 x" O& S5 d/ a9 Z
& & 升入了四年级,学校总算开始了正式的授课,然而英语教师却人数不足,临时雇来的老师则光解释些象声词:日本管电车铃声叫“铃铃铃”,在美国却说成“叮咚叮咚”咧。猫叫声不是“裊裊”而是“喵喵”,鸡鸣声“喔喔喔”变成了“扣枯嘟嘟儿”之类。而且还认真得要命,在单词卡的正面写上“铃铃铃”,背面写上“叮咚”。* z! h7 p( K9 e0 u8 s0 L
& & 更有甚者,老师还说什么“黑看孬特比靠呐的(He can not be comered)”,就是“他是不可置之于一隅的”。学生们不甚了了,狐疑不已。那位老爷子教的净是这一类玩意。# O& x: A! o&&_! L3 N' i+ s
& & 因为是跟这样一个家伙学的英语,那大兵说的话对我来说,纯粹就是洋大人说胡话。' _* Q6 c, g2 S
& & 可总得说点啥才行。于是我便用手指头交替指着大兵和女人,口中竞迸发出一句不曾意想到的妙绝的话:“大不露(double),大不露。”
& & 大兵心满意足地连称“OK”,顺手搂住了女人的肩膀,命令我道:“踏苦戏!”&&|, D, @$ h" D
& & 周遭的确时不时地驰过一辆辆宛似背上掮了只大皮包的出租车,然而我却对拦出租车的方法一无所知。&&X9 p5 r* \5 N# [- N
& & 正在犯难时,大兵从手册上扯下一张纸来,用圆珠笔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大书道:“TAXI”,塞到了眼前来,好声好气地催促我。
& & 大概是明白了没有指望,他终于敦促着女人迈步走开了。
& & 我凝望着那用真正的英语写下的“TAXI”,宛如从电影明星手中索来了签名一般,宝贝疙瘩似的藏进了胸袋里,小声地模仿着大兵的发音。6 ?( l" o5 V+ k7 a
& & 第二天,我又来到那里,心中并无所图,然而女人却已经等在那里了,不无夸耀地抱着半磅装的“MJB”咖啡筒和“好时”可可罐头:“你晓得哪儿有人买这种东西吗?”
& & 我告诉她,中之岛公园的咖啡馆成了美军应召女郎聚集地,到那儿去的话,便会有一些人专门收购大兵们用以替代金钱的咖啡、巧克力、奶酪、香烟等物品。
& & 她恳求道:“你帮咱去卖掉好不好?咱付劳务费。” # N5 w' N! i: G8 C0 c&&Q1 M
& & 我走到那家琼脂豆馅卷和奶油面包一个十元、咖啡一杯五元的店里一看,那些人不在。
& & 一看到我手中的物品,立刻便有一个商人模样的胖女人招呼道:“咱买下啦。”& & 。4 y+ B6 v&&A, ?2 ~9 N2 n
& & 她拿出一个像是公车售票员使用的那种庞大的黑色钱包,漫不经意地递过四百块钱,问“有没有香烟?一条咱出一千二百块”。
& & 店里还有一个一望便知是应召女郎的人,正用出奇动听的歌喉讴歌着:“Only five minuets more,give me five minuets more。”
& & 说起歌来,我也会唱英文歌。
& & 那时候,讨论会、罢课,还有搞乐队和打棒球似乎构成了中学教育的全部。讨论会由各班的饶舌鬼们充任代表,争吵什么“校服是非论”。9 W: ?. ?. [! \" k* u- G
& & 是也罢非也罢,有余裕穿得起校服的还不及一半,女生们却令人感佩地穿上了水手服。记得好像是战争结束那一年的岁暮,在炸塌了的大阪城护城河畔,五六个裙袂翻飞的女生翩跹裊娜,突如其来地出现在了大手前中学的学生仔眼前,看得他们瞠目结舌。
& & 当然,我的妹妹此时依旧还是穿着扎脚裤.在尚未升格为中学的高等小学,即便是女生,身穿战争期间的服装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 & 搞乐队,是由那帮家境富裕的校服族们提议的,连乐谱都没有,却先凑齐了乐器,演奏《你是我的阳光》、《峡谷的灯光》、《意大利庭院》、《科罗拉多的月亮》,而像样的作品则是探戈舞曲《假面舞会》。- Z7 z5 D% I9 [9 Y9 b
& & 汇报演出时,一位风传已然到桥本的烟花巷里去嫖过女人的五年级学生一一住在附近的地主家少爷一一对这支探戈作了介绍:“作曲者是罗德里格斯。”; Y5 K. e% [$ W$ O1 A! I3 X: j
& & 对于“罗德里格斯”这庄严的语音,我们都感触良深。而《闪烁的小星星》,据报纸上报道说,连皇太子也在唱。: v. x0 W: i$ ~. q
& & 中之岛的纪念摄影照相馆老板在外语专科学校旁听,由于英语说得好,我便在他有空时,以香烟屁股之类为诱饵,向他学习英语会话。
& & 反正是替女人与当兵的斡旋。虽说是斡旋,一天也就一两个,都是面如菜色、瘦骨嶙峋的女人,听说到这里来就能结识美国大兵、就能赚到巧克力而赶赴此地的.年轻的大兵们却并不知晓中之岛就是猎取姑娘的风水宝地。许是思恋故乡吧,他们忧容满面地伫立在其时还是流速湍急、河水清澄的堂岛川边,我则将这两者撮合起来。
& & 女人多是不谙风月的良家妇女。轻而易举地赚到手的猎物,却不明白如何换成金钱,我便拿了去卖给那些中间商,还能挣得些介绍费,高达百来块钱。* Z' X* O5 R" T5 i. B& }
这与一边拉广告一边推销摄影画报、报夹相比,远为合算。既然如此,于是乎又是“阿姨后扑有还无阿古德他一亩(I hope you have a good time)”,马屁乱拍,又是“挖特卡阴德傲夫破贼心毒油拉一课(What kind of position do you like)”,皮笑肉不笑地,连确切的意思也未曾弄明白,便信口开河、胡说八道,引逗得大兵们开怀大笑。诚如京子所说,船到桥头自然直,语言无须几日便颇有点像模像样了。&&g5 i, T5 i) v&&t# K: c( L
& & 偶然遇到旧日的同学,他们居然并不在意我那副寒碜样,倒是对我跟大兵们用英语交谈大感诧异,好像还在学校里四下宣扬,于是常常有一帮家伙跑来瞻仰我是如何做翻译的。% k+ b- y! U! |4 t! r0 \, a
希金斯的访日一经决定,京子便再度热心地学习起英语会话来,并对启一也灌输道:“古毛宁!早上起床后该说‘古毛宁’的哟。来,你说说看。”还说什么“孩他爹,你也来学点嘛”。: G1 ^) j$ z, u, x: m5 [3 q
& & 希金斯先生来了以后,总得招待他们去看看歌舞伎、爬爬东京塔,不管咋说,在夏威夷人家待咱可真不赖呀。
& & “俺这么忙,哪来的时间!”! k7 o: c3 Z&&~5 @1 I0 Q
& & “两三天时间总抽得出来嘛。在美国,人家夫妻两人可总是出双入对的哟。在夏威夷的时候人家就老是问:你先生咋没来呀?我只好说他随后就要来的,这才蒙混过关。”8 D0 q! }0 I1 p, R0 L7 j( t) Z2 A
& & 别他妈的满口胡言!不正是因为老子拼命干活,你们这才能去游山玩水吗?
& & 俊夫心头大冒无名之火,然而一想到他们当真来了,自己领着他们参观东京市容一一啊,右边望见的是日本最高的大楼,卢克啊特热弱呀特比儿丁,再特一丝热哈一丝特(Look at the right building,that is the highest)一一便垂头丧气到了极点。凭啥老子又得重新拾起中之岛上拉皮条一般的营生来不可呢?
& & 如此肆无忌惮地跟美国佬有说有笑你来我往,还真行呐!走在银座街头,年轻人兴高采烈地跟美国佬谈笑风生的场景常常映入眼帘。其中还有人居然恬不知耻地挽着美国姑娘,理所当然似的在大道上昂首阔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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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我们当年,的确也曾跟大兵们搭过讪。! \/ N; J" z* s&&}$ z2 O
& & 在拥挤的电车里面,大学生极度紧张地跟一旁的大兵们搭话:“What do you think 0fJapan?”
& & 一人耸耸肩,另一人则眼睛瞪得溜圆:“Half good,half bad.”
& & 大学生如闻纶音,满面严肃地点头称是,接过刚才耸肩的那位大兵递过来的口香糖,就像卷香烟卷一般,用手指将它一圈圈地卷成一团,塞进了口中。整节车厢里的人都艳羡不已地眺望着这一幕。
& & 那时节,为什么大兵们只要见了人就又送口香糖又送香烟呢?是出于置身不久之前还是敌阵之处的胆怯呢,还是出自对饥饿者的怜悯?可口香糖也填不饱肚皮呀!
& & 昭和二十一年的夏天,我和家人住在大阪郊外大宫叮,大约是因为附近就住着农家,配给粮经常误期、短缺。' Q! |3 K&&Z# E" Q2 q2 `. W
& & 妹妹一日之间要跑好几趟粮站,去看店前面的黑板,可总也不见有配给通知,只好垂头丧气地走回家来。将家里搜了个底朝天,却只有岩盐和发酵粉,思来想去,百般无奈,只好拿来用水溶化了,两个人喝了下去,可任如何饥肠辘辘,那滋味也委实太难吃了。+ j3 @- g9 U! O( ?
& & 恰好这时,剃头匠老婆裸露着母牛般的乳房赶来通知:“来配给啦!说是七天的量呢!”0 n: h$ {" t& I& {2 D
望眼欲穿的我们拿起了过滤味噌用的小竹箩,起身便要走.且慢!既然说是七天的量,那么这玩意恐怕装不下,还是拿个口袋去口巴。
& & 之前,基本上都是零打碎敲式的配给,只不过是两三天的量,一家三口加在一起,也就是一小把,那只大个儿口袋都感到难为情,人便习惯于拿着个小竹箩去了。今儿却将那小竹箩扔到了一边,直奔粮站前,一看,堆得满满的全是美军的草绿色纸板箱。3 c3 P0 G3 }, q3 O$ ?3 r
& & “我家老公,自打退伍回来,就不中用啦。”- T( s% T6 l6 }, V' I0 m$ x0 \: t
& & “那可不是正中下怀。俺家那口子呀,天这么热,人家刚洗好了澡舒舒坦坦的,他就扑上来了,烦死人啦。”' q$ R* z' @) s9 v
& & 一群婆娘淫荡地连说带笑,等候在那儿。我听得明白那些话的意思,便对跟着来的妹妹说道:“你回家等着去。”/ k0 ?) `! M6 `5 w# ?# G
& & 妹子稍稍有些凸肚脐,曾经一度无衣可穿而上身赤裸,一个早先干过护士的婆娘眼尖舌利,一看见她便口无遮拦地张嘴就说:“啊哟哟,小不悠悠的多可爱呀。不过呀,等到将来你在你老公面前光着身子的时候,可就要丑死咧。”7 m1 {6 |% c& ]
& & 不是奶酪便是杏子,草绿色的纸箱早已司空见惯了。这不是大米,而是美国的配给物资。糖渍杏子虽然不喜欢吃,可奶酪却好像很滋养人,拌进味噌汤里鲜美无比。
& & 在众目睽睽之中,粮站的大爷拿出牛耳尖刀来,将纸箱一刀割开,露出来的是红红绿绿的耀眼包装纸裹着的小盒.见众人大眼瞪小眼,大爷解释道:“这是大米的代用品。够吃七天的口香糖一一这一箱。”说着抽出一个首饰盒模样的盒子来,这便是三天的量.
& & 纸箱里放有五十包口香糖,每包为五片装。我抱着一家三口七天的口粮,总共九箱,沉甸甸的,颇有大获丰收的感觉。1 m% w* X5 j: {8 f&&N3 k- U5 S
& & 妹妹飞扑了上来。“哎呀,这是啥东西呀?”一听说是口香糖,她欢喜得连呼带喊。
& & 母亲取出一盒来,供在了战死的父亲的遗像前,还“叮”地敲了一下钲。疏散时,母亲用上等礼服和近处的木匠换来一个连漆都没漆、粗拙至极的佛龛,父亲的遗像就在佛龛之上。
& & 接下来便是全家团聚一堂共享晚餐:剥开口香糖的皮,闷声不语地“吧嗒吧嗒”狂咬狂嚼。按估算,一餐大体可享用二十五片,一片一片地嚼委实令人不耐烦。追逐着口中大嚼的口香糖未几便依稀消逝的甜味,再将新的抛进嘴里,然后再塞进一片。如果仅看嘴角的话,倒也颇像是在大口咀嚼豆沙面包或红豆馅团子。. D& Y2 L/ e3 y' B
& & “这,一定得吐掉才行吧?”妹妹用指头托着嚼碎了的褐色口香糖问道。
& & “是啊。”话才出口便意识到,得靠这口香糖渡过七天!
& & 有句俗话说,喝上一肚皮茶水,聊充一时之饥。而这丝毫无助于果腹充饥的口香糖,甚至连茶水都算不上,只能让人徒然装满一肚皮唾液,反而刺激得饥饿感更如刀扎般袭来。这份悲惨这份愤怒让人泪水夺眶而出。9 r/ i0 N( n6 `8 c% T, r. K
& & 结果我们赶在黑市关张之前把它卖了出去,拿着那钱买回了玉米面来,终于疗治了饥肠,倒也并无视之如仇的道理。然而靠着那口香糖,是绝不足以果腹的。: h+ h0 O&&j; a' j) T- f3 C7 R
&&“Give me cigarettes”,“Chocolate,thank you”.但凡有过向大兵们乞讨东西的经验,哪怕只有过一次,恐怕都会觉得难以那般洒脱自如地同美国人交谈。
& & 不!那些家伙面孔猿猴似的,美国人则高鼻梁凹眼眶,任凭时至如今,日本的某某人如何说日本人的面孔别有风味、肌肤细腻,可那究竟是不是由衷之言呢?
& & 我时常在啤酒屋里看到坐在邻近餐桌的外国水兵,虽衣衫褴褛,五官容颜却俨然是文明人,不知不觉便会看得发呆。
& & 与周遭的日本人相比,他们难道不是十分引入注目吗?体型亦如是。瞧瞧人家那粗壮结实的手臂和魁伟雄健的胸膛,比肩而立之时,难道就不觉得自惭形秽吗?( [4 r" ~7 {3 Y2 l4 Y' t
& & “希金斯先生祖上据说是英国人呢,长着一副白胡须,看上去简直就像个舞台明星。”& & ‘
& & 无须多听京子说明,以夏威夷著名的黑沙滩和钻石山为背景的彩色照片上,赤裸的希金斯虽说胸脯肌肉松弛了,可小肚子依旧是紧绷绷的,一旁的太太年纪一大把了,却穿着比基尼。
& & “肤色白,立马就晒黑啦。虽说身上多毛,可毛质又跟咱日本人不一样,软得很,是金色的,还闪闪发光,可好看咧。”京子认为终究是食物不同才会如此,回来后有好一段时间整天让启一吃肉,不过到底没能持之以恒。
& & 可是这几日又念叨起来了:“美国人爱吃牛排。咱日本的牛肉味道好,一准会让他们喜欢。”&&t% T' {8 h( n& j" R6 Q
& & 算是事前预演吧,冰箱里冷冻了些大团的牛肉,京子每天晚上煎牛排,一会儿是嫩煎的,一会儿是中熟的,简直如同宾馆里好管闲事的侍应生一般口若悬河,滔滔不绝。
& & 想是曾在夏威夷见识过了,晓得那便是礼法,她在西式马桶的便座上套了一个粉色毛巾布做的套子。又是担心家里的日式浴槽不是西式浴缸,又是杀灭蟑螂,还打算将卧室让给那夫妻俩住,买好了一个床垫准备给自家睡。西式房间里装饰上塑料花还不为过,她居然将自己和启一在夏威夷拍的照片,甚至结婚照也扩印得大大的,挂了起来,这好像是从美国的电视剧里得到的启发。! _4 w1 Q, v3 B3 ^5 n
& & 起初俊夫还提出些意见,后来见一切都由京子一手操持,自己反而轻松,只作壁上观即可,便袖手旁观廉价的改天换地工程,日复一日向前推进。
& & 在中之岛拉皮条的那段日子里,念书时的一个同学、心斋桥一家肉铺的孩子曾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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