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阪城门的电梯小门套叫什么?

58cv网址导航译言精选-宫本辉小说:萤河
千代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走出草丛。回家的时间早就过了。她抓住树枝,探身往河边看,不由得轻轻惊叫一声。风停了,在恢复了宁静的洼地上,站着浑身闪着萤光的人影。
宫本辉小说:萤河
译者:发布: 09:48:36 |
银藏爷爷拉着车,走过常雪桥,消失在八人街的路上。
早晨时雪停了。这里本来应该是一个银装素裹的世界,但富山街却笼罩在银灰色的迷雾中。
龙夫弓着腰,不断对着两手哈气,沿着鼬鼠河往回走。他在家门停住脚,眺望那暮霭中的河面。电线上的积雪掉下来,吓得那蜷着身子的野狗仓皇而逃。
昭和三十七年三月末。
西边的天空有一抹淡淡的绯红色,但街上并没有晚霞的光彩。夕阳黯淡,无力穿透阴沉的云层,一切光亮都被灰蒙的雾气悄悄掩盖。虽然偶尔从云隙中闪过一线光亮,但也只是在积雪的屋顶、电车的铁轨上一闪而逝。
在一年将结束的时候,仿佛冬天就是一切。土地、河流、野草都被积雪覆盖,甚至阳光也有几分残雪的清冷。虽然有春天、夏天,但似乎都在为冬天的到来做准备。冬天是本州面对日本海地区一年到头最有特色的季节。
“买烟跑到那里去了?爸爸等你呢。”
昭和三十七年,即1962年。
母亲千代从厨房窗口探出头来说。
“……嗯。”
龙夫在门口脱下长筒胶靴,插在柿树枝上。这双靴子刚买不久,里面却湿漉漉的,在雪地上走,脚指尖疼。
父亲重龙脚伸进被炉里,背靠着墙。龙夫把香烟和零钱交给父亲。
“买包烟就去了一个小时。”
“……我是在武夫家买的,他家现在也卖香烟了。”
收音机里正在播送金马的滑稽故事。收音机不好,杂音很大。龙夫把腿伸进被炉里,舔着收音机的地线。舌头一接触地线,杂音马上消失,金马的声音变得清晰洪亮。千代在准备晚饭,毛玻璃上闪动着她的身影。
“老了……”
重龙突然说。龙夫第一次从父亲的嘴里听到这种自嘲的话。他什么也没有说,依然舔着收音机的地线。
“不要舔了!”
“……嗯。”
龙夫把地线放在被炉上,伸腿躺下。他闻到了父亲的体臭。他讨厌这种气味。一闻到这种气味,他肯定会想起看马戏的情景。
去富山城公园看马戏那一天,是父亲抱着他回来的。母亲跟在他们身后。那时候,龙夫还没有上小学。他的鼻子靠在父亲的脖子上、迷迷糊糊的睁不开眼睛。你别睡觉,会感冒的……。父亲说。他微微睁开了眼睛,朦胧中看到了远处红色黄色的帐篷和空中秋千的影子。从那时起,他就不想再看马戏了。他觉得马戏与父亲都象父亲的体臭一样臭不可闻。一闻到父亲的气味就想起几年前看到的马戏团:空中飞人衣服上的汗臭、马蹄子上涂的红漆、小丑松弛的脸、走纲丝少女的冷漠的目光。
看完马戏后,他们到西街的饭馆吃饭。不知为什么父母吵了起来、父亲打了母亲。大家一声不响地看着这一家子。千代低着头无可奈何地笑了笑。龙夫默默地看看父亲,又看看母亲。重龙又打了几下千代,站起来。父亲的体臭,使他想起了马戏团的风景,饭馆里人们的目光。
“关上收音机。”
“……嗯。”
龙夫爬起来,关上了收音机。
“你十五了吧?”
“没有,十四。”
“我老了。……我五十二岁时有的你。我以为不会再有孩子了,正在心灰意冷的时候有了你。千代告诉我的时候,我大吃一惊,浑身激动得直哆嗦……”
龙夫坐在关得严严实实的温暖的屋子里,感到外面在下雪。他能听到雪花静静飘落时窸窸窣窣的声音。这种奇怪的听觉,在龙夫身体猛长的半年前就有了。
“……雪,下雪了,真大。”
重龙静静地听着龙夫说。过了一会儿,他轻轻微笑着说:
“龙夫,你的小雀子长毛了吗?叫爸爸看看。”
“不,只长一点儿……”
龙夫蜷缩着身体回答说。平时父亲说这话时,会强行扒开他的衣服看的,但今天他没有动手,只是微笑。
“牛岛家的良雄,毛长的可多了,我没有他长的那么多。”
“长的快没好货。开的快谢的也早。我很晚,你自然也很晚。”
“我今年已经长五公分了。”
“噢,长得这么快吗?等到嗓音一变粗,就会象雨后的春笋一样飞快往上窜。再怎么长今年也到不了二十岁呀。”
说完,重龙摸了摸龙夫的脸。重龙的肩宽胸厚,这反而使龙夫感到忧郁。
公司破产已经一年多了。如果是在从前,重龙会马上重整旗鼓,投身于新的公司中去。
在战后恢复时期,重龙大量贩卖外国驻军处理的旧轮胎赚了一大笔钱,后来又经销汽车零件,一举成为北陆地区有名的富商。他乘风破浪,不断开办新的企业,人们背后都叫他“金刚”。但重龙是个雄心勃勃的野心家,而不是个精明的企业家。
从昭和二十八年开始,一切公司都不顺利但他没有停下来而是不断开创新的企业,当新企业达到某一程度时,又遇到困难,办不下去了,只好放弃。就这样耗费了资金,负债累累。在他知道着急的时候,已经年逾花甲了。
“我以前同一个名叫春枝的老婆生活多年,就是没有孩子。”
重龙说。龙夫是第一次听父亲讲这件事。
“虽然有个好老婆,但我却同千代生下了你。我想孩子想得要命。如果那时候我三十岁,也会有别的办法。但我已经五十岁了,急得发疯。……我想,即使把没有任何罪过的老婆象一只破草鞋一样扔掉,我也要为从天而降的儿子当个好父亲。”
重龙慢条斯理地说,与春枝分手后,和千代两个人搬到富山来住,几天后的一个早晨……。说到这里,他的舌头有点不听使唤了。
“我在迷迷糊糊中,听到一声怪叫。睁开眼睛一看,天还没有亮,但千代不见了。这时我听到河边上传来千代的呻吟。我光着脚跑过雪地,看见千代正在河边呕吐。妊娠反应非常激烈,瘦小的千代身体惨白。她蹲在地上向河里呕。我看了好久好久。一会儿是黑色,一会儿是灰色,河面和千代浑然一体,闪着光。龙夫把盘子里剩下的海带放在嘴里,他的耳边一直响着下雪的声音。
“那时候,我也搞不清自己是怎么想的。”
重龙又摸了一下龙夫的脸说:
“我觉得是男孩,可摸不着小雀子呀。”
龙夫满脸通红,低下了头,心想是不是干脆都对父亲说了?那是在空无一人的校园里,上树时,心情突然骤变,产生一种抱住什么用力蹭的欲望。如果那时候被人发现了,宁愿去死。身体中产生一种不可遏制的渴求,而且在这时,眼前浮现了赤裸裸的英子……
“去洗澡,我可讨厌脏水。”
重龙摇摇晃晃站起来,说要去小便,走出了屋子。”
“过一会给钟上上弦。”
厨房里传来千代的声音。龙夫打开挂钟盖时,重龙回来了,在他伸手关拉门时,右手突然耸拉下来。
“龙夫,拉我一把!”
重龙的嘴一下子歪了。
“是腿肚子抽筋吗?”
在龙夫抓住重龙手臂的刹那间,重龙的假牙掉了下来。他瞪着眼,伸着舌头,倒在铺席上,头靠着墙,剧烈抽搐……
急救车里很冷。龙夫坐在父亲的担架旁,冻得直哆嗦。
到了医院,重龙恢复了神智,但右手已经不能动弹。
“摔倒时的情况还记得吗?”
“……不,我什么都不知道。”
“那么,你还记得什么?”“我只记得老婆做晚饭……以后的事就不知道了。”
龙夫看着病房窗外的雪花。他好象第一次看到那银色的雪花纷纷落在医院的院子里。
医生检查完后走出了病房。重龙对老婆和孩子说:
“……我算完了。”
千代默默地拉了拉丈夫的衣领。每遇到难事时,她总是微微低着头,强颜为笑。
医生在走廊里叫他们母子,告诉他们重龙的病情。医生说,重龙患的是短暂性脑溢血,他的糖尿病已有十年,很严重,这样的患者一旦发生痉挛,就有导致脑机能障碍的危险。
当天晚上,千代和龙夫住在医院里。第二天一大早,乘头班电车回到了家。
“今年冬天可算长啊!明天总算进了四月了。”
千代说着,打开了大门上的锁。远处,闪动着早起的人影。龙夫停立在家门前,凝视着鼬鼠河。河边的白雪中,露出低矮的枯树,只有河中心淌着黑色的长长的水流。这条发源于立出的清流,流过广袤的田园逐渐枯竭,来到街市时,已经变成了一股浊水,不知什么时候被冠以有几分轻蔑的名字——鼬鼠河。这不是它正式的名称。河的上游有别的名字,从龙夫家往下,也有另一种叫法,那里的河水又浅又少。
回到家里,就闻到了一股鱼香。挂钟盖子依然开着,地上有重龙掉下的假牙。
“等会把假牙和衣服给爸爸送去。他咬不动东西又要发脾气了……
千代把假牙用手帕包好,呆呆地坐着。龙夫回到自己的房间,铺好被子钻了进去。他把被子一直拉到头上,在被窝里睁着眼睛。屋顶上的积雪不时滑落下来的声音。有人从小路向河边走去,脚步声渐渐听不见了。
一年来,他常常躺在黑暗的被窝里,想着英子的面容。小学时,他们天真幼稚,经常在一起玩。上了中学后,两个人一下子连话也不说了。龙夫想起坐在学校的台阶上偷看英子雪白的大腿的情景。必须赶快烧掉那些藏在抽屉里写给英子的信。他写了不少给英子的信,但却没有勇气寄出去。这些不可被人看到的信,虽然语言贫乏,但却充满了感情。抽屉里不仅有情书,还有许多不可泄露的秘密。那是些令人激动、富有魅力和自得其乐的东西。
再过一个星期左右就要开学了,龙夫将升入中学三年级。眼看着就要开始准备高中的入学考试了,但大部分同学依然悠哉游哉,不以为然。不过也有人一反常态,开始刻苦攻读。关根圭太就是其中一个,但他的刻苦猛攻与别人有些不同。关根一心苦追英子,想与她考进同一所县立高中。关根从不对伙伴隐瞒他的真正目的。
有一次放学回家时下着雪,龙夫没有打伞,边走边说:“关根,你真喜欢英子吗?”关根的脸有点红了,答道:“嗯,真喜欢她,不骗你。”
“这件事大家都知道,英子也知道,你不觉得害羞吗?”
“有点难为情,但我真心喜欢她,没有办法。”
关根用手拂去头上的雪花,哈哈大笑说:
“我爸爸说我,你这副长相,不会讨姑娘喜欢的。”
他们不知不觉走到了“辻泽牙科诊所”门前。这就是英子的家。门柱上的积雪呈木碗状。龙夫偷偷看了一眼关根,极力掩饰自己比关根还要激动的心情。
龙夫象开玩笑似地用胳膊肘碰了碰关根的侧腹,关根笑了笑顶了他一下。两个人打打闹闹地走着。关根说他到图书馆去,仔细查阅了生物课中讲的“信息素”。
“英子身上有一股香味。”
关根的眼睛闪着光说,雌性身体分泌的信息素,可以吸引几公里外的雄性。在这方面,关根的知识多得令人震惊。
“从昆虫和其它各种动物身上都发现了这种信息素。蟑螂什么的更厉害。可以利用这种分泌物来防治蟑螂。哎,这化学方面的事实在没劲。”
关根轻轻说:“热情的,英子的信息素是热情的。”
幼年时,龙夫和邻居家的女孩曾在壁橱里玩过。听了关根的话,他在飞雪中讲了从不曾告诉过任何人的秘密。
“壁橱里一片漆黑,叫人心里害怕。百合不声不响地躺在被子上。”
“……什么时候?”
“小学二年级时。”
“什么?你成熟得太早了。”
“我脱下百合的短裤,摸她的屁股……”
“……你摸她了?”
“……嗯,摸了很长时间。壁橱中很黑,还有一股味。从拉门的缝隙中透过几缕光。我看到我的手指插到她的屁股里……”
“……插进去了?”
“嗯,插进去了。百合说疼……为什么会有这种事呢?也是因为信息素吗?”
“……也许是的。”
关根听龙夫讲着,不断地扑拉头上的雪,嘴里小声说:
“……热情的……”龙夫至今还清晰地记得关根仰头看天的神情。
被窝里越来越暖和,龙夫顿时感到很疲倦,闭上了眼睛。父亲抽搐倒下时的面容,深深刻印在他的脑海里。他想起父亲说的那句“我不行了”的话来,怎么也睡不着。挂钟停了,家里死一般静寂。龙夫悄悄爬起来,看了看隔壁的房间。千代坐在挂钟下,膝盖上放着重龙的假牙,无精打采。
进入四月的第五天,又下起了大雪。
刚刚开始溶化的积雪被厚厚的新雪覆盖,银白色街道的底下是一片污秽。
千代抱着重龙换洗的衣物一路小跑来到车站,跳上了停在那里的电车。一阵刺鼻的鱼腥味扑面而来。一个鱼贩子打扮的老太婆说,再不开车,我的鱼可要臭了。不知她是对司机说,还是自言自语。千代看了一眼坐在对面的老太婆,老太婆瞪了她一眼。她急忙转过头来,看窗外的景色。“越中还魂丹”的大广告牌,在迷蒙的雪中变得朦朦胧胧。
今后的日子怎么过呢?背了一身债,又没有收入,只有靠自己干活养家了。生活费加上丈夫的住院费,得需要不少钱。她时而想,自己才四十五,没关系,时而又想自己已经四十五岁了,不年轻了。思来想去,无路可走。
重龙的前妻春枝后来在金泽市经营旅馆业,听说最近刚刚建了一座钢筋混凝土的大饭店,千代一下子放心了,想把这个消息告诉重龙。对于现在的重龙来说,这也许是最愉快的话题。
电车在弯弯曲曲的街道上缓缓而行,在西街的交叉路口停下了。几个工人站在轨道上。可能因为下雪,线路发生了故障,电车停下不动了。
“再不快点开车,我的鱼就要臭了。
老太婆嘀咕道。千代无意中看到老太婆长筒胶靴上的鱼鳞。记得在一列因大风雪而抛锚的夜车上,在她的前面也坐着一个商人打扮的女人,穿着长筒胶靴。在昏暗的灯光下,她靴子上散落的鱼鳞闪闪发光。千代至今还鲜明地记得那闪烁的鳞光。那是她怀着重龙的孩子,在寒冷黑暗的夜里看到的光亮。
千代也是离婚的女人。她和前夫有一个男孩。当时孩子只有一岁,被丈夫领走了。她自己说过,宁可不要孩子,也要离婚。现在,那个孩子该有二十四岁了。说来也可怪,她一次也没想去见见那个孩子。后来嫁给了重龙,生下了龙夫。也许这是她不想见与前夫生的孩子的缘由吧。想起这些,连千代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前夫是铁路职工,是个有田产的富裕家庭的长子。由亲戚介绍,千代二十一岁时与他结婚。他长的挺白,嘴唇象女人一样红润,但嗓门却大得出奇。他持有茶道和插花的许可证,还擅长弹三弦和长歌,这在铁路职工中是很少见的。此外,他还是个大酒鬼,结婚刚刚两个月,丈夫下班回来烂醉如泥,衣服也不知忘在那里了,身上只穿一条短裤。千代埋怨几句,他就拳打脚踢。第二天他休息,直到中午才起来,还说醉倒两天才是最好的享受,说罢开始插花。看着身穿豪华和服的丈夫的背影,千代心里有难以言状的厌恶。千代逃出家门,回到了高冈前面名叫小杉的地方,娘家住在那里。这是她第一次出走,同患结核病卧床不起的母亲和哥哥生活在一起。
丈夫在下一个公休日来接她,跪在她面前,头碰着草席,恳求她回去。就这样千代跟丈夫回来了。但是丈夫并没有改变贪杯的毛病,又喝得酩酊大醉回来了,千代又逃回了娘家。这样逃了接,接了逃,不知反复了多少次。有了孩子后,依然是这样,不同的是千代逃走时,背上多个孩子。
丈夫有时流着口水,穿着一件内裤,醉得一塌糊涂。有时穿着豪华的和服,静静地插花饮茶。这两种样子很难揉合在一起,而且不管那种样子,千代都深恶痛绝。
孩子生下半年以后,喝醉的丈夫挑着半袋米回家。米袋上有一个洞,米全撒在路上了,到家时一粒也没剩。这米是铁路发给职工充当一部分工资的。千代这回下了决心,再也不愿这样混下去了。正好这时千代的哥哥应召入伍,而父亲在千代幼年时就死了,不能扔下卧床不起的老母不管。当时,战局在不断扩大。
千代带着孩子回到娘家,并请人把自己的决心告诉丈夫。丈夫还象以前那样来接她,但千代不回去。
分居半年后,公婆捎话说可以离婚,但要把孩子留下。千代想这样也行,只要能与丈夫分手,宁可不要孩子。
婆婆抱着孩子走进车站的检票口时,千代远远地站在房荫里望着,深身打冷战。她与丈夫的短暂生活就这样结束了。
战争结束的第一年,母亲去世了,哥哥到南方去后杳无音讯。那是物质匮乏的时代,但花街柳巷却张灯结彩,恢复了生意。千代是应金泽的“田村”饭店女老板之邀到那里干活的。她既不是艺妓,也不是女招待,而是做为女老板的助手,坐在帐房指派艺妓们为顾客服务。她比那些走红的艺妓更有魅力。只要千代默默地坐在旁边,客人们马上就笑着围上来,不再要艺妓。在不知不觉中,千代成了那个世界的明星。就在那时候,千代认识了在北陆一鸣惊人的水岛重龙。当时是刚刚进入战后第三个年头。
电车徐徐开动了。工人们站在铁轨旁挥手对售票员说:“扫了一天雪了。”
“那也比检票好。”
年轻的售票员笑着说。工人们的笑声消失在纷纷扬扬的大雪中。
医院是座陈旧的木结构建筑,重龙的病房采光不好,大白天也得开着电灯。这里没有医院特有的浓烈的消毒水气味,却充满了汗和水果混合的臭气。
“一股血腥气呀。”
重龙叹口气说。千代给他削的一块苹果,一直在他的嘴里转来转去。
“嚼不动吗?”
“假牙用不上了,把它扔掉。”
重龙一脚踢掉了床头包着假牙的纸包。他的嘴沾着药粉,千代给他擦了擦。重龙说:
“把那张支票送到大森那里去。”
重龙提起了多年未说的一个朋友的名字。
“好吧,可是……”
“我的事他全都知道。这张过期支票,他知道是怎么回事,会兑换的。跟他说水岛重龙已经不能工作,请他关照,给他鞠躬就行了。”
千代擦摩着重龙不能动的右臂。这只胳臂一点力气也没有,但还有点热乎气。重龙问龙夫在干什么,眼睛看着窗外的雪景。他对儿子不常到医院里来看他心里不高兴。
“这个孩子象你一样,胆小又敏感,不知能干什么。也是个没有出息的人。”
重龙笑道,这一点倒象我。
雪势渐渐小些了。
“这是最后一场大雪。”
说完,千代一愣。对于重龙来说,这也许真是最后一场大雪了。
“最近,我常常想起小时候的一些事情……,那好象是在夏天。”
重龙过去从来不提小时候的事。
“蝉声阵阵,我站在石墙后的荫凉处等人。从墙缝中爬出一条小蛇,哧溜哧溜钻进了墙洞里。我终于松了口气,一动不动地站着,等待着。那天很热。我想等他走到我身边时大叫一声,吓他一跳,还是怕他来,现在怎么也想不起来了,反正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那时可能五、六岁吧。”
“这可有年头了。”
千代强做笑脸说,她想起自己小时候也有类似的经历。
“到底等谁呢?我怎么想也想不起来。直到昨天晚上我才想明白,他从那令人目眩的弯弯曲曲的小路走来,我看到了他的脚……”
重龙说到这里不说了。千代本想把春枝的事告诉他,但不知为什么没有说,一直望着外面的雪。北陆的沉沉乌云在天边缓缓浮动。
龙夫一睁开眼,心里就在喊,这是四月的大雪呀!四月的大雪!在小学四年级时,龙夫就和银藏爷爷约定,若在四月里下大雪,就去看萤火。
“你没见过那萤火象雪花一样纷纷扬扬。那是一群群的流萤啊!不,是一团一团的。在鼬鼠河上游,在一块地方,很大很大,都是田地,没有人住,萤火虫就生在那里。鼬鼠河从旁边流过,河水很深很清。那里有数不清的萤火虫,象大雪一样,铺天盖地呀!”
有好几次,龙夫缠着银藏爷爷讲萤火虫的故事,银藏爷爷手舞足蹈,眉飞色舞。
“嗨,连当地人都不知道,谁也没见过那么多萤火虫!”
“爷爷见过吗?”
年幼的龙夫问道。银藏爷爷一板正经地说:“见过见过,只见了一次。太神了,简直是妖怪。醉鬼看见了也会惊醒的。”
“爷爷带我去看看吧,带我去看看。”
“不行不行,那可不是什么时候都有的。只有四月天下大雪,冬天特别长的年头,萤火虫才会那么多。”
“四月里下雪就能看到吗?”
“不,光下雪不行,必须得下大雪,大得睁不开眼睛。”
龙夫听银藏爷爷讲萤火虫的故事已经是五年前的事了,这中间,一直没碰上四月下大雪。吃完早饭,龙夫就急急忙忙跑到八人街银藏爷爷的作坊。银藏爷爷七十五岁,是个木匠,刚干完活,正在磨刨刃。
“下大雪了,爷爷,四月里下大雪了。”
“嗯,雪下得不小……”
“今年行吗?今年萤火虫能出来吗?”
银藏站起身,打开小门看了看铅灰色的天空。风吹起进来,屋里的木屑随风飘荡。
“……嗯,今年可能有哇。”
龙夫的脖子和脸都涨红了。他在小学时曾和英子约定,如果萤火虫出来,一起去看。
龙夫把头伸到门外,久久地望着大雪,银藏爷爷拍了拍他的肩膀说:
“快关上吧,怪冷的。”龙夫转过脸来,银藏爷爷短短的白发正好在他眼前,不知什么时候龙夫的个子已高出银藏爷爷一头。从正月见过一面后,龙夫已经好久没到银藏的作坊里来了。
“你父亲怎么样?”
“没见好也没见坏,还是那样。”
“有空儿要常去看看。”
银藏一边在炭炉上烤年糕,一面温和地看着龙夫。
“……嗯。”
“你父亲有一句口头禅,说儿子不到二十岁自己绝对不死。”
龙夫确实在躲避父亲。他讨厌老朽憔悴的父亲。从炭炉上迸出的火花象无数萤火在龙夫面前飞舞。龙夫把年糕翻了个个儿,勉强笑着说:
“父亲不会死吧?”
“嗯,怎么会死呢?等你长大了,他享福后再死不迟。”
龙夫想,自己长大还需要好长好长时间呢。
“爷爷,不管今年有没有萤火,我都要跟您去看一次。那怕一只萤火虫也没有,也一定要去。”
“好吧,一定带你去。答应龙夫的事,我一定照办。我银藏也不知道能活到哪一天呢。”
龙夫从银藏的作坊出来,从八人街向西街走,他想从西街乘电车去医院。
把积雪堆起来,造成一个斜坡,孩子们从上面滑下来。他们把青竹劈成两半,做成简单的滑雪板。龙夫在小学时代,也这样玩,后来摔了一次,造成脑震荡,从那以后再没有玩过。
在商业街前面,龙夫听到有人叫他。原来是关根圭太。不知不觉中走到了关想家门口。关根在二楼窗口,探头挥手叫他。
“到哪儿去?”
“医院。”
“上来玩一会吧。”
关根家开西服店,缝纫机的声音从早响到晚。龙夫不愿意上他家的二楼。
关根的父亲戴着深度眼镜,在店里笑嘻嘻地向龙夫招手,龙夫只好走了进去。
“你父亲的情况怎么样?”
关根的父亲问道。他总是穿一件毛背心,头上扎着毛巾,脖子上挂着卷尺。他一只耳朵聋,所以龙夫大声讲了讲父亲的病情。关根的父亲点着头,用手推推眼镜。
“龙夫也打算考县立高中吗?”
龙夫还没有决定,能不能上高中心里还没有把握。不过爸爸说的“我算完了”这句话反而激起了他发奋学习的欲望。关根的父亲笑着说,圭太学习很努力。之后又压低声音说:“我知道,这小子学习有邪念。不知什么时候喜欢起女人来了,真是拿他没有办法……”
二年前,关根的母亲病故,现在只有爷儿两个。龙夫和千代一起参加了葬礼。出殡那天,关根的父亲在众目睽睽之下,抱棺恸哭。龙夫至今还清晰地记得他那矮小的身影。
“我本想叫他初中毕业后,学习裁缝,早一点当个手艺人。”
关根从二楼下来,扬了扬下巴招呼龙夫。龙夫和关根一起上了狭窄的楼梯。
“爸爸说些什么?”
“说你很用功。”
“爸爸反对我上高中。今后做裁缝也需要有文化,我父亲没有文化。”
这时,关根的父亲在楼下嚷道:
“什么文化不文化,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
圭太急忙关上拉门。
“我们这样讲话,他都能听见。他只有一只耳朵好用啊!”
圭太愤愤地说。龙夫觉得滑稽。
“就是没文化。”
圭太指着楼下,皱着眉头说。龙夫笑得直不起腰来。
“有什么好笑的?”
圭太神情沮丧地坐在椅子上,凝视着龙夫。他突然想起了什么,打开抽屉,拿出了一个小盒子。
“这事对谁也别说。
盒子中有一张照片。圭太把照片递给龙夫。这是英子在樱树下笑的照片。
“这是从哪里搞来的?”
圭太笑而不答。
“是英子给你的吗?”
龙夫问。圭太微微一笑点点头。
“真是英子给你的?”
“真的。这是英子在富山城拍的。刚给我不久。我的努力终于有了回报。”
“……嗯。”
龙夫又一次端详照片。照片上的英子比英子本人显得大些更漂亮些。圭太从龙夫手里夺过照片,不住地说“弄脏了,弄脏了”,赶紧放到盒子里。
“你撒谎,英子才不会送给你照片呢!”
龙夫不高兴地说。
“你当着我的面说这种无礼的话,是对我的侮辱!”
“我不是故意跟你过不去。”
“算了算了。不过,龙夫,英子确实漂亮,你说是不是?”
“嗯……英子漂亮。”
如果圭太问他喜不喜欢英子,他肯定会老老实实地说喜欢。
关根的父亲留龙夫多玩一会儿,但他还是匆匆地走了。他没有坐电车,沿着漫长的覆盖着积雪的道路向医院走去。这些雪溶化之后就是春天了,自己就是中学三年级的学生了,必须拼命学习才是。一种不可思议的激动使他加快了脚步。
雪时大时小,看样子停不了。街上行人的大衣上落满了雪花,低着头匆匆赶路。
龙夫踢着积雪。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憎恨这阴郁的不停的飞雪。狂风卷起雪花向龙夫扑来。刹那间,龙夫的心里徐徐展开了一幅绚丽神奇的画卷:遥远的鼬鼠河上游,腾起了无边无际的萤群……
龙夫醒来,把耳朵贴在枕头上,倾听河里的流水声。春天确实来了。从现在到五月中旬是鼬鼠河河水最丰沛的时期,但今年,龙夫觉得鼬鼠河的流水有一种独特的音韵,好象轻轻地弹奏着什么。在冬天的夜晚,他也有同样的感觉,仿佛从那静静的降雪中听到窸窸窣窣的声响。他听着潺潺的流水声,想起了雪花飘落的声音。他感到身体里有一种难耐的刺痒,又迷迷糊糊地打了个盹。
今天是星期天,龙夫决定到住在高冈市的大森龟太郎家里去,他是父亲的朋友。这次是为了把那张支票换成现金。本来千代想在星期天去拜访,但大森拒绝了,指名叫龙夫去。千代说,去把钱取回来就行了。龙夫虽然勉强答应了,但心里一直打鼓,这个从未见过面的家伙为什么偏偏叫我去呢?
“还不快起来,要迟到了。”
千代揭开了龙夫的被子,龙夫回过神来,慢腾腾地爬起来,用井水洗了把脸。龙夫摸了摸自己的鼻子,觉得比以前大了许多,鼻翼和鼻梁都变硬了。龙夫告诉了千代,千代捏着他的鼻子笑道:
“以前说乳头又硬又痛,象个女孩子,这回又说鼻子。”
千代不断叮嘱龙夫要讲礼貌,讲话要注意规矩。
千代和龙夫一起从赏雪桥乘电车到富山站,买了去高冈的车票,今天是星期天,车站里人声嘈杂,广播员播送着去东京、大阪的火车的发车时间。到高冈大约需要一个小时,但龙夫就象到特别遥远的地方去一样,心里很紧张。
“钱包在这里,紧紧握在手里。”
千代把包袱皮塞进龙夫学生装的口袋里,目光严肃地说:“你爸爸不知道能不能熬过今年。这些钱要给你爸爸付住院费,还要留下一部分准备你上高中用。如果大森先生要问,你就直说好了。”
“……嗯。”
“今后妈妈去干活,放心好了,妈妈很喜欢劳动。”
“……嗯。”
龙夫独自乘火车到高冈去办一件大事的紧张心情,被母亲今天这不同寻常的样子搅得烟消云散。母亲从来不曾用这种语气同他说话。
到高冈时刚过正午。龙夫照着母亲给他画的地图,从车站前向西走。风很大,春光中飘着灰尘。
很快找到了大森家。顺着商店街走到头向左拐,有一座围着黑墙的房子,屋背上立着“大森商会”的广告牌。推开玻璃门打声招呼,一个男人从客厅旁边的事务所里拉开大布帘探出头来。
“欢迎你从那么远的地方来。”
大森把龙夫领到事务所一角的接待室。接待室里有一个很大的玻璃柜,里面是一副闪亮的黑色盔甲。大森眉毛浓重,眼睛细小,一根头发也没有,光秃秃的脑袋闪着绯红色的光。他说“欢迎你远道而来”后,目不转睛地端详着龙夫,哈哈大笑道:“真像你父亲啊!”
龙夫忐忑不安,不知道现在应该说些什么。他从口袋里掏出装着支票的信封,递给了大森。
“我听你母亲说过了。”
大森说着,又把信封原封不动地退给了龙夫:“这是一张不能兑换现金的废纸,你带回去吧。”
龙夫不知道应该怎么办,只是一声不响。母亲虽然对他说,老实告诉大森这些钱干什么用,但他却说不出来。在甲胄旁边的墙角,立着一台比龙夫还高的大钟,上面雕着“庆贺开店大吉 水岛重龙贺”几个金色大字。
“噢,这是我在这里开业时,你父亲送给我表示祝贺的。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当时还没有你。”
大森粗门大嗓地说,随后又压低嗓门说:“你虽然拿来了一张没有用的废纸,但我这个人并不把钱当回事,愿意尽我的力量帮忙,我想借钱给你。”
龙夫不太明白大森的意思,只想快一点回家去。大森走进客厅,拿回了钢笔和信纸,打开钱柜,拿出了现金。
“我借钱给你怎么样?”
龙夫的眼里充满泪水。既不是高兴,也不是悲哀。他竭力控制自己,不让眼泪掉下来:“等我长大以后再还给你行吗?”
“可以可以。等你长大成人挣了钱再还吧。如果那时候我已经死了,就用不着再还了。只是,你今天确实从我这里借了钱而已。”
大森开了两张借据,又用大字写了附言:此借款无期无息,贷方若死亡则自动解除借贷关系。大森写完,盖上了自己的印章。龙夫照大森的吩咐签了名,用大姆指沾上印泥,按了指印。
“你这样小,一个人到我这里来,真不容易。多玩一会儿吧。家人和店里的伙计今天都赏樱去了,不能好好招待你。”大森接着说,“水岛重龙从哪一方面说,都是了不起的。甚至是可怕的人物。可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倒了运。他聪明能干,有心胸,是个好人,但突然间倒了霉。运气这东西实在可怕。你还小,不懂,运气可以使人变蠢,也可以叫人变聪明。”
大森还说,“我与你父亲正好象你这么大时成了朋友。”说着他走进客厅,龙夫看着桌子上的借据和自己红红的姆指。
大森拿来一张旧照片给龙夫看。两个青年在樱树下抱着肩膀并排坐着。一个人戴着帽子,缠着裹腿,穿着军靴。另一个头上缠着毛巾,光着膀子。大森指着那个光膀子的青年说:“这就是你父亲,当年十八岁。”
“……真的?”
龙夫看着那个光头的年轻人,他的脸的确和自己很像。在明亮的春光中,十八岁的父亲眯缝着眼眼,肌肤雪亮。同岁的大森,浓眉下的眼睛死死盯着照相机的镜头。
“这张是……”大森小声说,“我们两个第一次玩女人后天亮时照的。”
大森似乎还想说点什么,但他闭上了嘴,再不出声,只是瞧着那张照片。
龙夫又呆了一会儿就起身告辞。大森一直把他送到车站,还在商店里为他买了巧克力。大森突然改变了口气说“欢迎下次再来”,深深地鞠了一躬。龙夫说再见,低头鞠躬,学生帽掉在地上。
富山城的樱花才开七分,但混浊的护城河里的水草已经绿油油的了。千代从报社的大楼出来,走到富山城前稍稍休息一会儿。听说报社食堂招收厨娘,她来面试。不过即使被录用,她是否能按时上班也是问题。十天前,重龙再次发病,现在不只是右臂,连右脚也不能动了。以前总算一个人可以上厕所,现在右半身完全瘫痪,必须有个人常在他身边不可。雇保姆没有钱,而千代又不能整天呆在他身边。逼债的人虽然没有到医院来,但隔不了三天就要到家里来一次,大吵大叫,闹得四邻不安。其中有两、三个人自称是讨债公司的,故意在深夜来吵闹,逼迫还钱。房屋、土地、还有车站前面的事务所想尽早卖掉,好把大额的借款还清,但母子每天都需要生活费,而且重龙瘫倒在床,千代想外出工作也无法脱身。
千代过了护城河,进了城门,在砂石路上走着。在护城河钓鱼的孩子从她身边跑过。樱树下不断响起家庭和青年男女的欢笑声。
在阴暗的天空下,天守阁脊闪着奇妙的光。千代坐在一棵老樱树下,从这里正好可以看到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妇女,穿着和服孤单单地站在城墙的阴凉处,好象在等什么人。她好象等很久了,神情焦躁。千代叹了口气,透过樱花的落英,久久地望着那个女人。虽然看不太清楚,但那个女人和服外褂上描绘的类似水仙花的图案,在阴暗的天空下泛着淡淡的鹅黄色。这景色使千代怦然心动。
十五年前的冬天,千代在富山车站的候车室里等待重龙。过了约定时间,重龙还没有来,千代几次想回去,但她知道,如果走了,重龙不会再去追她。千代走出候车室来到检票口,望着月台上停着的列车。从福井方面开来的列车晚点到达,车顶上盖着一层厚厚的积雪,连车身和玻璃窗上都粘着雪,由此可以想像那边的暴风雪有多大。一群妇女扛着大行李进入检票口,两三个复员军人穿着厚厚的大衣急急匆匆从检票口走出来。车站里响起孩子的哭声。月台上又潮又暗,到处是雪块。千代看钟时,突然有人拍了她一下。回头一看,是面有愠色的水岛重龙站在身后。
“在候车室里没找到你,我以为你回去了。”
重龙买了去新泻的车票,但千代头一次在他面前撒娇,硬缠着他去越前,他爽快地同意了,于是改变了目的地,前往越前。
果然不出所料,火车停在大圣寺前,被暴风雪所阻,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开。列车停下后,暖气温度下降,坐在对面那个小贩打扮的女人四周马上飘起一阵鱼腥,她的衣服和长筒胶靴上沾满了鱼鳞。
“冷吗?”
重龙在千代耳边小声问。千代说脚下有点冷。重龙从行李架上拿下自己的大衣,盖在千代的腿上。重龙的纯毛大衣茶绿色,亮丽且引人注目。身体魁岸目光敏锐的重龙穿在身上极为合谐相称。千代突然想,也许正是重龙毫不害羞地穿着如此豪华大衣的事业家的高傲吸引了自己,忘记了彼此父女般的年龄差距。
一个女人向这边走来,千代才从回忆中惊醒。不远的地方站着个男人,二十四、五岁,面色阴沉。女人从千代面前走过,对那个男人说:
“没有办法,孩子发烧……”
男人脱下西服,交给那个女人,从内衣口袋里掏出领带系上。千代从那个女人的片语只言中,感到一种悲伤。她站起来,顺着原路往回走。一个赏花的人在唱。酒宴后,席子上杯盘狼藉,一个吃奶孩子在哭。千代加快了脚步。她讨厌孩子的哭声。千代和重龙乘坐的那趟夜车里,也有个婴儿哭叫不止。
列车停了将近四十分钟后,向雪原开去。这时车后面突然响起了婴儿的啼哭。
列车每摇晃一下,那个女人长筒胶靴上的鱼鳞就一亮。不知为什么,那无数的鳞光使千代想起了几年前分手的亲生儿子那细弱的脖子。她一惊,身子一动,膝盖上重龙的神情。大衣滑到地上。
“今天住在福井,明天再去越前岬好吧?”
千代说想去越前,并没有说去越前岬。她窥视重龙的表情。重龙脸冲着窗外的黑暗,表情反映在玻璃上。重龙曾经这样凝视过千代。千代的目光和重龙的目光在玻璃上交织在一起。这时千代对重龙的朦胧的感情,刹那间变成了明确的爱,沉积在心底。
那天夜里住在福井市内。重龙一反常态,少言寡语。吃完饭后,两人对坐在被炉边。千代不时听到狂风卷着雪片猛烈敲打屋顶、墙壁、玻璃窗的响声。
重龙说:“天黑了,叫个艺妓吧……”
千代虽然讨厌,但重龙已拍手,叫来了掌柜的。他笑着说,天太晚了,现在来的艺妓,无艺只是妓。掌柜出去了一会儿回来说,有个女的可以弹三弦,叫她来吗?
“好,叫她弹。”
重龙说着,在被炉里握住了千代的脚脖子。
掌柜领来了一个五十岁左右的小个子妇女。她是个瞎子,两眼闪着白色混浊的光,但好象并不是被称为“越后盲歌女”那种艺人。
女艺人默默施礼后,稍稍扬起脸对着天棚一动不动,好象闻到了什么气味。千代心里惴惴不安。
女艺人用拨子弹奏了一个激昂高亢的短曲。她动作敏捷,迅疾如风,与她的外貌判若两人。
“唱支歌吗?”
“不用唱了。你随便弹好了。……刚才要的酒好了吗?”
掌柜的退下后,那个盲女人屏息运气,舔了舔拨子,又用力演奏起来。那音色清澄得令人毛骨悚然。千代不知不觉地沉浸在盲女雄浑有力的乐曲中。重龙握着千代的脚踝,出神地看着盲女弹琴。盲女一直弹着,直到深夜掌柜的来接她。几缕汗水从她脸上流到脖子。她拨动琴弦,嘴唇也在微微抖动。千代想,她可能在说“用力用力坚持坚持”吧。昏黄的灯光和三弦琴的旋律渐渐远去了。一滴是透明的,汇集在一起就成了铅灰色——盲艺人的手腕一抖一抖的,就象越前海的水滴,使这寒气袭人的屋子更加灰暗阴冷。
“从战争结束开始,我一直这样弹。”
盲女人说。
重龙告诉她钱数,把钱递给她说:
“掌柜的那一份儿你就不要给了。”
重龙给来接她的掌柜一份钱。
两个人第二天到越前岬去了。越来越阴暗的天空和大海,灰茫茫一片。风卷着雪向天空扬去。
“你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呢?”
千代用围巾包住脸,凑到重龙的耳边笑着说:“我根本没说要到这里来。”
“你没说到前岬去?”
“我说想到越前去。”
海岸边上的民房,雪檐高过屋顶,覆盖着斑驳的积雪。风雪中,民房黑乎乎一片,寂然无声。
在海涛中,千代听到了三弦琴的呜咽,她侧耳细听,不知是海鸣?还是撕碎波浪的风偶然产生的拟音?
千代对重龙说我听到了三弦琴的声音。重龙说:“是的,我也听见了。”
他们望着大海。
“可怕的大海……”
他们一起呆呆地站着。此刻重龙的目光,虽然有昨天听盲女弹弦时的悲凉,但却像看清了什么似的炯炯有神。
“水仙该开花了”。
千代高兴地说。她好象听谁说过水仙这个时候开花。
“水仙该开了。这一带在冬天开……”
千代说着,在海边寻找,但一朵也没有发现。
下起了鹅毛大雪。两个人蜷缩着身子离开了海岸。
二个月后,千代知道自己怀孕了。她记不清自己当时是怎么一种心情,只记得自己对于抛弃妻子家产一心要做她丈夫的五十二岁的男人有一种恐惧。一个抛弃孩子离开丈夫的女人嫁给了抛弃妻子想做父亲的男人。千代想起了在饭馆干活时的空虚和寂寞,对于重龙并非没有寄托任何希望。她常常想起在越前岬的对话;
“你不是说想到越前岬去吗?”
“不,我是说想到越前去。”
她还想起越前波光汹涌的大海,漫天的鹅毛大雪,以及两个人都听到的风雪中的三弦声。
下雨了,湿漉漉的脸上沾着樱花瓣。尚未全红的花朵显得有点脏。几处赏花人已卷起席子跑了。千代也匆匆跑到电车站。回头一看,刚才看到的那一男一女也跑来了。他们与千代上了同一辆电车,气喘吁吁地坐在千代旁边。千代悄悄地看了看那个女的。她身上穿的外套、和服都是上等货,质地讲究,但一眼就可以看出来洗过好几次了。虽然她身上没有任何那种出卖色相女人的轻浮,但不知为什么给人以落魄的感觉。千代从来没有这样仔细地打量过一个素昧平生偶然遇到的女人。
千代突然发觉那个女人也在看自己。两个人同时避开目光。千代渐渐坐不住了,她想起大森没有说那张支票是否可以兑换现金,顿时不安起来。在富山站下了车,她想等几个小时,直到龙夫回来。可是,眼前又浮现出在狭小的病房里等待她的重龙的影子,心里越发焦急,在检票口前走来走去。大约又过了一个小时,雨停了。这时她看见龙夫混杂在几个乘客中,从月台走来。龙夫发现了千代,举着那个紫色的包袱笑着跑来。
传过来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一会儿去钓鱼好吗?神通川有个好地方。”龙夫回头一看,关根圭太用课本遮着脸,避开老师,正在向他眨眼。今天是星期六,下午没有课。
龙夫刚出校门,关根就骑自行车追上来了。
“去不去?”
“我今天有事。”
“什么事?”
“跟你没关系。”
关根骑着自行车,围着步行的龙夫转圈。
“你怎么生气了?”
“不,我没生气。……你不温功课了?”
关根从自行车上下来,与龙夫一起走。自行车后架上绑着鱼杆。
“爸爸不让我上高中。他打算等我初中毕业后送我到金泽去。”
“……金泽?”
“嗯。我爸爸有个朋友,在金泽开西服店,让我在那里学徒三年。昨天晚上,吵了架。爸爸没有文化,使劲踢我的屁股,我给他来了一个漂亮的‘上手提腰摔’。”
“……嗯。”
“我出来时说,从今天起,我再也不回家了,给他点颜色瞧瞧。动不动就打人,对他的无知应该惩罚一下。”
关根从提包里拿出一个小盒子举到龙夫鼻子底下。那是不久前见过的装英子照片的小盒子。
“这是英子的照片,送给你吧。”
“……为什么?”
“我有英子的照片,你嫉妒吧?”
“不,我不嫉妒。”
龙夫急忙否认,但他感到自己的脸在发烧,关根边笑边诡谲地说:“告诉你,这不是英子给我的,是我偷的。”
“……偷的?”
“别对任何人说。我做值日时,回家很晚,打开英子的桌子,看到了她忘掉的笔记本。一翻,发现里面挟着这张照片,就偷偷拿回来了。”
“原来是偷的呀!我当时看到时就觉得奇怪。”
“是的。你好好想一想,英子会给我照片吗?”
关根注视着哈哈笑的龙夫说:“你老实坦白,我就把这张照片送给你。你喜不喜欢英子?”
龙夫沉默不语。关根敲了一下龙夫的脑袋说:“你想不想要英子的照片?说,要不要?你若说要,我就真给你。”
“……要。”
“喜欢英子吗?”
龙夫侧目看着小盒子,点了点头,从关根手里接了过来。打开一看,里面确实有英子的照片。
“你为什么要送给我?”
龙夫问关根。
“这是友情的标志。……从今以后,我们永远是好朋友,永远。长大以后,我们也是真正的好朋友,行吗?”
“……嗯。”
龙夫突然不好意思了,对着眼望别处的关根点了点头。关根约他一起去钓鱼,龙夫说得去医院去换母亲。
“好吧,那我一个人去,我在神通川旁边发现了一个秘密鱼场。”
“秘密鱼场,在哪儿?”
“谁也找不到。以后我再告诉你。”
龙夫目送跨上自行车飞驰而去的关根,等到看不见关根的影子时,他打开了小盒,一边看着英子的照片,一边向电车站走。
重龙完全瘫痪了。他身体内部机能的衰退远比表面的残疾更严重。第二次发病时,马上就失去了语言能力。医生说还会逐步恶化,并且暗示说已经难以恢复了。
那天夜里,龙夫在病房里与不能说话的父亲聊天,他告诉爸爸,大森给他看了爸爸年轻时的照片。重龙歪着脸笑了。他不知道爸爸听明白了没有,一字一句地耐心地说给爸爸听。
“银藏爷爷带我去看萤火。说是有成群的萤火虫。到底什么时候才有呢?”
重龙张着嘴,好象在竭力寻找词句。过了一会儿,他盯着龙夫的眼睛说:“……到。”
龙夫以为父亲叫他回去,但重龙用左手抓住了他的腰带。
“让我回去吗?”
重龙连连摇头表示不是,接着又像在想什么。看到重龙这副样子,龙夫有一种难以名状的恐怖。
“去看萤火。鼬鼠河上游,有雪片般的流萤。”
“萤火……,萤火……出现……”
重龙拼命说出了几个字。
“飞舞的萤火,象雪花一样。”
“雪……,萤火……,雪是……萤火……”
重龙微笑着,两眼浸满了热泪。他又哭又笑,不断重复着这句话:
“雪……是萤火。……雪是萤火……”
龙夫站起身,想挣脱父亲的手。可是不知道重龙为什么有这么大力气,紧紧抓住龙夫的腰带不放。重龙哭了。他象孩子似的哭着,把龙夫拉过来,把脸贴在龙夫的肚子上厮磨。龙夫心惊肉跳,想尽快挣脱缠住自己不放、扭着身子哭泣的父亲。
“我……我还有作业。”
龙夫撒谎说。
“妈妈马上就来了,我得回去了。”
龙夫用力扳父亲的手,身体往后挣,终于挣脱出来。
下了电车,龙夫站在赏雪桥边,望着夜色中的鼬鼠河。月光下,确实有什么东西在闪烁。河边的草丛中好象有一条闪烁的光带伸向远方。现在还不是萤火虫出现的季节,但龙夫急忙摸索着钻进草丛。夜露马上打湿了他的裤腿,河边上什么也没有,他上当了。原来是河水在如银的月光下泛着光波。龙夫久久地停立在河边。上游和桥下都闪着同样的黄色的光。他想起父亲哭泣的面容,想起大森说的那句话——命运是可怕的,心情格外沉重。
关根圭太在神通川淹死的消息,龙夫是第二天听住在附近的同学说的。那个同学早晨第一个从老师那里听到了消息,便挨家挨户通知班里的同学。他说明天下午举行葬礼,就急急忙忙回去了。
“胡说!胡说!”
龙夫的手颤抖着打开了自行车的锁,飞身上车向关根家奔去。关根家西服店的玻璃窗上贴着纸,上写“忌”字,进进出出的人很多。门口站着一个同学。龙夫走近问:“关根果真死了?”
那位同学默默地点了点头。
“怎么死的?”
“报纸上登了,说尸体是在神通川旁边的水渠里飘上来的。”
“水渠?”
“是的。他一个人去钓鱼,可能不小心,掉下去了……。谁也没有看见,具体情况不清楚。报纸上是这样说的。”
龙夫知道有一条从神通川引水的很深的水渠,难道那里就是关根说的秘密鱼场?
龙夫回到家,灌了一肚子井水,然后钻进了壁橱。他为什么要这样干,自己也不清楚。关上拉门,在狭窄的壁橱中蜷缩着身体,斜眼看着那从缝隙间透进的光。我们长大了,也要做真正的好朋友。在黑暗中,他听到了关根的声音。如果自己和关根一起去钓鱼,关根就不会死吧?眼前浮现出关根摇晃着身体,用力蹬着旧自行车向前奔去的背影。龙夫在空寂的家中独自在壁橱里坐了很久很久。
关根死后大约十来天,传来了关根父亲的消息。说他一看到人,就瞪起眼睛骂没文化。最早发现他精神异常的是到店里做衣服的顾客。关根的父亲精神萎靡面容憔悴,但干起活来并没有什么变化。然而当顾客订做较复杂的衣服时,他就瞪圆眼睛骂道“没有文化”,拿起卷尺砸来。
邻居们听到风声来看他,他在工作间里面朝墙坐着,一动不动,不时嘀咕一句“没有文化”。看来他确实疯了。
“没有文化”这句话,在班里流行了好一阵子。答不上老师问题时,忘了什么东西时,肯定会有同学指着那个人说“没文化”而引起哄笑,但龙夫绝不参与这种事。
迟开的樱花也已经凋谢了。暮春的阳光照耀着北陆的大地。龙夫骑着自行车向神通川畔浮起关根圭太尸体的水渠驶去。黑色水澡覆盖着水渠,但仔细看看,就会发现里面有许多鱼,甚至会使你情不自禁地惊叫起来。
龙夫坐在水渠边,拿出了关根给他的英子的照片。他把与大森龟太郎签字画押的借据折叠起来和照片一起放在小盒子里。龙夫把小盒放在草上,躺在地上看英子的照片。英子的笑脸,怎么看也看不够。英子笑着,但她的嘴唇厚而柔和。如果是关根,他肯定会堂堂正正地面对英子,请她一起去看萤火。奇怪的是,不论英子的照片,还是大森给他看的父亲年轻时的照片,都是在巨大的樱树下照的。
水渠中央,一只蝴蝶停在被水藻缠住的草棍上,它那黑黄两色花纹的翅膀在风中摆动。龙夫趴在水渠边,悄悄地伸出了手。当手快要碰到蝴蝶时,差点掉进水里。他急忙改变一下姿势,又伸出了手。蝴蝶象死了一样一动不动,然而不管怎样改变姿势,还是够不着。他死了心,站起身来。一股莫名其妙的怒火和悲伤涌上心头。他觉得眼前这只蝴蝶就是杀害关根圭太的凶手。龙夫照准蝴蝶扔了一块石头。蝴蝶在水面上飞来飞去。龙夫对着蝴蝶嘟囔道“没文化”。他躺在草地上,望着令人目眩的天空,一只老鹰在高空盘旋。
龙夫正在校园一角的自来水龙头上喝水,头上突然响起叫声。他抬头一看,同班的一个女同学正笑嘻嘻地站在他身后。
“英子刚才在这儿喝完水,你就来了,英子肯定会高兴的……”
“笨蛋,你胡说什么!”
龙夫的嘴巴上沾着水珠跑出了校园,自己也不知道要向那里去。那个女生无意中的一句话使他的脸发烧。
开始上课后,龙夫多次偷偷望着坐在窗边的英子。
下课后,英子走出教室在走廊里漫步。龙夫在她身后叫住了她:“银藏爷爷说要去看萤火,你一起去吗?”
“……萤火虫吗?”
英子记得银藏爷爷的话。
“嗯,今年肯定会有。银藏爷爷说,若是错过今年,以后什么时候有可就不知道了。”
英子是个文静姑娘。她看着龙夫的肩膀,默默地思索着。上中学以后,这还是他俩第一次交谈。
“什么时候?”
“……还不知道。开始插秧时,是萤火虫出来的时候。”
“我得问问妈妈。”
“你妈肯定不同意。”
“……你别这样说。”
“你想去吗?”
“嗯……想去。”
与同龄的姑娘相比,英子并不算高,但有一段时间,比龙夫要高些,龙夫比她年纪小,但现在一比,龙夫已经高她好多了。
龙夫突然产生一种冲动,想把关根圭太的事告诉英子。这位永远消失的好朋友与自己一样,不,也许比自己更深切地迷恋英子。
“关根手里有你的照片。”
龙夫说。他确信英子不会厌恶关根的。
“……照片?”
“是的,他从你的桌子里偷去的。”
英子惊讶地瞪大了眼睛,望着远方,好象想起了这件事。龙夫想起关根在阳光灿烂的大路上骑车远去的身影,突然对英子坦率地说:
“那张照片关根给了我,他说这是友情的标志。”
这时同学们从走廊的对面走来。龙夫急忙对英子说:“去看萤火吗?”
“去。我得跟妈妈说一声。”
龙夫跑回了教室,心情激动,不管谁跟他说话,他都高声回答。
这堂课刚刚开始,工友走进教室在老师耳边说了几句,老师走到龙夫身边说:
“你母亲在校门口等你,你回去吧。”
龙夫想,可能是父亲死了。同学们一齐看着龙夫走出教室。坐在窗边的英子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
校园四周的树木长出了嫩叶,在阴沉的天空中轻轻摇荡。立山灰色的山峰在远方的天空中象一团浮动的云。
“父亲的情况不好,医生说活不过一、两天了。”
千代看到龙夫,急忙跑过来说。
母子俩去到西街等电车。这里是五彩缤纷的商业街,电影院的广告牌和百货公司悬挂的巨幅广告格外醒目。
龙夫心想,不去医院在这里游荡有多好:悄悄地跟在那些素不相识的母子后面安步当车,或者钻进书店一边注意老板的眼色一边站着翻书;或者走进清静的电影院,一边嚼鱿鱼干一边陶醉在眼前的故事里。为什么会感到这样幸福,真是没办法。他是第一次产生这种奇怪的感情。龙夫坐在电车里,随着那有节奏的震动,心中不断地嘀咕父亲死了,父亲死了。这时他想起了银藏说的话。
“等你长大了,他享福之后再死不迟。”
银藏的话与十八岁的父亲光着膀子,眯缝着眼睛,和朋友坐在樱树下的样子融和在一起。电车开得很快,龙夫抓住吊环,身体前后摇晃。他望着窗外静静的街道,心中对死亡的恐惧,对幸福的朦胧的向往,象汹涌的波涛飞腾翻卷。他真想朝天大吼一声,但只能极力控制住自己。
五月的阳光透过云缝照在屋顶上。关根圭太低垂的眼角、又大又圆的鼻子在眼前闪现;缠着黑色的水藻,卧浮在深渠那碧澄水面上的尸体仿佛就在眼前;一只大蝴蝶落在被水藻缠往的枯草棍上,色彩斑斓的翅膀;还有刚才额头上沁出细汗,注视着龙夫肩膀的英子身上散发的气味……这一切都在剧烈震动的电车中交织在一起。
“你出生的时候……”
千代说。她那平素没有血色的面颊不知为什么闪着红润的光。
“你爸爸戴着老花镜,总是看你的手掌和脚掌,说同我长的一样。这小脚丫子是穿皮鞋的命儿,只是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到那时候……。五十二岁得子,溺爱得不行,不知怎样疼你才好……”
“爸爸和我摔跤,从来没叫我输过。”
龙夫抓着吊环、脑袋靠在手臂上说。他觉得奇怪,为什么不叫我输呢?他怀念与父亲摔跤的日子。
“……是啊,他从来没叫你输过。”
那位熟悉的中年护士站在医院门口等着他们。她说病人从早晨起就打起呼噜,一次也没醒过,一直昏睡。
护士跑进病房,用力摇晃昏睡的重龙。
“这样叫了几次都没醒……已经昏迷了。”
她说着,再次摇动重龙的肩膀,在耳边呼叫:“水岛先生!水岛先生!您夫人和儿子来了!”
一天不见,重龙已经瘦得不成样子。在呼叫声中,他微微睁开眼睛。护士惊叫一声,看着千代和龙夫。重龙扭着脸哭了,没有眼泪,也没有哭声。他的脸皱成一团,抽搐着哭着。
千代握住重龙的手,耳朵凑到重龙的嘴边,一边哭一边倾听重龙讲什么。
“……春。”
重龙又说了一遍,再次昏睡过去。千代心如刀绞,热泪如注。她紧紧抱住丈夫喊道:“你放心吧,一切都不用惦念。春枝的生意兴隆,生活幸福……。你放心吧。”
千代认为,丈夫刚才说的“春”字,是指前妻春枝。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淌,象断了线的珠子。
第二天将近中午时,坐在椅子上打盹的龙夫发现父亲已死。千代也睡着了,母子俩谁不知道重龙是什么时候咽气的。
过了头七的第二天是个星期日,龙夫家来了两个客人。一位是千代的哥哥,现在在大阪经营饮食店的喜三郎。
坐夜班火车早晨到富山的喜三郎,急忙在重龙的遗像前烧香。
“有事脱不开身,没能参加葬礼,请原谅。我终于下决心在心斋桥开设新店,忙得一塌糊涂。……在心斋桥开店,你会感到惊讶吧?”
说罢他竟然笑了。龙夫讨厌这个舅舅,他圆滑世故,总是皮笑肉不笑。
喜三郎把鸭舌帽戴在龙夫的头上说:
“没多少日子不见,就长这么高了。”
他眼睛骨碌骨碌在屋子里转了一圈说;
“这个家什么也没有,就是卖了,也值不了几个钱。”
喜三郎虽然是一口大阪腔,但语尾起伏拖长,还有北陆地方口音。他说话时有个毛病,不断地眨眼。
“借的债都还清了?”
喜三郎问。喜三郎说他没吃早饭,千代正在为他准备。
“想办法把房子和事务所抵押进去,也只够还一笔大宗债款……”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借我那一笔钱,权当香典算了。”
千代扫了哥哥一眼。在重龙病倒时,哥哥都没说那笔小钱不用还了。喜三郎说在车上一夜没睡,吃完饭就躺在千代的床上打起鼾来。
另一位客人是在快到中午时来的。千代在看见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站在门口的瞬间,就认定她是重龙的前妻春枝。千代一次也没见过春枝。十五年前,春枝坚决不见千代,重龙也不愿叫她们见面,千代也不想见春枝,所以她们从来也没见过面。重龙和春枝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重龙一直守口如瓶,千代至今一无所知。不过千代完全能够理解春枝的心情:自己的丈夫和别的女人有了孩子,而且以此为理由提出离婚,把自己一脚踢开……
春枝的日子正像听说的那样的确过得相当优裕,这从她那染得漆黑发亮梳理得干干净净的头发和那浅黄色的和服上就可以看出来。
“我是前天才听人说的。”
春枝凝视着重龙的遗像,轻轻地说:“你在一贫如洗中死了,真是活该呀……我来只想说一句话……这是老天的惩罚……我就是为了说这句话才特意来的。”
春枝满面笑容地回过头来:“千代,我不是对你的,而是对他说的……”
千代本想把重龙临死前呼唤春枝名字的事告诉她,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觉得重龙说的也许不是春枝,而是别的什么。重龙虽然喜欢直来直去,但实际上他是个看不透的人。他为什么抛弃了一起生活了二十年的妻子与我结婚呢?只是为了当爸爸吗?他果真爱我吗?千代坐在春枝对面,心里一直在思想这个问题。
春枝从手提包里掏出眼镜戴上,打量着旁边的龙夫。
“长大了……。我今天与千代是第一次见面,与龙夫可是第二次见面了。”
春枝笑着说。千代惊奇地看着她。
“他瞒着你,把二岁的龙夫抱到金泽给我看过。”
千代万万没想到还有这种事。
“竟有这种事吗?”
“他很高兴地对我说,这是我的一条根啊!我象傻子一样和他们爷俩在金泽站前一起吃了一顿晚饭,宛若真正的夫妇、真正的父母与儿子一起吃饭,但心里悲伤极了……。他对我说,做生意吧,给了我一笔和离婚时的赡养费一样多的钱。他叫我把那个不赚钱的旧旅店卖掉。我就是听他的话,开始做现在这个生意的。他临走时说,我还会来的。我说你不要来了。我想即使这样讲,他也会来的,可是从那以后,他一次也没来过……”
春枝说简真象做梦一样啊!随后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背:“我已经六十三了。”
春枝的神情突然严肃起来,从眼镜上面盯着龙夫。
千代和龙夫把春枝送到电车站。千代看春枝一直默默地打量着龙夫,不知为什么突然产生了一种不想就这样与丈夫的前妻分手的心情。她正想说点什么时,电车来了。
“龙夫,你把阿姨送到富山车站吧。”
千代急中生智,推了一下龙夫的后背,到了富山车站,春枝叫龙夫送她到高冈。
“……到高冈?”
“嫌远吗?”
“不,可以。”
“坐快车只有一站,就送我到高冈吧。”
春枝爽朗地笑着,紧紧拉住龙夫不放。
车过神通川时,春枝问龙夫喜不喜欢学习?龙夫回答说有时喜欢,有时讨厌。春枝深深地点了点头笑了。这是从富山开往高冈的车中,龙夫和春枝唯一的交谈。后来春枝一言不发,只是呆呆地看着龙夫。
列车到了高冈,龙夫下了车,又从月台走到春枝的座位前。春枝从车窗伸出手,紧紧抓住龙夫的手腕,脸色悲伤,哭着说:“只要阿姨能办到的什么都行,你只管说。要做生意,要钱,还是要别的,不管什么,我都给你。”
春枝哭着,在纸条上写了自己的地址,递给了龙夫。乘客和月台上的人都惊异地看着他们。列车开动后,龙夫跑着追了上去。
“我们还会见面的,还会见面的!”
春枝喊道。
当天夜里,喜三朗劝千代母子搬到大阪去。河边上传来隐约的虫鸣。
“我在心斋桥又开了一家新店,大家都很吃惊。做生意地点很重要。现在把地方弄到手了,今后就看怎样干了。混到这个份儿上也不容易。”
喜三朗还说,增加了两个新店,老店也需要人来管理,人手不够。
“我想把老店委托给你。过去你在金泽也接待过客人。不少人想干这个事,但知根知底可以放心的还是自家人……。现在只有我们兄妹俩了,我又没孩子,说快活也快活,说没劲也没劲。”
他看千代犹豫不决,劝说道:“我到大阪经商时,重龙借给我一笔钱,虽然说已经还了,但我欠他的情。……好好想一想吧,龙夫明年上高中,如果他愿意念书,我还想送他上大学呢!你已经快五十了,洗盘子能挣几个钱?到大阪去,在我的店里帮把手。我要送龙夫上高中上大学。”
喜三朗一心扑在新开的店上,想把现在的店铺交给身体好可靠能干的人。
“谢谢哥哥的好意,可是……”
“在哪儿过日子不一样?住惯了的地方不愿离开,但大阪也是个好地方呀。”
喜三郎对龙夫说:“放暑假就搬过去吧。用功读书,考大阪的高中。城市与乡下不同,不管什么,水平都高,即使现在就下苦功,也可能赶不上。不过没关系,好在私立中学有的是。龙夫,和你妈妈一起到我那里去吧。那里有通天阁,很热闹。”
龙夫默默站起来,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打开桌子的抽屉,拿出关根给他的小盒子。在英子的照片下面,放着折叠得整整齐齐的大森龟太郎签名的借据。龙夫把今天春枝给他的上写地址的纸条放在借据下面,之后坐在椅子上,又出神地看着英子的照片。
“今年可是千戴难逢啊!萤火会出来的,绝对会出来的。”
银藏干完了活儿,拖着货车站在龙夫家门口说。
“真的吗?您怎么知道?”
龙夫兴奋地问。
“我的一个住在大泉的老熟人前几天来说的。往年这时节河边上就有萤火虫一闪一闪地飞了,可今年一个也看不见……”
“一个也没有吗?”
“没有,所以说千戴难逢嘛!以前是这样,一个也看不着,一到时候,就成群结队地飞出来。肯定没错儿。”
“什么时候去呀?”
“要到萤火虫交配的时候。在萤火虫发光期就快完了时最好。”
银藏看了看暮色中飞舞的蝙蝠说,下星期六去。如果天睛一个星期,那时就应该开始插秧了。
“就象学生旅行一样要带饭盒,如果下雨就不去。早晚也就是那一天。没有萤火虫可不要怪我。”
千代把毛巾在清凉的井水里浸了浸,拧干后放在盆上。
“您老身体真好哇。擦把汗抽袋烟吧。”
银藏把掰成两截的香烟抽到烟袋里。
“今年是我儿子七周年忌辰呀。”
“啊,过了那么多年了吗?”
银藏的老伴已经去世,现在他与女儿女婿一起生活。他的儿子是个木匠,名叫源二,盖房子时从屋顶上掉下来摔死了。千代想了想,可不是已经七年了。她想起当时源二已经订了婚。女方是砺波一个石匠的女儿。她还记得那个姑娘身体结实歌声嘹亮。订婚时,源二带着她到各家去报喜。那个姑娘为龙夫和附近的孩子唱了好几次砺波的民谣。她还记得姑娘笑着说,这是友好的心意。此后不到十天,源二就死了。
“不知那个姑娘后来怎么样了?”
千代本想说也许结了婚生了孩子吧,但她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想起了银藏抱着满头是血的源二,自己混身也沾满了血,象石头一样呆然不动的样子。
银藏说这件事从来没跟人说过:
“源二这个家伙,把那个姑娘搞怀孕了……我是很久以后才知道的。我到砺波去跪在地上向人家父母谢罪。后来那边写信来说打了胎,这才算完事。”
龙夫骑着自行车来到英子家。“辻泽牙科”玻璃招牌里的电灯已经亮了。在一楼诊疗室前,有两、三个患者正在等待。龙夫按了按厨房门边的电铃,僵硬地站着。英子的母亲初子出来了。
“噢,是龙夫啊。有事吗?”
初子参加了重龙的葬礼,但龙夫没有机会和她说话。龙夫与初子已经多年没讲过话了。
“英子在家,进来吧。干嘛老站在那儿呀?从前你到这里来,就象回自己家一样随便,今天怎么这样客气呀!”
英子也从二楼走下来,笑呵呵地说:“龙夫,上来!”
今天的英子和平素在学校里见到的英子大不一样,象小学时那样亲切。
龙夫站在厨房,告诉英子去看萤火的日期。初子好象反对女儿去。英子不高兴地推了推母亲。
“要很晚才能回来。银藏爷爷虽然一起去,但他那么大岁数了……”
“我妈妈也一起去。”龙夫撒谎说。
初子盯着女儿看了半晌,终于答应了。“一个女孩子一听说看萤火,比复习功课准备考试还来劲儿……和千代一起去,我也就放心了,再说龙夫又特意跑来找你……”
初子叮咛女儿说不要回来得太晚,又说:“那么好看,我也想去看看,可护士突然辞职了,忙得我蒙头转向……”
说着她皱着眉头走进了厨房。
“但愿老天别下雨。”
英子小声说。她如今简直象个大人了,难得她开口讲了不少自己的事。龙夫要走时,英子扫了龙夫一眼说:“关根君,是小偷。”
英子的脸刷地一下子红到耳根。
“照片,我还给你。”
龙夫面红耳赤地回答。
“我没听说过有这样的友谊。”
英子低着头,一直没抬起脸。
龙夫没有马上回家,他骑自行车,在马路上胡乱地左右摇摆。
“你打着妈妈的招牌去请英子了吧?”
千代讪笑着说。父亲死后,龙夫第一次看到母亲的笑脸。
“不是招牌,我想和妈妈一起去。”
“难得你想着妈妈,可妈妈去不了。说起来容易……”
“为什么?”
“有许多事要做,该给你舅舅喜三郎写信了。”
“妈妈去大阪吗?”
龙夫以前也问过这件事,但千代一直不置可否。千代一直在想,今后怎么办才好呢?过了六月,丰川街这座房子必须交出来。母子两个人住的房子虽然不难找,但如果跟喜三郎到大阪去就可以省下不必要的花费,再说喜三郎走后接着来了两封信,催促他们快去。看样子喜三郎说的是真心话,这对于千代来说也不是坏事。如果真象喜三郎说的当个厨娘,收入多少她心里是有数的。即使为喜三郎出苦力,也可能比在报社职工食堂工作日子过得要好些。但是投靠自己并不信任的哥哥,离开这已住惯的土地,决心很难下。
“龙夫,你愿意去大阪吗?”
千代问儿子。
“妈妈想去,我就去。”
“真想去吗?”
“……嗯。”
这决不是龙夫的真心话。千代完全了解龙夫的心情,她也不想让龙夫现在就离开养育他的故乡。但龙夫有龙夫的想法,他已予感到肯定要到大阪去的。不知为什么,在喜三郎劝他们到大阪去的时候,他就有这种感觉,虽然他们都不愿去。
从大森龟太郎那里借来的钱,光医疗费和葬礼就用去了一半。还有一些必须还的零星债务,去掉这些已经所剩无几了。母子二人明天的生活都已成了问题。
这时大门口响起了说话声。英子和她的母亲来了。
“来早了。我把女儿带来了。”
初子大声说,接着笑起来:“天气真好,太棒了。”
天空一碧如洗,真是难得的好天气。
英子两手抄在背后,羞怯地站在母亲身后。她身着散落着黄色小花的连衣裙,使她的皮肤显得更加白嫩。龙夫看了一眼就有点心虚了,他发现英子远比自己成熟得多。
“今天从中午起就准备饭盒,可累坏我了。”
初子把看样子很重的水壶和饭盒举在头上。
“可不是,他非叫英子去不可。其实准备几个饭团就行了……”
“哪里,是我女儿缠着要去的。吃的东西都带来了。……女儿大了,心里总挂记着,一想到要很晚才回来,就不放心。听说您和银藏爷爷也一起去,我就放心了。”
千代朝龙夫使个眼色笑着对初子说:
“我没见过那么多萤火虫,想去看一次。今天是我最起劲儿。“
坐在大门槛儿上的初子说:
“萤火虫越来越少了。从前这里也能看到萤火虫飞来飞去,现在看不到了。有了农药本来是好事,可是……”
初子站起来说,你们三个人多抓几只萤火虫带回来给我当礼物。初子往外走时,刚巧银藏进来。他穿着崭新的刚浆洗过的外衣,一看见英子就笑呵呵地说:
“哎呀哎呀,简真象天仙呀。吓了我一跳呢。”
“爷爷认识的英子,是穿着短裙到处跑的小姑娘。”
银藏的慈祥,使英子开了口:
“爷爷总穿着外套,今天出门也是这件外套。”
“今天这件可是特别高级呀,只有出门时才穿。”
银藏看到换好衣服走出来的千代说:
“千代也去吗?”
“不去不行啊!”
不知为什么,龙夫觉得千代挺高兴。
银藏指着腰里挂的大水壶说:
“这是酒,我还特意带来了电筒。还有垫在草地上的塑料布。”
银藏带的东西,英子的水壶饭盒,千代做的饭团,放在一起一大堆,把这些东西捆在自行车的后架上,由龙夫推着。四个人沿着河岸向南走。鼬鼠河波光粼粼,象一条闪亮的锦锻。
每走一段,河上就有一座木桥。宽阔弯曲的河水逐渐变深。平日熟悉的风景不知何时已经消失,陌生的小镇呈现出一片闲适幽静的山野风光。
“滑川前面有条河叫常愿寺川,比神通川稍小一点,都流入富山湾。常愿寺川的上游与立山相连,鼬鼠河是常愿寺川的支流,所以这条河里从春到夏都有从立山上流下来的雪水。”
银藏喋喋不休地说着,但他们三个人一声不吭,银藏也就不再说了。走着走着,太阳渐渐向西落去。
一只老鹰从他们旁边飞过,掠过被晚霞染红的河面,叨起一条小鱼。
河水穿过大泉中部,与富山地方铁路的立山线交叉,变得更细更深。田地越来越多,农民们正忙着准备插秧。他们站在水田里收拾着要收工了。
龙夫望着旁边田地里的泥水,突然想起了父亲说的话。当时已经不能说话的父亲听到龙夫的话后用尽全身力气挤出一个“到”字来。他现在想,父亲当时说的 “到”字,可能不是说到时间了,叫他回去,而是告诉他萤火虫出现的时间。在插秧前萤火虫才会出来,所以父亲说的不是“到”而是“稻。”他想起了父亲当时痛苦的表情和紧紧抓住自己不放的可怕动作。但父亲说的到底是“到”还是“稻”,他还是闹不明白。
“有点累了……”
千代一说,大家都停住了脚步。他们已经走了不少路。龙夫一直推着自行车,腰有点发酸。“喘口气吧。”银藏说着坐在路旁的石头上。
“好几年没走这么远的路了。我这辈子还没走够呢。”
银藏脸上的皱纹,随着表情的变化而紧缩舒展,仿佛能发出声响。
“走这么一点路就受不了可怎么行?为了看到萤火,我决心走一晚上。”
“我也走。”英子附和说。
“大家都不说话,简直象送葬的。”
银藏嚷道。四个人笑起来,田埂上的农民回头看着他们。
“累得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
千代真诚地说。长期积淤的疲劳,从体内奔泻而出,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萤火虫真会出来吗?”
英子兴奋地问银藏,千代看着英子丰满的胸脯和腰身,无端产生了一种畏惧,急忙移开了目光。
银藏说再走一会儿就到小树林了。四个人站起来,决定在那里吃饭。
银藏指着夕阳说:“噢,……天要黑了。”
夕阳一下子落了下去。灰暗的云和金黄色的光逐渐融合在一起,变成了灿烂夺目的红霞。广阔的天空浮动着一团团燃烧的火,残火迸发的红光,闪着熄灭前耀眼的光亮。
“萤火虫真会出来吗?”
英子又问银藏。
“我估计不会错。今天肯定是一辈子也难得看上一次的日子。”
接着他们又走了很远。鼬鼠河果然象银藏讲的那样,向左拐去,从繁茂的树林中穿过。从那里眺望前面,道路极窄,推着自行车走不过去。龙夫把自行车放在地上。天黑了,风很凉,树下已经漆黑一团。四个人把塑料布铺在草地上,坐下伸开了腿。银藏把手电筒挂在树枝上。阵阵虫鸣和溪流声宛若地声一样越来越大。远方人家的灯火散落在水田中。仔细一看,那里是一片洼地。他们在不知不觉中爬上了高坡。河边的道路象堤坝一样向远方伸去。深深的草丛中有一条小路。
“我们这是在哪儿?”英子问。
“过了大泉又走了很远……”
银藏在身上翻了半天,在找什么。
“糟了,手表忘记戴了。
英子和千代没有戴,龙夫也没有戴。
“还得顺着原路回去,早点走吧……”
千代说。她想把英子送到家,就是现在动身,回到家也得过九点钟。
“不,晚点没关系。……萤火虫还没有出来呢。”
英子高兴地抓着额前的头发说。
“不是出来,是从各处飞到这里交配。”
银藏的身上飘着酒香。
“向前走一千步。”
一直沉默不语的龙夫说。
“如果向前走一千步,还看不到萤火虫,咱们就回去。”
“假如走一千五百步能出来,咋办?”
英子不甘心地回答说,大家都笑了。
“好,就走一千五百步,如果还是不出来我们就死心了。就这么定了。”
头上响起猫头鹰的叫声。这时千代心里突然浮起了一个想法。从这远离人世的夜路上再往前走一千五百步,如果看不到萤火就回家,那么自己就仍然留在富山,当厨娘来培养儿子。如果遇到大群的萤火虫,那么就听喜三郎的,到大阪去。
千代站起来,膝盖有点哆嗦。她想看到绚丽多彩的萤火。对于这一生不知能不能看到一次的美景,千代押上了自己的未来。
猫头鹰又叫了起来。四个人一往前走,虫鸣骤然消失。在万籁俱静中,明月升上天空。不一会儿昆虫的叫声又响起来。
顺着路继续往前走,脚下的水田闪着月的清辉。河水声远了,除手电光柱中的景物和人家的灯火外,什么也看不见。
左侧的溪水声越来越近了。由此可知道路向左延伸。走到弯路的尽头,眼下是波光闪闪的河面。刹那间,四个人呆若木鸡,还没有走到五百步,就看到数不清的萤火虫静静地浮动在河边,而且眼前的景观并不象他们各自在心中描绘的那样壮丽神奇。
萤群就象飞瀑跌落潭底搅起的寂寞无声的微生物的尸体,而这些尸体在漫长的沉寂和腐臭中变成了发光的沉淀物,不断喷向天空迸发光彩,随之又变成冷漠的火花,纷纷飘落飞扬。
四个人呆呆地站着,站了很久很久。
银藏打破了沉默,轻轻说:“怎么样,果真看到了吧……”
“是啊,真不得了哇!”
千代下意识地说。果然不假呀!千代说着坐在草地上。露水打湿了衣服,她竟全然不觉。果然不假!千代心里想。她的灵魂溶化在这无边的闪着悲凉清辉的光海中了。以前的一切都真的。从那时起,她认为不管什么都是真的,她把头放在膝盖上,蜷曲着身子,觉得混身发冷。
“来了……”
英子在龙夫耳边说。
“……萤火虫交配,会生新一代的。”
银藏着了迷似地说。可能是心理作用吧,他气喘吁吁。
“咱们到下边看看。”龙夫说。
“不,就在这儿。”
英子抓住龙夫的腰带拦住他。
“在这里看就行了。”
“为什么?”
英子不答,但她的手用力地抓住龙夫的腰带。龙夫还是向河边走去。
“龙夫,站住,别去。”
英子一边劝阻着,一边与龙夫走了下去。走近一看,萤火虫象几条光带在缓缓移动。刚一颤动发光,就象用尽了气力一样泯灭了。数十万只萤火虫聚集在一起,无数个光点明灭闪烁,形成一个寒光闪闪的生命集团。
龙夫和英子站在河边的洼地里,夜露打湿了他们的膝盖。
龙夫向堤坝招了招手。那里是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见,连月光也被树木遮住了。银藏和千代想必是在草丛中坐着,但龙夫看不见他们,连身边英子的面容也看不真切。英子一直紧紧抓住龙夫的腰带。龙夫想对英子说点什么,但又说不出来,身体发热。他嗅着英子身上散发的气息。
这时,一阵强风摇动了树木,河边落下的萤火虫飞起来,象闪光的浪花一样落在他的身上。
英子惊叫一声,身体缩成一团。
“龙夫,快看,吓死人了……”
英子拖着哭腔,拎起裙角煽起来。
“把脸转过去。”
无数个光点围住了她,钻进她的胸口、裙子里,她雪白的肌肤闪着光亮显露在眼前。龙夫屏息敛气看着英子。萤群发出沙沙的声响。龙夫已分不清这是萤群声还是溪水声。龙夫觉得这些不知从那里飞来的云一般的流萤,是从英子身体深处不断生出来的。
萤群随风飘到千代和银藏身边。
“啊,真想永远睡在这里。”
银藏伸开手脚躺卧在草丛中说。
“……到此结束了。”
千代也有一种到此结束的感觉。她听到了三弦琴声。似乎远处的村庄传来了孟兰会的歌声,但现在不是那个季节呀!千代想摆脱这种声音,但她越想摆脱,这种声音越在耳边回旋。那旋律如风如梦如丝如缕,一直萦绕在她的心中。
千代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走出草丛。回家的时间早就过了。她抓住树枝,探身往河边看,不由得轻轻惊叫一声。风停了,在恢复了宁静的洼地上,站着浑身闪着萤光的人影。
根据筑摩书房1978年第9版《萤川》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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