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刚下小牛冰箱流水是怎么回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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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 要:  1
  穿过林带,地面泛潮,正是翻地的时候.儿子开始翻地,草根的断裂声令人惬意.儿子累了,扒掉上衣甩在干苇子上.他叉腿站住,从裤兜里摸出烟盒,以前抽烟是胡闹,现在他确实想抽两口.他抽“红雪莲“,咳嗽声被风吹散.鸟群窜入林带,啼声圆润,他忍不住打一个长长的口哨,鸟群消失.再干一阵,好大一块新翻地.
穿过林带,地面泛潮,正是翻地的时候。儿子开始翻地,草根的断裂声令人惬意。儿子累了,扒掉上衣甩在干苇子上。他叉腿站住,从裤兜里摸出烟盒,以前抽烟是胡闹,现在他确实想抽两口。他抽“红雪莲”,咳嗽声被风吹散。鸟群窜人林带,啼声圆润,他忍不住打一个长长的口哨,鸟群消失。再干一阵,好大一块新翻地。
老头在门口刷奶牛的背,那是头花牛。老头直起身子,眯着眼看儿子。老头真老了,脑袋像颗熟南瓜。儿子从裤兜里摸出“红雪莲”,给老头一支,老头愣一下,“红雪莲”粘嘴唇上。儿子给他递烟,熟练得像对老朋友。儿子上小学时用干树叶卷大炮抽,挨过他一顿扫把,现在儿子竟然会抽烟了。老头又认出儿子,他看着儿子手里的铁锹。
“翻了。”
儿子掂出一瓶汽水,一气干了,儿子说:“那块地顶多种两年,石油鬼子要盖工厂。”
“两年就两年。过两年,爸六十啦。六十岁的人过的是月,能活过整整一年,可不容易。”
儿子知道老头又要讲地里的故事:泥巴里边有金子,三个傻儿子玩命干,最后终于悟出金子就是土坷垃。
儿子说:“我顶多帮你一年,明年就不干了。”
“明年你上高中,地没用了,瞧都不瞧。”
“上高中就能考出去,不用啃土坷垃。土坷垃把人变得又粗又笨。”
这样的话,儿子经常说。儿子明年初中毕业,一直升上去,就不用为工作发愁。
第二天,老头找到儿子翻好的地,撒上苜蓿籽。过了“五?一”节,天山的雪水放下来,苏醒的种籽就像鸟儿,发出儿的叫声。
老头想起他第一次来到奎屯河边的情景。
那时他二十多岁,是个兵,骑着大马在苇子地里奔跑,马蹄下的火星忽倏如飞窜的小蛇,水声遥远而清晰。跨下马流风一般分开翠绿的苇叶,水花从马腹底下升起,一条宽阔的大河悄然出现,河水啵啵响起哨音……多少年以后,儿子翻地时哼起一首歌。粗放的喉音使老头的心砰然而动。
“哼啥调调?”
“密西西比河,电影里的。”
“密西西比河,美洲的一条大河。”
“有奎屯河大?”
“奎屯河,奎屯河差远啦。”
“你小子说啥来?差远啦,以前的奎屯河才叫河哩。”
他记住这条河了。他朝山麓的蒙古包走去,他结识了放牧的哈萨克和蒙古汉子。他喜欢这条河。他们告诉他:奎屯是蒙古语寒冷的意思。屯是长草的地方。他震惊了。他还是渭河边的毛头娃娃时,听大人们讲过从蒙古贩马的故事。
那年,部队就地垦荒,让他们回老家找个大姑娘返疆落户。他从渭北塬上领来一个女子,一直把她领到他和马第一次见到河水的苇子地。女子望着河面,轻轻惊叫一声,弯腰撩起一团水,擦洗脸上的灰尘。他悄悄退到远处,苇叶隔开那个世界。他坐在石块上捻莫合烟抽。她把水弄得很响,她脱衣服也是红凌凌的,像条活鱼在水里乒乓响。他连抽三支烟,嘴唇发麻。苇叶稠密,顺风前仆后仰。他知道她喜欢这条河了。他爬上前边的土岗,河水全红了,像条大鲤鱼在苇叶里摆动;他啊呀呀吼起土腥乱溅的渭北秦腔,不是塬上那种躁烈的炸腔,是河湾老家的眉胡碗碗腔,喁喁委婉如恬静的?胃河水。新娘子慌乱地跑到他跟前,问他家在哪达?他指指河下游苇叶疏朗的地方。那里是挺人蓝天的白杨树和低矮淳朴的小土屋,很多“家”根本看不见,在地下,在“地窝子”里。新娘红艳艳,毛毛眼仿佛刚睡醒的样子。
儿子刚会走路,他领儿子到这儿来。苇子疏落,河水落了许多。新开的大片良田呼噜噜把河水灌去大半,变成绿绿的庄稼吐出来,河水就这样被雕在泥土上。他找水深的地方下去,小家伙惊恐万状,喉咙里呜呜响,很快就熟悉了。娘肚里还不是汪汪的一团水,跟这河一样。儿子在有记忆时就会游泳,河水流人他幼小的心灵。
儿子长大,麻烦也大。公园里的湖水跟涝池差不多,要命的是,儿子也迷上了公园,奎屯河的故事在一个早晨就戛然而止,儿子听不下去了;老头大张着嘴,看着儿子远去的身影。
老头在农机厂干了几十年,他本来可以跟首长蹲机关,他不乐意呆在大楼里,跟犯人似的。办公室坐久了生痔疮。那玩艺放人的气。他喜欢手里的农机具,它们是耕牛的变种。他父亲那辈人,能拥有一头牛,不啻吕布跨下的赤兔马。他鼓捣的那些铁家伙,挂在拖拉机后边,鸟翅般展开,贴大地翻飞,泥土被弄得熨熨贴贴。他帮农工修那坦克似的康拜因时,手都忍不住抖起来。
他从团场带回花牛的妈妈。现在这条花牛已经是第三代了。花牛吃草斯斯文文,那是他从奎屯河边割来的嫩苇子。热乎乎的牛粪跟莫合烟一样呛人,一个来自牛的腹腔,一个来自大地的胃,他张开鼻翼,用力吸进这新鲜潮润的气息。
退休回来,花牛一下子跟他难舍难分了。他的伤心事太多了,奎屯河比他老得快。他第一次跨马人河的情景永远成为记忆,这种记忆随着他的去世而将消失。他宁愿自己消失而让那景象永远存在。奎屯河比他老得更快!儿子汇人茫茫人流,儿子身上不再有他的声音,世俗从儿子身上将刷去他引以自豪的一切:生命与希望。他只剩下花牛。河老了,草总还有吧。草能把水从遥远的地层吸上来,草能把河的美妙从记忆中唤醒。他从花牛的嚼草声里辨认河的流动,河浓缩成稠厚的草汁,河浓缩在花牛的牙床上,牙床仿佛石块砌筑;最后是他媳妇搅动河水的啵啵声。
花牛快生的那天夜里,老婆站牛棚外抹眼泪。女人的泪就这么多,捏一下就能喷射。花牛开始嗯哼。牛棚飒飒响动,棚顶的干苇子像患了癫痫。墙头的葡萄藤也开始抽搐,一节一节往土里缩。老头有点慌,喉眼里虚虚的。老婆摸着花牛的肚子不流泪了,老婆捂住花牛潮润的大眼睛。老婆生娃娃的日子,也是这样的黑夜。厂里的娘儿们在屋里忙乎,他蹲马厩里抽莫合烟。老婆的叫声仿佛地层里渗出,老婆真要从地狱里走一遭,那他可帮不上手啦。凶吉难卜,他慌乱得不行,莫合烟嚼碎一口一口吞下去。慌乱让他牵住了,男人只能慌一次,很快就会镇定,男人的极限在这。第一次打仗枪声一响,就想撒尿。他已跟死亡交过手。他不在乎。他跳下木槽,往屋里走,脚步声传过去,老婆不再晾恐,叫声有了节奏有了韵律。他走到门口,女人大叫一声,仿佛越过峰顶,接着是娃娃的尖叫……
老婆松开手,整个夜空融人花牛的眼睛。他朝那里边看一眼,他被映在清澈的水底;花牛就像河,花牛瞅着死亡,非常沉静。
他要把偌大的黑夜从花牛眼睛里赶走。他把皮绳丢上屋梁,一头套住牛蹄,用死劲儿拉,花牛悬空,重量和力气聚在下身。老婆提进两桶开水,老婆又抱进人,哈萨克识货,兑水的奶子他们一眼能看出来。老头吆喝几声,舀出满满一勺,很快就结一层黄黄厚厚的奶皮。那一年,他的订户都是民族人,以后才给邻里熟人们订。
天擦黑,三三两两的小夫妻抱着娃娃出巷子散步去,花牛在巷口的棚子里悠闲地嚼草。花牛望着粉嫩的娃娃,仿佛闻出自己的气息。父亲们给娃娃教:“叫牛妈妈,你喝的就是它的奶。”俏皮的小父亲会把娃娃的小手按在牛乳上,说:“比你妈的好,是不是?”现在的小母亲不比从前喽,娃娃三四个月就断奶,她们要保持青春。娃娃们不再十白这个庞然大物。娃娃们爬上栅栏,呀呀乱叫,花牛都能听懂。花牛抬起头,潮烘烘的鼻息扑在娃娃们的脸上,娃娃闭上眼睛、仿佛还泡在母腹的羊水里。那是花牛最幸福的时刻。新疆娃娃喝牛奶要喝到十八岁。
花牛已经是第三代,没有可口的苇子和牧草了。第一代花牛口福多好啊!那时,嫩苇子河蚌似的爬到老远的地方。老头依季节的变化,由远而近收割苇子。花牛经常有鲜美的粮食。以后,市区迅速扩大,大工厂下蛋似的;水域缩小,苇叶发黄,出现黑斑。他绝不让花牛吃这种苇叶,他要保持奶子的纯净。他还要什么呢?他要的就是清早或黄昏,驮着鲜奶走巷串户,叫号子唤出那些主妇。
他只是替河走完最后的路,从河到苇子到花牛到远远近近零零星星的人家,他把这些串起来;奎屯河没看错人,这种结识不是偶然。第一次跃马河滩时,他就不再属于自己。
老头到山脚下,到河的源头。那里是真正安静的地方。草叶沙沙,虫子振翅嗡鸣,空气里流动着大团潮湿的松香。空气仿佛雾状的酒浆,水从林子里草窠里渗出来,水像婴孩亮闪闪的眼睛。森林吮着冰山吮着石块,水在一片消融与破裂声中流向山外。
哈萨克人和蒙古人的帐篷撑在这里,像沃土里吐出的蘑菇;他们是大地上的活神仙,尽情享用清爽的风清爽的水清爽的食物,连那歌声都像是泉水在人体里泛起的泡沫。
老头不只收割嫩苇子,他收割各种花草,仿佛剪落一块地毯。老头芳香无比地回到家里,花牛紧紧偎着他,鼻翼鸟翅般展开、飞动,扇旺了他身上粘带的山野与河流的气息。
他的腿不利索,腿肚子常常兀自打颤,脸上的筋肉也没缘由地跳动。他对筋肉的控制力开始松弛。老头明白,那是大地的力量,他的全部生命在向黄土靠拢。
冬天还很遥远,他带儿子进山。嫩草沙沙倒落,他很惬意。镰刀翻飞,仿佛飞快的光阴,老头知道他需要大卸大拆,他需要大修,需要换上儿子,像小花牛换下老花牛。
进山打草,并且在山里安葬老花牛,很符合儿子的浪漫情调。儿子满心欢喜,他在儿子眼里是个了不起的英雄。儿子看他时的目光是熠熠生辉的太阳的光。
那时,老头受哈萨克人的邀请光顾草原深处的“草库仑”。哈萨克不再候鸟似地随季节漂游,他们在有风有水的地方建立定居点,开垦荒原,自己种草。
“不能等着草从地里冒上来,我们自己叫它长,跟你们汉人弄粮食一样。”
哈萨克汉子激动得打着手势,脸像天空的红月亮。
老头对儿子说:“咱也给花牛弄个粮仓,哈萨克人不简单哩。”
他在“草库仑”里见过大片丰美的苜蓿。那是开春后的头茬苜蓿,鲜嫩脆美、根茎肥大,像人参,整整一个冬天,积蓄了多少泥土的养料。老家人把头茬苜蓿当粮食,烙饼子,蒸菜团子。
儿子说:“你不要总是老家老家,苜蓿的老家在新疆,老家的核桃葡萄石榴都是从新疆传去的。”
老头没念过书,儿子的话或许有理。重要的是,儿子帮他在菜地边上开了一绺地,种上苜蓿,一遍又一遍地放水、松土,直到苜蓿根深叶茂。那是他们父子间关系最融洽的时候。儿子会走出他的身影。比他干得更好。
这就是他的理想。
那年冬天,漫长而寂寞。老头知道他干不动了,他的话一下子多起来。他几小时地坐在儿子跟前,儿子破天荒地感到厌烦。儿子完全出于尊重坐在他对面,儿子的心在屋外,在很远的地方漂泊。老头顿时感到:这个冬天,对他们父子俩是多么重要。他用男人的语言,直截了当地告诉儿子:河水于涸,啥都没了,天上飞的,地上长的都跟着河走。大地是老天爷给人最贵重的东西。败坏土地是对老天的不敬……老头激动得说不下去了。他渴望着空气中的刺激气味,雨落叶上的声音,以及漂过大草原的云影。儿子神情茫然,似懂非懂。
老头开始注意儿子的动向。儿子身上有香水的气味,儿子在旱冰场被那么多人围着,像只鹰,儿子在鬼眨眼的灯光里搂着姑娘大跳其舞仿佛搂自己的媳妇。老头心里黑血直冒,儿子娃娃就这样子?邻居张老头耻笑他。
“现在的娃娃,公安局不找麻烦就是好的,不偷不抢不搞女人就行了,你那小子不错。”
儿子是不错。新疆的冬天死长啊。人上了年纪话比
屎多比屎臭,老头一下子把儿子原谅了。儿子帮他干这干那,儿子不再像以前那样干个你死我活,而是有选择地干。比如,扫地做饭,挤奶送奶起圈,儿子不沾边。儿子修长整洁,他们家几代都是粗壮的种田人,到儿子起了变化。儿子有文化,墨水能修炼出一点点高雅味儿。这种气味在儿子身上恰到好处。
他不指望儿子成什么气候,只要他诚实能干,这是最主要的。他的全部从儿子身上出新芽,河就不会干涸。大漠和树木将永远保持这种东西。
老头仿佛原谅了全世界,奎屯河的枯萎曾抓挠着他的心。工厂还是要建,城市像女人的肚子说大就大了。只要人诚实能干,那条河的声音就不会从人/,,1的记忆中消失。
冬天真长啊。不过不要紧,他的屋顶堆满干草,草叶日夜在风中聒噪。天黑儿子回来,开始铡草,铡得很细。有时儿子回来很晚,草还要铡,铡得不多。儿子身强力壮,铡刀在手里玩儿似的。
儿子说:“牛他娘的厉害,干草里能榨出奶。”
老头说:“牛两个胃,嚼草时胃液就浸进去,泡一整夜,天亮时就能挤出奶子,冬天的奶子是好奶子,稠得像粥。”
儿子说;“冬天的奶子啊,桶子根本装不满。”
儿子回房睡觉,老头卷一杆饱满的烟,点着。一把豆粉麸皮搅进细草。花牛的鼻息喷在他手上,香味醇厚,发酵后就是白花花的奶汁。花牛刷――刷――嚼着,宽舌头在牙床里像蠕动在黄土里的河。冬天地都歇了,耕牛在棚里攒劲儿,他的花牛没得空闲。花牛吃饱喝足,合眼打盹儿,花牛睡得瓷实,就像严封的酒坛作起陈年花雕的梦。老头看见花牛的两腋微微张合,老头贴上耳朵,他听见里边汁液汩汨的流动。老头知道这时候,林带里的树也这样响着,从根到梢,树液是温热的;老头知道地层里的草根,在嚓嚓吞吃泥土,山里的石头也在霍霍地动,石磨一般把泉磨得粉细;冬天,能流动的都流着,不然会发青会僵硬,可谁都流不出来,河床、林带、山谷、旷野都没有声音。花牛不是季节河,天亮前,乳头上泉眼大开,老头用手一捋,嵫儿闪出一道白光,比早晨的阳光还要耀眼。
儿子刷牙进来:“没睡,连轴转还不累死。”
老头沉浸在奶子白花花的喜悦里,嗯哼着。
儿子说:“冬天奶子放不坏,人家都晚上挤,早晨送。”
“叫唤啥?早晨挤的新鲜。”
“你把顾客当上帝,可上帝没有眼睛。”
接着是雪。老头摔了几跤,望着白茫茫的大街直跺脚。儿子要送,他没吭声。老头很难受,这营生就乐在送奶上头,驮奶子,串巷子,吊嗓子:“打奶子――喽!”屋门打开,酣睡的人们趿着鞋来,天亮头一个见的是他不是太阳。
以后的半个月都是儿子送奶子。老头被雪封进屋里,跟花牛待一起,老头自得其乐。没有多少活儿干,他望着花牛嚼草,花牛望着他卷莫合烟抽。应该这样,儿子上来了,这样歇着是一种享受。如果雇一个人,他不会这样安闲。
晚饭后老头走出小巷,屋顶及大街覆着松软的白雪,太阳潮润低沉,仿佛压在人的眉头像顶草帽。人们三三两两,跟他打招呼,猛不丁来一句。
“花牛病啦。”
“咋不见你送奶子啦?”
“儿子送。”
正好有小俩口抱娃娃挤公共汽车,往医院赶,大家的目光中有某种东西,老头脑壳里嵫噔一下,仿佛坏了一个零件。
老头没法呆下去。老头回屋里抹眼泪。朝自己脸上抽两耳光,倒下睡觉。第二天早晨,儿子刚出门,老头像条白狐狸,随后跟着。老头看见儿子停下车来,把林带里的白雪往奶桶里塞。老头轻轻扑上去,腰一挺,儿子嗖――射向雪地,在那吸一个黑洞,儿于吓晕了。老头扒下奶桶,哗啦啦把奶子倒路边,对儿子说:“你过来。”老头径直朝西边走。
老头走十公里,天大亮,到奎屯河边时正是吃早饭的时候,太阳在河那边高高挂着。那光亮是虚假的,一点儿也不热。儿子跟上来,站在河边。老头敲开冰层,伸手摸摸突突跳动的河水,把腰间的皮绳一节节放进去,仿佛要钓一条大鱼。儿子开始打颤。
“爸,都这么干,都掺水。”
“你不用怕,你知道我是你爸就好,知道爸干啥哩?”
“爸要把我塞河里去。”
“虎毒不食子,爸没那么毒,爸要你看一样东西。”
老头呼地站起来,浸透了皮绳黑蛇似地舞起来,缠住儿子的双脚,儿子扑咚栽倒,随着皮绳的舞动就地打滚哭嚎。先哭爸后哭娘,娘哭完了干嚎,嚎完了呼天喊地,最后又哭到爸,哭圆了。这时老头停手,皮绳黑红黑红像炸过头的油条。儿子血渍斑斑,蘸在皮绳上的奎屯河水深深渗进儿子的筋肉,但愿他永志不忘。老头把皮绳放进冰窟窿,轻轻抖掉绳上的血迹,把绳子拉上来。
“咱老家那河叫渭河,不论谁做了坏良心的事,长辈要帮他把良心从河底捞上来。”
老头捧一掏细土敷在儿子腿上。腿是根,一切都打这开始。老头用皮大衣把儿子裹好,带回家。儿子想起了哭:“妈啊――”
老头也想起来:在农村,都说娃娃打河里捞上来的。老伴就躺在奎屯河上游的柳树林子里。
老头送奶,大家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老头的奶子备受欢迎,成为一种象征。老头把奶桶交给儿子,儿子又赢得大家的信任。
秋天,儿子考中畜牧专科学校,老头有花牛陪伴。他又想到种苜蓿的事,像牧民一样拥有自己的“草库仑”。老头提上铁锹,穿过林带在靠近水渠的斜坡上,他选好地段,开始翻地。土质干硬,一锹一块,像翻砖块,老头想,大水一泡就好了。天快黑,差不多翻有半亩地。老头顺浅沟走上去,在渠边扒开―个豁口,水呼一下窜入浅沟,混混沌沌冲进地里,土地滋滋啦啦,纷纷松散。约摸两分钟,渠上有人走来,是看水的人,老头堵住豁口就匆匆走开。水是够了,土块酥开了,老头呼着气,仿佛大水浸透他的胸口。
第二天,老头大清早赶来,土月朗宣的,偶而能翻出嫩黄的葱秧。老头知道,人都往市中心挤,好多地就这样废弃了。
地荒着,就像叫女人守寡,除非天下的男人都死光。老头感到屈辱,他的苜蓿地不能再大了,他没多少气力了,这广大的地域,他不能划这么一个圆,一块绿岛。十条牛都吃不完,他干脆把花牛领到这里。花牛吃饱了,卧在紫红色的苜蓿丛中,宛若皇帝。
儿子两年后毕业,儿子的专业是畜牧,儿子可以到草原上去,养上千头奶牛。奶牛一齐射奶,那就是一条芳香飘溢的河。
儿子毕业了,老头把这个打算告诉他,儿子不怎么激动,儿子说:“那是一种大企业,像你这种经营法,亏得厉害。”老头不明白儿子的话,儿子大了,专科学校毕业,他老头子算什么。老头感到委屈,却不露声色。
儿子蹲机关,工作轻松得叫人怀疑。老头原以为儿子成了专家,对付上百头奶牛没问题,不像他,一头花牛都忙不过来。儿子现在躲进干干净净的大楼,舒舒服服地喝茶看报纸,老头子能把他叫出来吗?
儿子当然不会出来,儿子要干的事情比他多,但不见得比他重要。
有一天,儿子说:“爸,我要结婚了。”老头放下饭碗,饭早咽下去,牙床还吱吱地嚼着,不知嚼着什么。老头真老了,老头使最大的劲儿都没反应过来。
老头说:“啥时结婚’”
“就最近,没定死,明天她来看咱家。”
姑娘漂亮得出奇,高雅恬静,远非周围那些姑娘所能比。姑娘的人品修养无可挑剔,但老头总感到她不是个姑娘。
老头跟邻居叨叨,邻居笑他老糊涂:“你儿子上学两年,两年铁树都开花啦。”
老头也奇怪自己,那女子一出现,他倒没有蔑视她,正像儿子说的,她的气质好,她年龄跟儿子差不多,只是阅历太丰富。
小俩口整天忙,连饭都顾不上吃。
一天,老头在院子里很不经意地问:“娃忙活啥呢?”
“没忙啥。”
老头心里有数了,儿子奔忙的那种神秘的事情正在关键处。事情具体是什么,他不明白,但儿子的目的他洞若观火。他散淡的口气几乎使平静的流水都为之逊色。
“你看爸一辈子过得咋样?”
“不坏。”
“那就这样子过吧,能活得不坏可不容易啊。”
“各人有各人的活法,为啥要一样?”
“娃,你还糊涂着哩。”
儿媳张罗吃饭。吃饭时儿媳说儿子:“你没弄清爸的意思;活人给自己,不是给人看。你总想给世界证明一下自己,何苦呢?”
儿子抬起头,脸色煞白。儿子圆球似的转晕了,刚一松开就会感到缺氧。儿子说:“我去躺一会儿。”儿媳扶着儿子进屋里去。
老头同样放松下来,感到疲惫不堪。老人的累是苦味,越累越睡不着觉。老头从圈里牵花牛出去,到郊外,到河边,他撒手不管,径自走着。阳光雪崩似地散落下来,在旷野里嗖嗖乱飞。浅草遮着乱石,地面平整柔和。老头一直走到老婆的墓前,蹲在那块石头上。花牛随后也到,它在女主人的墓前站一会儿,转进林子吃草去了。
过了很久,老头说:”媳妇进门啦,你就别操心了。”老婆虽在地底下,这些年为他的衣食起居没少操心。
又过了很久,儿子和儿媳站在墓前,献花洒酒致哀。儿子完全恢复了,墓地宁静的气息化去他心头的烦躁。
花牛摇着尾巴偎在墓堆边,一家人围上去,坐地上。儿子把相机调好放在石头上,自动拍照。
第二天,儿子就洗出两张一尺大小的照片,装镜框里,老头屋里挂一个,另一个挂在新房。
儿子又忙开了,老头还说什么呢。老头整理一下存款,交给儿子。老头说:“求人不如求自己,拿去用吧。干不成权当打青蛙啦。”儿子知道父亲的担扰,儿子接过存折默默走开。
好在冬天没到,到处是草,老头领着他的花牛四处游荡。渐渐有了风声,说儿子在市郊办―个奶牛场,现代化的,好几百头奶牛。老头知道儿子的平静是一种幻觉。儿子从烦躁中解脱出来,儿子用母亲墓地的那片宁静支撑下来了。
儿子说;“爸,厂子办好了,去看看,下月就能赚钱。”
儿子开车来的,老头坐上车,一刻钟就到。好漂亮的奶牛厂:水泥地板,牛粪用水冲走,院子里是塑料膜覆盖的大包,儿子说是发酵饲料。专门有辆车送奶到油矿。送奶的车门上画着他和他的花牛,这幅画身手不凡。儿子说:“请中央美院的同学画的,他拿这得了毕业奖哩。”
老头眯细着眼睛看他的花牛变成画,他还发现厂门的大牌上也有。老头问:“这画叫啥?”
“奎屯河。”
老头看见花牛的两只乳房像座山,奶水在山谷里汹涌地流着。
老头在儿子肩膀上拍两下,往回走。走很远,他回头看,厂子确实不错。
老头每天都来,跟工人们很快就熟了。儿子有时帮着弄饲料,有时开车跑外边。送奶的车每天下午开往油田,开车的小伙子把奶子一桶一桶倒进铁罐,最后倒进几桶清水。
老头上去:“每回都掺水,掺多少?”
小伙子说:“按公家规定的比例掺么。”
“公家有这规定?”
“骗你怎么着?”小伙子指一下墙上的公告。
“不成,”老头说,“我们老规矩了,不兑水的,
“叔叔你别生气,我们集资办厂,大家都有股份,不图赚头,谁个起早贪黑玩命干?”
小伙子觉得说到家了,跳上车,呼啸而去。
“他们不可能给牲口吃好饲料,他们没这个心思。”
老头出了厂门,从这到鸭子坝,苇子泡在造纸厂排出的污水里,臭气熏天,苇叶枯黄,像病床上的病人。老头知道,早在几年前,市郊就没有好苇子了。团场的娃娃踩着臭水,割苇子割草,交奶牛厂卖钱。
儿子的车远远而来,老头跳到路中间,儿子忙下车。老头昏天黑地地乱吼一气,儿子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儿子抽烟不吭声,老头吼完了,儿子说;“爸,你犯
不着生气。这是企业不是小家小户,讲的是效益。”
老头再也不能像三年前那样,用皮绳抽他了,皮绳只能抽一次。
老头敲开市政府办公室的门,絮絮叨叨说一气。办公室主任光是笑,笑完了,说:“我们知道的,国家有专门规定,可以兑一定比例的水。至于污染区的草料,说句笑话,我们吃的粮食还用农药呢,从草原上买草不现实么。你儿子的事迹很典型哩,大学毕业两年多,创办全市第一家现代化奶牛厂,给石油工人送去鲜美的奶子,他们以前连水都喝不上啊。老同志,你应该感到自豪。你瞧,这是石油局刚送来的锦旗,省报还要派记者来写专访。万事开头难,我们的工作已经很被动了。”
主任一连提几次贷款。这年头谁能贷出款呢?老头屈辱得没法说,急出一头汗,大汗淋漓而去。
过几天,儿子说公家贷款下来了,他们准备乳类加工设备。儿子感激地望着他,老头仿佛被魔鬼摆布着。
儿子玩命了,筋肉不由自主突突乱跳,像卧满了青蛙。儿媳说:“悠着点,弦绷得太紧啦。”
儿子说:“比爸当年差远啦。”
老头说:“心诚神不乱。老天爷睁眼,那叫神力。你是凭死力气,不倒才怪哩。”
“我把心都操碎了,还不诚?归皈上帝才算诚?”
老头不说了,说不透。
儿媳似有所悟:“爸的话你该听一点,过去人家看咱的那种眼光你忘了?”
“忘了我还这么玩命?”
儿媳的大眼睛瞪着窗外的蓝天。儿子火急火燎,来回走,抓头。老头抽着烟,老头猜不透他们的秘密。老头说:“屋里我照看,你跟你媳妇出去逛逛。”
“游山玩水,不是叫我投降吗?”
儿媳说:“厂子发了,都猴急了,都盯上了。”
儿子进新房咕咚倒床上。半夜,儿媳拍老头的门。老头压根没睡,人到六十眼睛是星星,夜越黑越光亮。儿媳喘了半天才说:“他说胡话,吓死我了。”老头趿鞋过去。儿子醒了,儿子静静地望他们,平静得像个婴孩,老头说:“娃娃,爸实在给你帮不上忙哇。”
“不要这样说,你给我的别人没法比。”
老头想起老婆离开时,也是这样的夜晚,老头落下泪。
儿子说:“我自小就崇拜你,爸爸,我刚懂事你就让我见识了那条大河。你说那是一河奶水。那时我就想,长大后拥有好多牛,跟那条河一样。现在我还没有办到。”
儿媳说:“你办到了。咱的牛快四百头了,机器也要安装好了。”
儿子说:“没有,咱四百头,每头赚二千来块。爸的花牛才叫牛哩,我要的是每条牛都像花牛一样。”
老头笑了:“娃娃,一头牛一个养法,一头牛一回事,一群牛又是一回事。”
“爸莫非看不起我,爸不是佩服哈萨克人么,哈萨克人的牛群比我的大得多。”
老头抽着烟,想起当年带儿子在天山各地作客的情景。山下暑热炎炎,山上凉风呼呼从帐篷底下流过,哈萨克人仿佛躺在风床上。青草有灵性似地攒动。那次喝的奶茶,儿子叫嚷了一个夏天,到冬天,老头终于煮出那样子的奶茶,他摸出了煮奶茶的门道。
老头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哈萨克不离山就是这个道理。”
儿子失望得像根木头,呆呆看着媳妇,媳妇也是灰蒙蒙的。
一家人坐到天亮,儿子睡着。儿媳说:“他手下的人都是钱疯子,门路挺硬,可都是外行。他学过畜牧,按规矩干,他们不成,按他们的干,他可就垮了。”儿媳望他一眼,低下头说:“爸,现在靠你了。你千万不要看不起他,要不,他真会倒的。”老头知道他听见了,可老头不声不响,走过去揭开被子摸儿子的脚,那是他用皮绳抽过的地方。老头望一眼儿媳,儿媳不知道这秘密,这是男人们的事情。
老头抽着烟,人上了年纪,有抽不完的烟啊。他怎么才能看得起儿子呢,他已经作了他该作的,剩下的就是他自己的事情了。至少也是他和儿子间的事情。那是另一种感情。当儿子爬出娘肚子时,老头要鼓圆腰眼的劲儿,猛吹一口,吹进刚劲的男人的灵性。他又把儿子带到天山脚下,放进那啵啵响动的河里。河水是山的体液,儿子应该在里边泡一泡,风是石头的呼吸,儿子应该吞它两口。在甘南当兵时见过藏民的风俗。藏民娃娃刚落地,大人要抱到河里,砸开冰,用圣水洗礼;体弱者经不住寒冷便收回大地,等于没有出生。渭河边的汉人又是另一种作法:他们的娃娃刚落地,就请村里最年老的老婆婆来,把婴儿放在老人干瘪的肚皮上躺一夜,气短的娃娃,天亮时就跟黑夜一块走了。年代久远,狐狸都成精哩,年纪大的人充溢着生命的真气:从那里爬过来的人,才能真正地顶天立地。
老头抽啊抽啊,嘴都抽麻木了,儿媳都看呆了,“爸爸想啥呢?”“莫想啥,我还能想啥。”老头吐着烟圈出去了。
儿子知道父亲想什么。儿子一个人到山里去了。沿着河岸进入大峡谷、进入苇子地。儿子喘得厉害,出了好几身汗,终于到了河边。天山深处的狂暴大河、在烈日下也是这么寒气逼人。儿子连想都不想就扒掉衣服,儿子的热身子很快就沉人河水,他是慢慢走下去的,水流跟野马一样驮着儿子一路狂奔……儿子清楚地记得他刚学会走路的时候父亲带他游泳的情景,父亲跟擦一块石头一样把胖乎乎肉敦敦的儿子撩进汹涌的大河、河水一下子就红透了,一团热乎乎的红肉球在河面上滚动着哇哇大叫。
父亲还遗憾什么呢,奎屯河的故事没有结束啊,奎屯河故事是结束不了的。
儿子跟鱼一样冲到岸上。用了两个多小时的时间走到下水的地方穿上衣服。
儿子天黑回到家里,饭量大得惊人,媳妇问他有什么喜事?他不会说出河的秘密。半夜开始发烧、送医院、三天就退烧了,可以出院了,但必须静养。连医生也感到吃惊,身体弱成这样子,却兴奋得不得了,医生说:“你丈夫这么兴奋可不行啊,要让他安静下来
奶牛厂的人也急了,三三两两的来看望,哥长哥短的叫得好欢势。儿子半睁着眼,亮光忽倏,儿子被这种呼唤所感动。儿媳尖叫起来,“他中魔了,爸爸,我害怕。”
“他的目光像老鼠。”
儿子听了很不高兴。“你还是我老婆哩,说我像老鼠,居心何在?居心何在?还不如这帮小兄弟。”
“屁兄弟!人家叫两声哥们你就激动得摘心挖肺。”
儿子真激动了。“就是就是,这两年能被人尊为大哥的有几个?你给我说说有几个?”
王主任代表市政府来慰问。王主任摇着儿子的手说:“好好养病,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时代呼唤你啊。”儿子感动地哭了。
安静了两天,儿子精神好一点,打电话叫会计来。会计拎一个大包来了。儿子口授,会计笔录,嘀咕好一阵,会计匆匆离去。会计隔几天来一次。儿子饭量有了,很高兴。
“运转正常,盈利百万没问题。爸,我超过你啦。”
“嗯,好!好!”老头也高兴。
会计又来了,老头看见那个大包哆嗦一下,好像会计胳窝里夹的是银行,儿媳也溯p个老板包不吉利。会计走后儿子嘲笑他们。
“钱扎手啊?那包里装的是太阳,光芒万丈,顶个银行。”
儿子真像一只小老鼠,可惜他自己不知道。
老头怀疑自己的眼睛。他这样想时,儿子真的咯噔噔萎缩下去,一会儿儿媳就叫起来,“叫那个狗屁会计别来了,他的包儿胖了,你可毁了,你是我男人啊。”
儿子说:“千金难买老来瘦,老娘儿们似的叫唤啥?”
儿媳蹦起来:“爸爸还在,你老,你还有脸称老?”
儿子自知失言,歉意地望着老头笑。
“瘦点精神,胖人吃不开了,瘦成鬼才好哩,贼精戎精的。”“都成鬼,人往哪儿搁?”老头火了,儿子闭上眼不敢吭声。儿子一天天瘦下去,一天天变得兴奋。儿媳流泪。老头叹气,“娃娃缺钙爱闹,大人没精神爱激动。”儿媳说:“爸,他会不会变成小娃娃。”老头说:“他才二十多,上年纪的人才变小娃娃哩,变成娃娃是他的福气。”
经过两个多月的观察,医生找到了一些蛛丝马迹,医生把媳妇叫到一边,跟警察审案一样问了一大串问题,在暗示她、你丈夫的兴奋点不是厂子里的屁事,你想想啊,能让一个男人兴奋得皮包骨干、累趴下的问题是什么呢?这个女人聪聪明明的就是这方面不开窍,医生就跟真正的警察一样把话挑明了,“你丈夫在你之外有异性朋友没有?”媳妇还是一脸茫然。医生精通医道也精通心理学,医生的本领也只好到此为止。医生亮晶晶的眼睛在眼镜片后边慢慢暗下去。媳妇的眸子却亮起来了。
女人总是有秘密的。女人在丈夫的梦话中不止一次听到河河河的呼唤。女人没有在意河河河,医生束手无策的一瞬间,河就从女人身上出来了,女人不动声色、眸子里的光可以解释为河的颜色。
女人整天待在丈夫身边。夜深人静的时候,梦就开始了,丈夫刚刚叫一声河,女人的手就像水浪一样迎上去,引导着男人的梦,贴着男人的耳根轻轻地叫着奎屯奎屯、哈拉苏哈拉苏、这都是蒙古语和哈萨克语。女人的声音跟天鹅一样跟轧过草原的高车一样。男人小时候跟父亲在草原上见识过咿咿呀呀的高车轮子、车轴跟天鹅一样动人心弦。男人安静下来了。女人要难受好半天。女人常常拥着被子坐到天亮。
不祥之感漫上老头的眼睛。这些年奎屯河一直缓不过劲,河床一直袒露着,瘦成一条虚虚的线。
那些筋肉消失了,儿子成精瘦的骨架,明快有力。儿子说:“啊,精神多了,瘦人能吃饭,我一个顶三。”
儿子饭量大得出奇,不知吃到什么地方去了。老头好生奇怪。儿子简直成了婴儿,吃的是牛奶,一会儿就嚷嚷饿而且很馋,先是羊肉,没几天就吃腻了。蔬菜鲜果一概不吃,尽是精美的加工食品,罐头,啤酒,矿泉水。
儿媳说,“傻瓜,这些都是高温处理,没营养。”
“懂什么,罐头是工业文明的象征,新疆缺少的就是这个。萨特就喜欢吃罐头,罐头里边有哲学。新鲜蔬菜,水果,奶子,都是医生蒙小孩,都是艺术家放臭屁。”。
老头说:“娃娃,你媳妇的话有道理。”
儿子打断他的话,像个法西斯:“爸,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就羡慕哈萨克,喝流动的水,吃活羊,喝当天的奶子,奶于是世界上最美味的佳肴。不用盐巴不用调料不大脍大炒,就喝下去了,而且愣愣地长膘。”
儿子简直像个小狂人,儿媳暗自啜泣。
儿媳做饭时说,“医生说了,他骨头里有病,吃的东西都吸骨头里去了。越瘦越能吃,越吃越重。”
老头想半天,自言自语:“病在骨子里……叫他不吃或者少吃。”
花牛刚下牛娃子,这时的奶子最好。如果儿子跟小牛一起吃奶子,兴许会好起来。老头对儿媳说,“等他饿急了,给他奶子喝,他旱得厉害,”老头相信,儿子的干涸是缺水,水源不畅。他忘不了黑瘦的奎屯河,那景象太可怕了,多壮的一条河,就这么悄无声息的倒下去
草原上的朋友送来一袋酸奶疙瘩。老头把它切碎装罐头瓶里,给儿子吃。
儿子问:“哪来的?”
老头说:“澳大利亚。”
“嗯,洋人的奶酪就是不一样,人家是流水线作业。爸,你知道澳大利亚在什么地方?”
“在水里边。”
“爸,你真幽默,是在水里边,澳洲是个大岛泡在大洋里。其实大地就漂在水上,地球上百分之六十是水。”
老头说,“水命最金贵,水命的人都长寿,遇难不死。”
“我不是水命啊。”
“爸也不是,咱家光你爷爷是水命,没病没灾活过了八十四。”
“爸,我还不到三十,我没过‘而立’呢,就躺下啦。”
“你能好,娃娃,过了冬天就没事啦。”
“爸,我想吃肉,奶制品都吃腻了。你们总说是进
口的,我不信,进口的我吃过。”
“明天肉就到,阿尔泰的大尾羊。一个整羊呢,过了冬天你就没事啦。”
老头做羊可仔细了,除过羊毛,整整一只肥羊咽进儿子肚里。那羊挺俊,跟阿尔泰山的白桦树一样俊美;鲜嫩的肉,滚烫的羊杂碎羊骨头汤,加上稠厚的奶子,整整一只羊融进儿子的身体。儿子能坐起来了。打开窗户,雪片像春天的鸟,湿漉漉挂满树枝。
春天,儿子能走路了。儿媳搀着在屋里转圈,儿子嚷嚷要到外边去。
“我不要床,谁发明那玩艺儿,跟棺材没两样。我要到郊外去,我要躺苜蓿地里,鸟会落满我的眼窝。”
儿子提到苜蓿地,老头心里咯噔一下,儿子说:“爸,那年我开的地长苜蓿啦?”
“长啦,好大一块。”
打开房门,一家人呆了,才发现他们在楼上。儿子根本下不了楼梯。儿子说:“盖这楼有啥用场?作茧自缚。”儿子突然盯上了花牛的屋子。盖这栋小楼时,老头保住平房让花牛住进来。老头在楼里住半月,住不惯,又跟花牛住在一起。
这淳朴的小屋勾起儿子对童年对母亲的回忆……老头蹲靠在土屋的墙壁,当年打土坯的情景历历在目,那时他们跟许多人一样,住地窝子。
老头爬上楼梯,“娃娃,想住平房就下来么。”老头背上儿子,咳嗽着下楼来。儿媳搬出藤椅让儿子躺进去。太阳当头晃着,像硕大的吊针瓶子,阳光滴滴嗒嗒落下来。儿子很受用,围墙低矮,白雪处于晕眩状态。太阳圆圆实实地涌过来,大地深处响起呢喃的呻吟,仿佛初度春风的少女。儿子眯细着眼睛,久久盯着媳妇挺挺的奶,圆圆的臀。
“春天他娘的没劲儿。”
“你饿啦?”
“有点……又是奶子,我要吃肉吃肉。”
一小盘烤肉儿子一扫而光。儿子要酒,儿媳吓一跳:“你疯啦,身子刚有点元气,跑光了才甘心呀。”
“你多美呀,我怕你飞了。”
“娶进门了还不放心?”
“除非死的那一天,我才放心。”
“屁话,谁让你说死来?”
不祥之感凝成一堵墙,竖在屋里,老头躲都不行。墙壁那边传来小俩口的调笑声,小俩口半年没同房了,简直像新婚蜜月。老头怕的就是这个,锅盖揭早跑汽儿,儿子应该再养一段时间。可季节不等人,冬天过去了,春天不是攒劲儿的时候,春天里石头都要叫两声。
果然不出所料,第二天,儿子的眼窝塌陷下去。
儿子说:“爸,我冷。”
儿子进土屋子,老头搬来大块的煤,炉子轰轰响着,火墙顿时显得粗壮无边。儿子摸着火墙说,“爸,人生就这么回事。荣华富贵之后,才知粗茶淡饭的好处,土屋子最适合人住。”老头说:“土是热的,不像石头沙子水泥玻璃,热的快冷的也快,土是恒热,跟人的皮肤一样。”
儿子说:“水也是恒温。水太少了。气候乍寒乍暖,人都成了神经病,我犯了好一阵神经,爸你不见笑p巴。
“爸不笑你,不笑你。”
“爸,你说过,老家渭北源上的土窑冬暖夏凉是不是?”
“嗯。新疆过去也有这种房子,圆木搭,上边覆一米厚的黄土,跟窑一样,可惜现在没有了。”
“你给我妈打的墓,就跟窑一模一样,也是冬暖夏凉。”
“就是的。”
儿子不说冷,睡着了。老头闷得发慌,老头过去蹲牛槽上抽烟,他什么都明白了。
他走出去,他看了他的苜蓿地。苜蓿憋了整整一个冬天,发芽了。从苜蓿的摇曳中,老头听见滔滔的水浪声,旷野浅浅的绿草渐渐丰厚了,白马咴咴,一根碧绿的苇子从远方伸过来,几乎射穿他的心。
三个月的时候儿媳和身孕终于显出来了,儿媳一直瞒着丈夫,丈夫的眼睛一刻都没有离开过妻子,妻子身上崛起一座高山、正是他梦寐以求的。父亲和妻子惊讶得说不出话,他们眼睁睁看着儿子彻底放松的样子,跟天上落下来的雪片一样轻轻地摊开在床上,白净的被单、苍白精瘦的面孔,眼睛的光是散开的。
“太好了,我有儿子了,就叫他牛牛”
“是女儿不是儿子!”媳妇叫起来。
“女儿儿子都好哇、都是我的小奶牛”,儿子进入梦幻状态,“那么好的芷蓿地,怎么能没有牛呢?”
儿媳是顶不过丈夫的,“我怀的是牛,我怀的是牛,你放了吧!”
“这才是我的老婆嘛。”
第二天,花牛拉着板车,板车上躺着儿子,儿媳跟在车后,老头跟花牛并排走,气喘嘘嘘。现在要尽量满足儿子的一切要求,儿子手把着车辕,贪婪地看着大片大片消失的旷野。一直到了河边的林子里,到老婆的墓地,儿子才缓过气来。
“爸,就在这里,这里暖和。”
老头湿漉漉的,下边是干涸的河道,河水细若游丝。
“爸,土最暖和,得是?”
“我不回去了,就在这。”
儿子抬头看蓝天。风在高空静静流着。老头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天。老头从车下抽出铁锹,选好地方,开始往下铲,叫儿子满意才成啊。谁能拒绝一个病人的要求呢?儿媳失声痛哭,儿子仰望长空,仿佛倾听遥远的天籁之音。第二天黄昏,儿子的愿望实现了,他躺在松木棺材里。那是一根浑圆的白松木,像他老子当年的大白马,咴咴嘶叫着,驮着他奔向奎屯河。
事情就是这么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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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月芽期刊网 2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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