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西柔术短篇小说–杨望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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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望生从地下一层爬出来的时候，天色已晚，夜灯打在卖力吆喝着的黑车司机脸上，忽明忽暗，望生默不作声地瞅着他们，右边肋骨的地方疼得厉害，疼得他直咽口水。他刚花钱做了个纹身，师傅是个泰国大叔，交不出多少租金，只得把店开在一个不起眼的地下室里。手艺再好，也是针针都刺进骨头里的痛，望生的身上遭过多少伤筋断骨的事儿，也还是疼得出眼泪。他狠狠吐一口痰：操他妈的，跨起背包，向地铁站走去。 望生今年二十六，来上海已经三个月。在这之前，他是驰骋在大草原上喝着马奶啃着羊腿儿长大的内蒙汉子，去过北京、天津、曼谷、和清迈。对他而言，上海这座繁华的国际都市，和骑摩托车二十分钟就能绕城一圈的清迈老城相比，也没什么不同，都是一块垫子，一身道服，一位老师。勉强说起来，望生也能算个正经练武的了，只是这“武”，不是少林和尚的铁头功和齐眉棍，也不是武林风里个个出场都会亮上一手的散打或泰拳，而是普通老百姓连听都没听说过的巴西柔术。这门源自战争时期武士阶级的地面格斗术经日本大师前田光世带去巴西，由格雷西家族发扬光大，掐指算来，这项武艺从正式挂牌到如今在综合格斗界大放异彩，也不过区区一百年的时间。他年轻、实用、朝气蓬勃地发展和创新，在欧美迅速蹿红，然而传入中国却不到十年光景，对人们来说仍然神秘而陌生。每当望生唾沫飞溅地解释了什么是巴西柔术以后，还是会有人瞥向他穿得发了毛边的道服，一脸了然地说：哦，练跆拳道的。这总能气得他心里骂娘。然而时间一长，面对各种迷惑、好奇、害怕中带点鄙夷、或者毫无所谓的眼色，望生已经习惯了，笑一笑，继续埋头做仰卧起坐。只是从此他心里也有了一个隐秘的愿望：把巴西柔术带向中国大地的每个角落里去。 望生也是歪打正着才接触到柔术的。三年前，他还是个刚刚毕业的毛头小子，学校里书没正经念几页，倒是把街舞学得挺顺溜，翻滚、倒立、弹跳，个个都不赖，也练出一身紧凑的肌肉线条。他同所有二十出头的男孩子一样，扎堆嘲笑隔壁班上扎头花的胖女生，又为心爱的女孩鼻青脸肿也心甘情愿；他也像所有看着超人长大的男孩子一样，小时候的梦想便是内裤外穿也能赤手空拳把所有坏蛋都揍哭。于是，他怀着斗士的豪情走出学校，却处处碰壁，碰了一鼻子的灰。在京城晃荡的日子不好过，望生常常自嘲：前天吃生窝窝头，昨天吃蒸窝窝头，今天给自己改善伙食吃炸窝窝头吧。这时间，望生蓬勃躁动的青春里搀和着太多无处存放的力气，他总得找个地方，把这一整身的肾上腺素都发泄出去。于是，他想到了拳击。 拳击一开始是最枯燥的，原地不动练习直拳、摆拳、勾拳，再勾拳、摆拳、直拳。望生练得了无生趣。正好楼下有人在教巴西柔术，让望生也去试试，这懵头一试，就喜欢上了，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一见钟情。也同所有以一见钟情开头的故事一般，望生练得投入、热烈，近乎痴狂，他身体素质的底子有，天赋又极好，勒颈、锁腿、锁胳膊，逐个掌握，不到半年就从白带晋升为蓝带，全中国最快，一时成为众师兄师弟眼中的天才。他的启蒙老师是位来自巴西的黑带，名叫鲁本斯，大家都唤他老鲁。老鲁亦对望生称赞有加，他曾在世界各地教学数载，却说望生是他最好的学生，没有之一。这一切，对当年初涉社会的望生来说，美好得像个童话；而柔术，也由此一点一滴一丝一毫地钻进望生的每一寸生活里面。这条路，至少从一开始，望生走得义无反顾。 夜里十点的上海，仍然十分潮热，扰人心神。望生走出地铁站，右肋仍在隐隐作痛，他索性蹲了下来，点起一根红塔山。他已经很久不抽烟了。大概就是从决心练柔术开始，望生戒烟、戒酒、戒糖食、戒猪肉、也戒了舞吧夜总会。想到这里，他笑了，那时真是简单，不考虑票子，不考虑马子，说练就练了，喜欢就是最大的动力。老鲁给他发带的时候，竖起大拇指，对大家说：你们要也能像望生这样，天天都道服干着来，湿了走，你们也就能拿蓝带了。望生站在一旁领过带子嘿嘿傻笑。这大概是他从武三年来最骄傲的时刻——像每一个受到嘉奖的小孩一样，他兴高采烈地告诉爹娘，企图也让他们骄傲。然而望生迎来的，却不是欣慰和鼓励。这自然怨不得他们。望生明白，这不是一条父母所期盼的“正道”，就连在体育运动界也算不上“正道”：上过体校吗？有正规教练带吗？有奥运金牌拿吗？仅凭兴趣和一时的得意，哪能当饭吃？何况，二十多岁才第一次接触，这说给旁人听，怎么都像消遣玩玩儿的，作不得真。 然而这一次，望生却是真的认真了。望生练柔术的第二年，老鲁因为合同问题离开北京，跑去泰国教课了。望生也没多想，买了机票也跟着跑去泰国了，这笔开销，是他向父母苦苦哀求而来的。那时候，望生连斗大的二十六个英文字母都没背全，只身一人在清迈的头两个月，人生地不熟、语言不通、盘缠不够，非常不容易。第三个月，望生的哥们瑞米也随他到了泰国，他们在北京就差不多一块儿开始练的柔术。瑞米个头不大，上手得也极快，又懂英文，两人怎么说在异国他乡也算有了个伴。望生和瑞米都借住在老鲁租房的小屋里，早上八点起床训练，临近中午买菜做饭，小眯一会儿便继续身体素质训练，晚上又跟着老鲁上课。泰国正值雨季，晚上骑摩托回家准能遇上瓢泼大雨，从头顶湿到脚趾头缝里。望生有个交往很久的女友叫小花，在德国留学，那天也是临近半夜，望生刚进屋，正拧着湿透的裤脚，瑞米指了指他手机，一看，有十一个未接来电，都是小花的。望生没来得及脱下湿衣服就回过去，小花在电话那头一阵抱怨，终于，望生听得烦躁起来，吼道：你有完没有？我是故意不接你电话吗？你多大个人了，懂事不懂事？别他妈没事儿干了就想到找我，别他妈当我成天不做事儿专等你电话！ 那大概是望生一天之中说的最长的句子了。他是累得连澡都不洗倒头就睡，人累，心更累。小花为这一顿火，愣是一星期没再理过望生，她却不知道，望生生气的其实是他自己：他想要的不是随时和媳妇儿说上话，而是好好训练、好好做事儿，趁早闯出自己的事业来，否则怎么有脸把小花娶进门？这是望生第一次真切地感觉到责任，也是第一次，他身上所有涌动着翻腾着的对柔术的热爱，渐渐从一个听上去很美的念想回落成一轮又一轮肌肉的伸缩、一拧又一拧道服上的汗水、一次又一次对前途出路的苦苦思量。训练之余，望生会坐下来和瑞米、老鲁谈谈未来，他们都计划好了，要把老鲁再接回中国，要三人一齐把柔术发展壮大。那一年，望生二十四岁。 后来，老鲁就出事了。他们所有的计划，自然也就落空了。想到这，望生狠狠地抽完最后一口烟，一脚碾在烟屁股上。他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没有起身，眼睛一闭， 老鲁瞪着跟个牛铃似的发狠眼神就又浮现出来。望生又碎了一口：操。记忆其实是有些碎片的，望生只记得那天晚上，老鲁反常得厉害，念叨着呱啦呱啦不知所以然的英语。直到瑞米蹑手蹑脚地进屋，凑在他耳朵边说了一句：这地方呆不得了，快走，望生才意识到事态的严重。他俩抓了钱包和电话，踩上拖鞋趁老鲁不注意，溜了出去，在大马路上跑了一通宵，才勉强借宿到朋友家里。望生至今后怕，若非瑞米懂得英文，听出老鲁话里的差错，他俩守在一百公斤、武艺高强、才从医院里挣脱看管跑了出来的老鲁身边，会发生什么真的没准儿。这么久了，望生一想起老鲁心里仍是堵得慌，一个他曾经敬重的老师，愿意抛下一切只身随之学艺的老师，眨眼之间就六亲不认，变成神经分裂、心神错乱的疯汉。他上街砸翻泰国人敬奉祖先的神龛，把还愿意陪在他身边的三个密友全部打得趴下，当地警察一齐出马才暂时制服得了他。神龛砸碎的时候望生并不在场，但是，轰隆一声，望生分明听到他自己心里的神龛，也应声倒地了。 老鲁被遣送回他的家乡巴西，瑞米决定留下，帮助失去了老师的清迈道馆度过难关，望生却选择了离开。如果人生是一场豪赌，望生把一切都赌在了老鲁身上，那么他已经输得精光。谁也拦不住望生的离开，可是谁也没有料到他走得那么彻底。望生把自己穿了一年有余的道服随手送了人，也因此放手了曾经伴随着那套道服的每一颗汗水、每一次喘息。从此，望生就没了消息，活生生地从巴西柔术的圈子里蒸发了，而除了瑞米，没人知道原因。 望生忽然轻叹一声，慢慢站起身来，双腿有些发麻。刚纹过身的皮肤还在灼热地发痛，这是望生的第二个纹身，刺上去的是泰国的上古文字，意思是：忍。他的第一次纹身是在十九岁，叛逆桀骜的少年，非要把骷髅头永久安放在小腿上才觉 得足够彰显个性。正是这个纹身，让他断送了成为人民警察的希望。望生从清迈归国后，沉寂了大半年，就在人们开始遗忘他的时候，他又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了，这一次他来到了上海。大家再次看到的望生，同以前没什么两样，只是肌肉更加紧实。只有望生自己知道，在这消失的半年之中，他再一次为了巴西柔术，断送了怎样一次机遇。 就在今天，望生和刚回国不久的瑞米见了面，望生带他参观了在上海新建的柔术馆。望生请瑞米吃饭，上海没有羊蝎子，没有烤大腰，也没有驴肉火烧，有的只是又贵又甜还不够吃的本帮菜。人却还是以前的人。瑞米问：你都蒸发到哪儿去了？望生找老板要了二两二锅头，灌下一杯，稳稳神，一五一十地告诉了瑞米。原来，那事儿一出，望生对自己的柔术生涯便心灰意冷，又正值小花回国，两人便决心安稳下来，好好过日子。望生去了小花的城市，有了份工作，跑厂子，做起生意来。那里不如北京上海，没多少人知道巴西柔术，更没人教没人学，望生倒也落得耳根清净。老丈人丈母娘都很疼惜这小伙儿，日子一长，婚期便也提上了日程。眼看生意琢磨出了门道，媳妇儿也快进门了，望生却越发烦躁起来：这，分明不是他心心念念的生活。望生又喝下一杯，抿了抿嘴，语气轻松地一笑：所以，我就回来了。瑞米点点头，不再多问。望生并没有告诉瑞米，自己想了多少理由打算说动小花：喜欢的是柔术这项运动，不能因为一个老师而放弃；国内市场还没做起来，需要我回去好好开发；综合格斗越来越火，作为地面技鼻祖的柔术还是很有前途的……望生也没有告诉他，当小花指着他的鼻子气急败坏地吼出：杨-望-生！你怎么就要再回去练你那破烂玩意儿！他准备了这么多的理由一个也没用上，那一刻他脱口而出的只是一句话：我没办法不练，这真的没辙。而当望生重回柔术垫上，汗随着发梢一缕一缕地往下流的时候，他在空调屋里蹲了大半年蹲出的烦躁忽然不见了；当他被对手锁得快要窒息的时候，他的心里忽然变得格外的宁静、明亮。他有些明白了：柔术，原来是一种本能。 饭后望生带瑞米去他最喜欢的糕点店，他说：这家的蛋挞特别好吃，料特别足，你也来个。望生现在的生活和在北京、在清迈时没什么区别，训练完了吃，吃了睡，睡醒了继续训练，只是多了这价廉物美的蛋挞吃，他就觉得格外满足，像个好宝贝，哪个朋友来都要请吃上一块。瑞米边吃边点头：听说你拿紫带了？望生笑了：嗯。口气这么轻，仿佛在回答一个最平凡普通的问题，仿佛从前那个蓝带刚绑上腰际就迫不及待打电话告知所有人的年轻小伙，早已不是他了。 送走瑞米，望生就去纹了身，泰国师傅和他说笑以减少他的痛苦，其间被问：你挺壮啊，干嘛的？望生答：搞运动的。师傅又问：就这么一直搞下去？望生愣了愣，没有答话。未来？他现在没有想了。他只知道，每天这么过着，挺开心的。这么一路想着，望生已经走回自己好不容易在大上海租到的单间，里面铺着一张素床，一觉醒来，就又该训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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