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能用膝盖敲碎墙壁吗?只是膝盖多出了一小块骨头

我脆弱的左膝关节_休闲阅读-牛bb文章网您的位置:&>&&>&我脆弱的左膝关节我脆弱的左膝关节(原作者:孙且)孙且,本名孙世群,1963年生于哈尔滨,任教于黑龙江广播电视大学。黑龙江省作家协会合同制作家。在《北方文学》、《作家》、《清明》、《广州文艺》、《福建文学》等多家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五十余万字,长篇小说《洋铁皮盖儿的房子》获2010年中国作家协会重点作品扶持,并由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我爷在世时痴迷于八卦锁。这当然是个相当古老的玩意儿,自打我祖爷将此物买给垂髫的我爷,之后,我爷这辈子的绝大多数时光都花费在玩耍这件东西上,甚至耽误了生育这天大的事情,只留有我爹一根独苗儿。我爷跟上小学的我郑重地说,大孙子,祖宗传下来的八卦锁绝顶地复杂。我祖爷的目的达到了,我爷的多动症彻底地治愈了,可我祖爷万万没预见到,一直到我爷的双眼紧紧地闭上的那一刻,我爷拆开的那九个木头棍儿,再也没有合上过。我爷在弥留之际,不耐烦地撵走了在病榻旁听我爷最后一句要说些什么的我爹。我爹在文革中被组织上定性为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迄今,我还没找到比这更恰当的结论。他喜欢拿个小本子随时随地记录,这令我爷大失所望。我爷早就公开断言我爹这辈子没出息,成不了大器。我爷积攒下剩余不多的力量,慈善地仅把我招呼到他跟前。我爷颤巍巍地说,大孙子……我爷软绵绵的手要从薄被里面拿出来。这层覆盖物太过于沉重了,我爷努力了好几回都没有成功。我只好帮我爷掀起被头儿。我爷的腋窝下整齐堆放着那几根有榫有卯的木头。我爷的脸上现出历日不多的人少有的灿烂笑意。我立马知晓我爷令人肃然起敬的想法。所有的问题在于我不是能肩负使命的人。我将嘴贴到我爷的耳朵上,轻轻地告诉他,对他这个钟爱的耍物,实在是没甚兴趣。这有如一个晴天霹雳在我爷的头上轰然炸响,危笃的我爷居然直身坐了起来。我爷伸出萎缩的皮肤紧紧包裹着手骨的指头儿,指甲尖儿像削细的铅笔那般锐利,不停地点划着我,气息奄奄地咒骂我,同时捎带上我爹。你个王八羔子,早晚要吃大亏。在万恶的旧社会,我爷给一家买卖做过账房,所以,我爷训斥我的字数拿捏得极其精准。我爷完整地吐出句号的语气停顿,身子向后一仰,咽下最后一口气。那浸透着我爷手上分泌的油脂、又被我爷摩挲得异常光亮的木头棍儿,随它们的主人一起进了炼人炉,烧成的灰烬混入我爷的骨殖,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无法分辨。在当时的我看来,这无疑是个非常圆满的结局。我爷名登鬼录已有些年头儿了,我现在才提及我爷人生中这如此重要的一笔,我的迟误有太多的不得已。我不想打扰我爷在天之灵的安静,如果确实有的话,我只想告知我爷的是,他错了,错得一塌糊涂,这尘世上有太多的、远比他的八卦锁复杂又繁琐的结构,比如人的膝关节等等,另外,我这半生的亏蚀,也远超出他对我的期待。倘若我爷不同意,这是十有八九的结果,我也不想跟我爷争辩,我爷和他的同侪以及之前的人们对于他们使用的物件出乎寻常地固执。我的这个故事,源于我脆弱的左膝关节……对方小个子右边锋脚下的冰刀像绑上了哪吒的风火轮,以电闪雷鸣般的滑行速度沿着左板墙带球疾走。我方的队员没有一个能够追得上他,防守时只好采取两人夹击、堵截的招数。而这个小个子如童话里的精灵鼠,随意地在人缝里钻来钻去。无奈的后卫经常漏掉同样需要重点看守的对方中锋,这个壮似5募一锓捶锤锤吹卦谖野咽氐那蛎徘白罟丶那颍┎濉⒄溃啻卧谧钗O盏奈恢蒙辖拥酱颍罅ι涿拧而这个晚上,那个摸不着踪影、不知何时出现的叫奇迹的东西附在我的体内,我长出了八爪鱼的肢体,将球门严严实实地罩住,连一滴水也漏不进去。我每次从冰面上狼狈不堪地爬起来,我的队友们过来,挨个用球杆轻轻敲打我腿上的护具。这是N年前全国冰球甲级队联赛循环赛,在M队主场,比赛过程中的场景概述。在前一天来M市的火车上,守门员教练找我谈话,让我做好思想准备。这场比赛,肯定够你忙活的,放开了,输赢无所谓。上个赛季,M队仅在客场小输给我队,屈居亚军。他们在赛季间歇期,下大本钱补充了不少强手,憋着劲儿想重新夺回失去已久的冠军头衔。本赛季开赛以来,M队果然实力不俗,一路连着大胜,前面的比赛还未真正遇到能够抵挡上几个回合的对手,士气正高昂。而上届冠军的我们队,情况有些不妙……小个子右边锋又一次轻易地越过蓝线进到攻区,我队回防的前锋伸出球杆不停地干扰他,迟滞他的速度。小个子右边锋一改先前的执拗,没有继续强行突破到底板区,而是一个燕子折飞般漂亮的急停,将球回传给了等在蓝线附近的后卫,他们的队长。这个球衣左胸前印着大写字母C、每届均入选国家队的后卫接到小个子前锋的回传球,做出要劲射的姿势。他的斜长传和远射极为精准。我做出了第一反应。悬挂墙上的液晶电子钟,倒数的时间所剩无几,比分仍是零比零。这比分对于主队来说是个尴尬的数字。在这之前的几分钟里,他们的主教练经过二次调整,将全队三个组的核心球员轮换到一起,组成了最强组,并改变了下底回传门前、由中锋包抄打门、其他队员跟进补射的进攻套路,而是刚进入攻区,后卫便远射或直接向门前送球,中锋争抢,两个边锋趁乱垫射,打法极其简单实用。他们要在最后的时刻,赌一下胜负手。M队的攻击如波涛汹涌,一个波次接一个波次,观众也随着起伏发出震耳欲聋的喊声。钢梁支撑的穹顶,龙骨的焊点在开裂,天棚随时有坍塌的危险。对手那强悍的中锋因浪费了太多的机会,焦虑而冲动,有机玻璃面罩后面的大眼睛凸出着,挥舞的球杆无数次高过肩膀,而场上三个裁判的眼睛同步患上了严重的白内障。主场和赛场之外的衍生物均是体育比赛的一部分。我们这支连续五年蝉联全国冠军、徒有外表的豪华之师勉强地招架着,面对困境,我们的主教练没有任何反应,根本不做应对。他也连续五年被评为全国最佳教练,在业界内被唤为智多星,是其他队极力要撬去的、炙手可热的大牌。(原作者:孙且)我们的主教练坐在板墙后面的长条凳子上,习惯地用手托着他的大下巴,眼光迷离。他最近出了些许的问题。这些日子以来,他的精神就一直萎靡,其中的情由,他跟花样滑冰队那个颇有些姿色的女教练的好事儿,在我们体工队大院里像开锅的热水般沸腾着。前一段的某天,他们在女方家一丝不挂,让女教练的丈夫撞个正着,这男的是个魁梧的军人,没到探亲的日子,只是出差顺路回来一趟。高大的军人找到体工队,跟所有的领导扬言,找个地方,要单独与我们的教练好好说道说道。我们的主教练私下说,问题不大。上场之前的动员会,我们的主教练没有像惯常那样在黑板上画战术的图示,进行打法和套路的布置,也没有说打气鼓励的话,只是拍了拍每个队员的肩头。队员们点头。作为他手下的队员,我们朝夕相处,完全能理解他。那壮汉中锋用肩膀去顶我队的一个防守队员,这老兄趔趄着被撞开,为他队后卫的远射,制造出一条足够宽的、空旷的长廊。对方队长大力击出的球偏向球门的右斜后方,他是故意的,是在利用板墙的折射来传球。球重重地撞到底板后,从球门的左侧底线疾速地反弹回来。我方手忙脚乱的队员没有拦截到。那莽撞的中锋迎面得到球,又大尺度地引臂挥杆,他是个喜欢使用蛮力的家伙。这一瞬间,在日常中太过短暂,但在转眼即逝的赛场上足够地充裕。我整个人侧躺在冰面上,堵住球门的下方。黑色的橡胶有如子弹般势大力沉地飞向球门。我的胸口有厚实的护具,仍感到一阵麻木。我们队的队长抢到我挡出的球,却在慌乱中没有传出守区。对方的队长始终拖在蓝线附近,他获得球,虚晃一枪,轻轻拨给无人防守的小个子右边锋。小个子右边锋以眼花缭乱的加速,向底线飞快突去。我队这位多次入选最佳阵容的左后卫,我同寝室的大哥,年长我十来岁,像对亲兄弟一般待我。他一边倒滑一边向小个子右边锋逼过去,我明白这位久经沙场的老队员的用意,想使用身体的合理冲撞将进攻者挤到板墙上。我这个哥们儿的身躯在外形上,绝不输给任何人,可这一段时间,他的作息时间一直紊乱,沉湎于醉酒的快意之中。他马上要退役了,可之后的工作还没着落,未成年的女友怀孕了,死活不想打胎。小个子右边锋一个假动作,兔子般灵巧地躲过我哥们儿外形庞大、内里空虚的躯壳。他差一点儿被晃倒,脱口骂出国骂――那挂在嘴边儿成了我们民族男性习惯的脏字,被甩在后面的他唯一还能够做的就是恶劣的犯规,用球杆去钩倒对手。小个子右边锋夸张地后仰,那胳膊上戴红袖标的主裁判右手迅速上举,做出犯规延缓判罚的手势。对方的守门员狗熊一样左摇右摆地向中场换人的小门滑去,他还没离开冰面,另一个进攻队员已经跃入场内。小个子右边锋在倒下前将球传出,准确地送到那高大的中锋的脚下,我和他一对一,面对面,他一边调整,一边冲我狞笑着,那暗红色的塑料牙托像野狼的血盆大口。我用冰刀的内刃死命地蹬住冰面,下意识地弃门向前鱼跃了出去。我听到身后有尖利的声响,那是冰茬儿从冰面上生生断裂下来的声音。我的球拍前端将将扫到了冰球,黑色的硬橡胶改变方向,往板墙滚去。他的球拍抡空了,失去了最好的绝杀机会。这时,电子时钟的四个数字全变成了零,终场的锣声砰然响起。但这个愣头青并没有躲闪或斜切冰面急停,直奔失去了重心的我冲来。我们撞在一起,我摔到冰面上,他巨大的躯体顺势扑压到我的身上,在与我接触的一刹那,他的右腿膝盖弓成三角形的锐角,坚硬的塑料护膝刺刀一般戳在我没有护具保护的左腿的后方。接着,他的上面又叠加了来不及躲闪的、冲上来要补射的小个子边锋和我队那紧紧追赶的后卫。他们几百公斤的体重和向前的惯性转换成强大的加速度,裹挟着我向球门后的角落冲去。“咚”地一声,我的头盔重重地撞在板墙上。躁动的观众像偷停的心脏,安静了一小会儿,底板区板墙上的有机玻璃哗啦啦地不住地颤抖了。我们的队长扔下球杆,脱下手套,气势汹汹地直奔压在我身上的、对手的中锋而来。观众们立刻反应过来,场上发生了什么。体育馆内人声嘈杂,高分贝的口哨、叫喊、咒骂,而我却异常真切地听见我左膝盖内发出一声脆响,有如一截干枯的树枝被折断发出的声响,比刚才冰茬儿从冰面断裂下来更有锐度。我的左膝关节开了一个小洞,一只蜜蜂飞走了,一只虫子蠕动着爬进来,它的身后跟随着一股清凉的细风。我们的队长将对手的中锋从我的身上拽起来。我的左膝关节转而剧烈地疼痛,然后麻木,再后来,没有了知觉。我仰在坚硬的冰面上,却感觉整个人仿佛一片轻飘飘的纸屑,向空旷的、鸡蛋内壳形状的天棚慢悠悠地掉落。那些看似复杂的钢架,其实是简单的、有规律的竖和斜相互支撑的拱形结构,本市的档案馆一定存有设计图纸。我爷的拆开八卦锁若对着解法的图示,现在商店卖的都附有图文并茂的说明书,就可以顺利地复原。吊在桁架上的聚光灯有固定间距地平行线排列,发出的锌钛白的光线异常地刺眼。V=GT,我脑海中浮现出中学物理课本里的自由落体运动的计算公式。换到现在,即使特意去想,也不一定能再记得起来。物理学家以为自由落体是物体在重力作用下做匀加速直线运动。重力是既有大小又有方向的矢量。我却违背科学规律向无万有引力的反方向做自由落体运动。然而事实在发生。我向体育馆的穹顶飘落,从钢架之间穿过……我居高临下地瞅见,我爷坐在观众席上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他根本没观看激烈的比赛,他讨厌任何的运动,也不会想到他的后代中会出现一个冰球运动员,而是低头专心致志地摆弄他的八卦锁。聚光灯在变暗,这是个重工业城市,据说电力很紧张。我紧绷绷的全身慢慢地松弛下来。我想睡觉。(原作者:孙且)我爷没征兆地抬起脸,对我露出牙齿,会心地笑着……我的队医使出全身的力量按压我的人中。我睁开眼睛,焦距虚化,慢慢才矫正过来。双方队员在捉对厮打,场外两方运动员的休息席已空无一人,全部上场做了fighter[NHL球队中专门负责打架的角色,冰球场上打架是冰球运动的一部分]的角色,专门打架的执行者,只有对方的门将一个人在闲着,他掀起脸部的金属面罩,胳膊架在球门横梁上,站在守门员区里傻呵呵地看热闹。冰面上,满是乱扔的头盔、手套、球杆。裁判员根本无法控制局势,聚拢在中线向比赛的技术监督们求救。我们的队医伸出手指在我的眼前晃着,像个虔诚的牧师在画十字祈祷。我告诉队医,我没有脑震荡,只是左腿没有一丁点儿的知觉。队医站起身来向我们的主教练做手势。主教练仍闷着头,没往任何方向看,这样混乱的场面也没把处在梦游状态的他唤醒。而对方的主教练活跃着,在场外跳着高地叫好,他当运动员时与我们的教练是场上的对手,却从来没赢过一把。这次不管是打球还是打仗,真的很想赢下来。警报器没有间歇的鸣叫声,M市救护中心动辄抛锚的救护车终于挪到了体育馆。双方球员曾在场下说笑话,对手说他们这里有病上医院,雇农民的马车比叫救护车快。队医帮我解开护具,用毛巾为我擦去脸上的水,汗珠和冰茬儿融化的混合物。队医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脸,宽慰我,孩子,你会没事儿的。我们的队医已年过半百,经历了很多事情和场面。我被担架抬出了场。在这之前,有无数的人暗淡地被抬了下去。我爷带着终生的遗憾进入了坟墓,在阳世最后的数落,同时也是阴间咒骂的开端。我爷的鬼魂肯定不会放过我,我爷对我寄予了很大的希望,钦定我为他伟大事业的唯一的传承人,而我却万分地辜负了他。我爷拆开的八卦锁,那九块儿零散的木头棒,九根儿古代占卜的兽骨,随机的凶相。我爷的诅咒应验了。我怀疑救护车的司机专门选择偏僻而崎岖的小路绕远,车一直在颠簸,又迟迟不到。M市医院急救室的值班大夫只给我红肿的左膝部敷上冰袋,又赶忙坐回椅子上,埋头去读一本厚书,封面用报纸简单地包上,遮盖住了名字,内容无从了解,他边读,边时不时地轻轻地笑出声来。晚上,X光室无医生,值班大夫也只好如此。队医决定不来来回回折腾了,就地等到天亮。我的左腿丢失了,我的左膝部根本感觉不到冰凉。M市医院空旷的走廊里,光线暗淡,除了我们这拨人,再没有其他看病的患者。没有了来来往往人群的搅动,厕所和消毒水混合的气味更显得刺鼻。我在走廊的长条椅子上迷迷糊糊地躺了一夜,那冰袋里的冰块儿融化为与我体温一致的温水。假如,我爷知道解开八卦锁的死规矩并记住的话,我爷就不会把这辈子的一切都耽误了。但我绝对不敢保证我爷这号人,在破解八卦锁之外,还会再着魔上什么其他的古怪玩意儿。倘若,今天晚上比赛的最后时刻,我不出击,只是迎前封死那个莽汉射门的角度,他不一定有把握打入球门的死角,我就不会和他有身体接触,他便没有机会使坏,这一劫难就完全躲过去了……临近午夜,我们的主教练终于出现了,替换队医回招待所休息。他坐在椅子的把头儿,我脚下余留的很窄的一点儿地方,手托着大下巴,一声不吭地陪护了我一整夜。他是位有一副好心肠的男人,只是不太会把握自己,在关键的细节上太过轻率。不偷情的、不招惹腥味的男人,在那方面,貌似多少都有障碍。第二天的早上,我被推进M市医院的X光室,一个逼仄的小屋子。队医把我扶上安置在地中间、包着黑皮革的床上。我的左膝部有如一个冻透的红萝卜。一个戴墨镜的男大夫手里拎着锌板进来,他用橡皮膏在锌板上粘记号,汉字“左”和一串的阿拉伯数字,然后将锌板垫到我的左膝下面。我的左膝关节的腋窝处感觉到一丝儿的冰凉。我丢失的左腿,经过一夜的迷途,终于磕绊着找了回来。我的左膝关节的里面,在隐隐作痛。男大夫嘱咐我不要动,就出去了,关上门,荧光灯灭了,一盏红灯亮起,有如夜店单间那暧昧的光线,唯一的区别,只是我一个人在场……我一个人应付不了这样的场面。我不由自主地发抖。我刚从青年队提拔到成年队还不到一年的时间,正选守门员受伤了,那位崔姓的朝鲜族人,国家队从C组第一次打进B组的功臣,严重的脑震荡和轻微的颅内损伤,也许永远也回不来了。替补守门员如猴子般的状态,一会儿上去一会儿又下来的表现,让教练们放心不下。助理教练相中了我,他认为我以后一定会有大的发展空间,甚至……他曾经是入选过国家队的、优秀的守门员。我和队里的老队员很早就熟悉,冰雪运动项目的队员宿舍在同一个楼里,我只不过从六层楼搬到二层楼,老式的楼房没有电梯,住在楼层低的房间是种优待。周末,没有比赛的话,会放半天假,我随老队员一起去娱乐场所。这个城市廉价的夜店集中在一条叫十字街的街区,离体工队不远,直线间隔仅上百米,适合冲刺的距离。这是一个很好的安排,运动员的荷尔蒙分泌比常人旺盛。我们喝酒唱歌,有年轻的性感女子陪伴。我们常常在熄灯后归队,大门已关,但后围墙有个豁口,不好说是自然坍塌,所有的领导视而不见。宿舍楼的管理员,一位满头白发的老同志,睡眼惺忪的他每回只是嘟囔一句,以后早点儿回来,就又去睡觉了。X光片冲洗出来了,一个年轻的男大夫捏着下角,对着窗户透进来的阳光一晃,哗啦一声扔到桌子上。左膝关节外侧窠间脊断裂性骨折。我听不明白他表述的专业术语,我的左膝关节某个骨头骨折了,这是清晰的。我们的队医拿起X光片,在上面撒目着。他在医学院学习的专业是临床医学,毕业分配到体工队,就没再行过医。他的医术仅限于向我们的伤处喷液态的二氯乙烷化合物,包扎外伤和打封闭针。(原作者:孙且)炎症消除后,再做手术。男大夫生硬地说。队医嗫嚅着,我们回去治疗。男大夫给我做了简单的处理,打上固定的夹板。队长大哥把我背上返程的火车,他伤感地说,兄弟,我没照顾好你!我感谢他为我出头。他是这场严重冲突的始作俑者,对方的中锋侵犯我,他第一个上去与对方厮打,酿成群殴。下场后,光着膀子去人家的休息室,仍不依不饶。我们长达二十多年的友谊从此开始,遗憾的是,他前些日子毙命于车祸。他退役后去了一家外贸公司搞业务,锻炼得颇有酒量,用他的话说,每次都喝得淋漓尽致。近几年国家调整对外贸易政策,不再由国有的外贸公司把控进出口权,他们的公司资不抵债,除了几个高管到其他国有公司任职外,其他的员工全部下岗,自谋生路。他酒后驾车,一辆无法搞清倒弄过几手的丰田皇冠,跟戴着黑色铁壳面具的死神迎面相撞。他一定以为谁都会避让他,车很旧、很脏,引擎盖前头竖立的车标却被他擦拭得很新很亮。我随队回到省城H市,当天就住进了省立医院的骨外科病房。领队和队医送我到医院,主教练没来,那棘手的麻烦需要他尽快处理。我的左膝部像放入酵母过多的面包,膨胀到了极限,无法弯曲。我被抬到推过无数死尸的手推车上,推进医生的办公室。徐大夫,全省公认的最优秀的骨外科专家,咱们省体工大队绝大部分运动员的骨创伤均由她治疗痊愈的。队医小声地跟我说。我稍微仰了仰头。一位上了年纪的女人,灰白的头发拢在脑后,个头儿不高,略显瘦弱,两手插在白大褂腰间的兜儿里,笔直的黑色裤子,白色的高跟鞋。她的白大褂不像其他医生那样松垮,而是很合身,腰部收紧,肯定是自己剪裁过。队医把M市医院拍的X光片递给了徐大夫。徐大夫没有看,拿着片子走过来,瞅了一下我。她的眼角布满了皱纹,目光锐利。你们使唤童子军了。徐大夫跟我们的队医,以老相识的身份开玩笑。徐大夫让护士松开我的夹板,俯身看了看我的左膝盖。我肿胀的左膝部是条变色龙,今天早上还是暗红色,大半天的时间就变成青紫色。徐大夫转过身去,将X光片夹到灯箱上。太没责任心了!M市医院拍的X光片竟然是虚的。省立医院是座日伪时期的旧楼。护士推着我乘电梯下楼,在曲折的走廊里拐来拐去。我爷的八卦锁关涉数学原理,做过账房精于计算的我爷却无法解开。护士的行走线路指定是最简捷的,相当于破解普莱格尔河的七桥问题[普莱格尔河七桥:东普鲁士哥尼斯堡(今俄罗斯加里宁格勒)的普莱格尔河上有7座桥,城中的居民经常过桥散步,于是提出,能否一次走遍7座桥,而每座桥只许通过一次,最后仍回到起始地点。数学家欧拉给出了解答,偶数才可以,成为拓扑学开端],与我爷的八卦锁同属数学领域。但我们的经验里只有算术,没有数学。这大不一样。省立医院的X光室,屋子自然比M市的宽敞,人造革包裹着的床却是一样的质感。X光机的方形机头降落下来,悬在上方。大夫用橡皮膏粘贴在锌版上的记号,同样的“左”,我脆弱的左膝关节。只是我的左膝盖旁,多了一个金属的卡尺,精确到毫米的刻度。荧光灯灭了,红灯亮起……你怎么会做小姐?你怎么去当运动员?我除此之外,没有其他的能耐。我除此之外,也没有其他的能耐。它是我的饭碗。它更是我的饭碗。以上,节录于我和N小姐的对话片断,未加任何修饰和润色。我和小姐们的关系发展到彼此熟悉对方的身体,个别的甚至到细微之处,但仅局限于胸部以上。徐大夫拿着一支老式的自来水笔,黑色塑料的粗笔杆儿,大大的笔帽。我离过去的那个年代不算远,自来水笔插在左胸的上衣兜儿,兜盖儿专门为它留出一个口子,笔帽的金属别针露在外面,像一个标识。徐大夫用这笨重的黑自来水笔点着X光片上一个小白点儿,让我的队医看。左膝关节外侧的髁间脊受强烈的外力作用,造成断裂性骨折,直径约5mm的碎骨掉在关节腔内。徐大夫的结论和M市医院那个玩世不恭的、医术不赖的男大夫一致,只是更精确,更符合医学规范。利落的女人不等于医术好的女外科大夫,医术好的女外科大夫一定是利落的女人。医术精湛的外科大夫有如精密的工具。我看着徐大夫的背影,胡思乱想着。徐大夫接着在那个小白点儿周围画了一个圆圈儿。关节腔有大量积液,皮下严重淤血,先需要膝关节腔穿刺术治疗,缓解滑膜腔过大的张力,后续治疗要看具体的情况再定。徐大夫的面部表情始终是职业性的,与金属的医疗器械一样的肌理和质感。我的队医不停地点头,他完全同意徐大夫的治疗方案。我被推进了无菌治疗室。我的队医无法再跟进来,在外面冲我握紧了拳头,在比赛场上,他总是这么鼓励我。护士把门关上。接下来,请允许我的讲述中夹杂着无法绕开的医学术语,而不是炫耀。护士戴上弹性极大、避孕套质感的胶皮手套,不用说,是质量优异的橡胶制成,拿镊子夹着碘酒浸泡的棉球在我的左膝关节表面大面积地擦拭,再用酒精棉擦拭脱碘,然后铺上有圆洞的白巾。为我做消毒次数最多的是一个叫露露的护士,无事可干时,她待在护士站,喜欢一个腿搭在另一个腿上,紧紧地夹住,脚尖儿绷得直直的,大脚指挂住她的高跟鞋,她有一双丰满、圆润的大腿。护士摘下口罩的一个耳朵,挂在一侧的脸颊上,出去叫徐大夫。只有护士露露给我消毒时不戴口罩,边工作边瞅着我,跟我东扯西拉地说话。(原作者:孙且)怎么没看见你的女朋友来探望你?我不是早恋的问题少年。运动员能赚很多钱吧?我还没转正。有时,那湿漉漉的棉球大大出了区域,抵近我粗壮的、长满了汗毛的大腿根部。前面的工作护士做完,徐大夫进来。徐大夫戴上相同质感的胶皮手套,给我注射麻醉剂,2%的利多卡因[利多卡因:药品名称,英文名Lidocaine,医学临床常用的局部麻药]。徐大夫注射完,同样让口罩挂在一侧的脸颊上,出去了。治疗室里只剩下我自己。这有些像演出的冷场。我仰卧在手术台上,不去看天棚上悬挂的无影灯,也不去看那些摆着医疗器械的台子、刺眼的银白色金属,脸转向另一面坚硬的空墙。墙壁,砖头错落垒起,一个简单的构造。我有一天注意到,徐大夫和护士都是用左手去摘下口罩右耳朵,口罩挂在左侧的脸颊上。这是下意识的习惯。几分钟后,徐大夫进来,用镊子尖儿戳了戳我肿胀的左膝关节,问我有感觉否。我机械般地摇了摇头。镊子尖儿戳过的我左膝患处留下一个小坑,半天了仍无法复原。徐大夫操起一支更粗的针管,前面是非特制的最大号的9号注射针头,针梗足足有10cm长,沿着髌骨外上缘,由股四头肌腱外侧向内下,45度角,迅捷地刺入关节囊。一个凶手拿着匕首扎进他不共戴天仇人的身体里。而徐大夫娇小的身材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手那么纤细。徐大夫抽出50mm刻度左右的草黄色的浓稠液体,接着换一个新的针管,在穿刺部位的附近又扎上一针,推进去一支曲安奈德[曲安奈德:药品名称,英文名Triamcinolone Acetonide Injection,医学临床常用的药物,有减轻充血,抑制炎症,修复组织损伤等作用]注射液。徐大夫给我做膝关节穿刺时,如果护士露露当班,她不出去,除了给徐大夫打打下手,其余的时间屁股靠在窗台上,两个胳膊交叉,将乳房挤得鼓鼓的,背对着光线,微笑地看着我。护士露露有一双厚厚的嘴唇。徐大夫脱下手套扔进铁丝儿编的垃圾篓里,护士给我的左膝关节缠上厚厚的纱布,用橡皮膏固定好。除去治疗的其他时间,我穿着宽大的病号服,白底儿、蓝横杠,保持一个姿势,仰着躺在病床上。隔一个礼拜左右,我就会被推到治疗室,重复上面我叙述的程序。五月的大部分和整个六月,我在病房和治疗室之间两点连线。这是一段难熬的经历。我的眼里满是白色,白色的天棚,白色的无影灯,白色的搪瓷罐,白色的搪瓷盘,白色的墙壁,白色的床单,白色的绷带,白色的橡皮膏,白色的乳胶手套,白色的大褂,白色的口罩,白色口罩后面严肃的脸,比大夫和护士的脸还冰冷的是金属白的医疗机械。医院的白是独有的白,有别于其他任何的白,钛白、锌白、铅白、珠光白等。在医院住久了、经历无数次治疗的人,都能够区别出这种差异,这已经不是纯粹的视觉问题。在这一片无限延展的医院白之中,唯一的缺口,透过我病房狭小的窗户看出去,蓝天和白云下,一个挨一个的灰色楼群,在对面街区水泥盒子堆积的夹缝中,有一窄条的树林,被遮蔽的一片绿地。在我的记忆里,我生活的这座城市,是米黄色的,米黄色的大街,米黄色的房子,所有的建筑立面刷成米黄色,在严寒的冬天里,常达半年的结冰期,让人的感觉温暖些,而当下,水泥灰成为流行色。我常常呆呆地盯着那一小块绿地看上很久的时间。同室的病友好心地劝慰我,这里不是肿瘤医院,你也没得癌症,不就是轻微骨折吗?我掉在关节腔里的碎骨头确实无法跟他们的病情相比,有一人的大腿骨断开,用钢板夹上,穿上铆钉连接,除了身份证可以确定他的正身,现在又加上钢板的编号;还有一人的胯骨上安装不绣钢的零件替代原来的骨股头;更有甚者,一个病友的骨头用锤子打断,重新摆正。这些手术均是瘦弱、斯文的徐大夫所为。只有队医经常来探望我。我们的主教练因健康的原因辞职了,报告上是这么写的,他的心肺功能绝对不逊色于你们这帮年轻小伙子,没有比这更好的理由了。他确实需要好好休息上一段时间。从你负伤那场比赛之后的所有场次,我队连着大比分吃败仗,比较与其他队的成绩,下个年度,降级无疑。我们队从来没降到过乙级队。队医临走时,告诉我他听到的一条小道消息,上面的领导想对我们队整体换血,还嘱咐我,不许跟别人说。我让队医帮我问问徐大夫,我的伤预计需要多久能康复,我好有个盼头。我问过徐大夫几次,她的回答总是含糊其词。讲究精确的、属于自然科学的医学在此却无比模糊。队医隔了几日跟我说,他已经找了徐大夫。徐大夫已经到了退休的年龄,她答应我,你将是她最后一个病人,等你出院,她再退休。你很庆幸。这仍然是个模棱两可的回答。我开始无法预测这场比赛的结果和比分。好不容易挨进七月,那块口香糖形状的绿色更加郁郁葱葱。我左膝关节的病情看上去也有好转的迹象,水肿减少了,胀痛减轻了。徐大夫肯定,病情在好转,炎症在逐步消除,关节腔的积液增加的速度明显缓慢多了。徐大夫对我左膝关节腔穿刺手术的次数减少到两周一次,每天下午增加两个小时的烤电治疗。徐大夫的手按在我仍然肿胀的左膝关节上,看着我的眼睛。膝关节腔穿刺和注射治疗的频率不宜过于频繁,否则会刺激滑膜下结缔组织的粗纤维增生和滑膜组织老化,你还很年轻,以后的路还漫长,烤电却没有任何副作用,用高频率电流使人内部受热,从而起到扩张血管、促进局部血液循环、改善周围组织营养,帮助细胞间质吸收积液的作用,最后达到动态平衡。这是一对绝对让人信任的细小的眼睛。徐大夫的年纪经历了她这代人必须经历、无法躲避和遗漏的事件。徐大夫有着过来人的感悟。不是所有的过来人都有感悟。(原作者:孙且)我恢复了些许的乐观。徐大夫同意我拄着双拐离开病区,短距离地走动走动,到院子里去晒晒太阳,这对康复有好处。徐大夫嘱咐我,左脚千万不可以着地,关节腔的积液稀释了关节滑液,左膝关节过分用力极容易损伤到骨骼。我指给徐大夫看,那片隐藏在水泥建筑后的树林是否符合这个距离。徐大夫微笑着点头,这是对其他病人少有的微笑。徐大夫给我的关节腔里注射了一支透明质酸钠[透明质酸钠:药品名称,英文名Sodium Hyaluro-nate,医院临床常用辅助用药,注入关节腔,减少关节面的摩擦,减轻关节疼痛]。这种玻璃水状的液体会保护你的关节。这是个有些简陋的街心花园,种着青杨树,有几张供游人休息用的有靠背的木条椅子,没有医院走廊里的长,浅绿色的油漆剥落得所剩无几。这周边唯一的一小块绿地,还没有卖给房地产商开发成高层的楼盘已属侥幸。这里少有人来,我一个人占用可以坐三四个人的椅子,将强直无法弯曲的左腿平放在椅子的木栅上,把肥大的病号服的裤子拉到大腿根儿,露出水肿的左膝关节,发着亮光的皮肤就像绷紧的鼓皮,一捅就会破开。那遥不可及的美丽的核裂变,发射出无数的钢针,刺在我的皮肤上,巨大的压强,将浸润在我身体内消毒水的气味、骨科专有的药酒和跌打损伤药膏气味、病房龌龊的气味、护士换药和注射时的冷漠,经过毛孔从里向外清除着。老天在眷顾我这个可怜的家伙,在病房里待了近两个月的病人,一个多礼拜,将厚厚的积云驱赶在天边,让我尽情享受着温煦的阳光。现在的我爷,他拥有最多的是时间,我也有大把的工夫儿无事儿可干,我们正好可以好好地聊聊。我爷却不搭理我,埋头继续做那活儿。我爷力图恢复八卦锁的原状。其实,他只需要记住一个固定的步骤,不过,熟稔这个程序,所有的意义也就随之消失了。成群的麻雀在树枝上叽叽喳喳地跳跃,搅扰着这里极有限的幽静,树林间有一条碎石子铺成的蜿蜒小道。道路的作用是连接,而这条小道却不通向任何地方,在前面折返,绕了一个弯子,首尾重合,形成封闭的、不规则的圆圈儿。那天,林阴遮掩的小道上,童话般横空出现了一位长发披肩的女孩儿,桔色的T恤,蓝格的长裙,披肩发用一块小碎花的手绢扎在脑后,手里拿着一本厚厚的书,看几眼,又放下,嘴里默念着,不一会儿又抬起来瞥上一眼。她在背书。我们的眼光终于对视到一起。但她的目光马上移开了。风摇动着树枝,密实的树叶相互摩擦,发出沙沙的响动,这像是一个具有筛子功能的装置,我的那些玄想、心思、念头、盘算,只有空洞的、大而无当的可以漏过去,实际的、具体的、有细节的均受到阻碍,卡在那里动弹不得,最后只得放弃。无法形容的淡淡的香气,在树叶的舌头伸平、卷起的瞬间,似有似无。很疼,是吗?悦耳的女声。那背书的女孩儿就站在我的面前,手上的厚书是英文词典。还、还好……我语无伦次。她的长裙过膝,露出的小腿,有韵律的曲线,水果糖肌理的浅绿色高跟鞋。她的左腿无疑是健康的。怎么会伤成这个样子?运动创伤,一个意外。你是运动员?什么项目?她的手掌轻轻地拍了一下,合到一起,鞋后跟微微地离开地面。打冰球的。她的神情变得有些失望。电视上有冰球比赛的转播,我爸就跟我和我妈抢台。冰球是真正的男人运动,力量、速度、技术三者结合,唯独这项运动,在赛场的任何位置都可以冲撞。男人没有不喜欢的。看上去很野蛮。你不喜欢?有些。慢慢会喜爱上的。我最喜欢排球。她大概中国男排的比赛看多了,那几个留着长发、吊着膀子、故做派头的队员影响了许多少女的审美,三比二逆转了南韩,他们又俨然成了民族英雄。我把我的左腿横移,双拐放到我这侧,让出椅子的半边,女孩儿欠着屁股坐下。伤得很重吧?大夫的诊断,左膝部股骨外侧髁间脊骨折,从左膝关节大骨头上裂下很小的一块碎骨,有黄豆粒那么大小,掉在关节腔里。我尽可能让她听得懂。我脆弱的左膝关节的X光片夹在灯箱上,灯光透过磨砂玻璃,柔和背光映照下,X光省略了肌肉和韧带,那小块的碎骨就悬在关节腔里,像在汪洋大海中漂泊的小船,清晰可见。那是一片草黄色的海。徐大夫用她那支金星自来水笔点画着X光片。当下,一次性的笔和一次性的东西泛滥成灾,她的这个小小的旧物件显得很不合时宜。人的膝关节像座桥梁,在下肢各关节中起承上启下的作用,它在人体中是最大、构造最复杂的关节和结构,膝关节的骨骼要承载上身的重量,然而软组织覆盖稍显薄弱,所以极容易损伤。膝关节运动常见的损伤有滑膜炎、交叉韧带撕裂、半月板损伤、软骨损伤等等,你的创伤,临床上不多见……我向女孩儿复述徐大夫的话,与医生的口气无异,像在说别人的膝关节。树梢之上的我爷才不会去听我说这些话,我爷非常地固执,有如我们传统房屋的式样、格局乃至布局,几千年一点儿变化也没有,而西方每一次艺术运动都波及建筑。你是说,你的伤不算重?与其他骨折相比,确实是非常小面积的骨折。需要多久能够痊愈?我的主治医生徐大夫说,我会好起来的。有什么办法彻底治愈?大概手术吧。会在什么时间?(原作者:孙且)不好说,我患处的炎症还很严重,你也看见了。真的希望你快些好起来!你在学习外语?我在音乐学院读书,学键盘演奏,今年大三,暑假里背外语,准备明年考研究生。我家就住在那片住宅区里。她指给我看树林后面的一片老旧的红砖楼。第二天,她戴了一顶草帽,散边的,陪我坐在阳光下,手上不再有那本厚厚的外语词典。我们每天上午像约好了一样在这里碰面,其实,我们上一天分手时没有约定第二天是否要见面。她知道,我会在这里,在这片小树林,在小树林的长椅上。之后,她经常更换草帽,草帽女孩儿一定有无数的草帽。八月来了,炽热的阳光,杨树叶子耷拉着柔软的腰,几十只麻雀,从枝头落在地上,没有了啁啾,机警地双脚跳跃前行。无数蜻蜓在空地的半空盘旋。草帽女孩儿说,这是蜻蜓们生命里最后的演奏,它们最美的时刻却是在暮年。我常常提前好多时间去绿地。我坐在木椅上等待草帽女孩儿的到来。我总觉得口渴,像我的第一场正式的比赛。在休息室等待上场,我已经喝了很多的水,还是渴,接着喝,仍是渴。草帽女孩儿远远地看见我,小跑着过来,如翩翩起舞的蝴蝶。她第一句话总是问我,觉得好些了吗?我左膝关节的伤情确实在好转,肿胀减轻了,颜色在回逆,深紫色消退成暗红色。徐大夫让我尝试活动一下左膝关节,她抬着我的脚,帮助我,轻轻地往后弯曲。我强直的左膝关节能够弯到大概75度的钝角。你恢复的程度,出乎我的意料。徐大夫的身子向后仰到椅子背上。我回答草帽女孩儿,我的主治医生徐大夫说比预想的要好。那很快就会做手术吧?大概还不行。我的假期快结束了……我自己能应付。手术会有危险吗?只是取出碎骨,不算什么大手术,徐大夫主刀,她是著名的骨外科专家。你私下里跟这位医生有交往吗?徐大夫对我挺负责任的。任何手术都是有风险的,这关系到你的一辈子,你应该多找几家大医院会会诊,找最好的医生来做手术。徐大夫在省里属于最权威的,我们体工大队所有运动员受伤,基本上都经她治疗痊愈的,你放心吧。草帽女孩儿的手指轻轻地去触碰我肿胀的左膝关节,可马上又将手缩了回来,貌似我受伤而变形的左膝关节是个张着血盆大口的咬人的怪物。还是会有些忐忑。总是在说我的病情,太压抑了,咱们还是换个话题吧。好呀,你的业余生活做什么?听听港台的流行歌曲。喜欢哪位歌手?她的身子正过来对着我。好听就喜欢,还真没注意是谁唱的。你听过台湾歌手小虫的歌吗?他唱过什么歌?草帽女孩儿哼了几个歌曲的片断。我不熟悉。我特别喜欢小虫的歌,他的歌里有说不出来的沧桑感。草帽女孩儿借给我一盘TDK的磁带,上面翻录了小虫的歌曲。这首歌真好听。我随着随身听的放音轻轻哼出来。“每个人都想快乐,有多少人可以拥有,人海中你遇过谁,那个人,你一定没有忘记……”《有你真好》。有你真好。那天,草帽女孩儿要求陪我回医院。我送送你。草帽女孩儿的两手使劲儿地抓住我的右胳膊,搀扶我过了马路。我们进了医院的大门,来到骨科病房楼前的不大的广场,草帽女孩儿松开我。我不上去了……我第一次对草帽女孩儿说出来,明天见。我架着双拐挪上了楼门前的台阶,在进门前,觉得后面有人拽我,我转回身来,草帽女孩儿仍站在我们分手的地方,她一直在目送着我。草帽女孩儿在八月明媚的阳光下向我摆手。我觉得一股暖流通过我的全身,这一瞬间,我什么都可以接受,什么都可以宽容,什么都不去计较,什么都不去拼争。我爷要是有这番经历,他就不会在另一个世界里还念念不忘地嫉恨着我。不过,即使是个假设,那个人也注定不会是我奶。无我奶,我爹从何而出?无我爹,我从何而出?我爷还是我爷,我奶还是我奶。我爹和我将会是另一个人,在另外的一个时空。貌似某个伟人在他一本颇有名气的书中,讲过极大的涌流的说法之后,又告诫我们,不要把事情想得那么具细,越具细,也就越荒唐。第二天一早,白班和夜班医生交接班,我去主任办公室找徐大夫。徐大夫正在脱身上的白大褂,要下夜班。我弄错了徐大夫当班的时间。我没像往常那样先跟徐大夫礼节性地打声招呼,而是张口就问,徐大夫,我的手术什么时候做?我没说给你做手术呀?我愣在门口。徐大夫没说要给我做手术。有那么一刻,体力严重地透支了,滑行的速度如此地缓慢,时间也有如放慢的镜头。徐大夫将脱了一半的白大褂穿上。徐大夫走过来扯着我的胳膊,将我拽到她的办公桌旁,按着我的肩膀,让我坐到患者坐的、坚硬的凳子上。徐大夫打开柜子,架子上竖立着排列整齐的、长相一模一样的牛皮纸档案袋,她没有翻找,一下拽出我的档案袋,里面装着我脆弱的左膝关节的X光片。在省立医院较宽敞的X光室里,我脆弱的左膝关节已经被这看不见的光线穿透过好几次了,给徐大夫观察关节腔里积液的消长提供凭证。徐大夫随便将一张片子抽出来,像以前无数次的那样,夹到灯箱上。我脆弱的左膝关节的侧面透视清晰无比。(原作者:孙且)徐大夫仍习惯地举起她那支粗笨的不合时宜的黑塑料的金星自来水笔,依次点在我脆弱的左膝关各具体的部位上。人的膝关节由股骨内、外侧髁,胫骨内、外侧髁,髌骨,内侧半月板,外侧半月板,前交叉韧带,后交叉韧带,膝横韧带,腓侧副韧带,髌韧带,髌内侧支持带,滑膜等等,构成一个复杂的结构。徐大夫画了一个圆,将以上的部位全部圈住。我越来越觉得这些部位的名称太过于别嘴,可用来训练绕口令。我们来假设你的手术方案,第一步切开皮肤,掀起髌骨,拿除外侧的半月板,第二步切开前十字韧带和外侧副韧带,使关节腔开放……当时,我没有意识到开放是个恐怖的医学术语。关于此术语的恐怖等级,可观看胸外科手术。这样,我们才能够找到你那小小的髁间脊碎骨。徐大夫显得疲惫。我爷的八卦锁,每一根儿木头一模一样,只是繁琐地将它们叠加起来而已,谎言重复无数次,会让人坚信无疑,简单的部件重复无数次,会使结构看起来复杂。我原以为会是简单的小手术,仅仅取出来那比芝麻大不了多少的碎骨……从一开始,我就告诉过你,人的膝关节是人体最复杂的结构,你当时没明白我的意思,凭骨外科现在的水平,还没有其他的办法,如此复杂的手术,对膝关节的损伤会非常地大,比如对增强关节稳固性的翼状襞的损伤,再比如对减少肌腱与骨面之间摩擦的髌上囊和髌下深囊损伤,总之有太多的不确定性,作为医生要特别地慎重,冒这么大的风险,不如保守治疗来得更好,你可以相信我,我的经历足够的多……徐大夫,依照你的意思,那一小片碎骨就永远待在我的关节腔里?今后,只要你不进行剧烈的运动,不负重过大,不长距离地行走,碎骨的游动与关节腔壁摩擦产生的轻微炎症,不会影响到你日常的活动。我无法再打冰球了?你当然无法再当运动员了。股骨内外侧的两个髁间脊的作用,就是将胫骨固定在髁间窝里,也就是膝关节的凹槽里,限制胫骨只能向前或向后运动,你左膝关节外侧髁间脊的缺失,如果进行激烈运动,或者左腿负重过大,胫骨没有外侧髁间脊的稳定作用,就有可能向外侧脱出髁间窝,造成更大的创伤,后果不堪设想。我的脑袋没戴头盔撞在板墙上。我就这么残废了?我没有说你成为残疾人,只是说你的运动生涯结束了,不可以再从事专业的体育运动和重体力劳动,但你可以像正常人那样行走或活动,至于最终的损伤程度,要看几个月后的具体的恢复情况,凭我的经验,现在就可以下断言,你走路时只会比正常人看上去有一点不太对劲儿而已,但轻微到不会影响你跟女朋友一起逛马路。我甘愿忍受痛苦,甘愿冒手术留下后遗症的风险。小伙子,问题不在于此,仅仅是为了取出碎骨,那手术就没有价值,甚至毫无意义,让你再多遭受一份痛苦,有必要吗?徐大夫撕下一张处方纸,她刚才随手在上面写了字,团了团扔到废纸篓里。真的找不到其他办法吗?徐大夫的眼睛直视我。髁间脊碎裂性骨折,现在,医学上无能为力,以后的发展,终究会有办法,科学无所不能。我在某本烂杂志上读到,患了绝症的外国人在濒临死亡时被冷冻上,等医学能够治愈癌症的那一天,再将他们解冻。我耷拉下脑袋。徐大夫抓住我的手。这是一双异常冰凉的手,一个从事冰上运动的人感受到的冰冷。你的女朋友很漂亮!你见过她?昨天的傍晚,我刚接班,她来找我,自称是你的表姐,询问你的情况。我能看得出来,她跟你的真实关系。小伙子,你很有眼力!徐大夫终身未嫁。在封闭的、不知道用发散性思维考虑问题的年代,女人终身不结婚,是个无法破解的谜。我不知道怎么跟徐大夫说。我清楚的是,我彻底地出局了,不是轻微的小罚二分钟,或是稍重的大罚五分钟,对于守门员来说,小罚和大罚无区别,均有其他队员代替坐到受罚席上。这次,可恶、偏袒的裁判直接将我罚出场,甚至终身禁赛。我表现最出色的一场比赛,成了我的告别赛。这就是人生。我回忆不起来我是怎么回到病房的。我全身无力地平躺在床上,无目的地瞅着天棚。我邻床的病友,一个胖胖的中年女人每天早上都会来看他,他告诉我们是他的老婆。我和其他的病友们知趣地提早去食堂。而他的女儿从来没和这个胖女人一起来看他,总是单独来。有个人过来拨拉我。大兄弟,行行好!胖女人又来了。我换上一身崭新的运动服外套,这套衣服还没上过身,本来准备手术后痊愈出院时穿的,我想队友会来接我。草帽女孩儿已经知晓了我的全部,她青睐的运动员,虽然不是她喜爱的项目,无法重新回到赛场了,她会有什么反应?我的脑袋里很混乱。我远远地看见,那张椅子空着,有麻雀在周围的地上啄食。时间还早。我呆呆地坐在椅子上等待,那些一条一条间隔的横木栅,原来特别地令人不舒服。时间是个折磨人的劳什子。过了中午,仍旧不见她的影子。之后是两天,三天……也许,草帽女孩儿病了,也许,她陪她的母亲去串亲戚,也许,她过几日要返学校,她的中学同学找她聚会……天上堆积着厚厚的乌云,有一个巨人在这之上,手法熟练地洗着扑克牌。阳光灿烂的八月,也是多暴雨的季节。狂风让树枝变得神经质起来,那个魔术师将这里改造成为一个无数的砂轮在转动的车间,噪音的分贝远远超过了人的忍受能力。啁啾的麻雀和悠闲的蜻蜓早已了无影踪。勇气从天而降,我扔下右手的拐杖,使移动的速度加快,拄着单拐出了小树林,过到另一条街上,马路对面有高高的砖墙围起来的大院儿。(原作者:孙且)草帽女孩儿告诉过我,她家住在这里。这个大院儿是省立大学的家属区,建设于上世纪五十年代的四层筒子楼,苏联专家楼的简化版本,式样高度一致,营房般地排列整齐。我居住的H市随处可见这种建筑。我一步一挪地走在这些毫无二致的街区,为了躲避即将到来的大雨,而行色匆匆的人们用奇怪的眼光看我。我是个样子古怪的闯入者。我根本不知道草帽女孩儿家住在哪栋楼,几门、几层、几号,也不知道她的名字,我从来没问过,她也没告诉过我。她知道我的名字,她说体育报上报道了那场比赛。如今,我还在问自己,我怎么会没问她的名字?我盲目地走在院内最主要的、直对着大门的柏油路上。现在是学校的假期,窗户后面,肯定有无数的人在看我,一个一瘸一拐的陌生人,他伤在左腿的膝关节,拄着拐走路的姿势,滑稽而丑陋。不少人家的凉台上摆着花,有更多闲暇时间的人才会养花。一个从窗台伸出来的晾晒架上,塑料夹子夹着一顶草帽,与一般的草帽迥异,散边的草帽。草帽女孩儿戴过这顶草帽。草帽随时有被狂风吹落的危险。打开的窗户里有人影一闪,探手迅速地拿回草帽,马上离开了窗口。我猛然醒悟,我不该来这里,我犯了一个极大的错误,我必须赶紧折返回去。其实,我已经径直走到了院子的尽头儿,前方没有路了,一堵砖墙挡在前面。长着青苔的围墙没有豁口儿,住在这里的人太按部就班,没人想翻墙抄近路。抑或墙的那面,不是捷径,而且恰恰相反。我立马转过身向院外走去。这一段回去的路像是漫长的刑期,比来时多花费了几倍的时间。我再没有回头。草帽女孩儿像个施虐者无动于衷地看着我狼狈的样子,她冷酷到不想跟我打个招呼。即将到来的大雨如难产的孕妇,翻来覆去地痛苦挣扎。我回到杨树林,那支被我暂时舍弃的拐杖没有离我而去,在我惯常坐的椅子上,默默无语地等着我。我心中那个模糊的貌似能够抓住的唯一的虚幻,彻底地失去了。这里只有我一个人,没有观众,我没有顾忌地颓坐在椅子上。我的眼前,不再有任何物体。空白,才是真正的白,没有界限。伟大的残疾人、经典的帕金森病患者史蒂芬?威廉?霍金,他的大爆炸和黑洞理论揭示,宇宙是有界限的,时间和空间均有始有终。我们有太多的悖论。黄昏,在密实的雨帘后面,又落下一道大幕,悉数遮住了支离破碎的光线。我脆弱的左膝关节在冷雨中隐隐作痛。我必须站起来。我落汤鸡般地回到住院部的大楼。白日里嘈杂的楼道现在异常地肃静,走廊里的灯光暗淡。在我的身后,水磨石地上,有一条粗壮的水蛇,紧紧尾随着我迂曲爬行。护士露露两手插在白大褂的兜里,站在二楼的缓台上,冷漠地看着我一步一步地在楼梯上挪动。护士露露没有像以往那样赶快上来帮我一把。这天,所有的一切变得反常。我挪到一半,体力有些不济,本来应该缓口气,但护士露露的存在,像是要挟。我必须应对,独自上去。血液里严重缺氧的我步履维艰地经过护士露露的身边,她撅着厚厚的嘴唇,面无表情。我曾经以为她是个善于用表情透露和表达情感的女人。她没结婚,但我不相信她还是个处女。我无力跟护士露露打招呼,她平时对我不错,给了我很多照顾。我以胜利者的姿态拖着伤腿向病房走去。护士露露赶上一步,从后面扯住我的胳膊,向走廊深处拽去。我的那条好腿也不听使唤了。护士露露将我推进医生和护士使用的洗澡间,夺去我的双拐,伸手按下墙壁上的开关,从外边将门重重地关上。浴室天棚吊着一盏低瓦度的白炽灯,睁着睡意蒙胧的眼。时间的轮盘转动着,我不知道应该压大,还是压小。洗澡间窄长的窗户镶着不透明的磨砂玻璃,簇拥的雨水无法窥探到这场赌局的究竟,着急地敲打玻璃,提醒我,轮到我了,赶快下注。而我双手垂下,单腿独立。我脆弱的左膝关节已无力支撑整个身体的重量。无数的有无数条腿的虫子从我的右脚掌心向上攀爬,就在我要倒下的一刹那,房门吱呀地慢慢地开了一道缝儿……骨科病房少有病人覆盖着医院白的床单被推出去,推到后院那死寂的角落。但房门以鬼魅的气氛打开了……护士露露出现在门后,她的嘴唇鲜艳,一定是刚刚补过了廉价的口红。护士露露的胳膊上搭着一条白浴巾和一套干爽的病号服。护士露露反锁上门,走过来扶住我,将我上衣的拉锁一拽到底。我裸露的上身一览无余地暴露在白炽灯下。护士露露的眼睛呆直。护士露露合上双眼,抿着嘴唇,抚摸着有温度的、肉质材料的雕塑,摩挲也是欣赏的一种方式。护士露露完全按照她在卫校学习的解剖学教科书上肌肉的排列顺序,滑动着陶瓷一般细润的双手,三角形止于肩胛骨喙突的胸小肌,肌束向后经肩止于肩胛骨内侧缘的前锯肌,构成胸廓的胸固有肌,肌纤维带状纵行的腹肌群,虎头形状的三角肌,老鼠形的肱二头肌,梭形的肱三头肌……一个空旷的停车场,只有我站在中间,有一个镜头在俯拍……护士露露突然抱住我,手伸到我的背后拖曳,斜方肌,菱形肌,冈上、下肌,大小圆肌,前、后锯肌,背阔肌,腹内、外斜肌……护士露露两手的手指紧紧地扣在一起,绞住我的身子,下巴紧抵在我的前胸,呼吸像在陡峭山路上拖曳着重载车箱的火车头。我被她箍得快要窒息了。我央求她,露露,行行好,放、放开我!不,你知道,我不会的。(原作者:孙且)露露的呼吸,那列重载的火车终于爬上陡坡,行驶在平缓的地带。护士露露猛地拉下我的裤子,尼龙运动服颓废地堆在脚踝骨处。一只麻雀躲在角落里胆怯地探头探脑。“嘴角嫩黄,头顶上有些茸毛……”无法窥视到里面的雨水,在外面大声地朗诵屠格涅夫的散文诗句。护士露露歹徒一般凶狠狠地逼上来。我手足无措地向后退去。我的后背抵在墙角,再无处可逃。护士露露翘起脚尖,我们的身高相差有20公分之多,那涂抹着浓艳口红的嘴唇大张着,凑近我的脸。那些绯闻不断的女歌星,无一例外地都拥有一张大尺寸的嘴巴。我瞅见了护士露露咽喉上的小舌。我的胃一阵痉挛。“它从窝里跌下来,风在猛烈摇着路边的白桦树,一动不动地坐着,无望地张开两只刚刚长出来的小翅膀……”暴风骤雨就要将玻璃敲碎。护士露露的手在下面迅捷地抓住我那振翅要飞的麻雀……护士露露没任何先兆地突然松开手。大概,护士露露的良心终于发现,感谢天感谢地,我得救了。护士露露抓起来苏尔消毒水气味的肥皂,死命地搓手,将水龙头拧开到最大,冲了无数遍。我穿衣服的动作过于缓慢。护士露露在白大褂上蹭干了手,从口袋里掏出医用胶皮手套,手指叉开,伸了进去。我在愣神时,护士露露又一把紧紧地攥住我的麻雀,薅乱草一般使出全身的力量。我那不可遏制的洪水终于决堤,没有了约束,开始肆意流淌,漫过无数的丘陵和凹地,以至无法收拾。我翻江倒海的胃里那些又酸又苦的稀物也喷射出来。暴雨终于停歇了。我精疲力竭地沿着墙壁上的瓷砖向下滑去……护士露露摘下优质的橡胶手套,扔在洗手的水池里,拧开水龙头,重重地摔上门,扬长而去。我蜷缩在浴室的墙角,我的麻雀耷拉着脑袋,窥视的镜头撤了回去,这与可变焦距的镜头向后拉去有异曲同工的作用。这个长镜头恰到好处地定格,我戏仿、盗版的思想者的姿势,被侮辱、被损害的形象,电影的蒙太奇与语言表达相比,略胜一筹,有着无法比拟的艺术魅力。那穿着燕尾服的赌场操盘手对着我,不动声色地微笑。窗外的街道,又一个吃得过饱的中午,节食减肥越来越显得呆笨愚蠢,甚至迂曲,这个近于狂欢的年代,饮食的群体纵情,摄入过多的氯化钠、氢化油,身体无法降解的反式脂肪酸,食品工业技术和添加剂,既美艳又柔情的绞索。人的消化是个极其复杂的化学过程,血液以春运般的磅礴气势一拥而上,流向胃肠,大脑处于缺血的状态,难免昏昏欲睡,整个城市在食困,走街串巷的小生意人的叫卖声也歇息了,可以听见树叶和树叶的沙沙摩擦声,像在放映老电影,胶片转动产生的亲切躁声。我仰卧在理发店的躺椅上刮脸,我从来不用电动剃须刀,那个像迷你锄草机的玩意儿。人工剃须是种享受,与按摩和濯足同样具有无法言说的妙处,这人世间有太多的事情需要慢慢地去体会,而当下的人太过于匆忙。女理发师用热毛巾给我捂脸,上唇、下巴以及脸颊抹着来苏水气味的肥皂泡。折刀刮脸是门行将消失的手艺。这条偏僻的街道,偶尔经过的汽车,几近报废的发动机发出沉闷的声响,搅动着疲惫的午后油腻一般的空气。我一直在这家湖北人开的简陋的理发店剃头,锄过土地的男主人为我剪头,会按摩的女主人为我刮脸,我以为女主人刮脸的手艺比她男人好,男主人的胡须稀而少,根本不需要刮脸,既然凭感觉,在这个方面女人比男人更优秀。单眼皮的女主人用手指轻轻拉住我的面部皮肤,绷紧的肌肉露出坚硬的胡须根部。单眼皮的女人,通常是做事干脆的女人。剃刀的刀刃紧贴皮肤切断胡茬儿,悦耳的刺刺声。克洛诺斯[克洛诺斯:古希腊神话的神o,天空之神乌拉诺斯和大地之神盖娅的儿子,宙斯之父,在母亲的怂恿下,用镰刀阉割并推翻了父亲]手持镰刀,那可怜的老父亲乌拉诺斯……我躺在万能的手术床上,被穿着漆皮装的女王阉割,辉煌无比的她出身于穷乡僻壤,这里走出了众多的共和国的将军,包括奇怪地摔死在异国他乡的接班人。女理发师的手指轻轻地撮起我的人中,小心地刮上嘴唇的胡须,最后难处理的部位。一直开着的老式电视机在播放苏联二十年祭的专题节目。戈尔巴乔夫在电视上发表讲话的原始录像的片断清晰无比,戈氏正式宣布辞职,在克里姆林宫顶上空飘扬了六十九年的镰刀和锤子图案的红色国旗徐徐下降,一面红、蓝、白三色旗帜缓缓上升……CCCP,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联盟的俄文缩写,由15个加盟共和国和20个自治共和国、8个自治州、10个自治区和129个边疆区或州组成,庞大而复杂的结构,早已不复存在。那时,我的胡须还没像如今这般坚硬和杂乱。女主人的手在我的脸和下巴上摩挲,检查是否有残留的胡茬儿。我从椅子上起身,我的左膝关节发出弹响,髁间脊骨折的后遗症。我久坐之后重新站立,左膝关节都会发出这样的弹响。我时常会忽略这个不大的响声,但这天,这弹响却异常地发脆,直入耳鼓。我脆弱的左膝关节……徐大夫如果还健在,已是耄耋之年。徐大夫给我讲述,膝关节是人体最庞大、最复杂、最烦琐的结构。我的运动创伤就出在这铰链般的构造上。膝关节的结构貌似精密,实质上无比脆弱。我脆弱的左膝关节的外侧髁间脊受外力的撞击,粉碎性骨折,髁间脊,膝关节中一块小小的骨头,却伤及到膝关节整个的结构。南斯拉夫电影《桥》里的那座桥,那散兵游勇的几个游击队员只是炸了N个桥墩里的其中之一,而整座大桥轰然坍塌。我脆弱的左膝关节和南斯拉夫电影的桥之间有异曲同工之妙。(原作者:孙且)我脆弱的左膝关节使我的运动生涯结束了,还牵连到我的初恋,甚至累及我的童真。我狼狈不堪地败下阵来。症结大概就在于这个庞大而复杂的结构本身,而冰球,那个只有2.54厘米厚、7.62厘米直径、170克重量的实心硬橡胶,没有比它更简单的结构,正确地击打它,速度会超过每小时150公里以上,可以击穿硬木的板墙和有机玻璃护板,而自己毫发无损。我来到街上,高耸的楼群将阳光折断,随意地扔在柏油路面上,对面的灰楼传来时断时续的木吉他和歌声。“一个人在夜里偷偷流泪,花花世界,花开花谢,不用我开口,你都能感觉……”缺少和弦的木吉他弹奏和沙哑的歌声,如此熟悉的旋律,老旧、缓慢、伤感、忧郁,有别于现在的嘈杂、刺激、躁动、混乱。一个乘凉的老者说,那个精神受过刺激的老男人,睡过午觉起来了。有人问,他到底受过怎样的刺激?他二十来岁的时候,相中了一个姑娘,两人好了很长一段日子,最后那女的嫁给了另一个条件比他好的男人,他从此就神经了。老者讲述。这精神分裂的男人不知疲倦地唱个不停,他正在为了他的心上人歌唱,那心仪的女人就坐在他的面前,托着粉腮在聆听,这是另一个时空,而不是在现在,在这个混乱的下午。这精神分裂的男人,脑袋里有一块砖掉落下来,他的大厦也轰然坍塌,砖瓦乱七八糟地堆在那里。人的精神这座摩天大厦,太过于庞大,远比其他的万事万物更复杂、更繁琐、更脆弱的结构。当年,楼房还没盖得像现在这般直耸云天,我爷自然无法联想到此,也就失去了一个重要的、开窍的机会。机会不会是一个接一个的节点。某一句歌词击中我的某根神经,我想起来,我有一盘无法归还的磁带……那盘磁带,我本可以归还给它的主人,大概需要耗费些周折,但我没有那么去做。我至死也说不清楚的理由。岁月流转,杂物繁多,堆积如山,这盘磁带始终在一个角落里,落满了灰尘,也许早已脱磁,但记忆里的声音没有改变。我不知道名姓、曾经陪伴我整个糟糕夏天的女孩儿,你现在还好吗?当下医学高度发达,我左膝关节腔里的髁间脊碎骨可以通过骨外科微创手术非常轻易地取出来。在髌骨下缘、髌韧带外侧膝眼,硬脊膜外连续阻滞麻醉,然后切开5-10mm的创口,将膝关节内窥镜插入,轻易地取出碎骨,手术安全,留下的瘢痕极小。一位年轻的女大夫,翘着二郎腿,黑色的丝袜,脚指钩着黑色的高跟鞋,细心地回答我的咨询。这黑丝袜的女大夫说的膝关节内窥镜,我得以目睹,是个棒状的东西。女大夫在夸耀膝关节镜介入手术的神奇后,坦率地告诉我,发达的介入医学还没办法修复我已经遭到破坏的左膝关节。她不预测未来。徐大夫早就告诉过我,仅仅取出那小片碎骨毫无意义。科学技术的发展给各个领域带来革命性的变革,在无法预知地改变着这个世界的未来。强大的技术进步仍然对我脆弱的左膝关节无能为力。我确信无疑,我的问题不是出在运动损伤上,而是出在膝关节本身的构造上。这个脆弱的结构要进化得更完善,需要漫长的时间和历史瞬间那个巨大的偶然,缺一不可。我决定让那小片碎骨留在关节腔里,下雨阴天有些不舒适,但这更像个纪念……这世界有太多的不确定,我可以做出法官宣判似的、不可置疑的断言,八卦锁的结构极其简单,只是一个复杂的重复,貌似博大精深。这个简单的装置耗费了我爷的整个生命。我爷是个受害者。我为我爷感到惋惜。这个世上,过去和将来都不会只有我爷一个牺牲品。我准备给我这个选区的人大代表写封信,由他或她向人大常委会提出建议,通过国家立法,禁止生产八卦锁,那些历史上遗留下来、散落在民间的全部收缴,一律销毁。有时,越是简单的、明了的,越是比较好的。这越来越成为我不变的信条。责任编辑 阎强国欢迎您转载分享:热门休闲阅读好评休闲阅读

我要回帖

更多关于 敲碎你的膝盖qq表情包 的文章

 

随机推荐